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岔记-碗子山 (下)全 2

来源: 玉珠 2004-11-03 17:37:24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0 次 (46134 bytes)
回答: 西游岔记--碗子山 上 1 (zt)玉珠2004-11-03 17:26:56
第十二章 已成鸳鸯更羡仙

十月怀胎到了临盆的日子。方平都是筹划好的,接生婆子便由芦嬷嬷与板桥二娘二人暂充。她二人关上门,神通广大如方平,门内也是个神佛不管的世界,徘徊在一扇门外,房里那双母子就只能听凭他们在浪里飘摇;他捏着拳在外面踱来踱去,头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微不足道。突然,一声响亮的哭声破门而出,接着是两个妇人惊喜的叫声:“生了,生了!”“啊呀!还是两个小子哪!”

方平再也按捺不住,闪身便夺门而入。芦吕二人一人各抱了一团新生的肉,比武似的早包好了两个蜡烛包,方平伸出手想要抱一抱,突然又疑惑起来,心里有些慌乱,变得手足无措,目光游移四下里望下去——今天这个小屋子里什么都是他黄方平认不得的。只有目光落到床上,那个躺在床上,一缕头发紧贴额前,虚弱而安悦的,正是他的媳妇儿。他的心才定下来,大步跨过两老两小,拿起绢子擦起刘懿的汗来。刘懿笑着嗔道:“还不去抱抱,理我做什么!”方平这才接过两个孩子。刘懿身上的汗水也干透了,是精疲力竭后的那种松爽,轻声叫道:“抱来我看看。”她被作母亲的喜悦所笼罩,没有注意到孩子的父亲带着一丝颓然。那团新生的肉在母亲的手里放肆地哭着,刘懿口里只会叫:“我的小肉肉,我的小肉肉!”突然她象是触到了什么东西,抬起头来疑惑地望住了妖王,方平眼中的颓色更浓了;刘懿轻快地解开襁褓,一呆之下竟快活地叫起来:

“他真有尾巴哩!真好顽。”刘懿眼里放出的喜悦的光。“这下谁也不会说孩子不象他老子了!”

那妖王原不是玲珑剔透的人,但看到此时的刘懿好似一眼喷泉,咕嘟嘟从心底往外冒着喜悦,他觉得心底最软的地方被什么打了一下,也不知是受用还是不受用,便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没想到你比我走得还要远。”刘懿怔了一怔,随即笑了:“又要讲书了。今天的破题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语出《荀子》。这句不要讲了吧?”

妖王突然狂喜起来,他抱住两个小孩那撮探头探脑的小尾巴亲个不休,弄得他们哇哇哭。都是真的,都是真的了!活了一千余年,这个世上终于有一个自己的女人,这个女人还带来一对新的生灵,生着自己的骨,流着自己的血。他怕刘懿嗔怪,又轻手轻脚放下孩子,兀自在房里转着圈,倒把刘懿怄笑了。转了半晌,他仍意犹未尽,便走到窗前嗬嗬叫起来,最后化作一声长嗥。刘懿知道,这是他身子里最后一抿子兽的影子,代表了他此时最拥挤最沉重的快活。她不去打搅他,然而眼里还是泛出一点泪。男人象是觉察出一点什么,回过头赧然道:“我吓怕了你么?”

刘懿悠悠回道:“怕的。怕你炖不好鸡汤。”妖王慢慢逼过来,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一并箍在他的臂弯里。刘懿一边咻咻地骂道:“你可是作死呢”,一边想着,两个千疮百孔的人,我的肉补你的疮,你的满填我的空,这该算是风月吧。

突然听得门帘呼拉一响,“哎呀,生了生了!让我看看,是两个带把的呢!叫阿姐,叫呀!”二人吓了一跳,一看原来是一阵风,便笑了。一阵风将两个孩子抱到外间去了,伏在外间的群妖早已等候多时,此时一拥而上,围看两个小子。杨先生举手高叫道:“这可是我们碗子山三十年来头一遭添丁啊!各位一定要备上重礼好好乐一乐!这对玉儿的名字就包给我了,我回头查书去!”

这杨先生是山中公认的夫子,众妖自然不与他争这营生。只有刘懿,坐在里间的床上,对方平咬耳朵道:“还记不记得,这对小冤家的爹娘有多少名字?他们自然要随了爹娘的。大的落地瞪大眼睛没响动,就叫不哭;小的倒难了。”

“小的叫‘不出’!谁叫他在娘胎里多赖了半个时辰!”不知何时,芦嬷嬷又抱着两个孩子进来了,听了刘懿的半截子话就嚷起来。一旁早笑倒了刘懿:“这阿妈!这对难兄难弟,一个叫不哭,一个叫不出,不光叶了韵,还肖极了他们的老子。”
见满屋的群妖不解,刘懿笑得伏在枕上,断断续续道:“他们老子-------他们老子叫‘老不死’!”一屋子都随着刘懿轰堂大笑起来。方平定定地望着笑得伏在床上的刘懿,一时有些恍惚:不管以前有什么东西在迫着媳妇儿,现在她笑得这般恣肆,起码这一刻她的快活是纯粹的。喀喀喀,那厢的刘懿笑得呛住了,方平醒过神来,慌忙走到刘懿床前,轻轻拍着她的背,一边喝道:“还笑呢,仔细伤了身子!”

刘懿自己奶这双孩子。她恨不得身段一日便能复原,方平日日腾云外出,远至苍梧东海昆仑等地采撷灵芝黄精各色山珍海味,加之碗子山诸妖都懂几分药理的,换着花样调制出各色汤水,刘懿吃了非但奶水充足,还益发出落得如蜜腊一般。象所有的女人一样,做了母亲之后,哺育这一双小子成了刘懿第一要务。方平看着她浅笑盈盈,想起了以前自己说过她已变成了一块玉,如今这块玉变得更温润,更安稳了。

从此,有了板桥二娘带头,山中女妖都爱到刘懿屋中逗逗那对孩儿,再说些闲话儿,刘懿正是求之不得,趁机问了种种古怪的问题,诸如在人间可有先后恋上一家子祖孙三代的。方平日日早出晚归,不是忙着庄中事务,便是三山五岳访道寻友,一二日回来后,又与刘懿说种种见闻,刘懿听得津津有味,《碗子山遇妖纪》倒也添了不少故事。二人都各有所务,如此忽忽过了一月,一日,那黄方平兴兴头头走进屋来,口中直嚷:“练成了,练成了,每个兄弟姊妹一把,狗神仙能奈我们何!媳妇儿,你看看,刀水多好!”

刘懿起身接过,只见是一把刀,刀身寒光照人,不禁叹道:“这便是那寒冰刀了?我今日方知古人所说的‘一泓秋水照人耳目’。你这些天便在忙着此事?”方平答道:“对。这些天我在北海岸边找到这千年寒铁,回山后又用吕梁乌金炭烧炉,瞳湖湖心最深处的水淬制,不知打废了多少,才成了这一把。”他一边说着,一边舞了起来,刘懿顿时感到奇寒之气砭肤,屋子里银光流转,方平立即停了下来,放入刀鞘中,满屋子的寒气便没了踪影。方平不禁叹道:“山上兄弟就算法力不济,有这刀在手也有所补救了。哎,要是林烟——”他不说了,摇着头出去了。刘懿看着他微微扇着的肩膀,心想现在的他享受着寻常男子的游戏,做着寻常男子的乐趣,该是快活的吧。

刘懿自己也有了新的兴趣,哺乳时吃的那些汤水将她烹馔的劲头带了出来。至此,每日养育两个孩儿之余,她也日日的在山中寻鲜问蔬,自家动手做,略有心得还记下来,名曰《波月食单》,劲头不下于写她的《碗子山遇妖纪》。

这日板桥二娘来了,一进门便叫:“公主,你如今怕是你们宫里的御厨也比得过了,我有一样东西在人间怎么也做不好-------”刘懿正与不哭不出玩耍,抬头问道:“可是做饼?”板桥二娘闻言立时停住脚步,双眼圆睁,象是见了鬼,问道:“你如何知道的?”她的声音小得成了耳语:“难不成公主也懂此术?”

