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篇)
小霞刚满师,32块一个月。一个月饭票先买好,自行车上下班,家里没负担,日子过得清闲自在,该是
谈男朋友的时候了,她好像一点也不急,和那些个对阿鲁主动示好的女同事比起来,她简直有点清高
了。
不过,她也不拒绝退伍帥哥阿鲁的攻勢,作為阿魯的忘年交,我有机会看到她江南姑娘小巧玲珑的的标致模样。她下巴尖尖,眼睛圆圆,不高,可是有挺拔感,自信十足,却没有侵略性。
上海有些女子,七分姿色,當作十分来使,大有“持靓行凶”的架势。小霞却是有八分姿色,收起两
分,留给有心人去发掘,还有两分,不是每个人能看得到的了。。。。。
她比阿鲁小一两岁吧?满了师,自然和阿鲁平起平坐,可是,阿鲁觉得有点压力,毕竟,女子的早熟占
了上风。好在小霞只是幽雅风趣,有点老式海派的“懂经”,冷讽热潮,笑过算数,不会扭扭捏捏,一
点也不拖泥带水,北方话叫爽朗,上海人形容为”刮辣松脆“的“老阿姐”风姿。(此“老”,与年
纪无关)凡聚会,有她在,气氛就活络。
有些女同事,叫阿鲁放相片,不但有自己的底片,还有姨妈姑爹一大堆 ,就好像阿鲁家的布纹、融
面、光面相纸,都是自家生产似的。唯有小霞,难得有一两次要放相片,她会自己去“冠龙”买来相
纸,还请吃宵夜,待人接物,有条理,有分寸。
阿鲁身边,上无老,下无小,退伍军人,相貌堂堂,母亲在香港,自己有房子,墙上有字画,毛主席
诗词,黄山迎客松,革命油画,玩照相,冲晒放大。。。六十年代中,不要说工厂的女工,
就是正规研究所的技术人员,中学的教师,也对他有好感、有意思。可是,“老阿姐”小霞却浅笑着说:
“阿鲁兄样样好,可惜,肚皮里厢少了点墨水。”
她不叫鲁师傅,也不叫鲁哥哥,“阿鲁兄”--听来有点江湖味道,潇洒无比。
“格太简单了,明朝我开始勿吃开水,每天冲一杯墨水。。。。”鲁兄算是“接令子”。
“侬现在就拿迪瓶墨水喝下去 ,阿鲁兄,我今朝夜里就跟了侬 !”说罢 ,她微笑着瞪大了双睛,盯
着阿鲁。
阿鲁看都不敢正视她:“嘿嘿。。。”---缩货军人—投降了。
“男人卖相好坏,勿要紧 ,关键是:肚皮里厢,要有文章,吾没才华格男人,勿会懂得生活格情调,
勿懂得情趣格男人,哪能生活了一道?哪能可能一辈子?”小霞娓娓道来,像在说书。
在几乎人人平等的贫困年代,选对象,好像对经济的考虑都忽视了,男人的才华,反而得到了真
正的重视和严峻的考验。
大道理,人人晓得,切身实践,不会这么轻松吧?我以为老阿姐只是“口头革命派”--讲讲而已。呵
呵,實在是我年少無知,眼光浅短。
原来,老阿姐小霞静心观察,心有所属,只不过,谁都想不到,她芳心所属的男方是残疾人中间的卧虎
藏龙:跷脚阿龙。
跷脚阿龙,久仰大名。保皇派,造反派都对他恭恭敬敬,因为,辩论起来,他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左
左右右,正正反反---都能被他说通,说服。
异人有异像吧?他高额,乱发,大圆眼珠,配上中深度近视眼镜,更是深不可测,高颧骨,消瘦的
脸,鼻长 ,嘴小,牙亂,還朝外刨,穿上新衣服,看来还是有些邋遢—要是留两条细须—还真有点“龙”相---不过是跛脚龙,还不是小跛。
阿龙身残,心不残,饱读诗书,博古通今,他的文章我看不大懂,但是,他的达观和幽默我还记得:
某日,阿龙坐在饭店,生煎包子已上抬,他等着喝牛肉汤,营业员不小心,将滚热的牛肉汤,在他头上
倒泻下来。。。送进医院,包扎好,他请护士拿来纸笔,写下:劝君莫饮牛肉汤,终身痛苦切莫
忘。。。 后面两句记不起来了。
可能是革命辩论看得太多,对能说会道的人,有点莫名的抗拒感,阿龙的傲气和张扬的才华,我也不懂
得欣赏。可是,我佩服他人残志不残的乐观的精神。
当看到阿龙的手搭在老阿姐小霞肩上,借着力,一高一底,一清一俗(外貌),一美一丑;一动一静---
摇了过来---就像一幅奇妙组合的动画,有点不可思议,有点惊讶,有点惊喜。。。
老阿姐小霞是母性的一时冲动?是深思熟虑?是同情还是爱?她能欣赏这个其貌不扬的残缺男人的才
华多久呢?。。。。。。
上海一位老朋友,20出头,就和一位相貌平凡的北方女子结了婚,成熟后才发现,是她遭到上
