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2008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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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佳芝见到邝裕民的时候，国难正当头。可是国难是什么？王佳芝并没有很深地想过。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那是男人的热血梦想。像王佳芝这样的温婉女儿，只想继续念书，最好是去英国投奔自己的父亲。
可是英国既去不了，书也念得不安生。众人的心里，不是恐惧，而是没着没落的凄惶。当整个世界被一个巨大的话题所充斥，那么这个世界里所有个体的生活全都变得微不足道而且了无意义。做什么好呢？想什么好呢？自己是否还能决定什么呢？
邝裕民站在舞台中央，说：王佳芝，你也跟我们一起演吧。
演吧演吧，不管演什么都无所谓了。粉面花颜，唇红眉翠，这不过是演一出戏而已，可是也能像一袭平庸无味的灰布旗袍领上斜斜镶的一串亮片，给满眼满脑的乏味加点调料。
王佳芝从一开始就不是热血的。
可是王佳芝见到了热血的邝裕民。邝裕民就是那个在旗袍领上镶亮片的裁缝。国难似乎很远，可是这个男人却这么近。他在王佳芝眼前开了一扇窗，透过窗户，王佳芝看到的不是慷慨同仇的激昂气概，而是自己无聊无望无意义生活中的一抹不同寻常的亮光。
所以当邝裕民说：“我并不是要勉强大家……”时，王佳芝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说：“我愿意跟大家一起。”她追随的不是信念，不是理想，不是英雄主义，而是一种证明自身存在的需要：生活太苍白无力了，任何色彩、哪怕是鲜血的色彩也是好的。
可是江湖就是江湖。无论你有怎样的动机，怎样的道行，一入江湖，怎么能全身而退？王佳芝对任何人的承诺都可以无效，却不得不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这场戏是她自己决定要参演的，那么无论如何当然只有演下去。
所以王佳芝在接到易夫妇离开香港的消息时，心头的失望可想而知：就像一个人折断了无数根针、扎破了十个手指头之后，女红手艺初有长进，却发现自己准备往上面绣花的那块料子不翼而飞了。
人生总是充满了这样突如其来的荒唐。
生活继续乏味，继续了无意义。
王佳芝排队买米，去电影院看电影，去学校忍受日文教育，可是再怎样的忙碌也是死水，没有波澜、没有亮光、没有出口。
所以当那个给旗袍领上镶亮片的裁缝再次出现，王佳芝毫不犹豫就跟着他走。就算这个人是一把致命的刀，他至少能够在劈开周围沉闷空气的时候，带来一丝流动的风。
这个人不是刀，他把王佳芝交到一只拿刀的手里，这只手把王佳芝变成一把刀。
王佳芝心里，却始终把自己当成一枚绣花针。三年过去，指头上的旧伤还隐约可见，花还没有绣，针却快要锈了。
那块料子在哪里？那块料子在哪里？它是我的绣品，我的戏服，我所选择的人生。
易先生也在江湖中，为自己有意选择的或者不小心选择的人生负责。
他能杀人，却小心地不让自己被人杀。
他既然选择了被人切齿痛恨，就不能再轻易相信别人的爱。
他的太太每夜给他暖脚，却是否知道他枕头底下有没有上了膛的手枪？
就算金屋中藏了阿娇，他的心也仍然冰冷如铁。
情人的一曲轻歌纵然能唱红他的眼圈，也只能萦绕在他的耳畔、心外。
就算进入了心里面又能怎么样呢？他又能如何？别人又能如何？人家要的是他的命，不是他的悔改。
众人都在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他当然也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六克拉的钻石，幽幽地闪着光芒，闪到王佳芝的心里去。
戒指戴在手上，光亮晃花了她的眼，她以为从情人的眼里看到了温暖的笑意。
然而，钻石终究也只是石头，就算有鸽子蛋大小，也终究冰冷。王佳芝误会了，以为光芒等于温暖。
她有没有想过放走易先生的后果呢？
在电光石火的那一刻，她多半是什么也不想的。可是后来在封锁的时候，她大概已经想到了。可是她心里还存着幻想么？不然为什么在摸出毒药的同时，还微微笑了笑？
王佳芝知道自己在演戏，却无端背叛了自己的角色。易先生的戏就是生活，所以始终要忠于自己的角色。
所以王佳芝放走了易先生，可是易先生一定要杀了王佳芝。
选择一个女人来诱敌，实在是件很冒险的事。计划的成功，要求这个女人必须有钢铁般的意志和冷酷的心，同时对某种信念或者某个人有无与伦比的忠诚。
王佳芝没有变节，因为她本就无节可变。
王佳芝从来没有过真正的热血，所以到最后终究做不到冷血。
所以她无法像西施亡吴、貂蝉灭董卓、友弟德诱杀敖罗斐乃一样，自始至终以坚定的信念和冷酷的心来指引自己的行动。
钻石不是问题的关键。以当时老易那双电眼的力量，估计就算送王佳芝一块手帕，也能让她意志崩溃。
其实王佳芝在最后的时刻，心里未必不安然。对她来说，这样甚至是最好的结局。假设王佳芝没有放走老易，那么会怎么样呢？老易会被暗杀掉，而王佳芝永远只是一枝被使用过的暗箭。这支暗箭，戴着手上的大钻戒，满怀罪恶感，余生该如何自处？现在的结局里，王佳芝至少再一次自主选择了自己的方向：绣花针被折断了，刺进自己的手心里；面前的料子虽然触手冰冷，可是终究浸满了手心流出的鲜血。“再怎么洗也总会留下印迹的吧？”王佳芝大概会这样想。
“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张爱玲真是太狠了，能把一个男人写得这样透彻。张爱玲狠到了极致，李安对老易的态度，却要温和许多。不过李安也有李安的狠。看看老易在床上的那张冷脸：连缱绻缠绵都做不到欢愉，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