“我自然不懂什么法术,只是我却知道板桥三娘。”刘懿往后靠在椅子上,眼中望向远方。

“哦,公主认识舍妹,难怪。”板桥二娘舒了口气,眼中依旧留着一丝讶异。

“不,我并不认得令妹。”刘懿瞄了二娘一眼,一路讲下去:“初次到山上,听得庄主称大姊为板桥二娘,我立时觉得这名字什么地方听过的,后来想起了,板桥三娘,《述异记》中所记的一奇女子;也开店,驱使三寸大的小人连夜种黍,一夜间便收获、磨面、做饼,第二日客人吃了香喷喷的饼,立时化为驴,那三娘便将这‘人驴’赶至圈口,喂养几日便卖与过往的客商,从中牟利。再与二娘你的名号、营生一比,便有这猜想。如有唐突之处,还请姊姊谅解。”

“哎,烟儿生前就对我说过,公主太聪明了——她头一回见到你便怕得要死。”

刘懿默然,低头啜了一口茶又道:“书上说令妹后来碰到一个高人,便放弃了营生,从此消杳无音信。”

一句话又勾起了二娘的伤感:“是呀,我这妹子原是极有天赋的,若是肯勤加修炼,日后定能修得正果,至不济,也是个妖尖子。可惜,她从小因我那叔父在人间死于非命,她便养成了个好勇斗狠的性子,视人间诸人都为草芥。她曾对我说过,连老子祖师都讲过,天地视万物为刍狗,她便要代那天地行这杀伐决断之事。我吓得什么似的,一个妖,如何能代天行道呢?果不其然,后来遇了高人,便被收了去。”

“那姊姊也在人间行那替天行道之事?”
“不不不,我如何有那本事?我那妹子比我利害十倍,也还是那个结果。我?还是老老实实在人间做个小生意,负手看风景罢。”
“但姊姊你也做那忘忧饼。”
“我只不过偶尔除掉一些人渣。”

刘懿出了一会神,这才道:“二娘方才问我这饼如何做,我却是只晓得吃不晓得做的人。不如这样,我就将我吃过的糕饼一类,有些什么配方儿告诉于你,你再去琢磨如何?”二娘大喜:“如此甚好。公主这条舌头抵得上十年炉边灶头的功夫。”

刘懿便开说道:“一年清明,宫里的厨子做过一道小饼,倒还不俗,那配料儿我至今还记得。先浇少许醪酒儿在那黍粉里,等到第二日,那一瓮的黍粉便生了许多小泡洞儿。此时再揉那粉团儿,待它有个七分熟了,就摞在一旁去配各色的饼引子。好比那药引子,一帖药有无效用全在那药引,这道饼的入味也全在这饼引子。我记得也没什么稀罕物儿,不过是鸡子儿、葱花儿、瓜子儿一类。就只一样,要取那三月里头里刚生的槐花芽儿,洗净了也放在黍粉里。下锅前,再捣烂一个橄榄儿,取其汁涂在锅内四周,再下粉团儿。顿饭工夫,那饼上了桌,说不出的松香。”

板桥二娘听完叫一声:“我的公主,不当价花花儿的!虽是不是什么稀罕物儿,却都是要劳神费心的。你们人过起日子真是讲究,一张饼也是这般精细,难怪我那无忧饼成了无人饼,真要是按公主说的方儿做了去,还愁不被客人抢个精光!”说毕,喜孜孜去了。刘懿一个人在屋中发了一会呆,忽然想起方平要回来了,便起身去煮茶。

“阿爹回来啰,阿爹回来啰。”两个小子突然一声欢呼,朝门口奔去。方平一手一个将两个小子抱起来,狠狠亲了两口,问道:“你娘呢?”

“喏——”两个孩子一齐向院中努了努嘴。方平放下小子,向院中走去。斑驳的花影中,他见刘懿弯着腰,不知在忙些什么。走近才看见,屋里的红泥炉子搬到院中来了,上面炖着把藤柄白石壶却从未见过,一旁的小石案上放着四个鸭顶冻的杯子,口径不过寸许。见他来了,媳妇儿一笑,起身拎起石壶,斟茶奉上:“老哥哥,饮了这杯吧——我自家采、自家煮的‘云汉风清’,茶、水、器都是好东西呢。”方平接过茶,一口倒进嘴里,又一把拎起壶咕嘟嘟灌将起来,喝毕用袖子拭了拭了嘴角,望着刘懿一笑。刘懿拿茶笥敲着方平的手,叹道:“好东西都教你糟蹋了——我煮了两个时辰呢。这哪里是吃茶,是牛饮!”方平哈哈笑道:“媳妇儿,你就饶了我吧。这样吃法,我便不渴煞,也会急煞。”又想着她以前柄烛赏花、载酒泛舟,略不肯疏忽一毫的劲头,就嘲笑道:“媳妇儿,你还记得前些日子,你赏花、划船那股一丝不苟的劲头,教我想起了什么?”

“什么?”
“教我想起人家腊月祭祖宗。”

刘懿听后一语不发,面上神色一变,突然衣袖一挥,一摔手走到一旁去了,石桌上的茶应声落地,摔得粉碎。方平从未见过刘懿如此发作过,不禁呆住了,愣了片刻方跟过去道:“媳妇儿,媳妇儿!不过是玩笑罢了,你为何如此生气?”一叠声陪不是。刘懿背着他立在紫藤花架下,突然转过身来,低声说了一句“老哥哥,不要怪我”,便走到石桌旁弯腰将地上的碎片拾起来,摸索中,她摸到方平的手。方止住了。方平仍有些想不通,又道:“你以前不是这般讲究的;想是你金枝玉叶惯了,嫌山上清苦?”刘懿转过脸来,还不等她说什么,方平自家忙改口道:“不对,不对!上山几年了,也从未见你言语什么呀。你也不是这样人——那到底为何?”说完,直望着刘懿眼睛。

刘懿转过脸去,望向别处道:“过日子精致些自然有精致些的好。”方平再问,她只说不过是兴之所至罢了,笑笑回屋去了。方平跟着进去,刘懿已伏案挥毫起来,那册鹅黄的《碗子山遇妖纪》横在案上——怎么也想不到,这册页便是他们的定情物。眼前的媳妇儿往前推远了,模糊了些,方平的眼有些花,眼前浮起媳妇儿初上山的情形-------

等方平再定睛看时,那本册子已变得有一寸厚,刘懿头上的垂倭髻已换成了安人髻——她在碗子山上已住了一十三年了。

午后的太阳,暖暖地照在院子里。茶煎好了,刘懿将壶中的茶徐徐斟入一个大斗碗里,递给方平,看着他一气吃了,自己才用小钟儿斟了,啜了一口,仰头看一眼。院墙外拔地耸起一座爬满藤萝的断崖,不哭站在离地三丈的崖壁上,逗着他的弟弟:“你跳过来呀,跳过来呀!”不出立脚在数丈外的断崖上,犹豫着,突然一咬牙,纵身跳了过去——毕竟力有所未逮,跌下了——地上的方平面色一变,作势就要纵身跃上空中,突然捏了捏了拳,生生打住了。空中的不出犹自尖叫着,然而已是飘荡荡安然落地了。

不哭不出两个已是十二岁的半大小子。自一落娘胎二人便有些古怪的,长势快不说,小小年纪便身轻力大;四五岁光景便举得起百十斤的石磨,进出自家院墙从不敲门,都是跳进纵出的,如今虽不会飞,十丈高处落下却是平安无事的,要再高些跳下来,做爹的怎么也不肯了。方平望着飘然而下的一双小子,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心里砰着实笃笃的父亲的喜悦。他一回眼,眼光落到一旁的刘懿身上——此刻,他的媳妇儿眯着眼,定定地望着那双骨肉,神色严肃,又象带有几分从外头看过来的好奇,有许多的探寻在里头。他突然不耐烦起来,心里最深处没由来渗出一股寒意,不禁脱口喝道:“公主!自家的骨肉,莫非你也要品观一番?武陵人的职位早就废除了。”刘懿一震,从方平的声音里听出了焦躁——他好久没叫过自己“公主”了。她已从方才的恍惚中回神过来,嫣然一笑说道:“老哥哥你有所不知。瘌痢头的儿子还是自家的好呢,何况我们这双小子呢。我这做娘的,是在为他们以后算计呢。”

方平的口气如释重负:“原来是这样,媳妇儿你莫怪。你说说看,我们这两个小子将来可有什么说道?”

