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沐风来的时候,偏巧苏副局长在我的办公室里,说晚上还有应酬,要我一起过去一下。我正推拖着,辛沐风来电话告诉我他在我们局的前门等我。
我没有回避苏副局长,为的是让他知道,我真的是有约在先了。
苏副局长的脸沉得像是下雨前的天。“这是公事,你那私事。私事要服从于公事。你的朋友也明白这个道理吧。要不,你让他进来,我跟他说。”
我本来是不想让辛沐风介入进来的,不过,我真的有一些怕了。昨天那件事,我还没有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今天,又要接着出去,我当然不敢往好处想了。我心一横,给辛沐风打电话,让他进来一下,给我解一下围。
当苏副局长看到是辛沐风约的我时,脸色骤然变了。辛沐风的脸色同样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他们显然是有一些事情的,不过,我不知道罢了。
僵持了一会儿,还是苏副局长先笑了,冲我说,“你早说是辛总请你过去不就行了。我们是老熟人了。这还不好说嘛。那你们玩儿好。”苏副局长拍拍辛沐风的肩膀,走了出去。
我松口气,对辛沐风说,“还是你面子大啊。不然,我今天就死定了。”
辛沐风并没有太开心,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总是这样吗?”走出局大楼,辛沐风问我。
“谁?你说苏副局长?是这样啊。总是色眯眯的。见哪个女人都是这样。他的手还总是很不老实。”我恨恨地说。
“你尽量离他远点。”辛沐风帮我拉开车门,“他比较有来头。不那么好摆平。”辛沐风说起这种事的时候,总让我感觉到黑帮的气息。
“我有什么办法啊。我是他的手下,能躲到哪里去。”我坐进车里,“你说,昨天,他真的会做手脚吗?我还是不敢确定。这是国家机关啊。我好歹也是一个国家干部啊。”如果是真的话,我确实不敢相信。打死都不敢相信。
“丫头,你太嫩了。什么事不可能呢。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防人之心不可无。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你多加小心总没有错。”辛沐风的话,听来老气横秋,又让人感慨唏嘘。
那天去了一家僻静地段的川菜馆。很雅致,菜式做得好极了。“你喜欢吃辣吧。我妹妹也喜欢。”辛沐风看着吃得满头是汗却津津有味的我说。
我顿了一下,抬头看他的眼睛,里面是笑的。我稍微放心了。看来,他真的放下一些心事了,不再那么忧郁。
“我是专门谢谢你的。”辛沐风好像读懂了我心里的话。“你是第一个听到那些事的人。连我老婆孩子都没有听过。”
我又呆了一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是辛沐风第一次跟我提起他的老婆和孩子。
“我当然是结婚了的。我儿子都已经14岁了。”辛沐风看着我眼睛,依旧含着笑说。他好像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你怎么总是住宾馆?”我脱口而出。这个问题,在我心里好久了。
“不想回家呗。”辛沐风吐出一口烟圈,像一个贪玩的孩子。“有些事你不懂。”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你今天心情看起来很好啊。”最后我这样说。
“你说的没错。”辛沐风微微叹口气,一丝阴郁从脸上一扫而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你的那张相片以后,我好像突然放下了很多事情。二十几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看得出来,他真的有一种被松绑的感觉。话语里都是透过气来的舒缓。“那你是该好好谢谢我。一顿饭可不够。想想吧,这可关系到你的下半生的幸福啊。”我故意调侃他。他开心了,我其实更开心。说不清的感觉。我总觉得,自己有些什么跟他是关联着的。他的情绪很容易地左右到我。
“没问题,想怎么谢,你说吧。我这下半辈子的命都是你的了。”辛沐风的话说得那么自然,让我一下子有点不知所措。
“对了,你刚才说,你妈妈要做手术是吗?”辛沐风大概也觉得有些不妥,很快转移了话题。
“是啊,肖洛认识的朋友的朋友。我其实不太赞成。我很信不过现在的医生,就是为了钱而已。不过,也很为难,也许会有那么一线希望。”这也确实是我为之犹豫的。
“哦。有一线希望也要争取啊。需要钱的话,跟我说,绝对不成问题。我的下半生都是你的了。”辛沐风笑,是那种想让我开心的笑,我能分辨出来。
突然有一些感动。我们算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吧。可是,他却已经为我付出了那么多。肖洛那15万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梦一样。他居然还肯为我付出金钱。我是他什么人,让他这样。
“肖洛那15万……我其实该好好地谢谢你。”我说。“你……你不觉得不值吗?”
