婴骨花园 三部曲 作者:成刚 全

来源: 玉珠 2005-11-29 21:23:37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54196 bytes)
婴骨花园之第一部惊情

清眉生活在南方一座依山傍水的小城,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小城街道上茂盛的木棉树。每年初春,料峭的春寒还在小城里飘荡,木棉树的枝头已经盛开火红的花朵。远远看去,街道上方好似燃烧着熊熊大火,又像是傍晚的云霞落上了枝头。记忆中那个一袭白裙的小女孩快乐地在木棉树下奔跑,“铃铃”笑语直到许多年后仍然回荡在清眉的耳边。

  清眉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离开小城,离开那些伴她成长的木棉花树。

  坐在汽车上,清眉偷眼看坐在身边的男人,忽然有片刻的恍惑,想不起来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走进自己生活的。木棉花树在车窗外缓缓飘过,所有的记忆此时也如过眼云烟般在眼前消散。清眉知道,从踏上汽车那一刻起,她告别的不仅是一个城市,而且是一段生活。

  ——她再也回不来长满木棉花树的小城了。

  身边的男人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她便更紧地偎靠在他的怀里。男人的胸膛宽厚而结实,心跳的声音沉重得像鼓点,一下下敲在清眉的心上。这一趟远行俩人并没有做过多的准备,他们甚至来不及确定自己的终点。

  “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在你身边”。清眉说,她紧紧地搂着面前的男人,沉默了一下,接着道,“不论天涯海角,是生还是死”。

  男人抱紧了清眉。

  伏在男人肩上,清眉听到男人呜呜的哭泣声。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男人为清眉落泪。清眉心中的柔情生出来了,她主动去吻男人的脸,并且,尽量把自己的身子蜷缩起来,让男人的身子能够完全把她包容。

  这是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清晨的时候,满面倦容的清眉独自拎着包走在凄清的街道上。又是春天,木棉花树在春天里依然红得像火。清眉并不恐惧即将面对的将来,却为木棉花树从生命中消失而伤感。

  此时的清眉异常削瘦,一身纯白的曳地长裙上沾了些污渍。临出门时,她在水龙头上用冷水洗了脸和头发,因而她的长发纠结在一起,脸色显得异常苍白。一夜不眠让她的眼睛深凹下去,黑色的眼圈让她看起来像刚生过一场大病。

  车站里,男人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俩人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眼睛始终注视着对方。清眉无法从男人眼睛里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那里面熟悉的执着与坚定此刻变作了一片空白。那时候,清眉心里生出许多莫名的渴望来,她迫不及待要奔到男人身边,抱住他,从此再不与他分开一分一秒。

  上车时,按照座次,他们俩很自然地坐到了一处。现在,清眉可以放心地偎在男人怀里了,她把自己身体的全部重量都靠在了男人身上。

  ——盛开木棉花树的城市已渐行渐远。

  蒋青退伍回来之后参加过几次朋友的聚会,他们都是他中学时的同学,短短几年工夫,他们大多与当年已判若俩人。那时候蒋青工作还没有最终落实,成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所以,虽然朋友们已经陌生了许多,但他还是很高兴能参加这样的朋友聚会。

  在部队里五年,蒋青觉出了自己和朋友们的距离,所以,当大家热烈地讨论世界局势、股票行情和那些八卦新闻时,他会默默地坐在边上抽烟。在学校里蒋青是个很出风头的人,特别是有一年他在车棚里一拳打爆一个高年级学生的鼻梁后,班里的同学对他大多充满了敬畏。敬畏现在当然早已不复存在,这不是个崇拜英雄的年代,财富与权力已经成为衡量人价值的惟一尺度。蒋青并不怀念自己失去的风光,却为自己不得不沉默的处境感到些许失落。

  聚会上经常会出现一些女人,她们是朋友的老婆或女朋友。这些女人们显然并不太乐意加入到男人的聊天中去,所以坐在边上也大多显得落寞寡欢。一般到了晚上十点钟左右,如果男人们余兴未消,便会打发女人回去。蒋青知道朋友们的心思,这样的夜晚,如果没了女人,男人们可以有更多的娱乐内容。女人们坐得无趣,早就想离开了,但又不愿意抛下男人独自回家,便会提出来天晚了路上不安全。这时候,男人们便会把蒋青拖起来。

  “让我们的特种兵护送你们回家,你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于是,女人们都知道了蒋青在部队里是个特种兵,对他的轻视之心便少了许多。这时候男人们会随便挑选一两件蒋青在学校时的事迹讲述一番,女人们对蒋青更是多了一层敬畏。她们看不出来,那个在角落里沉默寡言的男人当年竟是这样一个风云人物。

  每到这时候,蒋青便会尴尬地笑。

  女人们没有了借口,只能在蒋青的护送下乖乖回家。

  蒋青的朋友中有个叫韦坚的,那时候已经很有钱了,他有一辆帕萨特私家车,蒋青每次送女人们回家都开韦坚的车。女人们在车上大多不说话,也有的对身边的特种兵满心好奇,想问蒋青些什么,但蒋青正襟端坐的样子让她们闭了嘴。蒋青实在不想和这些女人说话,她们是朋友们的老婆,他不想引起朋友们的猜忌,而且,在学校那会儿,就有很多女生往他跟前凑,但他全都当她们隐了形。朋友们都知道蒋青不近女色,所以才会放心把自己的女人交到他的手上。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约一年,然后是蒋青的工作落实下来,他被分配到了外贸下属的一家进出口公司,需要经常出差到西部的西安银川等一些城市,因而参加聚会的次数明显少了许多。但只要有时间,他还是会风雨无阻参加这样的聚会。

  不管怎么样,朋友都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

  这期间,蒋青也带过一个女孩来参加聚会,那是别人给他介绍的女朋友。但那个女孩只出现过一次,以后朋友问起时,蒋青不在意地笑笑。

  “并不是随便哪个女人都能娶回去当媳妇的。”他说。

  于是,当场便有几个朋友许诺要为蒋青介绍女朋友,但事情过去好几个月了也没见动静。蒋青并不是找不到女人的人,所以也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这时候,蒋青在单位里已经能独自处理一些业务了,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到了工作上。

  然后是九月的一个周末,蒋青在单位里接到电话,说今晚的聚会在福临路上的“醉鸡公”。蒋青这天晚上单位里有个饭局,又不想错过聚会,便问他们吃完饭还有什么节目。打电话来那朋友先诡秘地“嘿嘿”一笑,然后说吃完饭大伙儿会到云岭桥下的“三宝酒吧”。最后他叮嘱蒋青晚上一定要到,再晚也要到。

  蒋青赶到“三宝酒吧”时天不算太晚,才九点多钟,聚会的朋友们已经先他而至了。蒋青本来以为今晚会有什么特别的节目,进门后却发现跟平常没什么两样,男人们分成两拔,一拔在打麻将,一拔围坐在一起聊天。朋友们看蒋青过来,只淡淡跟他打个招呼,只有先前打电话通知他聚会的那朋友冲他嘻嘻笑了笑。蒋青觉得他笑得诡异,心里便有些嘀咕。

  蒋青还没拿定主意是坐到麻将桌那边,还是凑过去聊天。他目光在屋里四处逡巡了一番,看到墙角的沙发上还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单薄的身子包裹在一件米黄色的短袖衬衣里,双手始终规矩地摆在双膝上。她穿了条黑色的短裙,露在外面的大腿白皙得刺眼。女人像是在打盹,低着头,弯曲的长发垂下来遮住脸庞,让蒋青没有办法看清她的模样。蒋青目光本没打算在她身上停留,但就在他即将移开视线的时候,那女人却抬起了头。

  蒋青看见了一张凄白的脸。

  漂亮的女人在南方城市里随处可见,但蒋青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婉约的女人。她不施粉黛,毫不张扬,削瘦的脸颊,忧郁的眼神,目光随意地飘过来,便让蒋青觉得自己被一些忧郁的气息包裹。她的脸庞在幽暗的房间内白得有些病态,深凹的眼圈微微发暗,像是整夜不眠留下的痕迹。

  她的目光随意又坦率,与蒋青对视后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蒋青的心动了一下,慌忙收回了目光。

  韦坚揽着蒋青的肩膀走到沙发前,他亲昵地弯下腰俩手搭在女人的肩膀上:“天不早了,你该回去了,我们的特种兵今晚为你服务。”

  女人面无表情地站起来,现在,蒋青与她近在咫尺了。蒋青挺直了腰杆,尽量让自己的目光坦然。现在韦坚的手又搭在了女人的肩上,一副跟她很亲近的样子。蒋青意识到了什么,落寞的神情在脸上稍现即逝。

  “忘了给你介绍,这是我老婆,清眉。”韦坚说。

  清眉。蒋清在心里念叨这个名字,微许的沮丧过后,他已经变得坦然。面前的女人是韦坚的老婆,他已经为适才心里那么多微妙的心思觉得好笑了。

  蒋青决定尽快送清眉回去,然后赶回来跟朋友们一块去龙泉宾馆。

  因为刚才心里的想法,他对韦坚甚至还有了些歉疚。

  韦坚送蒋青和清眉出门的时候,附在蒋青的耳边道:“我这老婆有点古怪,不管她说什么,你都别放在心上。送完人赶快回来,我们等你。”

  没有人会说自己的老婆古怪,蒋青心里虽然奇怪,但这已经是与他没有关系的事,所以,他答应一声,打开车门坐了进去。韦坚到另一边很体贴地为老婆打开后门,面无表情的清眉这时冷冷地说:“别太晚了,早点回家。”

  韦坚答应着,握了握清眉的手,便重重地关上了车门。

  蒋青眼角余光看到了韦坚和老婆亲昵的小动作,他毫不怀疑这是一对恩爱夫妻,但心里始终有种怪怪的感觉。他觉得韦坚和清眉的动作都太生硬了些,他们也许是在刻意让别人知道他们的恩爱。

  因为知道这跟他没有关系,所以蒋青在发动车子的时候,就把这些给忘了。

  当车子停下,名叫清眉的女人便会彻底走出他的生活。蒋青想,这个女人也不见得怎么漂亮,而且她的脸色实在是太白了些,在晚上看来,简直就是煞白了。现在蒋青只想着赶快把她送回家,好回到朋友们的身边。

  俄罗期妞的艳舞也许并不能吸引他,他只是喜欢跟一帮朋友在一块儿的感觉。朋友是一种力量,可以让人的生活有所倚靠。

现在的韦坚与以前简直判若俩人。蒋青刚从部队复员回来的那年冬天,一个傍晚,他跟韦坚开车去老城区找另外一个朋友。老城区有条著名的沧河街,是这城市治安的死角,在街上,随处可见招摇的街头少年与妖冶的风尘女子。那天沧河街上围了一圈人,韦坚的车被阻了下来,韦坚便把车停在路边,跟蒋青下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在街心的人群里面,有一个五十多岁的乡下老头,直挺挺地跪在一个长发少年脚下。

  乡下老头在一个工地上打工,昨天刚跟工头结算了工钱,本打算坐今天的晚班车回乡下老家。要过年了,回家前他想给家里的老婆买点东西。他从别人口中知道沧河街上的东西便宜,还有一家专门卖百货的小商品市场,所以这天中午吃完午饭,便一个人坐公交车到了沧河街。他给乡下的老婆买了一件廉价的羽绒服,还给小孙子买了几件玩具,就在他打算走回公交车站回工地时,一辆飞驰的自行车从后面把他撞倒在地。

  老头被撞懵了,爬起来看到手中的玩具摔坏了,羽绒服沾上了好大一片污渍。他还没来得及心疼,一个浓妆艳抹的小姑娘已经从后面冲上来把他按倒在地。

  那小姑娘摔得不轻,腰和腿都受了伤,但她还是忍着痛把正挣扎着站起来的乡下老头掐倒在地,嘴里还不停地发出一连串恶毒的咒骂。

  老头劲大,只挥了挥手,便把浓妆的小姑娘甩到了一边。老头心里已是气急,他还真没见过这么粗鲁的小姑娘,明明自己撞了人,却还要骂人,还上来拉拉扯扯。她不怕羞,老头还觉得难看呢。

  甩开了小姑娘,老头站在街边有点不知所措。他手上的羽绒服脏了,洗一洗还能穿,但买给孙子的玩具却摔坏了,他不知道该不该找那小姑娘赔。

  他看到小姑娘掏出手机很张扬地打电话。

  没过多久,老头意识到情况不妙,他反应过来想走时,已经被四个蛮横的青年围在中间。其中一个长头发的特别凶,甚至一句话都没说,便一巴掌重重地扇在他的脸上。

  现在已经是傍晚,老头想今天也许赶不上那趟回家的车了。

  他直挺挺地跪在比他孙子大不了多少的少年面前已近一个小时。他能觉出自己的身子已在打颤,身上好几处疼得像被火烙过。鼻子已经不再流血,嘴里一颗松动的牙齿却还在钻心地痛。

  那几个少年年纪不大,揍人却绝对是老手。

  老头不知道还要这样跪多久,他这时早已不再奢望围观的人有谁会来帮他一把,围观的人们脸上那种幸灾乐祸的神情让他感到绝望。最初跪在一个少年人脚下的屈辱这时已经不在了,老头只想着能够尽快离开这城市,再不回来。

  突然间,老头听见面前有些不同寻常的声响,他微微抬起头时,看到面前那个长发少年已经倒飞了出去。他正诧异这样的变化,场中几条人影已经扑向了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

  这是老头第一次看见那个穿西装的人,但他从此便记住了他的模样,和他站在四个街头少年面前那挺直的腰板和握紧的双拳。

  老头眼里有了泪,瞬间竟忍不住哽咽起来。如果不是腰酸腿痛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真想和那穿西装的年轻人并肩而立,就算拼了老命,他也要抱住一个对手。

  穿西装那青年人显然寡不敌众,但他连遭重击后,居然丝毫不惧。他疯了样在四个少年的围攻中挥动双拳,好像跟这四个少年有多大的仇恨一般。拳脚雨点样落在他的身上,他原本崭新笔挺的西装已被撕开了好几道口子,上面还粘上了一大片血迹。

  如果不是后来另外一个结实的青年人加入战团,穿西装的青年一定会被那四个少年打倒在地。

  那结实的年轻人就是蒋青,他出手,只三招两式,四个少年便全部躺在了地上。特种兵的身手,岂是几个还没发育完全的少年能比的。

  蒋青之所以迟迟才出手,因为他完全被眼前发生的事惊呆了。让他吃惊的并不是街头少年与韦坚的战斗,而是韦坚居然能在这种情况下冲上去。街头少年的举止也许因为无知,那么多围观的人无视乡下老头极其悲惨的境地,却因为在他们胸腔内跳动的是一颗麻木的心。韦坚与他们不同,当他冲上去挥拳击倒那长发少年时,不远处的蒋青那瞬间有了震颤的感觉。

  如果此时冲上去的是别人,蒋青震颤的感觉也许不会这么强烈,但冲上去的人偏偏是韦坚。

  现在的韦坚真的与以前判若俩人了。

  人群外的蒋青脑海里现出一个少年蹲在小树林里哭泣的场面。

  小树林在学校操场的边上,那天课外活动时间,很多同学都看到了在学校臭名昭著的狗熊一帮人夹着个身材瘦小的学生进到了小树林里。那些学生们知道狗熊一伙又要欺负人了,他们远远地跟过去,簇拥在小树林外头,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

  瘦弱的男生紧紧攥在手里的两张张币已经到了狗熊手里,本来事情到这里应该结束了,但狗熊身边有一个坏小子说:“我看见他的兜里还有几枚硬币。”

  瘦弱的男生拼命护住口袋,那是这个月仅剩的零花钱了。狗熊的巴掌落在他的头上,几只手已经把他按倒在地。口袋里的硬币被掏空,瘦弱的男生脸上已经满是泪水。狗熊一伙还不罢休,他们嘻嘻笑着,在商量用什么办法整治面前这个不听话的学生。瘦弱的男生那一刻忽然异常恐惧,因为他不知道这些坏家伙会想出什么整治他的办法。

  围观的学生看到狗熊一伙大摇大摆地走出小树林,他们将裹作一团的几件衣服在空中丢来丢去。围观的学生意识到了什么,在狗熊一伙人完全离开后,试探着想走进小树林,去找那个被抢了钱的学生。

  “站住!你们别进来!”他们听到了带着哭音的尖叫。

  透过小树林的缝隙,他们看到那个瘦弱的男生蹲在一个树干的后面,身子不停地颤抖,一些呜咽声从他的嘴里发出来。大家立刻便知道了那学生此刻的境况,他被狗熊一伙扒光了衣服丢在了小树林里。

  看热闹的学生一起笑起来,有些女学生还夸张地发出些尖叫。

  小树林里光着身子的韦坚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只觉得自己再不能在这学校里呆了。这么多人看到他没穿衣服的模样,明天整个学校的人都会知道。他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两只手在裆部想遮掩些什么。但他知道,他做什么现在都没有用了,在这学校里,他将被所有人耻笑。他瘦弱的身子不停地颤抖,眼泪不可抑制地一串串落下来。再多的眼泪也掩不住他眼睛里流露出的屈辱。

  他恨狗熊那一伙人,他想如果他手中有一把刀,他会毫不犹豫冲着狗熊砍去。但他真的有那么大的勇气吗,狗熊只要站在他面前,他就会忍不住瑟瑟发抖。他想,自己这一辈子注定会是个没用的人。

  蒋青回忆往事的时候,丝毫不能把面前挥动拳脚大战四个街头少年的韦坚,与当年操场上畏缩恐慌的少年联系起来。韦坚真的变了,他已经变得不再畏缩,也许,正是当年的往事让他的血管里激荡着某种正义的力量。看着在场中激战的韦坚,蒋青也感觉到了自己身上涌动的激情。

  那天晚上,蒋青要送韦坚去医院,韦坚却坚持去了一家酒店。更多的朋友们被召集来,那是大家喝得最畅快淋漓的一次。蒋青微笑着注视眉飞色舞异常兴奋的韦坚,真心为朋友的改变而高兴。

  那个在小树林里哭泣的少年已经彻底从这世界上消失了,取替的是一个浑身都弃满了激情的韦坚。蒋青想,自己再也不用来保护这个朋友了。

  许多年前,是蒋青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穿在了韦坚的身上,后来又是蒋青在学校的车棚里一拳打爆狗熊的鼻梁。

  因为有了蒋青这个朋友,懦弱的少年韦坚才能平安地走过他的校园时代。

  现在的韦坚自信而坚强,并且做生意赚了好多钱。他还娶了一个名叫清眉的漂亮女人做妻子,这个晚上,他把妻子交到好朋友蒋青的手中,他当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况,蒋青只是送他的妻子回家,在此之前,蒋青已经送过好多朋友的老婆女朋友回去。

  但这一次,事情显然跟以往不同,蒋青开着韦坚的车行到枫林桥下的时候,忽然听到身边的女人说:“停车!”

“停车!”清眉说。

  蒋青犹豫了一下。前面的路平整空旷,没有任何障碍物,而且,车子刚经过枫林桥,按规定,车子过桥时不能停留。蒋青侧头看边上的女人,她此刻一脸惊惧,深凹的双眼盯着车的正前方,好像正与什么让她极度恐惧的东西对峙。

  蒋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想,就算要停车,也得把车停到路边去。

  “停车!”

  边上的女人突然厉声尖叫,并且,她的身子撞过来,双手抓住了方向盘用力转动。蒋青大骇,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双手依然把方向盘牢牢握住,脚下却下意识地踩了刹车。

  帕萨特在路中心嘎然而止。

  女人立刻变得安静下来,她的目光仍然直视前方,身子缓缓地坐回了原处。蒋青诧异地盯着她看,看到她此刻全身都在瑟瑟发抖。女人的脸色愈发煞白,如老僧入定般,目光死死地落在前方,里面迸射出的恐惧似从她的骨髓深处发出,让边上的蒋青不自觉感到了些凉意。

  蒋青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车前大灯将前面的路面照亮,除了路面他看不到任何别的东西。而从女人眼睛里,他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存在。那会是什么?

  蒋青想到临行前韦坚附在他耳边说的话,他心里就在想,这是个古怪的女人,古怪的人当然会做出些古怪的事来。

  蒋青决定什么都不问,这个女人只是他朋友的老婆,今天他第一次见到她。他现在只要把她安全地送回家,便与她再没有了关系。

  就在他发动车子的瞬间,女人再次撞了过来,并且飞快地拔下了车钥匙。

  “他来了!”

  女人的颤动更厉害了些,她眼里的恐惧已经变成了深深的绝望。她的肩膀与胳膊撞向蒋青时,那些颤动便清晰地传递到了蒋青身上。蒋青疑惑地看看车前空旷的路面,再看看整个身子都缩作一团的女人,忽然间也觉到了一些恐惧。

  女人分明看到了些让她极度恐惧的东西,而他却什么都看不见。

  因为未知而恐惧,这本来就是人的一种特性。

  “他来了!”女人忽然抓住了他的胳膊,那么用力,以至于蒋青那一刻感觉到女人的指甲穿透了他的皮肤。

  蒋青茫然地盯着前方,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后面有车子在按剌叭,有些车从帕萨特的边上疾驰而过。蒋青不再犹豫,他打开车门,决定下车查看。女人忽然疯了样双手抱住他的胳膊,力道出奇地大。她想说些什么,但声音却被堵在了喉咙里,只能发出些无助的呜呜声。但蒋青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阻止蒋青下车,好像车外有什么蒋青看不到的危险一般。

  人只有在极度紧张或恐惧的情况下才会失语,蒋青不禁迟疑了一下。他的胳膊被女人抱在怀中,他觉出女人身体已变得僵硬。他心里叹口气,想到了适才在三宝酒吧里感觉到的女人纤瘦的腰肢和微微凸起的胸,心里瞬间又生出了微许的冲动。

  他不动,任胳膊被女人抱住。他的身体也变得有些僵硬。

  女人在喘息,她的脸紧紧贴着蒋青的胳膊,好像那胳膊可以庇护她不受伤害一般。而蒋青忽然重重抽出了胳膊,上面还留着女人脸颊冰冷的柔软。

  我是个男人,如果这时真的有什么危险的话,也应该由我来承担。身边虽然是一个跟自己没有关系的女人,但男人生来就是要庇护女人的。蒋青想。

  他重重关上车门的时候,听见车里的女人又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蒋青缓缓向车前走去。

  车前什么都没有,车前灯的光亮将路面照得亮如白昼。

  蒋青走得小心,这时他全身都已绷紧,似乎无形中已经认同了潜在的危险。有车子从身边驰过,司机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咒骂了一句什么。蒋青目光一凛,凌厉的目光让司机闭了嘴并飞快离开。

  蒋青现在完全置身于车灯的照射下了,还是什么都没有,除了空气中那些紧张的气息。蒋青看不清车内的女人,却能感觉到她此刻的紧张与恐惧。

  ——她看到了什么?有什么可以让她如此惊惧?

  蒋青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怔一下,接着便摇摇头,把这个念头抛开。这时他决定再不耽搁,立刻把叫清眉的女人送回家。这只是个古怪的女人,他没有必要为古怪女人的古怪举止而困惑。

  拉开车门,他看到女人整个人都蜷缩作小小的一团横躺在车座上,身子仍然瑟瑟抖个不停。或许她并不是在颤抖,而是在抽搐。

  那一刻,蒋青觉得不知所措,但最后,他还是上车,轻轻挽住女人的肩膀,扶她坐起来。女人的眼中已变得一片空白,她像需要仔细辩认才能认清面前的男人。那瞬间,空白变作了惊喜,好像面前的男人是她阔别许久的恋人,又像是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才见到的亲人。

  她在蒋青猝不及防时,紧紧抱住了他。

  蒋青的身子再次变得僵硬,他再次觉得女人的指尖刺穿了自己的皮肤。女人那么紧、那么用力地抱住他,他忽然无缘由地就有了些感动。

  现在,那衬衣下纤瘦的腰肢与微微凸起的胸就贴在他的身上了,车厢里的黑暗让他的思维几近凝固。他知道自己必须抛开一些念头,但却不由自主要张开全身每一根神经,去感觉女人的身体。

  他听到女人在他耳边轻声地道:“他走了。”

  于是,蒋青便坚信女人看到的东西真的走了,现在,只剩下他和这个名叫清眉的女人了。他的指尖轻轻颤动,有一种拥抱女人的冲动。但就在这时,女人倏然一把将他推开,身子后退,已与他保持足够远的距离。

  蒋青有一拳抡空的感觉,但随即他便变得轻松起来。

  女人这时推开他,阻止了他将要做出的动作,而那些动作,会让他在将来的日子里充满歉疚与痛苦。

  他没有忘记面前的女人是朋友的老婆。

  车子又缓缓向前驰去。

  女人的手搭在脑门上,把整个脸都遮住。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整个人也安静下来。当她的手从脸上拿开时,蒋青借着迎面射来的光亮,看到女人的脸色白得有些透明,五官也有些扭曲。蒋青明白那是极度恐惧造成的脸部肌肉僵硬,他心里的疑惑更浓了些,女人刚才到底看到了什么?

  “你不要把刚才的事告诉韦坚。”清眉低声说,蒋青还听出了些歉疚的味道。

  “你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起刚才的事。”

  “谢谢你。”清眉吁了一口气,“我是个古怪的女人,韦坚常这样说。你现在是不是只想着赶快把我送回家好回去交差?”

  蒋青沉默了,他想分辩些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词。

  “可是我不想回家!”清眉突然提高了声音说,“你找个人多的地方把我放下,然后回去就跟韦坚说已经把我送回家了。”

  “为什么?”蒋青问。

  “你不用管为什么,韦坚回去看不到我,我会说是我后来又出去了,跟你没关系。”

  “这样不太好吧。”蒋青迟疑着说,“天太晚了,而且……”他想到了适才清眉的怪异举止,欲言又止。

  “而且我是个古怪的女人,能看到你们看不到的东西。”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惑,蒋青轻松了许多,但是,因为对答案其实有了某种期期待,所以,他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你不会相信我的话的。”女人把身子倚到靠背上,煞白的脸上一片萧瑟,“不仅是你,所有人都不会相信我说的话,他们全都当我是个古怪的女人,当我的神经有问题。”

  蒋青后脊有些发凉,他预感到了在面前的女人身上,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也许我能相信你的话,试试总比不试的好。”蒋青说。

  清眉摇头,语气里饱含无奈:“还是不说了,只要事情不是发生在你身上,你就永远不会相信我的话。以前,我以为韦坚可以相信我,但我现在在他面前再不提起,因为我怕,怕他会再把我送到医院去。那些自以为是的医生们给韦坚的建议,就是送我去精神病院做深度治疗。”

  清眉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极其凄楚:“我知道你跟韦坚是多年的朋友,但直到今天你才见到你多年好友的老婆,那是因为他一直以为我精神有问题,不愿意把我带到他的朋友面前。”

  蒋青嗫嚅着,声音在嗓子里眼里却发不出来。他不想在朋友的老婆面前议论朋友。

  “好了,不说那么多了,到前面路口你就把我放下来吧。”清眉说。

  蒋青知道前面路口左转就是这城市著名的夜市一条街,街道两侧不仅密密麻麻排开了各种摊点,而且,两边的店铺多是通宵营业的酒店和酒吧。这条路上的治安在小城也是让人头疼的一件事,很多深夜活动的自由职业者们通常都把这里作为他们工作前的栖息场所。

  蒋青还在犹豫,不能完成朋友的托付似乎不妥,把清眉放到这样一条街上更让他不放心。更重要的是,他对适才发生的事充满好奇,如果女人在那条街上再度看到那些让她恐惧的东西,她该怎么办?

  车子驰到十字路口,蒋青还在犹豫。突然,女人抓住了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急切地道:“求求你,到前面放我下来。”

  蒋青觉得女人的手冰冷刺骨,他微微转头,见到女人的眼中晶滢一片,有些泪似乎立刻就要落下来,而且,此刻她那种凄惋无助的神色,一下子深深打动了他。他似乎可以感觉到发生在面前这个纤瘦的女人身上的不幸了,还有她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如果把车停在前面路口可以让她安心些,为什么不能满足她呢?

  车子左拐驰上喧闹的街道,女人的手一直紧紧握住蒋青转动方向盘的手,直到车子缓缓停在路边。女人吁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驰下来。街道上此刻已经没有了傍晚时熙熙攘攘的人群,但仍然可以见到许多人在悠闲地行走。小贩们固执地守护着自己的摊位,呦喝的声音仍然此起彼伏。十点多钟,夜生活其实才刚刚开始,南方小城的夜晚比白天更加炫丽多彩。

  “谢谢你。”清眉沉默了一下,接着道,“谢谢你没有把我送回家。”

  蒋青说不出话来,此时他还是不能确定在这里放下她是对还是错。女人没有给他重新选择的机会,她已经拉开车门径自走了下去。她关上车门的时候冲着蒋青凄婉一笑,还挥了挥手。然后,女人在蒋青的眼中便只剩下一个背影。蒋青盯着她看,有了距离,他再次透过光影看到了女人外衣下纤瘦的腰肢,还有她在人群里仍然形单影只的落寞。蒋青心里莫名其妙地痛了一下。

  回程的路上,女人几次从蒋青的脑海里跳出来,都是在人群里纤瘦的一个背影。蒋青逼迫自己把女人赶走,还打开了车里的收音机,但转瞬之间,女人又会悄无声息地再次占据他整个脑海。女人的背影实在是太落寞了,特别是在喧嚣的人群里。那削瘦的肩膀,纤细的腰肢,外衣下面可以清晰感知的微凸的胸,它们此刻都成了钻心的利器,让蒋青想起来便隐隐有了些痛感。

  车子驰到枫林桥下,蒋青不自主地放慢了车速,清眉适才在这里流露出的惊惧,好像又开始在车子里弥漫。蒋青身上觉出了些凉意,有些走神,脑海里那落寞的背影已经转过身来,于是,蒋青又看到了女人煞白的脸,泛着黑色微凹的眼圈。女人的唇动了动,似乎有些话要跟他说,但随即而来的,是张骤然扭曲变形的脸孔,那上面现出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再一次让蒋青的心痛了起来。

  现在,女人一个人落寞地走在深夜的街道上,她是不是想借助人群来逃避些什么?在黑暗里,到底隐藏着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蒋青知道自己想到了不该想到的东西,所有人在面对未知的恐惧时,总会立刻联想到它。

  ——鬼!

  蒋青悚然一惊,整个后脊一片冰凉。他像所有思维健全的人一样,不相信鬼的存在,但现在,为什么在车厢的黑暗里,他觉出了恐惧?

  回到云岭桥下的“三宝酒吧”,朋友们已经等得颇不耐烦了。蒋青把钥匙交到韦坚手上时,目光闪烁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些不敢面对这个老朋友了。

  韦坚亲热地揽着他的肩膀,每次蒋青开车送女人们回家后,韦坚都会这么亲热地揽着他的肩膀。

  “我老婆没给你添麻烦吧?”他说。

  “没有。”蒋青吱唔着,他不知道要不要把路上的事说给韦坚听。

  大家显然已经等急了,蒋青回来,便丢下一屋的狼籍,出门去龙泉宾馆。蒋青跟在韦坚的后面,犹豫了半天,忽然拉住韦坚说:“我就不跟你们去了,家里头还有点事,得回去。”

  韦坚还没说话,边上下午打电话那朋友夸张地道:“傻了吧,这辈子能见几回俄罗斯妞,还是光着身子的俄罗斯妞。”

  蒋青便做出挺无奈的表情:“没办法,给自己留点想头吧。”

  韦坚摇头连说可惜:“过了这村就没这庙了,回去抹眼泪吧你。”

  话虽这样说,但蒋青要走,大伙儿谁也不能拦他。出门之后,朋友坐上韦坚的帕萨特,座位不够又打了一辆车。蒋青心里有鬼,在路边看着朋友们的车远去,这才拦下一辆车。上车后,司机问去哪儿,他想了一下,然后说出了一条街的名字。

  天还不算太晚,蒋青在那条小街上不停地奔走。

  四十多分钟之前,蒋青亲眼见到有着纤瘦腰肢的女人走上这条街,她的背影此刻仍然浮现在他的眼前。但现在,这个女人好像已经消失在这条街上了。街上的行人比适才少了许多,小贩的呦喝声也变得有气无力,蒋青自信可以轻易自稀松的人群中发现落寞寡欢的女人。最后,他已经沿着小街转了三个来回,虽然并不觉得很累,但心中的失望已经让他显得颇为沮丧。

  他坐在路边一家商店的台阶上时,想或许今晚再见不到那个女人了。

  你到底在做什么呢?蒋青自嘲地想,那女人是你朋友的老婆,你今天只是第一次见到她。她的模样并不算很漂亮,而且,煞白的脸色和微凹的黑眼圈让她看起来带有几分病态。朋友说自己的老婆很古怪,让你不要在意她任何的古怪举止,而你现在,却放弃了和朋友们去看难得一见的俄罗斯妞跳艳舞,在这条街道上寻找那个古怪的女人。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难道你仅仅是因为她适才流露出的恐惧,便要做出令人不耻的事情来?

  女人孤单的背影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蒋青用力拍打自己的脑门,试图驱赶这些困惑他的画面。她真的很恐惧,她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那些东西已经成为她生活中的噩梦,时时困绕着她。她惧怕黑夜,所以才会不愿意一个人独自回家。他把她丢在了人群里,但她终究还要在最后独自面对黑夜。

  ——那样一个削瘦孤单的背影啊。

  蒋青烦躁起来,他的思维已经不受他的意志控制。两种矛盾的念头交相闪现,它们像火与冰,冷暖混杂,很快就让他觉得自己有点不堪承受了。

  还是回家去吧,也许一觉醒来,他便能忘了那个古怪的落寞女人。

  蒋青很快发现他连这样简单的愿望都无法实现。他从台阶上站起来,穿越马路到对面去等车,在路中心时,他的心神忽然变得恍惚起来,觉得有些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他应该去阻止它,却又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不远处发出汽车急刹车刺耳的声音,稀疏的行人很快向声音响起处聚集。蒋青下意识地跟了过去,透过人群,他看到紧急停下的车前呆若木鸡般站着一个女人,煞白的脸上满是惊惧。她的身子不住地剧烈颤动,好像随时都能倒在地上。

  蒋青毫不犹豫分开人群上前扶住女人。

  他在女人耳边轻轻叫她的名字——清眉。

  女人的整个身子都瘫软在蒋青的臂膀里,蒋青愈发可以感觉出她的削瘦与单薄。她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似乎已经认不出来面前这个与她分手不久的男人了。

  因为并没有预想中的鲜血与死亡,所以围观的人这时已渐渐散去。

  现在,蒋青再次独自面对这个名叫清眉的女人了。

现在,蒋青心里有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沉默起来。那个晚上之后,蒋青决定彻底忘记那个女人,这是个让他很痛苦的决定。他并不相信自己对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女人产生了多么难以割舍的感情,而是在很多时候,只要想到女人在夜色中落寞的背影,他都会感觉是自己抛弃了她。

  这是个本不该有的念头,抛弃用在这里似乎很不合适,但恰恰只有这个词,才能完全形容蒋青的感受。他无数次地跟自己说,你不是在惧怕什么,如果她是一个别的女人,你可以义无反顾地守在她的身边,为她阻挡那些让她恐惧的力量。但她不同,她是韦坚的老婆,你不能与韦坚的老婆发生任何故事,否则,你将遭到所有朋友的唾弃。

  那晚过后的第三天,蒋青单位里有公差,他去了古城西安。事情很快办完了,他又故意耽搁了两天。西安已经来过很多趟,名胜古迹大多已经去过,再说,蒋青此时根本没有游山玩水的心情,他大多数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宾馆房间内。也许是因为西安地处西北,气候干燥,蒋青每次来都觉得身体不适,这次更是这样。他的睡眠不好,白天萎靡不振,而晚上却可以彻夜不眠。好容易睡着了,又不断被各种噩梦惊扰。那天早晨,蒋青醒来,觉得有些粘粘的液体在嘴唇上移动,他抹了一把,满手都是血迹。

  宾馆里的服务员说,很多初来西安的外地人,早晨起床都会有流鼻血的现象,因为西安的气候实在太干燥了。服务员建议蒋青以后睡觉时,找两个盆装了水搁在房里。

  蒋青在卫生间的水龙头下清洗血液,水的清凉让他有了舒适的感觉。他把整个脑袋都伸到水龙头下面,酣畅淋漓的感觉过后,他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面前的男人面色苍白,眼圈发黑,嘴唇像龟裂过的田地。

  蒋青居然从自己身上看到了清眉的影子。

  那是个古怪的女人,她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所以,她一定是与众不同的,或许,她身上还带着我们无法感知的一些力量。这一刻,蒋青凝视镜中的男人,断定这是清眉对自己发出的召唤。

  蒋青还想到了很多跟诺言有关的传说。

  ——如果以后你感到害怕了,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一定会陪在你身边。

  鬼使神差,蒋青不知道自己那晚为什么要对女人做出这样的承诺。他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所以,他选择了呆在一个气候干燥的城市里,这样,他就可以欺骗自己,并没有违背承诺。但在这陌生的城市里,他还是逃不脱女人对她的召唤。或许这是宿命,他这辈子已经注定要与那个名叫清眉的女人发生一些什么了。

  蒋青收拾简单的行李,回生满木棉花树的南方小城。

  在列车上,他有些迫不及待的冲动,他想早些见到清眉,弄清楚那一晚她说的究竟是真的,还是她神智错乱产生的幻觉。很少有人会相信这世上有鬼,蒋青也一样,那一晚,他只是怜悯清眉形单影只在城市里游荡,从一个男人的角度给了她些安慰。而现在,他发现他已经深陷到女人的故事中去了。

  在西安,他生平第一次被噩梦困扰,他回忆不起来梦中究竟都看到了什么,但每次都是汗岑岑地从梦中醒来。依稀记得梦里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像风一样轻盈,像雾一样缥缈,但它总在最后直直地向蒋青撞将过来,随即,蒋青便会坠入无边的黑暗。

  现在蒋青认定了这些噩梦都与清眉有关。

  “我的窗外站着一个陌生人。我认识他,他终于来了。”女人的声音在梦里说。

  “那个陌生人是谁?你怎么会认识一个陌生人?”蒋青不解地问。

  “你相信这世界上有鬼吗?”女人忽然贴得他近了些,并且不待他回答,立刻用充满惊惧且慌张的声音大声道,“我不相信有鬼,但我看到了他们。他们就在我们的周围,与我们近在咫尺。”

  这是那一晚发生的事,蒋青与清眉并肩走在街道上,夜风吹过来,仿佛从黑暗的深处带来了些诡异的气息。有那么好长一段时间,蒋青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女人的声音不应该出现在现实生活里。他清楚地明白清眉这些声音只是在向他表达一个意思。

  ——这世界上真的有鬼!

  如果换一个场合,面前说话的换一个人;如果他不是刚刚见过了清眉在车里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也许,他会毫不犹豫地哈哈大笑。

  但他现在笑不出来。那些风还让他觉出了些凉意。也许并不是因为风。

  清眉在车上的恐惧,已经让他想到了鬼,但他不能确定自己所想的。鬼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实在太遥远,也太无稽了,如果鬼真的存在,那么现代很多门类的学科理论都将被推翻。我们生活在一个人鬼共存的世界,这样的理论只适用于恐怖电影和恐怖小说之中。

  如果这样,又怎么解释女人适才的惊恐呢?还有她煞白的面孔,凹陷发黑的眼圈,显然都是长期处于惊惧状态留下的痕迹。除了鬼,还有什么能让她如此恐惧?

  “记不清什么时候了,五年前,也许时间更久,我站在窗边,看到窗外的马路上站着一个陌生人。陌生人一直在冲我笑,我怕极了,拉上了窗帘,却从窗帘缝里偷偷往外看。我看到车子从那陌生人身上辗了过去,他却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还在傻傻地仰着头冲着我的窗口笑。”

  蒋青觉得臂上一痛,清眉的手已经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回忆往事于她似乎是件非常痛苦的事,她的指甲再次划破了蒋青臂上的皮肤。

  “我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但我却看到陌生人离我越来越近。我不认识他们,我让他们走开,不要再来缠着我,可他们却走进了我的房间,走到了我的身边。我用被子蒙上头,但是黑暗里,他们更是无处不在。”

  女人颤抖着,眼中的泪已经止不住流了出来。她惨白的脸上充满惊惧,凹陷的眼睛盯着前方的黑暗,仿佛那里面随时能走出她认识的陌生人来。

  风从蒋青的领口吹了进来,他全身的汗毛那一刻都根根直竖起来。女人在他的身边颤抖,他必须用力挽住她将倒的身体。她的声音像来自一个幽冥的国度,带着恐惧直撞到他的心上。

  这世界上本没有鬼,但他这一刻为什么能够清晰地感知女人的恐惧?

