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买一双好鞋,我丢掉小女生的尊严,找遍学校周围的兼职,在喜欢的男生面前丢尽颜面,然而一场意外让我发现,这双好鞋,也许对我不是那么重要。
故事时间:2017-2018年
故事地点:湖北某市
一
第一次见到郑文博,是 2017年10月 的心理知识竞赛上。
我参赛的主题是多重人格,提问环节评委席一阵沉默。我正想尴尬地溜下去,郑文博突然抬头看着我说:“实在不好意思,刚才我有点走神。你的话题非常独特。今天听了这么多场都没有选择这个话题的,我很喜欢。”他是心理协会的会长,开口后,其他评委也陆续说话了。
那一刻,我的视线里只有他了。
我后来了解到,郑文博工作能力强,打篮球也很棒,在学校很受女生欢迎。他国字脸,高额头,五官棱角分明,长得像体育明星张继科。打量他的眼睛、眉毛、嘴巴,就像翻阅一本漂亮的画册。
过了一个月,心理协会补招干事。我第一个上交报名表,成为郑文博手下跑腿打杂的干事。虽然是协会的会长,但他一点也不严肃,浑身充满了懒散和随性的气息,对我们这些新生十分的包容,有时候我犯了错误,他都笑笑说没事。
学校开运动会时,郑文博参加三千米的长跑项目,拿了第一名。当天晚上我看他的朋友圈,他发了一双鞋子的截图,配文说:“鞋子开抢的时候在跑步,没有抢到,后悔参加比赛。”还加了一个痛哭的表情。我点开那张截图,是一双斑马纹的帆布鞋,标价近八百块。我觉得真贵。
自那以后,我开始注意他的鞋子。他平时爱穿匡威,有时也穿阿迪和耐克,还有几双很多人梦寐以求的AJ。他的衣服颜色永远单调,黑色上衣,黑色裤子,唯独鞋子一直色彩斑斓。我偶尔翻他的朋友圈,他时常发鞋子的图片,价钱通常贵得令我咂舌。
年底时,我们要为学校年会准备一个节目。作为组长,郑文博经常来看我们排练。某天排练休息的时候,我和朋友跟他聊天。他低着头,突然对我的朋友说:“哎,你这鞋子不错啊。”朋友得到行家的肯定,笑嘻嘻地回答:“是吗,我也觉得不错。”两人热火朝天地讨论起鞋子。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那是一双黑色运动鞋,打折的时候在路边买的,价格一百多。这双鞋我穿了两年多,鞋面和后跟都磨出了破洞,鞋底裂开了,踩到光滑的地上会发出难听的声音。
相比另一双鞋,这双还算能拿出手的。
我的另一双鞋是鞋店清仓时买的,四十码的女鞋没卖出去,被我妈低价淘回来,比我的脚大了两码,穿上去有点晃荡,只能多垫鞋垫,把鞋带扎得更紧。每次下雨,穿着鞋的脚就像两只畸形的小船,鞋底早就磨破了,一不小心踩到水,袜子就湿透了。
站在郑文博旁边,我沉默不语,心里打鼓,从脖子到耳根发烫。他一定也注意到我的鞋子了,一定会嘲笑我的贫穷和寒酸。
郑文博还在和朋友聊着。我脑袋充血,头皮渐渐发麻,耳朵嗡嗡地什么也听不见。
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我要买一双好鞋。
二
我的家庭并不富裕,全靠妈妈的“双手”撑起一片天。她在工地上搬过砖,去中学做过早餐,还卖过保险,当过棉纺厂女工、串珠厂女工,开过几年按摩店。我每个月的生活费,就是靠妈妈给人按摩挣来的。
爸爸常年在深圳打工,极少回家,钱都用来买彩票,还借了一堆外债。逢年过节,讨债的人成群结队堵在家门口。我有一个哥哥,读着一年学费两万七的专科,最擅长逼迫我妈给他钱。
我记事以后,爸爸已经不再家暴妈妈了,家里的暴力却没有因此停止。我哥是个泼皮无赖,为了要钱,他经常打我和妈妈。上高中时,他就用妈妈的身份证和电话号码去借高利贷。妈妈稍有不顺他意的地方,他就狠狠地打我。他拿捏着妈妈的软肋,变着法折磨她。
我无比体谅和心疼妈妈,从来不对她提过分的要求,生怕有一天她扔下这烂摊子一走了之。日记里,我写下自己的梦想:通过努力让妈妈过上体面的生活。
因此,买鞋的钱我根本张不开嘴向妈妈要,只能自己去赚。
