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警察这一行,没有点儿对危险的直觉那恐怕是干不长的。曾听到另一位警界前辈在抓捕案犯时遇险的经历。
那还是在国民党军弃守上海不久,由于在沪警务工作尚未完全展开,很多本来应该由警察负担的工作暂时由淞沪警备司令部负责,当时的警备司令是后来在长津湖血战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宋时轮将军。这位警界前辈时在警备司令部军法处治安科担任治安干事,后来也因此转入公安工作。
有一天,他奉命前去拘捕位列国民党地下组织名单中的人员,拘捕对象是一名在上海摊称雄多年的青帮老大。接受这个任务的时候,治安干事如临大敌,但见到抓捕 对手,却一仗水退了八尺。这位老大此时已经避居郊区,身边只留了一个仆人,若不是有地下党举报,根本想不到如此僻静的地方还会藏着这么一位。这位老大出 来,已是苍颜白发,走路颤颤巍巍,那有半分江湖豪气?问起话来,两三次才能把问题听明白,自云已经七十有五,行将就木,早不问世事了,莫非是毛森(国民党 大特务,最后一任上海警察局长)想用自己的老名气虚张声势把他列进了什么名单?。
面对这样一个老态龙钟的对手,治安干事提不起精神来,也信了几分老头子的说辞。但是,他只是执行任务,仍然要“请”老头子去警备司令部走一趟。
老头子很配合,颤巍巍跟着往外走,到外边觉得冷,回来要拿大衣。治安干事怕其中有诈,自己拿过来看看,里面确实没东西才交给他。老头子歉然一笑,又从挂钩上取了顶礼帽,才走向停在门口的汽车。
眼看他要上车了,也是跟老太爷在亚运村西餐厅的反应一样,征战多年的直觉让他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危险感 – 老头是觉得冷才来拿大衣和帽子的,可他为何把帽子拿在手里而不是戴在头上呢?
这位干事抽出手枪,大步冲过去,高喊站住,在一瞬间看到了老头子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犹豫。
这更证实了他的判断,大步赶上的治安干事立刻搬开保险,枪口直对着老头子的脑袋,看他的确不敢乱动,才一把将其拿在手中的帽子夺了过来 – 帽子里,暗藏着一支造型精巧的勃朗宁小手枪。
治安干事的汗当时就下来了 – 到车上计划是他和另外一名同事左右夹着老头坐后座上,前面只有一个司机。这种勃朗宁小手枪俗称掌心雷,装弹六发,还有个说法叫小枪能打个大窟窿。如果车开起来,老头子手都不用抬,藏在帽子里左右两枪就能干掉自己二人,剩下一个司机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事后才知道,这老头子居然是国民党地下武装的参谋长,从小习武,这一副颤巍巍的样子纯属装出来的。而在抓捕他之前,已经出现几位公安人员在逮捕潜伏在青帮的敌特而死得不明不白的事情,这位治安干事算是立了一大功。
这样的经验教训老太爷他们心里很清楚,所以在亚运村西餐厅对杨银龙搜身很仔细,而且绝对不让他碰自己的衣服,先由侦查员去检查。
但就这样也没挡住这小子做手脚。
你别看电影精彩,那精彩的电影都得有生活,汪旱英警官说,杨银龙那脑子,那手段,一般电影里的黑帮还真比不了。这次多亏了那个穿西装的,不然我们丢人就丢大了。
那个穿西服的起身问警察干嘛动他的衣服,让老太爷敏感地意识到杨银龙在捣鬼。虽然不知道他捣鬼的目的是什么,为了避免问题,先按倒了再说。所以立刻高喊一声再次按翻杨银龙和他那个保镖。
也幸亏老太爷带来的都是局里的精锐,听了命令反应极快,不问为什么先动手。
那个保镖很老实,乖乖给按了。杨银龙正佝偻着身子,扶着门道侧墙皱着眉头喊脚疼,活动脚腕子,虽然在听到老太爷的叫声时眼神一变,猛地往起直腰,但因为侦查员动作很快,根本来不及做出有效反应,当即被扑了个嘴啃泥。
随着杨银龙倒地,手在地板上一磕,只见一支手枪被从他手中甩了出去,打着旋飞撞到墙上才落地。
老太爷向前一步,一把将这支枪捞在手里,再看时,只见倒地的杨银龙虽然身上压了三四个人,但脸上再没了刚才的窝囊样儿,两眼闪光,一副大流氓的精悍之气。他挣扎了两下,看确实动不了了,终于叹了口气,把磕破的大鹰钩鼻抬起来,盯着老太爷惨然一笑,道:“你运气好!”
