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体捐献
父亲病危。等我赶回家时,他的病情稍稍平稳,但已认不出我了。在家的匆匆几天里,母亲一直在交代两个人的后事,直到我走。在说话间母亲突然意识到,父亲平时一直戴在手上的白金戒指好像不在他的手上了。于是,连忙翻家里的抽屉。结果发现戒指不知什么时候被爸爸摘下来,收藏进一个小盒子放进抽屉里了。妈妈这才告诉我,这是发病前不久爸爸让她叫我回来一趟。但母亲想我那时正从布里斯班迁回悉尼,所以就没有告诉我。没想到不久父亲突然就重病昏迷了。现在,父亲虽然暂时脱离危险,但他已经认不出我了。医生说,可能是脑血管性痴呆,恐怕很难恢复了。每天我戴着父亲的白金戒指坐在他的身边,听他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的感觉非常怪异。
那只白金戒指是父亲请金匠用白金打的一个圈,什么修饰也没有。
在回来后的第二天,母亲告诉我父亲还清醒的时候两人就商量好了,死后他们要捐献遗体。母亲说,他们一辈子也没有给国家做出过什么贡献,死后如果能把遗体捐献给医学研究,他们想应该是很有意义的。所以,他俩都为这个决定感到高兴。母亲告诉我,说她开始时联系的是北医,但北医的手续太麻烦,需要他们自己去做公证。那时,爸爸已经出不了门,妈妈要照顾他。而且,北京现在太大了,道路又那么混乱,她也去不了。于是,母亲就又联系协和。协和的手续到简单,只需要填个表就成了。所以母亲让我明天去一趟,把表领回来。
母亲的话让我感到震动。以前他们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这件事情。我过去自己倒考虑过是否要捐献器官和遗体,但并没有能下定决心。我总担心一旦我同意捐献器官,为了保证器官的质量,在我遇到事故后,他们会不会不去尽力抢救我的有用器官之外的其它组织,而是只单纯地尽力保证有用器官的质量了?尤其在中国,什么都让人不放心。没有点匪夷所思的特奇怪的想象力,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你就没法活得踏实。而捐献遗体,我总是想到被泡在刺鼻的福尔马林溶液里,然后又被切开分成块用来研究学习,心里总是变扭。有没想到我的父母却能做出如此的决定!我在心里又是惭愧又是敬佩。我很为我的父母骄傲!但也不可避免地感到悲伤。
然而,第二天到协和领表的经历就让我的心里更是不是滋味了。
过程非常简单。协和遗体捐献办公室很小,靠窗并排放着两张很大的写字台。两张写字台边各放了一个四方形的木凳。我就坐在一个木凳上。如果办理手续的工作人员不转过头看我,而是直视前方,那我就只能看着他的侧面的鼻子,和那两扇大窗户。但那个女老师并没有转过头看我,我也没有看见她侧面的鼻子。我一进来坐下,她就迅速站了起来,移动到我的侧后方。她先给了我一本登记册,让我填上捐献者的信息。然后又给我一个大牛皮纸的信封。里面有申请表,让我回去填好再寄来。直到我走,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女老师一直站在我的右侧后方,双手抱着胸。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坐下来。登记完我问她行了吗,她说行了,我就站起身拿着信封走了。
等我走到那座巨牛逼的新天地大厦外面有大约好几个足球场大小的水泥块上时,我突然不想让我的父母捐献他们的遗体了。因为我意识到在刚才的整个过程里,我的父母在这座号称中国最好的医学院校里连一句起码的礼貌性的感谢都没有得到。我觉得他们应该得到感谢。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应该把这个过程安排得更庄重一些。我是来捐献我父母的遗体的,我不是来给贫困地区捐献两床被子的。即便是捐献被子也应该得到感谢,那也是一种善举。这并不是什么很高的要求,需要良好的教养和高深的学识,这都快只是一个文明社会的底线了。
我们的国家一直以来试图把我们培养成习惯于习惯性地感恩戴德的臣民。我们的社会有感恩的文化,有行贿受贿的文化,却没有一种对普通人的尊敬和感谢的文化。
但当我回到家时却发现,我的这些感受、想法和郁闷却无法对我的母亲讲出来。我能对她说什么?只好默默帮她把表填好。在填表的过程中,妈妈在一旁还一直欣慰地反复唠叨着那些话,她认为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死后能为国家做点贡献。从小我的父母就一直教育我要爱党爱国。他们认为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今天的幸福生活,我的成长也是全靠了这个国家。我长大后为此和父母产生过一些矛盾。我认为他们是愚昧而且固执的,但他们是非常善良的人。
等我打开那个牛皮纸的信封,发现里面装着两份申请表和一张由A4纸裁开一半打印出来的“志愿捐献遗体登记接受程序”。程序一共有4项分别为:捐献原则;登记报名;发纪念证;接受程序,其中,第一条捐献原则:自愿,无偿。我妈看了不解地问我:为什么还要写上无偿?难道还有有偿的吗?我说那是怕人家找他们要钱吧,所以事先声明。
我把表格和这张片儿反复看来看去也没有找到一段文字表示对捐献者的感谢。表格和那半片儿纸显得简陋不堪,感觉简直就是像要把父母的遗体扔到荒野上。当然,这上面说捐献后家属会得到一份由红十字会统一制作的纪念证。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在捐献者本人还活着的时候向他们表示感谢和敬意。我认为我的这种要求和不满一点儿也不过分,恰恰相反这是一个非常基本的要求。我觉得作为一个普通人是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提出这样的要求。对于任何一名捐献者和其家属来说,这都不是一件小事。在我亲身经历的整个过程中,一点儿人情味儿也没有感觉到。我们的社会对于人的尊重,还只停留在一种观念里理论的层面上。而今天很多社会问题的最根源却正是在于我们的社会还没有能够真正地做到尊重个体,使每个社会成员能在这个国家有尊严地活着,有尊严地死去。
立
20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