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线后的第二天上午,田园要出院了。小王要了他的钥匙,回去给他拿换穿的衣服去了,田园便在病房等着。
作为他的主管医生,我最后一次查看了他的刀口,并对他进行出院时的例行医嘱。
我叮嘱他出院后的一个月之内,一定要有适当的活动,但却不能有剧烈的活动,最好先不要开车,也不要吃油腻的东西,以水果和蔬菜为主,以好消化的素食为主……洗澡时不能使劲儿搓刀口。我还告诉他,刀口表面的结痂慢慢会脱落。但腹腔里层的伤口也会结痂的,它却不能脱落,只能靠肌体自己慢慢吸收。所以,人一旦有了外伤,这愈合恢复的过程将是比较漫长的,你不要以为拆线了就万事大吉了。”
他像孩子一样,认真地听着,并一一点头答应着。末了却告诉我说,这些他都经历过,因为家人曾有过严重的外伤……说着,他的眼睛又出现了我所熟悉的那种忧郁。
想起他手术后不愿注射止痛药,还说他家人曾做过手术,他见过那种剧烈的过敏性呕吐。我很想知道,他家什么人曾有过严重的外伤,这人对他很重要吗?他眼里多次出现的那种忧郁与这人的严重外伤有关吗?但我想这是人家的私事,我没资格也没必要打问,于是终于什么都没问。
不过我突然想到他入院的那天是孤零零一个人,也不知是怎么走来的?至今想起他独自躺在床上忍受疼痛的情形,我的心里还疼疼的,眼睛还酸酸的,于是我便问了他。不过问过之后我就连骂了自己三句:刘星你死没出息!死没出息!你是人家的什么人,用得着你来心疼他?
田园却不在意地笑笑说:“我自己开车来的,连入院手续都是我捂住肚子,忍着疼痛自己办理的……”
我又问了一个自作多情过度关心的问题:“哎呀,那多悬乎?既然有司机兼秘书,为什么急性腹痛还要自己开车来啊?半路上阑尾穿孔该怎么办啊?出现其他意外该怎么办啊?”
田园说:“当时是半夜,不好意思影响小王的休息……后来我跟我爸爸电话中说到这事儿,还骗他说当晚是司机送我来的,否则他又会替我瞎操心,还会没来由地担心我出现别的健康问题或安全问题。”
“你从来都这么替别人着想吗?”问这话时,我有点莫名其妙地感动,似乎这个“别人”也包括我。
田园说:“当然,我从不让别人为难,宁肯自己受委屈吃苦头。”
“真是好孩子啊!”我这样调侃他,这是为了调剂一下情绪,好给自己的眼睛筑一道堤坝,把那感动的泪水拦在眼眶里边。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疏,这动情的泪水倒是拦住了,可是一种不适当的亲昵却在我的调侃中不经意地流露出来了。就像上次我发短信说他“该当何罪啊”,田园马上就看出我有撒娇的意味。人哪,谁能完美地伪装自己呢?
田园却说:“好啊!你管我叫孩子。你仗着是我的主管医生,就这样欺负我。要知道,明天我就不是你的病人了,报复的手段就要一招一招往出使了。”
瞧!说是要报复我,可他的亲昵感也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了,说明他的伪装术也不高啊。
田园的手机响了,他拿起一看笑了。我起身要回避,他右手做了一个向下按压的动作,意思是让我坐着别动,然后就接听电话:喂,爸爸啊……噢,刀口没问题了,待会儿就出院……能,除了不能打篮球,不能跳高,别的都能做……好的……会注意的……知道……知道……不是不积极,是没有遇到投缘的,遇到了还用你催促嘛……半年之内有可能给你好消息……好,爸爸再见……”
挂断后他主动告诉我:“我爸爸每次打电话都有一个保留项目,催促我快点找女朋友。”说着,他的眼睛里又有了淡淡的忧郁。
“是吗?” 我随口应答着,不知为什么我的脸却发热了,心也怦怦乱跳。
小王敲门进来,我知道田园要换衣服了,便起身告辞。
我妈的术后疼痛高峰已经过去了。我过来时,她正遵照我的医嘱下床活动,以避免术后粘连。她的右手捂住自己的右上腹,左臂搭在我爸爸的肩膀上,左手使劲儿揪住我爸身后的衣服。而我爸的右臂从我妈身后揽过来,等于是一半儿扶一半儿抱地架着我妈,两人都很吃力儿。我妈每走一步都要站住歇歇气,我爸似乎比我妈更费力气,所以每当我妈站住喘气时,我爸也要随着喘喘气。
公平地说,这几天我爸的现实表现还不错,没有去找小麦减压,一直守在我妈身边。听我妈用虚弱的声音吩咐他做这个,干那个。几乎每样事情我爸都能按照我妈的指令一丝不苟地完成。同时,我妈也能矫揉造作地对我爸爸说声谢谢你,多亏了你,我为你而骄傲等等。尽管我听了这些话觉得能酸倒牙,但我爸听了却倍受鼓舞,兴奋得两眼放光。
看来我妈的悟性很不错啊,我那天晚上给她做心理辅导,她嘴上不以为然,并且夸张地向我表示她对我爸的坚定信任,其实,我的话她都暗中领会在心了。哈哈。怪不得人们都说:“前三十年子女听父母的,后三十年父母听子女的。”
正想着,只听我爸说我妈:“什么叫伤元气,这就叫伤元气啊。这次你可要好好保养自己了,不要像以前那样,有点事儿你就着急上火的,吆喝这个又训斥那个的。给别人添堵就不说了,你自个儿还惹气生……你气坏了身子,我们还得心疼你^……”
这时门外有敲门声,我去开门。
天哪!我眼前一亮。一位穿浅灰色笔挺西装,打着红色领带的高个儿帅哥站在门口微笑着。哇! 这不是田园又是哪个呀?
