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传奇 (作者: 裘山山)

来源: 慧惠 2017-12-31 12:50:12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62752 bytes)

我是个不善杜撰的人。在我的小说里,所有的人物都是真实的。就是说,他们都在现实中存在着(或存在过),并且他们的存在是众所周知的。所以当我决定写这篇小说时,我感到了为难。因为这篇小说中的主人公虽然也在现实中存在着,但他们的存在却是鲜为人知的。许多读者可能因为没见过这样的人或事,就认为他们不真实,而是否真实又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们对作品的喜恶。所以为了让读者认可这篇小说,我干脆把它标名为传奇。这样的话,你若不相信现实中有这样的故事,就把它当做传奇来读好了。

故事的开始有些离奇。

一位女作家到一所大学去进行文学讲座--我知道你也许会把她想成我,但不是。她叫韩冰。比我年轻,也比我漂亮。我想你们能猜到,这样一位女作家去大学讲座,听者显然众多。莘莘学子们把宽大的阶梯教室挤得热气腾腾,人头攒动。讲台上还拉着一条红色横幅:20世纪文学之旅讲座。这让横幅下的女作家不由得心生感慨:现在除了大学校园,哪儿还能找到这么多热心文学的人呢?

其实女作家应该想到另一点,这些来听讲座的学生大多不是冲着文学来的,而是冲着她来的。她虽然是搞文学的,但和文学还是有区别。其一,她是个漂亮的女作家;其二,她是个以写爱情小说著称的女作家;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曾是该校外文系某教授的妻子,那位能说一口流利英语的教授风度气质俱佳,是众多女学生爱慕的对象。当然了,她曾经是,从今年3月起就不是了。

我想正是这三个原因,使得女作家韩冰的讲座引起了一种效应--是什么效应,我一时还无法找到贴切的词来形容。

韩冰坐在那儿,面对一张张青春的面孔,同时也面对着一颗颗纷乱的心。聚集在她身上的目光除了敬佩、羡慕之外,还有探询、遗憾以及些许醋意。但她自信地微笑着,听众的好奇往往会刺激演讲者的表达欲望。再说她也不是第一次到大学里讲座,差不多每年都有一二次。虽然到前夫的学校来还是头一回,但她已有足够的经验应付各种各样的听众。

今晚讲座的题目是《文学中的女性和女性文学》

单看题目就够有意思了吧?

韩冰觉得自己今晚状态不错,发挥出了较好水准。从一张张专注的脸庞看,学生们听得都很投入,这让她有了一种快感。从事创作之初她并没想到成名之后会来给大学生们搞讲座。现在她倒觉得,这些讲座给她带来的快乐并不亚于作品畅销或者获奖所带来的快乐。这也是一种凯旋呢。

一个多小时后,韩冰恰到好处地结束了主题发言。根据经验,她知道该让同学们提问了。她还知道高潮往往在提问时出现。于是她很优雅地抬腕看了一下表,微笑道,从现在开始,我把所有的时间留给同学们,同学们有什么问题,可以举手发言,或者写纸条递上来,我一定有问必答,尽量满足大家。

很快,一些宽宽窄窄大大小小的纸条就递到了讲台上。问题中一小部分是关于文学的,一大部分是关于她本人的。这在她的意料之内。韩冰接过学生干部们递上来的纸条,随意拿起一张就开始回答。她的回答从容不迫,还时不时地跳出一些机智幽默的句子,博得阵阵笑声,情绪果然比刚才更加高涨了。

有个学生在纸条上写到,你喜欢写爱情,是不是因为在这方面经历丰富?

韩冰笑着回答说:恰恰相反,正因为很贫乏,所以才在文学创作中来弥补。我以为写作的最大好处就是丰富自己的人生。你可以在创作中任意想象。

你怎么看自己?你觉得自己很优秀吗?纸条上写着。

韩冰边念边笑:这个同学一定认为我不敢说自己优秀,这似乎是中国人应当具有的美德,好吧,那我就满足他,我不敢说自己优秀。

学生们笑起来。

韩冰说,我的确是个普通的女人,每天也要上菜市场采购,讨价还价;出太阳时也要晒晒被子,晚上也得守着孩子写作业,并参加家长会。所不同的是,我喜欢文学,因为喜欢文学而敏感,或者说因为敏感而喜欢文学,这似乎就比别人多了一些痛苦,少了一些快乐。但我愿意选择这样的生活。我想不是什么人都能享有痛苦的。

说完之后韩冰感觉自己有些矫情,但已是覆水难收了。她自嘲地笑了一下,用以冲淡刚才的表达,然后拿起下一张念道:您对自己的婚姻满意吗?

