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杀 1(zt)

来源: 玉珠 2004-10-14 06:09:42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53095 bytes)
一 有客夜雨至

高大的燕山山脉完全黯淡下来,朔风挟带着冷雨在天地间旋舞,打在窗棂屋棚上一片山响,十月,连锦的雨。
燕七又夹了几块炭在火炉中,看着幽幽的火苗轻灵地跳跃,突然轻轻一掌击出,一朵小火苗应手腾空而起,流星似地从后窗飞出数丈,在院角的菊丛中碰得粉碎,闪灭。年轻人轻轻吁一口气,木讷讷一张宽膛子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淡笑,——这一手一众师兄都没有练成的劈空掌力,居然让他这位最不出众的小师弟练成了。起身从墙壁上抽出剑来,一泓幽蓝的清光在斗室中闪过,燕七倏地反腕,斜刺,一朵火苗已给他这一剑挑起,随着他一招“飞燕回翔”,在空中划出了七八个火圈,才隐没不见。年轻人停剑,盯着火炉凝思着,正在这时,嘀嘀嗒嗒的雨声中似乎大了,密了,年轻人浓眉压了下来攒在一块:他已听出那混在风雨中疾驰的马蹄声。反手挥出,长剑灵巧地飞回墙上的剑鞘中,因为力道用得极巧极好,那剑鞘只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那马蹄声来得好快!倏突之间已到了院门外,杂乱的雨声中清楚地听得那马上乘客勒缰,下马,拍门,俱是敏捷之极,厢房中的老仆燕义已起身应门,上房中师父师娘似乎却没有动静,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已大声喝问:“义伯,谁来了?”是他的师妹燕九。燕义还未答话,已听得一阵洪亮的大笑声,震得那雨声风声仿佛也是一轻:“小九啊!是你纪叔叔。你师父呢?快去禀报说你纪叔叔来了。”
燕七立在门后本已准备出房,闻声不由一凛:纪纲!这雨夜来客竟然是当今天子身边第一红人、锦衣卫中第一高手,指挥使纪纲,登时凝住了脚步凝神倾听。
“哦,是纪兄大驾光临。”他师父燕南山也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檐下。
“正是愚弟”权倾朝野的锦衣卫指挥使笑道:“打扰燕兄了。”
“什么事这么急?这样大的雨……”风雨中,燕七仿佛听出师父的声音仿佛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小九,去沏两壶茶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实在是万不得已。”纪纲呵呵笑道:“茶就不用喝了。阿义,给我把马喂喂,我还得连夜赶回去。”靴声橐橐,师父已领着他进房去了,跟着“吱呀”一声,大门严实地关上,再也听不到丝毫声息,只有那风雨声仿佛给适才的惊扰打断,这时蓄足了力更加猛烈地翻腾起来。
燕七慢慢沉呤着坐回火炉旁,红红的炉火映得他黝黑脸膛上一条斜拉到脖子上的刀痕殷红如血,带上了几分狰狞,那是七年前他和燕三去刺杀建文帝的统军大将耿炳文时留下的。那是他第一次执行任务,那年他十六,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受过一次伤,也没有再失过一次手。虽然如此,他在一众师兄弟中还是最不出众的一个,不仅是因为他的年龄最小,平素里性情最淡,更因为他的几位师兄无一不是惊才绝艳的人物,当年燕王将他们交给燕南山训练的时候,已经经过严格而残酷的筛选,在燕王心目中,这十位少年,也许能当十万虎貔之师吧!可是现在已经用不上他们了,曾经席卷中原北国的叔侄皇位之战以那位稚龄的建文帝失败而告终,四年前那位雄才大略的洪武皇帝四子朱棣,就已经由燕王变成了天下一统的永乐皇帝,这位纪大人,也已经四年多没有前来飞骑传令,将一个个的人名送给他们,也将一个个曾经显赫一时的人物判为死人!
可是,在这样一个雨夜,他又来了!
燕七叹一口气,他知道这位纪叔叔纪大人一到,打破的,绝不只是这一个雨夜的平静,他这几年一直企盼着平平安安,与世无争的平静生活,只怕就在这一刻从此远去再也不会回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而他的预感常常都是出奇的准,这在那些成败生死决断于呼吸之间的刺杀生涯里,已经多次将他的性命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可是这一次,他只希望自己的预感是错的。他只想就这么平平安安、与世无争地在这里,就象那后园中丛开的菊花一样,自开自谢,一直到老,练武,读书,看山,赏菊,陪着师父,燕九,还有师娘。一想到“师娘”两个字,他胸口登时一悸,脸上一热,脑中浮起一张清丽无双、满是幽怨的脸来,怔怔地发了会呆,吸一口气,眉头又攒了起来:在经过四年之后,这一次这位指挥大人送来的又会是谁的名字?这天下还有谁会让一位九五之尊的帝王不能对付,还要再次让他们出手?
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急行而来,在他的房门外停下:是燕九。从燕一到燕十,每一位男弟子都被师父训练成深沉冷静的杀手,除了这唯一的女孩子燕九,永远是风风火火的,永远不会安静。他以前也是很喜欢这位漂亮调皮,总是像尾巴一样跟在他们身后的师妹的,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他有意识地疏远了她,而变得喜欢独处沉思,他不喜欢她吗?他不知道。也许,他只是不喜欢她的热情而已。年轻人突然在心中暗叹一口气,却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起身开门。
“死鬼!开门,我知道你没有睡。”燕九轻而急促地敲着门,声音透着不耐和嗔怪。燕七摇摇头,只得起身,门一开,燕九已一头跳了进来,差点撞在他的身上,急忙一转,身子曼妙地一折,已轻轻巧巧地绕到他的身后,娇笑道:“作死啊!”——她的轻身功夫,只怕已不比当年的燕二差多少了。
燕七没有作声,默默地将房门掩上,默默坐回炉旁。
燕九眼珠一转,——她对这位木讷寡言,尤其是这两三年来更是古怪孤僻的师兄早已习以为常,露出一副神秘的表情,问:“你想纪叔叔这一次会让我们去杀谁?”
燕七眼睑不易察觉地轻跳了一下,冷冷地瞥了一眼满脸跃跃欲试的师妹,心中蓦地一痛:他是杀手,他也杀了很多人,可是,他并不是天生的杀手,他并不喜欢杀人!从他记事起,他就已经被收容在燕王府了,从零星的只言片语中,他猜得到他的父亲当年也是洪武皇帝的手下的某位大将,后来因猜忌遭诛杀,燕王也许因为是他父亲的好友而怜悯收留了他,也许是因为其它的目的,反正他跟其它少年一样,连带他们的师父,全赐姓燕,然后隐藏在这里练武,学习各种刺杀本领。在那场历时三年叔侄争夺皇位的战争中,他师父带着他们奔赴各地,像幽灵一样按照燕王的命令去刺杀建文帝的重要大臣和将领,成了名震天下,令朝廷闻名丧胆的“菊杀”,至到最后建文帝战败从鬼门遁走,当年的十个少年,也只留下或伤或残的五位。燕九也许是因为女孩,也许是因为年龄太小,她只执行过很少的几次任务,而且大多是接应望风。他不怪她,他只是感到无奈和悲哀:为什么象她这样的花样少女,竟然也会如此嗜好血腥和刺杀?什么时候她才懂得珍惜生命,别人,和她自己的?他摇摇头,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这一两年会躲着这位纯洁美丽的师妹了。
燕九一把拉着他的衣襟:“我们去听他们说什么?”
燕七摇头。燕九柳眉一竖,瞪他一眼,霍然起身:“我自己去。”燕七一把没有拉住她,已给她一把拉开房门,正在这时那上房的房门推开,灯光一下子直射在二人身上,两人登时僵在那里,只听师父威严地轻咳一声,纪纲已笑道:“小七啊!纪叔叔先行一步,明日在京师中等你们。”“蹬蹬蹬”几步已迈出院门,跟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远渐轻,片刻间已混入那淋淋沥沥的雨声中。
燕九冲燕七眨眨眼,吐吐舌头,只道师父必定出言责备,哪知待得良久,小院中除了那风声雨声却是一片岑寂,燕南山木着脸望着远处黑沉沉的夜空,不知在沉思着什么,好半晌,仿佛给那冷风袭得一个激灵,浑身轻轻一颤,回过神来,喟然一叹,道:“小二,你也来了?都进来吧。”转身迈入房中。
墙头无声无息地滑下一条人影来,削瘦的身子,木然的脸,只一双眸子精光闪闪,透着十分的精明干练,沉稳异常,正是燕二,当年菊杀中有名的“飞燕子”,可是他的一条腿早已在德州盗取盛庸的军防图时给废了。在菊杀剩下的五人中,燕四和燕六在京师开了家皮货店藏身,燕七和燕九跟着师父住在这燕山脚下、独门独户的小院中,燕二却独自一人在距这小院半里之遥处盖了两间草窠居住,那是防着有什么意外,这时自是听得马蹄声赶来潜在一旁窥候,听得师父唤,便从藏身之处出来,冲两位师弟师妹略一点头,一蹩一拐地当先进屋。
上房中还有一人,正低着头收拾着什么,昏黄的灯光淡淡地闪在她袅娜的背影上,雪白的脖子上留下一弯迷人的阴影,燕七憷然止步,燕南山走过去轻轻抚着她的背,轻声道:“阿菊,你先过去歇着。其实,也用不着收拾什么,京师中什么也没有?小四和小六还在呢。”那女子默然停手,轻轻盈盈地碎步绕过转过屏风离去。燕南山转过身,目光一一在三人脸上闪过时,眼中仿佛有一种奇怪的伤感,燕九已上前拉起了他的手:“师父,是不是又有什么任务了?纪叔叔这么匆匆地来,匆匆地去。”
燕南山慢而沉重地点点头,缓缓道:“当年燕王登基之时与我有约,以四年为期,若无变故,燕王就让咱们师徒几人各自散去,再世为人,可是,唉,”他脸上突然露出无奈的伤感,声音中也有无奈的伤感:“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眼看着这个冬天过去,咱们几人就算解脱了,可是,要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燕二和燕七沉默地听着,面无表情。从他们跟着师父燕南山第一天起,就学会了沉默和面无表情。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燕九抿起了嘴,不依不饶地摇着燕南山的手臂。
“都回去收拾一下吧,明天一早进京。”燕南山又叹了口气,目光幽幽闪烁仿佛思虑得很深,开口说话时却已答非所问:“这个冬天寒气来得好早啊。”