刘懿道:“我看我们这两个小子,进可到人间做一番事业,退可在山中修一片天地。我冷眼看去,出儿哭儿带了你的神力,怕是天生异禀的。象中土流传的《补江总白猿传》里面,如今大唐名臣欧阳询便有些象我家小子。”

“此话怎讲?这欧阳询有何说道?”方平来了兴致,定要刘懿说下去。

刘懿啜了一口茶,款款道:“那欧阳询,他家老爷欧阳纥乃梁朝大臣,贬到桂林地方为官,路遇修行的白猿,被劫了娘子。羿年,欧阳纥领兵杀了白猿,救回发妻,却发现其妻已身怀三甲。未几其子出世,取名欧阳询,他倒也视若己出。这个欧阳询后来仕了大唐,位极人臣,做了一番事业倒也罢了。我最爱他那一笔字,真真刀戟森严,最是看了教人警醒的——因他貌如猕猴,人间到底还是传他是那白猿之子,能有今日,怕是得了那白猿神力的,”她象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轻轻叫了一声:“咦,老哥哥,你发现奇怪之处未?人间说起来瞧不起妖,哪人有几分成个人了,众人却偏又将他与妖攀扯上。你道奇不奇?如此一来,人间岂不是又以为妖是高人一等的?”

方平笑了起来:“你又来了!你那‘格子’劲头又来了!”刘懿撑不住笑了:“什么‘格子’‘花纹’的,是格致!”她话锋一转:“罢罢罢,我也不要格什么物了。我们这两个小子,老子是魔界妖王,娘是大汉公主,我只要他们快快活活过下去,便是做强盗也是好的。”方平听得释然,这才又说了一句:“我还以为你不待见他们呢。”

刘懿道:“作娘的哪里有不待见自家孩儿的?”突然她又说道,“可若有一天在你与这双小子之间只能要一个,我只能要你——他们便是我,而我可以为你死掉------”

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又来得毫无征兆,方平大吃一惊,一把握住刘懿的手,望着她问:“你说什么?”他只见到一张淡然微笑的脸,然而这张脸里面有些东西叫他害怕。他想起方才刘懿眯起眼看儿子的神情-------又想起别的人间女子,一旦有了生育,必是子女第一的。然而媳妇儿-------多少年了?媳妇儿上山十三年了?十三年了!她依旧说为了我可以不要我们这双小子!方平拉住刘懿的手不放,他的心里与其说是空空的痛,不如说是空空的慌——十三年过去了,他以为他们已逃得很远了,今日方发现还在原地——头上的乌云罩得更低了。

刘懿翻身从梦中醒来,浑身被冷汗湿透,兀自大口大口喘着气。突然腰上一暖,方平早醒了,轻轻揽住了她,一双眸子在黑暗中炯炯地望着她,半晌才道:“你好久没做恶梦了。”刘懿渐渐平复,苦笑了一下,才道:“也不知是什么,在梦中我拼命奔着,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着我,脚步咚咚的。我跑得很辛苦,它却只是猫捉老鼠一般,离我忽远忽近。后来,后来,我听它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了,我可以听见它的气息就在我的耳边——我再也跑不动了。”

方平听得很用心,问道:“在梦中,你没回头看看它是什么?”
“看了。我心道,反正也跑不掉了,便回头了-------”
“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只有白茫茫一片雾-------”
“将这个吃了,”方平又在刘懿口中放了一枚丹丸,声音令刘懿安稳:“别怕。你家官人可是魔界大王呢,怕个什么!”

两人又躺了下来。那枚丹丸令她口舌生津,心安气定,还有,她感到了环在自己腰际的壮实手臂,她微笑着慢慢合上了眼-----我家官人可是魔界大王。可是,我知道它就在我身边,它没有面目-------她反过来拍着方平厚厚的背,发出空空的声音,心里面不由得说道:“可怜的孩子。”女人对男人的爱沉下来后都趋向于带一点母性的,只是她此刻没想到,她的这个孩子都一千多岁了。直到三更天,二人才渐渐睡去。


第二日,刘懿的两眼忽然被亮光刺中,眼珠子滚了几滚才不情愿地睁开,竟正对着另一对眸子,深得恍若门前的瞳湖,却又很惘然的,忽然有光放出来,原来方平早醒了,一直盯着她看,见她醒过来便笑了。刘懿便踢着方平:“起床了,懒人!”自己一骨碌爬起来,梳洗过了走到铜镜前,也不叫一阵风,自己嘴里含了钗钏,正要上妆,突然晃动了一下——黑瀑布里有一丝银白一闪而没。

刘懿坐在那里,半晌后只是忒的一下,将那根白发连根拔下,拿在手里象,笑道:“还是来了。”她知道方平在看着她,心中略一盘算,当下已经有了主意,回头举着那根头发笑问:“这是什么?”

“头发。”
“不是。你知道我们宫里头宣诏书的使者?这头发便是光阴的使者。它说,奉天承运,光阴诏曰,刘懿你从今日起开始老啦!”她看到黄方平不解的微笑,便又说道:“老哥哥,今日我要与你《讲论》语里的一句话吧。叫知其不可而为之,意思是知道事已不济还是要去做它。我们人间女子对容颜消逝就是这般,明知道这仗是铁定输了的,还是要打下去。想尽办法,白发鱼纹晚到一个时辰也是好的。”

方平依旧安静地听着。刘懿又道:“我们人的一辈子好譬一幢着火的房子,最终肯定会烧得精光,我们还是要冲进去,总要抢出些东西来,抢多少算多少。”她笑着说,两手拉住黄的两手:“就是这样。”

“唔,是这样。”方平终于有了回应。听到这样山一般低沉的回声,刘懿撑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努力将眼眶子涨大一些,不让泪掉下来。在心底,她想着,他真的听懂了么?他原本就是光阴的化外之民。在她心里堵着、跳着的话,她不想说,不敢说。

方平到山外去了,这些天他总是回来得很晚。她教不哭不出讲《春秋左氏传》,不一会子,两个小子便打起了呵欠,吵着要刘懿讲《齐谐记》、《搜神记》。刘懿喝道:“胡闹!只知道听这些村话,就不知道好好听书!要听也可以,你们要将我方才讲的左氏传一字不落背出来。”两个小子一听大喜,齐声问道:“阿娘此话可不许耍赖!”也不等刘懿发话,便争先恐后背起来,刘懿留神一听,虽童音稚嫩,却真是一字不差的。芦嬷嬷在一旁微笑着,道:“活脱脱你当时一个样!只是吵着要听狐鬼故事——真快呀!一转眼都十二年了!”两个小子噘着嘴,走到芦嬷嬷身边,道:“阿娘不讲,姥姥会给我们讲!”芦嬷嬷眉花眼笑,撬不过他们,开始讲“狐女怀了张生骨肉”的故事。刘懿觉得有些晕眩,扶头歇了一歇才走上前,将两个小子揽在怀中,喃喃说道:“我不要你们太聪明了,我只要你们能长生不老,以后陪着你阿爷--------”。两个小子拢在刘懿的怀里,有些瑟缩失措。

刘懿不知道,方平立在门口已好一会子了,看着屋里这一幕,不声也不响。半晌,他掀起帘子走了进来。刘懿见他回来,身上的汗象是有些干了,也不吩咐一阵风,自家转身端上洗脸水来,问道:“今日去了哪里?如今山上的事也多了起来。”

两个小子见方平回来,早上前来一边一个拉着方平的手,缠着要学法术。刘懿只得上去哄道:“你们两上让阿爷洗了脸,才好教你们。”一阵风将他两人带到一边耍去了。刘懿手中捧着巾壶,一边伏侍方平洗,一边说着话儿。方平低头洗着,一边答着。他忽然觉得细细的水自上面流下来,便问道:“怎么就倒水了?我还要洗会子。”水仍旧流着,听不见回答。

他抬头起来,抹了抹了脸,睁开眼。刘懿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直盯住方平的脸,手上的壶歪在一旁,水流了出来她一丝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听见媳妇儿的声音有些发抖。方平显得莫名其妙,直问“什么事?”刘懿犹自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将一只手放在他的侧脸,问:“怎么白了?”。她发抖的手摸索着方平的鬓角,就在昨天,它们还是乌黑戟挺的,往日刘懿挨擦着,口中一直抱怨戳痛了脸。仅仅一夜之间,这乌黑上罩了一层霜。方平嘻笑着不答,眼角牵出一丝鱼纹,一牵一牵的,灰白的鬓角显得更甚——蓦地刘懿恍然大悟:方平早已修得不老之身,自然绝无霜鬓鱼纹的可能。定是昨日他听了自己的白发之叹,于是施术变老了他自己的容颜,不让自己过于难堪过于悲哀。一霎时她胸口激浪滔天,她盯着面前这张老脸;颤声说道:“蠢人,你----”末了,刘懿抱住方平,拿手轻拍着他的背,将一腔汹涌心事收束为一句话:“你放心,我会好好的。”——登临的英雄拍遍阑干也是这种拍法吧?