这个问题有些来者不善,谁都知道她的婚姻已经失败,怎么可能满意?但韩冰没有生气,她还是微笑着将问题读出来,然后说:这世上有对自己婚姻满意的吗?我反正没看见。我看见的都是不满和无奈。学生们笑起来。她又调侃道,不过失败了才能燃起新的希望,对吧?我相信在座的许多女同学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

这话里有话的幽默,博来了惊讶之后的掌声。

纸条一张张地少下去,韩冰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架势,拿一张回答一张,显得十分洒脱。但突然--终于出现突然了,我们的故事开始有意思了,或者说,我们的故事也不可避免地落入俗套了。

突然,有一张纸条让韩冰愣住了,她为此大概停顿了10秒,这10秒在平时肯定是瞬间的事,但在那样一种众目睽睽之下就显得很长,学生们一下子安静下来,期待着。

韩冰迅速调整了自己,重新面带微笑地说,这上面写的问题有些复杂,请允许我最后回答。但她说了此话之后,学生们的注意力也和那张纸条一样被留在了最后。他们心不在焉地想,是什么问题难住了女作家?

让我先来告诉你们,我想你们一定希望比学生们先知道。既然你们是我的读者,肯定有这个优先权。

是什么问题难住了女作家?

我们来看那纸条。其实纸条上根本不是什么问题,而是一首诗。具体地说,是一首情诗。别看我现在这么平静地告诉你们,韩冰当时可是打了个激灵。起初她还自作多情了一下,以为是哪个崇拜者写给她的。但只看了两行她就呆住了,因为这首诗她"认识",干脆说吧,这首诗是当年谈恋爱时,她的前夫写给她的,是前夫创作的无数首情诗中的一首。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关键是,它从没发表过,怎么会流传出来?并且流传到今天的大学生中间?

这样的意外带来的震惊,我想谁都免不了。如果是我,就不是打个激灵的问题了。

韩冰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扫视了一下整个教室。一张张年轻得看上去像青果子一样的脸,怎么也不可能有她的同代人。难道是前夫与这中间某个女生有什么情感瓜葛,他就用这种方式来使她难堪?

不不,他还不至于如此。因为这首诗对他们俩人来说,意义非同一般。

韩冰在惊得一激灵之后,很镇静地将那首情诗放在一边,接着回答其他问题。但明显的,她的回答已不如开始那么精彩了,她的脑子乱成一团麻,用时髦的话说,她大脑的程序已被病毒侵入,不能正常运转了。底下学生们的情绪也发生了变化,他们因为有了更强烈的期待而不再随着她的话语走。

韩冰手上的纸条渐渐穷尽。最后,她终于将放在一边的那张纸条拿起来了,每个同学都看着她,她无法省略掉这一张。

真可谓名副其实的条子。两寸宽一尺长,背面是记账表格。好像是临时从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字迹非常清秀,一看便知出自一个女孩子之手。

韩冰把纸条拿起来扬了一下,微笑着:其实这位同学没有提出任何问题,这上面是一首诗。如果大家有兴趣,我就读给大家听一下,算是回答吧。

学生们非常意外。怎么会是一首诗?是谁的诗?为什么要把一首诗递给女作家?在他们疑惑之中,韩冰开始读诗:

最后一片落叶
在一个冬天的早上
银杏最后一片叶子
离开了枝丫
飘零在灰白的路上
我高耸起肩头
挡住要把它吹走的风
像母亲守护着孩子的摇篮
编织起梦中的希望
一个陌生的人来了
拣起它夹进书页
当阳光把朦胧的影子投在天边
我才知道我失去了月亮
风拂过光秃秃的树枝
把无声的绝望吹向北方
苍凉中我打开一本绿色的书
一本没有书笺的诗集
从此我要把梦留在夜里
为了一枚书笺
一双永远闪动着诗歌的眼睛
走向没有冬天的南方