  也许那恐惧本来就属于他,而于女人无关。

  “我是个古怪的女人,我的古怪只有我丈夫知道。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话,他要送我去医院,他还把我独自丢在家里。他不知道,我的窗外站着一些陌生人,他们在我一个人时走进我的房间。”

  女人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蒋青需要双手用力才能扶持住她的身子。蒋青怔怔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想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她小巧的身子现在整个都在他的臂弯里了,他发现她比想象中的还要削瘦。窄窄的肩,纤瘦的腰,让蒋青心中的痛感又生了出来,他不知道在这五年或者更久的时间里,这么一个瘦弱的女人如何承受了那么多的恐惧。

  后来清眉伏在他的肩上哭泣时,他紧紧把她揽在了怀里。

  “如果以后你感到害怕了,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一定会陪在你身边。”这是蒋青那时惟一能想到的宽慰女人的话。后来,他才意识到,那不仅是一句宽慰人的话,还是一种承诺。

  三十多个小时之后,蒋青站在熙熙攘攘的南方小城出站口,熟悉的场景让他有了些陌生感。他在南方小城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注意到在他身边,还生活着那么多陌生人。

  ——我看到窗外站着一个陌生人。我认识他,他终于来了。

  蒋青觉得有些晕眩,可能是三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的缘故。现在他必须要找到清眉,他迫不及待想弄明白清眉的遭遇是真是假。他既不能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鬼,又无法怀疑亲眼见到女人流露出的恐惧。这一切像两股汹涌的暗流,在他身体里相互撞击,让他不堪承受。

  更重要的是,他想见到清眉。

  许多天过去了,那个瘦弱的女人是否更加削瘦?

  蒋青走出南方小城出站口正是上午十点多钟,秋日阳光明媚地泼洒在他身上。出站口外面广场的周围生长着茂盛的木棉树,虽然不是开花季节,但满眼的绿色在阳光下灿然生辉。蒋青大口呼吸着湿润的空气,体内盈荡着充沛的力量。他知道他已经没有办法逃避将要发生的事,如果一定要来,那么不如爽性让它来得更爽快些。

  蒋青登上一辆去往福厦路的公交车。

  福厦路在城市的北边,新城区崭新的楼房如同浓妆的妇人,又像豪门衣衫光鲜的阔少,南方小城的人们都以能住在这里为荣。韦坚两年前在这里买了房子,蒋青复员回来后只去过一次,那一次他有置身豪宅的感觉。韦坚的富有超出大家的想像,特别是中学时代的朋友们,大家都不能把那个在校园里胆小懦弱的韦坚跟现在的富商联系起来。事实上韦坚的发迹带有很浓的宿命因素,他们家在解放前便是南方小城首屈一指的资本家,文革中财物尽数充公。到了韦坚高中毕业两年后,政府落实政策,发还了韦家充公的部份资产。韦坚经商就是那之后的事,也许他天生就有商业头脑,短短几年间,他便很快进入到了先富起来的人的行列。

  蒋青站在小区外面,高耸气派的小区大门有些故作庄严,身着鲜亮制服的保安看起来便有些狐假虎威。你到这里来能做些什么呢?蒋青怔怔地停在小区大门前,有些声音在他的心里响起。难道你可以坦然地去敲韦坚家的门?你要找的是你朋友的老婆,你当然可以为自己寻找一些光面堂皇的理由。你仅仅是怜悯那个纤瘦的女人,你要弄清楚女人跟你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还因为你在西北城市里受到了女人的召唤。但你能把这些理由摆到朋友的面前吗?你以为韦坚会相信你的话?你以为韦坚那时还会顾及到你们之间的友情?你想过被所有朋友唾骂会是怎样一种境况?

  倦意忽然一下子袭来,蒋青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吹欠。体内涌动的力量,还有在列车上迫不及待的冲动,这时都像阳光下的冰,缓缓融化了。

  也许你该回家好好睡一觉,醒过来后一切都会恢复原样。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所以,你也根本不用为那个女人担心。她所看到的,只是她的幻觉。她的丈夫要带她去医院也许是正确的,也许她根本就是一名臆想症患者,真正能帮助她的是医生而不是一个复员的特种兵。

  秋日阳光白晃晃地落在蒋青身上,他身上很快就出了汗,他有置身七月骄阳下被爆晒的感觉。又过了一会儿,他匆匆沿着街道走下去了,走得很快,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怕别人看到一般。

俄罗斯妞被证实只是几个新疆小姑娘,龙泉宾馆的老板从新疆一家歌舞团里把她们带到南方小城,用来欺骗南方小城精力过剩的男人。韦坚与朋友成为受害者,却一点没有被欺骗过后的沮丧。他们事隔很多天之后,仍然对假冒俄罗斯妞的新疆小姑娘兴趣盎然。

  “新疆小姑娘跟俄罗斯妞最大的共同点,就是结婚嫁人之前个个体态婀娜多姿,瞅着都跟仙女差不多。但一旦生完孩子,那身子就跟烤炉里的面包似的,一下膨胀起来。”一个朋友的观点得到了大家的认同,因为不久前他一趟公差去过黑河,看过真正的俄罗斯妞,所以最有发言权,“俄罗斯混种比较厉害,新疆小姑娘血统相对纯正,所以,新疆小姑娘看起来比较清纯,这也是各位在龙泉宾馆迷上那几个新疆小姑娘的原因。”

  朋友们都想再去一回龙泉宾馆,但韦坚带来的消息却让大家沮丧。龙泉宾馆那几个新疆小姑娘除了跳艳舞还进行一些别的服务,两天前被当地公安机关逮个正着,龙泉宾馆因此也受到了停业整顿的处罚。

  没了新疆小姑娘,这晚的聚会大家有些意兴阑珊,直到后来,有个朋友又想到了另外一个去处。

  蒋青那晚没有跟朋友们一起去玩,因为他去了韦坚家,而且是韦坚主动把房门钥匙交到了他的手中。

  韦坚接完一个电话后走到蒋青身边。

  “又得麻烦你跑一趟了,老婆打电话来,家里保险丝断了,现在到处黑灯瞎火的。女人就是麻烦,换保险丝这样的事都得让我回去。”

  蒋青开着韦坚的车去福厦路上的时候,心里不禁有些嘀咕。韦坚有什么事干嘛总是要让他去?难道他觉察出了蒋青的心事故意成全他?这简直是没有道理的事,莫非这里面还有别的什么隐情?

  但此时他已经没有心思去顾及韦坚了,想到即将再次见到那晚的女人,他心里泛起些莫名的紧张和冲动。现实经常会跟你开一些这样的玩笑,它们与你的意志相悖,让你在突然发生的事情面前不知所措。从西安回到南方小城,蒋青陷入深深的无奈之中,他根本就找不到一个走到清眉面前的机会。回到小城这些日子,他在夜里经常被梦魇困绕,清晨醒来,对梦中的景物无比憎恨。他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坚信这世上不可能有鬼存在,阳光就在窗帘外灿烂地照耀世界,木棉花树茂盛地装饰着城市,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让你感到满足且惬意。我们都生活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上,如果有另一种生命形态的存在,那真是件非常煞风景的事。蒋青渐渐觉得自己在远离那晚的女人,他强迫自己忘记那晚女人在车里流露出的惊惧。

  现在,他要再次面对清眉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理智地面对女人,但为什么心里会生出种莫名的期待?

  帕萨特平稳地停在楼下,蒋青抬头仰望十六楼的窗口,觉得大厦像一把冲天的匕首直插进云宵。他心里忽然有了些不祥的感觉,觉得就在这里,一定会发生一件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事情来。

  蒋青迟疑了一下,觉出了内心的紧张。他在部队五年,接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也执行过几次危险系数极大的任务,但他却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难道在韦坚家里,隐藏着什么危险?

  蒋青又立刻想到,如果真有危险,那么,这危险只能跟一个人有关。

  ——清眉。

  蒋青急步上楼,电梯停在六楼很久没有动静,蒋青便弃了电梯改走楼梯。十六楼对于一个特种兵根本算不了什么,虽然是退伍的特种兵。蒋青大步流星,三步并作两步,不消片刻已经奔到了韦坚家门前。

  蒋青重重敲门时,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呼吸。

  没有人来开门,似乎证实了蒋青的预感。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声响。就算清眉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这时也应该听到敲门声了,难道她真的遇上了什么危险?

  蒋青更重地敲门,一颗心都悬了起来。半天之后,他才想起临来时韦坚把家门的钥匙给了他。他慌忙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门,涌出来的黑暗刹那间让他的手脚变得冰凉。

  屋里黑暗极了,也安静极了,眼睛在这里完全失去了作用。房门“咣”一声在身后关上,蒋青便完全融入到黑暗之中。蒋青猜测肯定是所有的窗户都拉上了窗帘的缘故,否则屋里不可能这么黑。空气不流动,房间内有种难闻的燥热的味道,还有些陈年腐朽的气息。蒋青警觉地凝立不动,试图回忆起韦坚家里的房间格局和家具的摆设。

  如果说房间里的黑暗让人感到恐慌,那么寂静便会让人感到窒息了。特别是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内。按照常规,接线盒应该在进门的右首,蒋青摸索着靠近,手已经摸到了金属外壳,但是没有工具,没有光亮,他不可能做任何事。他想到这时候应该先找到清眉,可是他现在怀疑清眉是否还留在房间内。

  清眉是个惧怕黑暗的女人,她如果呆在家里,肯定不会让家里有这么多的黑暗。或者,她现在像那晚一样,逗留在了某处行人如织的街道上。蒋青希望清眉真的不在房间内,否则,就是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

  但他还是试探着向前迈动脚步,并且,口中轻声叫清眉的名字。

  他听到了一点声音,极其微弱,如果不在意,他会以为那是自己声音的回音。他竖起耳朵,仔细分辩声音的方向。特种兵遇事的反应能力比普通人都要强些,但是他非但不能分辩出声音的方向,甚至连那是些什么声音都听不出来。

  他的额头上有了汗。

  这时候那声音大了些,像是衣袂磨擦的声音,又像是轻微气息流动声。甚至,蒋青还感觉到颈项有些冷嗖嗖的,像是有人在他后面对着他的脖子轻轻吹气。

  不可能是人,没有人可以在蒋青不知觉中走到他的身后。

  蒋青全身变得冰凉,他想到了那天在马路上,清眉对着车前的空地露出的恐惧。

  ——“他来了!”清眉说。

  蒋青身子瞬间凉了下来,头皮发麻,只觉得一颗心都提到了嗓边。他的双拳已经握紧,全身都处于警戒状态。但他,却始终没有勇气回过头去。

  如果身后真的是清眉口中的“他”,那么,人类的力量对“他”是否能起到作用?

  蓦然一声尖叫刺破黑暗,蒋青如遭重击,全身神经都在瞬间绷紧,血液上涌,喉头腥咸,他的整个人都僵立在那儿不能动弹。那声尖叫仿似充满了力量,能够在瞬间勾魂夺魄。接着,蒋青便看到了面前人影一闪。

  在黑暗里怎么能看到人影闪动?

  也许他根本就不是看到人影,人影只出现在他的想象之中。

  但那人影真的存在,而且,还在不停地移动。蒋青粗重的呼吸根本不由自己控制,他觉得自己的手脚都在轻微颤栗。这时候,蒋青做出了决定,他大踏步向着一个方向奔去,瞬间过后,黑暗被撕开一个口子,一些星月的光茫落了进来。

  蒋青掀开了客厅窗户上的窗帘。

  星月之光虽然黯淡,但已足以让蒋青看清屋内的情景。

  他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他看到清眉在宽敞的客厅内不停地奔跑。

  女人披头散发,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小背心和一条窄窄的三角裤。她在奔跑时全无声息,但星月的微光下,蒋青看到她煞白的面孔扭曲变形,嘴巴最大限度地张开,脸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动,显是惊惧到极点变得失声了。她不停地奔跑,用尽了全力,踉踉跄跄得每一步都似立刻就要跌倒。

  她在躲避什么东西。这是蒋青的第一感觉。

  但在她身后,他却什么也看不到。

  蒋青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她的身后,真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追赶她。那个人,是否就是清眉说起过的陌生人?

  蒋青不能任由清眉这样跑下去,但他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奔跑中的女人显然已神智不清了,她连看都不向蒋青这边看一眼。蒋青迟疑了一下,终于向着她的方向迎了上去。

  他看不见那个陌生人,便只能抱住清眉。

  女人的身子几乎是撞到了他的身上,她竟似看不见有形的蒋青,只顾躲避身后无形的陌生人。蒋青张开双臂抱住她时,她的人便软软地倒了下来。

  蒋青不敢放松警惕,抱住清眉半天不敢动弹,直到确定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这才把清眉抱到边上的沙发上。清眉两只手环绕在他的腰上,像一根藤,又像是落水者抓住最后的依靠。

  女人的身子已经像冰样寒,她的眼睛紧闭,眼皮却还在不停地颤动。蒋青不知道这时候是否该送她去医院,抑或他只需要这样静静守着她,等她醒来。星月的光辉淡淡地泼洒在女人身上,她裸露在外的肌肤看起来跟她的脸色一样煞白。现在,她的身子几乎全都显露在蒋青的眼中了,蒋青知道这时自己不可以胡思乱想,但那小小的、纤瘦的身子还是让他觉出了某种冲动。

  特别是他想站起来去接保险丝时,清眉的胳膊更紧地把他抱住。

  她嘴里呢喃了一句什么,抑或没有,她把整个身子缩成更小的一团,紧紧地偎在蒋青的怀里,好像一个躲进母亲子宫中的婴儿。这样,她就可以不再惧怕黑暗,不用再躲避黑暗里会出现的陌生人。

  蒋青的心痛了一下,他也低头抱紧了清眉。

手指轻轻触动开关,灯光便轻盈地铺满整个房间。换保险丝实在是件很容易的事,蒋青犹豫着是不是要让清眉过来学一下,这样,下回再出现这种情况,她就不用让自己耽于黑暗之中了。

  清眉已经清醒过来,而且回房去换了衣服,此刻换上了一袭纯白的曳地长裙,安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女人安静得像一块冰,蒋青凝望她的时候,觉得有些寒意正从她的身上发散开来。

  几天不见,她好像更削瘦了些,蒋青怀疑如果一直这样瘦下去,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像一只风干的蝴蝶,身上再找不到一点生命的痕迹。清眉似乎已经忘了刚才的事,这样也好,可以让蒋青少一些拘谨。他过去坐到女人身边,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清眉冷冰冰的样子又让他住了口。也许不能用冷冰冰来形容清眉,她端坐在那里,如果漠然也是一种表情的话,那么,她脸上的漠然让蒋青感到绝望。只有对这世界再无留恋的人才会如此漠然,蒋青再一次对自己的观念生出了怀疑,他想到在女人身上发生的事情,那个困惑他这么些天的念头再一次跳了出来。

  ——这世界上真的有鬼!?

  像是知道蒋青的心思,漠然的清眉忽然说话了:“你一定在想我是不是精神有问题,只有我的精神有问题,才能替你看到的一切找到答案。”

  蒋青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回答女人。而沉默在这里便表示了默认,现在,在蒋青心里,真的有这种念头。精神病院那些臆想症患者,便成天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们与空气对话,做着自己认为该做的事。如果把清眉放置到那样一个场景里面,没有人会怀疑她与其它患者有什么不同。

  清眉漠然的脸上现出了些悲哀,她盯着蒋青道:“我知道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因为谁都不会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鬼。我也不相信,在我遇到那些陌生人之前。但现在,我信了,因为我亲眼见到了鬼。他们还追逐我,要把我撕裂。”

  清眉的声音提高了许多,脸上的漠然已经不再存在,取替的是深深的痛苦和绝望。“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有鬼存在,因为你们没有亲眼见过吗?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们不再固执,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变得跟你们一样,生活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

  “那些陌生人想伤害你?”蒋青低低的声音问。

  “他们有尖利的爪子,如果我不避开他们,他们就会在我的身上划开一道道的伤痕。但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真正避开他们。”

  “他们经常出现在你的身边吗?”

  “只要在黑暗里,只要我一个人的时候,他们就会很突然地出现。”清眉喘息渐渐加重,似乎连回忆都是件让她心悸不已的事。她煞白的脸颊又开始轻微抖动,说话的间隙,牙齿不时咬住下唇,蒋青看到她的唇上已经渗出了血丝。

  蒋青心里又痛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往女人身边去了去。他试图伸手去宽慰一下清眉,却没料到清眉身子在骤然间缩作一团,扑上来紧紧地把他抱住。

  “你知道今晚保险丝为什么会断吗?那是我自己把它弄断的。我害怕黑暗,但更怕一个人呆在家里。我知道你今晚一定会来的,但是,我却没有料到,你还没有到,他却先出现了。”

  蒋青知道女人口中的“他”是谁,但她的话还是让他颇为震惊。害怕黑暗的女人故意把保险丝弄断,然后让自己置身于黑暗之中。还有,她说知道他今晚一定会来,难道她能算到韦坚接到电话后一定不会自己回来?还是清眉这时的神智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女人在怀里瑟瑟抖动,蒋青此时心里纵有再多的疑问,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紧紧把她揽住。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街道上走,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只知道人群可以让我感到安全。可是,街上行人渐渐少了,小贩们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我真的很害怕,所有人都有地方去,只有我没有。我怕街上的人一下子全都消失,那样,那些陌生人又要出现了。我走呵走,过马路时差点被车撞上,我宁愿那一刻车子真的撞上我,这样,我就不用再痛苦地活着。就在这时,我突然被你抱住,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出现在那条街上,你明明放下我之后便开着韦坚的车离开了。刹那间,我心里忽然有了些温暖,我知道你回来必定是因为我。你是这些年,第一个愿意回来找我的人,被你抱住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终于不用再一个人来面对那些陌生人了。”

  女人呢喃地诉说着,眼泪不住地流出来,沾湿了蒋青的衣襟。蒋青的心被女人的每一句话灼痛,他这一刻已经忘记了清眉是朋友的妻子,只觉得怀中是一个正身处危难之中的女人,他必须来拯救她,虽然他还不知道他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女人的脸庞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那窄窄的肩,纤瘦的腰肢,此刻都在他的怀抱之中,他怎么能再让这样的女人受到伤害呢?抱着女人的时候,他清晰而深刻地感受到了女人的恐惧与无助。

  “可是,那一晚过后,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再找到你,我只能每天晚上都去那条街道,希望在一个突然的时候,你会出现在我身边。”女人哽咽着说。

  蒋青更心痛了,他仿佛看到女人独自在街道上徘徊,身边的人群行将散去,陌生人躲在黑暗里慢慢向她走近。

  蒋青想告诉女人他在西安时的的感受,想告诉她他是如何迫不及待地踏上回程的列车,还有他在小区外面的徘徊。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他的胆怯与迟疑,让他此刻满心歉疚。

  “今天又是周末,我知道你一定又会和韦坚在一起。我想了好长时间,才想到这个办法。我弄断了保险丝,我让自己呆在黑暗里,等待你的到来。你没有让我失望,真的到我身边来了。但是,他们也来了,那些陌生人。”

  女人嘤嘤地低泣着,蒋青轻抚着她的后脊,却不知道如何来安慰她。他不知道那些陌生人是否真的存在,更不知道他们究竟对清眉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他只能凭依眼前看到的来想象它们的恐怖。

  怀中的女人忽然停止了哭泣,好一会儿,蒋青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低下头时,看到女人正瞪着一双绝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我知道你现在还是不相信我的话,我知道,你们都不相信。”女人说。

  蒋青嗫嚅地说:“我相信你。”

  “不,你不相信!”女人不知哪儿生出的力量,一下子挣脱了蒋青的怀抱。她站了起来,瘦弱的腰板挺得笔直。她站在无措的蒋青面前,因为激动胸膛剧烈地起伏,“你们所有人都一样,对于你们没有见到的,你们绝不会相信。现在,我来让你相信,他们真的存在!”

  蒋青错愕地睁大了眼睛,他不知道女人要让他看什么。

  女人当着他的面,飞快地将身上的长裙撕扯下来。现在,只穿着内衣的清眉赤条条地站在蒋青的面前,她没有丝毫的羞涩,只是因为激动,身子有些轻微的颤栗。很快,蒋青就知道女人的颤栗并不是因为激动了。

  瘦弱的身子像个未发育成熟的孩子,窄窄的肩与纤细的腰终于从想象中变成现实。原来纤弱也是种力量,可以轻易击中你心中最柔软的部位。蒋青盯着女人那苍白的肌肤,眼中瞬间现出那么深的恐惧来。

  清眉的皮肤像她的脸色一样苍白,那种病态的白里面还透着一种透明的感觉。如果,如果那肌肤上没有一道道伤痕,那么,它对于任何一个男人都是种绝大的诱惑。但现在,那遍布全身的伤痕像一条条丑陋的蛇,随着女人轻微的颤动不停地扭动。蒋青知道自己不能去数女人身上的伤痕有多少道,因为每一道伤痕此刻都像刻在他的身上,他可以感受到那种痛感,还有伤痕后面那深深的恐惧。

  “这些,这些都是他们留下的?”蒋青颤抖着道。

  女人重重地点头。那些伤痕不知道有多少道,它们细细的,长短不同,有的已经愈合成淡淡的一道红色痕迹,有的却还结着疤,显然是新近才被划伤的。女人被这些伤痕包裹着,肤色的苍白愈发映衬出了这些疤痕的狰狞可怖。

  “他们抓住我,用他们尖利的爪子在我身上不停地划来划去。每次我都痛极了,也害怕极了。他们伤害我的时候,我连一点声音都叫不出来。他们是鬼,他们身上都带着邪恶的力量,不管我逃到哪里,他们都会找到我。有时候,我在睡梦中,他们就会扑到我的身上来,我睁着眼睛,看他们在我身上留下一道道疤痕,我没有办法防备,没有办法抵抗,甚至我的身子像被施了魔法,连动都不能动弹一下。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爪子在我身上划过来,划过去……”

  蒋青眼前似乎真的出现了陌生人趴在女人身上的画面,那些陌生人只有一个淡淡的形状,没有面孔,没有五官,只有一些尖利的爪子真实地落在女人苍白的肌肤上,它们划过的地方,一些血珠渗了出来。无数的血珠很快就混杂到了一处,它们让女人的身体变得鲜红一片。

  蒋青重重地摇头,把眼前的景物抛开。他实在不忍心听女人再讲下去,那些疤痕让他此刻再不怀疑清眉所说的一切。只有来自阴间的鬼才能如此残忍,它们没有情感,更不懂得怜悯,它们折磨一个女人,在如此瘦弱的身上留下邪恶的印记。它们这样做,究竟因为什么?它们又究竟是如何选中了这么一个软弱无助的女人,难道鬼也知道欺软怕硬?

  这一刻,恐惧在蒋青的心中变成了一种力量,他毫不犹豫地站起来,用力把颤栗的女人抱在怀里。虽然他并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可以击败那些伤害女人的鬼,但他心里已经决定再不会让女人受到伤害。

  这时候,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抱住的女人,是他朋友的老婆。

  男人庇护女人是一种本性,它不会因为女人的身份而发生改变。

  夜已经深了,蒋青打开了所有房间内的灯,还是觉得不够明亮。他抱着女人,那么紧。清眉在他怀里已经沉沉睡去,睡梦中的女人脸上还有一丝忧色,她是不是在担心蒋青离开她之后,那些陌生人会再来伤害她?

过了好久之后,蒋青仍然会想起那一晚,清眉在屋内被陌生人追逐的场面。如果自己不在那时出现,陌生人一定会抓住清眉,再一次伤害这个无助的女人。但那一晚清眉怎么会知道他一定出现,却让他百思不解。他问了清眉几次,清眉也都避而不答。这个疑问一直留在蒋青心里,直到那年冬天,清眉再次跟随韦坚参加了一次朋友们的聚会,蒋青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那一晚还有两个朋友的老婆参加聚会,十点多钟,蒋青开车送三个女人回家。在南方小城里转了一圈后,车里最后只剩下蒋青与清眉。车子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清苑广场的一个角落里,女人不待车子停稳,便迫不及待地把身子偎到了蒋青的怀里。

  时间离那一晚已经有三个多月了,现在,蒋青经常与清眉见面,每次都是女人紧紧地蜷缩在他怀里。他试图从女人口中了解一些她生活的状况,但每次女人都会保持沉默。她与蒋青在一起,似乎并不想做些什么,只要这个男人能让他偎靠,哪怕只有短短的时间,她也会显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

  蒋青越来越迷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他与朋友的老婆不断地幽会,但俩人在一起时,又从不曾做过什么。蒋青常常想自己怎么会陷入这样一种境况之中,很多次下决心要结束与清眉之间的这种交往。但每次见面,他都不能拒绝清眉蜷缩到他的怀里,女人在他怀里流露的那种无助,每次都能让他感到心痛。还有女人纤小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也让他迸然心动。每次他的手抚在女人的身上,都会有些轻微的颤栗。他抑制自己,因为心里还有个声音时刻在提醒着他,让他和清眉之间有所保留。

  ——你已经在和朋友的老婆幽会了,你的保留难道会有人相信?

  ——我没有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我只是帮助了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这个女人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躲在黑暗里企图伤害她。我现在所做的,只是保护女人不受伤害。那些躲在黑暗里的陌生人,他们无处不在,他们选择了这个女人来实施他们的邪恶。他们原本不该逗留在这个世界上,但他们出现了,带着邪恶。在这种情况下,难道我能弃女人而去?

  现在,蒋青还保持着跟清眉的交往,但正是因为那种保留,他才能不着痕迹地走到韦坚面前。

  这晚在车里,蒋青想到韦坚时,身子不自主地僵硬了一下。他忽然想到自己的保留对于别人其实并无意义,因而心里禁不住有了些恐慌。

  女人立刻就感觉到了他的异样,她抬起头盯着面前的男人。蒋青目光闪烁,忽然有些不敢跟女人对视了。他听到怀里的女人轻轻地说:“你不会觉得我太自私了些吧。”蒋青没说话,因为他还不明白清眉到底要说什么。

  “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心里有很大的压力,有时候我也想,这样对你实在太不公平了。”清眉的语气有些低落,“可是,除了你,没有人相信我的话,他们都把我当成一个臆想症患者。我害怕时,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能留在我身边。”“不要说了。”蒋青打断清眉,“我愿意留在你身边,这跟你没关系。”女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坐了起来,面对着蒋青:“你不是问我,我弄断保险丝那晚,怎么会猜到你一定会来吗?以前,我顾忌你是韦坚的朋友,一直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今天,我告诉你为什么。”蒋青怔一下,然后重重地点头:“好,这是我一直弄不明白的。”清眉沉吟了一下,似乎在选择从哪里说起。“难道你没有发觉,只要你跟韦坚在一块儿,他总会让你替他做一些事情。朋友之间互相帮忙是很正常的事,但如果这些事情多了,你不觉得奇怪吗?”她说。

  蒋青想一下,点头道:“现在想想确实有些奇怪。”清眉又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不知道你发觉没有,韦坚这些年的变化很大。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生意越做越大的原因,他变得非常自信了。以前他的性格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他胆小、懦弱,常常不敢面对一些必须面对的事。现在他不同了,他变得非常坚强,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觉得畏惧。”蒋青想到了沧河街上韦坚与四个街头少年的缠斗,对清眉的话深信不疑。但这跟韦坚每次总让他做些事情有什么关系呢?

  “我跟韦坚还在恋爱的时候,他曾跟我提起过一些你们在学校时的事情。那时候你很照顾他,如果有人欺负他,你一定会为他出头。所以他很感谢你,对你还有种依赖。可是,他性格发生转变之后,我想,那会儿的感谢现在对他已经变成了一种负担。”蒋青皱眉,清眉的话他有些听不明白。

  “以前在学校时,所有的同学朋友都知道他跟在你的后面,是你庇护了他。所以,现在你们这些老同学聚会,他要改变朋友们以往的印象。他让你帮他做事,甚至是些很私人的事,就是想让其它人看到,他已经不是过去的韦坚了。”蒋青怔住了,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韦坚每次让他送朋友们的老婆女朋友回家,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而且,有时他还会觉得那是朋友们对他的信任。如果事实真的如清眉所说,那么韦坚也实在太处心积虑了些。

  “韦坚这样做,也许并没有什么不对,它对你没有任何的伤害,他只是想证明给自己看,他已经完全摆脱了过去胆小懦弱的影子。”蒋青仍然保持沉默,在他心里,已经对清眉的话再无怀疑。韦坚这样做确实没有什么不妥,蒋青觉得朋友们在一起时能做点事也根本不算什么,只是他现在心里有些怪怪的念头,觉得有些事情跟自己当初想的完全不一样了。

  女人坐在他的边上,也有好长时间不说话。俩人沉默在黑暗的车厢里,时间一点点悄然划过,蒋青骤然想起出来已经很久了,朋友们还在等他回去。他想跟清眉说该回去了,转头的时候,看到身边的女人又已经是满脸的惊惧。

  这样的惊惧他现在已经不再陌生,只有当清眉看到什么时,他才会露出这种表情。蒋青毫不犹豫地先把惊惧的女人揽在怀里,这才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望过去。与以往一样,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女人大声地喘息,面色刹那间又变得异样地苍白。她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向蒋青说些什么,但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车厢里安静极了,虽然看不到前面有什么,但蒋青这时亦觉得有些阴冷的气息正开始在车厢里弥漫,还有种察觉不到的力量正在缓缓逼近。

  清眉的目光始终凝视着车前的黑暗,有好一会儿,蒋青甚至可以感觉到她摒气凝息,拼命抑制自己的颤抖,好像这时发出任何声息都会让自己置身于极危险的境地。

  ——清眉又看到了陌生人。

  蒋青眉峰紧皱,盯着前面的黑暗盯得眼睛都疼了起来。现在,他似乎也能看到一个虚无的影子在前面缓缓飘动了,但他却看不清那影子的面貌,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清眉看到的肯定不是这样的影子,因为她每次事后,都可以详细地跟他说起那些陌生人的容貌。

  清眉在他的怀里停止了颤栗,蒋青听到她的声音依然充满了恐惧。

  “不是他。”清眉低低地说。

  于是蒋青便知道了今晚出现的陌生人不是伤害清眉的那一个,他紧张的心情稍稍平息了些。

  “她是一个女人,很年轻,好像正是上学的年龄。她穿着件黑色的裙子,还背着一个包。”清眉轻轻地说。

  那个虚无的影子在蒋青眼里便渐渐有了形状,那真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穿着黑色的裙子,背着一个包。蒋青还看到她长长的头发完全披散下来,中间露出的脸是一片死灰的颜色,还有些鲜血正从她的口鼻中缓缓流淌出来。

  “那女人在哭,她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是血。”清眉说。

  血不停地从凹陷的眶里流出来,鲜血映衬在灰白的肌肤上,有些触目惊心的感觉。蒋青甚至还听到了一些呜咽的声音夹杂在空气中涌动……

  第二天上午,蒋青起了个大早,出门直奔清苑广场。广场的东侧有一条河,沿岸是一片狭长的小树林,有很多人在广场与小树林里晨练。蒋青在一排鸟笼面前停下,鸟笼里的画眉百灵欢快地鸣叫,好像在喧泄它们永无穷尽的快乐。小树林里有些氤氲的雾气,身穿白色宽松练功夫的老头老太们怡然自得,在他们剩下的生命里,他们一定不希望再发生什么沉重的事情。

  这一天,那些练功的老头老太们都注意到了一个心事重重的年轻人。他似乎想打听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在这些老头老太的一生里,已经见过了太多的人情世故,所以,他们宽容地与这个年轻人攀谈起来。后来,大家说起十多天前发生在这里的一起凶杀案时,老头老太们注意到年轻人的脸色变得煞白。

  清苑广场往南不到一公里,便是南方小城汽车南站,每天都有很多外地人从那里进入南方小城。十多天前的一天深夜,一个外地的小姑娘从车上下来,发现自己的钱包不见了。南方小城并不是小姑娘的终点,她的家在小城西南百余里的小镇。现在她在南方小城里被偷了钱包,身无分文的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摆脱困境,她甚至回不去百余里外的老家了。她离开车站,往北走了不到一公里,便来到了清苑广场。她坐在广场的石凳上呜呜地哭,她还是个孩子,在北方某座城市的大学念书,虽然她在学校时处处表现得像一个成熟的大人,但其实她的心里,却缺少对突发事件起码的应变能力。

  第二天一早,晨练的老人们发现小姑娘死在广场边的小树林里。小姑娘衣衫不整,目齿尽裂,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淤痕,颈上有明显被扼过的痕迹。警察封锁了现场,走访了广场附近的一些小商店。一个茶座的老板目睹了惨案发生的整个过程。几个醉鬼把小姑娘拖到小树林里,强奸了她。茶座老板讲述时悔恨不已,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精神恍惚,每每有相熟的客人到茶座来,他便会拖住人家,喋喋不休地讲那晚发生的事。

  “我真恨我自己,我看到罪恶就在我眼皮底下发生。你们不知道那一刻我多么愤怒,我想冲上去解救那个小姑娘,我甚至已到厨房里找了把刀绰在手中。可是,我除了远远看着,竟然没有勇气真的冲上去。我在这里开店,我知道那几个酒鬼是这附近臭名昭著的恶棍,他们可以毁了那小姑娘,也可以轻易毁了我。我刚结婚两年,我的孩子还不满一岁,没有了我,他们的下半身将过得极其凄惨。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恶棍糟蹋了那个小姑娘,但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们还会掐死了她。那些恶棍是禽兽,我是他们的帮凶,我原本可以阻止那场罪恶发生的。我好恨我自己,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再袖手旁观,我一定会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冲上去……”很多人都预感到,茶座老板这一生都将过得极其黯淡。

  老人们最后对那年轻人说,糟蹋小姑娘那几个恶棍现在已经被公安局给抓了起来,小姑娘也算能瞑目了。

  老头老太们看到年轻人迷蒙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嘴唇动了动,这才沉重地说:“我看见她了,就在昨晚。”“你看到了谁?”老头老太们有些没听明白。

  “我看到那个死去的小姑娘了,她穿着黑色的裙子,背着她的包。她还在这广场上不停地哭,她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而是血。”老头老太们那一刻身上都有了些寒意,他们觉得面前年轻人的声音像来自另外一个他们所未知的世界。

  蒋青说完那些话便离开了,那天之后,很多老头老太都在传说被害小姑娘的鬼魂回到广场的事。后来有人加入进来,他们也说在广场上看到了披头散发的黑衣女人,她还在不停地哭。她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而是血。

 清眉做过一个梦,她跟韦坚走在一片无垠的田野里。他们已经走了很久,但视线里依然是荒芜的杂草。一棵老树孤零零的立在远方,无论何时何地,都与他们保持同样的距离。天渐渐黑了,田野笼上了一层灰暗的颜色。清眉记得自己那天穿了一件白纱的曳地长裙,裙摆在风里不住地舞动。他们不知道究竟走了多长时间,他们已经觉得异常疲惫。然后,他们就在田野里坐了下来。韦坚与清眉分坐在两边,中间隔着数米的距离。韦坚自顾做着自己的事,他在喝水、抽烟,还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报纸翻看。清眉觉得冷了,她想让韦坚过来抱住她,两个人的温度足以抵御旷野的凉意。但无论清眉怎么叫,韦坚竟然好像听不见她的声音,抑或他根本就看不到清眉的存在。清眉觉得韦坚那时陌生得像街头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更重要的是,那时候,她真的看到了陌生人。

  陌生人从旷野的深处走了过来,他们面目狰狞,身体僵硬,他们行走的方向,正是清眉所处的位置。清眉紧张地摒住了呼吸,身子在风里瑟瑟地抖动。她喉咙里发出一些绝望的呜咽,希望能唤起韦坚的注意。陌生人终于走到了她的身边,她想逃,却移不动步子,她只能拼命向着韦坚的方向大声呼叫。

  韦坚仍然在喝水、抽烟、看报纸。

  陌生人已经把清眉挟在了中间,清眉已经能感觉到他们冰冷肮脏的手在自己身体上触摸。她嘶声尖叫,喊破了喉咙,都不能惊动悠然自得的丈夫。白色的长裙被撕扯开来,断裂的白纱随风飘向远方。清眉觉得全身的肌肤都骤然变得冰冷,好像有无数根章鱼的触角在身上来回蠕动。它们粘稠且阴冷,被它们抚弄过的肌肤火灼过般痛。现在,这些触角已经在她的身体钻开了无数个洞,它们一点点地进入她的身体深处。她感到自己即将被它们撕裂,她甚至听见了自己骨骼被折断与肌肉被撕裂的声音。

  边上的韦坚还在喝水、抽烟、看报纸。

  清眉忽然觉不出疼痛了,却看到自己的身子终于被撕裂开来。她感到自己变得轻飘飘的了,风托住她的破碎的身子,渐渐往空中飘去。她低下头,看到陌生人还在撕扯着她残缺的身体,韦坚仍然在自顾做他自己的事情……

  蒋青倏然睁开眼。

  屋里光影闪烁,音乐如潮,朋友们还在交杯换盏,啤酒的泡沫从高脚杯里激荡而出。几个浓妆的女人偎在男人身上,用虚假的笑容来博得男人的欢心。

  蒋青想起这是在一间夜总会的包房里,却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竟然沉沉睡去。他看看腕上的表,知道自己已经睡了两个多小时。头裂开似的痛,不知是因为梦境还是晚间喝的酒。能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睡着,连他自己都得佩服自己。他怔怔地坐正了身子,随手端起茶几上的一杯啤酒。液体进入食道后泛起些凉意,梦境中的画面这时便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清眉的梦,不久之前,清眉在电话里惊恐地向他讲述过梦里的事。梦里只有清眉与韦坚,还有两个不知名的陌生人。蒋青现在只不过是将清眉的梦复述了一遍,他就像一个电影院里的观众,在自己的梦中看到了清眉的梦。

  蒋青现在完全能感受到清眉的恐惧,而且,他不由自主,对梦里的韦坚有了些怨愤。他当然知道梦不等于现实,但梦里的事必定跟现实有着某种联系。自己梦到了清眉的梦,重复在这里意味着某种征兆。蒋青无法知道这征兆的内容,却因此而窥探到了某些现实的影子。

  韦坚和清眉之间一定出现了什么问题,否则,他不会在繁忙的工作闲暇时,宁愿和朋友们呆在一起,也不回去看一看惊恐中的妻子。

  ——这会不会跟清眉看到的陌生人有关?

  蒋青知道一个正常的人,很难会相信清眉所说的话。鬼怪在现代社会里,注定只能存在于故事和传说中。那么,清眉在韦坚的眼中,便是一个十足的臆想症患者了,也许,韦坚正是利用工作与朋友的聚会来逃避清眉。

  谁愿意成天面对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妻子呢?

  蒋青目光在屋里逡巡一番,很快就发现韦坚坐在另一个角落里,面上虽然带着笑容看着场中欢闹的朋友们,但蒋青却从他笑容背后发现了一丝苦涩。这一刻,蒋青忽然对韦坚充满内疚。

  他意识到,他有必要与韦坚好好谈一次。

  蒋青坐到了韦坚的边上,递一根烟到他手中,俩人点上,韦坚指指场中的朋友与浓妆的女人,嘿嘿一笑:“还记得上学那会儿吗?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腰里别上一只传呼机。那时候我们谁能想到,我们有一天也会过上这种花天酒地的生活。”蒋青淡淡地笑:“这些年大家的变化都挺大。”“社会在变,人当然也得变。”韦坚不在意地笑笑,“而且,人长大了,要想的事情也多了,你想不变都难。”蒋青沉默了片刻道:“你还记得国安吗?”韦坚怔一下,点头道:“当然记得。我们快毕业时,他是班里惟一不是团员的人。一到课外活动,班主任说下面团员活动,他便一个人背着包,灰溜溜地从我们眼皮底下离开教室。”我们说的国安是我们共同的同学,也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他在毕业那年的暑假,一个人去城北的河里游泳,再也没能回来。三天之后,他的尸体在河下游十多公里的地方被发现,已经被水泡得膨胀起来。

  “你还记得吗,国安死后,好多同学都说梦到了他,他全身水淋淋的,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蒋青说。

  韦坚点头:“国安虽然学习差了点,但他的人员挺好,好多同学都喜欢他。”

  “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那么多同学梦到他时,他都是水淋淋的样子。”

  “他是淹死的,当然水淋淋的了。”

  “可那是在不同人的梦里。大家都做同样的梦,这难道只是一种巧合?”

  韦坚又怔一下,然后转头盯着蒋青:“你今天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会想起国安来。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蒋青沉默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完全表达自己的意思。

  “你相信这世界上有鬼吗?”蒋青狠狠将手中的烟蒂掐灭。

  韦坚盯着蒋青,好一会儿,这才用疑惑的口气道:“当然不信。蒋青,你今天怎么怪怪的,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蒋青摇头,“就是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想跟你聊聊。”

  韦坚摇头苦笑:“你怎么会想到这种小儿科的问题,科学都发达到这种地步了,你还在想着鬼鬼怪怪的事,是不是碰到什么事,脑袋被吓坏了。”

  蒋青摇头道:“我也不信这世界上有鬼,但最近我借了一些书,里面有些观点看起来却很有道理。”

  “你都看什么书了,不会走火入魔吧。”

  蒋青不理会韦坚话里的讥诮,皱着眉道:“有一本书里说,人其实是有灵魂的,它和人的肉体一起组成了完整的人,这在物理学上表现在波和粒子。波是人的精神,粒子为人的肉体。根据牛顿万物不灭定律,人死后,身体重新回到自然界中,那么,人的精神也是不灭的,它也应该存在于自然界中。在八十年代中期,日本有一种再生学说很流行。科学家们发现有一些人能够依稀记起自己的前世,便从他们身上着手研究。他们得出了这样一个关于死亡的结论,那就是人在死亡的瞬间,他的精神,也就是波,会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脱离肉体,如果不受外力干扰,它可以很长时间存在于自然界中。科学家给这种脱离了肉体的波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生物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人的灵魂,也就是民间说的鬼。”

  韦坚听得入神,半天才拍手笑道:“精彩,还有吗?”

  蒋青听出了他的讥诮,眉峰便皱得更紧了些:“还有科学家预测,在我们生活的地球表面,存在着不止一个空间。也就是说,同样的一个地方,在我们这个空间可以表现为一个夜总会包间,活动着我们这种形态的生命,但同时,在另一个空间,同样是这块地方,也许它表现为一块坟场,在那里活动的,是我们全然不知的另一种生命形态。”

  这回韦坚没有作声,视线在包间里转了一圈,目光有些闪烁:“你的意思说在我们这个包间里,也许还有别人在活动?”

