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晓语把好好领进客房,轻轻带上门。
给女儿洗漱完毕,看着幼幼的睡颜,抚着她短短的卷发,好好轻轻叹了口气。幼幼生得大眼长睫,卷发白肤,带出去经常被人问是不是混血,记得三岁回国在公园照相被人拿着手机追着拍,这样一个人见人爱的孩子,把她丢给岳原,让他去‘教育’,想都不要想!
人家都说孩子是婚姻的分水岭,和岳原的矛盾,应该从怀孕就开始了吧。
好 好要孩子的时间晚,怀着幼幼的时候也算高龄产妇了,妊娠高血糖中止了好好的工作,一天四次的血糖测试让好好即使是现在看见针也怕。但好好不是个娇纵的女 人,仍旧细心地料理着岳原的生活。岳原幸运地找到了专业工作,不过对他来说,初级工作并不是他出国的目的。郁郁不得志中,两人的龌龊便多起来。
好好永远记得他们的第一次争吵,让她明白岳原的世界里原来一直存在“资格”两个字。好好的产期临近,父母又因为种种原因不能过来,便想着请个月子保姆。一连找了几个,不是临时染病便是即将回国,竟没有一个能成。
好好急了,在岳原面前絮叨了几次。
“实在不行,我们自己做吧。”岳原闷闷地说了一句。
“你?煲汤、做饭、洗孩子,你会做吗,愿意学吗?”好好疑惑地摇摇头,即使是现在,岳原每天回来也是在电脑前一坐,不到吃饭不起来。不是没为这事跟他生气,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岳原的时间不是用来做这些的。
就这,他能帮自己坐月子?
“汤和饭可以出去买呀,洗孩子不光是我学吧。”
“我是要学,可是,月子里我不能沾冷水。再说,一个人也洗孩子也洗不了呀。还有,月子里的汤是发奶的,和外面能一样吗?可是自己煲,你恐怕连剖鸡都不会吧。”
“那你说怎么办?”岳原的声音沉了下来。
好好发一阵呆:“不行,还是得请个月子保姆。”
岳原开始不耐烦了:“可现在的情况是请不到,说了有什么用。”
“还有两个月呢,不多找找怎么知道请不到。瞧瞧你,天天坐在电脑面前,找过一次没有?”
岳原正在电脑上传一个文件,手一抖,鼠标错了地方:“你以为我天天坐在电脑面前玩吗,这是我吃饭的工具。没有它,谁也别想吃饭!”
“嗬,专业人士,当然不一样啰!”好好不屑地撇撇嘴,“以为自己是比尔盖茨呀,全世界就数你忙!”
“你……”岳原也气粗起来,“有本事你也个当专业人士看看。”
“跟我说这些,你明知道我是学日语的。”好好眼里噙着泪水,声音也哽咽起来,“我在国内好好的,谁想要出这个该死的国,是谁说情况不好就回去的?”
“我们俩都辞了职,现在说这些有用吗?”岳原烦躁地挥挥手,“学日语又怎么了,我还见过一个人一句英文不懂,学了三年就进了政府部门……”
“得得得,别拿那些小概率事件当典型,有本事你也进个政府部门励个志给我看看呀,你还懂英文呢!”
“你说这些有意思吗?就事论事,别胡扰蛮缠!”
“谁胡扰蛮缠了,是谁先说这些的。”好好气哼哼地坐到床上,“好吧,现在我们说正事,月子保姆的事怎么办?”
“怎么办?请得到就请,请不到就不请。”
“那怎么行,你又不会,又不请保姆,不是你坐月子,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坐月子坐月子,哪有那么多穷讲究!我就不信每个女人生孩子都坐月子。”
“怎么不是?中国人哪个不坐月子,我表妹在国内还去月子中心呢。”
“你能跟人家比?人家什么收入,我们什么收入?”
“所以我没要去月子中心呀,我只要个月子保姆,连这也过分?”
“多大的能力做多大的事,有资格就做,没资格就不做!”
“资格,什么叫资格?”好好彻底恼了,话说得又快又急,“你既不怀又不生凭什么跟我讲资格!是啊,将来老了,月子病又不是你得,你当然无所谓了。”
岳原站起来往里屋走,被好好一把拦住:“走什么,既然要说就说清楚。哼,讲资格是吧,没资格生就不要生!”
“咣当”一声,一只杯子在地上开了花,岳原脸色铁青。
好好夺门而出,连外衣都没披上一件。
当岳原在公园找到好好时,天已经黑了。好好双眼通红,哭得不能自已。
“走,回家去吧。”
“不回去,哪有那个资格!”好好把头扭向一边。
“唉,别闹了!”岳原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明白吗,在这里,我们就是民工啊。”
好好哑然,继而颓然。
就这样吵了好,好了吵,幼幼还没生下来,这一地鸡毛的事就数不胜数了。
好好口渴了,怕吵醒晓语,轻手轻脚地来到客厅倒水喝。
“什么,你又有事,来不了了。”晓语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愠怒,“那你答应儿子的事怎么办,你自己去跟他说啊。”
晓语的老公在国内做药生意,几个月过来一次,每次来总是大包小包,连幼幼都有礼物。本来让晓语不要工作,但她闲不住读了个律师助理,虽说和她原来的外语专业不搭,收入也不高,倒也不累。不像好好,工作不好找,到现在还在读高中,准备英语过关了去读个执照。
“别说了,我有个电话进来——”好好正疑惑间,晓语已经挂断了电话。
“哦,是你呀……嗯,在我这儿……。”
只听得“吱呀”一声门响,拿着电话的晓语到了客厅,把正在喝水的好好撞个正着。
“要不要跟他说两句?”晓语捂着话筒,跟好好比划着,“是岳原……”
好好赶紧摆摆手。
“好,放心吧,我会的。”晓语挂断电话,“你怎么出来了,是不是我吵到你?”
