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王小波不煽情，不装？他不仅煽情，不仅装，而且还高明之极、狡猾之极。
一本《黄金时代》，所有煽情的地方，都加上“陈清扬说”几个字，王二立刻就摘清了，可以继续占着流氓的位置、肆无忌惮地想、肆无忌惮地说、肆无忌惮地看。
最著名的这两段：
陈清扬说她真实的罪孽，是指在清平山上。那时她被架在我的肩上，穿着紧裹住双腿的筒裙，头发低垂下去，直到我的腰际。天上白云匆匆，深山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刚在她屁股上打了两下，打得非常之重，火烧火燎的感觉正在飘散。打过之后我就不管别的事，继续往山上攀登。
陈清扬说，那一刻她感到浑身无力，就瘫软下来，挂在我肩上。那一刻她觉得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她再也不想理会别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间把一切都遗忘。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
这两段相当美，直指人心，男女通吃，适合感情被岁月沉淀了一下，但又忍不住要祭奠青春、怀念青春的中年大叔大婶。
这两段煽情煽得不是一般的厉害，但是看起来又很自然。充分证明了煽情的最高境界就是自然，不加粉饰的大白话，让人几乎看不出煽情来。这两段里最粉饰的两句是“春藤绕树，小鸟依人”，因为里面有比喻，也就是说有修辞手法。其他的，看上去全是大白话。可是又如此动人。
问题的关键还在于，加了一个“陈清扬说”，叙述者王二就彻底摘清了，可以继续心无牵挂地耍流氓、继续一门心思敦伟大友谊。“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这两句唯美的话，王二就不说，而让陈清扬说。
假设这两句不变，但由王二说出来，只能显出王二的自大和滑稽；
假设这两句改成“在那一瞬间我爱上了她，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由王二说出来，那整本书彰显的王二的自由凶猛精神等等就毁于一旦；
假设这两句由间接引语改为直接引语，变成：“陈清扬说：‘在那一瞬间我爱上了你，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煽情的痕迹就太明显了，也跟全书的间接引语风格不符。
所以这两句间接引语，处理得实在是非常高明。
光从《黄金时代》结尾这两段就能看出，没有一个好作家是不装的，没有一个好作家是完全自由的。写作永远是情感和技巧的妥协。到了某种高度，技巧的作用远远大于情感的作用。王小波也许满怀浪漫而自由的诗意，但就写作而言，是一个狡猾的作家。我这里的狡猾并不一定是贬义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