  “我不知道那种生命形态究竟是不是人,但如果那种理论成立的话,可以这么说。”

  韦坚哈哈笑了笑,但笑得已有些勉强:“蒋青你真是中了邪了,不知从哪里找到这些歪理邪说。”

  蒋青正色道:“我的意思是说,也许这世上真的有人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韦坚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蒋青,好一会儿,才长长吁了一口气。他掏出烟来点上,眉峰也像蒋青一样皱起:“你一定是听清眉说了什么。”

  蒋青沉身一震,有种秘密被揭穿的恐慌。他努力让自己镇定,告诉自己其实他只是怜悯清眉的恐惧和无助,他与清眉之间其实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蒋青重重地点头:“她就算什么都不说,我也能看出她很恐惧。”

  韦坚无奈地摇头:“你不要相信她的话,我曾经带她去看过医生,她是那种典型的臆想症患者,成天幻想有人会害她。我要把她送到医院去治疗,但是她不去,还以死来威胁我。她跟所有见到的人说她看到了鬼,我们家周围的邻居都知道了她是个精神病人,每次看到我都要劝我把她送到医院去。所以,我现在已经很少回家了,我不愿意看到邻居们在我后面指指点点,也害怕见到清眉那种恐惧。你不知道,她把自己身上划开一道道伤痕,常常血淋淋地站在我面前。我不能每天都守着她,根本没办法阻止她伤害自己。所以,我现在很怕见到她。”

  “难道你就没有换一个角度去思考,也许她说的是真的呢?”

  韦坚惊诧地盯着蒋青:“你真的相信她的话了?你真的相信这世界上有鬼,而且那些鬼会不断地去伤害她?”

  蒋青沉默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相信了清眉的话,抑或他只是因为对清眉生出了种连他都说不清楚的复杂感情。现在每天走在街道上,他总会选择有阳光的那一边。阳光暖暖地照在他身上,他会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他知道在自己内心深处,其实也并不愿意相信这世上有那些陌生人存在。他在闲暇时候去书店找书,去寻找一些能证明清眉遭遇真实性的文章,是为了说服自己能够再次走到清眉面前。他必须陪伴清眉不让她受到陌生人伤害。他无法用这样的念头去说服别人相信什么,更何况他面对的是韦坚。

  那一晚,蒋青跟韦坚有好长时间都保持沉默,蒋青不知道韦坚是不是已经感觉到了一些什么,那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但偏偏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表白,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他期待韦坚能跟他说些什么,这样,他就能从中分析出韦坚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但那一晚直到最后聚会结束,韦坚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蒋青这晚心里忽然又有了不祥的预感,他预感到自己有一天会失去韦坚这个朋友。甚至,他今后的生活都会因此而改变。

  那已是十二月里的一天,满街的木棉花树都在那个季节里枯萎。

  蒋青独自回家时,觉得那晚深夜的街道特别凄清。

清眉在电话里说:“我在麻雀茶社。”

  麻雀茶社果真像一只麻雀,小小的一块地方,只在厅里摆着四副桌椅,它甚至连个包间都没有。麻雀茶舍座落在学府路上,它的边上便是南方小城惟一的一所大学。蒋青赶到茶舍时,一眼便看到清眉坐在一群年轻人中间。年轻人显然都是附近大学的学生,他们围坐在一起,那么多人却全无声息。大家的目光死死盯着相对而坐的两个人,边上的清眉更是聚精会神,连蒋青从外面进来都没有发觉。

  蒋青走过去,看到相对而坐的两个年轻人一个出右手,一个出左手,两只手以一种很紧密的方式绞结在一起,中间竖着一枝铅笔。铅笑下面有一张白纸,笔尖抵在纸上,此刻正在轻微地颤动。

  清眉今晚穿了件青色的长袖毛衣,长发垂在肩上,白皙的面庞看起来也柔和了许多。蒋青轻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来时,蒋青还看到她淡淡施了点粉黛,那种苍白憔悴的感觉少了许多,而且,暗红色的唇影和淡淡的腮红,让她凄惋的美丽中多了几分妩媚。蒋青看得呆了,只觉得眼前的女人,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

  清眉在下面握住了他的手。

  俩人选择了茶舍最里面的那个座位。座位是火车厢式的,高高的靠背可以让他们避开别人的视线。清眉今天的情绪似乎不错,蒋青甚至从她脸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笑容。那笑容在清瘦的脸上绽放,蒋青便觉得清眉笑得挺好看。她应该这样经常笑一笑的。他想。

  清眉下午时到附近那所大学看望她大学时的一个同学,那同学现在已经是南方小城里惟一的心理学副教授了。两位同窗好友在校园的操场上聊天,并且观看了一场精彩的篮球比赛。篮球场上,年轻的小伙子们龙腾虎跃,冬季里只穿短裤背心仍然汗流满面,那种动感十足的场面感染了清眉,她像其它围观的大学生一样,拍着手替场上的小伙子们加油。那天,很多大学生都奇怪地发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她的年龄显然要比这里的学生大上许多,又不是学校的老师,但她替场上运动员加油的呐喊声却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响亮。后来学生们都被这个女人感染,都以比平时多出几倍的热情来呐喊助威。

  很多大学生在比赛结束时,看到那个女人还呆在篮球场上,很失落的样子。他们哪里知道,清眉今天发现自己寻找到了一种让自己快乐的方法,那就是加入到快乐的人中去,用别人的欢乐来感染自己。她加入到大学生中去,当她声嘶力竭地发出每一声呐喊,便觉得心中的郁结消散了许多。

  人群散尽,寂寥重新萦绕心头,她想到该发生的仍然会发生,其实她并没有因为下午的欢乐而改变什么。但她仍然留恋在校园里的感觉,所以晚上就在副教授同学那里吃了晚饭,然后便独自出现在学府路上。

  她看到路边有一家小小的茶舍,茶舍的名字便叫麻雀茶舍。

  茶舍里没有豪华精致的装潢,却有年轻激情的大学生。清眉很快便与今晚聚在茶舍里的年轻人混得很熟了,她加入他们,跟他们一块儿聊天,唱歌,她觉得有些力量正从自己日益枯竭的心灵深处汩汩流出。

  “快乐需要自己去寻找,恐惧也不会因为你的逃避而消失。”清眉说。

  蒋青微笑着注视着面前的女人,感觉她白皙的脸庞此刻泛着从未见过的光泽。他说:“今晚你的气色很好,人也漂亮了很多。”

  清眉盯着他看,忽然悠悠叹了口气:“好久没人夸过我漂亮了,我自己也知道,这些年我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蒋青正想再安慰她几句,但她已经扬眉一笑:“我要你跟我一起请笔仙。”

  她看蒋青露出迷惘的目光,再浅浅地笑,“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个游戏的,那边的大学生们正在玩。据他们说,现在的校园里很流行玩这个游戏。我刚才看他们玩了好长时间,心里痒痒,便想到了你。现在只有你相信我说的话,所以也只有你能帮助我。请来的笔仙,会告诉我们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等等,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请笔仙,我怎么帮你?”蒋青连忙摆手。

  清眉再莞尔一笑,开始跟蒋青说请笔仙的事。请笔仙必须两个人配合,两只手指缝相交,中间插着一枝笔,笔尖落在下面一张白纸上。请笔仙的人口中或者心里须不停地念叨:前世前世,我是你的后世,请你出来。这样过上一段时间,笔尖便会自动在白纸上画圈,这样,笔仙就算被请出来了。这时,你可以和笔仙聊天,问他一些你想知道的事情。据说请笔仙是很容易的事,一般人只要心诚,都能请出来。只不过最后一定要将笔仙送走,并将划圈的白纸在门边烧掉。

  蒋青闻言皱眉,他从心底不相信这样的把戏。但此时清眉满含期待的目光盯着他,里面那种柔软的力量让他无法抗拒。

  如果这样就能让清眉快乐,为什么不满足她呢?

  清眉去老板那里取了纸笔过来,蒋青按照清眉的要求将左手与她的右手绞结在一起,中间插着一枝笔,笔尖抵在下面的纸上。清眉再将另一枝笔交给蒋青,让他呆会儿笔仙出来,便用这枝笔来与笔仙交谈。

  蒋青心里根本不把这当回事,只当这是年轻人无聊想出来的小把戏,当下点头说记住了。对面的清眉这时闭上了眼睛,嘴巴一张一合,显然是在念叨那请笔仙的口诀了。蒋青看她一副认真的模样,心里暗笑。

  笔尖抵在纸上一动不动,大约过了五分钟,蒋青已经有些不耐了。他不想让清眉失望,正脑子里想着是不是要动些手脚,让“笔仙”早点出现,这时,笔尖忽然开始移动了。开始笔尖移动很不规则,很快,它便不停地画圈。蒋青瞪大了眼睛盯着笔尖,怀疑这是清眉故意拖动笔尖,但看她仍然闭目凝神的样子,知道她既真心想请笔仙出来,决不可能自己作弊。

  这时清眉忽地睁开眼睛,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笔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神色凝重地轻道:“你帮我问一下,笔仙是不是已经出来了。”

  之前清眉已向蒋青交代过与笔仙的交流方式,所以蒋青便用另一枝笔在纸上写下“出来”与“未出来”的字样,那边的清眉低声开始询问:“前世前世,你是不是已经来了?”笔尖在悄悄移动,片刻之后,划出一条不规则的曲线,指向蒋青写下的“出来”两个字。

  蒋青心中大骇,如果不是清眉作弊,那么笔尖的移动简直就是匪夷所思,难道这小小的铅笔之上,此刻真的附着一种人类未知的力量?

  清眉面上已有了些惊喜,她开始问笔仙一些简单的问题。蒋青满腹疑团,不知道亲眼看到的这一切是真是假。但他还是按照清眉的吩咐,配合她与笔仙进行交流。

  清眉问:“你真的是我的前世吗?”笔仙回答:“是。”清眉问:“那么你是男是女?”笔仙回答:“女。”清眉再问:“你知道我现在结过婚没有?”笔仙回答:“已婚。”清眉接着问:“你知道我今年多大年纪?”笔仙选择了“25”。

  清眉与蒋青对视,那眼神显示她对笔仙已经非常信服了。

  “笔仙笔仙,你告诉我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清眉低声问。

  蒋青闻言一震,他抬头盯着清眉,眼中有一些担忧。清眉用眼神催促他,他轻叹一声,还是在纸上写下了“有”和“没有”两种选择。

  笔尖似乎沉默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向着“有”字的方向延伸下去。

  蒋青这时有了拂袖而起的冲动,但他想起之前清眉对他的告诫,请笔仙中途最忌中断,如果最后不将笔仙送走,那将会是件很麻烦的事。他此刻心中隐隐已经有了些不祥的预感,所以竭力忍住。他抬头,看到光泽已从面前的女人脸上悄然隐去,那白皙的肌肤此刻又变得一片煞白。

  “笔仙笔仙请你告诉我,我这辈子能活多少岁。”清眉问。

  蒋青眼中的忧色更浓,清眉如果全问这样的问题,他不知道笔仙又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今天清眉的气色让他欣喜,他心底由衷生出些莫名的希望来。他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会看到一个健康开朗的清眉。他不想这因为请笔仙这样的鬼把戏而让希望成为泡影。

  蒋青在纸上写下了“70”和“80”的字样,笔尖原地打转,久久都不能做出选择。清眉嗔怪地看一眼蒋青,用左手取过他手上的笔,在纸上写下了二十到六十几个字样。这会,笔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指向了“20”。

  这样的结果与事实显然不符,清眉已经二十五岁,她不可能在二十岁那年便死去。蒋青吁口气,正想借机劝清眉收手。但清眉已经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笔仙笔仙,请你告诉我,我这辈子究竟能活二十几岁?”清眉飞快地写下了从六到九四个字样,笔尖缓缓开始移动,这回它选择的目标是“7”。这样,也就是说,清眉的生命只有二十七年,清眉将在她二十七岁那年死去。蒋青看到清眉煞白的脸上多了层冰霜,她脸颊上的肌肉都开始缓慢地颤动,显然是她心中悲伤到了极点。

  “好了,别再相信这种无聊的把戏了。”蒋青终于忍不住道。

  清眉此刻竟看都不看他一眼,用种微颤的语调接着问:“你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相信你的话?”这个问题立刻吸引了蒋青,他再次忍住撒手的念头,看笔仙怎么回答。这样的问题你没法给笔仙几个选择的答案,这似乎也违背与笔仙聊天的规则。笔尖停止不动好长时间,似乎无计可施,又像在思考如何来向清眉传递信息。

  笔尖终于又开始移动了。不规则的线条在纸上延伸,蒋青与清眉紧盯着笔尖,竟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初时,笔尖留下了一些不规则的痕迹,渐渐地,线条汇合在一处,竟然有了一个人的形状。

  依稀可辩那还是一个孩子,眉眼五官都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但胖胖的脑袋却给人极深的印象,还有他鼻梁上卡的一副黑粗边的眼镜。人形图案画得糟糕极了,就像幼儿园里小朋友的随手涂鸦。笔仙通过这幅图案,要向清眉传递一些什么样的信息呢?

  清眉失魂落魄地呆立不动,好像还在陷入笔仙留给她的玄机之中。如果笔仙真的存在的话,那么它现在已经向清眉泄露了天机,给了她关于生命的预言。而且,为了证实预言的准确性,它又留下了一幅图案。天道运行自有其法则,窥视其中的秘密也许并不是件好事。所以笔仙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直凝立不动,无论清眉提出什么样的问题,它都拒绝回答。

  笔尖最后一次移动,是留下一条曲线,直伸向白纸的边缘。

  按照游戏规则,这表明笔仙已经离开了。

  “难道你真的相信这样的游戏?”蒋青忧心忡忡地道,“如果一枝笔就能判定人的生死,那么这世界上还要那么多医院干嘛?”

  清眉不说话,老僧入定般盯着面前的纸,她的面上,又现出极其凄惋的表情。无论是谁知道自己的生命还剩下两年,都会像她一般失魂落魄的。

  蒋青心痛地抓住她搁在桌上的手,只觉得那手异样地冰。

  “你不会真的天真到相信这样一个游戏吧?如果这游戏是真的,我要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在哪里可以捡到一百万。要是每个人都这样问,那么这世界上每个人都可以是百万富翁了。”蒋青用故作轻松的语气道。

  “是,我当然不会相信。游戏终归是游戏,我们用游戏来打发时间,没必要让游戏来决定你的命运。”清眉冷静地说,“何况,就算笔仙说的话是真的,我也还有两年的时间可以活。又不是明天要死,我干嘛那么想不开呢?”

  清眉这样说,但蒋青知道她还是不能释怀游戏里的预言,否则,为什么她脸上的光茫只是昙花一现,此际弥留的依然是那种深深的恐惧与绝望?

  俩人离开茶舍时,蒋青要按照游戏规则将游戏用的那张白纸在门前烧掉,但清眉却把它折叠起来塞到了包里。

  “那仅仅是个游戏,我们何必一定要遵循游戏的规则呢?”蒋青说不出话来,他隐隐觉得留下那张白纸非常不妥,但清眉的话又让他无法反驳。

  “我累了,我想回家了。”清眉说。

  那就送她回家吧。蒋青站在路边希望能拦下一辆出租车,但学府路已是南方小城的近郊,好一会儿都不见有出租车的影子。清眉立在茶舍门前的阴影里,像一尊凝立的雕塑。蒋青从她身上,似乎已经看不出一点生命的痕迹。所以,他的心里这时又生出隐隐的痛,并且又有了些无法抑制的冲动。他什么都不愿意再想,也不愿再思考怎样才能拯救清眉于危难之际,他只想立刻冲上前去,紧紧地把这个绝望而恐惧的女人揽在怀里。

  原来无助也是种力量,它可以击中男人心底最脆弱的部位。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蒋青与清眉上车,很自然的,清眉在车上偎在了蒋青的身上。蒋青低低喘息着,竭力让自己变得平静。他知道清眉此刻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可以依靠的臂膀。此时自己任何一点过激的行为,对她可能都是种伤害。

  这一晚,笔仙的阴影并没有因为他们离开麻雀茶舍而消散。车上的清眉忽然低低发出一声尖叫,蒋青慌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在出租车的驾驶台上方,悬挂着一张塑封过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宽边眼镜。

  这样的特征实在很特别,就算蒋青与清眉想忘都忘不了。

  忧伤的驾驶员这晚跟车上的两名客人说起了他八岁的儿子。儿子一个多月前从家里的阳台上摔了下来,送到医院还没来得及推进手术室便停止了呼吸。忧伤的驾驶员还跟客人提到了孩子的妈妈如何心痛得昏迷过去,醒来后便精神恍惚。还有孩子的奶奶,现在每天都在家中以泪抹面,她的视线已经非常模糊,如果不能让她停止流泪,用不了多久,她便会有失明的危险。

  车上的蒋青与清眉已经听不进驾驶员后面的话了,蒋青看到清眉此刻又是满脸惊恐,她的目光死死盯着窗外,那种深深的绝望已经渗入她的骨髓深处。

  蒋青知道,只有当清眉看到那些陌生人时,才会流露出这样的恐惧。

  他紧紧地揽住瑟瑟抖动的女人,目光下意识地望向窗外。黑暗里,他真的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影子像烟雾般虚无,但他还是看清了那影子有一个胖乎乎的脸蛋,还有鼻梁上那副宽边的眼镜。

  恐惧立刻也从蒋青的心底开始腾升。

  是笔仙让他们在这时遇到这个图案中的陌生人,它以此来证明他另一个预言的正确性。

  在那个预言里,清眉将在二十七岁时死去。

  ——清眉的生命,莫非真的只剩下两年的时间?

蒋青不会忘记那个黄昏,南方小城狂风大作,彩霞满天的空中突然间密布阴云,云层厚重得似要坠落下来。天地间一片灰暗,所有的景物都变得虚无起来,显得极不真实。蒋青离开单位的时候开始刮风,风声猎猎,仿若千万乘架着战车的武士正驰过小城。风中夹杂着雷声,闪电割裂灰暗的云层,整个城市都在风中飘摇。

  台风比天气预报预测的提前一天光临南方小城。小城的人们对它并不陌生,每年春天,它总会依时前来。

  满街的行人都在飞奔,露天的广告牌飘摇欲坠,虽然雨还没有落下,但风中那种清凉预示一场暴雨已在眼前。蒋青坐在公交车里,透过车窗看外面匆忙奔逃的行人和被台风施虐得一片狼籍的街道,心里被一些沉重的感觉占据。

  南方小城的台风来势汹汹,每一次都似要将小城整个掀翻过来。自然的力量无与伦比,身处其中你只能觉得人类的渺小,并且会莫名生出一些恐慌。蒋青看到路边的木棉树都在风里弯下了腰,无数的木棉花脱离枝头御风而去。

  车厢内像夜晚般昏暗,满载的乘客簇拥在一起,却又全都无言,个个盯着窗外,心事重重的模样。蒋青看到街边有位身着黑裙的女人跌倒在地,她瘦弱的身子迎向风来的方向,想爬起来时,又再次被风吹倒。蒋青耸然动容,他的脸贴在窗上,终于看清黑裙的女人不是熟悉的清眉。

  想到清眉时,那种迫切要见到清眉的愿望再也不能抑制。

  狂风大作的黄昏,清眉在做什么?她在家中盯着窗外肆虐的狂风,还是正在街道的某一处飞奔?她那瘦小的身子被风一吹简直就能飘起来,或者,她此刻也像那位黑裙女人一样跌倒在街道上,满街的行人都如溃逃的败兵,没有人会向她伸出援助的手。

  ——清眉清眉,你在哪里?

  蒋青在下一个站口下车,他企图拦下一辆出租车,但车子俱都如飞般驰过,不作丝毫停留。后来蒋青便开始拔足狂奔,向着不远处一个公用电话亭跑去。电话亭蘑菇形的顶棚已经向一侧歪倒,斜斜的还随着风的节奏轻微颤动。

  振铃响在耳边,那边一直没有人接。蒋青的心沉了下来。

  如果清眉留在街上,那将是件极为危险的事,因为她不仅要面对恶劣的气候,还有随时会出现的陌生人。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她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她的生命只剩下两年,两年之后,她便会像此刻风中的木棉花,随风而逝了无影踪。蒋青清楚地知道清眉心中的绝望,两年的生命将继续在极端恐惧中度过,那些黑暗中的陌生人并不会因为她的生命短暂而放过她。那么活着便成为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清眉在与蒋青的交谈中已经不止一次流露出这种心态,蒋青担心,如果她真的跌倒在街道上,她是否还愿意爬起来继续向前。

  南方小城也许并不是很大,但蒋青却没有办法找到清眉,特别是这样一个台风肆虐的傍晚,一切都是乱嘈嘈的。

  力量渐渐消散,蒋青从电话亭出来时,雨终于落了下来。

  蒋青在雨中失魂落魄地回家。他知道,今天他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到清眉了,现在他只希望,台风过后,他还能见到清眉。他甚至还暗下决心,如果能再见到无恙的清眉,他将把所有的顾忌抛开。他将紧紧拥着她,告诉她,他愿意永远留在她身边,不仅陪她一起面对那些黑暗中的陌生人,还要永远跟她生活在一块儿。

  到了这时,蒋青终于清醒地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已深深地爱上了那个女人。

  蒋青相信自己有勇气面对韦坚的诘问,也可以承受所有朋友的唾弃。这些如果跟一段生命的终结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雨倾盆而下,所有景物都变得迷朦起来。满街飞奔的行人一下子失去了踪影,偶尔见到一两个人影也瞬间消失不见。车子飞驰,溅起一地的水花。蒋青独自在雨中慢慢前行,怅然回家。

  这时蒋青终于理解了悲愤中的先人为什么会发出“暴风雨再猛烈些”的呐喊了,它可以喧泄一种心境,也可以让自己变得坚强。那么,眼前的这些风雨又算得了什么呢?

  蒋青独居在一套两居室内,那座楼已经有些年头了,斑驳的墙面有几道明显的裂痕。站在楼下时,蒋青甚至听到了墙壁开裂的声音。

  楼道里如深夜般黑暗,蒋青蓦然发现自家的门前有一团黑影。他立刻血液上涌,后脊冰凉,手心脚心里一下子满是汗水。

  ——那是清眉见到的黑暗中的陌生人吗?

  ——风雨肆虐的夜晚,岂非正是陌生人出没的最好时机?

  门边的黑影只有小小的一团,此刻一动不动,仿若静止的一般。但蒋青仍可以听到轻微的呼吸和空气中弥漫的温度。如果是陌生人,便不会有呼吸和温度,蒋青挺直了腰杆,想到自己是一个男人,男人是不该因为恐惧而退缩的。

  他大踏步向前。

  他看到了蹲在门边一个小小的人影。

  ——清眉!

  清眉蜷缩着身子,最大限度地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她的头发从前额垂下来,遮住大半个脸颊,露在外面的面孔在阴影里愈发煞白。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目光却异常呆滞,因而她现在看上去疲惫要多于恐惧。

  她的衣服与头发都很干燥,显然在暴雨之前便已经呆在了这里。

  她的身子本来就很瘦小,蜷缩起来后更是只剩下小小的一团。蒋青一步步走到她的跟前,心痛的感觉充盈在整个胸膛。纤弱的女人,在这风雨的黄昏蜷缩在他家的门前,这让他为女人心痛的同时,还有些感动。他可以想象到,当大风起时,女人如何在街道上飞奔。他不记得是否滞跟清眉说过自己的住址,那么,清眉必定问了许多人才找到这里。

  像他刚才在街头电话亭里的冲动一样,清眉必是在风雨起时想到了他。

  原来俩人之间,不知不觉已经生出了种心灵的默契。

  蒋青站在清眉面前,低声唤她的名字。清眉蓦然惊醒,这才看清面前站立的男人。她没有说话,只是飞快地站起来,把蒋青紧紧抱住。可能因为蜷缩得久了,她在蒋青怀里感到一阵晕眩。蒋青有力的臂膀已经挽住了她。

  她低低地叫一声蒋青的名字,眼泪便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语言在这时成了表达的最大障碍。蒋青拥紧女人,像要让她化成水,完全融入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在这个风雨之夜,蒋青第一次完全拥有了清眉。

  当女人在他面前轻柔地脱去衣衫,那窄窄的肩膀、纤瘦的腰肢和微凸的胸又出现在他眼前,还有身体上那许多道深浅不一的伤痕。丑陋的伤痕出现在白皙的肌肤上,那种反差几乎要让蒋青落下泪来。他注意到清眉身上又新添了几道伤痕,它似乎在向蒋青诉说女人曾经受到的伤害。

  丑陋居然也能让人如此心痛,因为它镌刻于美丽之中。

  蒋青微颤着抱紧女人,小心地亲吻她身上每一道伤痕。情欲在这时表现为莫大的心痛,它足以让男人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窗外风声雨声正浓,那些风雨让女人像汪洋中的一叶小舟,随着波浪颠簸起伏。蒋青听到女人在喘息声中不停地在他耳边念叨:“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

  阴影从头顶掠过,笔尖在黑暗里不知疲倦地移向死亡的方向,陌生男孩的面孔在黑暗里隐现,无数的木棉花在风里飘摇。蒋青低吼一声,只觉得体内遍布着无尽的力量。他要拯救女人于危难之际,他不会再让女人受到任何伤害。

  哪怕他将要面对的,是冥冥中神秘莫测的可怕对手。

  后来清眉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长久的沉默过后,他听到清眉低低的声音说:“带我离开。”

  ——带我离开!

  蒋青立刻就明白了清眉话里的含义,于是,这一晚,他便开始幻想带着女人离开南方小城,在另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的画面。在那里,他跟女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没有韦坚,没有黑暗中的陌生人。

  后来他还梦到女人身上没有了伤痕,那如玉般的肌肤在阳光下灿然生辉。

  春天是个蕴育希望的季节,不管希望能不能实现,它总是美好的。

  蒋青现在还继续参加朋友的聚会,只是有意无意地避开韦坚。韦坚好像知道他的心事,也从不主动走到他身边。这让他心里有些疑惑,继而便期待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事实上生活一切依旧,他既担心又渴望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蒋青心里愈发感到不解,他不知道清眉与韦坚之间保持的是怎样一种关系。

  那个风雨之夜,清眉留在了他的住处。

  更多的时候,他与清眉呆在这城市任意的一个角落,直到深夜。

  这城市里有那么多熟悉认识的人,不可能这么长时间没有人看过他与清眉在一起,这样,韦坚也不可能对他与清眉的交往一无所知。

  那么,韦坚保持沉默便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他与清眉之间保持着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关系。韦坚现在已经与以前判若俩人了,他不再是蒋青熟悉的那个朋友,他的沉默表明他的城府很深,他让蒋青的期待值数度落空,这样,隐隐的,蒋青对韦坚便在心理上多了几分恐惧。

  也许韦坚会在一个他意想不到的时候发作。

  时间转眼到了这年的四月,木棉树的枝头已经是诧紫嫣红了。

  蒋青站在单位办公室的窗前,望着外面街道上如织的人潮,心里开始盘算着怎样替清眉过一个生日。生日的阴影还笼罩在清眉和他的心头,如果笔仙的话真的灵验,那么,清眉在这世上的生日已经不多。

  是清眉主动跟蒋青提及生日的事。那天她在电话里,约蒋青去西山郊游,西山在南方小城的西北角,海拔高度只有数百米,但山上却有好的景致,而且,有一座清朝道光年间修建的道观。

  清眉说:“道观里的老道每年都会为香客派送平安符。”这样,蒋青便理解了清眉生日为什么会选择去西山。也许老道的平安符并不能真的保人平安,但至少,它可以让人得到一些依靠和安慰。

  蒋青放下电话,忽然觉得有什么事情想不起来了。他呆呆地坐在桌边,拼命地想。直到快下班时他终于想到了,清眉约他上西山的日子,也就是清眉的生日,正是四月五号。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民间相传,一年里有三次鬼门关开,分别是清明、七月半和十月朔。那三天,地狱的鬼魂可以自由出入阴阳两个世界,是百鬼出没讨索之时,有些枉死的魂灵便也借机到阳间生事。

  蒋青的后脊瞬间一片阴冷,他想到了黑暗里的陌生人,他们会不会也在那一天,再次出现在清眉的身边?

三角形的平安符用黄纸折成,老道当面用蘸了金粉的丹砂在纸上画下难以辩认的符咒。下山时,平安符便用一根丝线系在了女人的脖颈之上。

  黄昏的雾岚隐荡在山间,不知何处飘来的纸钱在前方的山道上飞舞。

  清眉说她倦了,踏上回程的公交车时便倚在了蒋青的怀里。

  这一天清眉的兴致很高,在来之前还画了些妆,穿上一件粉色的上装。她白皙的肌肤被暖暖的颜色包裹,让蒋青有种与画中人共处的感觉。在山上,俩人非常默契地闭口不谈煞风景的事,因而这一天在蒋青的感觉中,是少有的轻松。回程的车上,清眉忽然想起来什么,她说:“我们忘了在山上折一枝柳。”蒋青想起很久以前听老人们说起的风俗,观世音以蘸了圣水的柳枝普渡众生,清明时节在家门前插上一枝柳,便可以阻止冤魂入宅。

  蒋青的心在瞬间黯淡了一下。

  回到市区,已是华灯初上。蒋青按照先前的计划,带清眉去了一家别致的小酒店用餐。小酒店座落在一条小街上,布置得极为典雅脱俗。到了十点钟俩人吃毕出门,一眼看去,只见小街两侧,闪现稀稀落落的火光。那是小街两边的住户在给先人焚烧纸钱。

  清眉畏缩地退到蒋青身后,面上又已现出一片恐惧的神色。

  夜晚终于来了,清明之夜,鬼门关开,百鬼齐出。那些陌生人又岂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蒋青眼前又现出清眉身上遍体的伤痕,他心中一痛,飞快地转身,握住女人的手:“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找到柳树。”柳枝真的可以阻住那些陌生人吗?

  蒋青带着清眉去了东郊的河边,那里真的有几株垂柳。河边也有火光,蹲在河边的几个老人嘴里喃喃念叨着,不断将手中白色的纸钱投到火中。

  清眉的身子又在瑟瑟抖动,需要蒋青用力搀扶才能向前。垂柳之下已经有人在采摘,那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蒋青扶着清眉去了另一株柳树下,仓促地折下几枝柳条便慌忙退去。河堤上有种不属于人间的阴森气息,就连蒋青都能察觉,何况清眉。清眉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她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在这清明之夜,她看到的是不是比平日还要多上许多?

  回到街道之上,女人紧紧把柳枝攥在手中,面上的恐惧已经化为深深的痛苦。她的目光在街道上逡巡,旋即便紧紧闭上,脸颊上的肌肉不停抖动,她显然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我的窗外站着一个陌生人。我认识他,他终于来了。

  蒋青慌张地四处张望,他似乎真的看到了街道上有很多模糊的影子。它们僵硬的身子,移动起来却悄无声息。

  蒋青一只手捂住清眉的眼睛,另一只手紧紧地揽着她纤瘦的腰肢。怀中的女人低低地啜泣,她哽咽着道:“我不要呆在街上,送我回家。”蒋青此时已经没有了主意,他不知道如何才能避开那些模糊的影子。既然清眉说要回家,那么便回家吧。他们手上已经有了避邪的柳条,清眉的颈上还有道观里求来的符咒。希望家能是个安全的所在。

  俩人打车赶到福厦路,蒋青搀扶着清眉站在她家楼下。上楼之前蒋青犹豫了一下,清眉重重地抓住他的胳膊:“韦坚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回家了。”蒋青想辩解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但清眉的话真的让他轻松起来,何况,他这时又怎么忍心把犹在瑟瑟抖动的清眉独自留在家中?

  到了楼上,蒋青用胶带纸将柳条固定在门的中间,剩下的便全铺在门前的地上。清眉在屋内打开了所有房间的灯,然后坐在厅内的沙发上,将道观内求来的平安符双手紧紧握在掌心。

  蒋青关上房门,站在门边注视着女人。女人紧张的神色让他也不由自主紧张起来。那一夜,清眉在黑暗的房间内奔跑的情景犹在眼前,也就是说,那些陌生人是无处不在的,坚硬的钢筋水泥筑成的高楼大厦并不能阻止他们逼近的脚步。那些陌生人是无形的,蒋青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击败这样的对手,而且,他忽然又想到,当自己真的面对那些陌生人时,是否还有勇气出手应战?

  蒋青与清眉并肩而坐,灯光今夜亮得有些凄惨,清眉不动,蒋青便也不动,没过多久,他便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变得僵硬。

  夜晚才刚刚开始,如果这样枯坐到天明,那对任何人都是种煎熬。

  “我们说点什么吧,要不今晚的时间会很难打发。”蒋青说。

  清眉目光呆滞地道:“只要你今晚能留在我身边,无论你想怎么样我都答应你。”她顿一下,转过身来,用些乞求的目光盯着蒋青,“我想喝水,你陪我去拿点水来行吗?”蒋青当然不能拒绝她这样的小小要求。清眉此刻竟似一步也不愿意离开蒋青了,她将平安符重新系回脖子上,搀着蒋青的手,领他走进厨房。

  冰箱里有啤酒和果汁。蒋青取了一瓶果汁和两罐啤酒,想了想,又把啤酒放回原处,换回一瓶果汁来。蒋青知道清眉的意思,这样的晚上,喝酒显然不智,保持头脑清醒,比什么都重要。

  回到客厅沙发上,清眉喝一口果汁,神色平静了许多。她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还有很多疑问,今晚我全都告诉你。”蒋青怔一下,他现在最想知道的当然是清眉与韦坚之间的关系。这对夫妻显然有些古怪,韦坚除了偶尔像征性地带清眉在朋友面前露个脸,平时和清眉竟然好像全无关系。他不仅不干涉朋友与自己老婆的交往,甚至还半个月没有回家。形同陌路的夫妻之间一定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会是什么呢?

  “你真的想知道我跟韦坚之间的事?”清眉皱眉道。

  蒋青重重地点头:“你的事,我都想知道。”清眉吁一口气,目光落在面前的果汁上好久都不出声。蒋青正想再说些什么,清眉却在他之前开口说话了。

  “你跟韦坚同学多年,对他的性格一定非常了解。他现在跟以前简直判若俩人,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人的改变一定需要动力,如果你知道了让韦坚改变的力量是什么,你也自然就会明白我跟他之间怎么会是这样一种状态了。”“这么说,韦坚的改变跟你有关?”清眉面上忽然现出痛苦的神色,好像回忆往事是她所不愿意的。蒋青的手抚在她的肩上,她怔怔地看着蒋青,似乎在思考要不要把深埋心里多年的秘密说给他听。

  “三年前,我跟韦坚结了婚,婚后,他带我去了北方一座大城市度蜜月。我们当时都没有想到,那座北方城市竟然会改变我们两个人的命运。那座大城市是中国政治文化的中心,我又是第一次去,所以我们在那里呆了两个星期。那时韦坚做生意已经赚了些钱,我们在北方城市里尽情挥霍,毕竟,蜜月在人的一生中只有一次。”清眉幽幽叹了口气,“那时我的性格还很开朗,喜欢浪漫和刺激,在那城市的最后一天,我们去了城市东郊的一个景区,并且,当晚就住在了景区里的一幢小木屋里。”蒋青聚精会神地听着,知道那小木屋便是所有问题的症结所在。

  清眉顿一下,面上痛苦的表情又浓了几分,但她还是继续往下说:“那天半夜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不能呼吸,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捂在我的嘴上。我睁开眼,被眼前发生的事吓呆了。小木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闯进来两个陌生人,韦坚已经被绳索绑住动弹不得,嘴里也被破布塞住。现在那两个陌生人一个捂住我的嘴,另一个将我的双臂扭到背后用绳索捆上。”清眉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我害怕极了,那两个陌生人都蒙住了脸,他们身形彪悍,站在我面前像两座铁塔。他们打开我们的行李,搜走了我们所有值钱的东西。那时我只想着他们拿了钱能尽快离开,但是,那两个恶棍最后再次站到了我的身边。我的身子被捆住躺在床上,那边的韦坚呜咽着刚发出一点声音,便被被一个陌生人回身一脚踹得在地上打滚。他的身子瑟瑟发抖,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满是恐惧。你知道,韦坚胆小懦弱,这是我在结婚前就知道的,所以,我根本不能指望他在危急关头能来救我。”清眉低低地啜泣,身子筛糠样颤抖:“那两个恶棍当着韦坚的面强奸了我!”蒋青惊得呆了,虽然事情已在预料之中,但从清眉口出说出来,他还是觉得莫大的震动。想到面前的女人曾经受到的伤害,他的心也忍不住剧烈地痛起来,一些悲愤的力量飞快蔓延他的全身。他端坐不动,但手脚已经有了些轻颤。

  “那两个恶棍当着韦坚强奸了我,他们甚至还逼迫韦坚抬起头来。我看到韦坚全身都在颤抖,眼泪不住地流出来。我不知道他那时是愤怒多些还是害怕多些,我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韦坚了。那两个恶棍糟蹋了我,我动弹不得,我甚至发不出声音,如果有一点机会,我宁愿去死,也不会让那两个恶棍得逞。我脑海里渐渐变得一片空白,那些疼痛与屈辱都在最后离我而去。我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醒过来时,天居然还没有亮,韦坚还倒在地上流泪,身子仍然在瑟瑟抖个不停。那两个恶棍已经离开了。”“好了,别说了。”蒋青喘息着把清眉紧紧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道,“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过去了,我们便谁都不要再提起它。”蒋青这时想到了清眉曾经跟他说过的一个梦,自己还曾在梦中重复了她梦中的情形。在无边的旷野中,两个从黑暗中走来的陌生人在撕扯清眉的身子,而韦坚却在不远处喝水抽烟看报纸。原来那不仅仅是梦,它真的曾经发生过。

  清眉忽然重重地摇头:“你的话韦坚也说过,我们离开那座北方城市的时候,在列车上,他也抱着我说过那样的话。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从此后我们再也不要提起它,就当那是一个恶梦,梦醒了,一切便都不存在了。可是,我们谁都忘不了那晚在小木屋里的经历,它改变了我跟韦坚俩人的生活。”蒋青摇头一迭声地道:“不要说了,我全知道了,让我们从这一刻起,真正把它忘记。就当它是一个梦,梦醒之后,你还是你,你没有任何改变。”“我要告诉你,韦坚的改变就从那次回来之后开始。”清眉喘息着,固执地坚持刚才的话题“回来后,我经常看到他半夜起床,到客厅里也不知道干什么,好长时间才回来。有一次,他起床后我偷偷把卧室门打开一条缝,我看到他赤着上身,在客厅里不住地挥动拳头,好像在跟什么人博斗,但客厅里只有他一个人。那一次,我便知道,他根本就不可能忘记那晚的经历,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忘记。”蒋青沉默了,他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他身上,他会怎么样。

  “每次韦坚在客厅里冲着无形的对手挥拳,都会坚持很长时间,直到大汗淋漓,整个人都累得瘫软下来,然后才会去卫生间冲个澡,再平静地回到卧室。正是那段时间,他整个人都发生了变化。有一次,我们在街上,边上有人大喊抓贼,要换了以前,他肯定会躲得远远的,但那次他却冲了上去,追出了两条街才把小偷抓住。警察赶到时,小偷已经被他打得倒在地上不能动弹。”蒋青想起那次韦坚与四个街头少年缠斗的场面,知道其实是仇恨让韦坚变得坚强。这时,他忽然又想到,也许,韦坚的仇恨也许并不仅仅指向小木屋里的两个恶棍,它还会波及到清眉。

  清眉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想。清眉说:“韦坚除了性格彻底改变,对我也开始越来越冷漠,到了去年,他甚至连碰都不再碰我。每天晚上,他睡在我身边,在梦里都会发出对那两个恶棍的诅咒。忽然有一次,他咒骂的对象变成了一个女人,我躲在被子里不停地哭,等哭累了,睡着了,梦里的陌生人又开始撕扯我的身体。”清眉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蒋青把她整个头都揽在怀里。女人小小的身子又蜷缩起来,似乎躲进蒋青的怀抱,便能抛开往昔痛苦的回忆。

  蒋青不知道该怎么抚慰女人,此时任何话语都能勾起清眉的回忆,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并且紧紧地抱住清眉,让她可以感受到他此刻身上凝聚的力量。

  清眉还在“嘤嘤”地哭泣,那声音在寂静空旷的房间内如水般汩汩流淌,也一点点落在蒋青的心上。房间内的光太刺眼了些,渐渐在蒋青眼中变得有些白晃晃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抱住清眉的胳膊有些酸麻,他动了动,让胳膊稍微舒服些。那些白晃晃的光线此时变得昏暗下来,清眉的哭泣声也好像从遥远的地方轻飘飘地传来。

  蒋青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脑袋向后倚靠在沙发后背上,这个姿式可以让他躺得舒服些。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他的脑子里终于变得一片空白……

  腿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蒋青蓦地睁开眼,身边的黑暗让他不知身在何处。

  他记得自己应该和清眉呆在客厅里,客厅内的灯光亮得有些刺眼,他还记得清眉就在自己的怀里,她哭泣的声音此刻好像还在耳边流淌。而现在,他只能看到黑暗。也许黑暗并不是用眼睛看到的,他此刻还身处梦境之中,可梦境里也不该有这么浓的黑暗。身边的黑暗仿似无边无垠,它没有一点罅隙,因而蒋青的思绪便也无迹可寻。

  蓦然的一声巨响让蒋青沉身一颤,黑暗还是那么浓,但蒋青却已经抓住了现实的影子。

  他触摸到了身子底下是柔软的被褥,因而他知道了自己是躺在一张床上。头裂开似的痛,好像疲惫之极刚刚进入梦乡便被人叫醒。他揉揉眼睛,在黑暗里仍然看不清任何东西。但既已判定自己在一张床上,那么毫不疑问,床在房间里,房间又在什么地方呢?