我不好意思把话说得太明显。辛沐风会懂得的。果然,他笑。“你真以为,我是为了你的一晚上,才把那笔钱勾销了吗?自我感觉这么良好。你这么值钱啊。”说到这里,辛沐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有点迷惑了。“你不是跟肖洛说好的,只要让我跟你在一起一个晚上,就把那笔钱抵销掉吗?”
辛沐风抿着嘴笑。“傻丫头,那笔钱,我是还肖洛他爸爸的。只不过,让我找了个借口,试一试你的品行罢了。”
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怎么还扯出肖洛的爸爸了。
“我欠肖洛爸爸一个人情。他当初在派出所做一个小民警。我那时刚来这里,钱用光了,就去偷,被捉住了,送到派出所,是肖洛爸爸当班。他听说我是一个外地来的孤儿,就偷偷地把我给放了,放我走时,还给我塞了十块钱。那十块钱,是我的救命钱。”辛沐风点着了一支烟,慢悠悠地说给我听。
“原来是这样。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肖洛呢,为什么还扯上我。让肖洛误会我们。”我有一种被玩弄了的感觉。可惜我还一直感觉良好,以为自己真的很有魅力,一晚上值15万。
“肖洛没有讲给你听为什么他会把你让出来给我吗?”辛沐风看着我,眼神里有不解。看来,这件事,在我们三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不同的疙瘩。
“他什么都没有跟我说。你们这些男人,贪玩还要扯上女人,这样很好玩是不是。”我确实有点恼怒了。我究竟是一颗什么样的棋子呢,在这一出戏里。
辛沐风皱了皱眉,“怎么搞的,肖洛这种事也不跟你说清楚。我本来也是想警告肖洛一下,以后不要再上别人的当。那天偶然看见你睡觉的样子,跟妍妍很像,所以想霸占你一晚上。”说着,辛沐风自己嘿嘿的笑起来,很有些尴尬的样子。
“那,对你这种无理要求,肖洛怎么会同意呢?说明他根本没有把我当回事,是不是。”我气恨恨地说。这件事,因为闹得大家都不开心,所以,我一直也没有跟肖洛好好地谈过。
“不是这样的。傻丫头,你想偏了。”辛沐风深吸口烟,悠悠地吐出来,“肖洛很在乎你。他当然不同意。不过,我还有杀手锏,由不得他不就范。你猜猜看,有什么对肖洛来说,比你重要。而你也觉得情有可原。”辛沐风故意卖起了关子。
我撇撇嘴,“这还用想吗?当然是-----没有。还有什么比自己的女朋友的清白重要?不要跟我说男人不在乎这个。”
“呵呵,你好像很了解男人似的。不过,你错了。对男人来说,比这个重要的多了去了。”辛沐风一副颇有城府的模样。本来也是,跟他比,我就是一个小黄毛丫头。
“那他就跟那些重要的东西过日子去吧。”我气嘟嘟地抛下一句话。男人,如果是这样小看女人,不要也罢。
辛沐风看我真的不高兴了,赶忙安慰我,“告诉你吧,是为了肖洛的爸爸。这个理由,你可以接受吧?”
