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跟手铐有关的记忆
那时，我从单位辞职出来，等着出国。后来因为使馆要求面谈，想想会花些时间，便打算去找份工作做一下。整天的无所事事，感觉自己要荒废了。
很快地，我被一家当时颇具规模的私立学校录用。说起被聘用，还有一个小故事。那家学校的录用程序非常复杂，以致后来我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想想也是年轻气盛，无知者无畏，在最后一次面试加笔试的时候，我把那个校长狠狠地讽刺了一番。别的我不擅长，不过，文字，还可以，并且那时，言辞很是犀利。
我想我肯定是不会被录用的了。那样的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刺猬，放在身边，一定是扎得难受。出乎我的意料，当天夜里11点钟，我已经睡了，那个老校长亲自给我打电话，说希望我能马上过去工作，他的身边很需要像我这样敢说真话的人。
对他的气度，除去吃惊，就是敬佩。后来知道，我的那篇檄文并没有被呈送到校长手里，是他一直对我印象颇为深刻，所以点名要看我的答卷。而我的激烈言辞竟让他有如遇知音的感觉，他说，在我身上，他看到了他年轻的时候。
就那样做梦般进入那所学校做校长助理，甚至直接进入到校董事会，做常任董事。虽然，那个所谓的董事会并不规范，不过，像我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丫头，能够被他如此重用，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
后来跟校长的近距离接触，非常明显的一个感觉，就是他非常善良，正直，敬业。那时，他是一个50多岁的中老年人了，不过，他的工作热情，却比很多年轻人都要旺盛。也许正是凭着这种拼命三郎的劲头，他的学校，才能在十年的时间从几十个学生，扩张到两三万。
那时候，我对私营企业主存在很多偏见，觉得他们视野狭小，不懂管理，会投机钻营，而且，也一定是花天酒地的一群。不过，那位老校长却彻底改变了我的看法。他很有远见，做事很有规划，并且难能可贵的是，依旧有书生意气，清高自爱，不近烟酒，远离女色，私生活非常检点。跟他一起单独出去办事的那些时候，我比原来在机关面对一些人放松多了。也是在那一段时间，我深深思考了很多私营企业在夹缝中的生存现状，发展空间，意识忧患，等等。
我那时主要是负责重要文件起草及法律事务的处理。因为并没有法律实务经验，很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还好，学校还有专门的律师保驾护航。即便如此，那一天，还是让从未见过世面的我大开了眼界。
那天，因为学校一直跟一件案子牵扯着，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因为去得晚，并没有搞太清楚。只记得那天，呼啦啦地法院来了三四个人，说要执行某个已生效判决。几个人，尤其是法警，说的不好听，真的是一身匪气。以前我在机关见过法官或法警的时候，都是看他们低眉顺眼的样子，不曾想，原来，对着没有任何官方背景的百姓，即便是一个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他们却是如此的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后来知道，他们也真的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利，所以难怪，他们有资格趾高气扬。
起先的调解还假模假式地走了一下过场，不过，很快，不知下面谁先争执了一下，其实也就是说一下事实而已，也并没有说不会执行那个判决。不过，几个法警还是被惹恼了，二话不说，立即拨打110。几分钟后，警车赶到，要强行司法拘留校长。中间大家都在阻拦，希望平和解决这件事。不过，他们的声音谁会听呢。很快，校长被戴上手铐。另外有两位校长助理因为多说了几句话，本能地维护了一下校长，结果被法警扣上暴力抗法的帽子，同样被戴上手铐，跟校长一起被塞进警车。
记得，那个气势最嚣张的法警最后对一直在一旁的我邪邪地笑着说，妹子，还是你懂事，你看他们，不老实，给他们点颜色看就老实了。
是啊，一个普通的，手无寸铁，安分守己的老百姓，谁会面对着枪和手铐，不老老实实呢？那一刻，真想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不过，我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因为我知道，如果那样，下一个被铐住的，就是我。倒不是怕，只是觉得耻辱。我是学法律的，也在法院实习过，很多朋友也在法院工作，不过，那之前，我一直都不知道，法律可以这么不严肃，可以这么随心所欲。那一刻，从未有过的对法律制度的绝望，和对自己的悲哀。我用了四年的时间，学习的是这么虚伪的一门学科。
那天，我跟律师紧随警车赶到法院，不过下车后就不见了校长他们，据说是直接关进拘留室进行审问。其实我们留在那里也不能做什么，说是斡旋，其实就是看那个主审法官的脸色。那个时候，很希望自己是一个官员，是他的顶头上司，不知道，他会换成怎样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
也是那时，我明白了一位法官朋友说的，律师如果不收买法官，那是律师的失职。所以，中国的律师费节节攀高也是可以理解得了，那一场官司打下来，除去消耗金钱时间，更多的，是在法官面前丧失尊严，如果多一些金钱，多多少少地，会感觉到一些弥补。
记得那天，在法院里从上午呆到晚上，我们都很担心，法警会对校长动用警械，他已经一把年纪了。学校那边四处找各种关系跟法院联系，区级政府，市级政府，甚至中南海的电话都打到那个法院的拘留室去了。到了晚上，校长他们终于出来了。
那之后有很长时间，老校长一直都心情郁闷。常年操劳，让他有心脏病，高血压等等老人病。有好几次，校长把我叫过去，跟我说，他一想起这件事，就忍不住要流泪。
我能理解，他是一个清白做人的人，从高校出来，自己办校，盈利的同时，不忘回报社会，积极捐钱捐物，待人诚恳，正正经经做事，不过，我也知道，凡是涉及到经济，都会有一些利益的牵扯。谁都明白，这一次，他是被人下套了。
他曾经说，我怎么都都想不通，像我这样的人，也会有一天以这种莫须有的罪名，被戴上手铐，关进牢笼。
我不知该怎么劝解他，我同样困惑。所谓的公民权利，其实是一个多么美丽的谎言啊。人命，不过是一只蚂蚁，任人践踏，何况尊严。像老校长这么自爱的人，当然不会原谅自己的人生里有这么一个污点。不过，它已经存在，并且永远也抹不去了。
那之后不长的时间，我移民出国。每每想起那天的情形，都会不自觉地直冒冷汗。还好校长说起来是一位有身份的人，如果换做一个无钱无权的小老百姓，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老校长曾经说，他对中国的未来一直都很自信，不过，这件事，的确让他犹豫了。他的妻子儿女一直劝他移民国外，他没有答应，不知道，如今，他是不是还在那里坚守。
但愿，不会再有这种事，一双手拷从天上掉下来，砸碎一个人关于未来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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