  蒋青想起最后的记忆是在清眉家里。

  ——清眉!

  蒋青身上冒出了冷汗。清明之夜,鬼门关开,自己原本打算守着清眉坐到天明的,但此刻,自己醒在黑暗里,清眉不知去向。难道这一切都是那些黑暗中的陌生人在搞鬼?那些陌生人难道已经再次抓住了清眉?

  蒋青忍着头痛,飞快地从床上下来,摸索着朝自认为门边的方向走去。他错了一次,第二次便摸到了门。蒋青用大力拉门,那门轻松地便开了。外面依然是黑暗,但已经有了些星月的光茫。

  蒋青大步迈出,看到客厅里有两个人影正在追逐。

  跑在前面那人,纤瘦的身子,长发缤纷,面色在月光下愈发煞白。她在奔跑时面上的恐惧与绝望,似已深入到她的骨髓深处。而在后面追逐的那个人影却以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来。他嘴里发出嘶哑的呜咽,两只手在身前挥舞,脚步跌跌撞撞,每一步都似要跌倒,但每一步却又堪堪稳住。

  蒋青血往上撞,这样的场景他似曾相识。他想起曾经看到过清眉在厅里的逃蹿,只是那次他只看到清眉一个人。今天是清明之夜,鬼门关开,陌生人似已再无顾忌,他明目张胆地要来撕裂清眉了。

  蒋青此刻没有恐惧,只有愤怒。他眼前似又现出梦中出现的场景,女人的身体被撕裂,骨骼被折断……

  他低吼一声,向着黑巾蒙面的陌生人直冲过去。

血灼热而粘稠,它们激射而出,溅了蒋青一脸。蒋青手上热乎乎的,血液已经顺着他的手腕滴落下来。这瞬间,巨大的力量不知从何处撞击而来,蒋青思维几乎完全凝止不动了。但是,他心里更大的疑问却在轰然巨响。

  ——如果是那些黑暗中的陌生人,他们也会流出灼热的血液?

  黑巾蒙面的陌生人重重地向他压将下来,黑巾下面露出的眼睛充满了痛苦和惊愕。错愕中蒋青忘了躲闪,那双绝望的眼睛还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陌生人压将下来,脑袋抵在了他的肩膀之上。这时,他听到黑巾人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的呜咽,似乎他想说些什么。他仔细倾听,终于听明白了黑巾人吐出来的两个字。

  ——蒋青!

  这黑巾人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还有适才他那绝望的眼神,甚至此刻他身上的味道,都让蒋青满心疑惑。

  这些都是转瞬之间发生的事,蒋青正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时,房间内那些刺眼的光亮忽地亮起,他看到面色沉凝的清眉站在身边。清眉居然变得异常冷静,好像对发生的事一点都不感到惊诧。蒋青错愕地盯着她,觉得她这一刻忽然变得陌生起来。他盯着她看,很快就知道她的神色跟以前已经大不一样了,那种时刻显露的恐惧与无助已经彻底从她身上消失,取替的是一种坚毅与冷漠。

  蒋青脑子里“嗡嗡”作响,觉得所有的事情都不对劲了。

  此刻趴在他身上的黑巾人已经在抽搐,蒋青毫不怀疑他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只是这个人就要变成死人了。他把黑巾人平放在地上,见到他的胸前赫然插着一把尖刀。他意识到尖刀是他插进这人的胸膛时,忍不住低低发出一声呻吟,接着胸中翻江倒海般涌动,有些力量直迫到喉边。他竭力忍住,但当他掀开黑巾人脸上蒙着的黑巾时,他的呻吟立刻变得凄厉起来了,他的人也开始剧烈的颤动,喉头涌动的力量喷射而出。

  他在黑巾人边上呕吐起来。

  黑巾人的黑巾已丢在一边,他的嘴巴张开,一些泛着泡沫的血液还在不停地涌出。他圆睁的双目已经看不见伏在他身边的朋友和妻子了,他的抽搐已经越来越微弱,生命正悄无声息地离他而去。

  ——被蒋青刺中的人赫然便是清眉的丈夫韦坚。

  呕吐让蒋青身体变得软绵绵的,所有的力量都已随着那一刀消逝,他抱着韦坚的尸体,腿软得已经站不起来了。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自己赤手空拳冲向追逐清眉的黑影,手中为什么会出现一把刀?而更大的疑问便是,韦坚为什么会在深夜追逐自己的妻子?这些问题现在都落到了清眉的身上。蒋青抬头逼视清眉的时候,心里有个声音绝望地尖叫:是你杀死了韦坚,是你杀死了韦坚。

  “对不起,从一开始我就利用了你。”清眉平静地说。

  蒋青如遭重创,眼中立刻有了受伤的眼神。

  “现在,我不求你能原谅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平静冷漠的女人眼中忽然流出泪来,那种熟悉的感觉让她又变回了昔日无助的女人:“从一开始,我就骗了你。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我跟你说的关于陌生人的话都是我编出来骗你的。”蒋青愤怒地低吼一声:“我瞎了眼,看错了你。”清眉眼中的泪水继续流出来,她仿佛没听见蒋青的话,自顾往下说:“我早就知道韦坚有一个特种兵的朋友,特别有同情心,韦坚上学时如果没有他,不知道还要被多少人欺负。我心里记住了那个特种兵的名字,直到去年秋天,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时,我注意到了你,你也注意到了我,你的眼神让我知道,选择你肯定不会有错。”“你选择我帮你杀了我的朋友!”蒋青喘息道,“你这女人心肠太毒了。”“我成功了,你终于在今晚杀死了韦坚。”清眉泪光盈盈中忽然笑了起来,笑得一头凌乱的长发都跟着颤动起来。她的脸色依然白得森然,加上此刻哭笑不定的模样,当真恐怖至极。

  “我知道有个女大学生死在了清苑广场上,故意装作看见了她,让你第二天去查证;请笔仙那晚看到的小男孩照片,也是我设计好的,我只给了那司机二百块钱,他便答应帮我演这出戏。刚才我在你喝的饮料里放了安眠药,等你睡着后把你抱到了房间里,因为我预感到今晚韦坚一定会来。你冲向韦坚抱住他时,又是我将这把刀子塞到了你的手里。”清眉喃喃地讲述着曾经发生的事,显然不想再对蒋青有任何的隐瞒。

  蒋青低吼道:“到底你跟韦坚有多大仇恨,一定要杀死他。”“难道你忘了吗?我跟你说过的那些陌生人,他们从黑暗中走来,一次一次地伤害我。如果现在韦坚还活着,我一定会让他再死一次的。”清眉脸上现出刻骨的仇恨。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也没有你说的陌生人。”蒋青叫道,“这是你刚刚自己说的话,你编出来那些陌生人的故事只是为了欺骗我。”清眉怔一下,似乎已经不记得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了。

  “我说过没有陌生人吗?你看过我身上的伤痕,如果不是那些陌生人,那么我身上的伤痕是谁留下的呢?”她眉峰紧皱,好像这个问题真的困惑了她。蒋青盯着她,觉得面前的女人真的有点精神不正常了。她精心设计了这个局让自己钻,她沉溺在谎言中太长时间,以致于现在连她都开始相信自己的谎言了。

  清眉目光四处逡巡,很快看到了地上的尸体。她拍手笑道:“我知道了,原来那个陌生人就是韦坚,伤害我的不是什么陌生人,就是我的丈夫。”她哈哈笑着,冲地上的尸体道:“现在你再不能伤害我了,你死了,死人是不能再装扮成陌生人来伤害我的。”这回轮到蒋青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了,他的愤怒在披头散发神情不定的女人面前竟然发作不出来。他想到了女人身上的伤痕,那些伤痕可是真真切切地留在女人的身上,那么女人口中的伤害必然是真的。难道那些伤痕跟韦坚有关?

  蒋青勉强站起来,逼近哈哈笑着的清眉,用力扳住她的肩膀:“现在我要你告诉我,你身上的伤痕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为什么要设计让我杀死韦坚。”

  清眉盯着蒋青,笑容瞬间即逝,泪水再次溢了出来:“跟你在一起时,我真的以为那些伤痕是黑暗中的陌生人留下的,可它们不是。它们全是我的丈夫——也是你的朋友留给我的。我不知道有多长时间了,我已经忍受了两年,或者三年。我恨他,你不知道他在夜里会变成一个魔鬼,比陌生人还要可怕的魔鬼。我时刻都在想着要杀死他,我谢谢你让我的愿望终于成为现实。”清眉说得激动起来,一头长发便摇晃得更厉害了些。

  蒋青费力才能稳住她,在她耳边大声地叫:“韦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因为什么原因?”

  “我跟你说过我们在北方城市的经历,是北方城市彻底让韦坚变成了一个魔鬼。我们回到南方小城,说好了大家都把在北方城市发生的事忘掉,开始时,我们做得很好,可是,渐渐的,他整个人都变了。他觉得那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屈辱,他心里从此有了一个敌人,他随时都在跟这个敌人作战。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他战胜了自己,把过去胆小懦弱的性格完全抛弃,但是,他却战胜不了心中那个对手。那段时间,我能感觉到他的痛苦,我很害怕,但我帮不了他,因为那时起,他已经开始冷漠我。有时候睡觉时我主动抱住他,他也会很大力地把我推开。我知道她不是嫌弃我,他是憎恶我的身体,我的身体曾经被两个恶棍糟蹋过。”

  清眉呜呜哭着说不下去了,她的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已伏在了蒋青的肩上,蒋青已听得呆了,不知觉中紧紧揽紧了女人。

  “也就是那段时间,他开始彻夜不归,我以为他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但没用多久我就知道,不回家的晚上,他都独自呆在办公室里。我想去找他回来,可是我站在办公室的楼下,却始终没有勇气走上去。我也像他一样开始憎恶我的身体,我长时间站在淋浴器下面使劲搓洗,可我还是能闻到我的身上有种腐臭的味道。我绝望了,我知道我这辈子再也摆脱不开北方城市的阴影,还有我跟韦坚,我们再也没有办法恢复以前的关系了。”清眉抽泣着:“如果仅仅是这样,我不会恨韦坚,没有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被别人糟蹋,还是当着自己的面。我独自躺在床上想,也许用不了多久韦坚就会离开我,那么,我将离开南方小城,独自去往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我错了,韦坚没有跟我离婚,也没有忘记我。有一天夜里,我突然醒来,看到床前的黑暗里站着一个黑影。”

  女人惊悸了一下,蒋青下意识地就把她抱紧了些。

  “他是黑暗里的陌生人,我不认识他,他用黑巾蒙着脸。他像个魔鬼开始撕扯我的衣服,我拼命挣扎,大声地呼叫,但那黑影捂住了我的嘴,压在我身上让我不能动弹。我觉得我的身上火辣辣地痛,有些力量已经刺透了我的身体。他的手掐住我的脖子,我吸呼困难,眼前开始摸糊。那一刻,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因为我看到黑暗弥漫在我身边,我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了,我听到了自己骨骼折断和肌肉被撕裂的声音。”

  蒋青呼吸急促,仿佛女人讲述的场景真的出现在眼前。他的心又开始剧烈地痛,抱着女人的手也跟着颤动。

  “我不知道我昏迷了多长时间,我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陌生人了。我躺在床上,久久都不能动弹,直到刺痛让我完全清醒过来。我奔到镜子前,看到我的身上满是伤痕。”

  “这些都是韦坚干的?”蒋青明明已经知道答案,但还是要问。

  “我希望那是一个梦,梦醒了,便一切都过去了。我不想让韦坚知道发生的事,因为我又被一个恶棍糟蹋了,我不想加深他对我的憎恶。可是,身上的伤痕告诉我那不是梦,它曾经真的发生过。我只能祈愿,那个恶棍已经得到他想得到的,他已经走了,从此再不会出现。我又错了,事隔不久,我在夜里再次看到了那个陌生人,他悄无声息地站在我的床边,像从我的梦中走来。我又开始挣扎,他又开始撕扯我的衣服。我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眼前的东西又开始模糊,我知道陌生人一定会得逞的,我根本就不是一个魔鬼的对手。但是,这一次,我扯掉了他脸上的黑巾,我在昏迷之前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清眉尖叫起来:“他是韦坚,他是我的丈夫,他糟蹋了我。”

  蒋青身子变得彻骨的凉,清眉讲述的往事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可以想象到韦坚伤害女人时的疯狂,他的心已经被屈辱折磨得千疮百孔,他需要一种方式来发泄心中的怨愤。他选择了像北方城市的恶棍一样来伤害清眉,也许这样,他才可以让自己的屈辱得到稍许的喧泄。这时候,蒋青已经完全明白清眉对丈夫的杀机,也理解了清眉为什么会处心积虑安排这样一个局来致韦坚于死地。但是,他心里还有一点不能释怀,那就是原来这么长时间,清眉只是在利用他,他和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现在,他却置身于极其危险的境地。

  ——他成了杀人犯,从此之后,这世界上再没有他可立足的地方。

  在这半年多时间里,清眉已经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虽然不敢面对这份情感,但心里却无比清楚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清眉。在相处中,他也时刻能感觉到清眉对他的依恋。但现在,这一切不过是清眉处心积虑布局中的一个环节。他想自己应该愤怒的,但偏偏现在心里只有绝望与伤心,还有恐惧。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此刻该如何对待怀中的女人。

  “为什么!”他低低地吼。

  清眉立刻便洞察了他的心思,她的哭泣便带上了些歉疚的成份:“原本我可以让结局早一点发生,但是,跟你相处的日子越久,我就越犹豫,不知道自己选择了你是对还是错。今夜,我终于下定了决心,因为我知道,只有当结局发生,我才能长久地跟你在一起,不用这么偷偷摸摸地相处。韦坚死了,我们就没有了退路,也许以后,我们真的可以像很多童话故事的结局一样,在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快乐地生活。”

  清眉的话是蒋青不曾预料到的,他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女人伏在他的怀里,又缩成了小小的一团,紧紧贴着他,似乎要把整个身子都融入他的身体。

  “到了现在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已经爱上了你,我的生活中如果没有了你,我不知道我还能否继续活下去。蒋青,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里,我们走得远远的,世界这么大,一定会有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到那时,我会做一个好妻子,我们会幸福地过完我们的下半辈子……”

  清眉的话在那时深深诱惑了蒋青,在陌生的城市里幸福地生活,在今夜之前就让蒋青心生憧憬。何况到了此时,他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蒋青无语,但眼中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流出来,与女人的泪混合到了一处。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与女人的心离得很近。

  蒋青离开的时候已经擦去了泪水,他成了杀人犯,他从此将开始一世的逃亡,因而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准备。

  清晨,满面倦容的清眉独自拎着包走在凄清的街道上,看见街道两边盛开的木棉花,心里的伤感再次涌了上来。她知道,在她的生命里,再不会有这些火样燃烧的木棉花了。

  (第一部完)

婴骨花园 第二部:夜婴

长途车停在路边,留下一对风尘仆仆的青年男女,很快又绝尘而去。

  那对青年男女虽然衣着朴素,但男人身材魁梧、气宇轩昂,女人纤纤瘦白皙,容貌俊美。他们停在路上犹豫不决,很快吸引了一些在路边田里耕作的农人的目光。有好事者上前与他们搭讪,大家从他们口音中猜度他们是南方人,还知道他们是一对小夫妻,在这里下车,因为妻子在车上忽然极度不适,所以他们才留在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这样的解释并没有引起淳朴的农人的怀疑,大家猜测女人在车上不适的原因是晕车,还有人猜是其它一些毛病。最后,大家指点这对年轻夫妻往前去三公里,便到了凤凰镇,凤凰镇上有家卫生院,附近有人患病都是到那里诊治。

  那青年男子谢了众人,立刻便扶着妻子向前去了。

  凤凰镇卫生院里,接待他们的是位年轻的女医生,她神情冷峻,简单检查过后,便淡淡地告诉男人:“你的妻子怀孕了。”

  女医生发现这一刻,面前这对男女脸上是种奇怪的表情。即将为人父母的喜悦稍纵即逝,接着俩人一起忧形于色,好像怀孕是件让他们很头疼的事。

  青年男女走出卫生院,那男人说:“我们就在这里安顿下来吧。”

  女人环顾零乱的街道和破旧的楼房,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点头:“我喜欢凤凰镇这个名字,也许,我们的新生活就要从这里开始了。”

  男人并没有再说话,一年多的逃亡生活已经让他变得沉默寡言。他是个杀人犯,他带着女人逃离盛开木棉花的南方小城,现在,终于可以在一个偏僻的小镇安定下来了。这偏僻的小镇也许并不安全,但此刻,清眉已经有了身孕,他总不能带着大肚子的女人继续四处逃蹿吧。

  后来蒋青又想到,也许怀孕仅仅是一个借口,这一年多他们去过很多地方,但从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时间过长。现在,这个借口可以让他们安心呆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了。

  蒋青与清眉第一次走在凤凰镇街道上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到在这里,另一场灾难与他们已经近在咫尺。

  风凰镇离城三十多公里,因为背靠凤凰山而得名。凤凰山不高,海拔三百多米,却山势绵延,有六座大小不等的山头。山上多是针松,也有不多的垂柳与槐树。近年开山采石采去了小半个山头,凤凰山看上去便枯萎了许多。

  凤凰山下有这城市最大的土地庙,传闻里面的土地爷管着苏北鲁南数个城市的地盘。文革中一把火毁了大半个庙宇,数年前重修,一度香火鼎盛,可算是凤凰镇上最风光的去处。土地庙里没有和尚却住着几个尼姑,究其原委那得往前追朔到抗///日战争时期,几个尼姑为避战乱隐匿于土地庙内,后土地庙的主持死于战火,尼姑们便在土地庙里长住下来,一直持续至今。那几个尼姑颇有些仙气,为人占卜财运预算吉凶,灵验十之八九,于是在这城市里被人广为传颂。只是近年来几个尼姑老得眉毛都垂下来了,坚决不再替人卜算命运,让许多慕名而来者败兴而归,而土地庙的香火却不曾因此而稍现衰色。

  凤凰镇紧挨着凤凰山,整个镇子里只有一条老街,镇上的所有商家店铺都集中在老街上,镇里的居民也大多在老街两侧建屋成家。凤凰镇卫生院座落在老街西侧,占据着一幢抗战时期的日式小楼。卫生院里只设内科外科和妇产科,平时也就治个伤风感冒头疼脑热或者跌打损伤什么的,镇上的人一般患了重病,都会搭车赶到市里去。卫生院的妇产科也必不可少,因为哪家的媳妇生孩子都不敢说跟预产期一定吻合,碰上紧急情况来不及送到市里的大医院,只能就地解决。送到镇卫生院总比找产婆要强些。还有镇子周边的一些农民,贪图镇卫生院便宜,也常赶着驴车拖着大肚婆来这里生产。

  三年前,林红卫校毕业,她背着背包和另一个叫白露的女孩一块儿走进凤凰镇卫生院,成为妇产科的两名护士。妇产科那会儿连她俩一共四个人,主任是个五十多岁姓丁的老太婆,人虽姓丁却目不识丁,一天学没上过,解放前是这地区最出名的接生婆。医院初建那会儿,妇产科找不到合适的大夫,便把她招了进来。老太婆从进这医院直到后来出事,一直没有任何行医资格,但却在镇卫生院里呆了十多年。还有一个男医生,四十多岁年纪,神情猥琐,常年蓬头垢面,一件白大褂上满是血点和污渍。当他走到你跟前,不用说话,你立刻便能闻到他身上那刺鼻的酒气,他甚至早上到医院时都满嘴酒气,是个十足的酒鬼。但据院长介绍,这醉鬼虽然糊涂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却医术高超,即使在迷迷糊糊当中也能顺利接生。

  林红跟白露刚到医院的第三天,那姓丁的老太婆便出了事。

  紧挨着凤凰镇的是灌云县的下马乡,下马乡一个农民的老婆要生孩子,送到凤凰镇卫生院后才发现兜里的钱不够了。那农民去年生完小三子,家里的房子就差点让队部的人给扒了,后来扒走了粮食牲口这才算勉强交完了罚款。到生这小四子的时候,已经是家徒四壁了,不要说再去找钱,就连生完孩子吃什么这都成了问题。

  那农民跟他大肚子婆娘赖在卫生院里不肯走,后来丁老太婆悄悄把他叫到了一边。当天晚上,大肚婆便躺在了丁老太家里专用的一间平房里。

  丁老太这么多年,一直没间断在外面替人接生,从来没出事,但这次不知她倒霉还是那农民倒霉,偏偏就把人家孩子的头给拧了下来。

  产妇在丁老太家里躺了两天,宫缩过后见了红。丁老太早已做好了准备,那产妇已经是四胎了,所以也并不太紧张。胎儿顺产,头先露出来一半,丁老太一边让产妇使劲,一边掐着婴儿的脑袋往外拽。这天合着该出事,正常情况下,婴儿头出来了身子不费什么事也就跟着滑出来,这在妇产科几乎形成了一种共识,但那天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孩子居然赖在产妇身体里不肯出来。婴儿的脑袋湿漉漉的滑手,丁老太掐不牢,她后来想出了一个法子,用一条毛巾展开了搭在婴儿的头上,自己按着毛巾帮着产妇使劲。那孩子似乎跟丁老太和产妇较上了劲,死活呆在里面不出来,产妇疼得嘶叫不止,丁老太也是满头大汗。丁老太最后一发狠,双手按着毛巾狠命一挣,只觉手上一松,那婴儿终于出来了,丁老太还因为骤然失去平衡差点摔那儿。待她回过神来时,立刻吓得头皮发麻汗毛直竖。

  握在她手中的毛巾上面,赫然粘着一个婴孩脑袋,而那产妇张开的双腿间,血淋淋的半个婴儿身子,还有一半呆在产妇的身体里。

  那一天里,每隔一两个小时,林红都要呕吐一回。她的胃在她第一眼见到那个死婴后便骤然痉挛,接着翻江倒海般涌动。

在卫校学习三年,尸体接触得多了,初时她也呕吐过,但后来很快便习惯了面对一具冰冷的身体。但是,看着那具小小的,被一层粘液包裹住已经变黑的尸体,她打心底深处感觉到了一种生命的恐惧。接下来的夜里,她开始做噩梦,已记不清多少次汗岑岑地从梦里醒来,全身筛糠样抖个不停。三年前的林红还很单纯,纯粹的恐惧还没有让她学会思考,但是,那样的夜里,她常常会想到在家乡的弟弟。拖着一双残腿在村里乱爬的弟弟,那一刻让她的恐惧有了形状。

  丁老太因为那农民抱着死婴到医院里的吵闹而臭名远播,最终事件以丁老太赔偿了农民八千块钱结束,并且,因为这件事,丁老太离开了工作近二十年的凤凰镇卫生院。

  这样妇产科里便只剩下酒鬼医生和两个新来的小护士。酒鬼医生虽然医术高超,但酗酒让他的身体变得很虚弱,连续两例手术下来便累得脚跟发软。到了生育旺期,林红和白露很自然地就成了妇产科里的主力军。

  白露在卫校里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儿,她的理想就是毕业后呆在哪家医院的挂号室里。现在要她每天站在产床前,每天血淋淋地工作,简直要了她的命。开始那段时间,她甚至比林红还要恐惧。

  林红跟白露那时住在医院楼后的一排平房里,许多个夜晚,林红自梦中惊醒过后,会发现娇小的白露不知什么时候钻到了她的被窝里,身子蜷作一团,睁着圆圆的眼睛,满脸惊悸。

  这时候,林红便会抱紧了她,像个妈妈样安慰她。

  白露说:“这些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为什么要把生活搞得这么血淋淋的呢?”

  林红没法回答她,因为她此刻心中正被同样的问题困惑着。

  白天里,站在产床前,林红必须扮演一个大姐的角色,每当白露脸色变得苍白,汗水顺着手术帽的发丝流淌下来时,她总会让她到一边休息一会儿。而她,则强迫自己硬下心肠,两只手伸向让她深恶痛绝的所在,并且,面无表情地用剪刀剪开产妇的会阴,像剪一张纸,或者一截线头。

  妇产科内每天都弥漫着一些痛苦的哀号和血的味道,那些产妇声嘶力竭的叫声,让人仿佛置身炼狱,每一刻都能毛骨耸然。无数的产妇在痛苦时,用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守候在外面的男人,发誓从此以后,再不与男人做那肮脏事。但林红知道,当这些妇人们出了这个门,用不了多久就会把这一刻的痛苦忘得干净。

  林红开始憎恶女人的器官,那些丑陋的,形态各异的阴部呈现在她面前时,总是显得那么面目狰狞,它们如同深深的沼泽,盛载了太多的罪恶,无数弱小的生命在它的血污中挣扎,并终被淹没。因为憎恶而生出仇恨,林红仇恨一切躺在她身边任由她主宰的那些愚蠢的女人。她们在满足了男人最无耻的荒淫过后,还要承受撕裂般的痛苦。这是女人的命运,但一定不是全部。

  有一天当林红和白露共同站在澡堂的淋浴下面时,互相盯着对方水淋淋的身子,然后一起落了泪。白露说:“我永远不要男人,我永远不要男人带给我的痛苦。”

  林红记不清白露从什么时候开始精神恍惚的,或者是在那年冬天,酒鬼医生遭遇一场车祸之后。酒鬼医生的自行车与一辆夜行的卡车相撞,性命无忧,但尾骨却裂开了一道口子,需要在家静养数月。妇产科的活儿便全都落在了年轻的林红和白露身上。

  在那整整五十多天的时间里,林红和白露每天大约要接生三到五个婴儿,为数个女人流产。最忙的时候三个产妇并排儿分开双腿躺在产床上,两个小姑娘挣命样来回奔跑。

  农村妇女临产前大多没有经过细致的胎检,有的甚至连骨盆测量都没有进行过,所以死亡很容易发生。当遇上横产的情况,林红和白露便任由产妇杀猪样惨嗥,对她置之不理。有时候产妇的阴道内伸出一只纤小的胳膊或者腿,它们有力地向两个护士招摇,但却丝毫不能感染一点已经麻木的神经。

  婴儿死了,产妇仍在痛苦地惨叫,林红或者白露,这时会面无表情地过来,剪开会阴,取出死婴,随手将它们扔在托盘里。碰上侥兴存活的婴儿,她们便会机械地用痰管清除婴儿口腔、鼻腔的粘液和羊水,再干净利落地结扎脐根,剪断脐带,像生产流水线上的熟练工。娇滴滴的白露此刻已经变得意志坚定了,那些鲜血在她眼里似乎已经失去了颜色。她的目光也一天比一天变得呆滞,眼睛里灰朦朦的,呈现一种鱼肚白的浑浊。

  白露最后一次站在产床前,顺利地从一个产妇的身体里引出来一个瘦弱的男婴。那男婴虽然瘦小,哭声却嘹亮。边上忙活的林红都被男婴的哭声吸引,白露更是对着男婴露出罕见的笑容。正常情况下,婴儿出生后,大约只需几分钟,胎盘便会脱落,但那天那个俊美异常神情萎靡的年轻女人,在婴儿出生后仍然惨叫不断,白露还大声斥责产妇:“孩子都出来了还鬼叫什么!”

  那产妇只是呼痛,满脑门子都是豆大的汗珠。二十分钟后,白露实在气不过这产妇的娇气,上前查看,却发现一股清亮的液体从孕妇的下身流出来,这是胎儿破水的迹象。白露一怔,上前稍做检查,便发现产妇腹中还有一个胎儿,这一胎是双胞胎。

  初时白露并不慌张,虽然她还没有过处理双胞胎的经验。白露戴着消毒手套的手伸进了产妇的身体里,准备牵拉出胎儿,但在她的手接触到胎儿的一瞬间,心里却咯噔一下,不安的感觉蔓延了整个身体。

  她的手接触到的不是料想中该摸到的胎儿的一双脚,而是伸出子宫外的一只小手。更让白露紧张的是孕妇的宫口已经收缩的只有拳头那么大,随着那只小手还滑落出来半截脐带。脐带在白露手上有力地跳动着,她感觉一个生命正托在自己的手心,轻飘飘的,没一点份量。白露试探着想在体外把胎儿扭转过来,但孕妇这时已经不再疼痛。

  这是一个不好的现象,不再疼痛也就不再有宫缩,没有宫缩宫颈口便不会扩张,那么胎儿就只能窒息在腹中。

  脐带仍然在跳动,白露攥着那只小手,试图让它缩回宫腔里,其实白露心里明白,这种做法是徒劳的,她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书内可能漏掉的某个环节,甚至侥幸安慰自己,我的判断和方法是正确的。孕妇的家人还在莫名其妙看着,心底的一点自尊让白露知道该干点什么,她抬起头非常平静地告诉产妇的家人,小孩难产,可能会有危险。

  后来白露记不起是怎样让产妇转院的,在她摸到胎儿的脐带停止跳动以后,整个心就沉下来,沉得没有思想。她听到汽车的声音,又看到有人抱起孕妇往门外走,孕妇的下身露出半截脐带,上面挂着明晃晃的止血钳,血顺着止血钳一直滴到门外。

  然后是汽车开走的声音,产妇的家人从头到尾没有责怪过白露一句。白露想那个本该粉嘟嘟的小孩现在不知道变成什么色了?该是紫色吧,不,是蜡黄的。白露呆呆倚靠在产床上,那一刻神思恍惚到了极致,她端详着此刻戴着消毒手套的双手,那上面的血污让她忍不住发出长长一声痛苦的呻吟。

  林红在众多的惨嗥中清晰地分辩出那声呻吟来自白露,但当她走到白露身边想询问些什么的时候,白露却蓦地尖叫一声,整个人迅速萎缩下来,然后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醒过来后的白露再也不能站到产床前了,她见人必定要露出惊恐的神情,然后将一双干净纤秀的手举在眼前,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白露后来甚至连林红也不认识了,她被年迈的父母接走时,连看都没看一眼正在替她落泪的林红。

  两年之后,林红再次见到白露,在她面前的已经是个挺着大肚子的产妇了。白露在临产前三天便整宿整宿地睁着眼睛,她的恐惧渗透在她身体的每一处。林红为她做了最细致的检查,无数次在她耳边安慰她,让她放心。而当白露宫缩开始,她仍然像频临绝境的困兽样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叫。

  白露原来清秀的脸庞此刻涕泪纵横,短发已被汗水束成了条状粘在脑门上,她死命抓住林红的胳膊,在呼叫声里清楚地告诉林红:“我就要死了,我逃不过这一劫了。无耻的男人,万恶的男人……”

  白露比任何一个产妇都要多地咒骂男人,她的目光间或与林红的相碰,那里面的绝望让林红感到心上生出种彻骨的寒意。

  白露最终没有能够躺在产床上,那凝结了无数生命与死亡的产床是她所有恐惧的根源。白露在宫缩渐强,一些带血的浆性分泌物渗出时,忽然变得很镇定了。她很清醒地挺着个大肚子查看自己的下身,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跟陪护她的家人说:“我要生了,我要到产室里去了。”

  她的家人搀扶着她往产室去,在走廊里,白露说要小便,她的家人便扶她去了卫生间。可怜的白露就在卫生间里,从窗口跳了下去。当林红闻讯赶去时,纤秀的白露已经躺在血泊里了,她沾满鲜血的脸庞上透着解脱的轻松。当所有人都在白露家人的痛哭中猜测着这女人自杀的原因时,只有林红懂得是恐惧杀死了白露。寒意更深地从心底深处弥漫,林红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天也会被恐惧杀死。如果这是劫数,她在两年前迈进凤凰镇卫生院的时候一切便已注定。

两年过去了,林红仍然呆在凤凰镇卫生院的妇产科里,她的技术越来越好,最后连那个酒鬼医生都在不同的场合里替她吹嘘,说她是科里的第一把手了。

  林红知道酒鬼医生这样说是为了逃避工作。果然,越来越多的产妇家属指名道姓要林红接生,酒鬼医生乐得清闲,不到实在忙不过来坚决不到产房里去。妇产科这时又来了两个更年轻的小护士,她们跟在林红屁股后面忙活,一张嘴就叫林红“林老师”。林红冷着脸儿看她们还很红润的脸庞和嘴角儿挂着的笑意,知道枯萎离她们已经近在咫尺。

  后来那两个小护士能够独立手术了,林红便有了自己一些闲暇时间。林红不常回龙须乡的老家去,她对老家潜意识里有种排斥心理。她只是隔一段时间便让人捎钱回去,让家人知道,他们的女儿并没有把他们忘记。在不多的一些假期里,林红最常去的地方是凤凰山下的土地庙。在庙里,她不烧香,也不求签占卦,只是和几个老尼姑坐在太阳地里,看老尼姑慈眉善目耷拉着脸皮表现出的绝对漠然,闻着庙里常年不散的烟火气息。后来林红真的喜欢上了庙里的那种烟火气,她想,或者庙里的香火味可以褪去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吧。

  林红的怪僻与酒鬼医生的邋遢在医院里已经很出名了,两个新来的小护士很快就感觉到了他们俩身上传递过来的阴森气息。两名小护士没费多少事就知道了妇产科的历史,也打听到了发生在酒鬼医生和林红身上的故事。

  酒鬼医生的老婆与人私通已有近十年的历史,私通者的姓名与人数在医院里那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而酒鬼医生除了酗酒,根本就不过问老婆的事情,甚至她的老婆与人私通后怀了孕,还是他替她做了人工流产。这样,大家便都理解了酒鬼医生酗酒的原因,除了对他抱以同情外还在背后表达了同样的蔑视。这世界上做王八的男人有很多,但王八做到他这一步,那实在是太窝囊了些。

  后来酒鬼医生半醉之下与医院做后勤的几个妇女开玩笑,那几个妇女是从乡下来的,粗俗得厉害,那天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几个妇女联合起来上前扒他的裤子。酒鬼医生半醉之下使不出劲来,被几个妇女按倒在地,裤头扯到腿弯那儿,一盆冷水就泼在了他的下身。后来酒鬼医生蹲在地上捂着下身“唔唔”哭开了,伤心极了。

  几个妇女面面相觑,便凑钱买了瓶洋河酒,一来想哄他开心,二来想套他心里的秘密。

  酒鬼医生先将随身带的一个不锈钢扁形酒壶倒满酒,这才开始不紧不慢地将酒瓶口送到嘴边。酒鬼医生的不锈钢酒壶据说是一个俄罗斯人送他的,因为他曾救过那俄罗斯人怀孕的妻子。

  那次酒后,酒鬼医生吐露了心声,原来他早在十几年前便再做不成男人了。成天呆在妇产科里,女人的身体在他眼里已经和鲜血与死亡联系到了一块儿,他的手早已无数次伸进过不同女人的身体深处,那些丑陋的、扭曲变形的器官让他心里恶心透了,他实在没有办法让自己在面对另一个女人的身体时生出任何的冲动。

  酒鬼医生的老婆在努力过许多次之后终于对他死了心,而他也任由老婆在外面放纵,在他眼里,老婆送出去的不过是一具散发着恶臭与制造罪恶的身体,恶臭与罪恶是他想逃离的,所以,他才能无视发生的一切。可他仍然痛苦,他没有办法用理性的思维来定义这种痛苦的来源,所以酗酒成了他生活里唯一的乐趣。

  两名小护士比别人更能理解酒鬼医生的痛苦,她们后来不仅不像别人那样嘲笑酒鬼医生,还对他表现出了真心的敬重。

  至于林红的怪僻,除了两年前白露自杀的事外,似乎并没有其它可供她们想象的事情,后来,从医院传达室的老头那里,她们知道了林红刚来医院不久,曾经有一个徐州医学院的小伙子来找过她。那小伙子英俊挺拔,当时大家都以为他必定是林红的男朋友,但他只来过一次,以后便再没出现过。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又有男人来找林红了。那是个胡子拉碴,穿牛仔裤和黑色宽松衬衫,瘦巴巴的男人。那天他站在医院大门口等林红,两名小护士便在妇产科的窗口看着林红下楼去和他见面。那男人很亲昵地把嘴巴凑到林红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于是林红便笑了。看到林红笑,小护士便知道这个男人和林红的关系肯定不一般。她们来这医院已经好久了,林红的笑至今她们也没看过几次。

胡子拉碴的男人叫石西,小护士看到他那会儿,他还不是林红的男朋友。但石西三天两头老到凤凰镇卫生院里找林红,理由都是向她询问一些跟生孩子有关的民俗。林红知道这家伙没安好心,心里对他暗暗警惕。但因为石西从来不在她面前暗示或者表露什么,林红心里渐渐就对他失去了戒备。特别是石西每次在她耳边哼哼那首儿歌,她心里便会不由自主生出种淡淡的怜惜来。

  石西是个民俗工作者,现在档案挂在市群艺馆,可是已经一年多没领过工资了。石西不缺钱,每个月稿费单攒一块儿,也有小两千,这在当地算中等收入了。他计划着搞一厚本这地区的民俗大全,已经忙了快三年,收集的资料差不多堆满了一间屋子。那一次在龙须乡,胡子拉碴的石西第一次见到林红,当时他混在一堆吵吵嚷嚷的孝子贤孙中间,牛仔裤,宽松的黑衬衫,瘦瘦巴巴的身子骨,一手拿着照相机,一手拿个小录音机,跳大神似的转来转去,挺扎眼。

  那次五叔殡葬,五叔的儿子洪春是个孝子,毅然卖掉了五叔的老宅为五叔风光大葬,他自己则跟老婆带着七个孩子住到村后的黄泥屋里。那次石西是村里唯一的外乡人,林红注意到了他,他也注意到了林红。漂亮洋气的林红随便往村里一站,那都是最招人的风景。

  后来石西就踱到林红边上,像个爱学习的小学生,拿支笔拿个小本儿逮什么问什么。林红开始时还很有耐心,告诉他死鬼五叔从肩头到腋下披的三尺蓝布叫“披肩手巾”,是过阴间“剥衣亭”留给剥衣小鬼的;五叔脸上盖的方形草纸叫“蒙脸纸”是为了让死者看不见家人,不会恋家,好安心跟阴差上路;五叔袖头里那几块小饼叫“打狗饼”,脚头直插双筷子的那碗饭叫“倒头饭”,头前脚后两盏素油灯叫“引魂灯”,烧纸的灰瓦盆儿就是俗话说的老盆……后来林红说烦了,石西还不知趣地喋喋不休问个没完。林红就住了嘴,把本来就冷的脸儿又多冷了几分。

  石西小笔头儿飞快,记着记着听林红没声了,看了她的冷脸儿,就知道她烦了,想解释些什么,可终于还是闭了嘴,只是脸上露出些委屈的表情。快三十的石西委屈起来像个孩子,脑门上堆起三道摺子,那嘴儿还有点撅。林红看了想笑,可面上还是冷脸儿,还别过脸去不看他。石西磨磨唧唧半天,不说话,也不走开,而且林红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几天后林红回凤凰镇,在车上又遇见了他。俩人聊了会儿,林红就问殡葬那天他干吗老跟着她。石西脸上露出和他年龄很不相衬的顽皮来,他不回答林红的话,却在林红的耳边低低唱首儿歌,当然是改了词儿的:“我是光荣的小尾巴,你到哪,我到哪……”

  冷着脸儿的林红想憋没憋住,笑得眉儿眼儿都舒展开来。边上的石西便直勾勾掉了魂似地盯着她看,说:“林红你笑起来真好看。”直到现在,想起石西那会儿的表情林红还想笑,而石西也在后来的很多时间里,凑在林红耳边哼哼叽叽唱那首儿歌:“我是光荣的小尾巴,你到哪,我到哪……”

  林红十六岁上高中时便开始住校,十九岁时离家到外地上学,那会儿性格虽然不算孤僻,但一个女孩儿独自一个人生活终究还是挺孤单的。两年前来医院找她的徐州医学院那男孩,是她卫校时交的男朋友,俩人在临近分手之际依依不舍,说尽了情话。但是,当那男孩长途跋涉来到凤凰镇找到林红时,忽然一下子觉得她变了个人。那天晚上,医学院那男孩跟林红在镇上的一家饭店里吃了饭,天黑透后带着林红到了他的住处,镇上最大的一家旅馆。房间里,男孩迫不及待地抱住了林红,像在学校时一样吻她的唇,手从她的衣服下摆伸进去。林红知道男孩的举止是一种真情的流露,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抓起床头柜上的烟灰缸敲在那男孩的头上。

  男孩第二天流着泪离开了凤凰镇,林红送他时心里已经非常后悔了,但是,她仍然冷着脸儿,不说一句挽留的话,甚至在男孩上车后便毅然转身大踏步离开。唯一的一场恋爱结束得有些莫名其妙,林红仅有的一点后悔很快就被产房内的血腥气冲淡,不留痕迹了。

  石西的出现很是勾起了林红的一些心事,但她很快就为自己与石西的交往划上了一条底线。毕竟,如果抛开男女情欲,石西还是个挺招人喜欢的家伙。

  那段日子,石西随身带的小本上记满了从林红那里搜集到的关于生孩子的民俗段子。石西每个月里总要有半个月泡在凤凰镇上,他在医院隔壁租了一间民房,但除了晚上睡觉,其它时间基本上都泡在了卫生院里。林红单身惯了,加上工作时间弹性很大,有时都半夜了医院里来了产妇也得立马从被窝里爬起来。时间久了,便养成了生活没有规律的坏毛病,一日三餐能对付就对付,实在没时间或者太累了干脆就让肚子饿着。