重读这首诗,令韩冰的情绪又回到了从前,一时间有些心潮起伏。但她还是镇定下来,对期待着的学生们说:关于这首诗,我只能告诉大家,诗的作者我认识,因为这是他15年前写给我的。

学生们一阵惊讶和骚动。

韩冰接着又说,至于它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是谁让它出现的,对我来说都是个谜。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谢谢这位同学,因为她让我在忽然之间回到了青年时代。我会去努力揭开这个谜底的。我想这就是平凡生活魅力之所在吧,总有许多谜底等着我们去揭开它。

全场一片静默,接下来是热烈的掌声。

韩冰忽然觉得这个结尾挺精彩,在创作中可以称为神来之笔。

我不知道你们认为这首诗怎么样?就是刚才那首?也许觉得它很一般?

我是这样看的,有些诗它必须在某种特定的背景下才会感人,或者说它具有私密性,不适宜公开发表。这首诗就是这样,你必须知道写作者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心境中写的,你才能明白它的真正含义,也才会被感动。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告诉你们这首诗的背景了。因为我希望你们被感动。本来我是想让这个故事具有强烈的悬念的,像电影大师希区柯克那样,把你们的心吊起来,一直吊到结束的时候。但现在我改主意了。我觉得让你们感动比让你们受刺激更重要。据说如今谈感情已成为一种奢侈,只谈感觉了。所以我决定把背景告诉你们,看看你们能否享有这奢侈。

这所谓的背景,也许你们能想到,就是韩冰和她丈夫,和那个诗作者的恋爱故事。故事发生在15年前,可以想见,那时的女作家和她的丈夫,都还是非常单纯的大学生。

女作家的丈夫叫刘集成。

15年前,正在大学读三年级的韩冰,在一次偶然邂逅中认识了本校外文系的高材生刘集成,双方印象颇佳。尤其是刘集成,几乎一下子就爱上韩冰了。如果当时他们仅是俩人相识,也许就顺理成章地恋爱了。但偏偏不是。韩冰认识刘集成的时候,她的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苏眉也在场。更要命的是,苏眉对刘集成一见钟情,陷进去了。

事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苏眉很快就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韩冰--她的所有心事都会告诉韩冰,她并不知道韩冰的心思,人在恋爱中不大会想到他人--韩冰听了心里稍稍一愣,就克制住了。她对自己说,还好我没陷进去,还好我什么也没表示。

爱一经产生是难以克制的,但恋情却是可以控制的。如果你下决心不让对方的爱成为双方的恋情,那它就成不了。这一点我和韩冰的看法一致。韩冰拿定主意后,就自告奋勇地为苏眉去"做媒"。她和苏眉是那种比亲姐妹还要投缘的好朋友。她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她事先定好了自己和刘集成说话的基调:像个长者或者大姐那样。

毫无疑问,"做媒"失败了--刘集成明确表示他对苏眉没有那种感觉。并且他说,如果韩冰和她是好朋友的话,他也可以把她当好朋友。这样明确的表达,韩冰依然假装不明白。她坚持事先定准的调子不变。事后,面对焦急不安满怀期待的苏眉她只好撒谎说,刘集成有女朋友了。是中学同学。

此后,苏眉陷入了单恋。刘集成坚持自己的选择。韩冰克制着自己。三个人形成了痛苦的三角恋。

我想这样的事情倘若发生在现在,就简单了。现在的人提倡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提倡对自己负责,提倡讲求实际,提倡跟着感觉走。哪会有那么多的顾忌和考虑?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使三个人的关系发生了重大变化。

新学期一开始,苏眉因心脏病发作入院了,医生问前来照顾她的韩冰,病人是否经历了什么痛苦?因为她的病因显然和心情抑郁有很大关系。韩冰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很是痛心和难过。

