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了嫚婶之后 曾想马上写她,可是不久我母亲便去世,我就失去了一切写字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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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以后,明川老妇对年轻媳妇们念叨育儿经,还常常喜欢说:“养女要喂够一千日的奶水,像军官的大女阿娟那样,又白又靓,脸皮任晒不黑。”
文秀却恰恰相反,越大越羞怯文弱了。母亲多愁善感的性格似乎是深入她的骨髓之中,并逐渐从骨髓里渗透出来,一点一点地蚕食了她的婴儿肥和活泼欢笑。她变得敏感多病。半夜里常常突然惊醒,听着屋外呼啸的风雨声,或是从深山里飘来的不知名的动物的啼叫声,被吓得簌簌发抖,并惊恐地放声大哭。外婆香兰的拥抱、抚摸、哄骗威吓都不起作用,她一定要哭到精疲力竭才会停下来。那悲号声成了明川每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的主旋律,一直维持了好多年。
多少年以后,明川人因为她这个爱哭鬼的缘故,还是特别地善待哭泣的婴儿。面对手舞足蹈哭闹不休的孩子,老人们常常慈祥地笑着说:“爱哭的孩子才聪明啊,像军官的小女儿阿秀那样,长大了有出息。”
“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惊吓,怎么这么爱哭啊!”素贞刚开始时每次听到文秀哭泣,都忧心如焚地对丈夫说。
“可能是受了惊吓。”春笙也很担心地说。问文秀为什么哭,她说:“夜里翻风落雨,我害怕。”她的脑海里涌出无边的黑夜,还有在夜晚里特别清晰的各种怪声,便颤栗起来。
春笙一边给她针灸,在手腕的神门穴,头顶的四神聪穴上扎针,一边安慰她说:“翻风落雨没什么可怕的,落雨了才凉快,作物才长得好啊。以后晚上翻风落雨,文秀要闭上眼睛静静地听风雨声,看是不是像天在唱歌,好不好?”文秀信赖爸爸,忍着痛点点头。白天的文秀十分乖巧,很少哭泣。但是到了晚上,就变得难以自控,故态复萌。她听到风雨声不像天在唱歌,却像天在悲哭,而且还有很多东西跟着哭,所以她也哭了。
“阿秀哭得皮包骨了。”素贞心疼得掉泪,香兰也慌了手脚。先是用苦桑子叶烧水给文秀洗澡,又烧了火盆让她大步跨过。这些都不奏效之后,还想瞒着春笙请七仙姑来给她招魂。那七仙姑是外村的一个老姑婆,有人说她年轻时被日本鬼子轮奸过,所以嫁不出去。有人说她在土地庙前跌了一跤,眼睛不知怎么地就能看见鬼魂了。也有人说她的外婆本来是个神婆,所以她才成了仙姑。总之她驱鬼招魂是很灵的。
日子都定下来了,春笙不知怎么知道了风声,有点生气地制止了香兰。说:“阿婆,这是迷信。我们是有文化的人,不能信这个邪。这说出去影响多坏!真要把自己变成牛鬼蛇神了。”香兰想到他还戴着个“四类分子”的帽子,也害怕了,这才作罢。
文秀就这样夜复一夜地悲啼,直到大家听得麻木,不再心疼烦躁。
白天的时候,文秀有时喜欢跟在姐姐的背后跑。除了节日和很冷的日子,平时的时候她们都是打着赤脚。她不在乎光脚丫子踩在泥沙石子上,长年累月的打赤脚使得即使踩到尖利的石子上也不太疼痛,但是走进草木丛中却会让她心生疑惧。她觉得草叶树木好像会从脚底穿上来,长到脚背上似的。那样的感觉是那么真实,以致于她每踩一步都要惊惧一下。所以她不太喜欢上山玩,不像文娟那么热衷于上山摘野果,摘凉粉的叶子,挖用来煮粥的雷公根等,反而更喜欢在明川河边玩耍。她沉迷于把脚伸进清凉的水中,踩着滑溜溜的石子,看水草在水中摇摇摆摆地跳舞。
“阿秀又去玩水了。”只要不见文秀,素贞便这么说。
“文秀喜欢水呀。古人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就是说好心的人喜欢山,聪明的人喜欢水。文秀是个聪明的人呢。”有一次晚饭过后,春笙抱着文秀乐呵呵地说。
文秀听见爸爸赞自己聪明,很高兴。就问:“那爸爸喜欢什么?”
