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拆解一个纯爱故事,这就是《醒世恒言》里的《黄秀才徼灵玉马坠》。
从头到尾都是才子佳人,细细琢磨,才发现没有那么简单。
不多说,我们开拆。
玉马坠和老仙长
唐末有个秀才叫黄损,字益之,扬州人。
黄损的名字里虽然有个不好的字眼,但是来自《易》里的损卦,损,有孚。用益之这个字来一找补,就是一个高级感爆棚的名字了。
黄损才华很高,但是家道中落,就剩了一个小玉马的坠子,挂在脖子上,这是家传的宝贝,有天在街头遇到了一个道长,看起来仙风道骨。
两个人聊起天上地下的事情,相见恨晚,黄损在聊天的时候,时不时用手摩挲自己的玉马坠子(盘它!),老头看见了,就想要拿过来看看。
看完了,老道就提要求了:
“我很喜欢这个玉马,不知道您愿意卖给我吗?”
随便要人家宝贝的老道
“此乃家下祖遗之物,老翁若心爱,便当相赠,何论价乎。”
按说这种纪念品,不应该送人,但是黄损和老人脾气相投,所以直接奉送,一个钱都没有收。
老者道:“既蒙郎君慷慨不吝,老汉何敢固辞。老汉他日亦有所报。”
遂将此坠悬挂在黄丝绦上,挥手而别,其去如飞。
生愕然惊怪,想道:“此老定是异人,恨不曾问其姓名也。”
唐末是一个黑暗时期,长安之大,已经没法容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像黄损这样的秀才,已经很难在科举上有前途,军阀纷纷崛起也让读书人有了新的出路,在节度使衙门里担任幕宾。
但凡幕府军民事冗,要人商议,况一应章奏及书札,亦须要个代笔,必得才智兼全之士,方称其职,厚其礼币,奉为上宾,所以谓之“幕宾”,又谓之“书记”。有官职者,则谓之“记室参军”。
巨舟情缘
黄损受到荆襄节度使衙门邀请,一路搭船从扬州直奔荆州,走到江州(九江),看见一艘大船,非常气派,一看就是有钱有权的人家才有的船。
他拿出三百文钱,求助于船上的水手:“我是个秀才,要去荆州,希望能搭这艘船,这是酒钱,您帮我跟主人说说吧。”
雇船的是个安徽商人,姓韩,听说是个单身秀才,也没觉得有啥风险,而且对读书人非常敬重,只有一点,麻烦黄损白天在艄头坐,晚上去厨房休息,因为中舱里有女眷。
之前我们讲过一个故事:宋朝干饭猛人的恋爱传奇 ,说的就是船上的青年男女,趁着双方父亲互相访问,混在了一起。
船的空间有限,一层间壁或者席篷,那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平时看不到听不到的深宅大院小姐,如今都是耳闻目睹,她坐马桶都能听得见,难免就有点个坏小子心猿意马。
黄生上了船,拜访了韩老爷子,大家客气了几句,黄生那能说会道的主儿,对这种老头吃得死死的,韩老头也觉得他是好人。
入夜之后,他听见了筝声。
乍雄乍细,若沉若浮,或如雁语长空,或如鹤鸣旷野,或如清泉赴壑,或如乱雨洒窗。汉宫初奏《明妃曲》,唐家新谱《雨淋铃》。
这一下让黄损想起了自己的前女友。
唐朝最有名的琵琶手,大家公认是康昆仑,第一筝手,是郝善素。
郝善素有个弟子,得了她的真传,是扬州名妓薛琼琼。琼琼和黄损两个人相好,但是后来唐僖宗召天下懂音乐的女子入宫供奉,薛琼琼被扬州刺史送进了宫,黄损觉得伤心,从此不再听筝。
今日所闻筝声,宛似薛琼琼所弹,黄生暗暗称奇。时夜深人静,舟中俱已睡熟。
这句其实最不可解,大半夜的有人弹曲子,还都睡了,这是弹的摇篮曲吗?
《马大帅》里,老马就曾经半夜吹葫芦丝,大概齐这些音乐家没有扰民的概念
黄生推篷而起,悄然从窗隙中窥之,见舱中一幼女年未及笄,身穿杏红轻绡,云鬟半嚲,娇艳非常。
嚲念朵,下垂的意思。
燃兰膏,焚凤脑,纤手如玉,抚筝而弹。须臾曲罢,兰销篆灭,杳无所闻矣。
那时黄生神魂俱荡,如逢神女仙妃,薛琼琼辈又不足道也。
这句真的是冯梦龙老先生蔫坏,之前说的黄生和薛琼琼那么好,山盟海誓,知音不见对谁弹,结果遇到一个小姑娘弹筝弹得好,一下子黄生就变节了。
有薛琼琼的手艺,却是一个良家女,这吸引力!
