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 一 )
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他了,梦见上大学的他,与我相见。他好象拉着我的手,走遍了他的校园,那是我曾向往的大学,美而充满人文气息。一觉醒来,灰白的晨光已照过了卧室的窗。这使我一瞬间处于一种模糊的悲伤之中。这悲伤笼罩了我一整天,使我沉浸在思念与渴慕中,无法自拔。这种一厢情愿的情绪令我幻想他会忽然给我一个电话,而我会在电话线的那一端捕捉到他飘忽的声音。
这幻想越来越强烈,就象每一次我梦见他之后一样。加上喝了一杯咖啡,咖啡因在我身上起了作用,我手脚发软,微微颤抖着,处于无以名状的兴奋之中。我拒绝了本欲来访的朋友,坐下来写出我的回忆。只有这样,我才不会被各种念头折磨,想着该找哪一个人来倾诉。
那是来美国后的第二个冬天。一个晚上,朋友来电话,带点神秘地告诉我,"你猜今晚我看见谁了?他。他也来美国了。"朋友还告诉我他的老婆如何如何,以他的"本领"和过去的艳史,应该找一个更漂亮的,云云。我并没有在意,只有第一句话,让我震惊。
那一晚我失眠了。我都想了些什么呢?也许是十年前发生的事,也许是那之后的几次重逢,也许是对他现状的猜测,我已经记不清了。所记得的只是,我不停地辗转,一遍遍地问自己,我为什么还会为他而失眠?
已经十年了,那是我永难忘怀的日子。十年前,我曾在日记里写--"我预感到,十年以后,我和他之间,还会有什么,但也许不是在中国,也许是在国外的某个地方。。。。"我的不少预言都曾应验,这一次,我不知道我愿不愿意让它应验呢。
我知道他在北边的一个大学就读。凭着我非常有限的 Internet 知识,我居然找到了他所在大学的网址,并且轻易地找到了他的新生入学合影。在两排留学生的后面,他站着,笑着,眼镜闪着微光,脖子有一点长,头发象很多留美的理科男生一样,不加修饰地支楞着,下巴的中间有一个小坑。他穿一件白色的运动上衣,让我猜想这是不是他那个漂亮而又会买衣服的妈妈为他选的。我望着电脑屏幕上的照片,安静地坐着。图书馆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并没有人对于一个盯着电脑上一张莫明其妙照片的女孩表示奇怪。而那张照片被我看了那末久,似乎它已经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每次我想起它来时,就是一些模糊的男人女人的脸,和第三排,穿白色上衣的他的样子。
我给远方的朋友发 E -mail ,告诉她我无法停止想念他。十年前,她和她当时的男友一起,帮助我渡过了我十七年来最难过的日子。她是知道的。她对我说,如果难过,就放纵自己,想念他吧!不过,你知道,你的理智可以控制你的行动。
是呵,我当然知道。我知道的是,十年前,他并没有真的爱过我。他曾经给我我一生中第一次恋爱,第一次性,使我的身体与灵魂颤抖。但他并没有真的爱过我,至少他对别人是这么说的。
那一年,北京发生了震惊世界的事件。在一个夜晚之后,我熟悉的这座伟大的城市忽然变得寂静,几乎象垂死一样。在坦克开进那著名广场的前一天,他在一个美丽的公园里,告诉我他喜欢的是另一个女孩子。
国家的灾难就象一个双重的里程碑,也标志着我个人生活的第一次失败。我从小骄傲,走路和拍照时都扬着下巴,从来都不甘居人下,认为好的东西我都没有理由缺少。可没有什么比自己爱的人对自己说喜欢别人更让我觉得失败的了。我第一次觉得,我他妈没什么了不起,我他妈的跟谁都一样。而且他离开我的过程秘而不宣,莫明其妙,让我觉得屈辱极了。在得知他与另一个女孩之间的一些传闻的那一天,我发烧了。
十年后的现在,我躺在床上,也感到了来自体内的一阵阵寒意。他是这样的,每一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中,都会让我觉得无法承受的冷,紧张,胃一阵阵的抽搐。
在度过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忙碌日子之后,是初春的四月。我犹豫了很久,终于给他发了一封 E - mail ,只是简单地祝他生日快乐。
他的回信是用1,2,3,4,5来分段的。记得很清楚的是,其中的一条写道--去年六月,我结婚了。
是郑重宣告吗?So What? I couldn't care less。我并不是不知道。但他的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我不再 Available 。可是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这么说与其出于道德,不如说出于恐惧。小小的恐惧。怕麻烦的恐惧。不用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在心里冷冷地想。
E -mail 并没有延续。转眼是另一个初春,正在我忙着毕业设计的时候,我发现一封发了十几天我还没查的 E-mail,是他的。这让我非常惊奇。打开看时,只有一句话--你好吗?
