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多少年前的清明,似乎都是在亢奋的迎接春耕的蠢蠢欲动中过去。今年因了这错乱的季节,冷彻的春风,迎风喘息的黄色水仙,还有小凡的文字,想起来要写写故去的亲人。
很怕写死去的人。 他们的故事,我知道的不多也不全,那些听来的陈年旧事,甚至有可能混淆了主人,随着日子一天天挨过去,就连很偶然的转瞬一逝的回忆也变得像黑白老照片一样,夹在影集中,因着日积月累的潮气,不仅斑驳着落了边角,甚至模糊的不能辨清了脸面,不能分清了谁是谁。
于是,今天我决定坐在书桌前,努力的去搜寻去回忆。 忆起她。不管今年的坟头,她会看见几束青香, 也不管, 这些记忆,是不是干巴巴的不会给人带来阅读的趣味。 我只是想尽量留下一点关于她的记忆。 因为实际上,她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包括记忆,也只是存在于很少的几个人中间,被很少的几个人偶尔提起了。
那年, 祖父去世, 父亲在阴历的12月带我回老家奔丧。 我应该是7,8岁的年龄。 午夜12点在湘中的一个小站下了火车, 穿着棉布鞋在残雪的乡村小路上,淅淅的雨水,或远或近的狗吠声, 心怦怦跳。 父亲扛着治丧要用的白布,牵着我的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里,急急的小心地走。水田中的田埂,泥泞而滑,凭着父亲的记忆, 我们绕开零星的小水塘,要赶在合棺之前见上他的父亲一面。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的到了聂家屋场。祖母的卧室正对着晒谷坪, 远远的看见灯光通明,门开着半扇,有人影出出进进。 我的奶奶姑姑伯母们等女眷正在祖母的卧室里焦急的等着我们。一片哭声中,父亲从我身边消失了。而我,被拥入了她的怀中。
在我的印象中, 祖母的眼睛深邃有神,脸色好看圆润, 两个姑姑高大魁梧,只有这个最小的姑姑, 极其瘦,而且矮小,微微佝偻的腰。 最大的特点是, 她有一张很扁很扁的嘴, 整个脸颊完全陷进去,说话不仅有点囫囵着听不清楚,而且带着奇怪的鼻音,虽然我从来没有听过她高声大气的说话, 可是偶尔的发音,依旧有一点泡沫划过玻璃的那种让人不很舒适的刺耳尖锐。
她拥我入了怀中。带着哭腔说,这个可怜的妹子呀, 棉裤鞋子全湿了呀,真不容易呀,哪里走过这样多的乡里路呀,天气这么冷,冻死了。她一直就是这样,好像很爱哭的样子。和我父亲母亲见面, 见的时候一定要哭一场, 分别的时候一定要再哭一场。
她急急的帮我换下湿衣服,我被带到祖父的棺材前,又看到了一个月前,我随父亲刚刚来探望过的那张脸。一个月前,病重的祖父一个人躺在自己的小屋,用房梁上垂下的一根打着接头的草绳帮助自己起床。他儿孙满堂,女儿们也有几个嫁得不远,却不原意接受端茶送水的照顾,最后随了愿,没有惊扰他人,静静地就这么走了。那时的乡下,70也还算做古来稀。 而他90岁的高寿。丧事倒也办得像个喜事。
我已经记不太清楚这次奔丧了。记得祖父躺在棺材中被石灰粉围着的脸,比一个月前看到的病榻上瘦削的他又小了很多很多。 以至于我后来回想起死去的人,都是这样很小很平静很不真实的物品, 似乎因此心里也没有了很多悲伤。记得的还有她,我的满嘴没有一颗牙齿剩下的叙林媠姞(读音陀几,我们老家如此称呼姑姑)。
我的祖父祖母是大字不识的农民,却送两个儿子读了书。 几个女儿却都是文盲。叙林媠姞是我父亲幸存的几个姐姐中最小的,也是文盲。 她嫁得不远,生了三个儿子,没有女儿。我小时候回过几次老家,每次都一定去她家了,但是都记不清楚了。我甚至不记得她的丈夫是怎样,哪一年去世。 在我印象中,她一直就是她一个人。 我的大姐因为在农村长到10岁,对这些亲戚很有些印象。 我记得听她说到叙林媠姞生病了,但是没有钱医治,很年轻就落光了满嘴的牙齿。 没了牙,吃饭自然受影响,所以一直就很瘦。大姐经常说,等她工作了有钱了,一定要给叙林媠姞装假牙。