“什么?肖洛爸爸?你不是因为他的爸爸帮过你,才决定免了那些钱的吗?”我是真的有些迷惑了。
“唉,你真的是太单纯了。事物都有两面性,人也是。肖洛的爸爸,在我有难的时候帮过我,没错。不过,我手里也有他贪污受贿的证据。这些证据抖露出来,肖洛的爸爸不但官位不保,而且一定要进去待几年的。”
辛沐风说的这些话,在我听来,冷飕飕的。不过,出于一种直觉,我相信辛沐风的话。
真的是我太单纯吧。我对人对事的理解还浮在最表面的一层。我一直认为,肖洛的爸爸很和蔼可亲,应当是一个正直廉洁的人。没有想到,也会有把柄握在别人手里,而且还是致命的把柄。如此说来,肖洛那天真的是不得已为之了。
那天我跟辛沐风聊着,不知不觉地就喝了很多酒。我一般不会醉的,不过那天却有些晕了。我已经忘记了我跟肖洛说的,我会早点回去。
跟辛沐风在一起,我总是觉得时间不够。后来我明白,我那天喝多了,其实纯粹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肖洛究竟是为了什么把我出卖给辛沐风其实我早就不在乎了。不但是因为,我知道肖洛的心中,没有第二个女人。还因为,我因此遇到了辛沐风,并跟他牵扯在一起,无论是怎样的牵扯。
我喜欢在辛沐风身边的感觉。头晕晕的,心酥酥的,我总是觉得自己在飞,在围着辛沐风的身边飞。我不是一个温柔的女孩,不过,面对着辛沐风,我却希望自己可以温柔如水。实际上,我也是这样的。男人和女人,也许相互之间真的有一些不能言喻的魔力,对一些特定的人,我们就会表现出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辛沐风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作为女人的一面。
我不知道对辛沐风来说,我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女人还是妹妹。不过,我知道他在乎我,以一种他也不能自控的方式在乎着我。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知道,对他,我已经不可能要求太多。
那天,离开餐馆时,我因为多喝了酒,几乎瘫倒在辛沐风的身上。任他那样半拥半抱着我,我们一起坐到一辆出租车里。
我的头脑很清醒。我其实可以自己坐端正的,但是我喜欢靠在辛沐风的胸前。辛沐风的肩膀宽阔,胸前平坦舒适。我贪婪地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儿。肖洛身上也有烟草味儿,不过,不同。辛沐风身上的味道更让我迷醉。
“凌儿。”辛沐风低低的声音吹在我的耳边,叫着我的小名。“你没事吧。又喝这么多。刚跟你说过,女孩子不好喝酒,会误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你也不是一个好东西?”我抬起迷离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笑着问。他的眉毛真好看。他的眼睛这一刻格外温暖。
也许喝了酒之后的我也会有一些风情吧。我感觉辛沐风的身体在我的那一笑中,明显地抖了一下,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僵硬。
我知道,我不是风情万种的女人,单凭相貌我应当诱惑不了辛沐风。可是,我又那么希望他能被我诱惑。不是为了证明我的魅力,是我需要他。我从来没有那么渴望过一个人。从来没有那么想亲近一个人。他的嘴唇,近在我的眼前,摧枯拉朽般的瓦解着我。我坚持不下去了。
我把头扬高,把自己的唇轻轻地贴到辛沐风的嘴唇上。他的唇很温暖,很柔软。像我此刻的身体一样的柔软。
辛沐风没有动,越发僵硬地坐在那里。
我把嘴唇拿开,看到辛沐风正盯着我的双眼里,慢慢燃烧的火焰。他的头向下低下来。我依旧睁着眼睛,我想好好地看清他。
就在辛沐风的唇快接近我的时候,一声长长的叹息从他的鼻孔里钻出来。他没有吻我,而是最终把我的头轻轻地按在他的胸口。
我听见他的强烈而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的下巴轻轻地摩挲我的头发。就那么睁大眼睛,我要自己清醒地记着这一刻。
出租车在医院门口停下来的时候,我要辛沐风回去。虽然我想肖洛应当已经回家了,不过,慎重起见,还是小心一点好。我知道,肖洛对辛沐风已经有很深的误会了。
辛沐风点头答应着,却还是跟在我身边,往医院里面走。“不要了。”我往外推着辛沐风,“太晚了,你回去吧。”我不想说,我是怕肖洛误会。
辛沐风看我很坚持的样子,点点头,“你自己小心点。”然后他转身走了。我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很留恋。我很想他能够再多陪我一会儿,哪怕只一会儿。