方平一只手揽住了她,嘻嘻笑道:“我这样是不是便配得上你了?”
第十三章 执子之手,偕子不老

方平料理完了庄中事务,做完了每日的吐纳功课,踱到山崖。望着下面的的瞳湖,他突然很惊恐——瞳湖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条光滟滟无边无际的河,无波无影,周遭一点声响也没有;再一细看,里面有个人在游着呢,他运足了目力看去,这人头上绾了青丝,一身的秋香色衫子,不是媳妇儿是谁!她起先还手脚灵便,慢慢手脚慢下来,载沉载浮象是游不动的样子;方平大叫一声,跳将下去,三划两划到了媳妇儿身边,她也望到自己了,却不说话,只笑了一笑,头一歪便沉下去了。方平大叫起来,扎个猛子便要去捞——却发现根本沉不下去。眼见得浑家飘远了,沉下去,沉下去。他嘶声叫起来,喉咙里却堵住了,怎么也叫不出来;再一看,喉咙里竟冒出烟来,原来他的一颗心都烧着了。他不停地叫,这次终于叫出来了,应声而起,原来是南柯一梦。

自得道至今,这是第一次做梦。方平突然想到,媳妇儿那日的说梦只说了一半------光阴--------对了,就是光阴。林烟也说过这样的话“书虫子要老,我却长生,从自家手臂里滑下去,拉也拉不住---------”。自己怎么这么笨,到今日方懂得她在怕什么!一刹时,一切都有了答案。方平喘息方定,才发现自己还躺在天风崖边的平坝上,浑身都被冷汗湿透,周遭是寂寂的虫声,满天的星子低低压下来,当中淌着一条银河。天孙织女与牵牛星就被这条银河隔开,方平突然想到,其实自己与媳妇儿也被一条银河隔开,两个人,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总也站不到一处。这条河叫光阴。

方才梦里的河,便也是这光阴吧,象所有凡人一样,媳妇儿在这条河里起初还手脚灵便的,最终会沉下去;而修行人,沉不下去,自然也就不懂得光阴的无情。如此,他也明白这些天为何一直闷闷不乐了,即使作法让自己变得老了,也是暂时的,最终他的枕边人,还是会从他的臂弯里滑下去,拉也拉不住。不行!不能容忍这种事!不将心爱的女人拉过河,这千年的道行也算是白修了。“媳妇儿,我要你那所房子永远不会烧掉,至不济我也要陪你在火里多抢出一些东西来。”他想起大疤他们报来的那个消息,攥了攥拳头,暗自打定了主意。

方平纵身便回到庄里。一进房门,他便向刘懿喊:“媳妇儿,我知道是什么在追着你了!”刘懿正与两个小子玩耍,闻言抬起头来,拧眉头,不知所云的神情。方平又说:“那日的梦,你只说了一层。”

刘懿晃了一下,但还是镇定的,强自笑道:“什么话只讲了一层,我竟不明白。”

方平捉住她的膀子,道:“就是那光阴的话。媳妇儿,我找到这些年你心病的根子了——就是这光阴,这些年来你一直怕着的,也就是这光阴。那日只拣轻的说,说是女人怕容貌老去这些话。其实,你这些年来一直在怕着它——在梦里追着你的就是它。你也一直在与它斗——你过日子的那些讲究是与它斗,写文章是与它斗,连你养育我们这一双小子,也是在与它斗——你记得不,你说的‘他们就是我’。媳妇儿,你为何不告诉我?你一人斗得太辛苦。你最怕的不是容貌老去,你未曾讲出来——”

“不要说了,老哥哥!”刘懿道。
“你最怕的是分别。你一人太辛苦,我们一齐来斗一斗。”方平说完最后一个字,替刘懿拭去脸上滑落的泪水。


从这日起,方平教一阵风在刘懿的一日三餐中加了各种灵药。刘懿仍然笑着:“如今没事吃药玩呢。”但仿佛连笑话都没了魂儿,两人笑起来都只是象尽责,不那么畅快了。没有人再去提那话儿,连芦嬷嬷也是。

这天一早,刘懿起来正梳洗,方平忽然一掀帘子,道:“媳妇儿,今日我为你梳头可好?你与我说过张敞画眉的故事,你知道我一直笨手笨脚的,画眉只怕成了画脸了——我就与你梳个头吧。”说毕,不由分说将芦嬷嬷挤至一旁,笨手笨脚替刘懿梳将起来。

刘懿心虚地笑着,心道,她这个男人连撒谎都不会。她在镜中看着方平一言不发梳着,他的手忽然抖了一下,便向一旁呆住的芦嬷嬷笑道:“阿妈,你们女人的发式也太难弄,将就些吧。”梳理完毕,刘懿对着镜子顾盼了一番,轻声唔了一声,又双手拉住了方平的手,轻轻拍道:“老哥哥,你这拿惯了铁锤的手今天拿起了牙梳,真正难为你了。”方平静静地看着,正要说话,忽然帘子一掀,一阵风低声道:“庄主,邢将军他们说有事要禀报。”脸上隐隐带些兴奋的神情。方平望着镜中的刘懿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拍了拍刘懿的肩,出去了。

方平刚走,刘懿抽出发间的玉簪,又一手从案上拿起一面小镜子,贴近面颊,一只手微微一晃。待她摊开手掌,仔细看去,掌上蜷缩着一根白发。她轻轻道:“躲是躲不掉的。”

方平一进议事厅,群妖皆立了起来,面上神情颇为严肃,大疤低声道:“他们来了。”方平挥手示意众人落座,方才问道:“离此地还有多远?”

“离碗子山不到三十里。”
方平正要说话,大疤又道:“他们只有三个人。”
“三个人?”方平扬起了眉。

大疤肯定地点了点头:“最厉害的那个不在了。”

方平“唔”了一声,双手抱在胸前若有所思起来。怎么会只有三个人?莫非这其中有何变故不成?他靠在议事厅的木椅上,右手的拇指食指支颐,中指横在唇间,象是吹笛,眼睛微微闭着,里有偶有星光闪过。

他突然睁开眼,面带微笑:“大疤,我们今日乐他一乐如何?”

“乐一乐?怎么个乐法?”大疤直听得一头雾水。两月前,庄主便命自己去跟踪这桩买卖,说是干系重大,神情颇为严肃。眼看这买卖要上门了,却又如何要乐它一乐?这买卖可是出了名的扎手啊。板桥二娘却完全不同,她想起上回庄主救自己时,在阵上也是嬉笑嘲骂中就得了手的,现在他生了玩耍的想头,必是胸有成竹了。其余众妖闻听甚喜,却又因不知底里,各自强抑着兴奋。

“我们变回半妖的形状,将山庄变作山洞,迎那买卖上门,你们道好玩不好玩?”方平马上又加了一句:“切不可教公主看见。”

方平戟指一挥,议事厅变作了一座高塔,闪着金光。

众妖脸上顿时现出欢喜的神情,齐声道好。常言道:人以类聚,妖以群分,这碗子山众妖因自黄方平起都不爱吃人,在妖界向来被称作“素妖”;加之庄主黄方平认字虽不多,却素喜风雅,这碗子山波月洞也唤作了“波月山庄”,上下诸妖都以初得道时的人形示人,早成了妖中异类。这一年来,庄主虽罗致甚丰,却少有疯玩过。但毕竟骨子里流的还是妖的血,他们偶尔也抱怨,这碗子山太不象妖的地盘了,斯斯文文的日子简直嘴里都淡得出鸟来。难得今日庄主发话,要山庄变山洞,人身变成妖形,他们自是大喜过望。他们自然知道,所谓“半妖的形状”便是带些兽的痕迹,通身还是人的稿子。只听轰的一声,众妖面前漫起一阵烟雾,烟消云散,众人都忙不待地望向周遭。

