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的摩下午5点30分
照相的故事
1
我嘛,这几年对于美国基本上还是满意的。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但毕竟还是有优劣的。在我这行做postdoc年薪大概在四万上下吧,不能算多,因为钱总是少的,但对我来说够了。他能让我过上一种简单但有尊严的生活。这种生活就是我想要的。想当年在协和读博士,那时一个月挣的钱也就够维持个新陈代谢。尊严嘛,就算了吧。如果不是来美国,恐怕我一辈子不会玩上摄影。有一段时间我在巴尔的摩的街上转着,真想买把手枪一枪把自己给嘣了算了。那时有两个朋友拉住了我,一个是我的照相机,一个是我的二手车。
我在美国一直住地下室,家里总劝我搬到楼上,不要光图省钱。唉,跟她们说她们也不明白。这不是个钱的问题。省钱只是一方面,而且是一个次要的方面,我真心喜欢住地下室。美国的地下室只是半地下的,不潮湿,冬暖夏凉。更重要的是,一进去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还有一点就是能给我一种流落异乡郁郁不得志的沧桑,满足我对于伤感的需求,觉得自己像是个文化人。
总之,当MarkII刚一上市,我犹豫也没犹豫,立马拿下!MarkII带了一个红圈的24-105的变焦镜头。红圈,这不好嘛,红圈那是专业级啊,24-105的变焦能满足所有不是变态的需求了。这不就行了吗!后来一打听,不行!那个头整个一个红圈中的败类,是伪红圈。得,我就再单买头!然后,一打听,一定要用德镜!蔡司的好,德镜!好,那我就买蔡司。而且专业的都用定焦!好,那我也买定焦。又一打听,据说世界上90%的伟大照片都是用50的头拍的。那好,我也买一个50的头。然后又一打听,现在的大师又都改用广角了,28起步。好,我也用广角,于是就再加一个号称好莱坞的蔡司28。这还不好嘛!然后,我可以打听我最关心的问题了—怎么拍漂亮MM。哎呀,这才知道原来28,50都不适合拍人像,要拍人像得用—人像头!得,还得买。于是再进一个蔡司85mm。这还不好嘛!最后又一打听,这要严肃的摄影,光有镜头还不行。你不是想严肃的摄影吗?是啊!你不是不是只是想玩一玩吗?不是啊!那你得用——三脚架!!严肃的摄影家都是用——三脚架!!!这镜头只是镜头,那三脚架可还得单说,那里的讲究可又多了去了。我回家上网一查我的帐户。妈呀,别再瞎打听了,这地下室得住到2031年了。
很快,连机子带头都来了。
一切来得正是时候。
因为霁要结婚了。
霁是在我们协和实验室的八年制学生。毕业后,在约翰霍普金斯读书,一直没有联系。上个月接到她的一封email,说要结婚了,请我去参加。现在我的MARKII来了,婚礼也来了。
我带了一套西服来美国,但我从不穿西服。不适应,尤其我脖子敏感,不要说打领带,就是把衬衫扣子全系上都痒痒得受不了。而且当时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所以我决定还是穿个短袖算了。挑一个像样点儿的正规点儿的短袖也就可以啦。
我那时又搬家了,可还是在Bank street。这回是和一个中国postdoc,小夏一家合租house。我还是住地下室。
客厅里面有一个立式的大试衣镜,但不好意思把衬衫都拿上去试。我就在下面先穿好一件,然后溜上去照照。再赶紧溜下来换一件。不过群众的眼睛依然雪亮。我才试了两件就被小夏的岳母杨阿姨发现了。杨阿姨是上海人,人很好,也有着上海人的细心与敏锐。她立刻觉察出情况异常。当我试第三件时,杨阿姨竟然大大方方地走过来。“这件侬看不好的呀,显得脸黑的。”她笑着对我说,眼光意味深长,显然她以为已经猜中了我的心思。其实当时我的脸在镜子里是一片通红。杨阿姨是她们小区里秧歌队的领舞,年轻时可是一枝花啊。
观看镜中的自我是人类的一种复杂行为。其内心活动极其丰富而微妙。这本该是一个隐秘的过程以便从容地进行,类似于在淋浴时抚摸自己的身体。但就像很多事情一样,看开了也就那么回事儿了。
“干脆你把衬衫都拿上来,让阿姨帮你挑一件。”
于是我也就干脆把衬衫一股脑地都抱了上来。
“哎呦,你有这么多的衬衫啊!”
杨阿姨一句话说得我满脸发烧。在美国,我在室内基本上一年四季穿短袖,所以总是隔三岔五的一有便宜货就搂它两件。买东西有成瘾性,一买开了管它有没有用就老想买,所以时间一长还真是积累了不少。现在一看,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开始试的时候我还发表一两句意见,很快我就放弃了。在完成了阿姨的所有指定动作之后,我没有做一个自选动作。阿姨一拍双手:“我看就是这件了!”