短的E-MAIL是他的特色,让人无法猜透他的心思。我礼貌地回了。没有想到,他接下来说的是他将于三月的一天途经我所在的这座古老的城市,愿意与我一起吃顿饭,见一面。
我所回的是漫不经心的"I wouldn't mind to see you."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内心苦苦的挣扎。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失眠和发抖。我的经验是,不能对他动真情,一动真情,我必定会在他面前象个傻瓜。这让我想起了草原上的摔跤手,迂回着,试探着,用眼睛悄悄看着对方,静静地揣摩对方的心思。
但是想到要见到他,我的心没有办法平静下来了。
不管我如何紧张,那一天还是来了。是个阴霾的初春下午,我刚从打工的地方出来。那是五点钟,这座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色的阴云下,市中心那个树木葱笼的花园是我们见面的地方。在刚刚变得湿润的土地上,草芽发出鲜绿的颜色。四周围绕着浓郁的松柏。从阴云中透出的光漫射在树下,在甬道间,使空气都变得油绿。当我走进这个花园时,看见他也从另一边走进来。他拄了一支拐杖。
我向他招了招手,走了过去。但是我的脚有一点发飘。我不会让你看出来的,我对自己无声地说。
"腿怎么了?"
"残废了。"他自嘲地说。
"怎么弄的?"
"踢球,把腿踢折了。"
上一次他和我一起一瘸一拐地走,是十年前。有一群男孩子把他打了。理由是--"你一个人要带几个女的啊?!"当时他已经和我分开,而与另一个女孩在一起了。所以他以为这件事是我弟弟找人干的。于是他愤怒的父亲径直来到我弟弟的学校,找老师指名要人,并且说了一些关于我和他的不大好听的话。弟弟是非常乖的小孩,永远干不出这种事。老师替他把这位愤怒的父亲挡了。
那一晚,父母对我大发雷霆,使我所有的悲伤一瞬间爆发。我内心的仇恨与绝望,一时间扩展到了整个世界。我相信,那个晚上,我已经濒临疯狂的边缘。生活和电影一样,有时甚至比电影更为戏剧化。那一晚,天下着挟带狂风和闪电的暴雨。我的泪水决堤而下,和整个悲哀的夏季一样,令我永难忘记。
回忆的速度是属于另一个时空的,一百个画面可以在一秒钟内闪回。。。站在他的面前,我忽然感到镇静。因为我看到他闪烁的眼神。我没有预料到,他竟然比我还要紧张?
重逢 (二)
在一个没有什么人的冷清中餐馆,我们坐了下来。他开了四个小时的车,饿了。我们东拉西扯地聊着,聊了些什么,我并不记得了。这家餐馆我从没进来过,光线有一点昏暗,桌椅是深棕色的,刀叉发出冷冷的光。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一两桌客人。窗外的街上,开始细细地落下了雨点。
吃完饭后,他说想买书,我于是带他进了常去的书店。他要找的书在我从未去过的三楼,都是些冷门的科学书籍。他没找到要买的书,于是选了另一本。真是不好意思,我根本就没看懂书名,也没打算看懂。他顺手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册子,告诉我他现在从事的研究就是编一本与此相似的,理论物理的书。当他把书放回去的时候,书包的拉链忘记拉好。我顺手帮他拉上。"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当心别人把你的东西拿了。"有一种很远的东西浮了上来,是心疼他,就象初识他的时候。知道他家庭破碎,养成他与别人不同的矛盾性格。我的心为他而痛。我知道,在他强悍的外表下,有一颗脆弱的心。
我们走出书店,我告诉他,可以带他去看看老城区--这城里唯一美丽的地方。可是,当他的车驶到那里时,天下起了冰雹。叮叮咚咚的撞击声在车顶上震响,十分的戏剧化。街道灰蒙蒙的一片,地面上溅起灰白色的水花。城市看起来有一点绝望。
天很黑了。冰雹下成了冷雨。我有点烦躁。
我和他找了一个喝咖啡的地方,坐了下来。他在点烟的手后面悄悄看我的眼神,让我意外地觉察了出来。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躲闪?
他谈着一些朋友和同学的近况,我则大部分时间沉默着,用尽量平静的眼睛看着他。十年了,他变了吗?还是我变了?