二 九州照清光

傍晚时分,一辆马车麟麟地碾过京师宽阔街道,车轳上粘着的湿土显示着它来自很远的某个下过雨的地方。车帘又厚又重,仿佛是为了抵挡这个冬天早来的寒气。
马车在北玉皇庙外的闹市停下,早有两人在那贞节牌坊前相候,连同马上乘客一行人不声不响转入小胡同中在小巷中穿行埋头,盏茶功夫已绕到了皇城后,宫门自然是早已下钥,那侧门却半开着,一人在那里恭身相候,无声地跟这一行从马车上下来的乘客打个招呼,领着众人从侧门中埋头穿过高大巍峨的宫墙,进了后宫一处偏殿中。
这后宫重殿,不是太后皇后便是贵人宠妃居住,一干人进了这里,虽在偏殿之中,也是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遥见那殿外暮色四起,霰雾迷蒙间,廓柱高大檐角巍峨,雪翅插天雕瓮峥嵘,黑沉沉静幽幽地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冷峻壮丽,威压迫人,燕七心中暗叹:这般恢宏庄严气势,到底不愧是帝王之家!也难怪古往今来无数英雄豪杰为之折腰,要斗个你死我活。不知怎的,这少年心中突然又想起那燕山下的竹篱小屋,小屋后院丛开的野菊,在这一刻竟象是另外一个世界中的记忆,遥远而不可企及。
至到此时,众人仿佛才略略回过神来,偷偷互相打量,用眼神传递着问候。燕四和燕六两年不见,已有了几分庸俗之相,平平淡淡地不像以前那般锋芒毕露,杀气凌人,只有俯仰之间偶一露出的镇定自若,才有几分当年杀人于万军之中的从容。
“众位爱卿等久了。”洪亮的笑声,魁梧的身躯,自然便是当年的燕王,如今的永乐皇帝。也是当年洪武皇帝四个儿子中,南征北战,居功至伟,倍受喜爱,最终仗着武力从侄子建文帝手中将皇位抢过的第四子朱棣了。
“爱卿”两个字一入耳,清清楚楚地将众人的距离拉开:他们已不再是兄弟,已不再是朋友,而是咫尺天威的君臣。
“臣燕南山,叩见皇上,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脚步声远远在殿外响起时,燕南山众人俯身跪伏在地,这时只是不住地叩头。燕七几人也跟着叩头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还是叫朕燕王吧!”天子喟然叹道:“朕是燕王,尔等也是燕姓中人,是朕的兄弟子侄,昔日便是一家人,难道这许多年过去了,尔等为朕立下许多汗马功劳,难道反倒要生分了不成!”竟是亲自上前一一将众人扶起,呵呵笑道:“燕卿,送给你的茨藜酒喝了没有?小二这脚伤这几年不妨事吧?小四好像比以前胖了?小六也是;小九啊,长成大姑娘了,小七跟着师父还过得惯吗?过不惯来京师跟小四小六一起,啊,父皇的破天剑都传了小七,好啊!……”殿中没有点灯,灰蒙的阴影中众人看不清他的脸色,却感受得到这位当今天子,四年前的燕王的亲切和爽朗,这一瞬间,几位燕姓弟子心中一热,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在燕王府中,跟这位恩人一起的那些难忘的欢乐童年时光,什么君臣分际,什么刺杀征战,在这一瞬间就象那殿外蒙蒙苍穹中的霭霭烟云一样遥远淡漠,已被忘在了脑后。
可是,有一个人却没有忘记。
燕南山已轻声道:“不知皇上将臣等召来,有何差遣?皇上待臣等恩重如山,连臣伤寒小疾这等小事也挂记在心,多次赐药酒于臣,让臣如何承受得起!臣等这些年半分力也没有给皇上出上,实在是心中愧疚非常,寝食难安。”他没有被这位当今天子的笑声感染,他的态度依旧是恭谨非常。
朱棣笑容敛去,轻轻一叹:“燕卿仍是那般忠于职守!不错,这一次特地将你们召来,正是因为有一件非你们前去处理的棘手之事。”
燕南山翻身又跪了下去,叩首道:“皇上如此夸奖,臣如何敢当!请皇上明示,臣等一定竭全力,轻生死,一如从前,为皇上效命。”他这一跪,燕七几人只得跟着又跪伏在地。
这一次天子没有再扶他们,在殿中慢慢踱了几个来回,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响而沉重,仿佛每一脚都踩在众人心上。过了良久,才停在众人身前,狠狠地吐出两个字:
“清光!”
伏在地上的众人身子一震!他们早在燕王发动靖难之役,与建文帝争夺皇位之前,便已呆在燕府中了,自然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和由来。
——据说当日明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在位之时,长子朱标盛年病逝,虽然勉强遵从群臣所请,立皇太孙朱文允,也便是后来的建文帝为储,却常因建文帝性情柔弱,恐他日后难以担负国家重器,时以为忧。有一次太祖与皇子皇孙们宫内宴饮,以月为题咏诗,建文帝收束两句为:“虽然隐落江湖里,也有清光照九州。”诗中境界大异帝王之家堂皇气象,太祖心中自然不喜。后来又令作对,出句是:“风吹马尾千条线。”建文帝对道:“雨打羊毛一片膻。”太祖闻言,面色顿变。燕王朱棣却上前奏对道:“日照龙鳞万点金”,太祖不禁叫绝道:“好对语!”恰是冠冕堂皇。从此太祖愈加喜爱燕王,也是由此,启了燕王觊觑皇位之心,那后来名震天下的菊杀,便是那时开始组建。后来建文帝即位,撤藩裁减诸王,燕王既有雄心,又早有准备,趁机发难,叔侄两人大战三年,建文帝败而遁走,这便是有名的“靖难之役”。只是朱棣即位之后,江湖之中突然出现一个名做“清光”的杀手组织,专诛贪官污吏,人人传说便是当时南京城破之时,跟随建文帝出走的侍卫高手所为,那“清光”二字,便是取自当日建文帝那一句“虽然隐落江湖里,也有清光照九州”,想不到当年一句呤月之诗,竟然一语成谶。这时这位当今天子亲口吐出这两字来,自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只是此事涉及天家骨肉之争,众人惶恐之下,哪敢开口说话。
“燕卿!”天子突然提高了声音:“还记得凌铁崖否?”
“记得。”跪伏在地的燕七分明感觉得到身前的燕南山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声音还是十分的沉稳:“凌铁崖乃是当年宫中第一高手,臣在南京城外浦子口孤身入盛庸水军,擒拿指挥长江舟师都督佥事陈宣,与他交手,被臣以冲阵掌力击在他的胸口,打落长江之中,葬身鱼腹。”
燕七不明白师父为什么突然在这时绕起舌来。燕南山孤身只剑独闯敌军大营,胁迫敌军主将陈宣叛投燕王,燕王的大军方才有了渡江的船只,未遇任何抵抗便直逼南京城下,便是因这一件大功,燕王大喜之下,竟然将随军的一名宠妾赏与燕南山为妻,——那便是燕七的师娘;还将随身所佩的宝剑破天赏给燕南山。——这破天剑乃是当年洪武皇帝马背上争战,一统天下时的佩剑,因功赏了朱棣,那是何等贵重之物!燕南山这一功,也是菊杀数十次行动中最伟的一次,由此而决胜负,定江山,叔胜侄走,却也是菊杀最后一次出手。
“葬身鱼腹?”只听得朱棣冷哼一声:“燕卿,据说你的冲阵菊掌看似冲淡平和,实则威猛霸道,乃是武林中第一高强的武功,中者必死?”
“皇上过奖。”燕南山的声音透着小心和迟疑,还有一丝丝的惶恐不安。众人这时都已听出天子语气中的讥诮和不满,隐隐觉得马上便有什么令人震惊异常的话要从这位金口玉牙的皇帝嘴中说出,不由得一齐凝神屏息,偌大的偏殿中一片死样的岑寂,只听得殿外的夜风沙沙地掠过,清晰可闻。
“只可惜这位胸口中了你结结实实一击冲阵掌力的凌铁崖,居然没死。”天子缓缓道。众人看不见他的脸色,只觉得这不愠不火,不疾不徐的声音愈发衬得这空旷的大殿静得惊人,“而且,这奸邪小人居然仗着曾在宫中呆过,打着我那侄子旗号,假借‘清光’之名,这几年妄诛我朝官吏,而今更是讹诈于朕,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罪不容诛,!”
天子的声音依旧是平和淡定,燕南山早已震骇得五体投体,颤不成声道:“微臣死罪,微臣……罪该万死,求皇上赐罪……”天子微微一哂:“赐罪?燕卿,你是朕王府旧人,不同寻常臣子,朕若是要治你的罪还用得着巴巴地将你几人召来?朕还要靠着你们给朕出力呢。”
燕七一干人也早已给这几句话震得惊惶莫名,凌铁崖当年乃是建文帝贴身侍卫,武功之强,据说乃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绝代高手,燕七他们师父燕南山未入燕王府之前,在武林中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自号震山子,武林中人将他二人并称为“南崖北山”。后来这“南崖”到底死在“北山”燕南山手下,在武林中早已数年不闻声息,哪知竟然死而复生,更想不到那竟然便是“清光”首脑。又想到凌铁崖主持那“清光”,倒也是情理中事,若是他当真未死,建文帝流落江湖,这凌铁崖自然便算得上是他手下第一得力之人了。又想到建文帝,当年南京城破,燕王于那废墟中胡乱找了一具尸体充作建文帝遗体诏告天下,那是因为建文帝若不死,他这皇位无论如何都坐得名不正、言不顺。可是普天之下,谁人敢信建文帝已死!十人中倒有七八人都相信建文帝早已遁走,便是燕王自己,也在今年夏天遣内侍郑和放舟出海,明为巡抚西洋各国,却是暗察这位皇侄的下落!所以这九五之尊的皇帝这般紧急将他几人召来对付这凌铁崖,对付“清光”,自然是因为这一件事乃是比任何国事都还要紧要、却又不敢公开宣扬的大事。蓦然间又想到他师父燕南山的冲阵菊掌乃是武林中号称第一高强功夫,他师父曾私下对他言道,他这掌法原名为冲天菊掌,乃是当年大英雄黄巢身边一位武功高强的护卫自创,黄巢兵败,这名护卫为纪念旧主,便将这一套掌法名做“冲天菊掌”,乃是取黄巢那一句名诗“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而来,燕南山与一代奇士僧道衍相遇于南京大相国寺,二人一见投缘,数日彻夜长谈下来,便欲在当时封在北平的燕王身上一赌滔天的富贵,当即北上投入燕王府中,因那“冲天”二字大犯皇家之忌,所以改做“冲阵菊掌”,共有九重,练成第一重,九尺之内,劈空若实,中者必死,每多练一重,威力竟是以九尺之距倍增,所以他一干师兄弟昔年私下里皆称它为九尺掌力。只可惜他一干师兄昔年情势紧迫,一年中大半日子皆在外面帮助燕王刺杀建文帝一方中重要人物,并无一人练到七重以上,倒是自己这位素来不出众的小师弟,这四年来守着师父隐居在燕山脚下清静之极,前几日居然已将第九重练成了。虽然知道未必有用武之处,却也颇为沾沾自得,这时闻得那凌铁崖居然在九尺掌力之下逃生,当真是匪夷所思,难道自己那九尺掌力竟然无用?竟然是白练了?一念及此,忍不住跪直了身子:“皇上。”
朱棣一怔“小七啊。何事?”燕南山身子一颤,轻斥道:“小七,不许在皇上面前无礼。”朱棣却已回过神来,黑暗中目光烁烁,显是在仔细打量着这位素不出众的燕七。
燕七话一出口便知冒失,眼见师父斥责,天子凝眸,不由得嗫嚅着略一畏缩,只这怯色一闪即灭,心里仿佛有一种什么东西蓦然上涌,却沉住了气挺直了身,静静地对视着这位半生征战马背的强悍君王,幽黑的眸子深邃得见不到底。
朱棣仿佛也没有料到这年轻人如此镇定,略一怔便开口笑道,声音却并无半分不愉之色:“小七啊。有什么话尽管说吧。你也是朕自小看着长大成人的,在朕面前不用讲那许多规矩。”转过头却对着燕南山轻轻一叹:“燕卿,只怕是我错了。”
燕南山身子轻轻一颤:这位强悍桀傲的君王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登时一紧,头在地上重重叩了几下,颤声道:“皇上。”
只听得那高高在上的当今天子在黑暗中无声地一哂,缓缓道:“我一直以为我那些孩子们中,最勇敢的是燕三,最有智谋的是燕一,武功最强的是燕五,可是我现在才知道,他们三个人加起来,也许,都比不上小七。你看他的眼睛!他将来在武林中一定会变得比你还有名。”这位君王脸上带着赞赏的微笑,心中却忍不住暗自问道:这孩子真的还有机会在武林中扬名吗?
燕七自然不会知道这位血与火洗炼出来的君王心思,朗声道:“只是不知皇上何以确信那凌铁崖真的未死?”他只想知道那九尺掌力为何击这凌铁崖不死,他想知道便问了出来,就这么直截了当。
天子却仿佛并没有介意他的失礼:“他孤身入宫,纪纲与他交过了手了。纪爱卿,你跟他们说说。”他身后一直静立的纪纲急忙上前一步跪伏在地,道:“遵旨。那厮潜入宫中,我与他折了几招,他武功高强,掌力威猛,果然不愧是当年与燕兄并峙武林的顶尖高手,绝不会认错的。”
“好,这凌铁崖有何图谋,如何对付凌铁崖,便由纪爱卿与诸位卿家商议。朕先去了。”