当医生嘱咐说,要想办法让病人的心情愉快起来,以配合治疗时,韩冰经过反复考虑找到刘集成,她和他作了一次长谈。她告诉刘集成苏眉病了,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她要刘集成多关心苏眉。刘集成略略有些吃惊,他没想到那个女孩子会如此重情。但他还是有些不快地说,难道为了苏眉,你就丝毫不顾忌我的感情了吗?韩冰回避着他的目光说,就算是我求你了,行吗?如果苏眉因此一病不起,我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刘集成陷入矛盾之中,一方面他不忍看苏眉为自己加重病情,一方面又不想违背自己的真实感情。他很想能有一个两全的办法,但确实没有。最后经不住韩冰的劝说,他同意至少在苏眉住院期间,他会经常去看她,对她好一些。

苏眉被蒙在鼓里,见自己生病后刘集成这么关心体贴,心情自然好了起来。随着心情的好转,她的病情也真的有了好转。脸色渐渐红润,笑声渐渐清脆,一种青春的光彩逐日绽放出来,让刘集成在某一个时刻突然想:苏眉也很可爱。

而韩冰在这个期间,即苏眉住院期间,却努力疏远着刘集成,只要刘集成一到医院,她就找各种借口离开。直到苏眉出院后她仍那么做,即使她偶尔和刘集成在一起,也总会把话题扯到苏眉身上,不给刘集成表达的机会。

刘集成渐渐绝望了。无望的爱情往往比有望的爱情更富于激情,更需要表达,所以他开始写诗。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夜晚,他坐在宽大的阶梯教室里,写下了那首诗--即今天突然出现的这一首。

此刻我的心中充满悲伤。我这样说绝不是为了作秀,因为我完全可以说出我悲伤的理由,那就是我所讲的故事所弥漫出来的空气,在今天已经非常稀薄了,而故事发生的时间距现在不过是十多年,它们连五分之一世纪都不到,就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拖到了万米以上的高空,独独享受着稀薄和寒冷了。

好了,我还是接着讲今天的故事吧。

文学讲座结束了,韩冰在一种异样的心情中走下了讲台。

一些学生围上来,要韩冰签名。讲座的组织者、学生会的干部们也围上来,送给她一份纪念品,并请求她和大家合影留念。教室里忙乱成一团。韩冰面带微笑,一一应酬着,心里却涨满了往事的酸楚。

这时韩冰听见身边有个很轻的声音叫她,韩老师,呆会儿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韩冰转过脸来,看见一个戴着眼镜的文气的女生,就点点头。

十来分钟后,韩冰走出教室,见那个女生还在等她。她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走廊的窗前朝外看着,似乎游离在热闹的人群之外。下雨了,窗外黑乎乎的一片,惟有雨声让人知道,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

韩冰心里有些异样,她走过去碰碰那个女生:是你找我吗?

女生回过头来,腼腆地笑笑,然后低下头,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大纸袋。

韩老师,请原谅我打搅您。我想请您看一部稿子。女生说。

又一个文学青年,韩冰想。差不多每次讲座之后都会有这样的事,她已习以为常了。他们请她看稿子作指导,或者推荐到某个刊物去发表。他们把自己的文学之梦交给她,请她放飞到希望的天空去。

韩冰接过稿子,发现还挺厚,就说,哟,挺不简单,写得这么长。

女生笑笑,说,它在我这儿搁了两年多了。我一直舍不得把它交出去。现在好了,我终于把它交到最该交的手上了。

女生的语气显得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符,像是个阅历很深的人。

韩冰"哦"了一声,很理解地说,许多人的创作就是这样开始的。

韩冰把稿子从信袋里抽出来,扉页上写着题目:《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她边看边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系的?我以后怎么和你联系?

没有回答。

韩冰抬头,发现那女生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她心里略略有些不高兴。是不是显得不太礼貌?她把稿子塞回到纸袋里,想,随她吧。她要是想知道结果,会主动来找我的。

走出教学楼,夹着雨点儿的风迎面扑来,带着清新的凉意。几个学生干部撑着雨伞,簇拥着,一直把他们尊敬的女作家送到校门口。尽管韩冰一再叫他们回去,不要送了,学生们还是执意相送。他们觉得这样的雨天,这样的深夜,不送是不礼貌的。

但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韩老师此刻不想离开学校,她很想马上到前夫那里去,就今天突然钻出来的"情诗"问个明白。

