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下午天气晴朗，我穿了一件清爽的米黄色短袖衫，脚下配条浅灰的短裤，趿拉着一双旧拖鞋，晃晃悠悠地来到海边。然而雨音不在那里。我在防波堤上走来走去，然后下到防波堤脚下去看前天的那块石头，上面什么都没有，干净得犹如清爽的墓碑，有类似蚰蜒的多足虫在岩石间飞快地穿梭。
连着上了五天班，这周工作不多，周六得以休息。
我在银座街头闲逛，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人，不过这也正常，这么热的天气，出来逛街的人现在多半在咖啡厅里，或是在商场中挑选服装。可以想象，年轻的女孩子正盯着二十多万的香奈尔皮包，然后从钱包里挑出一张还未刷爆的信用卡，家庭主妇则愁眉苦脸地望着超市里的新鲜蔬菜，默默计算着兜里的零钱。
我走进一家冷饮店去吃冰淇淋，柜台里的小姑娘笑容可掬，问我要配那几种，我要了咖啡色和白色两种小球的组合。这是我一贯的搭配，从小时候爷爷带我去冷饮店吃冰淇淋开始，那时候的冰淇淋什么味道现在几乎已经完全忘记，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冷饮店里很凉快。确实很凉快，现在也是，坐在凉爽的店里，看着烈日下行走的人们，一股优越感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看那个大叔，这天气还穿着西装扎着领带，还有那个穿和服的欧巴桑……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丢下吃了一半的冰淇淋就往外跑去，紧紧跟着那个身穿淡青色衬衫的女子。这次她戴着一副墨镜，走得很慢，然而我也没有急着追到她身旁，只是不紧不慢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实际上，我心里有些害怕，不太敢超到她前面回头看她。
我跟着她走了几条街，好几次都想冲上去跟她打声招呼，即使错了也没有关系。然而每次都放弃了，这回我下定了决心，只要她在这个街口转弯，我立刻追上去跟她打招呼。
她果然在街口转弯，我快速追过去，转弯，然后就看见她正站在那里等着我。
她用手指扶了扶墨镜边框，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平静地说：“这么热的天，跟踪一个女孩子跟几条街，很辛苦呢。”说的是日语。
从声音上我已经判断出来了，即使不太记得小琴的声音，但是我知道她说日语完全无法说得如此地道。
“对不起，以为你是我以前的一个朋友来着。”我喘着气说。
女子微微笑了一下。由于戴着墨镜，无法清晰地判断她脸上的表情。
“我说，你以前用这种方法向女孩子搭讪，有成功过吗？”这下清楚了，女子是微笑着说出这句话，看来并未生气。
“第一次用，技巧还不行。”我说。
女子轻笑着说：“第一次啊，运气不错。我有些渴了，可以请我喝杯冰咖啡吗？”
女子大概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有些优雅地坐在我对面，用吸管搅动着杯里的冰块，眼里带着些微的笑意，很感兴趣地看着我。
她已经摘掉了墨镜，我更加确定她不是小琴，虽然远看确实很像。小琴是双眼皮，而她是单眼皮，将单眼皮弄双的女孩是很多的，但我还没有听说过有哪个女孩要把双眼皮改成单眼皮。
“好像见过你的，在京都，对不对？”女子说。
“何以注意到我？”
“比较特别吧。”女子轻轻笑了一下，“穿着西装扎着领带，一副上班族的打扮，看起来却很悠闲的样子，在街上晃来晃去。”
“旷工偷跑出来的，没有办法。”我说。这个确实没有办法，毕竟是在上班时间偷跑出来，没有机会换衣服。然而怪也确实是怪，雨音也说过“奇怪的家伙”。
“那时候注意我了？”
“太过注意，以至于呆在原地1分钟。后来想起要追你，你已经转过街角，消失在人群中。”
女子用手指轻轻叩着杯子：“转过街角，消失在人群中……不错的句子，就像俳句。对了，你是中国人吧，知道俳句？”
“知道，还会简单写两句。”
“哦，念来听听？”
“蝉在树上睡，一不小心没抓稳，掉进池塘中。”
女子吃吃地笑：“很有趣呢，你这人。”
我笑了笑，突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感觉，于是只好低头喝咖啡。
“嗳，那可能是真的。”女子轻声说。
“什么？”
“就是你说我长得像你以前的朋友那回事呀。现在想想，要搭讪的人应该不至于在原地发呆吧。”
我轻轻嗯了一声。其实眼前的女子并不像小琴，只是我想象中小琴长大后的样子。我一直觉得小琴长大后会是个颇具风韵的美女，眼前的女子基本符合我虚构出来的形象，除了单眼皮。
“什么样的女孩子？”女子问。
“我中学时的同桌，长相就不描述了，我认为她长大后应该像你这个样子的。别的方面倒很普通，沉默寡言的，学习固然是好，但那是因为她把别人玩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了。做事很认真，性格也挺温柔，就是……怎么说呢，缺少一点悟性。”
女子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很严格呢。我以为对于自己暗恋的对象，应该在别人面前一个劲地夸她才对。”
我当然不至于告诉她其实她说反了，那样更加解释不清。我只是说：“没办法，实话嘛，这种女孩子才真正讨人喜欢，太聪明了反而会让人害怕的。不过这些话只能在背后说，那样楚楚可怜的女孩子，万不可当面打击的。”说完我又想，小琴真的是那么脆弱吗？未必如此，她或许早就清楚地明白到自己悟性不高，并且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的沉默寡言，只是性格使然，并非脆弱的表现，说不定比我坚强得多。
“那么你呢？在学校如何？”
“我么，在学校也是很普通的人，不过有点小聪明，不怎么费劲，学习还过得去。”
“听起来像不怎么公平。”女子略有所思地喝了口咖啡。
“其实人生下来就是不公平的。”
“何以见得？”
“第一次睁开眼睛，觉得饿，由于本能的驱使，便四处寻找乳头，却发现周围只有湿漉漉的水草，你说如何是好？”
女子愣了一下，然后嘴角荡漾出笑意：“黑色幽默。不简单。”
“现实是沉重的，但是总不能把沉重的现实就这么硬梆梆地往别人身上砸吧，这样大概谁也不会高兴。”
“不过，会很辛苦呢。”女子若有所思的说。
“我说，为什么那么想找她，你那个同桌？”沉默了片刻，女子问我。
