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訾非
8
三年前他来这里，拿了一张塑料电话卡，朝门卫挥了挥就混进去了，眼下肯定不是故伎重演的时候。
三年前，他在XX大学里逛了整整一个下午。XX大学，没给他留下特别的印象。只是那天在湖中央的小岛上碰到一个老人，来上访的，声称要摘掉右派的帽子。这事算是满足了他一点点寻奇逐异的心理。
怎么还有这种事。谁还会顶着个右派的帽子在九十年代的街上走？
而老人说他的事非同一般。二十年前，平反那阵子，组织上在他档案里翻了个遍，也没发现被定为右派的证据，人家说他本来就不是右派。
“但我确实被整过，挨过打！”他伸出手，让他看胳臂上的伤疤。
“你想让人家怎么给你平反？”
“他们一定要有个说法，反正不能这么就算了。”
好吧，您就继续讨说法吧，他心里想。
老人对他这个听众很满意，把几十年前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交代了：如何考进XX大学，如何扛着铺盖从北沙滩搬进燕园，如何跟外国人套近乎学英语，结果被这事拖累了一辈子……。
“当时大家都用功呵，建设新中国嘛。学英语学到半夜才回来，饿着肚子，能不谈吃？你一句我一句画饼充饥，不知哪位问了句：‘谁吃过西餐？’我就接茬：‘我！’我是吃过啊，跟老外学英语，跟人家吃过饭。这话就给人记住了，后来反右，就有人揭发我……。”
“啊！”
他离开XX大学西门，沿着街路向南走了一阵子。[暴雨来的时候，谁不是风里头的一棵芦苇？]
他叫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说他要去X大。司机心领神会，拉着他直奔XX大学的机动车门。
果然无人阻拦。
校内马路上冷冷清清，只有寥寥几个人在低头走路。[如果把游客放进来，这地方就热闹了。虽不至于人山人海，熙熙攘攘总还是有的。他们会跟每一棵草合影留念，站在老掉牙的水塔下面仰头张望，在墓地里出没。目的只有一个：我来过了，你们看看，我来过了。这种傻气情有可原不是吗？就算凯撒大帝，也干同样的事，只是比老百姓们多了一件而已，算不上伤天害理。]
司机猛一刹车，他就朝面前的车窗扑过去。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从车前摇摇晃晃走过去了。
“有病！”司机说。
他说他大概心不在焉吧。
“那不跟死人一样了！” 司机摇下车窗，“你死人啊！”他从摇开窗缝里把这句狠话送出去，又把车窗速速合上。
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愤怒。“那不跟死人一样了”――在他眼里，人一定不能心不在焉，不然，“那不跟死人一样了。”
9
有一阵子，大概他上大学的时候，他试图让父亲母亲的关系好起来。现在他知道这纯粹是为了让他自己好受一些而已。如果他们两个拉着手，相亲相爱，最高兴的当然是他。但假如两人真这么做了，他又岂能习惯。两个把所有情感都转化成对柴米油盐的莫名其妙的关注的人，突然谈情说爱，那会是多么可怕的局面。
是一种什么力量把父亲和母亲拴在一起？奇迹是怎么发生的？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委婉地问过母亲。他问，人为什么要结婚？
她的回答是：等你老的时候，要是生个病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
好吧，她等于在说，只有孱弱的心灵和肉体才需要婚姻。他对这个答案深恶痛绝。
孩子宁可忍受折磨也要留在家里，不是一样的原因么。
害怕死。
人世就是一个巨大的殡仪馆——花团锦簇地，吹吹打打地，热热闹闹地遮盖对死亡的那种彻骨的恐惧。
10
他在XX大学图书馆旁边下了车。三年前他来过这里，更早一些，一九八九年他也来过这里，当时这座新图书馆还不存在。
三年前，图书馆里里外外都是簇新的，号称亚洲第一。现在他重又站在馆门前，这庞然大物已略显苍老，门口铺着的那条石榴红的地毯已有些黯淡——当年它亮丽可喜，可以一直铺到人的心里去。亚洲第一，他并不信，但它也的确不小，四层主楼，好几个配楼，叠墙架屋，算得上气势恢弘。这恢宏上头啪地一声盖下个大屋顶，你站在它面前，总有一种如厕的感觉。
站在图书馆门前广场上朝四周望去，满目是大屋顶式建筑，上一个朝代的遗迹。图书馆的大屋顶，显然为了与这些遗迹遥相呼应，竭力维持某种一致性。
他走到图书馆玻璃门前，被保安很及时地拦住了。
“证件！”
他悻悻退回，找了个石凳百无聊赖地坐下来。
坐了几分钟，起身沿着滑腻腻的路面朝南走。
他忽然意识到， XX大学心理学系就在这附近。柴就在这里上班。
柴果然在办公室里，正一个人盯着电脑屏幕看。黎恍若回到德克萨斯的那个袖珍的大学城，那时他到柴的办公室拜访，柴都是躬着腰趴在电脑前头。柴是个不折不扣的网虫，老是在几个中文论坛上跟人辩论，大放厥词。黎从柴背后看他的屏幕，上头不是论坛，而是一个研究期刊的网页。
柴连忙拿来塑料口杯，给他倒水。
黎说不用了谢谢，说以前你电脑永远挂在论坛上，堪比职业辩手，现在改邪归正了？
柴还是坚持给他倒水。
黎说你现在挂不上去了吧。
“现在可清静多了，不用被人骂了。”
“我想去你们图书馆看看书，没想到那里搞得跟五角大楼似的。”
“呵呵，这是中国。”
“我怎么才能摸进你们知识的殿堂呢。”
“办个临时阅览证－－你这样的无业游民，怕是不成了。”
“到处都是保安，就像遭了恐怖袭击似的。”
“防患于未然嘛——你证件办齐了没有？”
“什么证件？”
“身份证啊、户口本啊、档案啊、工作证啊、离婚证啊、暂住证啊……这些都办完，你这人才算起死回生了――你真离婚了？”
“出国前我的档案就不知弄哪去了，现在就更不知道了。”
“赶紧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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