要知道,这首诗对她和他来说,都有着刻骨铭心的意义。

不过她想,还是先回去打电话吧。以他们现在的关系,这么晚了去造访也不合适。

我们再回头看当年的情形。

刘集成写这首爱情诗时,正是对爱情无望的时候。因为韩冰很坚决地很明确地告诉他,即使他坚持忠实于自己的感情,不与苏眉建立恋爱关系,她也不会和他成为恋人的。因为她不想亲自伤害苏眉。

我用"亲自"这个词,绝没有时下调侃的意思。也就是说,韩冰不想和一个令苏眉伤心的人恋爱,她知道那对苏眉意味着什么,对她们的友情意味着什么。她永远不想伤苏眉的心。其实她的心里也很痛苦,在越来越多的接触中,她发现刘集成真的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一个她周围那些男生都比不上的男人,简而言之,一个值得她爱的男人。每次见面,她都努力回避着刘集成的目光,怕自己一不留神就陷进去,或者无意中给刘集成一种暗示乃至鼓励。她尽可能以挑剔的目光去看刘集成,找他身上的缺点,让自己保持"清醒"。

这样的固执令刘集成绝望。绝望中他渐渐有些生韩冰的气了。他赌气地想,好吧,既然你要成全我和苏眉,那我就满足你。苏眉出院后,他开始以恋人的身份和苏眉交往,和苏眉出双入对,慢慢疏远了韩冰。

但刘集成没想到,韩冰也没想到,事情突然又起了变化。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把一个爱情故事讲得像推理小说了?如果这样我很抱歉,事实上这个爱情故事的确有着很大的悬念。比如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转机是怎样出现的?我是说,我不知道转机是因为什么出现的。我只知道它和苏眉有关。

韩冰也不知道,她所掌握的情况一点儿不比我多,尽管她是当事人。

既然如此,我还是接着讲。

毕业了。三个年轻人终于在各自的心境中迎来了毕业。

毕业时,刘集成考上了研究生,继续留在母校;韩冰分到了省城某杂志社;而一直打算留在省城的苏眉,出人意料地申请分回她的老家去。她的理由是,母亲单身一人无人照顾,而她一直想继承母亲的事业,做一名乡村女教师。每次她说到这一理想时,总会把前苏联影片《山村女教师》中那个主人公的名字念得像诗一样:瓦尔娃娜·伊里耶芙娜。

本来以苏眉的成绩和表现,是可以留在省城的,但她却主动提出了回家乡小县,这自然让校方感到高兴,因为这多少缓解了省城名额的紧张度。但她的举动却让刘集成和韩冰大惑不解。韩冰想,也许这是她和刘集成商量好了的,自己不必多管。刘集成奇怪的是,苏眉在决定之前根本没和他商量,就是说,她没把他当成男朋友。这让他迷惑不解。

不过刘集成虽然迷惑不解,还是暗暗感到了几分轻松。毕竟这样一种关系,不是他自愿建立的。

苏眉回到小城没多久,就分别给刘集成和韩冰各写来一封信,信上说她经过一段时间的冷静考虑,觉得她和刘集成不合适。现在相距那么远,恐怕分手才是明智的。刘集成对此有思想准备,因此很快就回信表示了同意。

韩冰却感到了蹊跷。她知道苏眉不是个轻易放弃感情的人,一定有什么原因,使她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她马上写信去追问。苏眉回信明确说,主要是她母亲不同意她与刘集成恋爱。母亲认为她身体不好,必须找一个体贴她的人和她一起生活,刘集成显然不合母亲的要求,他不可能放弃学业到苏眉的家乡去。

不久之后苏眉又写信给韩冰说,她回来后,母亲已把自己的一个学生介绍给了她。那个学生也是从外地大学毕业分回去的,眼下与苏眉在同一所中学里教书。不久苏眉又写信说,那个人对她非常好,像兄长,甚至像父亲。她感到很幸福。最后她请韩冰转告刘集成,说她非常感谢他长期以来对她的关心照顾,她会永远把他当做好朋友好同学的,她将永远祝福他。