海人的排挤,她外地人单身的孤寂,北方人的敦厚。。。才是他结婚的冲动---年轻,将同情和爱混在
一起,后果,可想而知。。。
回想起老阿姐小霞早年对阿鲁的评语,实在中肯。婚后的阿鲁,几乎与老朋友全部断绝来往,夫人教
夫有方,他成了乖丈夫,好父亲,可是,书画技艺,几乎荒废。。。
老阿姐小霞与跷脚阿龙的生活逐步展开:
他们70年代初正式结婚;
80年代阿龙当了残疾人士企业经理,上电视,上报纸;
90年代开了饭店,业余写剧本,请专业演员演出;
新世纪,成了沪上演艺界名人,所编剧本,应邀去台湾演出,又上电视,又上报纸,美誉为“江南才
子”。。。。。
数十年来,老阿姐小霞在幕后静心支持,默默无名,可是,她独特的慧眼,她坚持的毅力,她贤惠的
虚心,她对内在美的执著,只要提起,每个朋友都对她啧啧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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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篇)
雨果,是我德国的艺友,某年夏季,邀请我去他家小住。
那天,雨果将我由画室喊到花园里,说是介绍个朋友。
他叫作瓦格里,已经坐在太阳伞下,他伸出的手,软得像条粗面粉,没有一丝力气。与其说他坐着,
还不如说他瘫在靠椅上。
瓦格里得了像著名科学家Steven Hawking一样的病,腿不能走,手不能提,腰挺不直,脖子有点歪,还
好,能勉强坐着,还好,脑部没有问题。语言有点大舌,不过—还能听得清他的表达。
他的脑子非常健全,世界大势,中国国情,文化艺术,生活琐事,都能谈得头头是道。
瓦格理是医科大学教授,他说,好希望能够去中国讲学。那语气,就像他马上可以自己上飞机。可
是,他喝啤酒,要雨果将杯子放到他嘴边,喝完,雨果再用纸巾为他擦嘴。
雨果还用叉子,将水果送到他的口边。。。看雨果熟悉又自然的动作,他们之间的默契,不是一年两年
了。
瓦格里的妻子,高挑苗条,美丽大方,像城里长大的女孩,不像雨果太太农村朴实略微胖胖的身材。她
俩是护士学校的同学。瓦格里,当年是她们的导师。
瓦格里的孩子好可爱,---孩子非常健康,没有一点不良的遗传,倒是承传了父亲那双智慧的眼睛和母
亲漂亮的脸蛋。
整个下午和晚上,两位太太,为了晚餐,忙进忙出,三个小孩在一边玩,我们三个男人喝酒,喝咖
啡,聊天。雨果一直像个专业护理那样,无微不至得伺候着老朋友,举手落手,非常小心,好像瓦格里
的骨头,随时会断裂,散落。。。这是种肌肉萎缩症,目前,只能控制,无法医治。无可奈何、有些讽
刺的是:瓦格利在大学教专业医生:如何控制和使用药物。
晚饭,也是雨果喂瓦格里,看两位太太悠悠的在喝酒,聊天,好像这样的情景,早就成了他们的习惯生
活。我要适应的是,如何平静地看待这即伤感又温馨的一幕又一幕。
临别,雨果将瓦格里抱起来,放在汽车的座椅上,瓦格里为了增加营养吧,食量还不小,体重也不
轻,要是我,可能还抱不动,关键,有力使不上,小车座位的活动空间有限。折腾了一番,我看,大个
子运动型的雨果,也满头大汗。后来,我将心里话问雨果的太太:回到家,瓦格里纤弱的太太如何抱得
动啊?
雨果的太太苦笑着说,抱不动也要抱呀,她是专业的护士呀。。。
瓦格里太太美丽的面容,的确有点倦意,可是,却看不到一丝晦气和酸苦,她在布置晚餐时、与雨果
太太闲聊时的娴雅,随意,我感觉到了一个女子内在的深情和毅力。
雨果将瓦格里安置好进入汽车,检查了安全带。他蹲在地上,和瓦格里继续谈话,好像好不容易见一
次面,依依不舍—我前不久与他去瑞士参加一个老友结婚纪年的“爬梯”上,他和任何一位老朋友都
没有这样得温和,柔情,细心和亲切。。。他蹲在那里,足足有10分钟之久。
看着他们的车开出大院,想起瓦格里太太回家后的艰苦情形,我忍不住问:
“这怪病,哪年发生的呀?!”
“ 恋爱时好好的,结婚前一年才发的病。”
“结婚前?”
“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