待到朱棣的脚步声已消失良久,殿中众人方才从地上爬起来。纪纲对燕南山笑笑:“燕兄,这一次又得仰仗了,燕兄宝刀未老吧!”燕南山呵呵一笑道:“为皇上效力,万死不辞,请纪兄吩咐。”纪纲脸色一肃:“正是。”当下缓缓将这一件惊天大案的缘由道来。
原来那凌铁崖孤身入宫,已不仅是与纪纲折了几招,而是竟然直面朱棣,言道建文帝已遵洪武皇帝当年遗命,——当年太祖已知朱棣雄才大略,只怕难以臣服建文帝,便给建文帝留下一密柜,言道危难之时可打开照行,南京城破之时建文帝打开一看,却是十绽乌金,一把剃刀,一身僧衣。当即削发为僧,由鬼门遁出南京流亡,只为着那一句“也有清光照九州”,所以令当年随他出行的侍卫组建“清光”,暗中铲除贪官污吏,救济贫困,也是为着朱家江山社稷,只是数年下来,当时出京时所带金银也使用殆尽,所以前来请永乐皇帝支取一千万两银子,一则以敷用度,一则表明志向乃是求田问舍,无意再争天下。这一千万两银子,那凌铁崖言道,建文帝也并非白要,而是要用一件有关他朱家江山社稷的重要物事来换。
朱棣如何能够相信他这番话!虽然一千万两银子已是朝廷数年岁入,他却并不心疼,他当年跟着洪武皇帝出生入死,甚至不顾骨肉之情,好不容易坐上这皇帝宝座,如何相信建文帝这番无意再争天下之话。只怕这一千万两银子到手,登时便要招兵买马,重新与他再战一场。更何况“清光”这数年所为,虽然也甚合他意,只是卧榻之衅,岂容他人酣睡?他手持天下权柄,贪官污吏自会处置,何须他人置喙!早有意铲除“清光”,只是这干人武功高强,行踪无定,无可奈何罢了,这时竟然入宫公然提出如此要求,他这九五之尊的天子颜面何存!又想到那天底下哪有什么能够值得一千万两银子的东西?可是这话从曾为一国之君的建文帝口中说出,却也有三分可信,只怕当年洪武皇帝当真还有什么只传给皇帝,事关朱家江山社稷的秘密,他这皇位来得不正,自然不可不知,当即飞马召来燕南山一干人,决议在后日交接银票,换那秘密,见机行事,一举围杀。
“一千万两银子,果然是帝王之家,出手不凡。”燕南山呵呵一笑,朱棣一走,这一干昔日的旧友便少了许多拘束,多了些亲切随和:“只不知是这是凌铁崖这厮狐假虎威,妄传建文之命,还是真是建文的意思?皇上将这千钧重任加诸吾身,拿不到凌铁崖还可以再拿,若是这一千万两银子出了差错,兄弟可担不起这天大的干系了。”
“燕兄多虑了。”纪纲哈哈一笑:“管他是谁的意思,反正都是一个死!皇上正在全天下找他,他却自己撞上来,那也是自寻死路。至于那一千万两银子,只不过是虚应之物,皇上叫随便用几张假银票搪塞便是,反正只要他一出现,便是死路一条,到时他就算看出有什么不对,也早已晚了。”
燕南山仿佛松了口气:“这样最好。”
燕七在一旁听着,轻轻地抚着腰间的破天剑,他仿佛觉得这一次的任务隐隐透着有什么不对,也许,是四年都没有再出一次手了吧。他蓦然想到,三年靖难之役,再难完成的任务,也从未三人一起出动过,这一次却是倾力而出,也许是凌铁崖死而复生,又有建文帝牵涉其中,事关重大,也许,却是因为菊杀数年未动,燕王已对他们没有以前那样有信心了吧?