  石西自从泡在医院里后,就跟林红与那两个小护士搭了伙,早中晚三餐都由他包了,有时中午或者晚上林红临时加班干活,石西便会把饭菜盛好了端到妇产科的值班室里。林红开始觉得挺别扭,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人这么关心过。但俩小护士一个劲在她面前夸她才找的这男朋友,夸得她心里甜丝丝的,便觉得石西真的像自己的男朋友了。

  平时石西就呆在妇产科的办公室里跟林红还有那俩小护士聊天,哪天碰上没有产妇,四个人还能跑到医院的小花园里拍几张照片。石西摄影技术还是挺不错的,洗出来的照片看着总比真实的人要好看。林红本来就长得漂亮,照片再那么一夸张,更是美得天昏地暗的。晚上林红躺在被窝里看自己的照片,怎么也看不够,心里便免不了想到石西,一想就想好一会儿,收都收不住。

  林红一年里不多的几次回龙须乡,石西知道了,必定要陪她一块儿回去。凤凰镇到龙须乡要坐那种四面透风的乡村大巴,两个小时的路程不算太远,但一个人干坐着终归无聊。凤凰镇跑龙须乡一天只有一辆大巴来回,那破大巴三天两头出毛病,有时半道上就歇了火,把一车人都搁野地里。

  林红回家途中从不搭理别人,这样,她就只能一个人眼巴巴地等大巴缓过劲来,时间难熬得要命。现在有了石西,一路上再不会寂寞了,有时候坐在车上的林红还会巴不得大巴能半道抛锚,这样,她就可以很坦然地跟石西在田野里多坐一会儿,石西会像个孩子样再次为她采来各种各样的野花。农村长大的孩子谁稀罕野花呵,但林红喜欢看石西采野花时那股认真劲儿。林红冷着脸儿坐那儿看着跑来跑去紧着忙活的石西,觉得三十岁的石西真的像极了一个孩子。

  有一次车子经过一大片菜地,金黄的油菜花儿齐刷刷开得精神抖擞。菜地边上是许多蜂箱,养蜂人戴着脸罩在路边冲车子招手。破大巴窗玻璃坏了好几块,车子打蜂箱前一过的工夫,车厢里便飞进来几十只蜜蜂。乘客们夸张地大声尖叫,有人开始试图赶走蜜蜂或者将它们消灭。蜜蜂在明白人们的意图后,毫不客气地与人展开了博斗。战斗的结果是人类损失惨重,蜜蜂全军覆没。在战斗过程里,许多爱好和平没有参与战争的人类也遭到重创,最无辜的要算两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的驾驶员,他的脑门上都肿起两个大包来。而林红在那场战斗里,与石西脑袋靠脑袋躲在石西外套撑起的一个小帐篷里,一任战斗的喧嚣在耳边此起彼服。那天阳光灿烂,石西薄薄的外套并不能完全遮住光亮。外套下面,林红可以看见石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看,这么短的距离让林红生出了许多羞涩,便故意避开石西的目光,最后还闭上了眼。

  后来林红的脖根被石西的呼吸弄得痒痒的,便转过头来想跟石西说让他脑袋离她远点。话没张嘴石西的嘴唇就覆在了她的唇上。因为缺少必要的准备,林红有片刻的无措,在她的无措与最初的茫然里,石西顺利地与她完成了接吻的整个程序。外头人类胜利的嗷嗷声让林红清醒过来,她毫不犹豫地推开石西把外套掀开。阳光下,她的脸蛋红扑扑的,湿润的嘴唇反射阳光泛着些晶莹。边上的石西便看得呆了,他没有看到林红此刻阴得似能拧出水来的冷脸儿,还大大咧咧地伸出手试图揽住林红的肩膀。林红的巴掌毫不犹豫地扇在了他的脸上。

从龙须乡回来后,石西还像以往一样泡在凤凰镇卫生院里,但林红再没有给过他一个笑脸儿。两个小护士很快就发觉了他们之间的变化,她们知道不可能从林红口中探听到什么消息,便一起把矛头指向了石西。石西这回也是嘴里含了石头,死活不撂一句实话下来,但他的表情让小护士猜测一定是他对林红做了什么,便当林红是在跟石西闹小脾气,都没当回事。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林红对石西的神情竟是愈发冷淡,石西愈是殷情,林红愈是不买他的帐,到后来不仅不和他说话,连他送来的东西也不吃了。两个小护士这些日子没少得石西的好处,这会儿看石西耷拉着脑袋脑门上堆起三道摺子那可怜巴巴的样儿,就觉得林红这脾气闹得太过了。她们哪里想到这时的林红已是执意要让石西消失了,但这么长时间相处,石西的好脾气让林红实在开不了这个口,所以她是有意要用冷漠来让石西知难而退。

  石西知难,却不退,不管林红那脸儿有多冷,仍然一如既往地泡在卫生院里,早中晚做好了三餐等着林红回来,林红不吃,他也不劝,只是没事就脑门上堆起三道摺子、撅着嘴唇盯着林红看。

  终于有一天,一整天大家都没有看到石西的影子,晚上回宿舍看到冷锅冷盘子,两个小护士便迫不及待地到不远处石西租来的房子里,却看到门上落了锁。石西每个月总要回市里一两趟,但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不辞而别的,所以,小护士们便认定是林红伤透了石西的心,石西生生是给林红气跑了。

  这晚,两个小护士想找林红说说话儿,但林红宿舍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任她们怎么敲门,林红在里头硬是不发出一点声音来。

  第二天上班,一上午接了两个孩子出来,忙忙碌碌就过去了。到了下午,来了一个挺着六个月肚子的农村妇女做引产。林红在给她做检查时,指出她孕期实际上已经过了七个月。妇女没说话,丈夫在边上忙不迭地说:“七月就七月,照做!家里穷,养不起这么些小丫头。”

  林红和小护士们便知道了这都是B超惹的祸,乡下人家一心想要个儿子,超出来是个不带把的,便像触霉头般,要把那块肉给剔掉。这类事情大家见得多了,也不多言,一个小护士便带妇女去卫生间里尿尿排空膀胱,回来平卧在产床上。消毒皮肤,铺上无菌洞巾,林红取了根21号有针芯的腰麻穿刺针,戴了无菌手套的手在妇女小腹上按了几下,选择好穿刺地点,垂直刺入。针尖穿过皮肤、肌鞘和宫壁,进入羊膜腔。

  床上的妇女口中含着一条毛巾,双目紧闭呼吸急促,疼得整个脸部都在痉挛。林红手脚利索,拔出针芯,见有少许羊水渗出,便将吸有“利凡诺液”的注射器与穿刺针相接,先回抽少许羊水证实针头确在羊膜腔内,再将药水徐徐推入。林红离开产房前嘱咐小护士们观察那妇女一会儿再放她走,自己一个人到外面推了车出了医院。

  这天黄昏时,满天的霞光在凤凰山头盘亘不去,柔软的斜辉从金灿灿的山头飘过来,落在土地庙的院落里。素首素面的林红坐在院里一株老老的槐树下,在她的边上,还坐着土地庙里两个年龄最大的尼姑。老尼姑们长长的眉毛垂下来遮住眼睛,也遮住她们的生命。林红常常在怀疑自己下一次来是否还能见到她们,但两年过去了,这些老尼姑还像她第一次来一样,一整天坐在阳光里,从不与人交谈。生命在她们身上似乎出现了奇迹,她们似乎就要这样一直活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土地庙里有终年不散的缭绕烟香,每次林红来都在贪婪地呼吸,让那些耽于红尘又远离红尘的烟气在她体内回荡。有时庙里还会有钟声,钟声里的林红便会闭上眼睛,摒除尽所有复杂的心思让自己沉入到虚空中。虚空是一种境界,当然不是林红所能达到的,但至少这一刻,她会感到轻松,感到全身上下有种暖暖的血液在流淌。

  两年前的那个黄昏,林红在妇产科里替一个孕妇引产,孕妇张开双腿已经两个多小时了,腹中的死婴仍然不见动静。工作一天的林红已经很累了,她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最后伸进孕妇的身体检查,触到死婴后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抽出手来,看到自己的中指指尖划破无菌手套露了出来,上面沾了些白色的粘状物,而这些粘状物与平时接触到的孕妇分泌物显然不同。当她最后明白过来那是死婴的脑浆时,喉头立刻感到一阵腥咸,好象有了要呕吐的感觉。可当她冲进卫生间抱住马桶时,那些翻江倒海样在她体内奔涌的力量却是引而不发。

  她干呕了将近半个小时,什么也没呕出来,那力量却仍在她体内翻腾,并让她的全身变得彻骨的凉。后来她在薄暮的街头奔跑,她不知道自己那时要做什么,心里只想着离开医院越远越好。她就在那次经过土地庙时第一次被烟香吸引,她弯腰停在庙门前,刚好可以看见一只粗大的香炉内枭枭腾升的烟雾,那些烟雾仿似已经缭绕了无数年,它们这时缓缓飘进林红的体内,平息她心中的躁动。林红从此开始不间断地到土地庙来,不为祈福,不为占卜,只为了能在这里静静地呆上一会儿,闻一闻让她上瘾的烟香,听一听傍晚时那悠扬的钟声。

  第二天中午,两个小护士到外面买了些陕西凉皮来吃,也替林红带了一份。三个人闷头吃凉皮时,俩小护士便拿嗔怪的目光不住瞟林红。林红知道她们怪她气走了石西,但她只能装着没看见。

  陕西凉皮冷冰冰的吃起来没一点暖和气,三个人都没吃完就扔了。这天妇产科里挺清闲,林红便吩咐两个小护士有事到后面宿舍里叫她,她要去休息一会儿。这两天林红神情低落,俩小护士知道她性格怪僻,这会儿最好不要打搅她。

到了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昨天来打了“利凡诺液”引产的孕妇来了,一个小护士便到宿舍里去叫林红。她叫门的时候林红慌忙把一些照片塞到枕头底下,飞快地换了白大褂来到妇产科。两个小护士现在其实都已经能独产做业了,但她们还需要林红在一边照看,这样,她们心里才有底。

  孕妇分开双腿躺在产床上,宫颈口开全之后,婴儿的头发先露了出来。俩小护士吁了口气,都轻松下来,林红便也坐到一边去翻看一本杂志。那边俩小护士开始忙活,大约十分钟之后,婴儿出来了,林红听见俩小护士竟同时发出一声惊呼,慌忙站起来奔过去。

  引产的婴儿已经抱在小护士的手中,是个女婴,但这个女婴小胳膊小腿居然还在不停地扭动。难怪俩小护士惊呼了,林红见了都诧异得厉害。她在妇产科已经三年多了,从来没有见过打了“利凡诺液”居然还能活着的婴儿。在她的记忆里,这种事情好象也从没听酒鬼医生提起过。

  林红不及多想,随手在拇指上缠上些纱布,在婴儿嘴里和鼻子前抹了一把,替婴儿清理了粘液和羊水。婴儿还只是小腿小胳膊乱动,眼睛闭得死死的不作一声。林红下意识地倒提起婴儿,在她脚心里猛拍了几巴掌,婴儿居然缓过气来,发出一些微弱的哭声。抱着婴儿的林红这会儿有点无措,她带些询问的目光投到床上孕妇身上时,那孕妇却脸色煞白,目光四处游移,不敢与林红的相碰。

  后来林红让小护士先送孕妇到监护室去,自己给婴儿洗了身子,给她注射了一针肺血管扩张剂,防止孩子因呼吸窘迫而死亡,最后到壁橱里找一块别人遗留下来的毯子把孩子裹好,就往监护室给那孕妇送孩子。

  监护室里居然没有人,林红怔了怔,立刻气呼呼地在走廓里大声叫那俩小护士的名字。俩小护士从值班室里跑出来,看看空空的监护室,也傻了眼。她们刚才把孕妇送到监护室交给她的丈夫后便离开了,没想到这一会儿的工夫,俩大活人就不见了。

  那俩大活人是死是活跟她们没什么关系,关键问题是林红现在手上还抱着一个哭泣的女婴。如何处理这女婴,立刻就成为一道难题摆在了妇产科三个小姑娘的面前。

  天黑下来了,三个小姑娘还呆在妇产科里,那女婴躺在她们面前,脸色泛着些铁青,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呜咽。林红的脸色这时冷得厉害,俩小护士连大气都不敢喘。

  林红最后说:“你们俩回去吧,这里由我来照看。”

  俩小护士想说什么,可看看林红冷冰冰的脸,终于怯怯地起身离开了。空荡荡的妇产科里现在就剩下林红和那个女婴了,照林红的推测,这个女婴虽然在出生时没有死,但她肯定活不了多长时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最多再熬三两个小时就会死去。这样想,林红就轻松了许多。

  林红对着女婴呆坐着想心事,忽然女婴的哭声响亮起来,小胳膊小腿扭动得也厉害了些。林红抱起女婴,发现女婴尿尿了,便有些哭笑不得地替她换了尿布。后来女婴一直持续不停地哭泣,小嘴还一张一合地吐泡泡。

  林红知道她饿了,出生到现在五六个小时了她还滴水未进。林红便调了杯糖水,用汤勺一点点地喂她。女婴的脸色这时居然泛出了些红润,满是皱纹的脑门也舒展了许多。

  林红喂她糖水时下意识地摸摸她的小脸蛋,忽然觉得有些不愿意见到即将到来的死亡了。这个念头生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林红端详着女婴粉色的小脸和小小的身子,体内生出迫不及待想做些什么的冲动。可她什么都不能做,她只能守在这个女婴面前,等待死亡的来临。

  下半夜,女婴哭声愈发嘹亮了,那哭声像夜里的一枝烟火,直冲到黑暗的苍穹上。林红不住轻拍着女婴小小的身子,嘴里不知觉地哼着一首记忆深处的儿歌,心里被一些忧伤的情绪充满。女婴的脸色开始一点点变得阴暗,适才扭动得厉害的小胳膊小腿也渐渐变得无力了,但只有它的哭声,仍然顽强地刺穿着黑夜,发出一些让林红感动的力量。

  林红后来把婴儿抱在了怀里,像一个妈妈样轻轻晃动。在婴儿哭声渐弱时便使劲掐婴儿的脚和手,以便让她的哭声再度嘹亮起来。林红知道,如果孩子没有了哭声,那么死亡便已将她带走了。

  小小的生命,她来到这世上不足一天的时间,便又要匆匆地离去,那么,她又何必要诞生呢。林红后来想到,这孩子其实是不愿意死去的,她停止了扭动只把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了哭泣上,只是为了能够证明她还活着。

  活着虽然是这么痛苦的事情,但是女婴仍然选择了活着,哪怕只能多活一分一秒。林红眼里湿湿的,更紧地抱着婴儿,嘴里喃喃念叨着:“我会延续你的生命的,我会延续你的生命的……”女婴终于在黎明将至时死去了,她的哭声像是生命的休止符,在一些细若游丝的呜咽最终消散后,终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守候女婴一夜的林红没有感到丝毫疲倦,她站在窗口盯着远方那片气势磅礴泛着青白的云层,一些久违的激情让她这个早晨,迫不及待想要拥抱些什么。

  护产科的俩小护士这天直到傍晚临下班前都没有见到林红,还有那个女婴。她们便一整天都在猜想林红的去处和那个女婴的生死。

傍晚时,消失了两天一夜的石西忽然再度出现在妇产科里,他下巴上的胡子碴又多了许多,神情略显疲倦,但精神却出奇地好。他告诉俩小护士,他回市里拿了一笔稿费,因为一些琐事又耽误了一下。小护士问他不是被林红给气走的吗?石西便讪讪地笑,低头不语。俩小护士陪石西到宿舍里去等林红,快到八点那会儿,林红回来了,见到石西,依然是冷着脸儿,一句话没说便进了自己的房间,把房门关得死死的。石西在外头徘徊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胆子敲林红的门,只能独自回自己在医院附近租住的房子。

  晚上十点多钟,石西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找出许多林红的照片来看。正看着,外头响起敲门声,石西答应一声穿上裤子过去开门。外面站着林红是石西想不到的,那瞬间他胀红了脸有些不知所措了。

  林红的脸依然冷得像黑暗的夜,但她明显要比石西镇定许多。那天晚上,林红站在石西的门边第一句话是:“你是不是喜欢我?”

  可想而知石西听到这话后慌成什么样了,他那儿摇摇头又点点头,嘴里说了些什么又全都嗫嚅在喉咙里听不清楚。

  林红进来,关上房门,凝视着石西说:“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回石西憋红了脸终于重重地点头。

  林红长长地吁口气说:“好了,我知道你喜欢我,所以我来了。”

  石西疑惑地看着林红,不知道她今晚出现的目的。林红脸色舒展开来,甚至脸颊上还飞快地掠上了些绯红。

  林红说:“你难道要一直这样像个傻子站在那儿吗?”

  石西再傻,这时也听出了林红话里的意思,但他却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所以,他还是傻傻地站那儿,想上前又不敢,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

  林红叹口气说:“看来我今晚真不该来的。”话说完她便慢慢向门边踱去,而石西这时却猛地上前从后头抱住了她的腰。

  那晚的下半夜,石西头埋在林红的胸膛上呜呜地哭了,他在抽泣声里,非常详尽地向林红讲述了他二十岁那年冬天跟初恋女友去大兴河溜冰的事儿。大兴河在城市北郊的田野里,没有桥,两岸由一条钢索水泥船连接着。水泥船上的船工不用浆,靠着拖动横穿两岸的一根钢索来移动船只。那年冬天水泥船被冰封在了岸边,石西跟女友在船上坐了会儿,便在冰上闹了起来。石西掉进一个冰窟窿时女友茫然找了半天,当她看见石西从冰窟窿里露出一条胳膊,吓得哇一声哭起来,拔腿就跑。她不是去救石西,她是往岸上跑。

  石西在冰窟窿里呆了半个多小时才被经过的农民救起,那会儿他已经气若游丝小命眼看就保不住了。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石西痊愈出院,身体恢复得还不错,瞅着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但那次落水他却伤了肾,永远也不可能恢复了。

  林红是医生,当然知道伤了肾对于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她怜惜地抚摸着石西凌乱的头发,心底生出些淡淡的怜惜来。石西的呜咽声还在继续,听起来不像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发出的声音。还有他此刻涕泪纵横的脸上那种委屈的表情,更让林红心里发酸。就在那时,林红心里真正决定了做石西的女朋友。决定生出来,林红心里隐隐还有些轻松。石西生理上的残疾恰好打消了她心理上的恐惧,这样,她就可以尽情地享受爱情本身而不是它带来的结果了。

  第二天一早,俩小护士看到林红与石西不仅前嫌尽释,而且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了温情。这一夜的变化让她们百惑不解,但这样的结果却是她们乐意看到的。从此,石西在凤凰镇卫生院里与林红成了公开的一对儿,林红在大家拿她和石西开玩笑时,也开始破天荒地露出些笑容。

  那一夜之后不久的一个黄昏,林红带石西到凤凰山的南坡去。南坡有片松树林,满眼的针松矮小粗壮。松林深处,石西看到一个小小的土包,那土包显然新堆起来不久,边上的泥土还很新鲜。很快石西便明白了那小土包是一座坟盈,因为土包前躺着一个小小的碗口大的花环。但这么小的坟盈是石西从来没见过的,而且他还知道按照当地的风俗,未满月的孩子夭折后是不能起坟的。

  林红说:“你知道这里的孩子是谁吗?”

  石西疑惑地摇头。林红说:“她叫林林,她是我未来的孩子,我答应她我一定会延续她的生命的,所以,总有一天我会来接她,带她进入我们这个花花世界。”

  风吹过来了,枝头一些干枯的松针轻飘飘地落下来,划过石西的脸颊,有些微痛的感觉。傍晚的薄暮在山林间缭绕,青白的日光透过一篷松针的罅隙折射到林红脸上,林红的脸便斑斑驳驳的,有种碎裂的感觉。石西忽然觉得林红这一刻的神情很怪异,跟他平日感知的林红不太一样。但很快,石西便知道了关于那个引产未死的婴儿的事情,他便在心里释然了林红此刻的怪异。

  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石西不经意间跟林红提到那个在黎明将至时死去的婴儿,都能从林红脸上看到和那个黄昏同样怪异的表情,于是,石西便记在了心上,再不提起那个女婴了。

  这一年的春天,林红得到了一次去海城第一人民医院进修的机会。本来说好了进修时间是半年,当林红收拾简单的行李离开凤凰镇卫生院的时候,她自己都没有想到,海城之行,彻底改变了她将来的生活。

林红嫁到城里,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有一天护士长到特护病房里去了两趟,每趟进来后摸摸这里擦擦那里穷磨蹭,还很关心地问林红家里的情况。林红觉得护士长那天的神情特别假,故意做出的关切背后带着些敌意。

  那时林红刚到这家医院两个多月,她跟随周边县城几个小医院一帮年轻医生护士一块儿来到海城第一人民医院,林红被分配到内科住院区。刚来三天,借故往内科病区跑的医生一下子多了起来。那都一帮未婚小青年,奔内科病区是假,看林红是真。护士长那会儿脸拉得跟抹布似的,一拧准能拧出水来。好在林红懂得自律,不管眼前有什么人晃悠,她照旧冷着一张漂亮的脸,不会不搭理谁,也不跟谁稍露半点颜色。

  那些起初往内科病区跑的小伙子们,后来总算明白过来了,心思扑在林红身上,那纯粹瞎耽误工夫,甭管你使多大劲,都没办法拉近一点和林红之间的距离。冷脸美人不是一盆花,她是一道风景,有山有水怡人的风景,看着赏心悦目,但你想把这风景揣兜里带回家,那是做梦。

  现在的人都现实,那些小伙子们后来渐渐都把目光转移到了另一些可带回家的盆景上,内科病区这边才恢复了安静。林红依旧每天冷着脸,打扮得衣衫鲜亮来上班,跟同事接触不愠不火,不管落在身上的眼球有多少,总是很适度地保持着一个美人矜持的骄傲。

  护士长从林红一来眼睛里就落了根钉子,工作中挑不出她的刺来,那钉子就在眼里生了根。那次,病区住进来一位瘫痪的老干部,护士长便安排林红做了特护。特护工作是最让小护士们头疼的事,特护病人身上都有大毛病,要么患了绝症要么生活不能自理。这样的人脑袋里的毛病跟身上的毛病成正比,总觉得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就他自己,绝望的同时潜意识里还有种毁灭什么的冲动。你就天天替他端屎把尿,把他伺候得跟儿子似的,在他眼里还落不下好来。这次住进来这位老干部,浑身都是慢性病,这些病搁别人身上挺挺就过去了,可他实在太老了,这次住进来没有人指望他还能再出去。

  林红特护得挺辛苦,她和县里来的另一个小护士轮值,白天黑夜都得有人伺候在老干部边上。老干部现在已经靠输液维持生命了,每天清醒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六个小时。让人头疼的是这老干部患有严重的肺结核,躺那儿动不动就剧烈地咳嗽,一咳嗽就身子乱动,好几次把手背上输液针头都给晃掉了。这也不算大事,针头掉了就再扎他一针,但这老干部还大小便失禁,虽说不吃不喝失禁的内容不是太多,可一天失禁个三回五回也够这些小护士受的了,而且还是未婚小护士。帮个老头换尿布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可让林红觉得难堪的是来探视老干部的人挺多,老干部跟人说着话的时候下面就开始悄悄失禁了。

  当着那么多人面干活,林红有点受不了,特别是有人为了监督她的工作,还凑边上来比划哪儿哪儿再擦一把。每到这时林红很镇定,活儿也做得挺仔细,只是活儿完了端着盆出去她总要在卫生间里呆好长时间。

  来探望老干部的人中,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大热的天白衬衫的袖口还扣得严严实实的,头上顶着跟咱主席一样梳得板顺的大背头,一看就知道是个有派头的人。林红知道他也是个干部,而且官肯定还不小,每次只要他在,其它探病的人常常会丢下床上的老干部围着他转。这老头从不跟林红摆谱儿,也不像其它人一样指使林红干活,只是老干部一失禁,他就要带头站在林红后面,而且还站第一排。林红特别腻烦他。

  每次这小老头来,护士长大多陪在边上,这时她就会像一只做运动减肥的胖鸭子,小胖腿颠过来颠过去,反反复复猛夸自己护理老干部如何尽心和猛拍小老头的马屁。

  以前小老头不来的时候,护士长坚决不进特护病房,但那天破天荒地一天来了两趟。第一趟是中午吃饭的时候,林红去食堂打了饭回特护病房,护士长端着俩饭盆潜进来,跟林红并肩坐着,那饭盆菜盆儿就搁在了一块儿。护士长菜盆里有肉丸子,还有虾,她的筷子却往林红的菜盆里挟青菜。

  护士长说:“小林呵,来这么长时间了,咱们医院里惦记你的小伙可不少,你就没看上眼的?是不是条件太高了。”

  林红挟着青菜说:“那是你们城里人拿我们乡下人逗乐呢。”

  护士长说:“小林你这话就不对了,瞧瞧你的模样比城里人还漂亮还洋气,谁敢把你当乡下人。”

  林红勉强露个笑脸,低头吃饭不说话。

  护士长接着说:“你是不是考虑一下,在城里找个人嫁了,那可就百分之百成城里人了。”

  话说到这儿林红就全明白了护士长的心思,她心里暗笑,身上便放松下来。这时她还没有把事情跟那大背头老头联系起来。

  到了傍晚临下班的时候,林红办完交接班,在更衣室里换完衣服,回特护病房拿东西,护士长再次踱了进来,后头拿胳膊捅捅她,低声说:“小林呵,我中午跟你说的事你考虑考虑吧。”

  林红回头看看护士长圆嘟嘟的脸上露出的期待,淡然一笑:“说不用考虑了,男婚女嫁挺正常的事,我也挺想找个城里人嫁,可是我没福气,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护士长因为期待而紧绷着的面孔一下子松驰下来,那瞬间还吁了口气,让林红感觉她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护士长脸上随即再现出的失望便有了些掩饰的成份。

  “小林你真就不再好好想想了?”护士长最后说这句话时腰板已经挺直了,话里有了官腔。

  林红迟疑了一下,护士长不待她回答,已经径自晃着膀子出去了,那步子居然迈得很轻松。

离开医院林红想想护士长的表现有点不对头,她话里头是受人之托想替林红找个婆家,可心里头却不想把这事给办成了。林红拒绝,对了她的胃口,也去了她一块心病。林红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想到了问题的关键。她心里动了一下,就走了神,路过家边那条巷子时忘了拐进去。

  石西这时刚巧骑着车从后头过来,隔多远就叫林红的名字。林红恍恍惚惚转过身,看着石西,忽然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挺不真实。石西推车跟林红一块儿往小巷里面去,石西一条胳膊还搭在了林红的肩上。

  回到家里,石西主动到厨房里忙活晚饭,林红没事,就躺在床上想事情,石西偶尔进来拿东西,她便闭上眼假装睡着了。石西是个体贴人的男人,过来轻手轻脚地给林红小肚子盖上薄毯子,把电风扇调到最低档。门关上,林红眼里就湿湿的。这么长时间,她还要忍不住为石西一些细微的关心感动,她感动时,真想这样跟这个男人过一辈子。可是如果真这样了,林林怎么办,他还在等着她去接她,给她幸福的生活。想到这,护士长今天跟她说的事儿又跳出来,林红脑子里把医院里有印象的男人过一遍,暗暗猜测护士长要给她介绍的人是谁。

  吃完饭,石西陪林红看了会儿电视,林红要洗澡,他便到外面去烧了水,把洗澡用的大木盆搬到里屋去。水开了,石西在澡盆里兑了冷水,水温调到适中,便让林红进去,自己要到工作间去干活。林红拉住他不让他走,石西立刻便局促起来,脑袋左摇右晃目光不敢跟林红接触。他这儿扭捏的工夫,林红已经脱光了衣服背朝着他坐到了澡盆子里。哗哗的水声响起来,石西眼睛定了神样盯着面前泛着光泽的身体,下意识地就蹲到了盆边,拿手轻轻抚摸林红光洁的背。林红感觉到他的手有些微颤,便回过头来说你到外面把搓巾拿来替我搓搓背吧。

  石西答应一声却不动弹,眼里落满了水气,雾朦朦的很不真切。林红轻轻叹息一声,转过身来,将水淋淋的身子都塞到了石西的眼睛里。石西咽口水的声音很大,目不转睛盯着林红胸前的时候,不知觉中脑门上堆起三道摺子,嘴巴还微微有点撅。每当石西露出这种委屈的表情时,林红心里便会生出无限柔情来,这天也不例外。她主动抱住了石西,把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胸膛上,而石西饥饿的吮吸,也让她的身体变得慵懒了。

  后来石西的劲大了点,弄疼了她,在痛感袭来时她立刻警觉起来,那慵懒的身体便感觉到了水的微凉。她轻拍石西的后脊,低声说:“你还是去忙你的事吧。”

  石西立刻停止了动作,嘴巴还没离开就忙不迭地点头。林红再拍拍他的后背,他虽然不舍,但还是毅然松开林红,站起来羞怯地笑,却笑得僵硬。然后,他甚至不敢看林红,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样头也不回地跑了。

  林红在澡盆里坐到水变得冰凉,她在想自己这样对石西是不是太残酷了些。可是,这么长时间,像习惯石西在她身边为她做一切事一样,她习惯了这样诱惑石西,然后在他孩童样的无奈里,心里便会生出种恶意的快感。水已经变得冰凉了,林红尽量把身子尽数沉到水里。她知道石西这时肯定已经忘记了刚才的无奈,他会很快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并且整个晚上都不会来打搅她。那是个极其聪明的男人,虽然有时候林红会觉得他懵懂如婴儿,但是,她想,石西是能洞穿她一切心思的,他不揭穿,只因为他爱林红,林红对他的宽容,将会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幸福。

  一个星期后,大小便失禁的老干部去世了,林红的特护工作便算到此结束。尸体没送太平间,直接让火葬场的车接走了。那天大背头老头也来了,大伙儿全听他的,他指挥起来有条不紊,充份显示了一个领导的良好素质。在病人家属怆天动地的悲号声里,他满脸悲痛,跟一个花白了头发的老太太数度握手,代表党和政府向她致以最关切的慰问。

  乱嘈嘈的一个上午过去了,内科病区又恢复了平静。医院本来就是连接阴阳两界的通道,医生护士对于死亡早已司空见惯,大家很快就把老干部的事抛在了一边。护士长这天有点沮丧,一整天都阴沉着一张脸,大伙儿远远看见她便借故躲开,只有林红不躲,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她甚至还坐在了护士长隔壁的座位上。

  可自从那天之后,护士长就当林红隐了形,闭口不提那天的事。她不提,林红当然更不好问,所以,林红心里隐隐有些失望。晚上回到家,照例吃完饭后要看会儿电视,本市新闻里,林红见到了那老干部去世的讣告,还有大背头老头慰问家属的镜头。林红这时才知道大背头老头原来是市委书记,他刚参加革命的时候是那去世的老干部手下的警卫员。林红有点吃惊,以前虽然猜到这老头是个大官,却没想到会是市里一把手,这时再想想探病的人围着他转和护士长猛拍他马屁,就觉得在情理之中了。这事儿过去就过去了,林红也没多想。一个普通老百姓一辈子接触到市长书记的机会没多少,林红也压根没指望自己一个乡下来的小护士会和这些当官的扯上什么关系。

第二天到医院里,护士长堆着一张胖嘟嘟的笑脸在等她,她立刻就想到那件事情还没有结束。虽然这些天她一直都想弄明白护士长到底要把谁介绍给她,但事情真的发生了,她心里还是隐隐生出些恐惧来。护士长抽空把她叫到了一间空病房里,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林红心里愈发紧张了,但面上依然是冷脸儿,一副不悲不亢,不惊不喜的模样。

  护士长说:“小林呵,上次的情况怪我没跟你说清楚,领导批评过我了。”

  林红装糊涂:“护士长你说的什么事呵。”

  护士长说:“上次我跟你说在城里找个人嫁的事呗,其实,我是受人之托,人家指名道姓就相中你了。”

  护士长说话这么坦率,林红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但她还必须把自己给端着,虽然她很想知道相中她的人是谁。林红说:“我有男朋友了。”

  护士长说:“你先别把话说死,男朋友不是丈夫,没结婚就还是自由人。”

  林红低头不说话了,还适时地在脸上露出些羞涩来。

  护士长看了很满意,以为自己三言两语就打动了林红。她接着说:“不是我跟你卖这个关子,如果你嫁进这户人家,那下半辈子可就算掉进蜜糖罐罐里了,你乡下的家人也跟着享福。”

  林红证实了自己最初的猜测,心儿就悬到嗓子眼了,话音里便露出了些急切的语气。林红说:“护士长你还是明说吧,那是户什么人家。”护士长呵呵一笑,胖脑门儿凑过来,附在林红的耳边,说:“是咱们罗书记。”

  林红恍惚了一下,问:“哪个罗书记?”

  护士长酸溜溜地白她一眼:“咱们市里还有几个罗书记。”

  林红脑子里立刻现出一个大背头老头的形象来,她脱口而出:“是个老头?”

  护士长憋一下没憋住,笑得眼儿眉儿都挤到了一块儿。她说:“小林呵瞧你都想到哪去了,那可不是一般的老头,他是咱们的罗书记。而且,罗书记相中你不假,可他相的是儿媳妇,人家老伴还活得好好的呢。”

  林红吁口气,脑门上已经沁出了层汗。接着,她的心就开始扑通扑通乱跳,一股控制不住的力量在她身体里左冲右突。她走到窗户边,假装看外面的风景,可眼里却白茫茫一片,哪还装得下别的东西。

  护士长跟过来,喋喋不休一直说个不停,林红这时已经听不见别的了,脑袋晕乎乎的,跟刚被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砸中一样。后来护士长看她的表情知道她离答应已经不远了,就又掏出一张照片递到林红手中。林红懵懵懂懂接过来,看照片上一个高高大大挺帅气的小伙儿。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公子,随便摆个姿势就气势十足。林红盯着照片看,眼里就落上了些疑问,最初的一些激动也渐渐平息下来。

  林红把照片还给护士长,说:“你还是把照片还给罗书记吧,谢谢他的好意,可他们家门坎儿高,我一个乡下人实在高攀不起。”

  护士长的脸唰地绷紧了,她再开口时话里便有了些威胁的味道:“小林同志,你可得想好了,这种好事儿不是天天有,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这是院领导交给我的任务,我完不成没关系,院领导在罗书记面前交不了差才是大事。”

  林红忽然莫名地烦躁起来,大声说:“嫁不嫁人是我的事,谁也别想逼我。”

  护士长哼哼冷笑两声,晃着脑袋说:“行,小林你这话说的有骨气,我就照你原话背给罗书记听了,你可别后悔。”

  护士长转身往门边去,高跟鞋踩着鼓点儿,林红又听出了轻松的味道,心里便有些犹豫了。护士长说:“现在不知多少小姑娘头削得跟针尖似地想往大户人家嫁,好事儿落你头上,这不知是你几辈子修来的,你还这里端着,真当自己是仙女了……”

  林红这会儿不理会护士长话里的讥诮,她飞快地转动念头,知道这一刻其实自己正面临一生中最大的选择。护士长已经拉开了门,林红终于脱口而出:“等等……”

婴骨花园 第三部:凤凰山

中午,林红没有在食堂吃饭,十一点刚过就换了衣服回家。护士长跟在后头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下午千万别迟到了。林红走到家门口的小巷边上,又临时改了主意,她不知道这会儿见到石西该跟他说什么。林红一个人去一家洋快餐店里吃了午餐,剩下的时间就在街上四处转悠。

  这座城市这两年发展迅速,满街的高楼跟发豆芽似的,眼一眯的工夫就竖起来了。林红以前来过好多次,大多是走马观花,这次在城里已经呆了将近五个月,但平时也就在医院与石西家两点徘徊,这城市给她的陌生感仍然常常让她觉得无所适从。

  走在街道上的林红穿着蓝底黄碎花的吊带裙,露在外面的肌肤玉一样晶滢雪白,再加上她漂亮的脸蛋和凸凹有致的身材,到哪儿身上都落满眼球。大家谁都不会把这么一个漂亮新潮的女子跟印象里的乡下人联系起来,但是林红自己却知道,无论她的模样打扮得再光鲜照人,但是,她与真正的城市人之间仍然横亘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后来林红停在了城市最大的一座购物中心门前的广场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忽然落了泪。她想到她可以轻松跨越那道鸿沟了,甚至,这一步她可以跨得很远,把大多数人都抛在身后。这时候,林红就知道自己很难拒绝这样一个诱惑了。

  广场上还有很多孩子,他们牵着妈妈的手,或者独自欢快地跑动。看着他们,林红脸上的表情舒展开来,她想到林林从此就可以过上幸福生活了,一张熟悉且模糊的孩子脸便在脑中清晰起来。她的手抚在自己的小腹上,似乎感觉到了另一个生命轻微且迫且的颤动。林红不再犹豫,她到路边招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回医院。

  罗书记的家并不像林红想象中那么金碧辉煌,但房间却大且空旷,空气里飘荡着寻常人家没有的威严气息。小保姆把护士长与林红让到客厅里,接待她们的是罗书记的老伴,护士长便跟着小保姆一块儿叫她金阿姨。金阿姨五十多岁的年纪,但保养得很好,身子微微有些发福,却不变形,典型的官太太型象,又不像一般官太太那么世俗与冷傲。金阿姨对护士长与林红很热情,并且在一些简单的寒喧中不断偷偷打量林红。护士长这会儿嗲得厉害,只半边屁股落在沙发上,一说话声音就发颤,一副恨不得趴下来舔人脚趾头的奴才相。而林红却很镇定,仍然冷着脸儿,目光随意落在房间的角落。金阿姨不主动跟她说话,她便抿着嘴唇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很好地将羞涩与宠辱不惊表露在女主人的眼睛里。

  大约半小时之后,罗书记赶回来了,他摆摆手,阻住护士长热情得过火的问候。市委书记就是与众不同,在处理家庭事物上也表现出了一个大人物的果断与坚决。他端详了此刻目光停留在自己脚尖上的林红,微一沉吟,便直奔主题。

  罗书记冲着护士长说:“你是不是把情况都跟小林说了?”

  护士长那半边屁股都离开了沙发,站起来曲着腿一迭声说我都说了都说了。罗书记目光变得柔软起来,边上的金阿姨这时也垂下了头,露出伤心的表情。罗书记对着林红说:“既然护士长已经把情况跟你说了,那我也在这里表个态。这件事情你一定得出于自愿,我们不会难为你,我会给你时间让你考虑清楚。”

  林红还没说话,护士长又抢着说:“我们小林既然来了就是已经想清楚了,罗书记从今天起就把小林当自家人吧。”

  罗书记不理她,却把质询的目光投到林红身上。林红犹豫了一下,面上虽然还是不动声色,但其实刚才一进这家门,她心里就已经是翻江倒海般起伏不定了。罗书记说:“小林你也说句话,否则我们心里不踏实。这件事,说起来真是难为了你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同志了,可是,我请你理解我们做父母的心情。”

  林红望望护士长,觉出了罗书记话里有话。护士长目光局促起来,不敢与林红的对视,林红便知道她一定隐瞒了自己什么。罗书记是老姜了,目光多犀利,一眼就看出了林红心里的疑惑。他再看护士长时眼里便多了几分严厉。他说:“护士长你没把咱们家罗成的情况跟小林说吗?”

  护士长胀红了脸,低头说:“我给小林看了罗成的照片。”

  罗书记厉声说:“还有呢?”护士长这回连大气都不敢喘了:“其它的事情都是小事,我想反正小林答应了,那些事就留着以后慢慢跟她说也不迟。”

  罗书记一拍桌子,脸上已有了怒意,他大声道:“胡闹,真是胡闹!”