“这么舍不得,你干嘛不叫住他。”肖洛有一点阴森森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回头看他,脸色比他的声音阴沉多了。我有一点心虚,不过还是强打着精神像平时一样,一脸不屑地质问他,“干嘛鬼鬼祟祟地躲在后面。你为什么不跟辛沐风打招呼?”两军相对勇者胜。女人总是有权利无理搅三分的,不然就不是女人了。我挑着眉毛,看着肖洛,一副居高临下审问他的架势。
肖洛果然被我的气势镇住了。他没有想到,我竟然这么大大咧咧地跟他谈论辛沐风。从常人角度讲,这样的谈论,实际上是把辛沐风排除在我跟肖洛之外。孰亲孰近,一目了然。
“这么晚回来。还说早点回来呢。我刚刚到这里,只看到你,辛哥已经走了。”肖洛用手轻轻撩了一下垂在我眼前的头发,“快进去吧。我跟阿姨说好了,她同意做手术了。”肖洛自己转移了话题。
“是吗?”我郁郁寡欢地应着。我其实真的不希望母亲做这个手术。因为如果换作我,我是不会做的。明明知道没有希望了,不如落个清静舒坦。手术,总是有风险。
“我猜我妈会同意的。我刚才就是约了辛沐风,谈跟他借钱的事。”我又随口说了谎。总要给肖洛个解释吧,虽然我知道他不会再问。不过,他心里的那个问号会折磨他一晚上睡不好。我很了解他。
“哦。”肖洛淡淡地应了声,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我想,这件事应当已经过去了。剩下来的,就是应对母亲手术的事了。
肖洛说的那个医生,很拿架子。我们要按照他的意思,把母亲先转到他指定的医院,他才肯做。并且要在他的假期之间做,他的假期,肖洛说就快结束了。他说好的十万块钱一分也不能少,而且只要现金。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承担任何手术的风险。
这不是宰人没商量吗。我心里说。不过,有什么办法呢?病人就是医生的衣食父母,现在流行的就是啃老族。医生这样对待病人,也都成了无所谓的事。
因为时间紧张的缘故,肖洛利用关系迅速把母亲转到市里的另一家医院。这个时候的母亲,就像一个幼小的孩子,没有任何主见,完完全全地依赖我帮她拿定大大小小的主意。我真切地感觉到,母亲老了。即便她的年纪还很轻,但是疾病让她成为一个心理上的老人,对这个世界和自己,都失去了应有的判断。
当我在母亲的手术单上签字的时候,手莫名地哆嗦起来,眼泪没来由地慢慢洇湿我的双眼。我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它像阴云一样笼罩着我的心。那一刻,我很想丢开那张纸,就让母亲安安静静地过好最后的日子吧,这就足够了。我其实没有奢望太多。不过,想起母亲满是求生欲望的眼睛,我所有的欲念又不得不让步。我没有太多的权利阻拦母亲去赌,何况,结果未必是输。
那天签完字,我坐在母亲的床头。母亲在小睡。这段时间的放射治疗让她很虚弱,她现在经常会很疲惫,在每一个可能的间隙里,就会静静地沉睡一会儿。
我轻轻捉住母亲的手,把它贴在脸上。母亲的手,很柔软,也很粗糙,有着一种没有体温的冰凉。滚烫的眼泪从我眼睛里一滴滴地落到母亲青筋暴露的手上。
我是那么害怕,我会失去她。虽然我一直在心里安慰自己,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我没有选择,除去面对。我有的选吗?当我十二岁那年跟母亲一起把父亲送走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是那么渺小无力的一个小孩。那时我伸出手去,用力地拍打父亲的那已经冰冷的胸膛,像平时在他怀里撒娇一样。不过,父亲还是走了,我拍不醒他,即使我拍到自己完全没有力气。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她用另一只手轻轻地帮我把脸上的眼泪擦掉。“凌儿,不哭。你长大了,妈妈已经安心了。也对得起你爸爸了。要是我万一醒不过来,就是老天注定了。你要答应我,自己照顾好你自己,早点跟肖洛结婚。肖洛是个好孩子,他对你实心实眼,我看得很清楚。我一直希望能看到你们结婚的那一天……”说到这里,母亲叹了口气,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我除了咬着牙不住地点头再不能说出什么。我的眼泪越擦越多。我真的不想让母亲看到我这么脆弱的样子。
当我把母亲送进手术室里时,我看着离我越来越远的母亲,我突然觉得,这一次,我可能真的要失去她了。我不由自主握紧陪在我身边的肖洛的手。我是那么想抓住些什么。
人的直觉,有时候很可怕。我就是那种很相信自己直觉的人,我也由衷地痛恨自己的这份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