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本帖于 2011-02-23 10:07:43 时间, 由普通用户 罗曼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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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同校同级但不同系。父亲喜欢运动,尤其擅长篮球和乒乓球,也许由于他就读的中学,运动器材唯有篮球架和水泥乒乓球桌。有一天中午,他在蓝球场打球,后来一个女孩也来打,在同一块场地的另一端。那天比较热,很少几个人在那儿。父亲打累了休息时,就瞧见那个女孩,我的母亲,立即被她吸引住,再也挪不开眼球。正好母亲几次投篮未中,球滚向父亲。父亲不知从那儿来的勇气,捡起球,向母亲炫耀他漂亮的三步上篮,却因有点紧张而用力过猛,未能命中。母亲扑哧笑了,父亲涨红着脸,把碰飞的篮球捡回来,递给母亲。母亲邀父亲一起打球,父亲早有此念,当然愿意。打完球,两人收拾东西各自离去。父亲十分想知道母亲的名字和班级,但没好意思当面问。
以后父亲每天中午都去那儿打球,但母亲没再出现。一两个星期后,父亲在食堂吃晚饭,和几个同学高谈阔论,忽觉有人用指头捅他的背。父亲扭头一看,母亲端着饭盆菜碟,笑盈盈地说:“真巧啊,你也在这儿吃饭,还记得上次打球吗?”父亲刚吞下一大口饭菜,赶紧用力猛嚼,一时没法回答,逗得旁边的同学哄堂大笑。父亲自然不会忘记。看着母亲手里空空的饭盆,父亲问她是否还没吃饭。母亲点点头,就去打饭买菜。父亲放慢吃饭的速度,眼睛不时搜寻母亲,生怕她端着饭走掉。母亲买好饭菜,转过身,遇见父亲那期待的目光,就穿过人群回到父亲的饭桌。父亲的那些同学已经吃完离去。他们第一次在一起吃饭,开始父亲有些拘谨,但母亲活泼健谈,让他顿感亲切,很快谈笑自若。吃完饭,他们一同洗饭盆,然后父亲把母亲送到宿舍楼下。
第二天父亲又到那个食堂吃晚饭,四下寻找,但没看到母亲。饭后他顾不上把饭盆送回去,就跑到母亲的宿舍楼,但她不在。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失望的父亲只好回去,却在路上逢着她。两人就抱着饭盆在校园里散步。他们肩头的红霞渐渐潜入浩瀚之蓝,树梢上一钩新月,星辰在天际无声地燃烧。当时他们都还不到二十岁,父亲又瘦又高,英气勃勃;母亲青春正盛,清婉秀丽。他们不知谈了多久,绕着小树林一圈又一圈,只觉彼此倾心如慕,不愿分离。
此后父亲母亲常常见面。除了在校园里并肩漫步,他们也常在一起打篮球,或者外出逛公园、看电影,偶尔互寄书信,虽然同在一个学校。他们学的都是文科,都曾在文字上下过苦功。母亲文笔细腻,委婉绮蓄,父亲则大刀阔斧,连情书也写得飒爽豪迈,虽有那个时代独特的烙印。他们的书信都不长,但很耐读,只言片语情深意切。几十年后我在灯下阅读,纸上重现的时光里,他们风华正茂,相互倾诉衷肠,真挚而坦诚。
相处久后,父亲感到母亲虽然看上去总是欢快开朗、热烈奔放,但不经意间又隐隐似有深深的忧虑和莫名的惶恐。他开始很纳闷,又不好问,后来才知就里。父亲曾对母亲开玩笑说,要知道她家有那么多牛鬼蛇神,他哪敢和她谈恋爱。母亲家庭成分复杂,典型的黑五类,如果迟生几年,大学肯定进不了。父亲不仅学习好,而且出身贫农,祖上八辈都是种地的,伯父又是现役军人,真正根红苗正。本来父母都能考上更好的大学,但父亲家贫,母亲出身不好,最后都报考了那所著名的师范大学。