  罗书记说:“小林同志,这件事情你还不了解情况,我们老俩口不想骗你,我们有责任把事情跟你说清楚……”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罗书记的独子罗成,三年前在一家夜总会里跟人结了怨,还让人打了。他咽不下这口气,便找了几个公安局的哥们,连续几天守在夜总会里,总算把仇家给等来了。能跟市委书记的公子结仇的人当然也不是寻常角色,两边人拉拉扯扯后来就动了手。罗公子情急之下,加上之前又喝了不少酒,一时冲动从一个哥们的胳肢窝里掏出一把枪来,连续扣动板机,不仅打死了仇家,还打残了两个无辜的群众。这事情在市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后来还惊动了省公安厅。最后罗书记大义灭亲,亲自送子去自首,这才把民心给平抚下来。半年后,罗成一审叛处死刑缓期执行,上诉后维持原判。罗书记在这件事一开始就摆明了姿态,后来虽然心痛,但也不好插手过问。唯一的儿子给判了死缓,这事搁在谁身上都是致命的打击。那段日子罗书记与老伴怎么熬过来的没有人知道,但老俩口相继大病一场却是有目共睹的。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三年多了,伤口似乎已经愈合了许多,罗书记常安慰老伴说:“只要儿子还活着,便还有希望。死缓一般死不了人,表现好一点就无期,过个十年八载的再活动活动,人就能出来。”老伴还是想不开,老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等得了十年八年,“再说,现在你还是这市里的一把手都救不了儿子,十年八年之后退休了,那会儿更没法子了。”罗书记知道女人心气儿窄,所以也不跟老伴争辩,何况老伴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后来有一天,老伴上街买菜经过一家幼儿园,痴痴呆呆在门口呆了一个多小时,回来后便长吁短叹说儿子如果在家这会儿也差不多能给我们生个孙子了。这个念头一生出来便再也赶不走了,老太太没事就在罗书记耳边唠叨,罗书记开始还劝慰老伴,到后来听得多了,连他自己都沉迷到对孙子的渴望中了。最后,老伴说:“儿子如果这辈子出不来,我们就断子绝孙了。我们前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要让我们遭这种报应呢。”罗书记听这话后脊发凉,便知道已经不能再等了。

  这天,罗书记说:“我们给儿子找媳妇,其实主要是为了想抱孙子。罗成哪天出来我们现在也说不清楚,所以,我们也不要求儿媳妇能等到罗成出来。孩子生下来后,如果儿媳妇要离婚,我们不会反对。”

  最后,他又补充一句,“我们这样做当然有点太自私了些,但是,我们会做出补偿的,无论谁做了我们的儿媳妇,我们都会尽我们所能,满足她一切的愿望。”

  话说完,罗书记与老伴殷切地盯着林红,目光里甚至还露出了些乞求的味道。林红这时候看他们,就觉得他们一点也不像当官的和官太太了,他们和普通的老人没什么区别,甚至,他们比普通的老人还要可怜。知道护士长有事瞒着自己,初时林红只当那罗公子是个残废或者生了什么重病,知道原委后她心里彻底平静下来,觉得自己和罗书记老俩口已经站在了一个平等的位置上。这样,林红就消去了所有的顾虑,她没有让罗书记失望,虽然说话时还是冷着脸儿,但那话里的温暖却已经暖到了对面两个老人的心窝窝里。

  林红说:“我愿意做你们的儿媳妇,我也没有什么心愿要你们完成,而且,我向你们保证,我也不会和你们的儿子离婚。”

  对面的老头老太这时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了,金阿姨还哭出了声,扑过来抱住林红,抽泣个不停。事情圆满到这个程度是罗书记想不到的,他心里当然也有过疑惑,但后来很轻易便打消了仅有的顾虑。林红是个乡下女孩,这辈子她能嫁给市委书记的公子也算是她的福气了。所以,他绝没有想到,林红在满足他们的同时,其实他们也满足了林红对于婚姻最美好的想象。

  晚上,林红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披了衣服到西屋石西的工作室去。石西晚上见到林红总有些慌张,他僵硬地笑笑,说时间不早了,劝林红回去休息。林红在这瞬间脑子里突然转过一个念头,便想到该如何解决自己和石西之间的事了。

  林红说:“石西这俩天你有空吗,我要回家一趟。”

  石西说:“你知道我哪天都有空的。”

  林红说:“那你准备一下,我们可能要在乡下多呆两天。”

  石西笑了:“我一年里倒有一半时间在乡下,你还怕我不适应吗。”

  林红看石西笑得单纯,心里酸酸的,有些柔情生上来,眼前就蒙上了层雾气。林红怕石西看出来,拍拍他的脑门,取了那个花蛇玩具,说声晚安便回屋去了。

  当林红再次带着石西爬上凤凰山的南坡时,石西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些不安,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次林红是要真正离开他了。从城里出来后,坐在车上的林红心里便沉得像揣了两块石头,她不能跟石西提起她即将成为市委书记儿媳妇的事儿,但离开石西,这对于她已经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了。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而是心里那份浓重的歉疚,让她依偎在石西身边时,真实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卑劣。

  黄昏的凤凰山上没有了烈日的烘烤,那些清爽的风儿带着些绿色的气息四处飘荡。俩人在山道上行走俱都无言,林红冷着脸儿,走得很慢,仿佛前面是一个她极不愿去的所在。石西被她这一刻的冷漠感染,那些不安便时不时地跳出来,让他心里空落落的有了些慌乱。

  林红在行走中,随手采下路边的一些野花野草,石西陪着她折了些低垂的柳枝,林红便用这些柳枝野花编了个小小的花环。手上有些事做可以略微打破无言的尴尬,所以石西在林红开始编花环时,更卖力地上蹿下跳去寻一些颜色鲜艳的野花,林红偷看他的背影,已不知在心里发出多少声幽幽的叹息。

  南坡的松林已在眼前,林红一溜小跑向前跑去,石西为讨林红欢心,还停在一处野花丛中采集紫色的蝴蝶花。蝴蝶花有两片对衬的心形花瓣,看起来真的酷似蝴蝶两片美丽的翅膀。

  石西采完了蝴蝶花刚直起腰来,便听到松林深处传来林红撕心裂肺般的一声尖叫。石西大惊,撒腿往松林里跑,很快就看到了林红蹲在前方空地上的背影。石西奔过去,看到林红前面那小小的坟盈已经支离破碎了。那小小的隆起的土包,此刻像被五马分尸般已经四分五裂,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里有个土包,一眼望去根本不会想到这里会是一座小小的坟盈。

  林红蹲那儿捂着脸呜呜地哭,石西想安慰她又不知说什么好,只能也蹲下来抱住林红,不断地拿手去抹她脸上的泪。

  林红哭了一会儿平静下来,抓住石西的手捂到自己的小腹上。隔着薄薄的连衣裙,温软的肤质让石西胀红了脸,并且在瞬间有了些久违的冲动。林红说:“你听到了吗,林林在叫我了。”

  当晚,在凤凰镇卫生院的宿舍里,林红像个真正的荡妇样骑在石西的身上,石西用枕头埋住自己的脑袋一任林红动作。黄昏时在凤凰山上生出的那微许的冲动,这时早已烟消云散了,石西在稍微努力之后便彻底放弃了自己。而今夜的林红,似乎变了个人似的,再没有了以前的宽容和矜持,她不断地折磨着石西,用尽了石西所能想到最淫荡的办法。

  最后林红一无所获地从石西身上起来时,大力掀开遮住石西脑袋的枕头,看到石西已是泪流满面了。林红无视石西这一刻的哭泣,她用种石西听起来非常漠生的语气一字一顿地道:“你是个没用的男人,你只会哭!”

  那一刻,石西后脊发凉,心上有种失去的痛。那一夜,林红夺门而出,不知道去了哪里。石西在凤凰镇上找了一夜,去遍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地方,最后在土地庙的围墙外面找到了蹲在黑暗里的林红。土地庙的夜晚仍然散发出不食人间烟火的烟香,风从不远处的旷野里掠过来,黑暗里的林红一动不动,有些像在尘世中游荡的鬼魅。

婚礼因为缺少新郎所以并不铺张,只来了四桌客人,但那四桌客人却无不是在这城市可以呼风唤雨的角色。婚礼过后的第二天,罗书记与金老太便带着林红驱车前往常州某监狱,监狱长与罗书记已是老熟人了,这次罗书记又邀得当地市委一个副书记与民事局局长同行,所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监狱长表示,服刑人员虽然失去了自由,但是他们并没有失去一个公民基本的权利,对于这种服刑人员服刑期间的婚姻,他们不仅全力支持,而且还要在监狱总局办的《大墙之声》报纸上好好宣传一下。

  因为有民事局局长同行,手续办理得很顺利。在修饰一新的接见室里,林红第一次见到已成为她丈夫的罗成。罗成除了瘦了些和头发剪成寸头外,几乎和照片上没有什么区别,精神也挺好。在管教干部面前,他显得很温顺,坐那儿腰板挺直了双手平放在腿上,软软的目光落在林红身上,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喜悦。那目光在林红眼里还有些懒洋洋的,好象对这个妻子连探寻一下的兴趣都没有,林红便在那瞬间也恢复了自己的冷脸儿。

  罗书记晚上陪监狱长吃了一顿饭第二天便回去了,林红则留下来陪伴罗成。监狱给了罗成三天的婚假,婚假期间他可以与林红在监狱餐厅享受亲情会餐与在亲情公寓内享受亲情之夜。

  单独跟罗成在一块儿,林红心里并没有不安,她知道自己的义务,现在她只在担心夜晚开始后将会发生的事。

  在进入监狱的时候林红曾碰到过一队穿着囚衣准备外出干活的犯人,他们不顾管教的约束竟相发出一片唏嘘声,他们的目光有形一般在林红身上摸来摸去,林红背对着他们依然可以感觉到那种野兽般的力量。

  晚上,林红和罗成在亲情餐厅内吃饭,罗成埋头理也不理林红吃个不停,林红从头到尾连筷子都没动一下。这餐厅里的厨师与服务员都是犯人,他们隔着不算太远的距离对着他俩指指点点,不时发出暖味的嘻嘻哈哈声,管教干部很大声地斥责他们,面上却也露出不当回事的笑容。这监狱的空气里到处飘荡着一种巨大的力量,它们四处逡巡寻找着任何一个可以突破的缝隙,便要直插进来。林红如坐针毡,看着对面埋头吃个不停的罗成,盘旋在这监狱内的力量便都凝聚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林红对夜晚充满恐惧。

  亲情公寓的一个单间成了林红与罗成的洞房,林红垂首坐在铺着麻将席的床上,不时抬头看一眼坐在边上的罗成。她表面上看似平静,其实心内已是非常恐慌了。罗成这会儿不住地抽烟,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身边的新娘。林红试图与罗成说些什么,几次张嘴又都把话咽了回去。

  烟雾中的罗成狠狠地将手中的烟屁股再猛吸几口,随手弹出老远,然后霍然起身,扑向林红。林红一声尖叫刚呼出一半,嘴巴便已被堵上。她试图挣扎,强壮的罗成整个身子都已经压到了她的身上。

  当痛感袭来时,林红感觉到一些粘绸的血液在身体内缓缓流淌,无数扭曲变形的器官在她眼前飘荡。她听到白露充满绝望地在她耳边呼叫:“无耻的男人,万恶的男人……”眼泪渗出来了,不知因为疼痛还是因为痛恨,林红身子筛糠样瑟瑟抖个不停。而她身上的罗成,却像是一堵墙,每一次都重重地压将下来,似要把她完全辗碎。

  后来林红睁着眼睛看到林林站在阳光明媚的松林里冲她招手,林林的一张脸在阳光下泛着动人的光彩,眉眼五官便也都隐藏到了那层光晕的后面。林红渐渐平静下来,她把每一次的痛都想象成是林林向她走来的脚步,那些痛便淡了许多,到后来,她甚至盼望林林的脚步能迈得大些大些再大些。

  林红就这样走进了她的婚姻生活。

  婚后的林红回过几次龙须乡,她坚决不接乡下的父母弟弟到城里来,却为他们在村里建造了第一幢两层小楼,村人们四处传说林红嫁到城里过上了幸福生活。安排好家人,林红最初有过一段时间的迷惘,她不知道婚姻生活对于她,除了每月一次去监狱与罗成同房外还有什么意义。

  在监狱里,她试图与罗成交流,婚姻终究是婚姻,无论它在质上有什么不同,终究将要伴随着她的一生。而罗成从林红身上下来似乎便失去了所有的兴趣,他对林红的不屑表现得那么直接强烈。

  罗成说:“别跟我说话耽误时间,你得明白你是干嘛来了。”

  林红说:“我们是夫妻了,夫妻之间就不能说些话了吗?”

  罗成低低骂了句什么,说:“别跟我来这套花活儿,我们家老爷子给了你多少钱?”

  林红不说话了,脸儿冷到了极致。罗成还不罢休,继续说:“知道你从乡下来的,在城里混不容易。老爷子从哪儿把你找来的,宾馆、舞厅还是小旅馆……”

  林红没等他说完一巴掌就扇他脸上去,狠狠骂一句:“去你妈的!”

  那是林红第一次骂脏话,她只觉得面前的男人简直跟畜牲没什么两样。那一次的结果是罗成山样的身子又重重地压下来,林红挣扎了一会儿,便像一截木头样任罗成动作了。

这些事林红当然不能跟罗书记与金老太讲,但她是个心思缜密的女子,她不得不在很多空闲的时候盘算自己的将来。与罗成的婚姻既然只是一种物的交换,她已经交出了自己,那么,她必然要得到自己的物才算公平。她并不怀疑在将来的某一天,罗成会走出监狱,但那时,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纽带都将不复存在,那时,她还能把握些什么呢?

  后来再去监狱发生的事,更让她坚定了自己的念头。在亲情公寓内,林红只是罗成发泄的对象,她需要在脑子里一遍遍想着林林对她的召唤才能忍受罗成粗鲁的动作。

  那一晚,她又看见林林在落满阳光的松林里向她招手,她恍惚了一下,林林便不见了,她目光四处逡巡一番后,看到窗帘露出了一条缝,缝后面直射进来许多让她窘迫不安的力量。等她看清窗帘后居然会是无数双眼睛时,她蓦然惊叫一声,大力推开身上的罗成,用毯子盖住了身子。

  罗成回头看看窗帘,不在意地笑笑,上前一把扯下林红身上的毯子,并且抓住林红强迫她面向窗帘。罗成说:“那都是我哥们儿,他们在这里没少照顾我。他们好久没看到女人了,不要说女人,母猪他们都没看过。”

  林红拼命挣扎,像个悍妇样又抓又咬,不知在罗成身上留下了多少牙印与伤痕,但那次,罗成仍然面带微笑地向窗帘外展示着林红的身体,直到外面响起管教的一声喝斥。

  下次再到监狱来,林红跟管教反映了在亲情公寓干活的犯人偷看的事,管教干部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亲情公寓的窗帘果然自那以后严严实实的不再有一点缝隙,但罗成又来新花样了,每次林红走时他都要留下林红的内衣。林红要面子,不想临走时吵吵闹闹惊动管教,所以每次来都要在包里再准备一身内衣。林红想到自己的内衣被许多双手传递的过程,立刻便会有了想呕吐的欲望。

  就这样一年多过去了,林红仍然每个月按时到监狱去,但她和罗成之间的关系却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记不清是哪一次了,关上房门的罗成迫不及待扑向林红,却被林红一声大喝止住。

  罗成有些疑惑自己怎么会听了林红的话,他想狠狠地把面前的小女人掀翻在地,然后像以前一样狠狠地折磨她,可这一回,站在他身前的林红身上居然多了种让他不敢冒昧冲动的力量。后来他当然知道这些力量源自何处,他打心底对这些力量不屑一顾,可是,面对林红,他终于再也不能像以往那般飞扬跋扈了。

  这时的林红已经习惯穿些质地爽滑剪裁得体的套装,她的头发剪短了些披在脑后,原来冰冷的脸上这会儿也带上了些习惯性的微笑。林红随随便便往那儿一站,你根本感觉不到这个小女人除了漂亮跟别的女人有什么不同,但当你想侵犯她或者想要仔细些探寻她,她的微笑便会在瞬间生出种慑人的威严来。罗成这辈子见过的大人物多了,但偏偏只有林红此刻不经意的威严让他胆怯。

  罗成感觉到了羞辱,自己怎么会对这个乡下来的女人胆怯呢?他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所以,他目光不看林红,喉咙里低低咒骂了一句什么,再次向前扑了过去。两声清脆的“噼啪”过后,罗成捂着脸颊有些懵了,而他面前的小女人,仍然保持着那种不经意的微笑。林红这时甚至懒得跟他多说一句话,她只在拉开房门的时候很有礼貌地回首冲他说了声“再见”。

  又过了一个月,林红再来的时候,罗成已经变得非常有礼貌,看起来开始像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了。林红很满意罗成的改变,当然,她更满意自己的改变。这时候的林红很忙,她现在在海城一家集团公司挂职,还有那么多的社会活动需要她应酬,每月抽出三天的时间来陪罗成就显得有些吃力。但林红再忙都不会误了日期,这是她和罗书记早就约好的,她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许多年前罗成刚进监狱那会儿,身上公子哥的毛病还不少。为这些毛病,他没少遭罪。洗了俩月厕所,帮一个黑道小混混捏了半年多脚丫子,他便变得非常乖巧了。后来有一次犯浑,因为家里才送进来的东西一夜间被偷个精光,他叽叽歪歪那儿嘴里不干不净的。当时没人搭理他,到了这天半夜,他睡得正迷糊,嘴里被塞进几双臭袜子,他想往外扯,脑袋上就遭了重重一击。后来号友们让他在蹲坑上蹲了一夜,并不限制他的手脚,他也不敢再扯嘴里的袜子。第二天早上他刷牙工夫长了又遭管教一骂,心里那个苦呵。

  就是那次之后,罗成彻头彻尾把自己平民化了,跟谁说话都和颜悦色,家里再送来东西,不待别人动手,自己先给大家散出去。大家后来知道了他是个有来头的人,而且出手宽绰,每个月家里送进来的东西简直比一个号房的人加起来还要多。大家都想得他的好处,便不再找他麻烦,偶尔碰上他跟别的犯人有什么冲突,号友也能帮帮他。日子这样过下去虽然枯躁单调了些,但总算平平安安没出什么事,可自从家里给他找了林红做媳妇,他身上公子哥的毛病又像冰山样漂着飘着就浮出一角来。

  那一角的毛病其实也是同仓的犯人给逼出来的,罗成在不知觉中就上了套。每次罗成亲情之夜回来,当晚一定要被大家缠着非常详尽地讲述亲情之夜的所有内容。监狱里的生活多无聊呵,能听到这样的段子大家比要过年还兴奋。

  罗成开始半推半就,后来讲了两次,自己也找到了快感,便在讲述里极尽所能发挥一番,说得每个人心里痒得要命。大家后来对段子不过瘾了,罗成为了卖弄,主动提出来拿些林红的内衣来给大家解解馋。

  那段时间,林红的内衣成了跟罗成同仓的犯人意淫的对象,一套内衣拿进来没两天便被整得斑斑点点污秽不堪。罗成就那会儿开始翘尾巴了,晚上下了工,没人搭理他他还要主动拽着别人讲亲情之夜的事儿。

  严格上说他对林红的描述还是挺客观的,漂亮的女人漂亮的身子,可这些话在号友的耳朵里就有了刻意卖弄的味道。大伙儿心里酸酸的同时,就开始拿眼角的余光瞥他,他却恍然不觉。后来他在林红那儿没了底气,回来为了掩盖自己的无能,说故事说得更卖力了,一唱三叹越讲越有章法。但床上一共那点儿事,你就让单田芳袁阔成来讲,又能讲出什么新意来。大家便有些腻味他了,但耳朵搁那儿不用闲着也是闲着,便任由他表演。

  罗成渐渐感觉到大家对他的亲情之夜不感兴趣了,但到这会儿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不讲心里就难受,不讲连觉都睡不踏实。他开始在讲述中加进更多的演义成份,以期再次唤起号友们的热情。那天晚上他正讲得热情高胀,一个号友不轻不重地阴了他一句:“就你那根玩意儿能翻出这些新花样来吗?”

  一般情况下罗成碰上这种事最多自我解嘲地笑笑就过去了,但鬼使神差,那天他想跟号友幽默一下,他说:“花样是在实际操练中练出来的,要搁那儿闲置几年,甭说花样,不发霉就已经是好事了。”

  这屋里几个人,除了他谁都闲置好些年了,他这样说,其实已经伤了一屋子人的心。之后的两天里,平安无事,只是大家都有意无意躲着罗成。

  两天之后的深夜,这个中队好多犯人都被一声惨嗥惊醒,接下来还有些嘶哑的叫声像是被什么掩住。大家谁都没在意,知道肯定是哪个仓房的兄弟又在收拾人了。值班的管教听到声音不能不管,他们赶到六号仓,透过门上的小窗,看到一屋人围着在地上打滚惨叫的罗成,还有一个犯人正用枕头压住他的脑袋,不让他叫出声来。

  罗成后来让人捎信回家,说以后别再让林红来了,来了也是白搭。

  ——他已经是个废人了。他硬生生让同仓的犯人给打废了。

林红嫁给罗成两年之后,石西筹备的民俗馆开馆,宣传部文联几个领导和搞民俗的前辈们出席了剪彩仪式。民俗馆座落在城市老城区一条小街上,百余平方的馆舍装璜得极其典雅另类。设计师是个粗犷高大的北方男子,这个高高大大貌似粗鲁的北方大汉其实有着女孩般细腻的心思,而且才华横溢,胆识过人,两次单身进藏的经历更是增添了他的传奇色彩。他的设计在被人推崇的同时,也成为这城市里一些达官贵人引为骄傲的资本。

  当这设计师主动把一份详尽的设计方案送到石西面前时,石西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发生的事。自从兴建民俗馆的事提上日程后,石西不敢相信的事情还有很多,像落实馆址、寻求企业赞助及媒体宣传等等,都出奇地顺利,石西再傻,这时候当然也想到了肯定有人在暗中帮助自己。

  这个谜底在民俗馆开馆那天被揭开了,开馆仪式结束以后,宣传部和文联的领导象征性地在馆区里转了一圈便离开了,民俗馆里只剩下些看热闹的群众。石西忙里忙外这些天累得够呛,这会儿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觉得有些倦,便倚在临街的窗前出神。这时民俗馆外来了一辆车,石西虽然对轿车没有什么认识,但仍然可以自轿车那高雅不凡的气势上看出这车的名贵。

  车子停下,车上下来一个女人,石西认出她就是两年前与自己分手的林红。两年后的林红已与两年前不可同日而语了,她身着质地爽滑剪裁得体的米色套裙,昔日的长发剪短了些披在肩上,美丽依旧的同时,全身又增添了种让人不敢冒昧亲近的富贵气息。

  两年后的再次重逢,石西明显感觉到了与林红之间存在的距离。林红在民俗馆里并没有停留多久,她礼节性地向石西表示祝贺,石西很含蓄地问她是否曾在暗中帮助自己,她含笑不答。

  现在林红的脸上总是习惯性地带着些微笑,但石西觉得自己还是喜欢看她两年前的冷脸儿。林红与石西就在民俗馆的大厅里聊了会儿,林红甚至还没来得及参观一下馆内的展品,她的手机响。听完电话后,林红的微笑中便带了些礼节性的歉意。

  林红说:“我得走了,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你的展品吧。”

  石西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他送林红出门,俩人在门边互道再见。车子载着林红很快消失在视线里,石西站在街边,忽然觉得林红今天的出现极不真实,到后来,林红这个人在他心里都变得不真实起来。虽然已经分开两年,但石西还是知道林红这两年的情况的。她嫁给市委书记狱中的公子曾一度成为这城市的一大新闻,一般老百姓总会向这种攀附权贵的女人投以各种各样恶毒的污言秽语,虽然这种权贵若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会奋不顾身义无反顾地一脑袋扎进去。

  石西并不怨恨林红离开他,只是想起来时,心里会立刻涌上那么浓的伤感。

  不管怎么说,林红都是他深爱过的女人。

  这天离开石西,林红的心愿便算是了结了,她自觉心上对石西再没有了歉疚。现在的林红真的很忙,在集团公司挂职,并不是件轻松的事,她除了要出席公司一些重要的活动,而且,她还兼负着许多特殊的使命。凭借着罗书记这面金字招牌,她在海城做事无往不利,短短两年间,已经为集团公司创造了数千万元的利润。因而她在集团公司已经成了首屈一指的人物。

  这天晚上,她参加完一个宴会回到自己在苍梧小区的住处,已经感觉很累了。这处三室两厅的公寓是一年前买下的,当时她刚替公司拿下了一个工程项目。她第一次走进装潢一新的房间内,眼中不自觉地落下泪来。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一整天,不接任何电话。她像个初次得到自己中意玩具的小女孩,哭一会儿,再笑一会儿。一幢房子在她今后的财富中根本不算什么,但是,它在林红的生命中却有着理程碑式的意义。

  现在,她终于跨过了那道鸿沟,甚至,她这一步,已经跨到了大多数人的前面。她喜欢出席那些大型的活动,站在灯光闪烁的台上,面对如潮的掌声,她心底有种下意识的快感;她也喜欢黄昏或者清晨独自步行混迹于人潮中,这样,她会发觉自己和城市人已经没有丝毫的区别了。那些时候,她总会把自己的腰板挺得笔直,时刻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她必须随时悍卫她所得到的这一切,像悍卫自己的生命。

  她没有去龙须乡接自己的家人到海城来,却为他们盖了村里惟一的一幢两层小楼,让家人再没有了衣食之忧。她那个残疾的弟弟,现在也不用拖着一双麻杆般细瘦的腿爬来爬去了,她已经让人送他去大城市接受治疗。她现在都可以想象弟弟装上假肢后像走常人走动时的喜悦。弟弟一定会高兴的,虽然他是个傻子。

  每次躺在家里的沙发上,林红就会思绪万千。

  厚厚的窗帘成天拉上,房间是完全封闭的,在这里,她可以让自己变得真实。她蜷缩在沙发上,借着昏暗的灯光不时端详客厅里的一切,直到确信看到的真正属于自己,一种满足感会迅速取替一天的疲惫,让她觉得无比惬意。

  今天也是一样,虽然已是深夜,但她还是在沙发上躺了大约半个小时,然后,决定去放水洗澡。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有些异样。她的身子已经离开了沙发但还没有完全站起来,她就保持那个姿势,不安地四处逡巡。

  还是自己熟悉的房间,除了茶几上昨天还盛开的鲜花今天已开始凋零外,没有任何不同。但是林红仍然觉察出了有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这房间,与她早上出门时有了些很细微的变化。

  林红开始在客厅里四处查看,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平时林红喜欢在厅里开一排地灯,让光线柔得朦胧些,但现在,她把厅里所有的灯全部打开,明晃晃的感觉让她很难受。她必须要找到那种异样的情况,否则,她这整个晚上都会觉得不安的。

  这样折腾了十多分钟,林红还是失望地坐回了沙发上。

  一定有什么跟早上出门的时候不一样了,只是她没有找到罢了。林红坚定这样的念头,因而心神有些恍惚。她又坐了一会和,后来终于决定放弃时,忽然,她一下子兴奋起来,因为她找到了让她觉得异样的原因。

  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香气。

  香气已经很淡了,它像薄暮中的美人,又像凋谢后的花朵,你无法刻意去触摸它,只能感觉它们薄薄的一点影像。林红精神一震,为自己的发现兴奋,但随即,她的神情黯淡下来,还觉出了一丝恐惧。

  香气显然是一种香水的味道,林红仔细分辩,依稀可以分辩出那是桂花的味道。桂花香水在市面上有很多,一到夏天,在人群里经常会闻到它的香气,因为它廉价,能够满足大部分女人的需求。但它怎么会出现在林红的客厅里呢?

  林红现在也开始试着用一些香水,但她怎么会用这种俗气的桂花香水呢?她的香水现在都在卧室里的梳妆台上,它们来自法国,光是精致剔透的香水瓶便有别于那些商场里摆放的高档伪劣香水。

  林红在沙发上又坐了会儿,她在思考这些香水的来源。她的家里一共有五把钥匙,除了自己随身携带的这一把,其余六把全部在卧室的床头柜里。也就是说,除了她,根本不可能有别人能进到这个房间内。

  但不可能发生的事偏偏发生了,桂花香水味在她意识里飘满整个房间。

林红关上了厅里的大灯,只留下一溜墙那排地灯。昏暗晕黄的光线笼罩在她的身上,她忽然发现香水味在厅里不同的地方,浓谈也不相同。她走到窗前,几乎就闻不到香水的味道,而坐在沙发上,味道便浓烈了起来。

  林红想,如果真有一个搽了香水的女人进来过,那么她一定在这沙发上坐了好长时间。

  这个念头让她恐惧起来,自己的房间内怎么会出现别的女人?

  如果这女人真的存在,那么她肯定不会仅仅在沙发上坐一会儿那么简单。

  林红站了起来,飞快地跑向卧室。打开卧室门的一刹那,香水味儿扑鼻而来,它们像一群被困许久的走兽,此刻有了一条逃亡的通道,立刻毫不犹豫地夺门而出。

  林红的呼吸急促起来,甚至有片刻的晕眩。

  到这时她再不怀疑她的家中曾经出现过一个女人。

  她飞快地奔到床前,在床头柜里找出了剩下的五把钥匙。钥匙都在让她心里稍定,但随即更大的恐惧又涌了上来。自己进门前根本没有发现门锁有被撬凿的痕迹,那么,那个搽桂花香水的女人是怎么进入自己家中的?

  她在卧室中查看,很快就发现了一些异常。比如自己每次出门前都会把床罩罩得整整齐齐,但现在床罩有一个角已经搭在了床沿上。还有卧室的窗帘,每次出门她都会拉得严严实实的,现在,居然出现了一条缝隙。更重要的是,她还在卧室中闻到了男人的味道。

  这个念头让她更加惊惧,她觉得心跳加快,凉意正一点点地占据她的身体。她觉得自己变得软绵绵的,双腿似已无力支撑身体了。她跌坐在床上,很快便躺了下来。

  现在她毫不怀疑有人真的来过自己的房间,而且是一个男人和女人。长期独居的女人对男人味非常敏感,她能嗅到空气中一丁点男人的气息。何况,出现的男人还有吸烟的嗜好,那种雪茄烟刺鼻的气味虽然已经很微弱了,但它混杂在桂花香水味中,还是很快触动了林红脆弱的神经。

  怪不得卧室里香水味那么浓,原来里面还混杂了其它的味道。

  林红脑袋都要想炸了,还是想不通那一对男女是怎么走进自己家里的,还有这对男女到这里来的目的。

  蓦然,她想到了什么,她飞快地跳起来,掀开床罩,在床上仔细寻找。

  她真的找到了她想找的。床罩显然是在匆忙的情况下罩在床上的,下面的被褥根本没有铺平,还留有很多褶皱。褶皱上还留有一些林红并不陌生的痕迹,它们显然是那对男女在床上时留下的。

  林红整个人都僵住了,那些痕迹让她的思维几乎凝止。她觉得有些力量不可抑制地直冲过来,几乎让她窒息。那是种噩梦般的力量,林红就算真的在梦中都避之惟恐不及。那是让林红想起来都觉屈辱的回忆,在监狱里,空气中每一处都飘荡着那种力量,它们四处逡巡寻找着任何一个可以突破的缝隙,便要直插进来。那个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山一样压将下来,蹂躏她,撕碎她。

  林红仿佛还能感觉到那时自己的痛感,她变得哽咽起来,眼前忽然出现了另一个女人的凄白的面孔。她是白露,她充满绝望地在她耳边呼叫:“无耻的男人,万恶的男人……”她坠楼的姿势在林红想象中该是一个奔赴天国的圣母,那些飞溅的血液便是盛开的花朵,它们簇拥着她,在一片圣光照耀下,缓缓离开尘世。

  林红低低发出一声尖叫,发疯了样将床上的被褥扯起来,揉作一团,狠狠摔在地上,并且重重踩上几脚,好像这样就能踩去上面的痕迹。

  她飞快地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房间里的味道让她不能忍受。

  林红住的是三楼,窗户外面正对着一个椭圆型的小花园。花园里的草坪刚修剪过,非常平整,还有些芭蕉和玉兰花分布其间。如果在傍晚前后,花坛边的小径上会有很多老人悠闲地行走。但现在已经是深夜,整个小区里都静悄悄的,林红只是下意识地往下面花坛张望了一下。这瞬间,她忽然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在花坛前的空地上,笔直地站着一个男人。

  林红凭直觉认定那是一个男人,因为女人不可能有那么魁梧的身材。现在已经是夏天,那男人却穿着件雨衣,雨衣是老式的黄油布做成,宽宽的帽檐将他的整张脸都藏了起来。

  这样的男人站在花坛前虽然有些奇怪,但还不至于让林红觉得恐怖。

  让林红恐惧的是那男人手中还握着一根棍子,棍子比他要高出一个头来。在棍子的顶上,还悬挂着什么东西。林红定睛看时,立刻看清那居然会是一个光着身子的婴儿。

  婴儿浑身泛着种苍白的颜色,水淋淋的像刚从水中出来。它的眼睛紧闭着,脸上满是褶皱,稀疏的头发紧紧贴在顶上。必定有一根绳子系在它的身上,它此刻在棍子的上面轻微晃动。

  林红凄厉的一声尖叫过后,迅速拉上窗帘。

  她的心如遭重击,跳动的声音连她自己都能听到。漫天的恐惧袭卷过来,她只觉得全身都似漫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已经僵硬得不能移动分毫。早已逝去的那段岁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些躺在产床上女人的痛苦哀号,此刻又响在她的耳边。鲜血流了出来,占据她的视线。

  林红倚在窗上喘息着,颤动着,她挣扎着回到床上,重重地倒上去,身子开始不停地抽搐。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林红终于可以勉强支撑起身子。她飞快地挪到窗边,闭着眼睛调息了一下,再次拉开窗帘。窗外花坛前的空地上什么都没有。没有穿雨衣的男人,也没有悬在棍子顶上晃动的婴儿。

  林红使劲嗅嗅鼻子,空气里已经没有了香水味和香烟的味道。

  这一刻的林红满心都是疑惑,她不知道刚才那一切是否自己的幻觉。苍梧小区是海城物业管理最好的小区,它怎么会让一个穿雨衣的男人进入小区呢,而且,他还握着一根棍子,棍子的顶上还悬挂着一个婴儿。

  还有屋里的香水味,它们现在也都消散无踪了,好像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林红脑袋裂开似的痛,这一晚,她吃了两颗安眠药,强迫自己进入梦乡,否则,独自醒在夜里的滋味会让她觉得噬骨的痛。

  在梦中,她身陷重围,左冲右突。包围她的尽是些模糊的影子,但那些声音却异常清晰,那是婴儿的啼哭,妇人的惨嚎,还有剪刀剪开皮肉,血水涌动的声音。

  第二天她醒来,忽然又觉得空气中开始飘荡桂花香水的味道。

林红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孤单。

  上午,她到公司里去了一趟,本来不用去的,但一个人呆在家里让她觉得心里不踏实。她的背景和她冷漠的表情,让公司里的同事对她敬而远之,所以除了几句礼节性的问候,再没有人愿意走到她的跟前。她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空调的温度开得很低,没多一会儿,她就觉出了身上的凉意。

  现在,她要思考她该怎么办。房间里的桂花香水味和男人气息,她确定真的存在。那是她的家,这城市惟一真正属于她的地方,她熟悉那里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定是她不在的时候,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曾经进入过那里,而且,在她的床上留下了让她不能忍受的痕迹。她感到奇怪的是,那对男女难道仅仅是把她的家当成偷欢的场所?他们一定还有别的目的,只是她不知道罢了。更让林红难以理解的是,那对男女究竟怎么样进入了她的家中。未知在某些时候可以给人带来那么多的恐惧,林红想,如果自己在家里睡着了,而那对男女又在这时进入房间,那么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身上的凉意更浓了些,林红接下来又想到了花坛前的空地上,那个穿雨衣的男人举着的婴儿的画面,她的心迅速沉了下去。

  外面响起敲门声,林红耸然一惊,慌忙坐得端正些,让外面的人进来。是公司前台的小姐,她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艳的玫瑰花,脸上带着伪装出来的笑容:“林经理,刚才花店的人给你送来这束花,我帮你签收过了。”

  林红怔一下,鲜花已经摆在了她的面前,前台小姐微笑着转身离开。

  房间里又只剩下林红一个人了,她面对着一束鲜花,面上现出的是种极端厌恶的表情,似乎她已经知道了送花的人是谁,而那人,让她深恶痛绝。

  鲜花上面还系着一张小卡片,温馨的画面中却写着非常恶毒的句子:——你是个*****!

  卡片就系在鲜花的底部,任何一个拿到鲜花的人都可以看到。林红想像现在外面的人都在暗自窃笑,心里立刻涌上来莫名的烦躁。

  这已经不是她收到的第一束花了,每隔一段时间,大约一周吧,她就会接到一束这样的花,还有一张恶毒的卡片。她知道花是谁送来的,每次她都恨不得冲到那人跟前,用尽自己所有的力量给他重重一击。但是,她只能保持沉默,除了因为她的缄默比还击更有力度,还因为送花人,是她的丈夫。

  罗成一年前办理了保外就医,办理手续时,病情那一栏除了填上了生殖系统受到严重损伤外,还添加了一些肝脾肾的毛病,因而手续办得极其顺利。

  朝思暮想的儿子终于重获自由,但罗书记与金老太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原来高大英俊精神气挺好的一个儿子,就这么成了废人,而且,回来不久后,大家就看出来他精神方面可能有了点问题。

  罗成沉默寡言大家可以理解,但他一看到林红就自动搬个小凳儿躲得远远的,坐在角落里拿一种仇恨的眼光瞪着林红,却又不敢上前。

  林红不怕他的目光,好几次都很坦然地向他走过去,每次都是他落荒而逃。后来罗书记与金老太一商量,又有了决定。这回金老太出马,老太太跟林红说话时脸色阴沉得厉害。

  金老太说:“小林你在外面不是有房子吗,我看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回家了,省得刺激罗成。”

  林红微怔,很快就微笑点头。

  林红知道罗家一家三口其实都怨了她,他们都认为是她害了罗成,却忘了这一切原本都是他们安排的。而且,罗成现在废了,老头老太抱孙子的愿望这辈子都没法再实现了,林红再这么老在眼前晃悠,其实受刺激的是他们。

  金老太这样说话,其实是在赶她出门了。那天林红甚至没有收拾任何东西便离开了罗家。她在临出门时回头,看到客厅里的罗书记与金老太一脸漠然,罗成从一个拐角处探出头来,那目光里尽是痛恨。

  林红笑了笑,目光再在屋里扫视一番,知道自己这一去,就再不会回来。

  林红撕碎了卡片,却把鲜花插进了桌上的花瓶里。她的面上这时甚至还露出了些微笑。她对自己说,为什么要在意一个废人的的咒骂呢?而且,如果这种方式可以让罗成心里好受些,我愿意成全他。林红心里早已经为他即将度过的这悲哀的一生哀悼过无数回。

  后来林红走在街上时,忽然有了些想落泪的欲望。

  她并不畏惧罗成长久的诅咒,她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很孤单。她没法忘记夜里发生的事,那让她恐惧,并且,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如何面对。甚至,她在这城市里想找一个人说说话,都是件非常奢侈的事。

  正是上午十点多钟,街道上人声鼎沸,林红知道自己混迹于人群中时,没有人会觉出她跟其它人有什么不同,但是,她忽然意识到,那道鸿沟其实还在她的脚下,她或许这辈子都不能跨过去了。

  她坐在一家大商场的茶座里,点了一杯红茶,呆呆地看着周围那么多人匆匆来去,心里涌出的是无法言喻的落寞。她想到这时也许可以试着给谁打个电话,她的号码本上现在密密麻麻记满了人名。她浏览着号码簿,心里的悲哀越来越浓,在这么多人中,她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

  她有些不甘心,第二次浏览时,视线停留在了一个叫做杜兰的名字上面。

  她恍惑了一下,想起来这个杜兰就是凤凰镇卫生妇产科的一个小护士。白露离开妇产科不久,杜兰便跟另外一名叫做柳青的女孩一块儿来到妇产科,成为林红工作中的助手。林红嫁到城里后几乎没有再回过凤凰镇,但却在大约半年前,偶然在一家商场里碰到了杜兰。

  杜兰也来到了海城,那时她在一家私人诊所里打工。那次杜兰见到林红很亲热的样子,拉着她的手说她现在打工的诊所是给人看牙的,她终于不用再呆在血淋淋的产房里了。杜兰那时没有看见林红微微皱了皱眉,她的话已经触动了林红的心事。凤凰镇那几年的经历是林红不愿再提起的,所以她对杜兰也没有太多的热情。那次俩人在商场里寒喧了几句,互相留下电话号码,便分手了。

  这天林红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给杜兰打个电话。振铃响了好一会儿都没人接,林红心跳突然加快,有些莫名的慌张。她合上电话,呆呆地坐在那里出神。她想自己为什么要紧张呢,那不过是一个比她小了好几岁的小姑娘,在凤凰镇卫生院那会儿,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她的后头,自己打电话给她,不过是无聊的时候想找个人说说话,难道这也值得慌张?

  可当手机铃声响起,她看到显示的是杜兰的号码时,那种慌张还是不可抑制地再度发生。林红盯着手机,怔怔出神,她蓦然之间已经知道自己慌张的原因。如果现在杜兰坐在她的面前,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向她透露心底的秘密。

  ——现在她太渴望有一个人可以跟她交流了。

  杜兰显然已经不记得林红的手机了,她在那边大声问谁打电话。林红沉默了一下,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是我,林红。”

杜兰的身材极好,喜欢穿那种紧身的新潮服装,走到哪儿都特别招男人的眼球。林红记得她比自己小四岁,正处在那种可以肆意挥霍青春的年龄。半年前林红遇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摆脱了凤凰镇的影子,她的头发烫成了大波浪,还染成了金黄色,看起来比大多数海城人还要洋气。那时林红就在心里感叹环境对人的改变。

  以前在凤凰镇卫生院的时候,林红挺喜欢杜兰跟柳青,她们说不上来谁更漂亮些,性格却迥然不同。杜兰有些大大咧咧的,什么事都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柳青则内向得多,平日说话不多,遇到生人只会腼腆地笑,还动不动就红了脸。因为柳青的性格跟林红有点相似,所以在林红心里,其实是喜欢柳青要更多些。

  这天,杜兰接到林红的电话,丝毫没有停留,只用了大约半个小时,便赶到了林红所在的商场茶座。半年多没见,杜兰还是一身新潮打扮,脸上的妆画得很浓,但尚算得体,她依然保持一副阳光灿烂的样子,隔着老远就冲林红挥手,还大声叫她的名字。

  林红微微皱眉,这些年过来,杜兰还没改掉大大咧咧的习惯,以前在凤凰镇卫生院时,她这样的性格可以让郁闷的妇产科变得有些生气,但现在,林红已经很不习惯了。杜兰叫她的时候,她红了脸,微微低下了头。

  杜兰蹦蹦跳跳地过来,一屁股坐下来:“林姐,真没想到你会打电话给我,你现在都成海城的名人了,我当你眼里再没有我这个小妹了。”

  林红微笑:“你出落得这么漂亮,我怕跟你走在街上,人家把我当成老太婆。”

  “林姐你就别取笑我了,我要有你一半漂亮,现在就不会还替人打工了。”杜兰身子往前凑近了些,“林姐,我现在不在那家牙医诊所了。”

  “那你做什么?自己当老板了?”林红问。

  “我哪有那命呀,我现在在一家美容院,你知道我干什么吗?”杜兰一点都不掩饰地哈哈大笑,然后微微压低了嗓门,用聋子听不见的声音调道,“我现在专门给海城的女人们隆胸。”

  林红又微微皱了眉,她端起面前的杯子掩饰自己的窘态。

  那边的杜兰还在说:“美容院的老板知道我是护士,到牙医诊所找了我好几回,非得让我到她那儿上班,还给我在牙医诊所两倍的报酬。”

  林红低头咳嗽了两声,心里已经有些后悔今天约杜兰出来。

  对面的杜兰这时眉眼都笑得合到了一块儿:“林姐你知道来隆胸的大多是什么人吗?除了吃青春饭的小姐就是半老的徐娘,小姐们隆胸也算是一项投资,真不知道那些半老徐娘们隆胸有什么用,难道她们以为那样就能拴住男人的心?”