韩冰读完这封信后已是热泪盈眶。她的热泪一半是为苏眉终于有了一个幸福的归宿而盈眶,一半是为自己终于可以爱我所爱而盈眶。她一个人坐在那儿,长时间地默默淌着眼泪。她想她要给苏眉回信,衷心地祝福她。她要告诉她,她永远是她的好朋友。等以后有空时她一定去她的家乡看她。

正在这时电话突然响了,是刘集成打来的。韩冰不等他开口就说,我想见你。刘集成说,我就在你楼下。

以下的故事我就不讲了,幸福的故事总是比痛苦的故事乏味得多。

只是有一点需要交待:韩冰在一年之后,即和刘集成结婚之后,的确是利用婚假去了苏眉的小城。但他们却被告知,苏眉已调离了那所中学,到一所非常偏僻的山村小学任教了。那个村子交通很差,有很长一段山路完全要靠双脚跋涉。韩冰想,她真的把自己变成了瓦尔娃拉·伊里耶芙娜了。当时他们的假期已满,不可能花时间去了。韩冰说,我们下次再来吧。

但他们再也没去过。

到一个无比偏僻的地方,去看一个昔日的同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韩冰坐在出租车上,望着窗外。雨还在下,马路被灯光照得闪闪烁烁,好像一双双回避着她内心的眼睛。在校门口,学生们为她叫了出租车,还替她预付了车钱,她只好让车载着离开了学校。

她坐在车上,真有些百感交集。

我非常能理解她的心情。竟然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夜晚,突然出现了如小说情节一样奇特的事。人们对奇特的事永远怀着几分期盼。它们就像味精,像辣椒,像酱油醋,像葱姜蒜,把寡淡的白水变成了浓汤。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呢?

到底是谁递上了这首诗?她从哪儿得来的?她的目的是什么?不知怎么,韩冰已经认定这事是个女生干的,从字迹看,从行为本身看,都像是女生所为。她甚至怀疑这女生和丈夫认识。否则的话,她从哪儿得到的这首诗?莫不是前夫已经和她"好"上了,以至于"痛说革命家史"了?

不至于吧?以她的了解,前夫不应该是那样的人。出租车上了立交桥,拐弯时,韩冰身旁的纸袋忽然滑到了车座下,就是那个女生给她的装稿子的纸袋,好像是在提醒主人注意它的存在似的。韩冰弯腰将它拣起来,就在拣起来的一瞬间,她的耳边响起了那个女生的话:我一直舍不得把它交出去,现在好了,我终于把它交到最该交的人手上了。

这么年轻的一个女孩儿,能有什么刻骨铭心的经历?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韩冰的脑子忽然亮光一闪,会不会是她?!会不会是这个女生递诗给她的?因为这两者之间,似乎有着某种相同的气息。哎呀呀,怎么早些没想到呢?如果是同一个人的话,她可是错过机会了。

韩冰把小说稿从信封里拿出来,她迫不及待地叫司机师傅打开车灯,她想马上就看。昏暗的灯光下,她发觉那稿子上的娟秀字迹十分面熟,她连忙去翻稿子,一目十行地看,越看越吃惊,几页之后她就确定了,这所谓的小说,写的正是她与丈夫15年前的恋爱故事。而作者竟是当事人之一:苏眉。

当时的情景,当时的心情,当时的话语,当时的痛苦还有当时的泪水,都忽啦一下涌现在韩冰的眼前,韩冰一下子有些不能自制。苏眉,苏眉,在失去联系多年之后,你怎么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你现在到底在哪儿?你怎么会把稿子交给这个女孩儿?

一系列的问号如泉水般涌了出来,塞满了韩冰的大脑。她的心纷乱如云,甚至心动过速。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平静的语气对司机说:"师傅,麻烦你调个头好吗?我想回Z大学去。

师傅从后视镜里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调了头。

雨依然下着。

现在我们再来讲过去的故事。

但这部分故事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或者说,我也是通过这位神秘的女学生所交出的小说才知道的,我和韩冰一样,过去只知道故事的前半部分。

我们先来读一下小说的开头:

我知道我将不久于人世了,虽然我还年轻。在我死后,我的经历也许会随着我的肉体一起消失,就好像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我不忍心。但即使我将这个故事讲述出来,在今天的滚滚红尘中,它也只会被人们当作奇闻和传说。就连我自己回想起来,也恍如隔世,难以断定它究竟是真实的,还是我臆想出来的。