在场众人无不下汗 – 这小子不是搜身了吗?哪儿又冒出一支枪来?
老太爷看着杨银龙靠的那面墙若有所悟 – 那是一面木墙,为了装饰,上面覆盖了一层形如藤萝的塑料植物。他叫两个侦查员拨开这层装饰物细看,就在刚才杨银龙停下的地方,离地面三十公分处,赫然绷着两条胶带。很明显,他拿到手的那支枪,原来就被用胶带粘在这里。
很快辨明杨银龙真正的大衣根本不是他指的那件,在他那件大衣的衣兜里,还有一支枪!
至此,公安人员才弄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和杨银龙真正的想法。
原来,杨为人阴狠嗜杀,在道上得罪的人多,所以他和“朋友”见面从来都警觉百倍。他这次出门,带了两个马仔,一共三人却带了四支枪,两个马仔一人一支手 枪,他自己一支手枪,一支锯短了的五连发猎枪。粘在板壁上的这支枪便是他带的手枪,在进入西餐厅时预先粘在这里,以便在对方黑吃黑的时候能有反击的余力, 当然也可以用来袭警拘捕。
交易完成后,其中一个马仔被他派去给买主开车,临走,他把那马仔的枪要了,放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 杨银龙认为让手下长时间拿着枪,还不在自己控制之下容易出事儿。认为枪是个危险的东西,这一点杨银龙的看法和老太爷异曲同工。
被警察扑倒的时候,杨银龙没有反抗 – 他知道,一个对七八个,自己又不是黄天霸,这种交手根本就没有一点儿机会。于是,他索性一边做出一副识时务的样子老实配合,一边假装脚疼装起怂来,目的很简单,就是要你放松警惕,伺机发难脱逃。
不能不说他的做法很到位,警察差点儿被他糊弄过去。因为他的配合,没给他上背铐,差点儿惹出了祸事。
应该说杨银龙间不容发之间做出的脱逃计划环环相扣。第一步伪装脚疼,一方面松懈对手,一方面要让有个侦查员过来扶着他;第二步,在到达大门时,吸引警察去 检看其外衣,自己继续伪装脚疼自然地弯腰,却乘机从壁板上取下预先粘好的手枪;第三步,突然发难用枪顶住那个扶他的警员,利用警方投鼠忌器拉上保镖挟持人 质退向大门;第四步,在接近大门时让保镖拿自己的大衣,取出里面的枪,两人两枪交替掩护,到外面抢一辆车逃跑。
不能不说其可行性相当强。
唯一的不足就是他不敢让警方真的检查自己的大衣,发现了那支枪,他的计划就没法进行了。但是,在餐厅里又抓人又搜身的,别的客人不可能不注意到他们。所 以,看到自己的大衣被人翻(当时还不知道是便衣警察还是黑社会火并),大衣的主人马上站出来喝止,反应极快的老太爷马上发现问题而且当机立断,在最危险的 一瞬间出手了,彻底打断了杨银龙的脱逃。实际上,在他的枪被甩出手的一瞬间,杨银龙已经打开了手枪的保险。
从这个缜密的计划来看,杨银龙不仅是道上所说的“疯子”,而且颇有头脑。老太爷后来感叹,说杨银龙要走正道,在哪个单位都能当个小领导......
把杨银龙等二人重新上了背铐,大家松了一口气,却见老太爷站在一边,挠着脑袋在看缴到那支枪。过了半晌,他看了看杨银龙,叫过一个侦查员来,轻轻咳了一声,略带尴尬地轻声说道:“去,问问他,这玩意儿怎么个玩法?”