他的继母身体非常不好。。。而他漂亮的母亲退休了,他正在帮她还买房子的钱。。。他絮絮地说着。。。我想起与他的母亲的唯一一次见面,她是歌舞团里的大美女,即使我见到她时她已不年轻,仍然是颇具风姿。那是一个经历过太多的女人,洞察世事,炉火纯青。而他的父亲,因为我的弟弟的关系,使我有无法释怀的恨意。我深爱弟弟。
高中的时候,他的家庭曾经是大家窃窃私语的内容。在北京,无处不势利。"有背景"是别人常常用在他身上的词。他从一所不太有名的学校考上了我们这所所谓"重点中学",带着他的有点玩世不恭的气质,吸引了许多女孩子的目光。在短短的几个月中间,他的学习成绩扶摇直上,一下成了班上的前几名。加上他的棱角分明的脸,从不加掩饰的对女孩子的兴趣,他在学校里成了人人皆知的人物。所以当他成了学生会主席的时候,并没有太多人惊奇。他开始接近我,也是在那之后不久。
我想考艺术院校的理想与大多数这所重点中学的学生不同。于是我常常一个人在偌大的"图画教室"里画石膏像。漫长的一个个下午和晚上,我常把手和脸都弄得黑乎乎的。忘记了什么时候是第一次,他开始常常来看我,后来就请我帮他给学生会的活动画海报。
我们的中午常常是这样的--我坐在那儿画素描,他站在黑板前和我聊天,还拿着粉笔在黑板上乱画。我幸福极了,因为我一直喜欢他... ...那时候除了我自己,就只有我的日记知道这件事。一切开始于一个晴朗的早晨,他在路上看到快要迟到的我,用自行车带我到了学校,让我后来的好几节课什么也没听见。
在接近新年的一个晚上,我和另一个女孩去他家玩,在夜黑得不能回家的时候,我们只好在沙发上睡了。我躺着,他坐着。他的手抚摸在我的脸上的那一刻,我的身体仿佛无声地爆炸了。那是怎样的一刻呵--体内所有包住血液的薄膜仿佛在一瞬间都炸开了,黑色的焰火在夜里一朵接一朵地绽开。我也小心翼翼地扬起手,在他的脸颊停住。第一次如此地触到另外一个人类的皮肤,一个我所喜欢的人类的皮肤,在一片黑暗中,竟是格外的柔软,脆弱。在脆弱的一片中,有一些坚硬的胡子茬。我的眼前看见的只是黑暗,忽然,另外两片柔软的嘴唇俯下来,放在了我的嘴唇上。
那真是铭心刻骨的一刻。在他吻我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头仿佛全部散成了透明的碎片,然后缓慢地,缓慢地在空气中飞散,和着我的淡淡的血珠,从飞一般的速度,骤然间变成了舒缓的滑翔。空气慢慢变得冰凉了,凝结了。
我问他--"现在你是什么感觉。。。"
"我喜欢你。"他的声音在黑暗里。
"悲惨世界"里有一句话:"在他们的心里,一朵芬芳而辛辣的鲜花正在盛开。人们叫它,爱情。"
为了十七岁的爱情,我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我彻夜不归,让父母为我担心,憔悴,我至今仍为此自责。然而,当时的我,却无法不去追求一次盛放的机会。我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换取那一刻的燃烧。
冬天的下午,我在琴房练习钢琴。我告诉他我的手冷,他从外面找来许多树枝,竟然在小小的琴房里燃起一堆危险的火!我没办法阻止自己抱住他,让他用尽力气吻我。火光的映照下,我敢说我们两个十七岁的少年并没有半点虚情假意。在那一刻,我们都爱着彼此,也都爱着爱情。
按照"能量守恒"的原理,十年前的火所耗用的能量不会消失于宇宙之间,它将会转化成其他的能量形式而继续存在。可是,它在哪里呢?在那间小小的琴房里,如今又是谁在弹奏着欢乐或者悲伤的曲调呢?如果我们说过的话会在空气中飘浮,那末它们又被风吹到了哪里呢?
飘浮了十年的情节,变得不真实起来。坐在对面的他,也变得有些陌生。他的头发很规矩,他的眼睛是细长的。在眼睛的后面,我并不确定他掩藏着什么样的灵魂。他说话的音调里北京味很浓,加上他说起在北京混世的工作经验,叫我想起了某些北京男孩身上那种叫我不以为然的纨绔子弟作风。他的脸看上去没有那末英俊了,有点瘦,有点邪。他的目光不够纯净,却又少了一点曾经有过的犀利。我观察着这一切不那末叫我愉快的细节,甚至不愿意承认自己正在想着这些。十七岁的他,我曾经是多么着迷啊!我的一个朋友曾告诫我:他是个危险人物!而现在想起来,他只是不知后果而已。抛开道德的标准,我倒欣赏他的勇气。敢于和一个大而不可知的对手对抗的勇气... ...