众人都很急切而好奇,又各自带着一丝扭捏。板桥二娘将两只耳朵直竖起两尺长,脸上只是讪讪的。邢大疤赞她的驴耳朵好看,被她红着脸啐了一口:“我把你这连臊都忘了的!”好久没有现出原身了,对二娘来讲,现出原身等于是裸身示众,半现便等于半裸。不过片刻功夫,众妖便互相嘲戏起来。本身是兽的,不约而同都放出了尾,豹尾、虎尾、猴尾;这个百尾会中最抢眼的是常壶公,拖着半截子尖尖的蛇尾在洞中游来滑去,蛇尾过处,阴风拂面,好不快意。只有一阵风带着哭腔叫起来:“你们都这般好看,只有我没脸见人。”众妖看时,只见三尺湘裙上面,一个毛茸茸小球羞缩地探头探脑,不仔细一点看不出来。不知谁喊了一句:“兔子尾巴长不了!”惹得那一阵风圆睁了一双红眼追打过去。一片轰笑声中,杨孝廉颤颤的声音透了出来:“风姑娘,也不尽然,庄主只说是半妖之身,又没有一定要你现回尾巴。不过是让人看出你的身世罢了,又何须千妖一尾?短尾又何须羞愧,岂不闻尾大不掉?象老夫——”他停下来,拈须不语,脸上现出得意的笑。众人恍然大悟,指着他道:“哦,羊尾巴也不长,倒是山羊须——,哈哈哈。”做人做得太久了,波月洞里一片越轨的快乐。

“我看今日就叫‘百尾会’倒也不错。老夫子这叫拈须微笑,其精微处不输于佛祖拈花。”刘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众妖忙收了法身。那杨孝廉一边收神通,一边嘀咕“公主虽学际天人,却也有不妥之处。这‘百尾会’听起来太象‘交尾会’。”一
片哄闹中,这话刘懿不曾听到,相邻数妖听而不闻;只有那庄主生怕杨孝廉头巾气发作要去解释那“交尾会”,忙打断他向刘懿说道:“不过闲来无事,闹闹罢了。”刘懿笑道:“不妨事。庄主只管率众高乐。方才都看见了这么些有趣的尾巴,却没看见大庄主你的,呃,芳踪。”众妖中几个有体面的,借着今日高乐,又是庄主夫人发话,便上头上脸的,要方平也露了“首尾”,方平支吾着,其余众妖只在一旁轰笑。

她被这片欢笑裹挟着,然而不知为何,心底缓缓升起一点点寒冷,象是积年的冻土,虽不在冬天,碰着也会有寒气散出来的。她慌忙向那厢望过去——人群中,正好接住方平的眼光,他略略歪着头,嘴角牵着一丝笑——刘懿心神这才定下来,都十三年了,看着他的笑容便觉得安心。

山是碗子山,人是取经人。向碗子山走来的三人正是名闻天下的唐僧师徒。此刻,取经人成了三人行,上一关在白骨岭,那神通广大自以为是的孙猴子接连打杀三人,被老和尚逐走了。三藏心里未始没有一点后悔:这一路上多亏那猴子逢山开路,除妖降魔才走得到今日,八戒沙僧二人原只是-------他的心思突然又硬起来:但这猴子心魔未除,竟是一路打杀过来的。若是杀人如麻,这经又取它何用!三藏心里顿时涌起崇高,自己是护法者,不但要取得真经,连这取经路也要行的是直道!念及此,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后脑有法伦的光焰放出,不由得在白龙马上挺直了腰背,神清气爽地对徒儿说道:“你们看,前面那座山------”。

象往常一样,到了一座山前,长老下马歇息,叫一声:“悟空,你到前面去——”化斋两个字还未说出口,唐长老省悟到,从今吃不到那猴子化来的斋饭了,这才苦笑一声道:“八戒,为师饿了,你且去化些斋饭来;悟净,你去找个下处,天色已晚,明日我们再翻这山吧。”二徒得令而去,那沙僧倒也罢了,八戒却是满心的不忿:老和尚只知道有避马瘟,我就不信,离了那猴子,连个斋饭也吃不到了!一面嘀嘀咕咕上路了。

且说那三藏吩咐两个徒儿各自公干去了,单单留下自己一人。他独坐林中,盘腿闭眼又念起那乌巢禅师所授的《波罗密多心经》来,然而无论如何不得入定,一会是唐王的声音:“御弟啊,一去三年了,你取的经在何处呀?当初你可是说短则一年,长则三五年便将经取回的。”一会是那猴子的四个法身团团围住自己要跪别;一会是千奇百怪的妖精,要吃了自己,要与自己成亲------;那么多个心在勃勃地跳着,争着,说着,这卷经文真的念成了“多心经”!他猛地睁开眼,种种声音刹时没了,四周苍松傲立,野花争香——不过是一切有为法的千万亿变相罢了,长老如是对自己说。然而他还是十分闷倦,便强打精神,跳将起来,整一整缁衣,徐步幽林,权为散闷。那长老看遍了野草山花,听不得归巢鸟噪。原来那林子内都是些草深路小的去处,只因他情思紊乱,却走错了。他两个徒弟走的是直西路,老和尚却走向南边去了。出得松林,忽抬头,见那壁厢金光闪烁,彩气腾腾,仔细看处,原来是一座宝塔,金顶放光。这是那西落的日色,映着那金顶放亮。三藏大喜,心里也明净了许多,一则可尽了他遇佛拜佛、逢塔扫塔的心愿,二则也算是找到了下处。

那长老举步进前,才来到塔门之下,只见一个斑竹帘儿,挂在里面。他掀起帘子,破步入门。猛抬头,眼前顿觉金光耀眼——外面那个细骨伶仃的塔,里面竟包孕着无边的须弥世界,入眼皆是佛、菩萨、罗汉、飞天,裹着扯天扯地的香花、缨络、法伦,也不知是三十六天的祥云还是无边智慧海的浪,兜头压了下来,又象是满天的星子都掉了下来。三藏头仰得发酸,他伸出有些发抖的手,那满天的星子也象是触手可及的,有一个声音在他的心中响起:“我在哪里,我在哪里?”

万籁俱寂中,突然响起一声沉沉的回答:“你在我这里!”随即阵阵夜袅般的怪笑此起彼伏响起来,三藏猛然将手一缩,那湛蓝的夜空骤然升高,消失,哪里还有什么佛与菩萨,四周只有嶙峋的怪石,偶有一丝磷火飘过,远处隐隐有幽暗的水声传进来。原来是个石洞,洞中的青石床上,缓缓升起一个人的轮廓,三藏隐约看见他的脸转了过来,眉眼却不甚分明。
自然是遇妖了——取经上路到如今,这般的场景不是头一回见到。但三藏心中忽然涌起阵阵恨意,他也不知为何。洞中渐渐有了光亮,三藏看得更仔细了些。那是一张半人半兽的脸,眼中精光闪烁,面上神情肃杀。三藏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便闭上眼不再说话,将自己眼耳身心意都收缩起来,象一只千年的老龟。他恍惚听到周围传来女妖的声音:“你看这和尚剑眉星目,两耳垂肩,果然生得不俗。且是好个和尚!”“你看中了,不如求庄主放他与你做了男人吧!”“二娘你为老不尊!”三藏听着,略不言语一声儿。

忽然他又听见那沉沉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是哪里和尚?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快快说来!”那三藏心道,佛塔啦,寺院啦,这妖精为了得到自己早就苦心织就了这个陷阱,如今偏又做出这许多张致,象是不知道我唐三藏是谁一般。当下他睁开眼,笑了一声,道:“大王若不知我是谁,又怎么会变出这许多幻化?”

方平自第一眼见到这和尚,便恍惚觉得自己知道这和尚心中想些什么;而这懂得更增了他的恶感。此时,被这和尚抓住漏洞抢白了几句,那怒火更是腾地一声窜了起来。他本不善于言辞,此时紧紧盯着这落入手的猎物,便吩咐一声将三藏缚于定魂桩不题。

上路至今,三藏已被各式各样的妖精掳过缚过,每次都有那猴子相救化险为夷,一来二去倒也不怕了,就象一桩事先晓得结果的玩意儿,没有了悬念便没了害怕。但今日,他又久违地想到了害怕——那猴子不在身边了,八戒沙僧,哎,加在一处也不及那猴子十一,不知——。思前想后,他在定魂桩上朦胧睡去。

且不言三藏逢灾。却说那沙僧出林找到八戒,他两个回到原处自是不见了师父,少不得一番埋怨和找寻,忽见那正南下有金光闪灼,二人便循那金光飞去。到得那金光上空,二人突觉气血上冲,低头从云中望下去,二人不禁大惊失色——下面的山势竟按九宫八卦排列,一阵阵的地气直冲霄汉,二人的云头竟如一叶扁舟在浪中飘摇不止。二人正要作法,那股气忽又寂然而灭了;二人忙按落云头,向那塔落下去。二人壮着胆到了门前,只见那门上横安了一块白玉石板,上镌着六个大字:“碗子山波月山庄”。沙僧道:“哥啊,这不是甚么寺院,是一座妖精洞府。我师父在这里,也见不得哩。”那呆子道:“还有什么新鲜?不过是被妖精掳去罢了!”这一路上丢师、找师救师早已成了轻车熟路,他举着钯,上前高叫:“开门!开门!”
那波月洞内已有十三年不曾有过战事,忽报有个长嘴大耳的和尚与晦气色的和尚杀上门来,众妖如过灯节一般热闹,都嚷着要出去见识见识。黄方平问那绑在定魂桩上的唐僧:“是你的二徒弟三徒弟?”也不等回答,他便披挂着出了门。