2
母亲和父亲热恋后,写信告知外公外婆。不久外公回信,让母亲在寒假带上父亲一道回去,他要瞧瞧被母亲夸得一塌糊涂的父亲。父亲闻知,既欢喜又紧张,想给未来的岳父岳母买点礼品,无奈囊中羞涩,又不好意思向同学借钱,仅能勉强凑齐川资路费。母亲暗地里准备好,把东西塞进父亲的包。父亲深感愧疚和不安,母亲对他说,你我何分彼此。
外公、外婆见了父亲,都很满意,认为母亲在信中没有瞎吹。外公是个旧式知识分子,未受过正规的大学教育,平生唯一嗜好就是读书、买书、藏书。外公早年那汗牛充栋的书籍,几经搬迁,大半佚失,仅剩的一小半,不久后全被付之一炬。外婆是大家闺秀,两人门当户对,明媒正娶,婚后美满恩爱,在无数的疾雨狂飚中,相依为命。
母亲未曾对父亲提起她的家世。但父亲一眼就看出,外公有着饱读诗书后的从容澹定、恢弘坦荡,虽然外公已成一个干活特别卖力的工人。他和外公一见如故,虽是翁婿,却如知己,一番畅谈,平生快意。尽管父亲当时思想较为幼稚、激进,不能接受和理解外公的许多观点,常和外公争论,但亦觉外公的见解深刻而独到,值得仔细思索。父亲更感到外公有种奇特的魅力,无言的巨大力量,让他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即使是最不能接受的看法。
外婆烹制各式菜肴,热情招待未来的女婿,让父亲大饱口福。父亲的好胃口和妥帖的赞叹,使外婆精湛的厨艺大有用武之地。母亲的几个弟弟、妹妹,和父亲母亲围坐一起,聊天下棋。父亲棋艺寻常,和姨妈下棋,都需母亲支招。父亲一向喜爱书法,行草皆工,而外公最拿手的是隶书,大舅得其真传,却总也写不出外公那股天然混成的雄健悲郁之气。
父亲小住几天后回乡过年。临别前夜,外公和他谈到很晚,别人都已入睡。外公忽然面色凝重,端坐在木椅上,沉吟良久方言:“我对几个儿女从没有偏爱。只因她是我的长女,感情自然更深一些。从今往后,我就把她托付给你。”父亲又惊又喜,只是以为他已博得外公外婆的青眼,却未听出弦外之音。
历经数度风暴的外公,早成惊弓之鸟。他从收音机里日益高亢的声调和报纸上杀气腾腾的文辞,已预知另一场风暴为期不远,就像肢体伤残之人,对天气阴晴极为敏感。外公不知他能否幸免于下一场或许更为猛烈的风暴,但欣慰的是,母亲和父亲彼此倾慕,真心相爱。他相信父亲诚实可靠,重感情,当母亲面临无底深渊时,不致凄惶无助。
父亲欣喜之余,有点得陇望蜀,提出想带母亲回家过年。外公微微一笑:“本来也无不可,只是这次不行,下次吧。”父亲看到外公眼里满是慈爱和信任,心中顿生“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即使外公让他赴汤蹈火,父亲也不会推辞。
父亲走后,外公对母亲叹道:“在一个正常年代,你们俩定会白头偕老,一生幸福。而在当今之世,不知你们的命运将会如何。”
3
