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爱之欲说还休
那时，是我生命中最低潮的一段时间。
独自移民多伦多的我，在一踏上那块土地的时候就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为爱放逐天涯，原本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可是，多少痴男怨女都在重复地犯着同样的错误，还自以为潇洒。
我在大学里念的是医科，我也在国内的医院里做过四年的内科医生。可是，我就是不喜欢我的专业。并非我不喜欢救死扶伤，而是，我一直觉得，我有比救死扶伤更擅长的方面。我的兴趣是文字。当年我想报考中文系，被父母死活拦下，说那是不务正业的差事。作家，多高尚的职业啊，是人类灵魂的医生，在他们眼里竟然成了不务正业。不过，我没得选。那时候，我还小，我没有反抗的能力，虽然，其实，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我都没有反抗自己父母的权利。
我不想做一个逆子。那是一顶可以轻轻松松压死人的帽子。
所以，我逃了，逃到天边来。当然，父母只是一个因素。我是逃爱到天边的。我爱十年之久的那个人，永远也不可能属于我了，他结婚了。在那块土地上，再也没有我可以留恋的人或物了。所以，即便来多伦多我后悔，可是，我依然流着重生的眼泪。
那时，我在多伦多的一家华人小报做见习记者，微薄的收入，辛苦的奔波，不过，我依然很满足。那是我想要的生活，虽然，清苦了些，寂寞了些。
我是在一次多伦多的同行聚会上认识何必的。那时，何必已经是华人社区小有名气的作家，在当地一家很大的中文报社有他的文学专栏。
我是不相信一见钟情的。不过，在与何必的第一次见面时，我却有了一种触电的感觉。他应当不到四十岁的年纪，比我想象的年轻很多。我看过他的文字，老辣锋利，像一个睿智的长者。或者也不能说是长者，他的文字不够温和。总之，他不该这么年轻英俊，至少也该秃顶什么的。
我晕晕地想着时，他已经来到我身边。他看过来的眼神，仿佛是带着电流，一下子击中我，让我失态地没有听清他的问话，只好硬着头皮问他，你刚才跟我说什么？他轻轻地笑了，很温暖的笑，然后眨眨眼睛，孩子似的顽皮，说，我也忘记了。
就那样跟他相识了。很奇怪，跟何必，好像是认识很久的朋友，没有距离，只有默契。何必知道我是一个人移民过来很意外，他以为我一定是那种小鸟依人的女人，需要站在男人的肩膀上看世界。也许吧，在外人眼里，我是那种柔弱的女子，不可能独自去闯荡世界。
后来，何必就常常邀请我参加一些同行聚会。有时候，他也会单独约我出去见面，喝喝茶，探讨一下他的小说。他说，你做我的文秘吧，帮我校对修改。我知道，有时候，写字真的是很辛苦的一件事，累脑累心。不过，读何必的文字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提升，所以，我何乐不为呢。
人和人之间，有一种缘分，不需要言说，当事人自会明白。我想，我是喜欢他的，至于有多爱，我还不敢肯定。但是，跟他在一起时，那种激荡的感觉始终包围着我，让我有着天旋地转的不真实感。我不认为我还有能力再爱。我把自己放逐天涯就是想草草度过余生。我对生活不再抱有想象。可是，何必的出现，让我开始动摇。
不过，那种相识的欢乐并没有持续多久。有一天，何必主动跟我说，他已经结婚了，有一个6岁的女儿。虽然后面他还说了很多关于他的婚姻，他的太太，不过，我都没有听进去。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我怎么会忘记了，像他这么优秀的男人早就应当结婚了呢。我怎么忽略了这个。其实也不是，是我故意不去想这个问题。一直以来，我都是很单纯地喜欢他，没有想过靠近，但也绝没有想过远离。做朋友，好朋友，有一些知心，有一些暧昧，又很温暖的朋友，那种距离刚刚好。
只是在那一刻，在何必主动说出这一问题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一些错误已经形成。我必须也只能开始从何必的身边向后退，退到我认为安全的距离以外。
我主动疏远何必，又不能退得太急。我不想让他看出我爱上了他。我不希望他有任何负担。那样，也许日后，大家还可以平静相见。
何必再打来电话，我都是淡淡地回绝，说自己很忙。有次被他追问地急了，我便说，我是忙着谈恋爱呢。我已经老大不小了，谈恋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吧。
记得那次，电话里，何必沉默了很久，说，也是，你这么可爱的女孩，怎么会缺人追呢。需要的话，我帮你参谋一下。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那之后，有很长的时间再没有何必的消息。其实也不长，只是一个多月的时间而已，不过，对我而言，那真是很漫长的一段时间。也是那时，那种情感的煎熬才让我意识到，我有多爱他。原来爱上一个人是这么容易。真的是缘分吗？让我为爱放逐天涯，然后在天涯之外得到一份爱的补偿。可是，这份爱，却只能是残缺的，没有结果的。