第二日傍晚,纪纲面色凝重,匆匆来到燕南山一干人所住的燕四燕六所开的皮货店中,言道那凌铁崖昨晚后半夜竟然又在御案上飞匕留柬,言道那一千万两银票要京师中“沈记”钱庄开出的见票即兑的银票,每一张十万两,又言道他在沈记钱庄和宫中都暗中伏有人手,若是欺骗于他,那他则从此销声匿迹,在江湖中传出建文帝尚在的讯息。天子大怒,一边暗中严查宫中内奸,一边却依言在那沈记开出一百张十万两的银票,不惜一切要诱这凌铁崖现身,擒杀当场。
一叠崭新的银票放在那桌上,散出一种淡淡的奇香,每个人的眼睛都不由一亮!饶是菊杀人人镇定功夫过人,可是突然面对这样一大笔富可敌国的财富,没有谁还能够不动心的,况且还是普天之下信誉最好的沈记开出的见票即兑的现银票。
只有燕南山还是很镇定,他慢慢将这一叠崭新的银票放入怀中,就象从前无数次行动前那样,脸色平静如亘,只有靠在他身后的燕七,才看见他的衣角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

三 鹰燕双回翔

从皮货担到桥上第三个石柱是五丈,从那儿到石柱也是五丈。
那儿是扮作跛脚乞丐的燕二。
这个距离让燕七有一种很奇妙之极的感觉。燕二虽废了一足,他的轻功依然远在一众师兄之上,倏突之间他自可扑到那石柱前,可是师父难道早已知道自己练成了第九重的九尺掌力,所以才要自己守在这里?一旦发动,那石柱自然也他的掌力所及之内。
凌铁崖既然选择这人潮如流的做为交货之处,自然早将这附近早已仔仔细细地察看过了,那固定的小摊小贩是定然不能惊动替换的,任何新在这石柱附近出现的新鲜面孔,都可能引起对方的注意。燕七扮作一个卖皮货的猎户,浑身上下透着那股山野初到京师的气息看上去也不扎眼,这也是他和燕二所能找出的最好伪装了。已经易容过的燕南山,这时就象一个寻常的无聊闲人懒洋洋地靠在那第三个石柱上,他是今天按约与凌铁崖接头之人,他倒用不着隐藏什么,他唯一需要隐藏的倒是他“北山”的身份。
他和燕二一待燕南山将对方缠住,便一前一后夹击,没有人能够在他们燕门三杀之下还能够逃得了的。南崖也不能。这一点谁也没有怀疑,包括隐身在街边酒肆中的纪纲也没有。——他唯一担心的倒是燕南山身上的那一叠银票。
燕四燕六隐得更远一些,他们的任务是对付那凌铁崖可能的同伴,更远一些稍远的店铺里,还早已伏下了数十名精选的大内高手,随时准备接应,这样的布置,实在算得上是万无一失!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燕南山竟然没有让燕九在这次伏击中担当一角。或者,他是怕万一遇上什么危险吧?燕七眼中闪过安排任务时,他师父看着他和燕九眼中那一丝淡淡而奇特的伤感之色,虽是极短的一瞬,可是他却捕捉住了。难道师父也知晓了自己与燕九之间那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燕七深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也许这就是人生吧,人生就是充满了矛盾和痛苦,任何人都无可奈何。他喜欢燕九,但这是一种兄长对妹子的喜欢,那不是爱,----他爱的人,却又偏偏是无法对任何人说起,无法让任何人知道的!他无法勉强自己,他师父也只怕早已知道无法勉强他和燕九,所以才会伤感。燕九只觉得脑中淆乱一片,正在思绪翻涌之际,蓦然间突觉有异,一凝神之际却是对岸的燕二一双锐眼冷冷地瞪着自己,不觉微赫:做为一名菊杀中人,怎可在这等时候心神不定!
那凌铁崖会如何脱身呢?燕七将心思收回眼前,忍不住又想。对于菊杀来说,从前每一次行动中的重点几乎都是在为一击得手后寻找一个万全的脱身方法,——这也几乎是任何刺客最重要的本领。这十丈桥桥宽十丈,前后皆有堵杀,他难道会从那桥下河水中脱身?这一条从西海子引出的河倒也颇深,就算凌铁崖见机得早,躲得过燕门三杀合围一击,他又能从这条河逃到什么地方去?且不说一声令下九门关闭全城大索,便是今日这么多大内侍卫围困之下,他又能在这河中潜伏得了多久?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蓦然间心中一寒,便似一根钢针突然间刺进了心中:是杀气!而且是那种绝顶高手身上所带的杀气。燕七一悸一凛间便已恍然:是凌铁崖来了!脸色却是淡定自若,却不回头,只一扫眼间已瞥见桥对面的燕二也跟自己一般平静如常,可是那过分的平静反倒显出了异样!燕七轻轻吸一口长气,精气神已凝到极处,脑中一片空明,除了那缓步走近的凌铁崖外,万物不萦于心,只有师父,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仿佛丝毫没有觉察到什么异常,至到那凌铁崖已快走近那桥头,燕七感觉到师父身子轻轻一颤,——师父这时才从熙来攘往的人流中觉察到了今日菊杀的正主儿!这位凌绝当世的北山,仿佛不仅眼光远不如从前那般锐利,便是感觉,也比以前迟钝多了。这一瞬间,燕七突然有一种很强的感觉:师父,真的老了!
那凌铁崖缓步从燕七身边走过,高大威武的身子遮得燕七眼前一黯,那一股愈来愈强的杀气也刺得燕七心中一紧一缩:他突然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仿佛就象是某种意想不到的危险突然逼近,若是在以前的行动中,说不定他已悄然抽身而退,断然取消这一次行动了,可是,这一次却是以众凌寡,合燕门五杀之力伏击对方一人,而非从前般孤身只剑面对强敌,这危险又是从何而来?这一次行动又已是箭在弦上,又如何能够取消?更何况这一次的行动,已非他,甚至便是他师父也不能擅自改变的。
便在这一怔之际,那凌铁崖已上了桥,走到燕南山身前冷冷地看着他,缓缓地伸出手来,一言不发。
燕南山也冷冷地看着他,慢慢从怀中将那叠银票掏了出来,慢慢递出,却也将左手伸给对方,要那交换之物。
凌换崖冷冷一笑,不知怎的,看在燕七眼里却仿佛带上了些阴森恐怖的味道,左手慢慢伸向腰间,蓦然一抖,便在这一瞬间,奇变邃起!
一道森亮的剑光一闪!
在这惨白的日头下仿佛说不出的灿然夺目,耀得所有的人眼在这一瞬间竟似都已什么也看不见,略略一怔之后凝神看时,那燕南山胸口已给一把长剑透穿,鲜血正汩汩渗出!
一口晶亮透明的软剑。
便在适才一瞬之间已给凌铁崖拔出,刺进燕南山胸口。
燕南山低下头,看着插在胸口的长剑,脸上已露出奇特之极的震骇之色,仿佛就象是突然间看到了什么令他难以相信,难以想象的事,——凌铁崖好快的出手!
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搭上他的手腕,是凌铁崖一剑得手,欲夺银票。
“开!”
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大吼!燕南山怒目圆睁,积蓄已久的冲阵掌力猛然吐出,排山倒海地击向对方。
凌铁崖一怔!仿佛没有料到这燕南山着了这致命一剑,还反击如此之快之猛,只得回掌相接,“波”的一声碎响,已吃住不力后退一步,燕南山却已给这一掌之力反击得倒飞而起,飞出桥外从半空中摔落水中,数百片飞絮似的碎纸就象翩翩蝴蝶飞起,弥漫在那桥上,那一千万两银票已给燕南山临死一掌击得粉碎。
凌铁崖看着那片片碎票,脸上已露出非常难看的表情,仿佛还带着一丝丝的惊慌和恐惧,这就是他图谋的一千万两银票啊!略一怔,飘飞的纸蝴蝶间两点晶光闪动,燕二已和身扑到,两支峨嵋刺直夺凌铁崖胸口!
凌铁崖低哼一声,身子突然一闪,已闪过燕二这势在必杀的一击,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也想不到这位高大魁梧的南崖,会使出这等如鬼魅般高明的轻身功夫来。
只不过他虽然躲过了燕二,还有燕七!
便在这时,一股沉雄之极的掌力如暗流涌到,凌铁崖哪里料得到这世上除了燕南山外居然还有人能够在五丈之外伤得了他。悲嘶一声:“冲阵菊掌!”身子已给这一掌击得飞起,“哗啦啦”一阵碎响,凌铁崖已将那石栏杆撞得粉碎,飞出桥外。
燕七一掌得手,也是一惊:那栏杆乃是汉白玉石雕成,自己这一掌竟然有如此之威,一凝神之间已瞧得分明,那玉石栏干却是早已中空,里面填满了炸药,这时腾空扬起,空中一片硫硝之味。一点星火却已飞落桥下河水之中,“嗤”地熄灭,那不知给谁引燃的引线,竟然给他这一掌阴差阳错地击灭。
燕七又惊又骇,这满桥的炸药,一旦引爆,数十丈之内绝无活口,是谁伏下如此狠辣之计?一念未绝,只听得“簌簌”排空之声,数十道乌光闪烁,袖箭、飞镖、铁蒺藜、铁莲子……各种各样的暗器直往桥上飞来,却是那埋伏的大内侍卫一齐出手,只听得一声惨叫,燕二躲闪中已着了一记,身子跟着软倒,摔入河中,再无声息。燕七惊怒交加,这时候哪里还来得及分说,双掌使开,九尺掌力前后左右将自己封得密不透风,正慌乱间,只听得一人沉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是燕七?咱们都中了别人的计了!看我这鹰燕令牌,咱们是一家人。用‘鹰燕回翔’,咱们走!”竟是那凌铁崖适才在半空中突然抖出一条长绳缚住那桥上石柱,跟着飞回,这时身在如雨似的暗器攻袭之下,尤自镇定异常,一瞬间便已将所有事情想了个七八分透,几句话便已切中肯綮地对燕七解说,当真不愧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南崖!一只手出掌将袭来的暗器拍得纷纷击落,一只手却举着一块黑黝黝的铁牌,冷冷地看着燕七。
师父身死,燕二丧命,炸药突现,凌铁崖自称一家人,他手中举着那一块铁牌,他早已在师父手中见惯,正是他燕门的掌门令符,向来在师父手中,这时怎会在这人手中?这人自称是一家人,为什么刚刚却要杀了师父?见掌门令符便若见掌门本人,这人的话那是听还是不听?这一件接一件的奇变倏突之间接叠而来,燕七哪里还分辨得出这到底是如何一回事?一怔间寻凌铁崖又道:“有人要将咱们全炸死在这里,咱们只有先逃走再说后事!”
燕七一凛:“兔死狗烹”这四个字电光火石一般地掠过脑中,燕王要将他们这一群有功之臣铲灭了!一念及此,登时心道:“不错,逃得性命再说。这杀师之仇容后再报!”截口道:“好!咱们走!”
便在这时,只听得一人沉声喝道:“火来!”
只见却是那纪纲伸手从旁边一名侍卫手中接过一支火箭,开弓射来。眼见一点星红在半空中如流星闪过,凌铁崖和燕七给暗器困得自顾不暇,眼见得便要给这一支火箭躲燃桥上的满地的炸药。
天地间蓦然一寂,所有的人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停顿了一下,凝住那一点疾闪而过的星红。
一道人影燕子般地轻盈飞起,半空中灵巧地折身,已然截住了那一点星红,
“七哥!”
一声凄厉的惨叫刺破那死一样的岑寂,那人半空中努力地扭过头来望向燕七:是燕九!
她虽然截住了那一点星红,却也给那一支火箭射穿了胸膛,她美丽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起来,可是她的眼中,却仿佛充满着笑意,盈盈而满足的笑意!
仿佛天眩地转,时间在这一瞬间定格,燕七呆看着半空中飞天一般的燕九,那个美丽的女孩子,那么年轻的一个女孩,她还没有活过,没有爱过,她就要这样走了?他呆呆地痴望着她,呆楞在那里,蓦然间身子给一股大力一拉,已腾空而起,一人在他的身后怒喝道:“走!”凌铁崖已用那根长绳将他甩出。
那数十名侍卫只见一道人影轻燕般在半空中飞过,——从来没有见过轻功如此高明,能够飞得如此之高,如此之远的人,这人落下之时已脱出了重围,跟着长绳绷紧,又一人似飞鹰般凌空飞越众人头顶,落下时竟比适才那人还要更远,便在倏突之间,凌铁崖和燕七借着那一根绳子,施展鹰燕回翔绝顶高明的轻功,合力之下就象凭空长出一双翅膀一般,几个起落间已杳然远去。