几个月后,风暴果然来临,红色海洋掀起滔天巨浪,横扫世间一切牛鬼蛇神。千年文明华夏,万里锦绣神州,阳光普照之处,无非是公然的暴力,赤裸裸的罪恶,以排山倒海寰宇喧腾之势,满腔热忱地不断突破人类荒诞的极限。母亲多次目睹与外公外婆年纪相仿而背景相似的人,挂着牌子被批斗,任意侮辱,沿街游行示众,让她心惊胆裂,噩梦连连,不由想起自己肯定正在受难的父母,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父亲一有时间和机会,就陪在她身边。原本活泼、健谈的母亲,现在见了父亲,往往半天无语,只是不停地落泪。
当时父母分属红、黑两大阵营,势不两立。即使同在红色阵营的不同派别,彼此之间也是刀枪相见,肝脑涂地、鲜血崩流,何况是黑五类的后代?母亲越发自卑,心中悲苦绝望,甚至对爱情也失去了信心。父亲常常劝慰母亲,对她说,他根本不在乎什么红五类、黑五类。以前他真的认为那些黑五类罪大恶极,但外公的坦荡真诚开始改变他的看法,外公的人格和气度,让惊天动地的革命口号显得苍白而荒唐。再看到他非常尊敬的老师也被打倒,遭受惨无人道的折磨,有的不堪受辱愤而自尽,父亲开始尽量置身事外。他内心苦闷,彷徨迷惘,既对伟大领袖和自小被灌输的信仰与理念无比崇敬、深信不疑,又对现实中的无端残忍和人性荡然无存不能接受。父亲除了逃避,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和母亲在一起才有些许欢欣。
父亲见过活着的红太阳,在那个伟大的广场。他兴奋得喊破嗓子,满脸激动的泪,过后几天几夜无法入睡。几十年后,父亲来到同一个广场,在正中央那最高级别的停尸房里,再次见到他青年时代唯一的偶像,无限感慨,黯然神伤。往事涌上心头,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又缓缓退潮,平坦的沙地上,数不清的碎片残骸,被蜂拥而至的龟蟹虫鸟踩下去,踪影俱无,好像一切未曾发生。
后来母亲回家,父亲不放心,也跟着过去。母亲的家已不成样子,几经暴徒们合法劫掠和肆意打砸,东西所剩无几,破碎、杂乱,没人有心思收拾。外公早就不在乎财物,但他心疼从他的父亲那儿继承的珍贵收藏,现在灰飞烟灭,不再存留世间。外公外婆一下子变得苍老,神情呆滞、反应迟钝。外公不晓得已挨过多少遍批斗,多亏他人缘好朋友多,一直谨小慎微,因此大都扮演陪斗的角色。外公从他父亲和他岳父的悲惨下场中得到教训,知道对抗和分辨完全无用,只能死无葬身之地,干脆老老实实承认一切罪过,最后总算没吃太大苦头。
当时一家子噤若寒蝉,没有一丝欢笑,经济来源也成问题,亲戚朋友大都自身难保,谁也帮不了谁。父亲母亲一同回来,给外公外婆极大的安慰,母亲看到家人总算平安,心情轻松下来。他们共同度过了那段最为艰难、极度黑暗的时间。以后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外公家总是最先倒霉。他们整天惶惶不可终日,每时每刻都可能大祸临头,直到举家下放农村。
4
第二年年底,父亲带着母亲回乡。爷爷、奶奶得知未来的儿媳即将进门,便商议如何招待母亲。他们养了一头猪,却没有权力自己宰杀。爷爷决定先把猪活活打死,然后向生产队汇报,说猪生病死亡,这样就没人管了,只需暗地里向队干部送点猪肉、猪腰子。别人也是这般做的。爷爷叫上叔叔,两人进了猪圈,抡圆竹杠和木棒,打得那头比他们还要瘦的猪嗷嗷乱叫,四处狂奔乱撞,最后七窍流血,呼哧呼哧血沫直喷,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它可怜巴巴地瞧着主人,心想怎么忽然间都变成凶神恶煞?