当时学校食堂在招工,窗口打饭,每小时七块,一周工作三天,食堂经理还能按课表安排工作时间。我觉得这份工作不错,告诉经理考虑一下,第二天给他答复。等到第二天去找经理,我看见郑文博坐在食堂里吃饭,两腿突然走不动了,浑身僵硬,逃命似地跑出去,给经理发消息拒绝了这份工作。
有人说穷人不配有尊严。我不知道自己配不配,倘若有的选,我还是希望自己能有一点。
寒假过后,我在学校对面的烤肉店找到了工作,每小时八块钱。虽然自己从没吃过烤肉,但学习怎样给别人烤肉,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新鲜体验。培训我的是寝室楼上的学姐,她叫小梨,在这里工作很久了,每天上班,工钱涨到每小时十二块钱。
我很羡慕小梨,平时跟她走得很近。一次闲聊,我问小梨为什么来烤肉店工作。小梨说:“我喜欢买口红,一个月买两三支,生活费当然不够用。”我看出来了,她有很多好口红,经常涂不一样的色号。每天工作前,她都会认真地涂一层口红,无论什么时候都面带微笑。
小梨也问我为什么来工作。我神秘兮兮地笑了,凑到她耳边说:“为了买鞋。”小梨露出惊讶的表情,低头看了一眼我的鞋说:“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爱好。”
小梨是个好师傅,在她的指导下我很快上手了。
学校里,我依然在郑文博手下跑腿打杂。每次开会,我都低着头,从桌下偷看他的鞋子。我不敢直视他。每回分配任务,他看我的时候,我的眼睛不停闪躲,故意盯着笔记本或者桌上其他东西。好像一旦四目相对,我内心的秘密就能被他看透,羞耻感暴露无遗。
一天晚上,我刚穿上工作服,老板催我去12桌。我走到12桌,刚把烤架从桌子下拿出来,抬头就看见了郑文博。郑文博看着我,他旁边的朋友笑着说:“咋啦,认识?”
郑文博说:“好好吃饭,成吗?”
我脸上烧得滚烫,耳根火辣辣的,恨不得扭头就走。但我明白他已经看见我了,或许还注意到了我的反应。我努力按压着自己内心,尽量让动作自然一点。
贫穷是藏不住的,一旦暴露,刻意的遮掩反倒更令人生厌。
我偷听他们的谈话,原来郑文博去年暑期带队去乡村做民宿调查,他把调查报告改成论文交上去,得了一等奖,于是今天请客吃饭。我真心为他高兴。
那天晚上,我剪肉排的时候没拿稳剪刀,肉直接掉在烤架上。我急忙弯着腰给他们道歉。郑文博接过剪刀说:“没事,你去吧。我们自己来。”
我默默点头,去了另一桌。
一个多月后,老板给以店里不缺人为由,委婉地辞退了我。自那以后,我每天都在学校的广告板附近徘徊,希望能找到一份好工作。
没想到,郑文博向我伸出了手。
三
郑文博让我帮他向一个财经证书培训机构推荐学员,承诺给我丰厚的回扣。
我问:“你是在做代理吗?”
他说:“差不多,我也在这学。”
“那我帮你推荐,你能有什么好处呢?”
他说:“招到40个,我能免学费吧。”
我立刻答应了他。既能赚钱买鞋,又能帮助他,何乐而不为?很快,我就忘记了过去不愉快的经历,发誓一定要干出成绩,要让郑文博对我刮目相看。
这个培训机构在学校里举办了几场讲座,每次讲座结束后,老师会让大家自己领一些宣传册。我发现,主动领宣传册的同学多少都是对考证感兴趣的,利用这个条件,我开始在班里到处找人借宣传册。
首先,我伪装成想报名的人,由于走得急没拿到宣传册,只能向班里的同学借。我给班里每个同学都发了消息,根据他们的态度筛选出进一步沟通的目标。然后,我伪造了一个大牛陈老师,说是陈老师给我推荐的这个机构,很多学生在这里学过。接着我狠狠吹嘘了一下郑文博,告诉同学,陈老师推荐我去找这位学长了解情况。最后,我做出很想学的样子,邀请他们跟我一起去找郑文博。
我以为自己的计划完美无缺,于是发消息给郑文博,让他陪我演戏。谁知他很快打电话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我不敢对他撒谎,全盘托出。
他听完吸了一口气说:“停,停,停,不要再骗人了!我只是让你把感兴趣的同学推荐给我,其他的我来谈。明白吗?”