“爸爸又好心又聪明,当然是山水都喜欢哦。”香兰说。
“我不太喜欢山,是不是我的心不好呢?”文秀想这么问,但是为自己的心不好的想法羞愧起来,问不出口。
好在春笙又笑道:“其实这是个比喻。意思是说心地仁慈的人像大山一样稳重又不张扬,应天时缀四季于无声。而有智慧的人灵动善变,清澈如水。文恒啊,你是男孩子,爸爸希望你更能体会“仁者乐山”的涵义。文娟文秀,女孩子像水一样就很好。”
文秀开心起来,拍手笑:“爸爸,那让哥哥改名叫乐山,我叫乐水好不好?”
文娟着急地问:“那我呢?我叫什么?我也要叫乐水!”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素贞忙说:“你们的名字就很好,关键是要记住以后像爸爸说的那样做人。”
这一天是端午节。逢年过节的日子,梅姑一家都会来拜访。梅姑出生不久就来上了契做春笙和素贞的契女,以感谢春笙的救命之恩。这样一来,梅姑成了文秀的姐姐,她的父母成了舅舅舅母。梅姑比文娟大几个月,是一个黝黑瘦小身手灵巧的孩子。她的家住在深山里,所以她喜欢在山上晃悠,对蜂鸟蛇虫山林树木知之甚详。在一起的时候,她成了文娟最好的玩伴。
这天中午刚过,舅舅挑着鱼笼、鱼干、糯米和自家酿的米酒,带着梅姑风尘仆仆地来了。春笙和素贞还没收工,孩子们一见他们进门便乐开了花。文娟拉着梅姑,嚷着要上山摘粽叶和艾叶包粢粑。按照客家风俗,明川人在端午节这一天都会“打粢耙”吃。先把糯米蒸熟,把艾叶搓烂挤出绿汁,把叶汁混入糯米饭,再放进石槽中木桩使劲地捶打,把糯米饭打成绿油油黏乎乎滑溜溜的泥团,再放入用炒香剁碎的花生、芝麻和香菜做的馅,捏成满月或者三角形,用蒸软的粽叶包好蒸熟,就成了清香诱人的粢粑。粢粑馅如果加入炒香的碎肉才更加美味,但是那些年明川人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肉,所以有花生芝麻馅的粢粑已经很奢侈了。
文恒则抱着舅舅带来的竹织的宝葫芦大鱼笼,缠着舅舅去捉鱼。文秀本来是跟在姐姐后面的,听见哥哥说要去明川河捉鱼,眼睛就向舅舅望来。
香兰把舅舅迎进厨房,笑着说:“人来了就好,还带这么多东西!一路上辛苦了吧!日头这么大。梅姑过来,让阿婆看看。呵,梅姑长高了些,越大越俊了。真乖!”梅姑怯怯地走来让香兰摸摸脸蛋,叫了声“阿婆”,便又跑回文娟身边。
香兰一边让座,一边说:“阿恒,看你急的,像个马蝼(客家人把猴子叫马蝼)似的。先让舅舅歇歇脚,喝口水。秀啊,快给舅舅端茶。”
文秀“哦”了一声,便去倒茶。茶是香兰用白茅草根熬的,很清甜。大热天里喝正好可以清热。山前屋后遍地都是茅草,白茅根很容易挖得到,所以夏天时香兰几乎天天都熬一锅。今天过节,她一早就熬好了。
文秀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茶,送到舅舅面前,说:“舅舅请喝茶。”舅舅笑眯了眼,摸摸文秀的头,说“好!乖!”舅舅是土家人,说的是土家语。他和梅姑虽然听得懂客家话,会说的并不多。但是这并没有多大影响。他那像枣核一样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容憨厚而灿烂,身手十分敏捷。文秀见过他织鱼笼,用尖刀把又长又粗的竹子破开来,削成很薄的竹片。先把竹片一片片排在地上,剪成大大的葫芦状。再把竹片一片一片扎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圆圈,这些圆圈竖排起来就是一个弹簧状的宝葫芦。像这样的:
然后用四片长长的竹篾从中间打成井字,再一横一竖交叉加进竹片把底部织好,再把竹片弯上来,一边往上织一边逐渐加进扎好的圆圈,直到把整个鱼笼织成,留下7、8寸长的竹片,弯折进鱼笼里面,形成倒椎形的竹帘。这样鱼一游进去就再也游不出来了。舅舅双手飞动如梭,不到半天的功夫就能把一个大鱼笼织好。文秀那时看得入了迷,用手去摸竹片,却被割得流了血,所以一直对那个景象记忆犹新。
“舅舅,我也要去捉鱼!”等舅舅喝完茶,文秀便摇着他的手说。
舅舅笑着摇头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懂。香兰说:“舅舅说不要去,水里有蛇。”
文恒跑过来腻到舅舅的身上,说:“去嘛!去嘛!爸爸说水蛇没有毒!”