四欲情苦几多

阳光烈而惨白,风呼啸而过,凄厉如同刚从仇人咽喉上划过的刀风。凌空飞越,那脚下的屋脊院墙,街道行人,仿佛就象是另一个世界,燕七的脑中一片空白。
蓦然间绳子一松,那凌铁崖竟然没有随绳飞起,燕七一怔之际已回过神来,左右略一打量,那高高的城门哨楼遥遥可望,他们已逃得远了。纵身往凌铁崖适才落地之处掠去,却是一家大户人家后院,他一掠上墙头,便见凌铁崖已倚在那院中假山旁奄奄一息,胸前嘴角皆是血迹斑斑,那九尺掌力果然是中者无救的!
燕七飞掠而下,扶住他道:“你……”他想问这位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南崖是否能够支持得住,可是一看他那样子已知不用再问,他又想问他为何竟然有师父的掌门信物鹰燕令牌,这一场杀局为何竟然变成这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满脑子的疑惑却是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厉害的……冲阵,冲阵菊掌,想不到你……竟然练……”凌铁崖努力地冲燕七惨然一笑,一句话没有说完已吐了几口鲜血:“更想不到……你师父……”
话音戛然而绝,这位威震武林的一代强豪身子猛地一抽,双眼一翻,软软地倒在假山已然绝命!
燕七一楞,仿佛突然间失落冰窖,说不出的身寒心寒!这惨变叠起,他本指望从他口中能够得知端倪,哪知这唯一可能知情的凌铁崖竟然连一句话也没有说便惨然毙命,他只觉得一阵恍惚,思想轻轻悠悠地仿佛离了身体飘得着不了地,正在痴呆迷茫之时,一阵惊骇喧闹之声将他惊醒过来:已有人闻声前来发现这后院中突然撞进的他和凌铁崖。
燕七深吸一口气,——便在这一瞬间,那十余年艰苦驯练的杀手本能恢复回来,那隐在这少年心性深处的坚韧崭露出来,就象菊花的刺,那隐在温文表面下的尖硬,便在这突如其来的重压下露出了冷硬锋芒!一把抱起凌铁崖尸体,一纵身便已上了墙头,冷眼四顾,那左边一座大庙巍峨,心念一转,已有了主意,纵下墙头,在闻声而来的众人注视之下往那右奔去。
那正午时分,街上行人稀少,燕七奔过几条街,转入一条僻巷,辩识方向折转而回,不多时已绕到那庙后小巷中,在那僻静之处凝耳一听,庙内幽深寂静,觑得无人瞧见,飞身纵进庙中,却是老大一个菜园子,奔进旁边一排禅房逐一侦看,竟是尘灰蛛网,空无一人,眼见已是久已荒弃,正待将凌铁崖尸体藏下,却一眼瞥见禅房树林中一口枯井,压着老大一块石头,双眉一挑便奔了过去,放下凌铁崖,双手用力将那压井石掀开,将凌铁崖尸体抛下,再仔细将那压井石还原,吁了一口气,低头一见身上已是满是血污,略一思忖,这当口已来不及再换衣服了,一咬牙,飞身出了庙门,往那燕四和燕六的皮货店急掠而回。