  林红并没有觉得杜兰的话有什么好笑,但杜兰却已笑得前仰后俯。林红怔怔地盯着她看,忽然觉得自己很羡慕她。能简简单单地快乐,岂非是件很幸福的事?

  “好了,上次见面也没来得及说什么,你来海城几年了?”林红岔开话题。

  “两年多了,你走后没多久,柳青就嫁人了,也嫁到了海城。柳青结婚那天我当伴娘,结果就认识了那个牙医。他让我到他诊所里打工,我想想,在海城总比呆在凤凰镇强,所以就到海城来了。”

  “柳青现在也在海城?”这是林红没想到的。

  杜兰呵呵一笑:“说是海城,其实是郊区。海城北边不是有个磷矿吗,柳青的老公就在矿上工作,住的房子是矿上的宿舍。”

  “那你有柳青的电话吗?”林红叹息道,“想不到我们三个现在全到了海城,有机会,你把柳青叫上,我们三人好好聚聚。”

  “那敢情好,柳青要知道这事,肯定高兴。”杜兰忽然又摇摇头,“要约柳青出来估计得过些日子,现在她成天呆在家里,哪也去不成。”

  “为什么”林红问。

  杜兰神秘地笑:“她怀孕了,算算日子预产期就这几天的事。我也好久没跟她联系了,她现在成了人家的太太,我也不好老去打搅她。”

  “她怀孕了?”林红皱眉,这瞬间,一个影子在她脑海里忽然跳了出来,有个声音在她耳边绝望地尖叫——无耻的男人,万恶的男人!林红耸然一惊,立刻就替柔弱的柳青担心起来。

  “柳青现在还好吗?你有多久没见她了。”

  “有小半年了吧,上次在商场里遇见你之后就没见过她。”杜兰说,“林姐你这一说我还真有点想她了,要不,咱们今天去看看她吧。”

  “今天?”林红有些犹豫,她还有点不习惯杜兰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

  “林姐,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没有。”林红想,反正这一天的时间没处打发,去看看柳青倒也不错。面前的杜兰虽然大大咧咧了些,但给她很真实的感觉,而且,不管她做出什么样粗鲁的行为来,她心里其实并不讨厌她。柳青跟杜兰不同,她内向得就像几年前的自己,在凤凰镇那会儿,林红就很喜欢她。现在知道她也在海城,而且还怀了孕,去看看她也是应该的。

  “现在都快中午了,我看我们还是吃过午饭再去看柳青吧。”林红说。

  杜兰很爽快地点头:“行,那中午你请我,谁叫你现在比我有钱呢。”

  林红微笑,忽然觉得杜兰爽快得挺可爱。

  中午,林红带杜兰去了音乐厨房,这是林红常来的一家酒店,不大,却环境优雅。以前林红没有应酬的时候,常一个人来这里。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杜兰的手机响,她看了号码,脸上就现出不耐烦的神情。她在电话里冲着什么人发火,最后说出了自己所在的位置,恨恨地挂断电话。

  杜兰的事跟林红没有关系,林红也不想过问杜兰的情况,但杜兰却已经打开话匣子自己说开了。

  “林姐,你说这世上没用的男人多了,为什么偏偏就叫我摊上。小时候算命先生就说我命不好,这辈子遇不上好男人。那时我还不信,现在我算是明白了,命这东西吧,你不信还真不行。”

  林红哑然一笑,问:“是你男朋友?”

  “算是吧,我们已经住在一起了。”杜兰没好气地说,“你说老大的人了,还不学好,成天游手好闲的跟一帮人鬼混。照理说这样的男人没什么舍不得的,可我还就离不开他,你说这不是命是什么。这不,前两天说是找了份工作,帮一个老板开车。可干了没两天,就把人家车开出来带他那帮狐朋狗友四处兜风,我劝都劝不住。这回好,出事了,车子把人给撞了,他那帮酒肉朋友全跑了,他连送人上医院的钱都没有了,到这时,他才想起我来。”

  林红微怔,她没想到杜兰会找这样一个男朋友。

  “没办法,他的事我又不能不管,我让他过来,呆会儿陪他去银行取点钱,先把人家医药费给交上。还不知道被撞的人现在怎么样了,他要真把人撞残废了,我这一辈子也算毁在他手上了。”

  林红沉默了,碰上这样的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杜兰。

  杜兰有些歉疚地说:“林姐,今天不能陪你去找柳青了,还蹭了你一顿饭,明天我要有空,一准打你电话。”

  林红宽容地摇头:“找柳青不急这一时,你还是先去处理男朋友的事吧。”

  杜兰还想说什么,临街的玻璃外头,一个穿红色T恤的男青年从出租车上下来,站在路边四处张望。杜兰跳了起来:“林姐不跟你多说了,明天等我电话。”

  林红想了想,拉住已经站起来往外走的杜兰:“去看看什么情况,我在海城现在还认识一些人,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打我电话。”她再顿一下,接着说,“如果钱不够了也可以找我。”

  “谢谢你林姐。”杜兰抓住林红的手,激动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我到海城两年多,还没有人,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林姐,谢谢你。”

  那一刻,林红忽然觉得有些暖暖的感动,因为杜兰此刻流露出的纯粹的感谢。她仿佛在这瞬间悟到了什么,心里那种暖暖的感觉便也强烈了许多。

 杜兰的男朋友叫赵飞,一米八的个头,夏天喜欢穿黑色小背心,露出身上一块块结实壮硕的肌肉。这时候,他跟在林红杜兰的后头,耷拉着脑袋,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上午林红去了交警中队,中队长带她找了负责这起交通事故的交警。然后,林红又去医院里找到了被撞的老头。老头腿被撞断了,打了石膏躺在床上直哎哟。老头的俩儿子见到赵飞就要往前冲,要换平时,赵飞根本不把那俩瘦胳膊瘦腿的小子放在眼里,但这会儿他理亏,便退到了病房外头。

  林红拦住那俩小子,开出的条件除了负责老头所有治疗费用,还可以一次性付给他们一笔钱,要求就是私了这件事。老头和俩儿子其实已经很满意了,那笔钱简直让他们欣喜若狂,哪有不答应的。

  最后,林红又打了个电话给赵飞的老板,她跟那老板曾有过一面之交。老板在电话里满口答应不为难赵飞,最后问林红怎么认识赵飞的,林红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说赵飞是她的亲戚。

  挂上电话,边上的赵飞跟杜兰激动得不得了,这件事能有现在的结果是他们没想到的,杜兰上前抱着林红的胳膊连声感谢,赵飞则在边上胀红了脸,憋了半天冒出一句话来:“林姐,往后有用得着我赵飞的地方,就算拼了命我都不会皱下眉头的。”

  林红淡淡地笑,她看出来赵飞是那种头脑简单身上带有很浓江湖气的人。

  她心里想,我能有什么事要你帮忙呢?

  又过了两天,是周末,林红跟杜兰约好了这天去看柳青。赵飞一大早就开了车跟杜兰到苍梧小区门口,接了林红往柳青家方向去。

  大浦磷矿在海城的北边,过一个叫丁字路的地方再往北去两公里,便到了磷矿的宿舍区。那是连绵排开的十几排平房,家家都有小小的院落,一色的红砖黑瓦。宿舍区周围,种满了高耸的白杨,白杨树枝繁叶茂,根根笔直入云。车停在树荫下,林红跟杜兰下了车,耳边尽是白杨树哗哗的声音,那些风就像从树叶的罅隙里露出来一般,带着些清凉的气息。

  林红原本郁悒的心情开朗了许多,这时,杜兰站在她身边手指一个方向道:“柳青家就在那边了。”

  柳青的丈夫一看就是老实巴交那种人,个不高,显得很敦实。他跟杜兰本来就认识,开门之后立刻把三人让到屋里。

  “柳青预产期快到日子了吧。”杜兰大大咧咧地在屋里转了一圈,熟门熟路地走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柳青的房门关得这么严实,大热天闷屋里也不怕焐出痱子来。”

  柳青的丈夫勉强堆在脸上的笑这时变成了沮丧,他长叹一口气,想说什么,又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到一把小矮凳上。

  杜兰疑惑地跟林红对视一眼,踱到柳青丈夫跟前:“这怎么了,愁眉苦脸的样子哪像要当爸爸的人,是不是柳青出什么事了?”

  柳青的丈夫再叹口气,满脸沮丧:“柳青这段时间不知怎么了,成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快到预产期了,我要带她去医院检查她都不愿意去。”

  他一副无奈的表情:“柳青现在就在屋里,你们自己进去问她吧。”

  杜兰再跟林红对视一眼,知道从这个老实巴交的人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来,便走到紧闭的房门前开始敲门。好半天,里面没有一点动静。杜兰疑惑地冲着坐在凳子上的男人道:“你确定柳青没出去?”

  “错不了,要想让她开门,你得使劲敲。不知道她是不是撞了邪了,现在她见了什么人都怕,还一个劲说咱们家院子里的树上挂着刚出生的小孩。要说她做噩梦吧不能成天总是做,我看要不是撞了邪就是她脑子有问题了。”

  杜兰摇摇头,还是决定见到柳青再问个清楚。她用力地敲门,还招手让赵飞过去帮忙。赵飞大踏步过去,把门板拍得震天响。

  边上的林红已经呆若木鸡。

  ——柳青丈夫说柳青在院中看到了刚出生的婴儿。

  ——柳青现在成天呆在自己的房中不敢出门。

  林红的眼前又现出那一夜她从窗口看到的场景。穿雨衣的男人一动不动站在花坛前的空地上,他手中的棍子上面悬挂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婴儿浑身泛着种苍白的颜色,水淋淋的像刚从水中出来。它的眼睛紧闭着,脸上满是褶皱,稀疏的头发紧紧贴在顶上。

  现在回想,那婴儿必定已经死去多时了。

  如果柳青也看到了婴儿,那就证明自己那一晚看到的并不是幻像,它真的存在。一些寒意缓缓从林红心底升腾,她勉强保持镇定,但脸色已变得煞白。

  门终于开了,蓬头垢面的柳青出现在门边。

  杜兰发出一声尖叫,半年时间,她竟然觉得柳青像换了个人似的。她本来就削瘦的身子这时更见削瘦,此刻她只穿了件白色的背心,露在外面的肩膀隐约可见下面的肩骨。她的脸色一片死灰,眼圈乌黑深陷,好像连续很长时间都没有睡过一般。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像她这么削瘦的身子有那么大的肚子就连杜兰都觉少见。她的双手搭在肚子上,蓬乱的头发几乎遮住了她半边脸,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因为不适应骤来的光线眯缝着,里面透出的恐惧与敌意让人心悸。

  柳青已经把自己折腾得不成人形了。

  “柳青,我是杜兰,你不认识我了!”杜兰抓住她的肩膀大声地叫。

  柳青挣扎着,嘴里还发出一连串的呜咽。

  “柳青,你看谁来了,咱们林姐知道你也在海城,今天专门来看你。”杜兰身子往边上让了让,以便柳青能看到林红。林红这时慢慢走了过来,她面色沉凝地看着已经非常陌生的柳青,心里的寒意越来越重。

  “林姐来看你了,柳青,你不会连林姐也不认识了吧。”杜兰叫。

  柳青怔怔地看着林红,停止了挣扎。好一会儿,她先是眼泪忽然急速涌了出来,接着脸上的肌肉开始颤动,还发出一些细细的哽咽声。她蓦然抱住了杜兰,那么紧,杜兰还没有出声,她的哽咽声便大了起来。林红站在杜兰后面,看到柳青此刻鼻涕眼泪全都流了出来。不知道她有多长时间没有洗脸了,脸上留下了几道泪水鼻涕流过的痕迹。

  林红有些心酸,但更多的是恐惧。印象中那个文静腼腆的女孩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不用问,一切都跟那个院子里树上悬挂的婴儿有关。

  ——那婴儿究竟从何处来?

  ——那个穿雨衣的男人像来自幽冥地府,他带着死婴,也带来了邪恶的气息。

杜兰已经搀扶着柳青回到屋里。

  十余平方的小屋里闷热难当,窗户被厚厚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如果门再关上,那屋里一定是一片漆黑了。林红跟在俩人后面走进房间,赵飞知趣找张椅子坐下,在外头等她们。

  杜兰扶柳青坐到床上,走到窗边想把窗帘拉开,床上的柳青立刻发出一声尖叫,接着全身颤动着扑上来阻止杜兰。杜兰吓了一跳,身上瞬间出了一层汗。这屋里太热了,密不透风。但扑过来的柳青却身子冰凉。

  “不要开窗,他们会从窗户外面爬进来。”柳青颤声叫,“我看到他们了,他们就在窗户外头,在冲我招手。”

  杜兰愣一下,显然也想到了柳青丈夫说的婴儿。

  “柳青你别害怕,那都是你的幻觉。”

  柳青大力地摇头,泪水溅到了杜兰的身上:“不是幻觉,我看到他们了。半夜里我醒过来,就看到他们在床前的地板上爬。他们的眼睛会发光,整个身子都是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爬上来。他还会冲我笑,冲我招手,但我知道他们要我过去没安好心。我不能过去,我要保护我肚子里的孩子。我不能让他们伤害到我的孩子……”

  柳青凄厉的声音在杜兰与林红耳边尖叫,杜兰忽然就有了些惧意。她转头时,看到林红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目光呆呆地落在黑暗的墙角,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杜兰从来没有见过林红这种神色,在她感觉里,林红这些年在海城已经是个有身份的人了,她怎么会这么失态?莫非是因为柳青的话?

  杜兰觉得害怕了,她想,难道柳青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知道他们想要伤害我的孩子,我知道。他们有时候会趁我睡着时爬到我的身上,所以我不能睡着,但不睡着就只能看着他们在床前面爬来爬去。就算我闭着眼睛也能看到。有时他们身上血淋淋的,有些还拖着一尺多长的脐带,我认识他们,他们很多都是从我的手中来到这个世界。他们已经死了,死人是不应该留在我们这个世界的。他们留下来,就是为了伤害我们……”柳青喃喃地说,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但这些话别人听不懂,林红和杜兰却可以听得懂,因为她们三个都有过一段共同的经历,不管现在或者以后,不管她们的生活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那段经历都会让他们永远铭记在心,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杜兰抱着柳青,那些已被她暂时遗忘的记忆此时纷沓而来。这房间里太热了,还有种久远的腐朽气息。杜兰只觉得一阵晕眩,她回过头去想向林红求助,却看到林红身子摇晃了两下,伸手扶住了一张桌子。

  她已经需要凭借桌子的扶持才能站稳身子。

  当年在凤凰镇卫生院时,她还可以坦然面对那些鲜血与死亡,但现在,她却连回忆都已承受不起。

  她已经从柳青的话里明白了那些婴儿从何而来。

  在这世界上有一首生死之门,迈过去你不知道迎接你的,是一个新生命的开始,还是一场死亡的终结。柳青与林红看到的婴儿显然都是不幸者,他们的出生其实便是他们的死亡。而此时屋内的三个女人,都曾在生死之门迎接过生命,也制造过死亡,现在,那些幼小的亡魂找上她们了,带着邪恶的气息。

  巨大的恐惧此刻已淹没了林红,但她仍然能够保持镇定。

  她勉强走到柳青跟前,凝视她已涕泪纵横的面孔,用仿佛来自幽冥地府的声音道:“你不该怀孕,你打开了生死之门,所以,他们来了。”

  柳青怔怔地不知道能不能听懂林红的话,但她脸上随即现出的绝望却让边上的杜兰生出那么多的恐慌。

  杜兰抓住林红的手:“林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红不说话,目光落在柳青身上,充满了惋惜,好像她已经看到了柳青的不幸。而柳青的不幸岂非也是她的不幸?所以她此刻脸上还现出那么多的萧瑟。

  这天中午出门的时候,柳青的丈夫告诉林红与杜兰,柳青的预产期就在一个星期之后。

  这天晚上,柳青又看到了他们。

  床边的空地上,出现了一大团棉花,雪白的绵花在黑暗里充满了妖冶的气息。柳青瞪大了眼睛盯着它,知道在它雪白柔软的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致命的杀机。棉花的颜色一点点黯淡下去,接着,它的柔软消失不见,渐渐被一种殷红的颜色染得有了重量。它慢慢瘫软下来,颜色也随即变得更加沉重。

  柳青仰面躺在床上,大声地喘息,满眼都是惊惧。

  棉花里开始向外流淌一些深色的液体,它们缓缓流淌,很快就铺满了整个房间的地面。黑色的液体是血,是黑暗改变了它鲜红的颜色。

  柳青的喘息变成了痉挛,她把自己的身子最大限度往床头方向靠去,好像这样就能离那些鲜血远些。但鲜血已经铺满了屋子的地面,她已无处可逃。

  沾血的地面上,有一团小小的黑影在移动,那是个用四肢爬动的婴儿。它的身上沾满血污,脑袋上浅浅的头发湿淋淋的,有些粘稠的液体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他往前爬了几步,便被腹部的脐带拉住,它挣扎了几下,忽然狠狠地低下头,用牙齿将脐带生生咬断。这样,它就再没有了束缚,它就可以爬到黑暗中的女人身边了。

  柳青有了些想呕吐的欲望,她知道自己吐不出来,所以只能干呕两声。她的手还捂住腹部,这时,她感觉腹中的胎儿动了两下,不是很疼,但她却浑身一颤,她听到了从自己腹中传来的不安气息。

  地上爬动的婴孩停止了爬动,他像在侧耳倾听,又像在冲着柳青狞笑。没有人见过才出生的婴儿狞笑,那些笑意堆积在褶皱的脸孔上,充满诡异与邪恶。

  腹中的孩子开始不安地扭动了,他也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

  柳青尖叫一声,双手死命地护住小腹。她冲着地上越来越近的婴儿厉声尖叫:“不要过来,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地上的婴儿又爬近了几分,他甚至还冲着柳青像狼嚎一样叫了一声。柳青看到他的嘴里已经长满一口雪白的牙齿,上面还残留一些脐带的碎屑。

  现在,婴孩已经扶住床沿站了起来,他抬了抬腿,便很敏捷地爬到了床上。

林红又闻到了桂花香水的味道。

  这必定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厚厚的窗帘映现出太阳的影子,淡淡的光线落在林红身上,让她慵懒的感觉更浓了些。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慢慢觉察身体的每个部位依次醒来。又是一天的开始,窗外的阳光让她有些厌倦,因为她必须每一天都走到阳光下,走进那个宽敞且凉意十足的办公室里,面对一些没有意义的人和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

  今天显然有什么不同了,她又闻到了桂花香水的味道。

  她是突然间闻到香味的,她悚然一惊,接着便开始怀疑自己的嗅觉是否正确。人在刚睡醒时总会处于一种懵懂的状态。但那香水味真的弥漫在卧室里,林红坐起来,转头从不同的位置使劲地嗅,她低低发出一声呻吟,到这时,她再不怀疑屋里真有一股桂花香水的味道。

  这绝对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林红记得昨晚很早就回到家中,一切都没有异样,当然也没有桂花香水的味道。临睡前,她特意检查了门窗,还到窗口往楼下花坛前的空地上看了看。她睡得虽然不是很踏实,但却睡了很长时间,今早醒来,全身都有些酸痛,她想到是卧室里空调温度开得太低的缘故。

  这些桂花香水的味道究竟从何来而?

  林红冲出卧室,先察看了门窗,没有任何异样,防盗门的保险仍然扣上,没有人可以不用钥匙且不留痕迹地破门而入。林红整个人都变得僵硬起来,她跌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目光呆滞,心头蔓延着巨大的恐慌。桂花香水的味道其实并不难闻,她在凤凰镇的时候,就曾买过一瓶,但一直不曾用过,只在一些独处的时候,会偷偷拿出来,打开瓶盖,放在鼻前闻上一闻。但现在,这些香气除了让她觉得恐慌,还有种绝望。

  必定有人曾在夜里进入到她的家中,带来这些桂花香水的味道。

  那是个女人,喜欢喷桂花香水的女人。

  她可以悄无声息地越过紧锁的房门,甚至越过任何阻碍她的屏障。

  林红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一种窒息的感觉让她有了想呕吐的欲望。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匪夷所思,在她熟睡的时候,曾有一个女人悄无声息地进入到她的房间。上次那女人还是趁她不在的时候进到房间里,现在,她已经不再顾忌林红的存在了。那么,下一次,她会不会在林红清醒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

  林红僵硬的身子变得冰凉,手脚都忍不住有了些颤抖。

  她想到那个喷桂花香水的女人也许并不是人。漫天的恐惧立刻飞快地袭来,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披头散发,面色煞白的女人影子来。鬼的形象在人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模式,但人们仍然可以一次又一次为之惊惧,特别是当它真的与你近在咫尺之时。那影子在林红的视线里缓缓移动,轻飘飘地像在云端行走。她朝着林红的方向走了过来,低垂的头慢慢抬了起来,死灰颜色的脸上满是血渍,邪恶的眼睛里正迸射出凶狠的目光。

  林红尖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出现了幻觉,那个女人其实并不存在,她只是自己恐惧时看到的影子。不,那不是她看到的,那是她的臆想。可是,除了那样一个女人,还有谁能无声无息地进入到她的家中呢?

  林红喘息着,仿佛此刻那女人真的就在她的身前。

  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屋里的桂花香水味,楼下花坛前空地上穿雨衣的男人和他手中的死婴。还有柳青也曾在院子里见过一个婴儿,这决对不会是偶然,其中一定有一条线在贯穿这一切异常的事情。

  那会是什么呢?林红绝望地想,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一切。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林红站起来,她需要在屋里四处查看,看那个喷桂花香水的女人还留下了什么痕迹。这里是她的家,除非抛弃这里,否则,她始终要面对发生的事。

  她首先回到卧室,在床上四处察看。床上这回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许昨夜只是那女人独自走进她的家。林红很快就知道自己的想法错了,她看到床左侧的床头柜上,赫然摆放着一只烟灰缸。

  这是她的烟灰缸,但这只烟灰缸应该在客厅的茶几上。自从林红搬到这套房子里,这里根本就没有来过客人,而她自己不抽烟,所以烟灰缸形同虚设,从来没有使用过。但现在,本应该在客厅里的烟灰缸不仅出现在了床头柜上,而且里面积着薄薄一层烟灰,还有两个剩下三分之一的烟头。

  林红扑过去,捏起烟头,看到是一种海城有身份的男人喜欢的牌子。

  那个男人也来了,林红绝望地想,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呢?

  这天早上还发生了些别的事,林红出门的时候,看到门边的墙壁上被人写上了字。字是用红漆涮上去的,个个都有碗口大小。

  ——你是个*****!

  林红皱眉,她当然知道这些字是谁涮上去的。罗成,她的丈夫,那个已经变成废人的男人。他像一个冤魂不散的幽灵,总是在一些不经意的时候出现在林红身边。但他又没有勇气真的站在自己妻子面前,他只能用这些小伎俩来喧泄自己的怨恨。林红悲哀地想,其实他该怨恨的是他的父母,是他们安排了一切。

  林红很平静地回到屋里打电话给保安,让他们尽快来去除这些污渍。

  保安很快来了,带来了涂料,鲜红的字先被刮去,然后涂料重新涂抹,那些字就彻底消失了。保安敲门让林红察看时,林红面色沉凝,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点头。

  这时候保安们眼中的女人,遇事不惊,沉稳冷静。他们根本看不出来这个女人适才在屋里的恐慌。

  对于墙上的字,保安们下楼后嘀咕了半天。昨天夜里不是他们值班,他们当然没办法知道是谁干的。他们刚才曾劝那个女人报警,但被女人拒绝。这样看,也许那墙上的字并不是空穴来风。

  保安们最后哈哈大笑,笑容里已经有了暖昧的成份。

  这时,他们都没注意一个高个子男人从他们身边走过。那男人低着头走路,很匆忙的样子。一个保安在经过他身边时还瞅了他一眼,因为他的头梳得油光顺滑,还有身上的衣服一看就做工考究,所以那保安很快就收回了目光。苍梧小区里住着许多海城的达官贵人,他们的亲戚朋友很多也都非等闲之辈。这些保安们在这里干得久了,早就养成了以貌取人的习惯。

  那个男人并没有走进任何一个楼洞,却走进了小区绿地中央的一个凉亭。凉亭有四根粗壮的柱子,他便把自己的脸隐在一根柱子的后面,目光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一个楼洞。

  ——林红家所在的楼洞。

他恨那个女人,如果没有她,他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而且,他还坚信那个女人城府极深,她成功地利用和他的婚姻改变了自己的境况。现在,他还想着像以前一样,粗暴地把她掀翻在床上,然后狠狠地把她辗碎。这对于他永远只能成为梦想了,他已经成了废人,这让他站在所有人面前都觉得羞愧,何况是她。

  她是个*****,以前是,现在还是。

  但他偏偏没有勇气走到那个*****的面前。

  他知道那个女人可以轻易把他击败,她身上有种让他惧怕的力量。自从变成废人之后,他身上的精神气已经全都消失不见。回家这么长时间,他与以前的朋友完全断绝了往来,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飞扬跨扈的大少爷了。他的梦中经常会有无数双脚踏下来,他拼命扭曲挣扎,但那种疼痛即使在梦中都让他不堪忍受。

  这一切都是那个女人造成的,他不能就这样轻易放过她。

  他现在每天除了躲在家里,就是偷偷跟踪那个女人。现在她还是他的妻子,但他却知道她是个*****,这更让他愤怒。他不断地把一些恶毒的咒骂送到她身边,还会选择一些漂亮的玫瑰。美丽的总会凋谢,美丽与恶毒的诅咒并存,会让他觉得有种下意识的快感。

  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找到那个女人的弱点,对她发出致命一击。

  现在,他在凉亭的柱子后面开始紧张起来,因为那个女人已经从门洞里走了出来。女人出门前显然精心修饰过,远远看去充满了成熟妇人的风韵。他的心里有些痛感,那不是因为女人的美丽,而是因为仇恨。仇恨现在可以让他看到女人时全身都忍不住要颤动。

  女人往小区大门口走去,他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他知道女人今天肯定不是去公司,去公司她习惯穿一些浅颜色的套装,而今天她却穿了件白底绿色碎花的裙子,这让她看起来更年轻了些。

  他观察得很仔细,他还看到今天女人的脸色特别地白,显然不是因为脂粉的缘故。于是,他便想到女人可能夜里没睡好,这个念头让他更加愤恨。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低着头走路的男人其实在跟踪前面的女人,也没有人知道他走路时双拳握紧身子微颤是因为心中的仇恨。

  林红这天确实不是去公司,她约了杜兰去逛街。逛街其实是假,她是想找个人陪她打发这一天的时间,而且,她还想傍晚的时候请杜兰到家里做客,通过杜兰来验证一下屋里桂花香水的味道。

  杜兰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小姑娘,虽然大大咧咧了些,但心无城府,什么事都写在脸上。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可以让林红觉得轻松。

  林红这天早上起来时天就不早了,再耽搁了一会儿,出门的时候已经到了午饭时间。她坐在一家餐厅临街的座位上等杜兰,心里不由自主便想到了柳青。柳青实在不应该怀孕的,她在妇产科呆过,亲眼目睹了无数女人的痛苦和对男人的诅咒,她一定知道怀孕对于女人来说便意味着流血与死亡。女人的痛苦是上天的预谋,既然已经知道为什么还要让自己身处险境?

  想到柳青此刻的恐惧和憔悴,林红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女人的身上有一道生死之门,谁都无法预料从门里出来后是生还是死。生命在这里成为一场冒险游戏,林红可不愿意自己加入到这场游戏中去。

  不可避免地,她想到了柳青看到了院中的婴儿,自家楼下花坛前空地上那个穿雨衣的男人便再次浮现在眼前,还有他手中棍端悬挂的婴儿。因为有了柳青的经历,林红已经坚定那不是自己的幻觉。

  她相信,看到的婴儿跟她必定有着莫大的关系。也许,他们都是在凤凰镇卫生院里来到这个世界,是林红亲眼目睹了他们的死亡。林红依稀看到她穿着沾血的白大褂在产床前来回奔波,三张产床上的女人发出同样痛苦的呻吟,血从她们两腿之间不停地流出,血水之中,有时还会伸出一只颤动的小手来。

  现在,他们来了,带着他们身上浓重的死亡气息。

  他们在黑暗里冲着她狞笑,他们在告诉她,他们来了,她已在劫难逃。

  林红惊悸了一下,觉出了身上的凉意。

  她觉得自己已经触摸到了一些真实的东西,只是不愿意去确定它。这时候,她又想到,自己或许遗忘了一些什么,而被遗忘的,在这整件事中会起到极其关键的作用。她想啊想,想得脑子都要炸裂开来,仍然想不起被遗忘的是什么。

  后来杜兰来了,她比几天前看起来要安静了许多,眉宇间还有些沮丧。林红想那必定是因为柳青,她是不是从柳青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这天下午,林红和杜兰默契地闭口不谈柳青。两个女人冒着酷暑,不知疲倦地在大商场里转悠。最后俩人都累了,从一家商场的女装部出来,林红说:“我们找个地方歇会儿吧。”

  她没有听到杜兰的声音,转过头来,看到她正盯着一个身穿孕妇装的女人出神。林红那瞬间也沉默了,跟杜兰盯着那女人看。怀孕的女人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短发在头上略显凌乱,胖胖的脸上有几颗孕妇斑。她跟丈夫不知道说了什么,此刻正捂着嘴笑个不停。透过商场天窗的阳光斜落在她的脸上,那几颗孕妇斑颜色便更深了些。

  林红跟杜兰看得有些呆了。

  怀孕的女人已经走出老远了,林红和杜兰还在盯着她的背影出神。林红忽然叹息了一声,她心里对那幸福的女人充满同情。可怜的女人,她现在一定沉溺于将为人母的喜悦中吧,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必将是一个极其凄惨的结局。

  “她不该怀孕的。”林红像是对杜兰,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杜兰还是没有说话,林红转到她身前时,看到她的眼中隐约有了些晶滢的东西:“杜兰你怎么了。”

  杜兰低下头,沉默了一下,这才道:“林姐,女人怀孕真的是场灾难吗?”

  林红怔一下,没想到杜兰会问出这样的问题:“难道你看得还少吗,那些女人满足了男人最无耻的欲望,却要自己承受这带来的痛苦。”

  “可是,痛苦之后的快乐呢?大多数人都会因为快乐而忘了痛苦。”

  “杜兰!”林红忽然大声道,“那些快乐是建立在女人的痛苦之上,她们在血污里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徘徊。她们要承受撕心裂肺的痛苦,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来换取将来可能会有的快乐。所有人都会在痛苦之后快乐吗?你以为她们在快乐时就会忘了曾经的痛苦?”

  杜兰吃惊地看着林红,看她这一刻有些扭曲的面孔。

  “林姐,你放心,那些灾难永远不会降临到我身上了。”杜兰勉强在脸上现出一个笑容,压低了声音道,“我在大学时曾经有个男朋友,那时我们就同居了。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后来,医生便说我再也不会怀孕了。”

  林红又怔了怔,杜兰的话是她没想到的。

  “所以,我现在可以放心地去做我想做的事,我永远不会像其它女人那样遭逢灾难了。”杜兰故作轻松地说,并且转身轻盈地向前走去。

  林红盯着她的背影看,杜兰故作的轻松在她眼里,其实一点都不轻松。

林红想自己到底遗忘了什么呢?她必须要想起来,因为她隐隐觉得那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而且,它跟现在发生在她身边的的奇异事件有某种必然的联系。。

  那些桂花香水的味道隔上两天总要发生一次,而且,她在屋里还发现了其它各种痕迹。她在烟灰缸里发现了两种不同牌子的烟头,这是新的发现,它说明跟随那喷桂花香水的女人来这里的男人不止一个。更让林红心悸的是她又接连两次在床上发现了痕迹,还有一次,几张揉作一团的纸巾就随意丢在床边。

  林红陷入巨大的恐慌与疑惑之中。她恐慌喷桂花香水的女人可以无声无息地到她家里来,疑惑的是那女人似乎并不想伤害她,每次出现的目的好像仅仅是借用她的地方,跟不同的男人上床。

  林红想过要报案,但想到警察一定不会相信她的话。陌生的女人进入她的房间,没有伤害她,也不为钱财,就为了找个地方跟男人做爱。这样的理由连林红自己都觉得荒唐。在这城市里有不下于百家宾馆,任何人只要付出不多的钞票就可以得到一张柔软舒适的床。

  林红每天躺在床上,想得脑袋都要炸开了,还是不能替发生的事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于是,她便想自己真的遗忘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只要想起那些事情,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现在,这城市惟一真正属于她的地方让她异常恐惧,有时候,她会想到那个女人其实并没有走,她始终呆在这套房子里。她静静地坐在任意一个角落里,窥视着林红。

  林红看不见她,她却能看见林红。因为她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有一个空气中飘满桂花香水味道的夜晚,林红独自从黑暗中坐了起来。她面对着黑暗,呆呆地与黑暗对峙。她说:“你到底是谁?你到我的家里来要干什么呢?如果你想伤害我,那么请你快点动手。如果你怀有别的目的,也请你快点告诉我真相。否则,我请你离开。”

  林红在黑暗里的声音充满了怨愤:“你为什么要缠着我呢?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你为什么偏偏要挑中我?”

  林红睁大了眼睛,在黑暗里,她似乎看见墙角真的站立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她的面孔一片煞白,五官模糊不清。她始终保持着凝立的姿式,不动,也不说话。她到底在等待什么呢?

  林红剧烈地喘息,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心底激荡而出。她奔到卫生间里开始不停地呕吐。全身的力量也随之渐消渐散。

  她打开淋浴器,让冰凉的水落在她的身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身子变得彻骨地凉。她湿淋淋地站在镜子前,看到镜中的人头发蓬乱,面容憔悴,脸色煞白,眼圈深陷乌黑,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哪里还有一点昔日的美丽。她注视着镜中的女人,不相信她就是自己。

  那个喷桂花香水的女人一定也在卫生间里,林红又闻到了桂花香水的味道。她绝望地发出一声呻吟,从镜子里看到那白衣的女人正悄无声息地站在她的身后。她尖叫一声,飞快地逃回卧室,重重地关上房门。这时,那白衣女人又在房中静静地注视着她了。

  林红躺在床上,与黑暗中的白衣女人对峙。白衣女人是不会疲倦的,她却渐渐感觉眼前的黑暗开始变得模糊。那些桂花香水的味道又萦绕在鼻间,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味道,那是男人的气息。

  那白衣女人曾经和不同的男人睡过她的床,他们在床上留下的痕迹,给林红提供了无限想像的空间。她看到黑暗中的女人脱去白衣后有一身圆润光滑的肌肤,一双手轻轻抚上去,那肌肤瞬间便起了层颤栗。男人的手像湿润灵巧的蛇,不知疲倦地在水波荡漾的肌肤间游荡,有一些力量缓缓地从女人的身体里腾升,她像跋涉了千山万水的旅人,需要一汪清泉的滋润。她渴望着,扭曲着,身体最大限度地弯曲出优美的弧线。她和男人像催发的兰舟,缓慢而执着地向着水域的深处挺进。那些水波荡漾开来,在她的身体里留下一圈圈不散的涟漪。

  林红蓦然睁开眼,黑夜还没有到尽头,她却已是一身薄汗。

  她还感觉自己有种像被淘空了般的疲倦。

  像是一根冰柱直接刺进她的脑中,她呆呆地保持着睁开眼时的姿式。身体的微妙感觉还没有完全消散,那种极端疲倦与极端的失落让她陷入了另一场更大的恐惧之中。她在梦中可以清晰而真实地感觉到与男人交合的快感,那是种她从不曾有过的体验,那让她憎恶,却又下意识在醒来后仍然在回味。

  白衣女人现在一定仍然呆在房间的某个角落,只是林红却找不到她了。

  难道她的目的便是留给林红一些无法抹灭的体验?