舅舅又咧嘴说了些什么。香兰说:“舅舅说泥鳅变的蛇没有毒,山上下来喝水的蛇可毒了!”
文恒闹道:“我不怕!我被水蛇咬过,一点也不疼!”
文秀脑子里掠过泥里的河鳅抬起头来,张大嘴,慢慢变成蛇的景象,还有山上的蛇鬼鬼祟祟地爬到草丛边的水中偷偷喝水的情景,打了个冷战。颤声问道:
“舅舅,泥鳅真的会变成蛇,山上的蛇也要到河里喝水吗?”
文秀低头不语。她想着清凉的水拂过脚面的感觉,心已经飞了出去。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她能一整天又一整天地在坝头下玩耍,看薄薄的水帘从高高的坝头下倾覆而下,在坝底激起白色的小浪花。浪花渐渐舒展开来,形成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流向石沏的齿形凹水沟中,通过凹水沟分成很多小瀑布,之后才变成清溪缓缓漫入明川村。她最喜欢坐在水沟上沿,双脚伸入水中,让脚底轻轻踩在青苔上,感受着青苔和流水柔和的抚摸。有时可以看见极小的鱼虾游过,伸手去捉却总也捉不着。
很久以后她读到一句宋词:“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当即想着:“这个写得真妙,对湖水来说是特别贴切。但是河流又要另说,‘浪花飞,溅乱万点波心。’ 好不好呢?” 对坝头的记忆是那么深刻,使得她一下子就联想到那个景象。
那天下午,舅舅喝足了茶水和米粥之后,便提了 鱼笼和文恒去捉鱼。文娟和梅姑早就跑上山了,只有文秀被香兰抱在怀里,说: “ 毒日头底下,别老往河边跑。小心被蛇虫鼠蚁咬! ” 又摩挲她洁白的颈项,捏捏她透明的耳垂,叹道: “ 看看,就还有这里没晒坏。舅舅刚才还叫你的小名呢! ‘ 鸡胸脯 ’ 哪里去了? ( 文秀婴孩时又白又胖,舅舅说她像 ‘ 鸡胸脯 ’)”
文秀眼看着哥哥和舅舅出了门,急得在外婆怀里不停地扭动,喊着: “ 我不怕蛇!我也要去捉鱼! ” 挣脱了身子追了出去。香兰在背后叫: “ 小心啊! ” 一边摇头叹息。
文恒转头看跌跌撞撞跑来的妹妹,朝她做了个鬼脸: “ 跟尾虫! ” 舅舅嘿嘿地笑着,把鱼笼递给文恒,蹲下来朝她伸开双臂。
文秀满心欢喜地爬到他瘦削的背上,咯咯地笑着。虽然年纪还很小,敏感的她却极善于观言察色,心知善良的舅舅十分可以信赖。每次见面,舅舅对娇柔文雅又聪明剔透的她就像对着一朵极珍贵又极娇弱的花儿一样。她则因为被珍爱的感觉而十分开心。
他们来到明川河下游的山脚下。那一年春天雨水特别少,溪水变得很浅。溪边的竹子开满了一蔟簇麦穗似的黄黄绿绿的小花,很多竹叶已经枯黄。舅舅朝竹丛看了良久,叹了口气。他吩咐文秀好好地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不要动,之后用弯刀在竹林中割下几根很长的藤子,绑在鱼笼颈两旁,牢牢地系在溪水边的小树上,再把鱼笼压下水底,朝笼中放一块大石头,又用石头砌在鱼笼周围,把鱼笼固定好。
鱼笼装好后,舅舅和文恒开始摸螺丝和蜆仔。螺丝只有小指头大,黑乎乎的吸在水底的石头上。蚬仔也是拇指甲大小,灰蓝色的蚬壳上时常可见黄色的小条纹,很美观。煮开后的蚬壳是心的形状,那蚬肉也是心形的,用来做汤十分鲜美。
摸了一大把螺丝和蚬仔后,舅舅便砍了好多根枯黄的竹子,说是用来做竹排。文恒听了高兴极了,叫舅舅给他做一个小的,他可以在小溪里自己划。文秀也很兴奋。那年的春节刚好有电影队来放映“闪闪的红星” ,里面有首歌叫“小小竹排江中游” ,爸爸已经教会他们唱了。文恒想象着自己就是潘冬子,高声唱起来:
“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雄鹰展翅飞,那怕风雨骤,革命重担挑肩上,党的教导记心头。。。”
文秀也跟着大声唱。此后无论何时想起竹排,她都会想起这首歌来,而且总是觉得“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 这两句歌词真是美极了。
那天晚上春笙收工回家,看到舅舅做好的一大一小的枯竹竹排,有点伤感地告诉孩子们:
“你们知道吗?竹子开花了,就会很快死去。好好的竹子是不会开花的。”
“为什么?” 文秀马上惊奇地问。
“因为竹子不像别的植物那样,靠开花结果来繁殖后代。竹子是靠竹根发芽繁殖的。只有水分和营养不够,竹根没有办法再生存时,竹子才会开花结籽,结出的种子散落到地下,等到有足够的水分营养后,种子再发芽生长。这是竹子自我保存的方法。”
“但是为什么竹子一开花就会死呢?”
“因为竹子是用了自己全部的能量来开花的。开花后它的能量就用完了,就没法再活下去了。世界上也就只有竹子是这样孤注一掷的。所以古人总是说竹子有骨气啊!”
爸爸的语气有很深的感触。文秀听了深受感动。那天半夜她醒过来,想着竹子开完了花就会死去的事,伤心地哭了很久。
那天半夜她的父亲和舅舅一起收鱼笼回来,听见她悲伤地哭泣,便奔过来痛惜地把她抱在怀里。她吸着父亲身上从明川河带回的湿漉漉的水汽,那清凉的气息一下子就安抚了她心中的躁乱,把忧伤的感觉凝结起来,像清晨的寒冷把雾气凝成露珠一样。她流下那一晚最后的一滴眼泪,便伏在父亲的肩膀上笑了。
所有对父亲的回忆便如同那个夜晚似的,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凝结着忧伤的露珠。白天的时候,父亲像明川所有的男人那样,像牛一样辛苦地劳作。他的裤脚挽得很高,脚后跟的厚皮惨白地裂开了血口。膝盖上的骨头突兀地凸起来,原本魁梧的身子瘦成了骨架子。他的笑声依然爽朗明亮,能强烈地感染所有听到笑声的人,但是他笑的时候并不太多。沉思越来越多地占据了他,只有在跟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仿佛惊醒过来。那种沉思的表情带着绝望的意味,看起来却是宁静的,并不会让人感觉揪心。
而文秀知道夜晚是属于父亲的。几乎每一个夜晚,父亲都会独自出门去。有时是去给人看病,更多的时候是上山打猎或下河捕鱼。南方山村的夜晚雨水极多,每次她从半夜醒来,都感觉到南蛮之地的雾瘴之汽张牙舞爪地笼罩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把父亲死死地围困起来,让他难以呼吸。多少次在梦中,她看见父亲被浓黑的雾气席卷了去,任凭她拼命地呼唤也无法回头。
也许这就是她半夜里不断悲啼的原因吗?但是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她也没想过。后来她稍微认字之后,就写了这样的一个句子:“风啊!请把这无边的黑夜吹散吧!”。让第一个读到这个句子的叶老师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