那皮货店开在东城,距城门不过一箭之地,栉比鳞次的店肆林立,行人熙攘,又因是为入城大道,来往皆是行旅客商,游荡的闲人甚少,店前临街热闹非凡,后街却是甚至清静,,当年燕四燕六选在这里立脚,便是寻思万一有事,出城极是容易。
日影爬上了窗棂,院中幽深寂静如荒寺古庙,偶尔一两声鸟鸣,说不出的惊心动魄,那倚窗呆坐的女子从沉思中惊动过来,霍然起身,双手紧紧地抓住桌沿,冷汗淋漓,脸色也变得有些白了!
燕南山他们此时只怕已经动上了手吧?她本不应该为他担心的,她本就从来没有在乎过他,对她来说,他跟她生命中的其它男人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就是那位当年的燕王,现在九五之尊的天子,在她心中,就跟陌路人般别无二致,因为,他们,只是把她当成一个玩偶工具而已!所以她在燕王府中时,已给侍女们叫做冷面观音,朱棣,也把这位常常呆坐在菊园中发呆的妃子叫做“菊妃”,因为,人世间的一切她早已麻木,任何人和事对她来说都仿佛是无动于衷,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她却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事就要发生似的。燕南山虽然没有对她详说,可是,她已经跟了燕南山四年了,他平静表面下的异样,她还是能够感觉得到。这一次,一定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惊奇事情发生!
他会有什么意外吗?可是,他出不出意外又有什么不同呢?这女子幽幽叹了口气。
一阵衣袂带风的声音,一个人已疾鸟般扑入院中,这女子憷然一惊,——这些年,她就算根本没有兴趣去学那争凶斗狠的武功,可是跟在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北山身边,多多少少也学了些防身之技,她的轻身功夫和剑法已自不弱,这时一听风声,便知来人武功高明,却是这般丝毫不加隐藏行藏,这等关头,是何来意,是何来路?这女子惊疑未定,房门已给来人猛然一脚踹开,这女子手中短匕正要刺出,已听得一声低喝:“是我!师娘。”正是满脸惊惶之色的燕七。
“你……”这女子一眼已瞧见了燕七衣上的斑斑血痕:“你师父他们呢?”
燕七脸色一黯,低下头一咬牙,嘎声道:“师父死了。”
他不忍看她如何面对这一个睛天霹雳的噩耗,在回来的路上,他已经想过无数个委婉方法,可是却没有任何一个法子管用。
“死了?”这女子嗫嚅道。仿佛是没有听清燕七的话,又仿佛是想让自己肯定。
“是的。师父给那凌铁崖一剑刺死,打入河中。”燕七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还有燕九,二哥四哥六哥他们,都死了。”
“凌铁崖?”这女子眉头皱起:“他杀得了你师父,他武功有这么高?现在他这人呢?”
“弟子和他杀出重围之后,凌铁崖他……”
“你?”这女子奇怪地看着他:“你和他杀出重围?他杀了你师父,你还和他杀出重围?”
燕七一怔:“是他杀了师父。可是,当时情形……”当时情形变幻奇诡,叫他又如何说起。低着头不敢看他师娘,正在思忖如何辞词,突听得风声有异,一道白光闪电般一闪,森寒的之气直逼咽喉眉睫,大惊之下,哪里还躲闪得及!身子一侧,“扑”的一声轻响,那女子手中短匕已刺在他胸口之上,深及入柄。
这女子一击得手,退后几步,戟指怒斥道:“你这忘恩负义的贼子!你师父待你恩重如山,你却勾引外人害他……”
燕七哪里料得到他师娘竟然会突然出手刺他,若不是天生的本能反应,只怕早已在这一匕之下毙命。这时中此重创,脸色已变得惨白,满头冷汗,疼得啮牙咧嘴,双手捂住胸口,颤声道:“我,我不是……”
这女子柳眉倒竖,厉声叱道:“阿七,你以为我不知道,几年前你就偷偷躲在你师父的卧室中偷看我换衣,这几年又变着法子讨我喜欢,只怕早就想对你师父下手了吧!”
“……”
燕七的脸色突然之间变得说不出的难看,这几句话竟似比适才那几乎致命的一匕给他的打击更大!那深藏在心底的隐秘情感,突然之间在最不能面对的人面前揭破,就象是突然之间在人前裸露,羞愧、难堪和屈辱,加上那一匕之伤,几乎就要令他崩溃,可是,燕七深吸一口长气,伸手在胸口四周点了几处穴道,止住流血,艰难地一笑,轻声道:“你说得不错,我是喜欢你。我没有害师父!当时情形片言难以说清,是燕王要害咱们,要将咱们斩草除根,凌铁崖也跟咱们一样中了别人的计,咱们先离开这里再说,如何?”
“燕王?”这女子柳眉微蹙,略一凝思,脸上露出一种又轻蔑又骄傲的表情,冷冷道:“是的,他现在皇位坐稳了,自然要将你们铲除干净了。好!咱们先离开这里。” “燕王”这两个字立刻说服了她,她知道这位九五之尊的天子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她脸上闪过一丝歉意,奔了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燕七:“阿七,对不住,师~~菊姐我一时失态伤了你,你的伤不碍事?你别动!我带你出城。”她眼中异光熠然一闪,紧紧地盯着这重伤的少年。
燕七摇摇头:“燕王他马上便会追到这里来,有我拖累你,一个也走不了!你一个人走吧,我急着赶回来,就是想让你快逃。我知道,你就算跟在师父身边这几年,也没有一天快乐的日子。你今天逃走之后,也可以过过你想过的日子了。”这冷漠沉静的少年,在这生死关头,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隐隐的柔情。
“那你呢?”
“不用管我了。”少年淡淡笑了:“我自有脱身之策。凌铁崖跟我逃出之后,也死在那寺中,燕王却不知道,我可以要挟于他,让他以为凌铁崖未死,这事事关建文帝,他不敢害我。”
“不行!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这女子决然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了!你要挟不了他的。咱们这就杀出城去。”她一弯腰已将燕七横抱在怀中。燕七见劝阻不了她,浑身无力,只得摇头道:“咱们不能出城。你带着我,走不了多远也不易藏身。”那女子道:“好,你说,咱们去哪?我听你的。”燕七苦笑道:“跟着全城必要大索。咱们先寻个僻静人家躲躲,晚上摸到纪纲家中去,我这伤,唉,只得如此行险了。”

一下午的阴风凄号,傍晚时风倒是小了点,却下起雨来,浙浙沥沥的时密时疏,象天上有一只其大无朋的筛子不紧不慢地向下筛水,入夜后雨大起来,沙沙索索地,后来下得性发,索性没有顾忌,哗哗啦啦地仿佛那天河倒泻,直往下倾,连带着那风也凛冽起来,突然一个旋儿透过门缝窗棂钻进来,袭在人身上一阵渗骨的寒,燕七颤噤了一起,将双臂抱在胸前,缩紧了身子,压得那伤口也是一痛。
躲进这佛堂中已有十来日,从他师娘口中知道,外面果然在大索,幸好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果然位高权重,别人哪里料得到他二人会躲在纪纲府中,又哪里敢想到他府中来搜索,便是纪纲本人,只怕这十来日也忙得头昏脑胀,连府也少有回来吧?,燕七也料不到纪纲府中居然有这样一样一处小佛堂,那晚他和他师娘摸进来的时候,只见苔痕深厚,青砖缝里长出的蒿草足有一人高,尘封锁钥,廊庑寂然似一座荒废多年的古寺,实在是藏身的绝妙所在,这十来日中,两人便静静在呆在这里,只每晚他师娘便摸出去取些食物和伤药进来。寂寞和饥饿,对于曾经受过严格训练的燕七来说,已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他为了刺杀铁铉时,曾经只凭着一张饼和一袋水在那铁府横匾后呆了整整十三天,可是,这十来日中,行动不便的他事事都要依赖着别人,吃食换药也还罢了,可是那内急之时,还有擦洗身子,也只有无可奈何地任由着他心目中仙子一样的她帮忙,实在是叫这少年难堪异常。
回风萧萧掠殿而过,发出丝丝鸣声,似作离人悲泣,燕七忍不住心中又是一悸!每一次她出去的时候,他忍不住为她提心吊胆,她虽然这四年跟着燕南山耳渲目染,江湖经验、应变功夫远胜一般寻常武林中人,可是在这龙潭虎穴的京师重地,又在这等险恶关头,她的功夫毕竟并非一流,若是有个万一呢?忽然一道明闪划空而过,把佛堂照得雪亮,几乎同时爆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震得院墙老土籁籁剥落,旋即又陷入一片无边的黑暗里,只那倾盆大雨没头没脑地直泻而下,狂风呼啸中枯树老桠发颠似地狂舞着,湿淋淋的树叶发出令人心悸的沙沙声,便在这惊心动魄的风雨声中,大厅“吱”地一声轻响,一股好闻的幽香已扑鼻而来:是她回来了!燕七只觉得心中一松,一阵说不出的踏实和甜美,这一刻,这位冷漠的少年,曾经的无情杀手竟突然有一种欲泪的感觉。
一阵温馨的风声,那女子已急步奔到燕七身边,摸到了燕七的身上,跟着抓住他的手,轻声道:“冷?”
“师……娘”少年的身子颤抖着,也许是冷,也许不是。
“我已经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以后不要叫我师娘,叫我阿菊。”这女子的手搭上了燕七额:“这么冰,你现在这身体,千万不要着了凉。”
“阿……菊……姐。”少年的声音也在颤抖。
这女子迟疑半晌,突然幽幽一声叹息,一个温暖柔软的身子轻轻地贴近燕七,将他抱在怀中。
“师……阿……”
“冷吗?抱紧姐。”这女子声音中有一种奇特的异样。
“可是……”
“你姐是一个苦命的人啊!”这女子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带上了悲怆:“燕王把我看成一件可以随便送人的东西,你师父,你师父也是为了蒙着燕王而装着对我好,他一直把我看做燕王派来监视他的探子,你们都不知道他在人后是如何对你姐的,他也从来没有把你姐当成个人!你姐只是个卑贱的舞妓,他从来没有想过你姐的感受,你姐,也是一个女人啊!”
“阿菊姐!”燕七只觉得连心底最深处的感情也给震动了,他突然觉得一阵天翻地覆的晕眩,这少年,情不自禁地搂紧了她。
是怜惜?是情欲?还是真真挚挚的那一份爱?亦或什么成分的情感都兼而有之,突然暴发的狂潮让他失措而来不及思索,忍不住震惶和惊慌,可是,他难道就应该放开手推开她吗?
她是谁啊?她是他的师娘?可是她又一个女人,他喜欢、他爱的女人,他是一个男人,一个健康的少年,可是,他就能够这样坦然地抱着她吗?可是,他又为什么不能够抱紧她吗?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受弱生活欺凌的舞妓,他,也只是一个用生命去抗争的杀手,舞妓和杀手,也许本就是这世上最低贱,最悲惨,也最原始,最本能的两种职业,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可在这样一个凄寒的雨夜抱得更紧一些呢?
理智和感情在搏斗,就象两位势均力敌的武功高手挥刀狠斗,可是每一刀,都砍在了他的心上!
“阿七……你也是一个懦弱的人……”
“我不是,我……”
“你是的!你是……”
“我是吗?”他问她,也问自己。蓦然之间一阵来自心灵深处的震栗:这畸零的世,这凄寒的夜,这悲伤萦绕,挥之不去的一场无涯的生,他,和她,是两颗同病相怜的寂寞流星,为什么在他们相交的时候,不可以迸出那一瞬间的光华来呢?他和她之间,又有什么不可逾越的沟壑呢!
燕七轻轻地拥紧了她,温柔而用力,她悄然柔顺地滑入他的怀中,所有的一切都像春水漫过坚冰、春草漫漫滋长、春风轻轻地吹动柔柳那样生动而自然、美丽而不可抗拒。人的感情本就是这世上最奇妙最让人不可理解的一种东西。而人的感情中最美丽最动人的爱情,更是玄妙奇艳不可方物不可捉摸,它忽然爆发的时候又有谁能够预测、又有谁能够抗拒呢!
人世被忘却了,天地塌陷了,山洪爆发了,海水吞没了陆地,雷电毁灭了生命。世界将从新开始!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留下了!