印象中再看见叙林媠姞,是我大一那年的暑假。我回家,颇为惊讶的看见她住在我家。我大姐生了孩子, 没有人帮忙,把叙林媠姞请来照顾, 也想顺便给她装上一副假牙。我只记得在我家的客厅,一个很有些年头的沉沉的木头澡盆,叙林媠姞搬到卫生间旁边的阳台上,往里面倒水,给那个可爱的小宝宝洗澡。那时候她应该60岁左右的样子。 她有了几个孙子孙女,多大了,要不要她帮忙照顾,好像我从来也没有问过。她和我母亲关系一直很好,偶尔看见她和我母亲聊天, 说着说着她就抹眼泪。她很爱哭,但并不是嚎啕大哭,是一边哭一边说话,也很少笑,话不多,不过也并不惹人讨嫌,因为她根本就很不愿意引起别人的注意。
过了暑假,我回了学校。后来有一次和父母在电话中聊天才知道,没过多久她就回湖南老家了。去医院试了假牙, 她却坚持不要装,说是带上不舒服。没有牙齿几十年也习惯了。我姐说,估计她还是怕我家花钱。我家这些年多少给她一点接济,过年过节或者她的生日都会寄钱给她做礼物。我父母双方有很多亲戚在农村,每家都会分到一点,我不知道到她那里能有多少。
最后一次再见到叙林媠姞, 是七年前我带着两个孩子回老家认祖归宗。 因为一句玩笑,我家老二随我姓,算是我父亲的后人。给我爷爷奶奶上完坟,我们去了她家。她并不知道我们要来。我记得她在外面做事,她的儿子出去找她,一会儿她来了。急急忙忙到里屋套了件衣服出来。那是一件洗得几乎看不出来花纹的的确良衬衣,很薄很透,清清楚楚映出来里面她穿的一件类似老头衫那样的汗衫,后背破了几个很大的洞,简直像渔网一样。这样的衣服,是又薄又破,没有办法补的了。她握着我父亲的手,又开始哭上了。反复感叹,老弟啊,当姐姐的我现在放心了。 我要不然想着这个我都睡不好啊。你有后人了, 我真高兴。
我本来觉得这个让我家老二随我姓,给我家续香火的事,是个很好玩的笑话。我父亲从来没有表现出没有儿子的遗憾,对我们三个女儿非常珍惜爱护。可是,我看着这两个古稀之年的老人,握着手,哭成了一对泪人,我才知道, 要男丁传宗接代这个事,封建还是守旧,真是不好说。
哭了半天,我们在厨房边她一个人的房间里坐下。 她拿出一个瓷缸,遍身磕磕碰碰的疤痕,几乎都辨别不出本身的白底色了,倒是能读出上面印的几个字---56年先进生产工作者之类的。 这是我父亲或者我伯父工作的时候送给她的礼物。 这么多年,是她每天在用的茶缸。 茶缸里,她倒上了自家做的米酒, 她和我父亲还有伯父,三个人端着茶缸轮流喝着。我父亲问候着这个那个人,应该都是她的儿子吧,却连名字对我都陌生了。
期间她的某个儿子似乎过来寒暄了几句。还有一两个七八岁的小孩过来转了转。 我们带去了一点礼物给了他们。没有坐多久,我们要赶回我外婆家了。我父亲照例拿出一些人民币塞到她手里。照例惹得她又抹上眼泪,说老弟,我总是受你照顾啊, 姐姐这辈子没办法还你这情了。
走出很远,看见她还站在那里。身后是她两个儿子盖的相邻的房子。房前一个小小的水塘。
这就是最后一次见她了。几年前,我甚至忘了是哪一年,某一次我打电话回家。 母亲告诉我,叙林媠姞去世了。父亲作为她娘家兄弟回去奔丧了。
再过一些天,我打电话给姐姐。姐姐突然神秘的说,你知道叙林媠姞是怎么去世的吗?她投塘自尽了。就是她家门口那口塘。具体原因她没有说,我猜她也并不清楚,我也并没有再问下去。
我从小生活在一个没有亲戚的城市, 似乎从来没有在清明时节回老家上坟。 倒是每年的阴历七月半,父亲会在家做纸包裹摆牌位,祭祖上供。我在想,明年四月,江南油菜花开,蕨满山遍野的时候,我一定要回去, 给我的祖宗们, 给爷爷奶奶,婆婆,姑姑,舅妈,表姐-----给这些乡野里生乡野里死去的人上坟。
注:我选了媠姞两个字来代表陀几的发音。因为媠意思是美好,姞意识是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