在父亲的家乡,母亲心情愉快,她喜欢那里宁静、秀丽的自然风光,虽然地处偏僻,贫困落后。在许多城市,人们还在歇斯底里地文攻武斗,以表达对伟大领袖的赤胆忠心;而在父亲的家乡,农民的革命热情渐渐冷却,革命无法填饱肚皮,他们还得种地。父亲是村里第一位大学生,现在又带了个城里的姑娘回来,让村民对爷爷奶奶的态度都变了三分。
爷爷是个淳朴善良的农民,一世辛劳,对子女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父亲读中学时,适逢饥荒年代,饿得根本没心思学习,脑袋里只剩食物二字。爷爷从生产队分得两块糠麸饼,自己舍不得吃,跑到学校送给父亲。父亲狼吞虎咽,转眼吃掉一块现在大概猪也不愿理睬的东西。正要吃第二块,忽然想起爷爷也饿得不行,再也不肯吃,最后父子俩一人半块。
但因长期贫病交加,爷爷性情急躁粗暴。而奶奶少言寡语,温和慈爱,一辈子逆来顺受,再吃多大的苦头,再过多穷的日子,总是默默劳作,暗地里心伤泪流。每年春天青黄不接之际,奶奶被迫四处向村邻和亲戚借粮借钱,收成上来,一小半先还债。有天晚上,奶奶跑到她姐姐姐夫那儿借钱,站在门口踌躇半晌,因为几个月前才来借过,他们也只境况稍好。奶奶越想越难过,不由哭出声来。姨奶奶听见,拉她进门先吃饭,把家里一时能收罗的钱都揣进奶奶的口袋,又见奶奶额头一处青肿,顿时怒不可遏,不让奶奶回家。第二天爷爷来找,被好一顿臭骂。爷爷早就懊恼悔恨,低头不敢回一句。骂完了,姨奶奶拎来一袋粮食让爷爷扛回家。
每次爷爷对奶奶发脾气,只有我的曾祖母可以制住他。我的曾祖去世较早,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稀里糊涂丢掉性命,留下几个子女,由曾祖母独自抚养大。她生平大部分时间都是饥一顿饱一顿,饭菜实在不够就饿一顿,别人问起来总说吃过了。最困难的时候,她曾数日靠汤水度日,为了儿孙不被饿死,准备自我牺牲。但曾祖母出奇地长寿,九十多岁时依旧精神抖擞,耳聪目明,见到她的第五代,直到我出国前昔才过世。
爷爷、奶奶很喜欢母亲,虽然都不擅以言词表达,只是倾其所有款待母亲。父亲家境贫寒,条件简陋,茶饭和外公外婆家的难以相提并论。奶奶因此向母亲表示歉意,让母亲感动得不知如何回答。母亲和大姑妈很快成为好友,后来她们见面的机会不多,但一直保持着通信。大姑妈高中毕业后没有读大学的机会,尽管她符合当时推荐去大学的所有条件:品学兼优、出身赤贫。她去中学做了代课教师,七七年后几次高考落榜,通过函授取得本科学历,成为那所中学最早一批从民办转正的老师。
5
母亲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南方某省的农村中学做教师。母亲觉得已是恩赐,赶紧收拾东西去报到上班。而父亲毕业后留校。和父亲分别时,母亲内心悲戚,此一去,不知何时相见。她虽然相信父亲绝不会背叛,但那个时代的人没有任何自由,像机床上的螺丝钉,钉到哪里就是哪里。父亲让母亲放心,他定会想办法尽快与她团聚。
父亲做事很有办法,从不蛮干。他去找学校的负责人,表示要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下乡支援中学教育。那些人一听很高兴,夸父亲真是又红又专,出身农村不忘本,乐意重新考虑父亲的工作安排。于是父亲要求去母亲所在的那所学校。管事的立刻明白,力劝父亲不要因为母亲影响前程。父亲非常坚决,多次找他。他终为父亲所感动,答应父亲的要求,只是那所学校暂时没有空缺。第二年,父亲被分配到另一所中学执教,和母亲的学校相距近五十里。