五 恩仇慨而慷

秋天最后一丝暖意褪去了,西山的红叶残了,北国凛冽的寒冬来了,阴霾密布天空威压而下,朔风冷而干硬。
燕七废然地将机弩中的钢针取出往桌上一丢,伸手抓过酒壶猛灌了一口,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将他手中的酒壶夺过去,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捶着,那女子柔声道:“阿七,你从不喝酒的。还有你的伤还没有好尽,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身子!”
燕七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素衣布裙的那女子:“阿菊姐。”
“心情不好?”那女子满是爱怜地看着他。燕七没有回答。
“这些普通匠人打造的暗器,当然比不上燕王专门请人为你们打造的,既然不能用,就放弃了吧?”那女子见他发着怔,小心翼翼地问道。落在他背上的手也是轻轻一抖。燕七回过神来,,幽幽一声轻叹,眼里已满是伤感和无奈,开口说话时声音却已变得说不出的镇定和坚决:“阿菊姐,我一定要做这件事!为了师父,为了燕九,我如果连这点事都不去做,我还算是菊杀中人吗。”
那女子身子轻轻一颤,别过了眼,不再看他的眼,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道:“阿七,你要去,我不拦你。你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了,你要做的事,我不能拦你,我只是有些话一定要对你说出来。”她的声音中已有了一丝控制不住的颤动。
“你说。”这少年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变得冷而平静。
“跟你在纪府那十多日,虽然躲在那小佛堂中又冷又饿,甚至还常常担心着给人发现,可是,在你姐心中,那十几日却是说不出的踏实和温馨,只要想着你在那里等着我,你姐就算在锦衣卫满城追索下也觉得说不出的安心平静。阿七,你跟你姐说一句掏心的话,你那些日子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受?”
“是。”燕七答得快而坚决。
那女子脸上绽开一丝满足的笑容,一张脂粉不施的脸也因这一丝笑容而突然变得说不出的美丽和光彩夺目:“有你这个字,你姐就算死,也心满意足了。你去吧,我不拦你。我只希望你把这件事做完后,一定要答应姐一件事。”
“什么事,姐你说。”
那女子抬起头看着远处灰蒙的天空,眼中露出一种神往之色,幽幽道:“姐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件事能够自己拿主意,从来没有一点时间是姐自己的。常听说江南人物风流,景物美丽,你把这件事办了,陪姐去南方,找一个种满菊花的地方过日子好吗?”
“好!”燕七涩声答应,霍然起身,准备离去。从纪府逃出后,他们在西山下又呆了十来日了,他的伤已差不多全好了,有些事,也应该去做的了!他急步离去,不敢再看那女子的眼睛,仿佛只要他再多看一眼,再走得慢一点,他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做出会令自己终生后悔的事来。

灰蒙的天空中浓云翻滚,终于被无边的夜色吞没,广袤的北国原野上一片黑沉沉死寂寂。漆黑的苍穹中显出几个星星,从窄狭的云缝里射下清冷的光,微微的北风嗖溜溜掠林而过,刺骨的冷。燕七一个激灵,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满岗的树林婆娑摇曳,丛莽像暗潮一样波伏浪涌,对面山脚下那一座独立的小院在黝黑的夜幕中默无声息,鬼影幢幢,异样的诡异阴森。
燕七已经在这林中潜伏了一天一夜,他一直监视的那座小院,那里曾是威震天下的菊杀所在,一个月前,那里还是他的天堂,可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也许此时,那里早已是虎穴龙潭,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他前去。
可是他却不得不去,在那里有他必须要拿的东西!阿菊还在等着她,一想那个清丽的娇靥,这少年终于再也按耐不住,象狸猫一样灵活地窜了出来,借着夜色的遮掩摸了过去。
一切都很平静。燕七摸进院子时连一点异样也没有感觉得到,待到他在后院中将所有需要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正要离去,蓦然却是一凛,身子已变得僵硬:有人已无声无息地在他身后迫近!
“是我。”
听到这声音,燕七心中一松,跟着却是一种异常的温暖:是燕二,他居然没死!他转过身,一个佝偻瘦削的身子从墙角暗处走出来,一张木然的脸,果然正是那熟悉已极二师兄。
“你没死?”燕七忍不住几步奔过去抓住他的手。
“是。我穿了软甲,又先就服了解毒的丹药,早看好了逃脱的路线。”燕二苦涩地咽了咽口水:“我其实早该也让你们多做些准备的,可惜四弟六弟和九妹……”
“你……”燕七心中一阵迷惘:“你早知道这其中有诈?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不知道。”菊杀中的老二脸上露出一种奇特的深思,迟疑半晌却缓慢而沉重地摇摇头:“只不过咱们这种人,什么时候加一万个小心都不为多。”
燕七默然。他突然对这位二师兄有了一种非常陌生的感觉,虽然不过短短一月不见,可是仿佛突然有了一种非常遥远的距离横亘在他们之中,他们还是患难以共,生死相依的师兄弟吗?黑暗中看不清燕二的脸色,只那一双莹莹的眸子闪着清光,却愈发显得深邃和不可捉摸,叹一口气,道:“那凌铁崖手中竟有师父的鹰燕令牌,他是本门中人吗?二哥,他若是本门中人,为什么却要杀师父呢?”
燕二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取了这些东西要去做什么?”
燕七嘴唇抿紧了,沉声道:“报仇!我要为师父报仇,为四哥六哥和燕九报仇!我就算杀不了朱棣,我也要杀了纪纲!是他射死了九妹的。”
“我猜的没错。”燕二默然半晌,幽幽一声长叹:“我在这里等了十天了,终于把你等回来了。你也果然是来取这些东西的,七弟,你果然是有血性的。咱们燕门菊杀,到底这花中隐逸者,还是掩不住那血腥之杀啊。”
“那二哥你要跟我一起去了?”燕七喜道。
没有回答,只有夜风在呜咽着。燕七心中蓦然一冷,抓住燕二的手已是一紧,燕二仿佛也给这一抓回过神来,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淡淡道:“老七,二哥要让你失望了。这一场生死大变之后,二哥已经心灰意冷了,只想找个僻远的地方,买几亩薄田聊度余生,那些什么江湖恩怨,情仇纠葛,我已是半点也不想再去关心。老七,二哥也劝你,别再想着去报仇什么的了,这世上,这人生,本就是充满着无奈和痛苦,你何必一定要去分个清楚明白呢?好好地找个地方重新开始另外一种日子吧。”这位菊杀中的二师兄突然变得就象一位饱经沧桑的智者。
燕七心中一悸:他一向敬重的二哥怎会如此消沉和冷漠!他还不到三十,就说什么“聊度余生”?菊杀一众同门情深义重,难道师父他们的仇他就能够淡然置之?他张大了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呆楞着看着燕二,就象是不认识他一样。
燕二看着燕七眼中的震惊和怒意,苦涩地笑笑,就象是艰难地咽下一枚青涩地橄榄,涩声道:“老七,你虽然把九尺掌力练到了九重,二哥还是劝你最好将这从前的一切都忘个干净,也最好别再想去做什么报仇的事,有些事并不是光靠武功就能够解决的。这世上,杀人最多最狠的,不是高明的武功,而是人的心机。你要不听,二哥也劝不了你。反正二哥现在武功远比不上你,血性也赶你不上,就算去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你自己多加小心吧。”说了这句话,也不管呆楞着的燕七,这位仿佛已经看透看淡一切的飞燕子,轻轻地从燕七手中抽出手,慢慢地转身,慢慢地走出门去,慢慢地没入那无边的黑暗之中,把这凄寒的夜,完完全全地留给了这茫然的少年。

大佛寺前 旧约重续
落款依旧是那两个让人憷目惊心的字:清光。
朱棣重重地在桌上一拍:“纪大人,你使的好计,一石二鸟,现在鸟还在叫,石子却没了,还赔上了一千万两银票,整整一千万两。”
跪伏在地的锦衣卫指挥使身子一颤,重重地又叩了几个响头,沉声道:“这一次微臣亲自前去,定将敌人一网打尽,如若不然,臣不等皇上治臣的罪,臣自己了断。”他知道此时不是分辨请罪之时,这位马上得天下的天子要的是办法和结果。
果然朱棣沉默片刻,开口说话时口气也缓和了许多:“好,朕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去布置。朕这一次倒要看看这凌铁崖到底还有多少招数!朕要,”这位威凛天下的强悍皇帝冷冷地吐出最后四个字:“御驾亲征!”