老女人的意志相当强大。我相信随着世界的发展,未来的统治者一定都是这些老女人们。她们身体里有一种强劲而持久的暴力。太暴力了,它足以扭曲你的意愿。这种暴力杨阿姨有,我妈也有。
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终究是你们的。你们就像下午5、6点钟的太阳,令人绝望!
2
车刚跑了一会儿,我就开始后悔。我觉得还是应该穿西服,如果大家都是西服革履,那我站在当中就太傻了,就会处于一种1和3之间的状态。而且自己不上档次也就罢了,关键是显得对新人不够重视。但现在已经在路上,后悔也晚了。而且回去还要再当着杨阿姨的面把她选的短袖换下来,那后果虽然不堪设想,但我还是设想了一下,我知道了,结果肯定是我穿着这个短袖进屋,20分钟后我又穿着这个短袖出来。怎么,你忘了,老女人的暴力,足以扭曲你的所有意愿。唉,硬着头皮去吧。
当我挂着相机走向教堂时,外面已经站了不少人。看来这个婚礼的场面不小。果然所有的男士都是穿西装打领带,我觉得十分尴尬,走得都没劲了。
来到教堂门口,一个颇有气质带着一副考究的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士,正站在门口和两个女士谈着些什么。当他看到我时神色一变,这让我心头一沉,一点自信都没有了。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就奇怪了。
这个大哥看到我之后,竟微微地弓起腰盯着我的胸部走了过来。
“这是什么机子?”他到了就问,还没等我回答,他的头已经绕着我的胸前挂着的相机移动了180度。“唉呀,这是MarkII啊!你已经搞到了!……这是什么头?不是佳能的头吧?……唉呀,蔡司啊!”他说着抬起头,目光既是羡慕又是崇拜。“牛人啊!”他那崇拜的样子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连忙说:“机器不重要,不重要。我也是在瞎拍。”“唉,不能这么说。”他收敛笑容,“牛人用牛机,牛机配牛头。用这机子拍出的片儿错不了。”
那天新人有两位,但MarkII可只有我这一台啊!你也知道现在玩摄影的人有多多啊!在婚礼上转了一圈,我就觉得我比新郎新娘还要幸福。“Today is my today!”
坐在那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电影里的慢动作镜头。
婚礼上觥筹交错,人影浮动,俊男靓女们手把酒杯,声色恍惚。就在这时,我胸前挂着配了蔡司镜头的MarkII缓缓地走进来。一张张笑容凝固了,都开始慢慢地转向我,转向我的MarkII,神色惊羡。随着我缓缓地向前走,他们纷纷地把路让开,但目光依然在追随着我的背影。后来,在庄严的婚礼进行曲中,我一个人走在最前面,新郎新娘跟在后面,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我,同时又张开双臂,一起阻挡着向前慢慢涌动着的激动的人群,就这么跟着我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啊……我一边走一边缓缓地向后扭转身体,骄傲地微笑着回顾众人,那MarkII随着我身体的转动,就徐徐地飞扬起来,然后再慢慢地向下,落在我的胸前,接着又被弹起来,慢慢地上升,在空中飘扬……
晚上回来时,正在门前掏钥匙,杨阿姨已经笑盈盈地为我把门拉开。“这么晚才回来。”她关心地问。
“是啊,是啊,今天太晚了。”
“怎么样?”阿姨意味深长。
“爽极了!”我兴奋无比。满脸幸福地一溜烟跑下楼去。
杨阿姨一定要在我身后感慨:“现在这些年轻人啊,怎么第一次约会就爽成这个样子了!”
“牛人用牛机,牛机配牛头。”躺在地下室里,大哥的话又回响在耳边,它让我那小小的虚荣心勃起了很久很久……
你知道我在中国就是个小屁民,我们家就是一个普通家庭。说实话这么多年我并不清楚什么是尊严,那应该是有钱有势的人才有的东西吧。今天这种勃起让我觉得这就应该是尊严了。我找到尊严了!这感觉可他妈的真好,太牛逼了。
我闭上眼,向左躺,嗯,是好的!我幸福地笑了。再向右躺,嗯,还是好的!我又幸福地笑了。我翻过身,仰面朝天,四肢张开,哈哈大笑。突然笑声嘎然而止,我睁开眼,想起了MarkII的价钱。一台MarkII加上这几个蔡司头,一共五千来美元吧,合着得有三四万人民币了。这不多啊,这才多少钱啊?听说现在祖国尽是亿万富翁几十亿万富翁,那每天晚上他们的尊严得勃起的多老高,多老大啊?我靠,他们在祖国那得活得多牛逼啊!
我想看看他们的尊严勃起时是副什么样子,于是我闭上眼,于是我他妈地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