“想再见她一面，虽然见了面可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是总觉得还是见一见的好。当年似乎有什么事情没做完就嘎然而止，于是把完成的部分封存了起来，后来竟然就打不开了，也忘了是什么。若是再能遇到当年在一起的人，或许有助于打开箱子。我说不好，只能这样表述，明白？”
“多多少少。这种感觉，我也应该有过，怎么说呢……算了，说不好。”女子摸出一支烟来点燃，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股烟雾。
我也掏出一根烟来点燃，学她的样子点燃，不同的是，我抽MILD SEVEN，她抽LUCIA。
“叫我小晶好了。”女子说，“姓不好说，挺复杂的。名字嘛，代号而已，小晶代表我，我就是小晶，简单明了。把你的代号也告诉我吧。”
“代号？”我想了想，点头道：“叫我马哈鱼好了。”
小晶哑然失笑：“马哈鱼？哈哈，真是有趣，这个名字不错，好了，以后就叫你马哈鱼，长得笨笨，味道却不错的马哈鱼。”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来日本多久了？”
“两年吧，大概。”
小晶又笑了：“这都记不清楚了？”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具体哪天来的，早就忘记了。”
“啧啧，”小晶摇了摇头，“不简单。单身吧？一直一个人住？”
“基本上。不久前发展了一点社交关系。”
“社交关系？”
“认识了一只猫，跛的，饿了的时候来家门口吃饭，有时候还一起进餐。猫不错，老实，没事的时候自己在附近玩，不给我惹麻烦。”
“单身男人的混乱生活。”小晶总结道。
我笑了笑，低头喝咖啡。冰块已经化尽，似乎有点温温的感觉了。
小晶突然把头凑过来，在我耳边轻声道：“不介意的话，晚上去帮你收拾收拾房间可好，作为请喝咖啡的谢礼？”
我微笑着点头道：“当然好。”
滴水的声音（八）
所有跟帖：
•
沙发！茶来！
-轻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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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22/2005 postreply
06:2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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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茶，只有酒，酒里有迷药，嘿嘿……
-下雨不打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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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22/2005 postreply
06:3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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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不打伞,全身都被淋湿透了，却是自找的
-俳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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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22/2005 postreply
07:22:57
•
下雨不打伞,全身都被淋湿了，却是自找的
-不会数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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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22/2005 postreply
07:2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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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这位同学悟性很高……
-下雨不打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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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22/2005 postreply
07:30:05
•
社交关系用得妙， 不是喵:)
-crystals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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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22/2005 postreply
09:00:53
•
想起读村上春树的时候
-redw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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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23/2005 postreply
16:5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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