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的男孩
称作男孩，因为那是20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们刚入大学。每年新生都会有一次征文比赛，很巧，那年我拿了一等奖。当时负责学院一份文学刊物的主编，是我的师姐，她要准备考研，就向学院极力推荐，于是还是大一新生的我就做了那份刊物的主编。
那时条件很简陋。好像三两个星期出一份报纸，贴在主楼的橱窗里。即便如此，那个小小的主编位置竟然很有人在乎，这些，都是以后我才知道的。
在那所不大的理工科学校里，喜欢写作的并不多，也许都忙于繁重的功课吧。不过，看的人倒是不少。也是很多年以后，毕业了，跟校友聚会的时候，会有不相识的人来跟我说，哦，是你啊，我知道你的名字，上自习休息的时候经常跑去看你的文字。这样的时候，总是会有一些小小的得意。
英是那些文学爱好者中的一个。也是最早给我写信的一个。第一次收到他的信，很有惊艳的感觉。一个男孩子能够文笔那么优美细腻，是出乎我的意料的。
英说他是英语班的。读过我的每一篇文字。很喜欢。做个笔友吧。英说。
那时候，时间很多，也很满。但是英的文字对我来说确实有一种魔力，我可以轻易地被他带进他的语境，并且享受。这很难得。
那时候同校通信很方便，直接投到班级信箱里就好了。所以，断断续续地，跟他通过几封信。
英说，我们见面吧。
我并不习惯跟陌生人见面。在校园里曾经被陌生的笔友在半路上认出，喊我的名字，前来相认，这样的时候，我多半会很冷淡。即使在大学时，我表现得非常积极乐观，我还是不喜欢在见到一个人的内心之后再与他见面。隐隐的，我害怕失望，对彼此的失望。
英的要求自然是被我拒绝了。远远地欣赏就好了。我喜欢一种适当的距离。
只是，那种美感还是被英贸然打破了。
记得是一天中午，还在午睡的时候，英自己找到了我们宿舍。
那种被打搅的感觉并不愉快。何况，我一直很自以为是地觉得，人不如字的很多。偏巧，英就是一个。
其实英也算是一个清清秀秀的男孩，文静内向。只是因为他的文字太美了，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蓦然见到的，却是无论如何都落了一层灰尘的凡人，那是爱做梦的我接受不了的。
现在想，英的眼睛真的很像顾城的那双眼睛，透明，脆弱，不安，还有逃避。
英找过我几次。课间的时候，晚上自习的时候。我始终无法像喜欢他的字那样喜欢他本人，连做朋友都觉得牵强。内向的男孩爆发出来的热情容易吓跑我。英并不知道这一点。
那时候，天气渐暖，学校每个周末都有露天舞会。我每场必到，却几乎没有下过场。我只是喜欢那种热闹的场景，像一个浮华奢靡的梦，即便与我无关。
偶尔兴致来了，也会进到场子里跳男步，或者快节奏的舞曲，但从不跟男生跳舞。没有人可以请得动我。想想那时候真是很臭的脾气，幸好，熟悉的朋友都知道，也都容忍。
然后有一天，我看见了英。英直接向我走过来，邀我跳舞。
自是没有可能。我不会为他破例。不是因为他不够帅，不是因为他不是好朋友，只是因为他不是我想与他跳生平第一支舞的男孩。
英坚持了很久。他的执着出乎我的意料。只是他遇到了一个更为倔犟的对手。
在身边朋友的注视里，我的坚决大概让他感觉很没有面子。他突然很恼怒，摔下一句话，当然是很没有风度的一句话，就走开了。
英的态度让我愕然，也释然。早就感觉到他的自尊心的强极而弱。我其实比较害怕跟这样敏感的人打交道，很怕不小心会伤害他。想不到还是这样的结果。
他是唯一一个那样对待我的男生。大概他以为女生没有拒绝的权利吧。
曾经想过有机会跟他解释，不过，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来找过我。我也渐渐地淡忘了这件事，这个人。
直到有一天，大概那时已经大三了，有一次跟英语班的一个女生聊天，想起他来，顺口问了一句，英怎样了。那女生很怪地看着我，说，你不知道吗？他早就退学了。他好像精神上有点问题。
我是有些诧异的。想起他的眼神，却又觉得有几分可信，便觉得很有些怅然。
他的文字，优美，纤细，深刻，隽永，想想都会觉得很可惜。他是第一个用文字打动我的男孩。
我相信他是很有文学天分的，远在我之上。只是有时候，天才的格格不入又会让人觉得还是平凡来得贴心踏实。
直到如今，看到好文字，还是会不由自主想起他来。
他应当好了吧。年轻的时候，总是会有些轻狂不羁，与世不容。老去，虽然失却激情，却应当多了一份从容和平静。
常常会慨叹，若是没有见过他多好，留下一个永远美好的记忆，像他的文字。
不过，又想，这样见过也好，至少让我知道，文字跟人，常常隔着一道现实的帘幕。字是字，人是人。那时我便懂得了。
文字的粉饰力量远远超过任何一种化妆品。如同现在，我的浅吟低唱，好像还是山清水秀，其实眉间心上早已华发丛生了。
隔着镜花水月的文字，读到的，总不是真切。
反正，我是这样以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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