“没有,口渴了出来喝点水。”
“你们俩别闹了,刚才他还打电话来问你是不是在我这儿,说明他还是关心你的嘛,你这是何苦来呢。”
“关心?”好好轻哂一声,“他会关心谁,除了他自己。他这是怕交不了差。”
看着晓语疑惑的眼神,好好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知道我是独生女儿,出国之前我爸妈就不放心,不想我们出来,在国内又不是呆不下去。他在我爸妈面前保证过,现在人跑了算怎么回事儿。”
“不会吧,我看他平时脾气挺好的。”
“对了,他有没有问问女儿?”
晓语迷惑地摇摇头。
“你看看,我就说了除了自己他还会关心谁。我就算了,不指望。可女儿总是他的吧,连女儿都不问,你说他能关心到哪里去?”
“你为什么要算?”这下子轮到晓语不解了,“这半夜三更的,一个女人带着几岁的孩子这么出来,就算是朋友也得问问吧。你们还没离婚,还算夫妻呢!”
“夫妻?”好好无聊地玩着手中的水杯,脸上似笑非笑,“什么是夫妻?咱们的概念跟人家的概念可不一样。我就告诉你一句实话,今天这事儿,如果是个朋友,他准保会开车把人送到,正因为是夫妻,人家才不管呢!”
“其实他有什么好问的,明明知道我在你这儿。”好好伸个懒腰,“不说了,明天还要考试呢,睡觉!”
明天就是期中考试,好好心里发虚,今天的事一搅,谁知道明天考得如何。自己可是要凭这个成绩申请学校的。要不,找那个韩国人JOHN借鉴借鉴,他是班上的劳模。反正不是期末考试老师就管得松,再说,自己平时多少也算是好学生吧。
其实好好平时跟班上的同学都不太熟,双子座的好好在熟人面前是话痨,在生人面前却可以一句话都不说。认识JOHN,只因为他坚持说好好是韩国人。
刚开学不久,一个中国同学就过来问好好是不是懂韩语,问得好好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是JOHN跟那个同学非常肯定地说好好是他 们韩国人,他曾听好好讲过韩语。好好可不想跟整容国有什么联系,赶紧以正视听,一来二去倒跟JOHN混熟了。只是看上去斯斯文文的JOHN的理想居然是开个饭店,却让好好迷惑了。
对于好好来说,餐馆的记忆是连带着脏乱、繁重、势利以及屈辱的。好好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餐馆做waitress。 那是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越南餐馆,位于这个城市的本地人最多的西区。得到这份工作,是一个戏剧化的过程。好好的第一个邻居,也是好好在这里最好的朋友, 在这个店的旁边工作,恰好得知老板在找人。好好的朋友是个热心人,问好好愿不愿去。好好当时的英文水平哪里敢接,于是,那朋友又介绍了另外一个人选。当 然,那个人的英文比好好强多了。奇怪的是,老板没看上这人,说是长得不够年轻。于是,好好又介绍了自己的老乡——一个年轻的留学生去应聘。老板倒是看上 了,好好的老乡却又嫌晚上上班不愿去。这份工作兜兜转转了一圈终于又落回到了好好头上,而老板居然也聘用了好好,在好好的英文水平只够看菜单的情况下。现 在想起来,好好仍然觉得这份工作是神成就的。
虽说这是条商业街,但每到晚上,所有餐馆除了麦当劳就只有这里还在营业。因此,这个店,十成里八成的生意是在晚上。对面是个很大的CASINO, 每天晚上都能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在店里出出进进,好好最喜欢其中的一位老先生,六七十岁吧,每周两次固定的时间来到店里。好好那时的英文仅够看懂菜单,稍微 复杂一点的问题都要重复。他每次都慢慢地点菜,好好听懂了,他就鼓励地笑笑,伸出大拇指表扬。回想起来,好好当时在英文上的挫败感,倒很少来自本地人,多 半来自Asian的同胞。
比如一大堆韩国学生吃个越南粉偏偏吃出了正餐的架势,吃一碗粉,加半瓶辣酱,若干豆芽,一盘柠檬,N多冰水。吃完后桌子简直就像经过了一次酱料的洗礼,桌上的零碎几筐都收不完,地上要用洗洁精来擦。可是,一分钱小费没有,一群人呼啸而来,扬长而去,每次一见他们进来所有的人脸色都不好看。也许好好对于韩国厌恶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再说好好的顶头上司,店里的另一个招待,也是Asian的同胞,是这个女人让好好看到了人性的丑陋,也直接导致好好失去了这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