父亲即刻启程,到学校报到。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坐车赶去找母亲。许久不曾谋面,频繁的书信,徒惹离恨,惟增思念。踏入那所中学的一刻,父亲无比激动,正要询问母亲在哪儿,就听见熟悉的声音,从一间教室里传来。父亲快步走近,从窗外久久注视母亲,后来发现教室最后一排有几个空位,便悄悄推开后门坐下。母亲正在黑板上写字,写完转过身,望见父亲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听课。
母亲见到父亲,当时就想宣布下课,生怕学生看见她难以抑制的泪水。但她还是勉强把课教完,虽然声调忽然变得让学生有些奇怪。下课之后,两人一前一后步出教室,在走廊中间相遇。母亲问他为何坐在后面听课,父亲说他是在向母亲学习教学。时近中午,他们到学校食堂吃饭。母亲买了几份菜,把自己的饭盒递给父亲。父亲笑着说:“这点饭哪够我吃。”母亲问他为何不预先告知,也好多蒸点米饭。父亲想给她一个惊喜,也怕到时无法赶到,让母亲担心。
当天下午,父亲又坐车回去。几天后母亲赶来,给他把东西仔细整理妥当,又把他的被褥、床单和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父亲带着母亲去见校领导,希望他们考虑母亲的工作调动。校领导愿意帮忙,只是他们无此权力,要等互调或空缺的机会,并由上级批准。从此以后,每到周末父亲就去母亲的学校,次年他们在当地结婚。
父亲和母亲两地分居数年。由于交通不便,需换乘几次汽车,父亲就买了一辆自行车作为交通工具,每个星期六风雨无阻。母亲做好饭菜,等着和父亲一起晚餐。有时大雨,母亲无法和父亲联系,只能焦急地等待,时时遥望,屋外风寒雨冷,潇潇漫漫,一番清洒天地。母亲直到看见父亲才放心,父亲虽然穿着雨衣,也被淋得浑身湿透。有一回大雪纷飞,父亲没法骑车,中午就开始步行,很晚才到。母亲站在门口,都快冻僵了。
6
那时外公外婆全家都在农村。父母婚后不久,趁着暑假去探望他们。一家人想不到在此团聚,悲欣交集,甚至怀疑重逢在梦中。外公正给生产队喂猪,满身灰土地奔回来。不到五十岁的外公,头发白了大半,但精神依旧饱满、健旺,双目炯炯。他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女婿,端详良久,高兴得难以言表,大声叫外婆赶紧准备酒食。
除了口音不同,外公外婆已和当地农民无异,衣衫破旧,面如菜色,草舍茅檐,家徒四壁。外公外婆学会种地,饲养家禽家畜。每天清晨外公到河边担水,灌满水缸,外婆跟着去洗衣淘米。晚上放工,外公给灶膛烧火,外婆做饭。大舅和大姨,上学之余,拾荒拣柴,高中毕业后,下地务农。这里蚊子极多,个头巨大,外公说快赶上日本鬼子的轰炸机了。第一年夏天,他们连蚊帐也没有,夜里轮流给最年幼的两个子女打扇驱赶。后来母亲工作,常把工资寄来,才使他们的生活大为改善。父亲工作后,有好多年,他俩留一份工资己用,另一份存下来,汇给两边父母。
农村虽然贫寒艰苦,但村里人没有为难外公外婆,他们不用再整日担惊受怕。七十年代末返城时,外公竟有点留恋,毕竟是十年太平日子,他担心返城后,说不定又要被折腾。他没能活着听到某最高领导人的亲口许诺:今后不再折腾了。后来病重之前,外公特意返回这里,问候当年的老友,特别是曾经帮助过他的人。那份雪中送炭的真情,许多年后,外公仍旧念念不忘。
晚上外公和父亲边喝酒边聊天,直至深更半夜。经过多年思考和切身体验,父亲的思想观念大大改变,对外公的先见之明越发敬佩,再度重逢,两人一醉方休。外婆对母亲说,外公在这里寡欢落寞,一家子好久都没这么开心热闹,让父亲母亲多住些日子再走。几个舅舅和姨妈,围住他们的姐姐和姐夫,畅谈别后遭际。他们回忆起当年下棋、写字的情形,恍如隔世。现在何处觅得棋子和笔砚,敲出昔日欢愉,在风中凝干清瘦的墨迹?