说起来不过是15年前的事。但这15年,人心和世间的变化,都太大太大了。15年前的事足以成为远古的传说,连当事人自己说起来,也会哎呀呀地感叹说,那时候,别提了,唉……

可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天的情形,只要一闭上眼,我就能看见20岁的自己,穿着一件素花连衣裙,剪着齐耳的短发,和好朋友韩冰一起去参加文学社的活动。就是在那儿,我见到了刘集成,开始了我一生的故事……

……

你们肯定已经看出来了,小说中的这个"我",就是苏眉。这显然是一篇以苏眉为讲述者的小说。当然,说它是小说已不准确,它应当是一篇回忆录。它所讲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都是主人公亲历过的。为了节省时间,我将中间部分省去,因为这部分前面已经讲过了,现在我们直接进入故事的后半部分。那正是你们,也是我,急于想知道的。

让我看看,我们未知的部分是从哪儿开始的?

哦,它在这儿:

……那一整天,我都把自己丢在田野上。从我们学校的小门走出去,就是大片大片的田野。我让寒风吹着自己发烫的额头,来来回回地在田坎上走着,我几乎对周围的一切毫无知觉,以至于听不见农家院里时时传来的犬声了。最后我终于把自己走累了,就一屁股在田坎上坐下来,拿出他的信和诗,重读。

无论如何,我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我是多么蠢哪!只知道从自己的感受出发,不去想别人的感受。我竟在无意中给他们带来了那么大的痛苦!他们竟为了我忍受着这样大的痛苦!

我又想,如果我没发现这封信,没看见这首诗,会怎样呢?难道他们打算瞒我一辈子吗?他准备这样"委屈"自己一辈子吗?她准备这样"克制"自己一辈子吗?可他们怎么就不想想,我要的不是同情,不是施舍,不是虚假的爱。我宁可被伤害,也需要真实的感情。

……

我想苏眉她是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了,说了半天,也没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让大家看着着急,还是让我来说吧。

事情很简单,苏眉星期天换洗床单,想顺便帮韩冰也换了一起送去洗。顺手一拉,一封信就掉在了地上。她一看信封上是刘集成的字,心里不免有些奇怪。打开一看,她大惊失色,里面的信和诗虽然都很文学,但却明白无误地证明着一个事实,刘集成从来没有爱过她,他爱的是韩冰!他对她好是因为韩冰的恳求,或者说是对她的同情!

苏眉简直惊呆了,她无论如何没想到,在她和刘集成的恋爱背后,藏着这样一个悲伤的故事。一方面她很感动,为韩冰的友情和刘集成的善良;一方面她又异常难过。正如她自己写到的那样,她宁可被伤害,也需要得到真实的感情,而不是施舍与同情。

苏眉独自一人在田野上转了一天之后,作出了一个决定。她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了寝室。那个星期天韩冰恰好回父母家里去了,所以丝毫没有察觉到苏眉的心事。她们照常上课,照常去图书馆,照常做好朋友。苏眉甚至照常约刘集成去看电影,一切看上去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但谁也没察觉到,苏眉正从感情的漩涡中淡出。她知道如果她急风暴雨般地退出来,势必对韩冰和刘集成造成更大的伤害,他们甚至有可能闹僵,那绝不是她所愿看到的。所以她只能淡出。

这样到了毕业的时候,就有了开始的那一幕:苏眉主动要求分回到她家乡的小县。苏眉接下来又走了三步。第一步,写信给刘集成提出分手;第二步,告诉韩冰她有了未婚夫;第三步,调离县城,到一个偏远的山村小学教书。这都是她事先想好的;她一步步地做到了。中间惟一的障碍是她的母亲。但母亲没能阻拦住她,反倒陪着她一起去了那个山村。

苏眉得知韩冰和刘集成定婚后,给他们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衷心祝贺他们的结合。她在信中盛赞他们的爱情,她甚至调皮地说,有没有完美这个词?如果有我们就把它用上:你们的爱情是人世间最完美的爱情,你们的结合是人世间最完美的结合。我为你们感到骄傲和幸福。