在舱中展转不寐,吟成小词一首。词云:生平无所愿,愿作乐中筝。得近佳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
早晨了,偷偷摸摸把这首词从窗户里塞进姑娘的船舱。姑娘把信打开——
解开方胜,乃是小词一首。读罢,赞叹不已,仍折做方胜,藏于裙带上锦囊之中。明明晓得趁船那秀才夜来闻筝而作,情词俱绝,心中十分欣慕。但内才如此,不知外才何如?
古代的私下恋爱,主要就是看脸,看中了脸,再赌对方的人品。
遂启半窗,舒头外望,见生凝然独立,如有所思。麟凤之姿,皎皎绝尘,虽潘安、卫玠,无以过也。心下想道:“我生长贾家,耻为贩夫贩妇,若与此生得偕伉俪,岂非至愿。”
这话在明朝对,在唐末其实就不太对。这时的唐朝经过了黄巢作乱,奄奄一息,后来朱温在长安屠杀大臣,把这些名士们挨个塞进麻袋,扔黄河里。反而是商贾因为有车有船,可以跑到比较安定的地方去,往往得以幸存。
午后,老韩登岸拜客,黄损找了一个机会,跟姑娘说上了话,姑娘叫韩玉娥,十五岁,她家虽然老家是安徽,但家已经安置在涪州了(重庆),母亲已经去世,丧满了三年(所以可以嫁人了)。
她跟黄损说,十月初三,是水神生日,大家都会去看祭赛,希望黄损能到船上来,跟她商量俩人的终身大事。
还想多说几句,老头酒醒了,让女儿倒茶,此后一个月,再也没有机会见面,直到了荆州。
正值上水顺风,舟人欲赶程途,催生登岸。生虽徘徊不忍,难以推托。将酒钱赠了舟子,别过韩翁,取包裹上岸,复伫立凝视中舱,凄然欲泪。女亦微启窗棂,停眸相送。俄顷之间,扬帆而去,迅速如飞。黄生盼望良久,不见了船,不觉堕泪。傍人问其缘故,黄生哽咽不能答一语。
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五迷三道
按说做大事的人,不应该儿女情长。
不过像黄损这种跟对象分开就哭哭啼啼的人,其实都不坏。
比那种把心上人扔在家里十八年,自己出去建功立业的家伙,简直要好太多了。
黄损到了刘节度使的府上,节度使就发现这家伙有点心不在焉精神恍惚,就跟看了很黄很暴力的东西似的。
问他,他总是说:“路上生了病。”
黄损惦记着十月初三去重庆,路上也就是俩月了,赶紧跟节度使请假,说是要去访一个老朋友。
你要有什么朋友,就应该先看了,再来单位报到,大家工作都这么忙,你一入职就请假,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节度使就把假给否了。
黄生心生一计,将石块填脚,先扒开那些棘刺,逾墙而出,并无人知觉。早离了帅府。趁此天色未明,拽开脚步便走。忙忙若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
黄损从陆路追上去,比韩家的船逆流而上要快,正好在涪州附近,追上了大船,正好十月初三。
那玉娥望见黄生,笑容可掬。其船离岸尚远,黄生便欲跳上,玉娥道:"水势甚急,须牵缆至近方可。"黄生依言,便举手去牵那缆儿。也是合当有事,那缆带在柳树根上,被风浪所激,已自松了。黄生去拿他时,便脱了结。
说巨舟在江涛汹涌之中,何等力气,黄生又是个书生,不是筋节的,一只手如何带得住!说时迟,那时快,只叫得一声"阿呀",但见舟逐顺流下水,去若飞电,若现若隐,瞬息之间,不知几里。
黄生要去找韩翁,又觉得没法交代。想要回去找刘公,又没脸见人家了。身上没有盘缠,胸中没有主意。
2006年有个电视电影版本的《玉马坠》,韩员外是武状元的演员演的
“电视电影是”前几年用电视剧技术手段拍的电影,烂片很多,专供电影频道
看见自己人,哭出来了。跟老神仙把遭遇一说,老头乐了。
黄生道:“老翁是局外之人,把这事看得小。依小生看来,比天更高,比海更阔,这事大得多哩。”
老叟把十指一轮,说道:“老汉颇通数学,方才轮算,尊可命不该绝,郎君还有相会之期。此去前面一里之外,有一茅庵,是我禅兄所居,郎君但往借宿,徐以此事求之,彼必能相济,老汉不及奉陪。”