豁啦一声响,门开了,八戒沙僧看见一个黄衣汉子,手绰了一把钢刀,生得颇为不俗,不禁呆了一呆。方平例行问道:“你是那方和尚,在我门首吆喝?”八戒道:“我的儿,你倒不认得你家老爷!我是大唐差往西天去的!我师父是那御弟三藏。若在你家里,趁早送出来,省了我钉钯筑进去!”黄方平心道,这猪精倒有几分意思,便笑道:“是有一个唐僧在我家。我也不曾怠慢他,正安排些人肉包儿与他吃着呢。你们也进去吃一个儿,何如?”呆子也不答话,掣钉钯,望方平劈脸就筑。方平侧身躲过,使钢刀急架相迎。两个都显神通,纵云头,跳在空中厮杀。沙僧早撇了行李白马,举宝杖,也急急升空相助。甫一交手,方平便觉出有一桩怪事,这两个和尚法力倒也平平,可无论何术掩至他二人身侧,都似有一股无形大力在护卫着二人一般。他是何等手段,不消片刻便掂出有七八个野神仙在相助二人,法力还过得去,但并未全力施为——他冷笑一声:便是全力施为,堪堪与我战个平手已算他本事!他三个,不,十几个在半空中,往往来来,战经数十回合,不分胜负。


刘懿忽然打了一个寒噤。

是风和日丽的午后,她写了当日的日志,搁了笔与不哭不出玩了一会子,忽觉心上一阵狂跳,随即打了个寒噤。一定有什么东西不对,似乎与上午庄子里的“百尾会”有关,嘱咐一阵风将两上小子带出去,便自行出了屋子。才踱到后园,那颗心越发狂跳起来,园子在她的眼中晃动起来,余光所及,平日里绿意盎然的园子竟变作营寨的模样。刘懿的心象是要从腔子跳出来了,她知道那“不对”就在左近了。她扶住一棵树立住,按住了心口,四下望去,却什么也不曾看见,忽然耳中传来一声“女大王——”

声音温和而坚韧,刘懿震了一震,转过头去。园中凉亭的柱子上绑着一个人,头戴毗卢帽,一身灰色的袈裟,原来是个和尚,眉目俊秀,身材轩昂,神情淡定,淡黑的肤色,立在那里,便是棵临风的墨玉树。刘懿站住了,倒吸了一口凉气,仿佛那和尚不是绑在那里的,竟是个不可名状的凶灵,随时都会扑将过来。

但是忽然间,一种奇异的感觉罩住了她,一切变得异常安静,方才的恐惧此刻化为乌有——也许已到了飓风的中心,一切都将归于风平浪静。她终于安然问道:“你是何方的大和尚,怎会绑在这里?”话里透着奇怪。自她上山以来,从来未见过绑人的。三藏骤见洞中出来一个女子,料想不是妖女便是那妖妻了;这一路上要与他交欢要吃他肉的女妖也不知会过多少,是以他也不慌张,侃侃答道:“贫僧乃是东土大唐派往西天拜佛取经的,唤作唐三藏。路过宝地,不想误入仙山,冲了你家大王神驾,被他捉到此地,还要吃了贫僧。望女大王垂怜则个。”他也没指望这女妖的垂怜,不过是情急之下的自救而已;是以他口中说着垂怜,却丝毫不见有何慌乱。

“大唐”,这和尚来自大唐。刘懿眼前一亮,心里一扇紧闭的门悠悠开了——绝境中的天堂,似去非去过的一个所在,少年的营生,少年的情怀-------十三年了,刘懿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禁又睃了一眼这和尚。高高的身量,紧致的淡黑的肌肤,一双眸子闪着温和而坚定的光——也配得上自己心中的大唐了——好象哪里见过的,却想不起来了。“我不是什么女大王,此地庄主却是我家官人,他却不要吃什么人的。我倒是作得了主,将你放了,只不知师父前往何处,我也好为师父指个方向。”

“贫僧只管一路西去,再走三百里该到宝象国地界了。”刘懿只听得耳中嗡了一声,宝象国,眼前一下子现出一张五彩的图来,建章宫的桃花,昭阳宫水精帘外的雨,夏天的流萤在百花轩外流转,奇怪的是以前住在那里仿佛一切皆是灰色的。这里面,父王在笑着,然而是疲乏的笑;还有四位王娘中的穆妃,自己飞离宫中的那一刹,恍惚听见她的哭喊。当然,还有亦母亦友的芦嬷嬷,她为了自己才离开那个地气浓郁的寄寓之地。一切都清晰起来。她不由叹了口气,这次真的叹出了声——这个和尚从她十三年前向往的净土中来,马上就要去她的过去,而现在,他们二人一起交汇在碗子山坚实的地上——这和尚实在是个过去未来现在三世佛,都和自己有关。然而过去真的是不堪回首么?她这才相信,再贫荒的地方也生有记忆的种子。她呆了片刻,竟不言语,返身便离去。唐僧望着她逶迤地走远,心里慢慢生出一股奇怪:这个女子为何恁地面善,象是哪里见过的?

不消片刻,那公主又回来了,红着脸儿,手中拿着一封书子。她解下那唐三藏,不想因绑得太紧,树上的蒺藜钩了三藏的手,滴下血来,恰好一只耗子窜过,便停下吮起那血来。刘懿心下歉然,三藏却道:“不打紧,不关女施主事。想我佛还以身饲虎呢。”却不料那耗子转身又被一只老鸱给吞了去。三藏呆看了一会,口中叹道:“青青世界,生生不息。”刘懿接口而道:“青青世界,无生无息。”三藏不由得心中一震,他想起来了!十三年前,长安城中的无遮法会,那台下的神秘女子,一语说中了自己的心事-----------她如何到了这里?怎么象是一点也不记得了?刘懿将书子交与和尚手中,道:“实不相瞒,我便是那宝象国的公主。十三年前的中秋夜被我家官从接到了此地。此封书烦请圣僧交与我父王,就说不孝女百花羞叩问他老人家与穆皇娘圣安。”

接过书子,三藏的世界就乱了套。这魔窟里的女子并不是什么妖精,却是个人间的公主。她在此地安居乐业!三藏不禁变了颜色,她倒是嫁妖随妖了,世间也有这样的女子!三藏不由得多看了刘懿几眼,十三年前由宫中被掠到此地,如今也有三旬年纪了,可觑上去却仍旧珠莹玉润,二九佳人模样,看来她在这妖精洞子里过得称心如意。三藏突然气愤起来,也有这样不对路的事!他取经为的就是要一个事事对路的世界,他的心底曾立下弘愿,等取到了真经,便要将真经的梵呗响彻四大部洲,事事倒便会各得其所。但眼下,只得委屈一下;不管如何,可以出得这个魔窟了,还不用借助那猴子。三藏有一种赌气的快感。刘懿扶着三藏脚高脚低走出波月洞,指明了方向,忽然开口问:“大师,我们见过?”还不待唐僧开口回答,又摇头笑道:“怎么会?我怎么会有这般念头,怕是做梦也不该见过大师的。”她与三藏扬手道别,便着一阵风请庄主回来。

“放了,你将唐僧放了?”
“正是,有何不妥?我还要问你呢,这个和尚是何人,怎会绑在家里?”
方平“咳”了一声,猛拍了一下大腿,起身就要追。刘懿拦住他,问道:“他如何开罪了你,你又捉他作甚?”

“他并未开罪于我,”方平顿了一顿道“他-------他却是一帖药。”
二人对视着。
“一帖药?”刘懿轻声问。
“对,一帖药,救我们的药。”顿了一顿,方平又缓缓说道:“那是长生不老药。唐僧可以救你,救我们——他乃十世修炼的金蝉子,吃了他可以长生不老——我们的房子便烧不掉了。”
刘懿怔了一下——他还记得自己说的“房子烧尽”的话。刘懿突然觉得周围很安静,便柔声问道:“如此岂不是要坏了他性命?”
方平咽了一口唾津,答道:“我不并想坏了他性命,只须要他一点血肉即可。”

“他是人,我亦是人,同类又岂能相食?”刘懿问道。
妖王一时为之语塞,但他马上变得焦躁起来:“我知道,我知道!自得道以来我也不曾吃过人肉,以为从此是个人了,是人又岂能同类相食?!可如果不这般,我们又如何能在一处?又如何能拉住你?”