她把这封信寄出去后就调离了那所中学。因为韩冰信上说,他们要利用婚假来看她和那个"他"。她不想让他们知道,她在感情生活中依然是一片空白,也许永远都将空白。她从来就没有拥有过"他"。她只想退得远远的,永远不再进入他们的生活。她觉得为这样完美的爱牺牲自己,是值得的。

韩冰读完这部手稿时,已坐在Z大学的收发室里。她坐在那里泪流满面,以至老师傅进出时都拿眼看她。

最后,她打开了夹在稿子中间的一封信,那是那个女学生写给她的,字迹潦草,显示着纷乱的激动的情绪。韩冰看过信后,镇静了一下,就拨通了前夫刘集成的电话。像15年前一样,她简单地对他说,我想见你。当然,语气已和15年前大相径庭了。有时候人们的语气所表达出来的感情比语言本身更真实。

电话里听得出刘集成非常意外,他说这么晚了,你有什么急事吗?

韩冰说,别跟我说你现在不方便,这事情对你来说对我来说都非常重要。我必须马上来见你。你放心,我不是来挽回我们婚姻的。我们的婚姻不值得我这样做。

刘集成说,你怎么啦韩冰,好像情绪很激动?

韩冰停顿了一下说,我10分钟后到,我已经在你们的校门口了。

女学生的信全文如下:

韩老师:

请原谅我今晚的行为。那首诗是我递给您的。我只是想看看今天的您与15年前的您有多大的差别。还好,您没让我有太大的失望,还保留着一些真诚和对爱的尊重。您到底是女作家,在意外面前表现得十分沉着,真所谓处惊不乱。

昨天下午,当我在广告张贴栏中看到了您要来进行文学讲座的海报时,我真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直以来我都在犹豫着要不要去找您,要不要打听您的电话,可没想到您竟然突然出现了。能亲眼见到您真是太好了。您和我想象的样子差不多,但您眼里的忧郁和沧桑是显而易见的,您并不像我的老师苏眉想象的那样生活幸福。

今晚您讲得很好,看得出同学们都很佩服您。但我却感到难过,因为从您的回答中我听出,您对婚姻不满意,您对爱情失望。而您的爱情和婚姻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完美的化身。自从我知道了你们的爱情故事后,我就一直期待着有一天能亲耳听您说,我是多么幸福,我对所得到的爱情至今不悔。

但我失望了。我更为苏眉老师感到失望。难道再完美的爱情也会消失吗?难道爱情真的不能永恒吗?

我是苏老师的学生,也是她的义女。小学毕业后因为家里困难,父母不愿再供我读书了,是苏老师认我为义女,承担了我初中和高中长达6年的学费,使我得以考入大学。去年冬天苏老师病倒了,是心脏上的老毛病,我得到消息,请了一个月的长假回去守护她。就在病床前,我听到了你们的故事。

不管你们后来的情形如何,我得说那是我听到的最美丽的传说。于是由她口述,我笔录,我们共同完成了这部手稿。

她是在去年冬天去世的,快一年了。

我不会再来取这部手稿了,它放在您那儿是最好的结局。我相信苏老师也会这样想。请您也不要来找我,不要告诉我你和他之间那些不愉快的故事,不要解释。这样多少可以维护一些您在我心目中的偶像形象。因为对我来说,不管这世上是否有美好的爱情,我都必须活下去。我所感到幸运的是,苏老师她一直不知道,她到去世都相信,她见到了世上最美好的爱情。

您的挚友苏眉的学生

即日晚

我想这个故事到这里应该完了。

难道您还指望它跨入下个世纪吗?
 


所有跟帖: 

美好的东西不一定会直到永远,曾经发生过就够了。。。 -彭小仙- 给 彭小仙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2/31/2017 postreply 15:47:18

世上万物曾经拥有就已经很幸福了 鸡腿好吃也不能吃一辈子 -笑含- 给 笑含 发送悄悄话 笑含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31/2017 postreply 21:30:41

居然想不出说什么,上面贴了两篇汪曾祺的,那是我喜欢的一种爱情~~鸡腿不算,我天天吃鸡蛋,不厌弃 -慧惠- 给 慧惠 发送悄悄话 慧惠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01/2018 postreply 20:4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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