为了忘记何必，我开始接受身边朋友介绍的对象，那是一个当地的华人家庭成长的孩子森，很单纯直率，也很青春阳光。他对我很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跟他在一起，我总是觉得缺少点什么，大概，是那种晕眩般触电的感觉吧。
也许，我的人生注定是这样悲哀的。得不到最想要的青梅竹马，也不能得到灵魂相知相惜的何必。这样也好，我不就是要放逐自己的吗？把自己放逐到一个婚姻里，然后忘记身前的纷纷扰扰，一切都会寂寂地归于尘烟。
我正在考虑是否接受森的求婚时，意外地收到了何必的电话。那是那次之后的头一次联系。何必问我：烟儿，还好吗？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让我感受到了千言万语。我突然有了想不顾一切见他一面的冲动，想去告诉他，我喜欢过他，不，是深爱着他。我说，何必，我想见你。我喜欢连名带姓地叫他。他总说我没大没小，不过，却并不真的介意。何必立即说，烟儿，我也想见你。
那天，在我们常见面的那家茶馆，我看见瘦了一圈的何必，明显地憔悴了很多。我还没有开口，何必说，烟儿，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瘦了吗？我不知道。我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好好地看自己的样子了。
有什么事吗？我问何必。看到他，我又说不出口了，那些冲到喉咙的话被我生生地压下去。他已经如此了，我不想给他压力。我们，注定是擦肩而过的两个人。
没有。何必显然也是犹豫的。我只是刚写完一部长篇，想找你帮我看看。你想不想做第一读者？说着，何必取出一沓厚厚的文稿。
他其实也没有什么要说的。我暗暗叹息。他一定不是爱我的。还好，我没有说出口。
好吧。我假装快乐地说。能做你的第一读者，荣幸之至。其实那时，我已经决定不在那家小报干了。梦想是梦想，生活是生活。在国外，依靠中文字过活，不是一般的艰难。我只能选择现实。就如同对何必，他是我的梦想，不过，我没有机会，他是别人的。
我要走的时候，何必突然叫住我，给我了一个网址，说那是他的博客，欢迎我光临指正。
那篇小说有一个我喜欢的名字------《灵魂的悲鸣》，讲述的是一个已婚男人在婚姻里的挣扎。当年青时的激情慢慢消褪失色，关于爱的理念和实践就清晰地浮现在婚姻的表层，婚姻的那种一眼就可以看到的残破触目惊心。不过，谁都没有力气改变，也没有心力去补救，只不过苟延残喘着，为了道德和责任，在尘世中随波逐流。当真正懂得了爱的真谛以后，有一个能够跟自己的灵魂共鸣的女人出现时，爱，该飞扬还是窒息，婚姻，该继续还是终止，责任，该承担还是放弃……一系列的人生思索摆在那里。小说的最后并没有给出答案。显然，何必也是困惑的。
在没看这本书稿之前，我其实并没有想太多何必的处境。不过，现在，我倒是能理解何必了。婚姻，的确不是简简单单地分分合合，中间牵扯了太多。还好，我只是远远地偷偷地爱他。
打开何必给我的那个博客链接，里面除去散文随笔就是诗歌。我不知道何必也会写诗。一首首地读下去，我的头脑慢慢地木讷起来，何必在恋爱。跟一个年轻的女人恋爱。他的诗里充斥着爱的甜蜜和痛苦，挣扎和矛盾。
那个女人，会是我吗？我把那些诗一遍遍地读，依稀能看见自己的影子。这么说，何必也是爱我的？可是，他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暗示。虽然，他对我的好，其实远远地超过了普通朋友。
还给何必书稿的时候，何必看着我，深深地看到我的眼睛里去，提提意见吧，我一直对结尾不太满意，等于把问题抛给了读者。
我看着何必，突然心口隐隐地痛，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看我的博客了？何必又问。
嗯，我轻轻点头。竟不能再多说一个字，怕泄露心底的秘密，还有，那么多的疑问。
何必没有再说什么。却来问我，你怎么样，我是说恋爱进展得怎么样？
森，我的脑海中划过森的面孔跟眼前何必的脸孔交织在一起。我突然很确定，我不会跟森结婚了。他是一个很好的男人，不过，我不会是他很好的妻子。
还好，我在考虑要不要跟他结婚。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说，明明我在那一刻很确定，我不会跟森结婚。
哦，这样啊。何必的脸色明显黯淡下来。沉吟一会儿，何必突然问，你确信自己爱他吗？确信他是你想共度一生的人吗？婚姻是大事，不是儿戏。
我听得心里涩涩的，不过，还是微笑着调侃他，你怎么说起话来像我爸。人生这么长，谁会一眼看到底呢？但是总不能因噎废食吧。每个人不都是这样懵懵懂懂地走进婚姻里的？发现错了再改吧。
哪里有那么容易。何必叹口气。如果结婚后你再发现你真正爱的人不是你的另一半，那种痛苦，很难摆脱。有些枷锁，套上了，是要用一生的时间去承受的。
像你的小说里的那个男人？我忽然有一些不耐烦。爱需要勇敢。你故事里的那个男人在爱上那个女孩后，甚至没有勇气告诉她，你不觉得他很懦弱吗？抛开婚姻世俗，爱不说出口，是永远也没有机会开出花来的。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有一些颤抖。