外婆空有厨艺精湛,却无制备各式菜肴的材料。外公天不亮就跑到镇上排长队,只买回一点猪肉、些许菜蔬。即使如此,外婆做的寻常小菜,像烧茄子、炖豆腐,也别有风味。全家人坐在一起饮酒吃饭,虽桌小椅旧,碗粗盆粝,但心情欢畅,尽享天伦,远远胜过许多年后,他们在奢华饭店里品尝精美酒筵。外公外婆养了一窝鸡,几只鸭。于是外婆每天使用不同手段,精心烹煮这些禽物,到父亲母亲走时,全部杀光吃掉。
那天清晨,父亲母亲起来赶车,一家子送出村外。外公让其他人回家,自己一路相送。从村子到车站,有十几里路程,父母都劝外公回去。外公哪里肯舍,一直相随。三人穿行在晨曦微透的田野,布鞋和裤脚被草尖上的露水沾湿,途径黝黑的村舍,几声鸡鸣,几处炊烟,远方寒星半落,曙色青青。汽车驶来,母亲紧紧抓住外公粗糙的手,说不出一句告别的话,眼中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外公凝视着父亲,父亲默默点头,想起当年的嘱托。汽车开出老远,父亲母亲透过车后的玻璃回望,外公还站在那里,像一株木叶凋零的老树。
7
几年后母亲终于调到父亲的学校,他们决定要个孩子。一年后,我出生于那所中学。当年六月初,父亲收到伯父的电报,催他回去,爷爷病势沉重,时日无多。伯父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读高中,而把读书的机会让给父亲,和爷爷、奶奶一起支撑家庭,虽然他的天资和学习成绩不亚于父亲。后来伯父应征入伍,在部队表现优异,军事技能娴熟,很快入党,极有可能提干。但受教育程度所限,以及由于上层政治风云变幻带来的意象不到的霉运,七十年代早期他从部队退伍,在当地人武部工作。父亲母亲原本打算下个月在暑假其间,回去看望爷爷奶奶,现在立即向学校请假,带着我长途跋涉,赶往父亲的家乡。
爷爷见到我们三人,枯槁的脸上露出笑意,喉咙管微动,但已说不成话,两行浊泪久久不干。父亲是爷爷最喜爱的孩子,奶奶说他硬是苦撑,等到父亲回来见上最后一面。当天晚上,父亲坐在床头,陪着爷爷度过人生最后一夜。父亲拉着爷爷的手,回忆起从小到大,那一幕幕场景,不由悲从心生,无法抑制。残灯沉沉,夜雨凄凄,一切仿佛都忽然进入弥留,分不清前世和今生,记不得来时路径、去时踪影,同样是恍惚茫然,寂寥昏暗,直到东方欲晓。
第二天早晨,爷爷阂然长逝,才五十几岁。爷爷一生耕田放牛,养活一大摊儿女,辛辛苦苦、潦倒穷困,没有享过一天福。我对爷爷的全部印象,就是一张泛黄的照片。由于性情和脾气,子女同他都不很亲近。后来奶奶七十大寿,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聚在一起,想到早逝的爷爷,感慨万端。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爷爷的坟修得更大更好。
我的曾祖母,看着弃世的儿子,过于悲伤几度晕厥。她生养的众多儿女,不到一半能活到成年。奶奶沉默无语一如往日,只是越发消瘦,双眼红肿,想劝慰她的婆婆,却不知如何启口。出殡之时,父亲兄弟几个和他几个堂兄弟,抬着巨大的黑漆棺材,迎着纷飞的纸灰与纸钱,到村东头生产队墓地,把爷爷埋进黄土。跪在爷爷坟前,母亲紧紧搂住我,和父亲全家一起禁不住放声痛哭,跟去的亲戚朋友和村里人也暗自陪泪。
在那风雨飘摇的年代,每个人都有无尽的悲凉和无奈。贫穷与压抑吞噬着肌体和精神,苦难连绵让人绝望麻木。正如外公日后所言,再苦也不觉得苦,再冤也不觉得冤,只要不被批斗游街关押劳改就行。大概只有生死才能唤起他们片刻的悲喜,才知道自己仍是世间有血有肉有灵魂的活物。
现在奶奶、外公和外婆都已故去,我只能在文字里保留日渐淡漠的回忆。多少次我梦见与我感情最深、接触最多的外公,他依旧神清气爽,身形笔直,背后流水淙淙,青山寂寂。人生如幻如影,纵有百年之寿,亦不过徒增荒草一片、土陇一块,枯骨成灰,随风而逝。唯有爱是何等珍贵,长存天地,不时慰藉生者与死者,让生命不致永在冷漠和虚无中轮回。
8
我在父母任教的那所中学,度过童年。春风秋雨,夏阳冬雪,河泽麦草,稻香杨柳,时光宁静美丽如歌。父母常陪我一起玩,即使是最简单的玩具,也让我兴致勃勃。三人总在一起,那简陋的校舍和几件家具,应是依旧存留着我们分分秒秒的欢愉,无论艳阳之日,还是月明之夜。我们没有电视,每到晚上,我早早上床,等候父亲给我讲故事。在我入学前,父亲已把《三国》、《水浒》、《西游》统统讲了个遍。
