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邻

本帖于 2013-02-24 19:36:04 时间, 由普通用户 罗曼 编辑

 

 

10年前我们住公寓,紧邻是一位美国单身女人,琳达,身材高挑苗条,浅褐眼珠,金发。平时一般,打扮起来艳光四射。有一回下班在地铁口与之擦肩而过,若不是她Hi了一声,我根本不可能认出她来:金发闪亮,光溜溜的在脑后挽了个髻。烈焰红唇,香肩外露,锁骨清寒,半痕雪脯。一条超大摆的花色长裙,裹得她玲珑有致,鹤势蜂形。手中一个金色贝壳晚包,与发色相配。告诉我将赴舞会。 

我那时英语烂。老板是个女强人,雷厉风行,说话象机关枪,扫得我五内俱焚,极度强化听力。急了我就跟她蹦豆子,形容词副词统统省略,也崩得她灰飞烟灭。她不跟我打了,说你去上个课吧,我出钱都行。无意中得知琳达是个英语老师,老公说,你怎么不就找她呢? 

我们就坐在公寓的走廊上课,没有教材,有时读读报纸,更多时候瞎聊。才知道她所谓的英语教学,很不靠谱,基本上打一枪换个地方,三三两两几个散兵游勇,跟我似的,挣几个小钱换酒。她主要教口语,因为语法什么的上升到理论高度,还不如我。她最好的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大医院教世界各地来进修的医生,$60/小时,每周5课时。后来那个项目取消了,琳达就断了粮。 

琳达出身富贵,爸爸是著名医生,妈妈是著名律师,哥哥是更更更著名的电视人,婚礼都登在杂志上。琳达却混得这么惨,还要自己掏钱买杂志给我看她哥的照片。我问她为什么不住父母家,可以省房租。她说这才是美国生活方式,她是成年人,要独立。但又提到父母保守,如果她带男友回家,结婚前不能住同一个房间。时不常的,她也带学生去她父母的豪宅上个课,让那些老外见识一下上流社会。 

琳达本人,贵族女校毕业。我想象她生活的重心应该是钓个金龟婿,却如此挫折。那个时候的女校非常严格,禁果就是禁果,据她说出来都是处女。解禁后她很快就找到了蛇果,她的首任男友高大威猛,与之十分般配,令其尽享受鱼水之欢。好景不常,男人提出分手,由爱生恨,她诅咒他:“去死吧!”男人真的一个月就死了,车祸。琳达就有点神经了,自责,怨恨,甚至怀疑自己有魔力。咒谁谁死。最后搞到求医,别人问她睡眠如何,是否焦虑等等。她尖叫:“你疯了吧!我一天25个小时都睡不着!”而且这样的事,说是又发生过一次。听着很玄,有点象中国的望门寡,或克夫之类。 

可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蛮正常。问我,眉,在你小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下午会和琳达这样坐在一起讲话?我说从来没有。她说世界是不是很奇妙?我猜她也想不到她会沦落至此。去做咖啡店女招待,生意太差,老板娘派给她几张靠门边的台子,一个小时才挣了$3小费。她一个日本学生开寿司店,拉着她跑手续办执照,装修,设计,全靠她,否则那小日本哪说得清道得明。她不免拿自己当了半个老板娘,事事亲为,准备大干一番事业。可店开了,小日本闭口不提工钱,装傻充愣,只当朋友帮忙,送了她一双花筷子,狡猾大大的。她白白付了那么多的心血,最后卷了一堆寿司饭团,吃了一个星期。 

但我从来见她,都是一副开开心心的样子,我也不知道,她的房租到底怎么交的。有一回她提了满满的东西,非常自豪地向我介绍她旁边高大壮实有型的男人:“我爸!”我也曾问她,你为什么不去找个工作呢?你又不需要签证,你又没有语言问题。她摇摇头,可是我不懂会计啊,计算机啊,我也不会打字。我说打字还不简单,我教你。下个软件,练半年就够了。要不你到我家里来,图书馆也有计算机,免费的。她不置可否,想必这跟嫁人有些不搭。 

她教的口语,都是所谓情景对话。我们读到一则新闻,39岁非裔女地铁产子,呵斥不得靠近,用报纸包了孩子冲出去,被拦截送往医院。到晚上才跟社工说,家中还有两名幼子。我们讨论产妇的动机,恐怕担心家中孩子被没收。但琳达显然更关心女人的体能,站起来作势跑了几步,卷了些报纸抱在手中当baby,对着我吼:“别过来,你们都不许动!”然后十分欣慰向往地说,我还有好几年,我也可以生baby,再跑。 

情景二。电话付帐。琳达作腔作势空握着一个电话,“请等一下,”续而转头喊道:“蜂蜜,我们那个visa卡还能不能用?哦,哦,上回不是刷爆了么?”再对我回眸一笑百媚生:“你等一下哈,我去找找master卡.......”我笑的前仰后合,她却一本正经地说:“快问,卡号是多少,什么时候到期,姓名。一定要说,A as in apple, B as in book......这样别人就不会误解,或者挑剔你的口音。” 

情景三。“我有次在路上,一个男的对我说ugly。我气晕了,浑身发抖,居然没还嘴。象这种情况,你觉得应该如何回击?”我说,stupid, idiot, dumb, go away, get out of here。她点头,还有呢,loser。她大笑,你还知道这个,你不用我教了,太美国了。我就又说了一个,You  sxxker琳达双手捂着脸,跺脚狂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反正,我又不是贵族女校放出来滴。 