[待续]
深夜一点四十分,在京郊一个居民楼小区对面的工厂里,老太爷和几名刑警队中的干将在沉沉夜色中久久地看着对面的灰色水泥砖楼,行动的口令始终无法下达。
因为他们现在已经知道,要对付的是多么危险的一伙对手。
杨银龙的秘密窝点,就在这个小区里。老太爷他们即将发起的,对隐藏此处杨银龙团伙成员的抓捕行动,是对该团伙的收官之战。如果成功,这伙作案累累,先后杀害数十名北京出租司机的团伙将就此覆灭,但如果不成功,也许意味着警方将遭遇严重的伤亡。
这样一段写出来,估计有不少朋友会感叹 – 老萨这是要写侦探小说吧,真实的案件会有这么多传奇色彩吗?
老萨有个兄弟叫东子,祖上是打过日本鬼子的书生将军。和很多老将军一样,经历过惨烈的战争,老人家希望后人好好做点儿学问,也算不负他们这一代人脑袋拴在 裤腰带上打下这个和平江山。然而,我们东子哥不知道是继承了老爷子大战雁宿崖的基因,还是有些原始男性好战的返祖现象,死活不肯好好读书,杠着头坚持要从 军。他犟,他家亲手枪毙过逃兵的老爷子比他还犟,打死了不放。最后折中的做法是东子哥当了警察,而且死活不干机关,警校毕业直分一线。
东子哥妥协也是有他的想法 – 这和平时代北极熊关动物园里了,山姆大叔到关塔那摩看脱衣舞了,连蒋委员长的后人都统一战线了,看来当兵打仗的机会并不多,要当了警察,没事儿抓捕几个江洋大盗也不负此生啊。
结果,执勤一个星期,天天审小偷小摸卖淫嫖娼的审到后半夜,听婚外恋的挤牙膏般交代案情听得犯困,检查扔在地上的避孕套是不是一个人用过的检查得恶心,没几天东子哥宁可管户籍也不干这份糟心的差事了。
真实的案件,无疑大多是比较枯燥的。即便是一些部督大案,影响虽大,侦破起来也没有什么难度,犯罪手法多甚是粗糙,更不要说每天例行的审理和抓捕这类事情了。但是,我国社会文化之多样性,复杂性世界罕见,所以从来不缺乏有想象力的罪犯,也从来不缺乏传奇性的案件。
比如,前面说过那位“狐狸”周庆,他的外号就有传承。他师父姓陆,是北京一流的扒手老贼,有一身极佳的轻功。其经典的案件是跟人打赌,夜入刘晓庆家,把人 家的金鸡奖奖杯给偷跑了(此事北京警界很多人都知道,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和刘晓庆核实)。姓陆的本来因为轻功好绰号“飞路”,后来因为金庸的小说《雪山飞 狐》享誉京师,不知道怎的就被叫成了“飞狐”。周庆跟着他,被叫成“小狐狸”,老陆折了以后,道上把“小”字去了,周庆就成了“狐狸”。
这样宛如故事片情节的师门来历和类似杨香武盗九龙杯的案件,难道不传奇吗?
老太爷从警三十余年,只给我讲述了他参与办理的十几个案子。无疑,这些案件都是十分有特色的。或是案犯凶狠毒辣,或是犯罪手段新颖,如果不是带有传奇色彩的案子,老太爷只怕记都懒得记。
有时候说到中间,双方斗智斗力,如同苍鹰之搏狡兔,不到最后时刻,谁也难知结局。还能依稀感到老太爷对那些手段高超的“好贼”带着一丝怀念,似乎为抓了这样的对手而惺惺相惜。
杨银龙这伙人,就属于这样令老太爷记忆深刻的贼。不说别的,在当时大多数案犯还靠着匕首,管插和三棱刮刀打天下的时候,杨氏集团已经玩起了火器。而且,一个团伙使用的枪支竟有三种之多,有的枪种老太爷都不知道怎么玩,看得出来杨银龙是个对枪颇为狂热的家伙。
抓获杨银龙的时候,缴获了一只奇特的手枪,其侧后竟有一个闪闪的小红灯,一点一灭的,警察们看了半天,谁也不知道这枪怎么操作,最后还要请教杨犯银龙,才弄清这个枪的保险如何开关。
事后知道,这种小五星手枪曾经在香港黑道流行一时,使用电打火击发,有利于避免传统手枪扣动扳机时不自觉发力导致子弹下行的缺点,而且很是轻便。但其可靠性差,经常不驳火,杀伤力也不足,所以仅仅流行了一段,就失去了市场,在黑道上只能算是一种类似概念车的不成功枪支。