刘懿拉过他,拍着他的手:“我们现在便是在一处了,你说是不是?一天跟你在一处,我便快活一天,便不得长生又有何妨?”

可她马上又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在与自己相识之前,他与天同寿,何曾想过什么光阴的话儿?自己倒是与他相处一天便快活一天,哪一日自己一撒手去了,他如今已被自己的话发了蒙,彼时他又情何以堪?本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如今离不开对方了,日后又注定要分开,自己只是他无尽生涯中的一个过客,这是命啊,是命。刘懿也不知说什么,只用手拍着方平的背,轻声道:“不打紧,不打紧。”她手拍到方平背上,发出空空的声音。她不曾告诉方平,那和尚的出现,唤醒了她心底里伏得更深的恐惧——这恐惧,甚于不得长生。

且说那八戒沙僧与妖王战至正酣,八戒正觉手软筋麻之际,忽闻云下有个女娘的声音:“庄主,收了刀兵吧,公主有一事与你说哩。”只见妖王立时挽个刀花,架住和尚的钯杖,微微笑道:“猪八戒,我浑家寻我,不与你打了,趁早寻了路往西方去罢。若再来犯我境界,断乎不饶!”是威胁的话,却怎么也厉害不起来。八戒顿时松了口气,口中却没松下:“媳妇一喊,就丢了魂儿了,显不得他有个媳妇儿了!”两手一摊,又道:“得,这妖精倒是回去了,如今可怎么救师父呢?”沙僧又哪里有主意呢。

忽听前面响起一阵战战兢兢的声音:“八戒,悟净,为师在此,为师在此!”二徒一阵疑神疑鬼,方从一个草窠里找到三藏。那呆子听唐僧说完经过,不禁咧嘴笑道:“师父,那公主将你放了?莫不是她也看中你了吧?”一路上要与三藏成亲的女妖女主不知凡几,八戒仗着一路上颇受宠爱,一时口滑说道。

“住嘴!”忽闻一声爆喝,声音尖利得出奇,八戒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三藏冷若严霜的一张脸。一时间,八戒当场怔住,连沙僧也噤若寒蝉了。三藏立即省悟自己犯了嗔戒,闭目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翻身上马道:“走吧。”已然又是冷静高贵的御弟高僧了。那呆子毕竟是呆子,一怔之下,立即低声嘟哝道“老和尚一路上艳福不断,偏俺老猪连个高老庄的浑家也保不住。”他懂得,此时继续装傻,不仅给了老和尚面子,也是为自己找台阶下。果然,老和尚在马上斥责他“胡说”,已是微笑着,沙僧亦松了一口气,笑着摇头附和。

不管如何,三人又重新上路了。笑骂声中早见得一座巍峨城池,走近一看,城门上大书着“宝象国”三个大字。进得城门,三藏少不得叮嘱两个徒弟收好嘴脸,不要惊了百姓之语。但三人所过之处已是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了。还没到午门,早有那黄门官飞报了宝象国当今,说是中土大唐来的三个和尚前往西天取经,路经我国倒换关文,马上的那个倒是丰神俊朗,挑担牵马的两个却是不成人样,样子嘛不好说,不好说。宝象国天子还在问着那黄门怎么个不好说时,三个和尚已到了宫外,天子刘绍先也不问了,立即宣他三人上殿。

三藏轩然入殿,沙僧肩上象是担了一担柴一颠一颤,也亏了那呆子,恁地一个酒坛子般的身子,这次他偏扮斯文,藏了钉锥嘴,耷了招风耳,踩着小碎步跳上殿来,一不小心露了行藏早将几个胆小的文官七魄吓掉了三魄。待到要陛见了,两个徒弟没奈何抬起头来,那天子身子一软,加之新穿的从大唐得来的盘龙锦袍十分的软爽,便足足从龙床上往下滑了一尺,亏得身旁两个公公眼明手快才拉住。
三藏忙喝住两徒。那天子战战兢兢问道:“你这两个徒弟是人是妖?为何你如此俊俏,两个徒弟却如此丑陋吓人?”这种场面三藏师徒早已司空见惯,唐僧的一席话早已背得烂熟:“贫僧三个,呃,两个劣徒虽丑,一路上却多亏了他们,逢山开路,遇妖除妖,才到得陛下面前------”,那呆子却隐约觉得一点钝痛,想起从前唤作天篷元帅时分的星目柳髯,那嫦娥后来虽首了自己调戏,狠心逃走时眼睛里还是留恋的。第一次见到自己投入猪胎的样子,也曾痛不欲生过;如今妖精脸生得久了,那痛也钝了。

呆子只顾想着心事,突然听得一片哭声,他吃了一吓。原来是那国王展开了那封书信,只见上面写道:

不孝女百花羞顿首大德父王殿前,暨三宫母后昭阳宫下:
不见慈颜十又三年矣!犹忆十三年前,良霄清露,昭阳宫外,天伦齐聚。不意银浪乍翻,桃源暗入,百里之遥,顿成阕隔。施术邀女者,碗子山波月洞主黄方平也。彼以桃源比其境,延女入山,盖征一武陵人以记灵山之胜,兼为山中炼气士众讲人间风物精义也。女身在其境,哂而从之。赖自幼托生凤阙,留恋兰台,遂不辱灵境董狐之责。女一心所属,奈何困于异类之惑,幸宫中故旧芦媪妙语灌顶。又因缘际会,与洞主互通款曲,方知黄郎延西宾为虚,求内阃以实。既解心结以一瞬,遂缔连理于雪夜。山野生涯,春理山蔬,冬饮屠苏,卑之不值援笔。然女与婿类不同而心同,此大乐之所自,夫妇亦自谓葛天氏之民欤。所产两雏已是总角玉儿,憨顽可喜;唯未曾一承大人膝下之欢,惜乐中之憾也。恰唐朝圣僧西去取经,误入山庄,私意度之,不亦天遣青鸟使乎?宁不欣邪?悲邪?辗转思之,遂端修尺素,泣请一见,面陈经年音问不通之罪。女百花羞、婿黄方平顿首遥叩庭萱清茂,黎庶安康。

那宝象国王乍读了这封书,浑身一阵发冷,心里已骂了一千句贱人。类不同而心同,结为连理,还生了两个妖种,她倒说得出口!一个金枝玉叶,被妖精掳去,晚一刻咬破舌头殉了皇家的节,就已经是个贱人;她倒喜孜孜从了妖怪,这更是双倍的淫贱。若是鸦没雀静的,肉烂在里头,倒也罢了;她还路迢迢托了这和尚捎了书子来,这般从里烂贱到外,杀了她也会污了刀!十三年前朕可是下了圣旨,说三公主是得道飞升了的。这贱人可不是跟自己作对!十三年来的那一点思念与牵挂顿时化为乌有,只剩下恨与恐慌。然而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开国治国原是一句空话,皇家的体面却是守成之君的份内事。他想也没想,一手揉碎了那封书,象是揉碎了一颗慈父的心,一手拉住了一旁的内侍,颤巍巍吩咐道:“传我旨意请穆娘娘出来,就说百花羞公主被妖精掳去,如今传回书信求救来了。”穆妃上得朝来,率先哭出声,于是殿上一片哀声,吵醒了沉思中的八戒。

国王哭之许久,便问两班文武:“哪个爱卿敢兴兵领将,与寡人捉获妖魔,救我百花公主?”连问数声,更无一人敢答,真是木雕成的武将,泥塑就的文官。在这一瞬,他感到一阵为君王的空虚和无助,也不知是否为了那贱人,泪就流了下来。又一眼瞥见了一旁那领头的和尚,脸上似笑非笑,国王心中一凜:这和尚怕是知道得太多-------。只见殿下大将军俯伏奏道:“陛下且休烦恼,公主已失,至今一十三载无音。臣等俱是凡人凡马,习学兵书武略,只可布阵安营,保国家无侵陵之患。那妖精乃云来雾去之辈,不得与他觌面相见,何以征救?想东土取经者,乃上邦圣僧。这和尚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必有降妖之术。自古道,来说是非者,就是是非人。可就请这长老降妖邪,救公主,庶为万全之策。”那天子顿时有了一条一石二鸟之计,就让这三个是非人去趟这趟是非,如能救出那个贱人回朝自然好;如不能,这三个和尚自然死在妖精手中,也算灭了口。想毕,便含笑对三藏道:“长老若有手段,放法力,捉了妖魔,救我孩儿回朝,也不须上西方拜佛,长发留头,朕与你结为兄弟,同坐龙床,共享富贵如何?”