重逢 (三)
在十年前的夏天,他与几个女孩子的事终于被学校发现,他经历了一段非常不好受的日子。我仍然记得那时他脸上的愤懑,不甘。一个强大的力量打败了他少年的轻狂。他常常沉默地走过校园,变得少言寡语。他的事,我们的事,还有其他女孩子的事,变成了许多的窃窃私语。我的"图画教室"常常只有我一个人,陪着一盏灯,一个石膏头像,静静地,我会画到很晚。我们有时会在走廊遇到彼此,陌生的目光,冷得叫我心寒。什么叫做人生无常,昨日相拥之人,今天竟成陌路。我不得不在十七岁学会这个道理。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我们曾经见过几次。他尝试同样的轻浮,我想,那一定是因为他寂寞了,或是无聊了。因为他曾经说过的一句"我对她,不是真心的",我发誓,再不让他碰我一个手指头。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修补破碎的初恋了。至少,我可以阻止它演变成另一场荒唐。
现在坐在我面前的他,变得驯顺了,至少他的眼睛是这样说的。"我觉得我老了。"他说。
我告诉他我想回家了。那段时间,我的心思全在另一个男人身上。他说"你着急了吧。"那一刻,他有一点温柔。我说晚上要下雨,不如你在我家住一晚上?他非常知进退地坚持要走。临走前,他把我送到家门口。我并没有邀请他进去。有一瞬间,那个夏夜的记忆忽然涌上来,我对自己说,他并没有资格走进我的家。
我从车上下来,准备走进家门。回过头去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到在暗处的他的脸。从车的前窗照进来暗黄的路灯光,他的手握着方向盘,袖子捋到肘处。他的胳膊有一点瘦,有一点苍白,让我有想在上面抚摸一下的冲动。
十年了,十年来我只想在再次遇见他的时候,变成所向披靡的情场高手,让他再也无法伤害。可是,我们却时刻保持着距离,连彼此身边的空气都不敢搅动。
在昏暗的路灯下,他的车毅然冲了出去,并没有等我走进家门的意思。
开门处,是一室温暖的灯光。
几天后,他的E-mail 随着我的预感而来了。他说:这么多年来,我很想对你说的话,在你面前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我想说的是,对不起。唯希望在今后的日子里,你所有的只是快乐。
我看着电脑屏幕,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它们一直流,一直流,不能停止。旁边的人都莫明其妙地看着我。我低着头,尽量藏起我的脸。
我说,不爱我不是你的错。但是你的父亲伤害了我的弟弟,我的家人,这是不能原谅的。
他说,他的父亲只是为了保护儿子,错的只是他。
第二天,我打电话过去。拿着话筒,我却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对他说-"我也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我挂了。"
在接下来的那个深夜,我们长谈。这可能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一次这样的谈话。他说他在高二的时候太得意忘形了。当他考进这所重点中学的时候,发现全班三分之二的人都彼此认识,那种被排斥的愤怒暗暗占据了他的心。就象他在那时就说过的一样,他要证明自己的存在。
"可是,你就真的。。。"我哽咽了:"真的没有对我真心过?"他无语。。。即使是在十年后的今天,他仍然对此三缄其口。这是我永远没有办法释然的,无以言喻的失败感再次占据了我的心。。。
放下电话的时候,已是午夜了。我还要去工作室做我的作业。在我的心里,想着那个我在意的男人,使我的心中有安然的淡淡快乐。
让他去吧,让十年前的记忆就留在那里吧。我的心曾经颤抖过…...我不能忘记,在初冬的护城河边,他把手中的烟递给我,他的脸浸在模糊的烟雾中......在他家的楼下,我不能控制地颤抖,因为我知道那天将会发生什么……在那一切发生了之后,我躺在他的床上,手指划过墙上的世界地图,划过海洋与大陆。。。
十七岁,我缓缓地爆炸过,碎裂过,弥合过。国家沉沦了一个夜晚,我的青春也慢慢地陷落,挣扎。在无声而巨大的黑夜里,黑色的焰火曾经绽放过,我的碎片和着淡淡的血珠缓缓飞散开去。。。
我十七岁的灵魂,将永远瓢浮在那时的空间里,狂喜地碎裂开来。。。
我无所畏惧的青春。
(--偶然发现这篇若干年前写的东西,觉得应该留一个关于初恋的纪念。那是一个我可能永远也不敢写,写不好的题目。这一篇还算真实,就留下来做个纪念罢。看看现在我的心,就会悲哀,一切刻骨铭心,都有淡然的一天。好吧,就让它淡然也好。至少,换来我内心的平静,那不是最该珍视的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