琳达的妹妹结婚,好在是夏天,她买了条透纱长裙没花多少钱。婚礼上期期艾艾地推销自己,说我只大她一点点。我听她的复述,真是满目凄凉。 

揣着一颗如此恨嫁的心,她也有男友,不果。另文备述。 

那时候公婆跟我们一起。我公公对琳达的状况十分不解,说她既然有个那么有钱有名的哥哥,最最少应该给她找个工作,另外半截话没有说,还应该给她找个男人结婚,或者送她房子,那不就是拔根毛?她父母也是,没说从儿子那拨点给她,一碗水总要端平噻。可是琳达却认为哥哥非常慷慨大方。只要他来,就带琳达去高级餐厅,还塞给她$200现金之类,常常有礼物。中外观念的不同,可见一斑。 

后来我们搬家,还请琳达去玩了一次。再就没什么联系了。前年在贺岁片中见到她惊鸿一瞥,有一句台词,镜头一晃而过,大约是她哥的面子。明显老了。不知道嫁出去没有。老公说,象她这种,就是所谓white trash。我真难过,何必这么说呢?她只是没那么幸运罢了。而且,我们有许多快乐时光。暖暖的周日午后,太阳照进走廊,洒在两个本来八杆子打不着的女人身上,听她们叽叽地讲着笑着。走过千山,穿过万水,于斯陋室,结此芳邻。

所有跟帖: 

先坐沙发再细读! -.川晔- 给 .川晔 发送悄悄话 .川晔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08:50:15

顶眉子的芳邻!!!!她如果想工作。。。有的是。只是她走偏了。 -舞女- 给 舞女 发送悄悄话 舞女 的博客首页 (421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08:59:04

她是把一生的福气提前消受光了。福靠德载,她的德行不够,所以福气不能绵长。很公平啊。 -.川晔- 给 .川晔 发送悄悄话 .川晔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09:01:36

她其实很单纯很好心。因为家庭条件优越,没有防人之心也不懂攻守之术。 -舞女- 给 舞女 发送悄悄话 舞女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09:13:05

德行的修炼也包括提高给与的能力。我的理解是:你从社会上拿了多少,也应该回馈多少,最好回馈更多,是为德行。 -.川晔- 给 .川晔 发送悄悄话 .川晔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09:17:12

所以我从不空叫我孩子努力读书什么的,只是说:你们现在什么都有,很多的享受伸手可及, -.川晔- 给 .川晔 发送悄悄话 .川晔 的博客首页 (109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09:21:06

川姐,前天还在谈教育问题,你果然厉害。 --眉子-- 给 -眉子- 发送悄悄话 -眉子-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09:30:37

没有没有,俺就是大原则上说说,细节上抓得很不够。 -.川晔- 给 .川晔 发送悄悄话 .川晔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09:34:33

哇,川的见地高高地 -DuedayDEC23- 给 DuedayDEC23 发送悄悄话 DuedayDEC23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13:24:26

走过千山,穿过万水,于斯陋室,结此芳邻。--每一份缘分都曾让人感动 -小活- 给 小活 发送悄悄话 小活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09:24:28

眉子笔下的人物都是形神俱佳!佩服。 -WXCTEATIME- 给 WXCTEATIME 发送悄悄话 WXCTEATIME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09:34:16

看得人唏嘘。 -尘凡无忧- 给 尘凡无忧 发送悄悄话 尘凡无忧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09:50:42

眉子的文章温馨细腻,却又犀利深刻.文字规范严谨,词汇丰富,文笔自然流畅,独树一帜. -biewenwoshishui- 给 biewenwoshishui 发送悄悄话 biewenwoshishui 的博客首页 (226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10:03:39

师太讲过吗? --眉子-- 给 -眉子- 发送悄悄话 -眉子-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11:30:30

也唏嘘一下~~~ -2010的冬天- 给 2010的冬天 发送悄悄话 2010的冬天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10:06:19

好了,你跟凡尘加起来两下。 --眉子-- 给 -眉子- 发送悄悄话 -眉子-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11:28:20

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在70 S去,然后媚子给我写篇极尽辛辣讽刺的文章,我啃腚 -一片老姜- 给 一片老姜 发送悄悄话 一片老姜 的博客首页 (79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10:43:30

你为什么要在70 S去?不是说生是70的人,死是70的S人? --眉子-- 给 -眉子- 发送悄悄话 -眉子-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11:23:22

我脸皮太薄,这种海誓山盟说不出口,嘿嘿.... -一片老姜- 给 一片老姜 发送悄悄话 一片老姜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11:37:59

不会吧,姜不是都很厚? --眉子-- 给 -眉子- 发送悄悄话 -眉子-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11:39:51

皮再厚,一顿狂削之后,就薄了。嘿嘿..... -一片老姜- 给 一片老姜 发送悄悄话 一片老姜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12:06:30

• 眉子笔下的人物都是形神俱佳!佩服。 -WXCTEATIME- -面窝窝- 给 面窝窝 发送悄悄话 面窝窝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11:04:19

眉子观察力很强 -林笑- 给 林笑 发送悄悄话 林笑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12:08:58

好看,一个人活生生就在眼前了 -最爱高跟鞋- 给 最爱高跟鞋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13:20:03

眉子描写的人物真是活灵活现。其实很多老美都这样,虽然英语地道, -beautifulwind- 给 beautifulwind 发送悄悄话 beautifulwind 的博客首页 (154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22:25:38

大顶好文,多写快写 -Maude- 给 Maude 发送悄悄话 Maude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1/2013 postreply 23:07:35

好看!出身太优渥了不是啥好事儿哈。 -林卡- 给 林卡 发送悄悄话 林卡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5/2013 postreply 12:2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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