  林红又闻到了桂花香水的味道,她仔细辩别着香味的出处,以便能找到那个白衣女人。

  她失望了,因为她发现桂花香水的味道是从她身体上散发出来的。

  ——那香水味遍布在她身体的每一处。

  海城民俗馆座落在城东云天路上,海城经过几十年的旧城改造,只保留了城东与城西两块旧城遗址作为城市历史的见证,一处是城西拾荒街,一处就是城东云天路。云天路两侧,许多当年在海城风光一时老字号依然存在,而且仍然倔犟地保留着过去的经营方式,只是早已不复昔日的辉煌。房舍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早已不知翻修过多少回,但它依然保持着青砖黑瓦的建筑风格,让人踏上街道,便能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古意。

  海城民俗馆隔壁,便是昔日在海城显赫一时的京家老宅。

  这天下午,有一位灌云县的老乡给石西送来两张剪纸,一张叫做“喜报三元”,图案是带花边的四个直角三角形围着一个喜鹊,在乡下,是贴在新房的帐顶上的;还有一张叫做“老虎镇五毒”,图案是老虎在上五毒在下,它一般端午节时贴在窗玻璃上。

  傍晚的时候,石西送那位老乡出门,挥手告别之后,正要转身回馆,却发现身后站着一个女人。

  女人面孔煞白,眼圈深陷,与开业那天衣衫鲜亮春风得意的女人大相径庭。而且,石西看到她身上穿着那件她熟悉的蓝底黄碎花吊带裙。

  ——裙子是两年前女人刚到海城时他替她买的。

  林红现在穿着当年的裙子出现在他面前,他隐隐感觉到了些什么,却又有点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但不管怎么说,能在这时见到林红是件让他挺高兴的事,过往的时光是他这一生最美好的回忆,他虽然从不奢望能够回到过去,但他知道,其实在他心里,他还深爱着当年的那个女人。

  现在,石西为林红倒了一杯茶,自己坐到她对面时,目光闪烁,有些慌张。他想尽量让自己坦然,但却始终不敢跟林红的目光对视。他想到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是林红两年前离开了他,因而他根本不用在这个女人面前畏缩。

  直到林红抓住了他搁在桌上的手,他如遭电击,又恍若身在梦中。

他看到面前的女人一脸的惘然,第一次来民俗馆时身上那逼人的富贵气息已不见踪影,取替的是极深的无助。这时候,那个熟悉的林红又回来了,石西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昔日凤凰镇上的女医生。

  “我想知道,两年过去了,你心里对我还有没有怨恨。”林红说。

  石西慌忙摇头:“你离开我的那天,我都没有怨恨过你,何况现在已经过了两年。”

  “难道你不觉得我是个攀附权贵的女人,我用出卖自己的方式来改变今后的生活,这是连我自己都觉得不齿的事情。”

  石西皱起了眉,林红看到他的脑门上又堆起了几道褶子。往昔的记忆浮现在心头。耳边似乎又响起石西改了歌词的那首童谣:“我们是光荣的小尾巴,你到哪儿,我到哪儿……”林红的眼睛湿润了,她心里已经在一千一次一万次地责骂自己的卑劣。她在这城市太孤单了,她在这城市里游走了一下午,连个去处都找不到,最后,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云天路上,她想到了曾经深爱着她的男人石西。当年是她毫不留情地抛弃了他,现在,当她最孤独无依的时候,她又想到了他。她希望石西能够痛骂她一顿,甚至不再理她,但石西还是以前的模样,面对她时微微有些慌张。这样,她便确信眼前的男人还没有忘记她,还在爱着她。

  “你不要这样说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不能用对与错简单地来评判它。”石西小心地说,好像很在意自己的措词,“现在事实显示你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如果那样一个选择摆在我们面前,我想大多数人都会做出你那样的选择。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你不要再放在心上。”

  林红心头有些感动,她知道石西在很小心地安慰自己,不愿意触到自己的痛处。她的眼睛湿润了,双手把石西的手抓在掌心轻轻地抚弄。这时,一些忧伤像润物的春雨慢慢浸湿她的心田。她想,如果当时自己不选择离开这个男人,现在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境况?至少不用自己独自在夜里面对那邪恶的桂花香水味道,还有穿雨衣的男人和棍子顶端悬挂的婴儿。

  石西错愕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她此时脸上的忧伤与无助,与她现在的身份极不协调,莫非在她的生活里,遭逢了什么变故?而那变故,是她所不能承受的。他欲 言 又 止,不知道那变故是不是自己该问的。

  这个傍晚,林红与石西在民俗馆对面的茶舍里,非常详尽地向他讲述了她所经历的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从头到尾,石西都在听,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的脑门上又习惯性地堆起三道褶子。

  林红讲得断断续续,因为有些地方她要想一下,再做出补充。她不知道石西能否相信他的话,但她已经管不了这许多,她只想着今天能把所有的郁闷都倾诉出来,至少,现在这世界上有一个人能知道她的恐惧了。

  石西听完林红的讲述,有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林红的经历委实太匪夷所思,按照正常的思维那些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他知道自己必须相信林红。每一件事的发生都有它的缘由,即使那些事只是林红的幻觉,那么,这些幻觉也得有个出处。石西现在终于明白林红今天傍晚为什么会来找他了。

  虽然他不一定能替林红解决那些困扰她的事,但至少,他是一个忠实的听众。

  最后,林红说:“我想今晚你送我回家。”

  时间过得真快,外头现在已是繁星满天、华灯尽绽了。林红的话让一些温热在石西心内悄悄蔓延,石西怔怔地盯着面前的女人,眼里有些畏缩和犹豫。但是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林红的任何一点要求,以前不能,现在也不能。

  林红和石西并肩顺着云天路走下去了,他们挨得很近,却又并不显得很亲热。两年的时间已经改变了很多东西,他们需要一些时间来慢慢重新适应。

  这时,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有一个满脸惶急的男人在跟着他们。

  那男人是罗成,林红与石西在茶座里说话的时候,他就躲在茶座外面的街道上,他偷窥到了林红抓住石西的手这一亲昵的动作,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计可施。后来林红与石西并排顺着街道走下去,他知道他们最终的去处,并且相信即将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无耻行径,因而他更加坚信林红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对于*****的痛恨已经成了他生活中最坚实的力量,他现在每天都需要在痛恨中打发那么多无聊的时光。

  罗成这天的痛恨远比平时更强烈,他远远看见那个男人在行走时肩膀不住地与林红肩膀相碰,心中的愤怒已经要把他燃烧。他愤而前冲,却又止步,他为自己的胆怯羞愧,身体此时都在不住颤动。不用继续跟踪他也知道他们的去处,因而他颓丧地坐倒在路边,赤红着眼睛,嘴里发出野兽样的低吼。

  他的身边很快便聚集了一圈围观的行人,他嘴里嘟囔着发出一迭声的咒骂,于是,行人手中一些空的矿泉水瓶与易拉罐丢到了他的身上。他的咒骂更大声了些,手指还不住向着四周乱晃,最后,当两个横高马大体态彪悍的青年开始冲他挽袖子时,他爬起来撒腿跑了。

  他想到他不能放过那一对狗男女,他要让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

  林红与石西当然没有看到身后街道上发生的那一幕,他们并肩而行,俱沉浸在对过往时光的怀念之中。他们经过路边一家音像店时,店里的音箱里正在播放蔡琴的《被遗忘的时光》。

  是谁在敲打我窗

  是谁在撩动琴弦

  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渐渐地回升出我心坎

  记忆中那欢乐的情景

  慢慢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那缓缓飘落的小雨

  不停地打在我窗

  只有那沉默无语的我

  不时地回想过去

  林红与石西同时停下脚步,怔怔地听着那仿似天籁般的音符在耳边涌动。林红觉得眼里有些泪就要落下来,她抬头看天,抑住泪流。而身边的男人,好像从歌声中获得了力量,他紧紧握住了林红垂在腿边的手。

  林红的家中第一次有了客人,林红领着石西迈进家门的时候,下意识地嗅了嗅鼻子。没有桂花香水的味道,她又环视客厅,也没有任何异样。这让她的心内稍定。

  石西坐在沙发上稍有些局促,他的目光四处逡巡着,虽然不说话,但眼中已显露他惊叹的心情。林红坐在他边上,一时之间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屋里开了空调,但依然有些暖暖的气息在俩人心中游荡。林红的身子靠了过来,石西面孔胀得通红,但还是让林红依偎在了他的怀里。他想到了跟林红最后一晚在凤凰镇,林红披散了头发在他身上的疯狂举止,一颗心随即迸迸跳动。

  他害怕那样的场景再度发生,那将会让他无地自容时间一点点过去,林红似乎睡着了般一动不动,石西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下来。他低下头,看到怀中的女人闭着眼睛,脸上是种无限满足的神色。他不知道,能有一个男人依靠,已经让林红感到无比欣慰。她知道男人身上的缺憾,所以她才可以更安心地依靠着他。

  石西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声音也许并不很大,但在寂静的房间内,声音却特别刺耳。石西先红了脸,接着便听到怀里的女人笑了笑。

  林红坐起身来:“我忘了我们俩人还都没有吃晚饭。”

  石西讪讪地笑:“其实我并不是很饿。”

  林红摇头笑笑,并不说话,站起来往厨房去。石西听到厨房内传来的声音,知道林红在做吃的,自己便站起来,在屋里四处打量。他走到窗边,想到了林红在茶座里讲述的事情,下意识地拉开窗帘,打开窗户。

  蓦然间,他身上的汗毛根根直竖,恐惧像张大了嘴的猛兽,一下子把他吞没。他看到外面花坛前的空地上,站着一个穿雨衣的男人。男人的身材高大,面孔被雨衣的帽檐完全遮住,看不清脸。他的手中,握着一根棍子,棍子的顶端,垂立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婴儿。

  空地不远处便有一盏路灯,昏暗的光晕可以让石西清楚地看清那个婴儿。婴儿浑身泛着种苍白的颜色,水淋淋的像刚从水中出来。它的眼睛紧闭着,脸上满是褶皱,稀疏的头发紧紧贴在顶上。必定有一根绳子系在它的身上,它此刻在棍子的上面轻微晃动。

  石西低低发出一声尖叫,随即他听到身后传来清脆的声音。他慌忙回头,看到林红失魂落魄地站在后面。她面前的地上,有打碎的碟子和一些食物。

  石西想自己这时应该关上窗户拉上窗帘,但他身子僵硬,竟已不能动弹。

  他听到女人的声音已变得绝望:“他来了,他又来了!”

  石西慌忙摇头,但他的掩饰愈发加深了林红的恐惧。她这时竟连看的勇气都没有,转身奔逃进卧室,重重地关上房门。

  石西倚着窗户喘息,慢慢让自己变得镇定。他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再次落到窗外时,花坛前的空地上已经空无一人。

  那个穿雨衣的男人不见了。

  他带着他的棍子和婴儿已经走了。

血水已经漫到了床沿底下,它们仍然还在不断地从一个巨大的棉花球里涌出来。那棉球在血水中央,已经显露出比黑暗更深的颜色。

  柳青环抱双臂瑟瑟抖个不停,五官已随着面颊肌肉的颤动扭曲变形。

  她看到在血水里游动着好几个刚出生的婴孩,他们挥动着细小的胳膊,举起又落下,拍打着血水。柳青感觉到有些血滴溅落到了自己的脸上,脸上立刻觉出了被灼伤的痛感。

  血水涌动着,婴儿们都在奋力向床边游来。他们刚才各自用锋利的牙齿咬断了脐带,现在,再没有东西可以束缚他们了。

  柳青知道这些婴儿的用意,他们不立刻伤害她,而是特别惬意地游来游去,只不过是要来折磨她,他们喜欢看她的恐惧,看她蜷缩在床上瑟瑟抖个不停。他们游动时还会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你没有听过刚出生的婴儿说话,便一定弄不清那些声音表达的含义。但柳青肚子里的孩子却能听懂,像是回应,他开始不安份地动弹起来。

  柳青可以听见肚子里发出的呜咽声,还能看见肚子膨胀得越来越厉害。

  她想到明天才是自己的预产期,难道孩子现在便要出生了?

  这是种不好的征兆,她不能在这被血水包围的床上让孩子出来。她忽然又想到,那些婴孩不停地围着床边游动,也许就在等待这一时刻。

  他们露出雪白的牙齿狰狞地冲她笑,他们要同时杀死她和她的孩子。

  柳青感到下身开始有节奏地收缩,她意识到宫缩已经开始时,整颗心像被悬在了万丈高楼之上。她不能在这时生下她的孩子,她不能让这些婴孩伤害她的孩子。如果她注定逃不过这场劫难,那么她宁愿自己投身到血水之中,以此来换取孩子的平安。

  宫缩越来越强,下身有一股热流激涌而出。

  她的经验告诉她,这是羊水破胎而出的征兆。她的心从万丈高楼上跌落,她不能再用身体保护自己的孩子了,在血水里游动的婴儿就要来伤害她们母子了。

  她拼命夹紧双腿,企图最后阻止孩子的到来。巨痛随即在双腿间降临,有一股力量在死死与她夹紧的双腿抗争。那些疼痛让她大汗淋漓,她嘶哑地发出一连串的呻吟。她身上的力气像泄了气的气球,渐渐瘪了下来。她的身子软软的,再没有了力量。

  下身被撕裂的疼痛几乎让她昏厥过去,她想她的会阴可能已经撕裂开来,这样,生死之门最后的阻碍已经被打通,再没有什么可以阻隔孩子的到来了。

  她的双腿被一股大力分开,她看到一颗湿淋淋的小脑袋伸了出来。她的整个人像被淘空了般几乎虚脱过去。而且,那种痛感还没有结束,一些灼热的力量正从她的下身不断地涌出。

  床单已被染得鲜红,那些血顺着床单流了下去,与床边的血水混合在了一处。

  她看到自己的孩子咬断了脐带,头也不回向着血水爬去。没多久,他就混迹于那些游动的婴儿之中,她再也分辩不清哪一个才是她的孩子了。

  她的血还在不停地流出,床边的血水还在不停地上涨。血水渐渐漫过了床,渐渐漫过了她的身体。

  现在,她已不再觉得疼痛。她已与疼痛融合在了一起。

  石西现在已经习惯等待林红睡着后再离开。

  林红睡着后的眉还微颦着,好像在梦中仍然处于非常警觉的状态。石西看了便很心疼,但又无计可施。他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每天守着林红睡去,然后再独自回家。

  有几次,他待林红睡着后下楼,出了小区忽然又折回来,在林红家楼下不远处的凉亭里偷偷观察。他希望自己可以再一次见到那个神秘的穿雨衣的男人,虽然他也害怕,虽然他根本就不知道当自己站在那穿雨衣的男人面前时会发生什么,但自己面对他,总比林红面对他要强得多。

  但那穿雨衣的男人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却再没有出现。

  石西坐在凉亭里,夏夜微凉的风从花丛中吹过来,拂在身上像有一只手在轻揉的摩裟。这时候,石西忽然有了些很微妙的感觉,他觉得黑暗里正有一双眼睛在窥探着他。

  他说不清楚这感觉从何而来,只是在这凉亭里如坐针毡,有一些莫名的力量混杂在夜风之中落在他身上。他并不觉得很恐惧,只是非常不安,就像一个人赤身裸体置身于人群之中。如果真的被人窥探,石西相信那一定就是神秘的穿雨衣的男人,虽然仅仅只见过一次,但石西下意识地就认定了在他身上,一定具有些常人不能理解的力量。

  比如能窥探到一个人的内心世界。

  所以,石西既希望某个时候能在林红家楼下再见到那个男人,同时,又对那一时刻充满恐惧。如果不是因为心里对林红的爱,他真想立刻撒腿狂奔,远离这让他恐惧的所在。

  他抬头看看林红家窗口的微光,忽然又想到,如果不是因为那穿雨衣的男人,也许林红这辈子都不会再走到他身边。这样想,他心里有些黯然,又有些欣慰。

  他想着熟睡中的林红,感觉到了微许的冲动。但他知道,当他真的面对林红时,这些冲动又会像湖心的涟漪,几圈波纹过后便要复归平静。

  这让他觉得羞愧疚,夜风拂在脸上,凉凉的。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了。

有几次石西离开林红,轻轻关上房门的时候,林红并没有真的睡着。接连几天没有闻到桂花香水的味道,她心里反而觉得很不踏实。就像期待某件必定会到来的事物,它却迟迟不肯出现一般。也许是因为家里多了个男人,那个喷桂花香水的女人感觉到了,便躲避了起来。如果她真的就此再不出现,那是林红期望的,但她知道,喷桂花香水的女人肯定不会就此消失,她必定还会再度出现。林红就像一个沸水中的青蛙,知道自己终究会被热水烫死,但又不愿意离开温度还很适宜的温水。

  石西就是她的温水,当那喷桂花香水女人再度出现的时候,她就会被烫死。

  林红想,是不是应该给那喷桂花香水的女人一些机会。

  这天夜里,她想了半宿,终于昏昏睡去。于是,喷桂花香水的女人在她梦里再次出现了。

  这回跟在那白衣女人后面的,是一个穿雨衣的精壮男人。

  林红觉得在哪里见过那穿雨衣的男人,却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那男人脱去了雨衣,但林红仍然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觉得那应该是个很英俊的男人,否则,白衣女人不会那么热情地与他拥抱在一起。

  然后,又是一双手的的游移,林红在梦里都忍不住发出一连串的呻吟。梦里的空气弥漫着暖暖的暖昧气息,男人轻柔的动作可以让女人敏感的触觉像某种藤类植物,缓慢但却无休止地生长。

  林红在梦里清醒地意识到她期待的其实并不是桂花香水的味道,而是这种从来没有过的愉悦体验。她像个贪婪的野兽,在另一个空间里,不知疲倦地撕咬着猎物,把它们吃到肚子里。

  她在不知觉中喜欢上了那种感觉。

  她还在梦中看到自己穿上了白衣,自己的身体各处都散发桂花香水的味道。

  林红汗岑岑地从梦中醒来,梦里的一切还残留在她身体里。

  恐惧让林红像置身冰房,身子变得和冰一样寒冷。到这时她虚脱的身体已经暴露了她心底的渴望,那种愉悦的感觉已经深深诱惑了她。与其说她在期待桂花香水的味道,还不如说她在渴望可以让她整个人都轻松起来的体验。在梦里,她可以真实切细致地感受到自己与那个男人交合的整个过程,甚至回想起来,她都会有抑制不住的冲动。

  事情究竟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原本对那喷桂花香水的白衣女人异常恐惧,现在,却甘心沉醉于她所带来的愉悦之中。她认定了那女人是魔鬼,她来诱惑她,将她带往一个污秽肮脏的邪恶世界,但她偏偏无力拒绝。

  她想到自己在梦里身着白衣,身体上散发着桂花香水的味道。她把胳膊送到鼻前,真的闻到了桂花香水的味道。

  她跳起来,踉踉跄跄奔到卫生间,打开淋浴器,冰冷的水落下来,很快淋湿了她的身子,她使劲地搓揉,不放过每一寸肌肤。

  我不要桂花香水的味道,我不要做喷桂花香水的女人。那是魔鬼对我的引诱,我一定可以要把她驱逐出我的身体。

  她湿淋淋的身子呈现出一种死灰的颜色,头发乱嘈嘈地一缕缕贴在脑门上,看起来就像一个刚从幽冥地府中归来的女鬼。很快,身体被搓得红晕起来,一块一块,像落在肌肤上丑陋的污渍。

  林红失魂落魄地回到厅里坐下,本来想好好地让自己冷静一下,但她刚刚坐下,便发现茶几上的花瓶内插着一束鲜艳的玫瑰。玫瑰开得正盛,鲜艳欲滴的红色如同一大蓬飞溅的血,在林红眼中迸裂开来。

  林红忍不住又长长呻吟一声,整个身子都瘫软下来。

  她本来已经在想着如何劝慰自己,发生的一切终究只是一场梦,谁会傻到把梦里的事当真呢?现在她被这一束玫瑰打倒了,她清楚地记得昨晚临睡前茶几上根本没有这束花。那么,现在这束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林红竟力回想梦中的男人进门时都做了些什么,她不敢确定他的手上有没有玫瑰。但除了那个男人,还有谁会深更半夜带来一束花呢?

  那个男人,穿着雨衣,面孔模糊不清。林红能记得的只有这些。

  ——穿着雨衣。

  林红蓦然一身冷汗,又一阵骤来的恐惧让她快要窒息了。

  楼下花坛前的空地上,站着一个穿雨衣的男人。她的身材高大,整个脸颊都隐藏在雨衣帽檐的阴影里。他的手上有一根棍子,棍子顶端悬挂着一个死去的婴儿。婴儿浑身泛着种苍白的颜色,水淋淋的像刚从水中出来。它的眼睛紧闭着,脸上满是褶皱,稀疏的头发紧紧贴在顶上,一看便知是刚出生的婴儿。

  是那个男人,一定是他,否则,不会有人在晴天里还穿着雨衣。

  林红大口喘着粗气,身子软得像被人抽去了精髓。穿雨衣的男人终于走到他身边了,像那个喷桂花香水的白衣女人,开始她只是趁林红不在时到她家里来,现在她再也不用避着林红了。

  那个男人昨晚带了一束鲜花,他把他的棍子放在哪里了?还有棍子顶端悬挂的死婴。林红盯着面前的玫瑰,它们血一样鲜红立在花瓶内。透明的花瓶忽然在她眼中变得渐渐白皙起来,她恐惧地睁大眼睛,身子往一起又蜷缩了些。

  她眼中的花瓶渐渐改变了形状,不消一会儿的工夫,它就变成了一个睁着双眼面目狰狞的婴儿,那些玫瑰便从它的头上生长出来。

  林红尖叫一声,奋力挥动手臂,她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声音。

  那束玫瑰还簇拥在一起,但有几片花瓣却挣脱开来散落在边上,此时,她们在林红眼中,便犹如飞溅的血滴。

  ——雨衣。男人。死婴。

  林红脑海里不断变幻着影像,渐渐觉得晕眩起来。她一动都不想动了,只想这样躺着,哪怕现在那穿雨衣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

  你想干什么呢,你要做什么就赶快做吧。我求求你,快点来吧。我只要你能彻底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满足你。

  穿雨衣的男人当然没有出现在林红面前。但是到了这天的晚上,林红却再次见到了他。

  这晚林红没有打电话给石西,石西也没有来敲林红的门。夜来了,喧闹的小区逐渐变得平静。林红站在窗前,目光死死盯着楼下花坛前的空地。她在等待那穿雨衣的男人。如果那男人再次出现,林红想自己一定不能再错过机会。她要冲下楼去,奔到他的面前,问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并不是已经不再恐惧,实在因为她已经不能忍受这种煎熬。

  月明星稀,这个夜晚出奇地热,林红的衣服已经贴在了粘乎乎的身体上。她到卫生间里去简单冲了个澡,再回到窗前时,那个穿雨衣的男人已经站在花坛前的空地上了。

  带着他的棍子,带着他的死婴。

  这回穿雨衣的男人站立的位置和以往略有不同,他似乎站得有些倦了,倚靠在一个半人高的果皮箱上。

  林红隔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她想立刻冲下楼去,但又怕穿雨衣的男人会再度消失,她有些犹豫不觉。就在这时,她看到楼下不远处的凉亭里,如飞般蹿出一条人影。那人影正冲着穿雨衣的男人奔去。

  仅仅一瞬间,林红便看清了凉亭中那人影赫然便是石西。

  林红心中一暖,她很快便想清楚了原委。原来石西今夜虽然没有到她的家中来,却仍然在默默地守候着她。她这时已没有了时间感动,她看到石西已经紧紧抱住穿雨衣的男人,俩人一齐摔倒在地。

  她不再犹豫,转身奔到门边,拉开门便直冲下去。

秦歌九月份结婚,可打这年春天就开始忙活了。

  首先是买房子,二零零四年是房价飞涨的一年,房价简直就是一个恶毒的数字,狠狠刺伤大部分买房人的心。海城所有的房地产商都在这年大发其财,房子还没盖好便告售罄。一方面海城人大叫着兜里没钱,另一方面,又全都发疯样买进越来越大越来越贵的房子。

  秦歌的收入不吃不喝聚上二十年,差不多勉强能买到一套三居室,但二十年后房价不知又会是怎样一个天文数字。虽然有贷款,但房屋首期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秦歌当警察这些年没攒下什么钱来,要不是家里人为逼他早点结婚,主动提出来赞助他一笔钱,他压根就不敢有买房的心。

  房子买来了,就得装潢,整整一个春天,秦歌业余时间几乎全扑在了装潢上面。现在这世道,诚信是一个非常让人担心的字眼,即使你请到的是最有名的装潢公司,但你还得时刻提防着他们给你留下伪劣工程。从材料到工艺,每一件事你都不能掉以轻心,否则将来的多少年,你都得为此焦头烂额。

  刑侦队领导知道秦歌要结婚,都道结回婚不容易,尽量为他开绿灯。好在整个春天海城没发生什么大案子,一些普通的刑事案件当地派出所就能处理了,队里基本上没什么大活。这样,秦歌才能有时间完成购房装潢这一系列重大工程。

  转眼就到了夏天,离九月时间已不多,但秦歌觉得还有那么多要办的事。添置家俱也是件让人头疼的事,你不把卖家俱的商城转遍了,掏钱时心里肯定没那么坦然。

  然后还要办结婚证,拍婚纱照,订婚纱,找酒店,俗话说结次婚就像打回仗,这句话你必须亲身体验才能感觉它的准确性。

  秦歌有个朋友是南京师范学院毕业的,专业是摄影,毕业后先是回海城开影楼,没开两年又去了南京一家广告公司,现在人又到了上海,在《东方早报》做摄影记者。刚巧这年夏天他回海城,知道秦歌要拍婚纱照,便带他去了他昔日同窗开的一家影楼。影楼老伴见到秦歌的朋友一点都没含糊,除了套系升级外,还给了五折的优惠价。

  秦歌订好了拍照的日子,可心里不踏实,怕到那天队里再有任务,便回去跟队长通报了一声。队长当场拍桌子,保证那天就算发生通天大案,也得让秦歌去把婚纱照给拍了。

  有队长这样的保证,秦歌放心了。

  拍照前夜,秦歌早早便上床睡觉,这是影楼接待小姐特别关照的。秦歌的女朋友冬儿不放心,还特别打电话来监督他,说他人本来就黑,要是再熬夜,明天跟她站一起,就整个一黑白配,她可不想朋友看了像册说她找了位非洲华侨的老公。

  秦歌不想自己当小黑人,丢了饭碗就爬床上去了。这一觉睡得那个滋润,第二天起来洗漱,对着镜子真觉得那小脸儿掐一下就能冒出油来。他到外面打车赶到影楼,冬儿早已经坐那儿开始化妆了。

  秦歌的朋友早就给他提过醒了,影楼拍出来那些美人儿,七分妆,三分照,这就是冬瓜也能拍成美女的原因。冬儿当然不是冬瓜,当她艳光四射风情万种地站在秦歌面前,秦歌俩眼立马就直了,还有点不敢相信这千娇百媚的人就是自己的媳妇。

  影楼里这天拍照的新人还有好几对,大伙儿轮番上阵,在影室里折腾了一上午,还没完,中午吃了影楼提供的盒饭,下午还得出外景。秦歌拍照时老板着脸,那普通话带本地土著味的摄影师老一个劲埋怨他。弄到最后冬儿也不高兴了,拍照空隙里冷着脸问他是不是现在后悔了,后悔还来得及。秦歌心里那个屈啊,还得陪着笑脸,上场时两个腮帮子尽量往上提,露出牙齿来做微笑状。笑到最后下了场都收不住,俩腮帮还往两边翘。冬儿便在边上“扑哧”地笑。

  影楼有一辆依维柯,五队新人盛装出发。秦歌身上的礼服稍微大了点,有点吊在身上的感觉,坐在车上他浑身不自在,眼睛不时越过边上的冬儿往外面街道上瞅。

  外景地在离海城十多公里的海滨浴场,车子绕了半天还没出城区。过前面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又遇上红灯,车子只能停下。车里空调可能有点毛病,光嗡嗡响就是不见凉气。秦歌脑门上出了一层汗,后面几位新郎新娘也在埋怨车里太热。假洋鬼子似的摄影师便让大家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秦歌探起身子开窗的时候,刚好看到对面人行道上的一个男人。那男人身材高大,走路时腰板挺得笔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行伍出身。秦歌愣一下,觉得那男人有点眼熟。开了窗坐下脑子里飞快地想,还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人。秦歌这时有些心神恍惚,身体里有些力量积蓄待发。

  秦歌办的案子多了,见过面想不起来是谁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绿灯亮起,车子缓缓向前。就在这瞬间,秦歌脑子里灵光闪现,蓦然之间想起一档子事来。

  “停车!”他毫不犹豫站起来大声叫。

  车子驰在十字路口,司机哪敢停车。车上的其它新郎新娘都愣愣地盯着他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假洋鬼子摄影师探过头来:“十字路口谁敢停车,这里的交警一个赛过一个狠,让他们逮到机会,不死也得掉层皮。”

  秦歌无心跟他罗嗦,起身奔到门边,掉头冲着司机大喝:“开门。”

  司机看到交警正往这边瞅,连连摇头说要开门也得过了十字路口再说。秦歌手伸兜里把证件掏出来往前一亮,再厉声道:“警察办案,开门!”

  司机一哆嗦,不敢怠慢了,赶快把门打开。秦歌不待车停稳,便一步蹿下。车里的冬儿急得跟到门边,嘴里叫声秦歌的名字,下面的秦歌已经往来时的那个十字路口方向疾奔而去。


穿着礼服的秦歌在街道上飞奔,他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礼服在身上晃晃悠悠的,裤腰稍微肥了点,他跑上几步就得提一下裤子,再加上他喷了发胶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时引得无数路人驻足侧目。

  秦歌穿过十字路口,往刚才那男人去的方向追了大约一公里,那男人早已经没影了。秦歌弯腰停下,大口喘着粗气,眼睛却还在人群里搜索。

  他这时已经完全记起跟那个人有关的事情了,他现在只在懊悔为什么不早几分钟记起来,那样,他就能及时下车将他扭住。现在,那男人消失在了人海之中,再想找他,实在无异于大海挥针。

  秦歌沮丧地回十字路口,远远地就看到影楼的依维柯停在路边,司机站在交警面前点头哈腰一副奴才像……

  晚上,筋疲力尽的秦歌送冬儿回家,冬儿那嘴撅得能挂三头毛驴了。

  “一辈子就拍这一回婚纱照,你中间还开小差,一下午脸都板得跟蛤蟆脸似的,别人不知道还以为谁逼着你跟我结婚呢。”冬儿从路上就开始埋怨,到现在就一直没停过。

  秦歌脸上陪着笑,但心里却火急火燎的,他要回队里把下午发现的情况向队长汇报。冬儿那边越说越委屈,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秦歌赶紧找一借口溜出去,撒腿跑了。

  在路上,他给队长打了电话。队长在家里了,说正吃麻辣小龙虾。秦歌仿佛从电话里都闻到了龙虾的麻辣味,便故意夸张地吞咽唾沫,那边的队长哈哈笑,说要当新郎倌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秦歌说了下午见到那男人的事,队长那头的龙虾味立刻没了。队长说他立刻赶回队里去,让秦歌在队里等他。

  队长五十多岁的年纪,离退休已经没多少日子了。秦歌知道他想在退休前办几件大案子最后风光一把,所以心里头挺尊敬他。现在没多少人会用工作的成绩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了。

  两年前,秦歌和队长差点抓住过那男人。

  那一次,队长带着秦歌去凤凰镇查另一件案子,因为事情不大,所以也没跟当地派出所的同志联系。俩人在凤凰镇顺利地找到要找的人,把该了解的情况都了解了,晚上五点多钟的时候便赶去凤凰镇汽车站,打算坐车回海城。

  他们经过凤凰镇卫生院大门口的时候,有一个男人拎着塑料袋,里头装着盆盆罐罐地正要往医院里头去。队长与秦歌刚好与这男人打个照面,就在那瞬间,队长认出了这男人正是大半年前,南方某省公安厅发布的通缉令中的杀人犯。

  队长没有说话,只冲秦歌使个眼神,秦歌立刻全身肌肉都紧绷起来,力量蓄到了双臂之上,只待队长下令,便要抢先发动。

  那男人满脸惶急,似乎并未觉察面前两个男人的异常。当他与队长擦肩而过时,队长低吼一声,身子前纵,已从后面把他紧紧抱住。

  那男人猝不及防,身子已被抱住,正要反抗,秦歌已经加入战团。秦歌熟练地将他双臂反扭到背后,手铐将他双手铐住。

  这一刻,那男人面如死灰,好像知道已经大难临头,但仍然不放弃挣扎。那个男人的劲有多大,队长和秦歌事后想起来都心有余悸,如果不是抢先发动,在他反抗之前便铐住他,合队长与秦歌俩人之力,都不一定能制服他。

  最后那男人终于不再动弹,但队长与秦歌要带他走时,他却坚持不动。

  “我的老婆在里面就快生了,求你们让我进去看看她吧。”他恳求道。

  队长与秦歌看散乱一地的生活用品,知道他所言不虚,但是,此人是省厅通缉的要犯,而且力大无比,稍一不慎便有可能着了他的道儿。再说了,案犯被收容期间,是不能与外界任何人联系的。所以队长与秦歌没有答应他。

  队长与秦歌只想着赶快把他带到队里去,他们心里对这个大块头其实都有些惧意。那男人还在不住地恳求,最后,队长不耐烦了,打电话给凤凰镇派出所,让他们派人来增援。

  那男人住了嘴,但脸上已露出萧瑟的表情。他转头冲着生卫院那幢小楼注视了好久,似乎在向产房内的妻子告别。然后,他便蓦然发动了。

  他飞起一脚踢在队长小腹上,队长痛弯了腰时,他双手合力砸在队长背上。边上的秦歌大惊,合身扑上,但那男人只往边上闪了闪,让过秦歌前伸的双臂,还顺势在他腰上一送,秦歌便摔倒在队长的身上。

  那男人头也不回撒腿就跑。

  那次队长和秦歌追了他半个小时,最后他消失在茫茫的旷野里了。正是秋天,旷野里茅草已渐枯萎,在晚风中发出一连串的呜咽。队长和秦歌握着枪在旷野里搜索,那一刻,都有些寒意在他们的心头点点蔓延。

  那男人的身手显然不同于普通人,没有经过特殊的训练,他根本不可能被制后,还在队长与秦歌俩人手下逃脱。

  这一恍两年就过去了,那男人在海城及周边地区再没有出现过。队长和秦歌虽时时想着能再抓到他,但料想他经过凤凰镇一役后,肯定早就逃往他乡,再加上那男人所犯的案子并不是在本地,所以,这件事就被悬挂起来。

  现在,秦歌在海城的街道上再次发现了那男人,这回,队长和秦歌都发誓再不能让他逃脱了。

  秦歌赶到队里时,队长还没来。他坐在自己的桌前沉思了一会儿,到档案柜里翻了半天翻出一张两年前的通缉令来。

  那男人气定神闲地在照片中与秦歌对视。

  秦歌随手抓起一枝铅笔,在照片上重重打了一个叉。他用的力气大了些,笔蕊都把纸给戳破了,因而那男人原来挺俊朗的面上便出现了几条裂纹,看起来有了几分恐怖的感觉。



到了夏天,拾荒街上密密麻麻排开了一连串的排档,其中有一半都以提供麻辣小龙虾为主。据说小龙虾是日本人用来吸收污水中的重金属元素,而且它还携带肺吸虫等寄生虫,吃多了可以引起急性骨骼肌溶解症。肺吸虫秦歌没见过,更不知道急性骨骼肌溶解症是什么东西,所以他吃起小龙虾来,那真叫投入。队长坐他对面,可能是在家时吃饱了,这会儿象征性地剥了两个,就成了一个十足的旁观者。

  秦歌已经详细地向队长讲述了今天发现那个通缉犯的整个过程,并且,他还提出了具体的抓捕措施。那通缉犯两年没有消息,现在重回海城,必定得有一个落脚点。但是,秦歌回忆,下午见到他时,他穿着最常见的白衬衫,模样比两年前要憔悴了许多,这说明这两年他过得并不好,如果不犯其它案子,他的经济条件不会很宽裕,因而,他不大可能去住高档的宾馆。所以,秦歌建议对海城市所有旅社招待所来一次彻底清查。还有,就是发动海城各派出所,让他们对辖区内的出租屋做一次地毯式排查。这样做工作量确实大了点,但队长下意识地摸摸小腹,仿佛还能感觉到当年那一脚留下的疼痛,便点头同意了。

  “这回决不能再让那家伙溜了。”队长恨声道。

  为了奖励秦歌,队长带他来到拾荒街,为他点了一盆麻辣小龙虾。

  这晚到了十一点多钟,秦歌酒足饭饱,一盆小龙虾全下了他的肚子,他喝着啤酒,跟队长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就在这时,队长的手机响。

  挂上电话,队长立刻招手唤老板过来结帐。秦歌不用问,看队长那表情,便知道又来活了。果然,俩人疾步向停在路边的一辆出租车走去时,队长皱着眉头道:“苍梧小区里发生凶杀案。”

  苍梧小区,是海城高档生活小区,有一半的市府官员们都在那里买了房,剩下的也被各部委局领导和暴发户老板们瓜分了。秦歌春天买房时去那里的售房处看过,进去转一圈后硬是一句话没说立马就出来了,那房价高得让他不买都把心揪了起来。就这样,据说小区的二期工程图纸还没出来就全卖完了,多少人捧着现金去都买不到房。老百姓对此感慨万千,都道海城的领导干部们终于做了回榜样,成为先富起来那帮人的代表。

  苍梧小区里发生凶杀案,甭管什么案情,事情肯定小不了。

  纵然有心理准备,但是队长和秦歌还是没想到,死去的人居然会是市委书记的儿子。

  ——罗成。

  罗成死了,林红在楼上窗口,看到石西已经将那穿雨衣的男人扑倒在地。她惊恐地瞪大眼睛,一颗心都悬了起来。但是她并没有看到预想中的博斗,石西片刻后便从地上爬起来,如遇鬼魅般向后倒退几步,复又跌坐在地上。而那穿雨衣的男人竟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林红双手抓住窗框,身子微微前倾,她终于确信穿雨衣的男人真的一动不动,这才长长吁了口气。这是件很奇怪的事,这时她根本不会想到一个死人会穿着雨衣站在她家楼下。她深呼吸让自己平静,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下楼去看个究竟。

  石西已经爬了起来,站在离穿雨衣的男人数米开往,眉峰紧皱,恐惧之中还充满疑惑。林红跌跌撞撞地从楼道里奔出来,他迎着她上去,一把揽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那是个死人。”

  林红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石西的话,但又不得不信。

  穿雨衣的男人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那根棍子就丢在一边,悬挂在上面的死婴现在也平躺在地上。林红第一次这么近地接触它们,它们这么安静,好像跟她是些不相关的东西。林红整个人都怔住了,她心里充满疑惑,一个死人,怎么会穿着雨衣站在她家楼下?

  石西仍然有些惊魂未定,倒是林红先镇定下来。林红说:“我们报警吧。”

  第一批警察很快到来,是两个挺年轻的巡警,他们的车径自开到林红家楼下,下车后便吩咐闻讯赶来的保安帮着保护现场。好在这时是深夜,大多数居民已进入梦乡,没有什么围观者。那两名巡警让林红与石西到一边等候,说呆会儿会有人来向他们了解情况。

  警察越来越多,有些穿着警服,有些穿着便衣。一位警服外头套白大褂的法医拎着箱子出现在现场,他小心地蹲在穿雨衣那男人边上,将雨衣的帽檐从他头上拉下来,并且在另一个警察的帮助下,将他翻过身来。

  数米之外的林红目光掠过,脸上随即露出惊异的表情。

  “罗成。”她说。

  “你说什么?”石西怔一下,他已经听清了林红说什么,但还是忍不住要问。

  “罗成,死的那个人是罗成。”林红冷冷地说。她的脸上已经露出非常不安的表情,还有些慌张,像个做了错事即将被人发现的孩子。



现在,林红和石西面前站着两个穿便衣的人,他们介绍自己说是刑侦队的,一个是队长,另一个叫秦歌。他们已经知道了死去的人是市委书记的儿子,所以此刻情绪都有些低落。

  “我大约十点钟来到凉亭里,坐了一个多小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后来我有些走神,可能是有些困了。然后我站起来想活动一下腿脚,一下子就发现那边花坛前的空地上站着这个穿雨衣的男人。我心里害怕,但还是冲上去抱住了他,谁知道一抱之后,他就向前倒去。我用的力气大了点,也跟着他倒在地上。倒地后他仍然一动不动,我探了他的鼻息,这才知道他已经死去。”石西说。

  石西的话里有两点让人生疑,首先,这么晚了他为什么会到这凉亭里来,第二,见到穿雨衣的男人立在楼下,他为什么不问缘由上去便将他扑倒。两个警察很快抓住了重点,由那个叫秦歌的警察说了出来。

  石西沉吟了一下,望了一下边上的林红,这才道:“我跟她是朋友,她以前跟我提过这个穿雨衣的男人,我根本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这么热的天,会有人穿雨衣站在楼下,而且手中还有一根棍子,上面挂着一个死去的婴儿。后来我在她家里亲眼见到了这个男人,我才相信。我担心这个男人会伤害她,所以,晚上有时候便会到这小区来,躲在那凉亭里。”

  秦歌与老警察对视一眼,再问道:“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朋友。”石西又犹豫了一下说。

  “在我嫁给罗成之前,我们是恋人。”边上的林红冷静地道,“现在我们是朋友,是那种可以说心理话的朋友。”

  秦歌怔了怔,便岔开了话题。

  “现在我们再问你,你跟罗成分居多长时间了?”

  “我们根本就没在一起生活过。”这回林红沉吟了一下,她在考虑要不要把跟罗成之间的事说出来。市委书记的儿子被人杀死,这一定会成为市里头条新闻,她跟罗成之间的事情,即使现在不说,但也肯定会有人知道,并且公诸于众。既如此,还不如自己说出来。于是,林红便简单地把自己嫁给罗成的经过,以及罗成出狱后她便离开罗家的事说了出来。因为事情涉及市里一把手,所以秦歌与那老警察不断交换眼色,中间什么都没有追问。

  “那么,你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楼下有穿雨衣的男人的呢?”秦歌问。

  “大约两个星期前。”林红顿一下,接着道,“我当时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报警,但那个男人并没有做任何事情,而且,在我看到他之后,他很快便会消失。这样的事太匪夷所思,我想即使我报了警也没人会相信我。”

  秦歌想像一下林红说的情景,连他都觉出了些恐怖,何况一个单身女人。

  问话到这里便算结束了,秦歌客气地对林红与石西说:“你们现在可以回去休息了,但我们肯定还会有再麻烦你们的地方,希望到时你们能给予配合。”

  林红与石西离开现场时,目光对视了一会儿,石西红了脸,脑门上又堆起三道褶子来。林红轻轻叹口气,柔声道:“你回去吧,我没事。”

  石西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眼里有些歉意,好像罗成的死跟他有什么关系似的。他显然有话想跟林红说,但他最后却只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林红盯着他的背影看,觉得他比以前削瘦了许多。

  那边的秦歌跟队长交换意见,他们都觉得林红跟石西之间的关系肯定不止朋友这么简单。这样,给人的第一感觉便是林红与石西合谋杀死了罗成,典型的第三者引起的情杀案件。但如果这样,案情就太简单了些,简单到让人怀疑的地步。

  俩人过去查看现场,法医根据死者瞳孔扩散,口唇发紫,小便失禁,以及颈部有明显淤痕等外部特征判断为窒息死亡。死者身上还有体温,因而死亡时间不会太长,估计在两个小时以内。

  秦歌询问小区保安,今晚有没有看到罗成和石西进入小区,都是什么时间。小区保安摇头:“我根本就没看见过这俩人进来。”

  秦歌皱眉,苍梧小区这样的高档小区,不该有这样不负责任的保安。他的眼神让保安局促不安,他想了一下,然后说:“小区南边是条河,所以只修了道矮墙。矮墙与河之间还有窄窄一条小道,如果有人想进入小区又不想被人发现,只要翻过矮墙就可以了。这个问题有很多业主已经向物业公司反映过,现在公司正在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秦歌立刻让保安带着去查看了那道矮墙,果真如保安所说,翻越矮墙是件很容易的事,而且,在矮墙多处发现了攀爬过的痕迹,保安解释说,这些都是捡垃圾收废品的人留下的痕迹。

  回到现场,秦歌让保安再回忆一下,确定罗成与石西从哪里进入小区,对破案至关重要。那保安有些紧张,想了半天才摇头不敢确定。夏天的傍晚小区里进出的人很多,他不可能记住每一个进出的人。

  秦歌不好勉强他,便让他回去再回忆一下。

  那边的队长跟法医正蹲在死婴面前,死婴赤裸着身体,通体灰白,靠近便能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秦歌走过去时,闻到味道立刻判定那是伏尔马林的气味,这样,他便猜到了死婴死后曾被浸泡在伏尔马林中,由此断定,这死婴其实是一具人体标本。

  只有医院学校或者研究机构才有专门陈列这些人体标本的病理室,罗成究竟从哪里找到这样一具标本,他深夜带着它站在林红家楼下,到底想干什么呢?

  队长吩咐秦歌,明天就对全市的医院学校等一切可能有病理室的地方进行排查,找到这具标本的来源。

  接下来大家对现场周围的环境进行了搜寻,但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这晚的队长意兴阑珊,眉峰一直紧皱着,秦歌远远注视着他,知道他并不是为案情担心。刑侦队什么大案要案没有办过,他只是担心死者的身份以及由此将会引起的事端。那些当官的比任何一个地痞恶棍都要难缠,所以,警察办案,宁愿面对十个恶棍,也不愿跟一个当官的打交道。

  夜已过半,大家开始清理现场,临时架设的镁光灯也相继熄灭。

  小区里又恢复了夜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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