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岁那年,我们搬了新房子,一楼。那天我正在洗碗,厨房窄窄的单扇窗外飘进来一个声音:“问一哈,这里是不是XX宿舍?”我抬起头,就见窗口挤进一张圆圆胖胖的麻脸,那便是佟妈。
佟妈跟我们住对门,凶巴巴男人和两个儿子,小军大我一岁,小杰小我两岁。佟妈虽说顶着一张麻脸,却笑模笑样的,说话也慢条斯理,一点也不吓人。我们一个单元住四户,佟妈经常说都是隔壁左右,同屋居宿的,相互有个照应好些。搬家前,佟妈是一个什么乡的妇联主任。搬家后还老有年轻人来找她帮忙,她说都是没有到年龄领结婚证的。后来她就调进了市妇联。
夏天,大家都搬竹床躺椅在外边乘凉,吃西瓜,讲古。有一回讲起三年自然灾害,佟妈说她没挨饿,当时在食堂做,有饭吃。转眼过年了,佟妈将楼梯口的杂物清理干净,用砖头搭炉子,上面放一口巨锅,炸年货。除了鱼圆子,藕圆子,她还炸点心,酥京果,糯米条,靠饺子,馓子,无所不包。我们都很稀奇,一是那大锅,二是她不累似的,一直站着翻煎油锅。佟妈笑笑说,以前在食堂干惯了,没什么。现在条件好,以前想炸也没这么多东西呀。“我的愿望就是多多益善,过年嘛。累怕么事!我心里高兴。就是累昏过去了,那说明有啊!”初一早上,小军小杰捧了一大碗欢喜团来拜年,说是他妈炸的。以后佟妈年年开油锅,我们也习惯了,吃了她很多好东西。
那时候寒暑假,除了写作业,没有什么兴趣班,都放鸭子。我和我弟,还有小军小杰凑一起打牌,下棋,几年就混过去了。一个大暑天,佟妈站在楼梯口数落:“看这两个大的不晓得几好,一个画画,一个练书法。这两个小的就疯了没得名堂!这么热的天,外头40几度,就不晓得在屋里关起?凉快些?偏要在外头晒,跑了黑汗水流的,红脸帮青,这就舒服了?这么毒的太阳,这怕明儿要长包的啦。快都跟我进去!”
小军考上了大学,建筑系,美术天赋派上了用场。佟妈问我以后打算读哪个专业,我说新闻。佟妈瞪大眼睛大叫一声,吓了我一跳:“你怎么会想读新闻!” 我说怎么啦。“我最讨厌那些记者,象一群苍蝇,走到哪里跟到哪里,轰都轰不走,不晓得好讨嫌!别人离婚,心里本来就不舒服,他们还拼命挖隐私,哪里有屎哪里就寻去了。没有事都要被他们整出事来。你怎么想当这种人!”小军也在一旁打边鼓,说现在读新闻的好多呀,等你明儿出来,恐怕只能当个某某厂报记者,写点什么先进事迹,战高温夺高产之类的。
那一年,佟妈离了婚,带小杰搬走了。我妈说是他们早商量好了的,不影响小军的高考情绪,等他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就是他们分手的一刻。我说要是小军没考上呢?我妈说那谁知道,再等一年咯。小杰学习很差,初中毕业读了个技校,当工人。
后来小军告诉我,佟妈做了两个大手术,磨皮(除麻子),抽脂。嫁给一个丧偶的电力局副局长。我心里说看不出来佟妈还这么求上进,但是几乎立刻就想明白了她这么着勇攀高枝,完完全全是为了小杰。果然,小杰后来在民政局开小车,下一趟乡,送局长一桶香油,也送司机一桶。局长还瞧不上,说小杰你都拎回去吧。不仅如此,七一搞八一搞,小杰还混了个大专文凭。那次去我们家拜年,我妈打趣他,小杰都是大学生了!小杰展颜一笑:“我们这,水货!”他才懒得管水货干货。
一天快下班的时候,佟妈突然闯进我办公室,我们几年没见了,我不由得打量她的脸,似乎没什么区别。她一屁股坐下来就开始讲,小军的设计如何被领导署了名拿了奖,他如何一气之下辞职去海南,又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整得我云里雾里,闹不清她的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又说他那个女朋友如何不析事,好高骛远,一事无成,还自以为了不起,搞艺术的。哼,艺术,你作品呢?我很奇怪,小军有女朋友是个好事啊,怎么这么反对?“那女孩是个独姑娘,军儿跟她一起不成了个招女婿?我这儿子不是白养了?我想喊他回来,要是你愿意……”佟妈,合着您这等我哪?您老人家拿一大活人做诱饵,不怕连竿子都扯断了?“你看你几好,这我们都是知根知底看着长大的,好纯爽!你佟妈未必还得把你吃半点亏?只要你点个头,军儿……”打住!打住!爱莫能助。“为么事咧?我看你上班下班都一个人单吊吊的,象没看见什么人啊。”真不愧是做妇联工作的,调查取证了都。可是我并不想跟她交底,只说以后就知道了。
佟妈的媳妇,我后来还见过一次。我弟都读大学了,一个大暑天,带他上街买衣服,迎面撞上,小军热情洋溢地介绍彼此。佟妈的媳妇,长发批肩,穿一件当季流行的黑色吊带露肩长裙,一直裹起脚,一双厚底松糕鞋,小鸟依人风情万种地靠着小军,包里一只很小的猫露着头。我正相反,头发盘起,一件白色真丝连衣裙,短款,膝上,光脚一双细带凉鞋,我决不会要风度不要温度。我弟高高大大地立在一旁给我挡太阳,很拉风。
要不怎么说无巧不成书呢。佟妈去找我的半年后,我跟君默去领证,从里面出来个人直勾勾地看着我,是小杰。然后他带我们直接到办证的女孩面前:“这我姐!”女孩咯咯笑着,“你到底有多少姐姐哟!”“这真我姐!我们一起长大的。”挺好,小杰一定会通报佟妈的。
后来又在街上碰到佟妈一次。她拉住我拉拉杂杂地讲小杰的婚事,我可有可无地听着。佟妈叹口气:“你看你几好,我最喜欢你,就没得那个命……”
多年以后,中国经济突飞猛进,我们高中班上的首富全球考察移民点,在我这蹲了两天。他跟小军也是朋友,打电话让我讲几句,才知道佟妈早几年已过世了,癌症,才六十。这个最想当我婆婆的人,似乎也没跟她媳妇呆过几天,也没有熬到要靠儿子养。这个坚强的女人,一辈子都在奋争,早年在乡下,小军上面还有一对龙凤胎没养活。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
我有时想,要是佟妈真做了我婆婆,还会不会有婆媳矛盾?还是,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