也幸亏赶时髦的杨银龙买了这样一种不可靠的武器,那次抓捕才没有节外生枝。试想,换另外一种比较敏感的枪,打开了保险被扔出去,砸在墙上,又落在地上蹦蹦跳跳的,不走火才怪呢。
杨银龙团伙使用的另外两种枪,一种是五连发霰弹猎枪,锯掉枪托和枪管后正好可以挂在大衣或风衣的内侧,伪装性极佳,杀伤力也大;另一种是自造滑膛火枪,虽然射程短而且是单发,但内装铁砂,在近距离是一种凶猛的面杀伤武器。
被堵在这座楼上的,是杨银龙团伙等待分赃的几名同伙。根据被捕人员交待,他们手中既有五连发,也有滑膛火枪,只要不是杨银龙亲自来接头,他们随时都有开火 拒捕的可能。京顺路追击战中朝后向警车开枪射击的,并不是杨银龙本人,而是杨坐在侧席上的一名马仔,此人也在等候的人中。
这个小区不大,共有相连的三座四层居民楼,排成一个横倒的“工”字形。这种居民楼每个门洞自成单元,杨银龙的秘密窝点,就在“工”字正中一竖那座楼里一单 元的二层。三座楼半围着一个小院,里面地形开阔,无遮无挡,从上面看过来一目了然。此时夜色已深,而九十年代初的北京尚未到今天不夜城的情状,有夜生活习 惯的人不多。所以居民多已入睡,整个小区寂静空旷,毫无人迹,却在月光下又并不是一片漆黑。依稀可以看到杨银龙的窝点窗户透出淡淡的红光 – 这说明里面有人,而窗口又遮着挡光的窗帘,即便使用了微光夜视仪,也无法看出那里面具体的情况。
老太爷他们通过对杨银龙等人的审问,已对此处的地形有了一定的了解,所以先把车停在了对面的工厂。这次行动困难不小,准备实施抓捕的人员无论要接近上楼的 楼梯还是想从背后靠近其窗口,都不容易避开对手的耳目。而一旦被发现,对方只要控制窗口和阳台,从那里用五连发或火枪朝外射击,都可能给接近的警方人员造 成伤亡。屋里都是亡命徒,这种事情极可能出现。
更重要的是,以目前的情况,很难通知周围居民疏散,一旦打起来误伤平民在所难免,甚至可能出现歹徒挟持人质这样的恶性情况。
如果杨银龙肯带路敲门,无疑是最好的方案。但是杨银龙的确是个黑道狠角,根本不肯合作。他在老太爷询问小五星手枪用法时回答得很痛快平静,毫无因警方不了解这种枪械而骄矜狂妄的样子,但听到要他带路,只是冷冷地一笑,翻眼皮问道:“我给带道能不死吗?”便再也不说话了。
这真是个明白人啊。
靠他的马仔更没指望,杨银龙团伙纪律严格,他是绝对的核心。杨不出现只回去一个马仔,对方肯定起疑。
没有办法不被发现进入窝点所在的楼房,也没有办法轻易叫开房门,更不知道楼里这伙亡命徒到底是怎么设防的。这一仗实在不好下决心。
更糟糕的是,他们还必须尽快行动,否则杨银龙迟迟不归,很快就会引起楼内人员的警觉和紧张。
时不我待,几个人商量后,决定采取最迫不得已的做法 – 强攻!
强攻的队员分成三队,一队在外接应,二队由老太爷带领,准备绕到楼后堵死对方跳窗逃走的后路,三队也是最重要的行动队,由天鹏副队带领,计划直插楼门,以最快速度冲上楼梯,发动攻击。神枪手小郭子穿上了队里唯一的防弹衣,检查自己的手枪 – 他将承担开枪打掉门锁并第一个冲进房中的任务,随后众人一拥而入,争取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控制所有房间,遇持枪反抗者格杀勿论。
所有准备上楼执行任务的行动人员开始脱掉鞋子,以便通过院子时把行动的声音减到最小。
这时,老太爷把眼睛凑到微光夜视仪上,试图最后一次确认目标,忽然感到眼前一花,一阵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