我记事之后,父母打算再生一个,但听说各大院校可能很快将招收研究生,就和留在大学的同学联系,获取考试信息和资料,开始复习。父母先后于七十年代末考上研究生,带着我重返高校。他们在中学任教十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以身教,以言传,学生、家长和同事皆赞誉有加,依依不舍。
进城后,我有了更多的新式玩具,但再好的玩具也比不上父母同我一起玩的乐趣。父亲买回电视,却很少打开看。他们喜爱读书,也给我买回许多,订了好些儿童杂志和报刊。无数个午后与夜晚,三人在灯下静静看书写字,那场景至今历历在目,时时令我怀念。周末他们若有时间,常带我去学校体育场馆。我开始喜爱各种球类运动,尤其是篮球。我的孩提时代,因为父母给我的爱而无比美好、无比欢乐,是我一生的财富。
同时外公外婆全家返回省城。他们一时生活没有着落,外公和舅舅只好在街边做点小生意糊口,风吹日晒,四处奔波,劳苦异常。几年后,外公那流落海外的姐姐和姐夫回大陆探亲。三十多年过去,未曾料得能在机场重逢,别时年少,聚时垂老,皆为水中漂萍空中飞絮,流离失所在黯淡的时光里。外公叫了一声姐姐,两人好久相对无语,唯有热泪千行,在场众人无不心酸哽咽。姐姐看到弟弟年轻时的儒雅和书卷之气尚存一二,只是满面风霜,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老上十岁。后来落实政策,外公日渐生活宽裕清闲,子女都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正欲安享晚年,却得了绝症,在无限的痛苦中离开人世。
八十年代初那几年,我们一家三口都是学生,父母不仅要勤奋学习,还要照顾、教育我,异常辛苦,却也其乐融融。研究生毕业后,父亲在高校开始教书、治学,随后母亲也到那所学校任教。他们后来都拿到博士学位,当上教授,最终实现年轻时代的理想。虽有十年延迟,但在中学任教,也算未曾虚掷光阴。只是没能给我添个弟弟或妹妹,不免常怀遗憾。我的同龄人大都有一到两个兄弟姐妹。
父母对我自小就有很高的期望,却从未有过严厉。他们常常勉励,时时褒奖,因为我的点滴成功而兴奋不已。小时候,我读的大都是文史书籍,父母喜欢我和他们讨论,期盼我今后能学文科,在学问上超越他们。他们受时代的影响,未能取得期盼的建树。但我从中学开始,兴趣逐渐从文学历史转向科学,越来越喜爱那个抽象的世界,缤纷璀璨,宛如史册里的烟花汴梁、八水长安。他们亦甚为嘉许,给我买回各类科学方面的书籍。
9
父亲和母亲很少争吵,虽然常有争执。母亲脾气急,父亲则像兄长般宽厚,从不对母亲发火,虽然父亲比母亲还略年轻一点。即使母亲错怪于他,父亲也只是努力辩解。我读中学时,母亲不时埋怨父亲老是呆在学校不顾家,让她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父亲闷声不语。等母亲数落完,父亲总是承认错误,决心定要痛改前非。不过几天之后,他和同事、学生讨论起学问来,就忘得一干二净。时间一长,母亲也就习惯,不再跟他计较。
我从出生到高中毕业,一直都在父母身边。读大学离家后,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不适应,尤其每逢周末,老是觉得好像丢了什么东西。母亲把我的房间收拾得整齐干净,墙上挂满我各个阶段的相片。我所有的课本、作业、试卷、书信等,母亲全部保留,专门收藏在一个柜子里。晚上吃饭,他们时常谈起我,不知我在学校食堂能否吃到可口的饭菜。有时父亲因事晚归,就打电话告知母亲。母亲把饭菜做好,坐在灯下看书,像许多年前一样,等待父亲回来一起晚餐。
而我在大学第一个学期,首次远离父母,非常想家,经常写信、打电话给他们,甚至有些后悔,不该不听他们的话,没有报考本市的大学。那年中秋,给父母打完电话,我无心去教室自习,望着又大又圆的明月,几乎打算第二天就买张车票回去。放寒假坐在火车上,我恨不得立刻赶到他们身边。汽车把我送至熟悉的地方,我飞速跑上楼,母亲在屋里就听见我噔噔作响的脚步声。
大二下学期,我开始恋爱,和父母的联系逐渐变少,曾经一学期都没给家里寄信,只打过几次电话。有一回我去女友家过年,他们分外落寞,除夕之夜,冷冷清清,酒菜未动多少,看了一会儿电视就早早入睡。每次我和女友一起回去,他们都高兴得不知怎样款待我们才好,满桌子菜肴,四个人笑语欢声。而杯盏通明,朗若离人头顶,一轮皎皎秋月。