何必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说，并且用这种很有一些轻视的语气。
是，他是很窝囊。即使他很爱那个女孩子，他也不敢表白。他不是不勇敢，是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那个女孩想要的，而且，他觉得他已经没有资格去说爱了。可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爱上，并且只能折磨自己。何必也有一些激动。也许，男人和女人对待爱情的态度真的有很大不同。爱情，有时候，不说和说，同样是一种承担。
道不同不相与谋。我嘴巴硬硬地说。其实心里却没来由地为何必的话轻泛着涟漪。是啊，爱情里，男人和女人，因为性别角色的不同，会有多少彼此错误的解读啊。就如同，我跟初恋，无论是怎样明晰的一段感情，因为没有说出口，便永远地成为一段伤心回忆。
那之后很长时间，我没有跟何必见面，不过，常常会电话联系。森，自然是断了来往，我不想自欺欺人。尤其看了何必的那篇小说后，更是不想草率结婚了。也许是真的，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两个人在一起时，仍然感觉孤独。想象一下那种情形，我的心里就会跟着寒冷。
我在何必博客所在的网站也开了一个博客，用的是碧荷的名字。偶尔会跑到何必的博客上读他的诗，好像在抚摸他的心情。看着他的深情和痛苦，我也只能暗暗流泪。
也是那段时间，我开始迷上了写诗。
有时候，何必打来电话，我会问他，是不是恋爱了，写了那么多情诗，送给谁的？隔着电话真好，看不到神情，看不到闪烁其辞的眼睛，我可以很容易地把话说出口。如果面对着他，我一定是问不出来的。
何必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他只是说，是，是在爱一个女孩。那个女孩看过那些诗，应当就会知道……你喜欢那些诗吗？何必最后会问我这么一句话。
喜欢，不过，酸溜溜的喜欢，又不是给我的。我说。我多么巴望何必说那些诗是给我的。那么，即便是刀山火海，我也会陪他一起过。
不过，何必什么都没有说。有时候，我真的希望他不是这么善解人意，不是这么体贴入微。
爱情，是要自私的人才能把握得住。为他人考虑太多，爱情很容易就会随风而逝。
就在我决定跟何必摊牌的时候，意外地接到母亲的电话，父亲突发脑溢血入院。那真是晴天霹雳。父亲，还那么年轻啊。那个下午，我慌乱地订好最近日期的机票，打点好行李。都收拾妥当后，我才记起该给何必打个电话。偏偏何必去美国参加一个笔会了，要一个礼拜后回来。一个礼拜……我呆呆地放下电话，那时，我已经在中国了。
我会回来的。何必，等着我。我心里说。
父亲是抢救过来了，不过，落下半身不遂的毛病。看着缠绵病榻的父亲，和突然间苍老了很多的母亲，我实在不忍心抛下他们两位老人独自回到多伦多。
那张回程机票，终于作废了。
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有何必的任何消息。那时候在身边守着，一直没有想到要他的邮件地址。而且有博客可以去，好像天天见面一样。不过，我在国内，竟然上不了国外的网站，这是我当初没有想到的。我有他的电话号码，可是，却始终没有勇气打过去，此时的我，只能给何必添加麻烦，还是不要打扰他平静的生活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习惯了在人群中孤独的思念，何必，想是已经忘了我吧。
不也是一个挺好的结局？很多时候，我会泪流满面地这样想。多伦多越来越像一场遥远的梦，何必，是我奔赴那场梦的尘缘。
就这样结束吧，梦一样无痕。
不过，你信缘分吗？我信。就像我不能解释为什么会跟何必有一场纠缠一样，我相信缘分天注定，每一个人，都逃不过去命运。
那天，我在书店里闲逛，只是那么随意扫过的一眼，我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灵魂的悲鸣》作者，何必。
就像我看见何必一样，我飞奔过去，抱起一本书，仔仔细细地看，真的是何必。那种悲喜交加的情绪，让我不知该何以形容。
轻轻翻开扉页：献给我深爱的碧荷-----你在哪里？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碧荷，我深爱的碧荷，看着那几个字，我忍住的泪水奔涌而出。何必，都是知道的，只是，他不曾说。
那篇故事的结尾，已经改变：那个男主人公，勇敢地结束了婚姻，去追寻自己的真正的幸福……
好像故事的结局每一个人都会猜想到了：我回到了多伦多，看见了一直在寻找我的何必，看见了他在我的碧荷的博客上留的诗：
我颤抖着伸出双手
试图握住你纯粹芬芳的灵魂
犹如握住生命中最耀眼的希望
我将绽开七彩的欢乐
我将向着蓝天高昂地放歌
即便我的心因此充满罪恶
请让我畅饮这爱的琼浆
然后微笑着去面对死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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