三藏文才见那国王那一番嚎哭,心中不禁冷笑了一声,还打量我不知道呢,什么女儿回来搬救兵,分明是做老子的丢不起这个人!但他仍然作势慌忙启道:“贫僧粗知念佛,其实不会降妖。”国王道:“你既不会降妖,两位高徒相貌不凡,想必是个中高手?”

还不待三藏有何话说,那呆子早已按捺不住,跳将出来道:“我乃是天蓬元帅,只因罪犯天条,堕落下世,幸今皈正为僧。自从东土来此,第一会降妖的是我。”国王拢住心神道:“既是天将临凡,必然善能变化。”八戒道:“不敢,不敢,也将就晓得几个变化儿。”国王道:“你试变一个我看看。”八戒道:“请出题目,照依样子好变。”国王道:“变一个大的罢。”那八戒他就在阶前卖弄手段,便捻诀念咒,喝一声叫“长!”把腰一躬,就长了有八九丈长,却似个开路神一般,还放出呆话来道:“若要一直这般长下去,东风犹可,西风也将就;若是南风起,把青天也拱个大窟窿!”那国王不禁心惊道:“收了神通罢,晓得是这般变化了。”八戒把身一矬,依然现了本相,侍立阶前。那沙僧也跳将出来,升空舞了两趟宝杖;兄弟两个在空中卖弄手段,一声唿哨,空中划过黄云迹子,已没了人影。殿上乱作一团,一个老太监喃喃自语:“十三年前,百花羞公主也是这般忒一声就没了。”

不说兄弟二人呼呼地飞着,风光够了,那八戒开始想正事了。适才与沙僧联手与妖王斗过一场,堪堪战个平手,知道那妖王的利害,心下胆怯,便有些后悔方才逞能。又一转念,这一路来都是那猴子降妖除魔,沿途的妖怪一听到孙悟空的名头还未动手便先怯了三分。这次好不容易没了那避马瘟,抖擞抖擞精神也好显显老猪的手段,也算是出一口气。念及此,八戒不禁咬牙道,没了那避马瘟,连个把妖精也灭不了,俺老猪就不信!适才与那妖怪交手,辅以沙僧,倒也不是毫无胜机。若真是不敌,嗯——

波月山庄。刘懿正在看方平打铁闲话,忽见三寸丁一路小跑进了铁房,道:“庄主,祸事到了,昨日放走的那两个和尚又打上门来了,说是要救公主娘娘回宝象国去。”妖王猛一回头,死死盯住刘懿。她的眼睛迎上去,二人的脸色都煞白,刘懿的眼里满是困惑,黄方平的则是悲哀。咚咚的敲击声和嘈嘈切切的叫骂声愈加急促,方平掉头披挂好,绰了刀出了洞门。

八戒一见方平便泼口大骂道:“我把你这欺男拐女的妖精!难怪呢,‘我家浑家叫我呢’,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如何会随了你这泼怪!原来是拐卖人口的勾当呢。今*****交出公主便罢,如说半个不字,你猪老爷的钯子把黄子也筑出来你的!”不说八戒在那里叫骂不休,黄方平原不是擅逞口舌之利的人,今日五内俱焚,更是没了言语,手中钢刀一挥便掩身杀上。此番三人杀在一处,那护法诸神皆在宝象国护定三藏,八戒沙僧顿觉手上吃紧。不到十合,八戒已是口吐涎液,手麻脚软,他大叫一声“沙师弟,风紧,扯乎!”手中一空,那钯子已然滑入袖中——那沥金九齿钉钯亦是一件通灵之物,一入袖便缩成二尺大小;再看八戒,他双手抱头,头接脚,脚下一空,整个人已团成一个球,骨辘辘便从云端滚到下界;再一滚,进了草丛,不见了踪影。这逃生术端的是练的一气呵成,连方平也看得呆了一呆,说道:“也罢,饶你去吧。”只苦了沙和尚,本就是左支右绌了,不到两合,被黄方平卖个破绽,一声响亮,卷在腋下擒了去了。

黄方平将沙僧拴在亭子里,泥丸宫上镇了符,便进了屋。刘懿早已收掇好一桌酒菜等着。妖王一句话不说,扔下刀,袍子也不脱只管坐下闷头吃酒。沙僧绑在对过的亭子里,遥遥看到他两个一个闷头吃酒,一个曲意温存,当下心头敞亮:必是这公主写了求救的书子央师父带了去,如今这妖王知了根底,酒过三杯怕是要对这公主下手。罢罢罢,我沙僧本是出家人,只怪自家神通不够,救人不得,今番就替这公主遮掩遮掩,也算一桩功德。他豪气一生,便当头喝道:

“兀那妖精,本与公主不相干。你将公主放了,要杀要剐你找俺沙和尚!”

刘懿一听,心中暗暗叫苦。这和尚怕是一腔好意,如今一番说却更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了。那妖王听了沙和尚一番言语,只将一双眼睛直钩钩看住刘懿,更不搭话。刘懿咽了口唾津,心道也不知是哪里杀出的这两个和尚,定要救自己回去。她对自己说,此时切不可自乱阵脚,定要剥茧抽丝理个头绪出来;当务之急是教这糊涂油蒙了心的明白过来。她一抬眼睃见了绑在那里的沙僧,暗骂了自己一声糊涂,当即心里有了底。她丢下那糊涂人,径直走至沙僧面前问道:“敢问师父,是何人请你来救我回去的?”

沙僧心道我一心在维护这小女娘,她倒自家跳将出来,算是哪出戏!他也糊涂了,吃吃说道:“是你父王。”

刘懿感到妖王悲寒的眼光还叮在她背上,心知这般问下去仍会坏事,索性说了亮话:“师父,这其中必有误会。我并未写什么求救信,倒是写了封平安信。”便将那封信又大略讲了一遍。

那沙和尚听完,将两只铜铃眼睁到无以复加。自己做过天神数劫,为妖也有百年,追随师父后更是会过不知多少妖精,甚至被妖精掳来的凡人也不知见过多少,却从未听过这等事!他原是老实人,想不出什么话来归结他的震惊与轻鄙,连说了几个“你”便哽住了。

也不知何时,那妖王已猱身近前,一只手揽住了刘懿的腰;刘懿既不推避,也不回头,只管问下去:“请问师父,你家师父并未对我父王有只言片语?”

得知这一真相,沙僧心中豪气顿息,对这双狗男女的口气也不顺了,只是他素无捷才,加之又拘系于此,只好不甚情愿地吐出一路实话“不干我师父事。是你父王一看书子便哭出声来,央我们来救你回去。”

刘懿心下转念不止,立时便亮堂了,转身对方平道:“父王定是一看书信便动了思念之情,又不知其中这恁多曲折,还以为我受了你的胁迫呢,才请这两个和尚打上门来——或许,这两个和尚逞本事也未可知呢。”最后这句说得沙僧低下了头。一席话说得方平也无言可对,便举了酒杯一仰脖便干了,道:“媳妇儿,都是我糊涂,这杯酒算是我赔罪吧。”刘懿叫人将沙僧松了绑,另去收拾一桌斋饭款待。若是往常,刘懿还要取笑一番的,她以为摆摆架子撒个娇儿原也是闺房一乐事;不知为何今日她倒没心思了,勉强陪笑饮了几杯。他二人在那里你侬我侬的,倒将在别院用斋的沙僧气了个倒仰。

所有跟帖: 

西游岔记-碗子山 (下)全 3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23577 bytes) () 11/03/2004 postreply 17:38:49

西游岔记-碗子山 (下)全 (完)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62887 bytes) () 11/03/2004 postreply 17:40:39

very good,thanks! -lovestory- 给 lovestory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04/2004 postreply 16:06:04

回复:真真好文章, 很有张爱玲的风骨, 又有些红楼梦的修辞 -happytian- 给 happytian 发送悄悄话 (15 bytes) () 11/05/2004 postreply 12:42:10

好文章!越看越入味。 -猫咪宝宝- 给 猫咪宝宝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05/2004 postreply 22:46:04

玉珠,这个故事太好了,你在哪儿找到的啊? -初晴- 给 初晴 发送悄悄话 (100 bytes) () 11/03/2004 postreply 20:43:04

这个我在网易里看到的。喜欢就好。我也喜欢。妹妹的名字真好听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1/03/2004 postreply 21: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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