我说:“好的。”
我没再多说别的,直接把他的联系方式给了感兴趣的同学。
谎言让我疲惫不堪,我不敢跟同学坦白真相,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小人。老实说,别人的看法我并不在乎,唯独郑文博的态度让我羞愧难当。很多个夜晚,我躺在床上,脑袋里不断回响起那句“不要再骗人了”。
我拿枕头捂住脸,眼泪抑制不住地留下来。
四
后来我去了火车站附近的商场发宣传单。老板给我一套玩偶熊的衣服,告诉我一天一百块钱,日结。我高兴地搓搓手说:“成,我每周六来。”
周六,我五点半起床,喜滋滋地乘公交,再转地铁去赚钱。跟我一起工作的还有车站附近学校的几个男生,他们每次发的都比我快很多,经常主动来帮忙。我会请他们喝饮料。一个月后,钱存的差不多了,我迫不及待地去买鞋。
我在商场一圈一圈逛着,并没想好要买一双什么样的鞋。导购拿了几双让我试试,我低头的时候,眼镜滑下鼻梁。我用手推了一下,可是镜框已经完全变形了,很快又滑下来。我取下眼镜,放进口袋。
我逛遍商场里的鞋店,特别是郑文博最喜欢的几个牌子,最后给自己选了一款白色的耐克。我穿着新鞋提着旧鞋,坐公交回学校,怕别人看不到又怕别人踩到,开心的哼着小曲儿,手插进口袋里,身体猛地一抽,我的眼镜呢?
我在最近一站下了车,顺着原路回去找。跑遍了商场,乘着电梯上上下下,重新回到各个鞋店,还是没有找到。最后我累得满身大汗,坐在路边花坛旁休息,回想我的眼镜。那眼镜是初中时买的,黑色方框枚红色架子,戴过几年螺丝松了,我用小刀卡着螺丝一点一点拧紧,还是总戴不牢。
这是我的第一副眼镜,花了妈妈大半个月的工资。她说给我配副好点的眼镜,对眼睛好,让我好好学习。我一直戴着它,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可是它现在丢了,丢在买鞋的路上。
我一直坐到晚上,细数这一段时光。我突然觉得讽刺的是,牵动我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双鞋!我对他的迷恋与仰慕,仅仅是因为大家都说他很帅,没谈过恋爱的我,不由自主就会注意到他和他脚下的鞋子。昂贵的鞋子就是他的光环。我想通过一双鞋靠近他,缩短我们之间的差距,所以拼命为此挣钱。
可这多么虚幻啊。我终于回到地面,却仍然没有一种真实的感觉。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新鞋,虽然美丽却没让我感到踏实。此时此刻我充满负罪感,难道妈妈为我贷款上大学,是为让我到这里买一双鞋?对于穷人来说,钱本身就有无尽的魔力。
现在,我终于意识到,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终于明白,即使费劲买到一双好鞋,也不能弥补我们之间的差距,只能让我的行为显得更加荒谬,让我显得“吃相难看”。
我曾经为此感到自卑,但现在不这样想了。脑袋突然清醒了。
五
晚上,我回到寝室对室友老张说:“我要卖鞋去买个眼镜。”
老张很惊讶:“你近视还没五百度,没眼镜也能活。鞋可是好不容易买的。”
我说:“没眼镜总是不方便,平时上课也要用。”
那时我已经下定决心,说出口后感觉放松了很多。连我自己都惊讶。
老张表示,可以借钱给我买眼镜。我拒绝了她,把鞋子便宜转手给一个同学,配了副新眼镜,又花五十块在网上的女鞋批发店买了双新鞋。
这次我没选方框眼镜,买了流行的圆框,银色架子。换眼镜以后,好多同学说我变好看了。没想到有人会注意这件事,生活总是给我惊喜。
没过两天,我的新鞋到了,是一双普通的小白鞋,谈不上多好看。室友一直安慰我,她们知道我为买一双好鞋付出了多少辛劳。意外的是,我却没有想象中的难过与不甘,心里满满的轻松与淡然。
现在的我很清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周五,我穿着新买的鞋去开会,不再把两脚缩在凳子下,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全程低着头对别人的发言不闻不问,频频偷看郑文博。会议过程中,我始终在思考协会当下的工作,思考怎样让它变得更好,思考我能做些什么,并且第一次主动要求工作。
郑文博表现得很惊奇。临走时,他突然看着我说:“你换眼镜了?挺好看的。”
我冲他笑了笑:“对啊,谢谢。”我没想到,他也会注意到我的新眼镜,更没想到他会夸我。我发现,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时,这个男生忽然没那么重要了。
直到会议结束,我都不知道他今天穿着什么样的鞋子。我直直地看着他,目光不再闪躲。他的眼睛、眉毛、嘴巴,还像初次见面时一样帅气,但我已经没有了心动的感觉。这对我已经不重要了。
另外,我发现他的鼻梁有点塌。
- END -
作者张澈,现为学生
编辑 | 李一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