父母都很喜欢我的女友,就是现在的妻子,尤其是母亲,首次见面就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我的女友和父亲当年一样,出身农村,家境贫寒,虽然聪慧,但差点失去读大学的机会。父亲和母亲的大力支持,才使我们非常顺利地在一起。女友大学其间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母亲嫌我不会买,自己带她去商场,给她选购了许多漂亮的外衣和长裙。母亲对我和父亲都发过脾气,训斥我们的笨拙和健忘,唯独对我的妻子,从来都是疼爱有加。
一个夏日夜晚,我们四人在学校散步,走累了,坐在长椅上休息。母亲说,今晚的星月,让她回忆起和父亲首次并肩漫步校园,木草葱茏,郁郁苍苍,一切如在眼前,那时他俩比现在的我俩还要年轻。一晃三十年,不知不觉中,他们都已老去。但我当时觉得父母仍在壮年,一点也不显老。直到赴美留学后,我与妻子第一次回国探亲,在机场的海关出口,人群中,望到朝我们招手的父亲母亲。几年不见,他们一下子就两鬓斑白,真的已经步入老年。
10
父亲母亲现在均已退休,一头白发,额角堆满皱纹。我对他们的思念,隔着一片汪洋,那无边的浩渺,远看仿佛一颗硕大的泪珠。
2010年中秋,初稿
2011年一月,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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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海望、远城父母孤。叹一朝分离,十朝相思, -夏雨雪- 给 夏雨雪 发送悄悄话 夏雨雪 的博客首页 (1093 bytes) () 02/21/2011 postreply 12:23:27

有才啊,写得好。 -Neigequébec- 给 Neigequébec 发送悄悄话 Neigequébec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1/2011 postreply 18:04:14

十岁的我被妈妈搂在怀里,去哪里都是紧紧拉着手。好文,有情有义。 -hutu45678- 给 hutu45678 发送悄悄话 hutu45678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1/2011 postreply 18:00:31

文笔真好!情更感人!不好意思,上着班,阅此文,泪流数次... -iwillbeoneday- 给 iwillbeoneday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2/22/2011 postreply 07:17:12

我对他们的思念,隔着一片汪洋,那无边的浩渺,远看仿佛一颗硕大的泪珠。 -红袖添香老板娘- 给 红袖添香老板娘 发送悄悄话 红袖添香老板娘 的博客首页 (15 bytes) () 02/22/2011 postreply 09:38:58

I have a warm feeling for your story. -LAChinese- 给 LAChinese 发送悄悄话 (152 bytes) () 02/22/2011 postreply 14:45:35

“几年不见,他们一下子就两鬓斑白,真的已经步入老年”,怎样的不容易。。。 -枯叶蝶- 给 枯叶蝶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2/22/2011 postreply 15:27:13

很感动,楼主很幸福, -kittysmom- 给 kittysmom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2/22/2011 postreply 17:52:27

好文章! -别摸我- 给 别摸我 发送悄悄话 别摸我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0/14/2011 postreply 14: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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