黄生道:“老翁若不同去,恐禅师未必相信,不肯留宿。”老叟道:“郎君前所惠玉马坠儿,老汉佩带在身,我禅兄所常见,但以此为信可也。”说罢,就黄丝绦上解下玉马坠来,递与黄生。黄生接得在手,老叟竟自飘然去了。
老神仙让黄生去找老和尚,去了一看,老和尚是个胡僧。
和尚一听说黄损是搞对象失败哭着来求助的,就要撵他走。
展示了玉马坠之后,和尚才允许他留下,但是非常鄙视地说,自己是和尚,不管姻缘,不过郎君你心诚,未来能当大官,等到你成名之后,对象自然就找到了。
情种听不了这个,他就要漂流了的那一个。和尚懒得理他,告诉他佛座下面有十两银子,让他拿下去长安,和尚把玉马坠留下了。
韩老头听说连船带闺女都漂走了,自己去找、去哭。却说薛琼琼的鸨母娘薛媪自从琼琼进宫,没了营业人员,正在各地去采买女孩子,船走到汉水,突然一艘翻了的船撞在船帮上,水手们贪图财物,劈开沉船的船板,发现里面有个姑娘昏迷不醒,正是韩玉娥,老婆子赶紧把姑娘带进船舱,脱掉衣服,用身体去温暖她,姑娘醒了。
薛媪这个人,是三言世界里非常好的老鸨子,她问了姑娘的名姓,就问:“可曾许人么?”
薛媪一下子就精神了,黄秀才是薛琼琼的恩客,俩人可好呢。
“黄秀才是我女儿旧交,你和他在一起,再般配不过了,你就跟我一起去长安,秀才肯定明年要去考试,那时候就有机会相见了。”薛媪说。
玉娥认薛媪做干妈,俩人相伴进了长安。薛琼琼在宫内得宠,时常送薛媪东西钱物,玉娥也针线度日,薛媪也没有重操旧业,一直到这一年除夕。
除夕夜的玉娥思念恋人,梦见一个罗汉模样的胡僧,告诉她会和黄损重逢,第二天,门口真的来了一个胡僧,和罗汉长得一模一样,和尚把玉马坠交给了玉娥,告诉她,这东西好好收藏,有用。
黄损来长安考试,其实没什么心情,写文章都是随便写写,偏偏巧了,随便写写的文章,有时候考官最喜欢。
这个时候,朝廷里是吕用之专权,吕用之历史上确有其人,商人出身,后来以方士的身份混入了政坛。
长安贵戚,闻黄生尚未娶妻,多央媒说合,求他为婿。黄生心念玉娥,有盟言在前,只是推托不允。那时薛媪也风闻得黄损登第,欲待去访他,到是玉娥教他:“且慢。贵易交,富易妻,人情平,未知黄郎真心何如?”
吕用之虽然丢了官职,但是势力还在,这个人修炼房中术,乃道教当中糟粕里的糟粕,以女子身体为丹鼎,指望着用人把自己百炼成钢,他到处搜罗美女,听说薛媪有个养女绝色,带了一帮人,直接闯进家里,抢走了玉娥。
吕用之亲自卷帘,看见资容绝世,喜不自胜,即命丫鬟养娘扶至香房,又取出锦衣数箱,奇样首饰,教他装扮。玉娥只是啼哭,将首饰掷之于地,一件衣服也不肯穿。
“我富贵无比,你若顺从,明日就立你为夫人,一生受用不尽。”
玉娥道:“奴家虽是女流,亦知廉耻,曾许配良人,一女不更二夫;况相公珠翠成群,岂少奴家一人?愿赐矜怜,以全名节。”
吕用之哪肯放过?直接上来就扒玉娥衣服,玉娥眼看力气不支。
忽有白马一匹,约长丈余,从床中奔出,向吕用之乱扑乱咬。
吕用之着忙,只得放手,喝教侍婢上前。那白马在房中乱舞,逢着便咬,咬得侍婢十损九伤。吕用之惊惶逃窜。
别看吕用之自己就搞迷信,但对付妖怪,他不灵,赶紧找高人。
胡僧说府上有妖气,吕用之当时就服了,带着大师看遍了全府,大师一眼就看中了玉娥的房子。
“此女乃上帝玉马之精,来人间行祸者。今已到相公府中,若不早些发脱,祸必不免。”
吕用之被他说着玉马之事,连呼为神人,请问如何发脱。
胡僧道:“将此女速赠他人,使他人代受其祸,相公便没事了。”
吕用之虽然爱那女色,性命为重,说得活灵活现,怎的不怕?又问了:“赠与谁人方好?”胡僧道:“只拣相公心上第一个不快的,将此女赠之。一月之内,此人必遭其祸,相公可高枕无忧也。”
他把薛媪叫来:“你女儿年幼不知道礼数,我决定把她送给一个叫黄损的人,你去好好强迫黄损收下,倘若他不娶,我要找你的晦气!”