六江湖风波恶

西风。残照。
残阳如血,映着身后满园的黄金般灿烂的菊花,燕七突然明白那一句“我花开后百花杀”为什么要用这“杀”而不用“谢”了,这花中平和淡定的隐逸者在这殷红的残照中,突然有了一种凄艳的的杀气
这少年杀手阴郁着脸,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良久地凝视着那丛开的残菊,花开到荼靡之时,这灿烂一季的百花也便是杀时,花开了,花残了,花落了,生命就是这样的轮回与无奈吗?心中叹了口气,抬起眼望向远处的大佛寺,那里,将会是那位权倾朝野的指挥大人的葬身之处。
所有的一切都仔细计算过了,当纪纲一在那大佛寺前现身,机关发动,无论他武功有多高,身边有多少人护卫,都只怕在劫难逃!
他在送出那贴子之前,便已隐身此处,这两天来,纪纲所有的布置都在他眼中,大佛寺内早已密密伏下数十名锦衣卫高手,四周更是布满了三五成队着便衣的捕快和数十数十整戈待旦的军士,可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隐身这菊园远远地距那大佛寺有好几条街,他只消轻轻松松地射出怀中那机驽中的钢针,触动十数丈外的一处机驽,然后再由那机驽射出另外的钢针,经过数十处一环扣一环的接力,最后引发大佛寺前埋伏的最大一处机驽,数百根钢针齐齐射出,便是神仙也要射成窟窿。当年李景隆统领六十万大军与燕军对峙于德州,便是靠着燕七在德州城门洞下伏下这种由神手崔百泉打制的夺命神驽,在两军交战之前一举射杀李景隆麾下十数名领军大将,一举扭转败局。
夕阳西移,阴影吞没了燕七,那大佛寺前突然驰来两骑,在寺门停下,两名乘客跳下马来,当头一人将马缰交给随从,举步上了台阶,立在寺前,是纪纲!
燕七脸色一寒,眼中刀芒一闪,伸手从怀中掏出那夺命神驽,略一迟疑,转过身对依在身边的女子道:“菊姐,你来,替师父报仇。”
女子脸上的淡笑一掠而过,脸色甚是奇特,却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你来,替燕九和几位师兄报仇。”
燕七点点头,对着远处一处飞檐,重重地按下机关!
“嗖”“嗖”“嗖”“嗖”~~轻锐而尖利的破空之声,又象是刺破霜风的凛冽一剑的余音袅袅,倏突远去,燕七闲上了眼,享受地倾听着,仿佛这就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蓦然间脸色却是一变,双眼霍张,急眺那钢针去处,脸色变得愈加难看:那纪纲,依然静立在那大佛寺前,缓缓踱步!
略一定神,已明了究竟,这一组环环相扣的机驽,便若一段流畅的音乐,竟然在半途嘎然而止。
宽阔笔直的大街南北纵横,那交汇处立着老大一座酒楼,那一处没有触动的机关,便在那二楼的翘翘飞檐下的铁马风铃处,是这一处机关竟然失效,还是上一处机驽角度有误,没有触发?燕七的脸色变得象香灰一样惨白,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每一处机关角度他都是仔细校了又校,绝不可能出错,菊杀中谁也不会出,谁也没有出过,他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突然变得说不出的强烈。
一只手突然握住了他满是冷汗的手。
“阿七,算了吧。既然如此,也许是天意如此,这恶贼不该命绝于此,咱们就放弃了吧。阿七,你的心意已尽了,燕九他们想来也不会怪你!咱们走吧,离开这里,我连一刻也不想在这地方多呆了,咱们就依咱们想的那样,去江南,找一个开满菊花的地方,就咱们两人,再也不跟别人的来往了,好吗?”这女子脸上露出了深沉的忧虑,眉头扭得紧了,她也看出了情况有异。
燕七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觉得我跟了你,你对不住你师父?所以你才这样一定要跟他报仇?”这女子牙一咬,蓦然厉声问:“你口口声声说是为燕九,只怕还是为了你心中的不安吧!阿七,你说是不是?”
是吗?年轻的杀手身子一震,脸已变得惨白,又一次让这位敢爱敢做的女子当面说出心中最隐秘的思想,让他又有了那种赤裸羞愧,无处遁身的感觉。
“你只知道你这样做,也许就会心安,可是,你就没有为你菊姐想过?我从来就没有觉得有什么亏欠于他的!不仅你师父,甚至朱棣!所以你菊姐从来没有觉得跟你在一起会心不安!而你现在,却一再这样去冒险,你若是有个万一,你说你让你菊姐以后又如何~~”这位年轻的女子颤声倾诉,哽咽起来。
燕七心中一悸,眼中已有湿意,面对这位的一位女子,他的爱人,他突然觉得自己说不出的卑微与懦弱。是的,他一意坚持要这样做,多多少少带着赎罪的原因,她,虽然是他的阿菊姐,毕竟还曾是他的师娘啊!
可是这倔犟的少年突然甩掉了她的手,声音又冷又硬:“菊姐,是的,我对不起你,可是,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它做完!我以前刺杀过无数的人,可是只有这一次是为了我自己,只有这一次刺杀是给我消衍罪孽而不是增加罪孽。菊姐,相信我,我把这件事做完,一定会和你去南方,去一个种满菊的地方。”他轻轻地将面具带在脸上,准备出园。
“等等。”年轻而伤心的女人突然抬起头,泪汪汪的眼睛凝注着少年的背景。燕七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他在听。
“你菊姐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说。”
“你师父虽然自名南山,却并非如这花一般品志高洁,淡泊自甘,甚至连那燕王朱棣,当年最爱赏菊咏菊,也不过是为了蒙骗他那做皇帝的父亲和侄子,只有阿七你,你才是最配这花中之菊。”她幽幽轻叹,说不出的伤感凄婉:“你本是冲淡平和的高洁之人,为什么要生在这浊世,做这刺客杀手啊!”
年轻的杀手身子轻轻一颤,却很快已让自己回复镇定,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一步步慢而坚定地走了出去,走向那注定要去的地方。他走出园门的时候,还听得见那女子在幽幽叹气:
“你姐虽然名菊,却到底还是人。做菊多好,与世无争,与花无争地自开自谢多好,做菊~~多好~~”

长街上熙来攘往,黄昏正是一天中最平和最温暖的时辰,街坊们正趁着这片刻的闲暇唠着话,谁也想不到一场惊天动地的巨变便会在顷刻引发,谁也不会注意到那一位青衫布衣从他们中间穿过的年轻人意味着什么,更没有谁会去感受他心中的万顷波涛。
他每迈出一步,都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回去吧,回去!
可是,他又如何能够回去?从那个雨夜开始,他就走不回去了,甚至,在多年以前他被朱棣带到燕王府中,他就已经没有回头的路,没有选择另外一条路的权利。
他突然想那清丽无双的脸,那哀艳欲绝的双眸:为什么要生在这乱世啊!他和她,也许都不该生在这强权横行的世道。
年轻的杀手心中突然一悸,杀气突然凛冽起来!
他已快走到那十字街口,这种隐约而强烈的杀气让他那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又回到了心中,他觉得整个身子都仿佛僵硬起来。
当年他孤身一人坦然潜入李景隆的六十万大军中,也没有这样紧张和不安,因为,他已经感觉出来这杀气不是来自隐在人群中的锦衣卫,而是来自某处未知的地方,陌生而熟悉。
这酒楼只不过靠近纪纲布下埋伏的最外围,那些伪装的锦衣卫中,也许根本没有能够威胁到他的高手,那么,这杀气又来自谁呢?
只可惜他此时已经无法再去追索了。他已走到了那酒楼下。
九尺掌力击出,必能引发那埋伏的机驽,也引发这一场苦心孤诣的复仇狙杀,燕七吸一口长气,已运足内力,可是,变化便在这一瞬间突然发生!
劲风疾响,他身前的酒楼二楼中突然射出一个黑黝黝的东西,直向他砸来,燕七不假思索一掌击出。
“轰”的一声巨响,那东西已给燕七的九尺掌力击出,半空中炸得粉碎,竟是一枚威力巨大雷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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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杀 完(zt)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24147 bytes) () 10/14/2004 postreply 06:1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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