吕用之还把一大堆嫁妆随着玉娥送去,就防着黄损不答应。
薛媪一听,妈呀,还有这种好事。赶紧进去偷偷告诉女儿。
薛媪偷偷贴着闺女耳朵:“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逼着你嫁给黄郎,你赶紧答应,别等他反悔。”
黄损在衙门后面的宿舍里坐着,突然门子说,扬州的薛妈妈来了。黄损赶紧说请。
“先别骂,这倒也不是坏事,因为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小女,跟您又许多瓜葛的。”
这一个名字说出来,黄损吃了一惊,想起罗汉说的“你有了功名,对象就来了”。
黄生大惊道:“你在那里相会来?”薛媪便把汉江捞救之事,说了一遍。“近日被吕相公用强夺去,女儿抵死不从。不知何故,分付老身送与官人,权为修好之意。”
黄生摇首道:“既被吕用之这厮夺去,必然玷污,岂有白白发出之理,又如何偏送与下官?”
你把人船弄翻了,害得姑娘九死一生,就算是姑娘被吕用之玷污了,又如何?你不应该保护她,怜惜她吗?
玉娥举玉马坠,对生说道:“妾若非此物,必为吕贼所污,当以颈血溅其衣,不复得见君面矣。”黄生见坠,大惊道:“此玉马坠,原是吾家世宝,去年涪州献与胡僧,芳卿何以得之?”玉娥道:“妾除夜曾得一梦,次日岁朝遇一胡僧,宛如梦中所见,将此坠赠我,嘱付我夫妻相会,都在这个坠上。妾谨藏于身。那夜吕贼用强相犯,忽有白马从床头奔出,欲啮吕贼,吕贼惊惶逃去。后闻得也有个胡僧,对吕贼说:‘白马为妖,不利主人。’所以将妾赠君,欲贻祸于君耳。”
两个人知道这是罗汉帮忙,赶紧设了香案拜祭,看见玉马坠变成一匹大白马,马上端坐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黄损认识的那位老神仙。
老神仙骑马飞走。黄损和玉娥当夜成亲,以后逢年过节,都会焚香祝祷,为罗汉和神仙两位祈福。黄损接来了韩翁养老,把薛媪也奉养起来,玉娥生下了三个儿子,都中了进士,黄损官至御史中丞。
你们觉得黄损日后,还能继续和吕用之为敌,和这个坏人做斗争吗?
其实如果我们有一个无神仙的版本,那就是这么解释的:
吕用之知道黄损喜欢薛琼琼,但是薛琼琼已经入宫,就找到薛媪,买下她的新养女韩玉娥,玉娥也善于弹奏筝,所以黄损见了就想起了故人,爱上了。
这个故事实在是太中年油腻,黄损脸上挂不住,就加了点神仙的元素进去,就为了解释黄损娶了娼家的养女不丢人。
“我俩早就好上了,还有神仙帮忙,郎才女貌,哪里轮到你们这帮妖怪来反对!”
这就是为什么我经常跟大家说,不要拿爱情小说和电视剧来指导自己的爱情,一定会吃大苦头的。
我们看一对夫妇晚年幸福,就觉得对方可能从头到脚都是完美的,其实内中有多少为难、多少苦楚,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
黄损根本没在唐朝考试,他是后梁龙德二年中的进士,他做的也不是唐的御史中丞,而是“十国”里南汉的尚书仆射。
南汉的地盘,主要就是今天的广西和广东,几任皇帝,都性格残酷滥杀无辜,后来被赵匡胤的大军推平。
黄损是个比较正直的官员,皇上不愿意用他做宰相,但是他从来就没有改变南汉的局面,这是这个人懦弱的地方。
只能是自己做更好一点吧,不要去羡慕别人的人生、不要去迷信别人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