我爸我妈也看傻了,我们谁也没想到脱下病号服穿上西装打上领带的田园,竟然是这样的帅气逼人!一时之间,我们都忘了请人家进来了。直到田园自己走了进来,我的心还在怦怦跳,我妈我爸的两双眼睛还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看。那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说了,嘴巴也张得大大大的,我担心他们的哈喇子会流出来,馋极了说不定会把田园一口吞下去。或者是把田园看进他们的眼睛拔不出来了。所以我急忙抢前一步,扶我妈坐下,算是干扰了一下我爸我妈的馋神经。
这时我大胆地设想了一下,如果此时田园朝我妈我爸鞠个躬,再喊一声“岳父岳母”,他两位老人家百分之百会激动得晕过去,谁要不信,我敢跟你打赌。
而田园大约还在想刚才看到的,我爸半扶半抱搀着我妈的感人形象,所以他带着三分之一羞涩,三分之一感动,三分之一羡慕的神情笑着说:“伯父很会照顾伯母,是我们晚辈的学习榜样……”
我恨得牙根痒痒,在臆想中咬牙切齿地对他说:田园呀田园,你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还说什么要以我爸为榜样呢,你要是敢以他为榜样,我干脆早早就把你一脚踹开吧,能踹多远就踹多远,最好踹到大洋那边去,也让中国少一个负心汉。要祸害你就去祸害那些叛国投敌的中国女留学生吧,或者干脆去祸害那些西人女生吧……
我正在预谋我那伟大的,把田园踹到大洋那边去的计划呢,却听我爸大言不惭地说:“老伴嘛,当然得互相照顾了。再孝顺的儿女,也不如老伴儿照顾着方便啊。”
哎呀没良心的老爸呀,我真替你羞愧啊。棒槌剔牙,你真能说得出口啊?你那“劈腿”的罪恶行径,我就不揭穿了,免得给田园提供反面教员,但愿你自己心里有数啊……
当然,我此刻在想象中别说是严酷地批判我老爸了,就是把老天捅个大窟窿,田园他也不可能察觉啊。只听他还在那里诚恳地对我妈我爸发表着自己的谢恩感言:“我很感谢刘大夫的医术和医德,也感谢伯父伯母的关心和照顾……这是我们的缘分也是我的福分……”
我爸我妈此时也醒过神来了,他们也不甘示弱地跟田园比赛着说客气话和恭维话,还有吉利话和祝愿话也一茬又一茬地往出冒,听得我脸发烫来心发慌。觉得只能用虚假两个字才能概括。
但田园的反应却很正常。他连连点头说:“谢谢伯父伯母的关心。借伯父伯母的这番吉言,我的一切都会顺利的!”说完,他把小王叫进来,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说,我要跟我的主治医生一家合影留念。
于是,先是田园站在我身后跟我合拍了两张,后是我们全家跟田园合拍了两张。
我很想送田园下楼,再送他到门口,甚至送他回家我都很乐意。但按照惯例,我们医务人员只将出院的病人送到到走廊门口。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我也不好意思多送一步,只能站在电梯口看着他俩站进去,再看着电梯门无情地关上,然后刷一声下去了。
我跑到窗前等着看。田园终于走出一楼的大门了,慢慢地向他的车走去。到车跟前时,他站住了,转过身来朝楼上望着。我知道他试图从窗户上看到我。我也太想太想打开窗向他挥手,但我终于忍住了。
我预感,等他到家就会给我打电话或发短信的,他邀请,我答应,最迟晚上,我们就又会见面的。
这时,是上午的十一点正。
15
中午,小麦居然来看我妈。她进门就将所带的礼品盒炫耀似的放到我妈床头的小桌上,差点把我妈的水杯都碰到地上了。她嗲声嗲气地说:“老板娘啊,你得多保重自己啊,上年岁了,不比我们年轻人。没事儿多休息,家里活儿少干点。这不,女儿都这么大了,让她多辛苦着点不就行了,您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女人操心多了老得快呀……”说着,她还不时地朝我爸瞟那么一眼两眼,那眼光充满了狐媚子劲儿。
面对小麦抛过来的媚眼,我爸却脸不变色(心有没有乱跳我不知道)。他目不斜视地看着我妈,连眼睛的余光都不肯赏给小麦。我心想,老爸呀,你装个啥劲儿啊?谁不知你表面的正常,掩盖着心里的反常,表面的假象,掩盖着心里的真相。
我妈却神情淡定,情绪平稳,对小麦不热也不冷。身子也不抬一抬,只是用手一指床边,示意她坐下,然后就再也没跟她说什么。这可不是我妈的习惯啊,她平时对人很热情的,见谁都是先笑后搭话。她发病那天我们去酒楼吃饭,对这小麦还是蛮亲热的呢……
小麦继续自作聪明地说着那些少油没盐不咸不淡的关切话。我妈还是心不在焉地听着,皮笑肉不笑地哼着,老板娘的谱摆得很到位。然而,她在冷冰冰地晾着小麦的同时,却一个劲儿亲昵地吩咐我爸干这又干哪。先说:“老彭啊,给我捶捶腿吧。”
这捶腿从来就不是我妈的保健项目,更不是我爸的业务范围,所以他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完成这一新任务,只是怔怔地看着我妈。
我妈看他无所适从,便补充说:“老彭啊,你两手握拳,从大腿开始,轻轻往下捶打,捶到小腿肚子上,再倒着捶上来,直捶到大腿上。”
我爸只好遵命行事,按照我妈的具体指导给她轻轻地捶着腿。从大腿捶到小腿,又从小腿捶到大腿。刚捶了一个循坏,我妈又说:“老彭啊,再给我捏捏脚吧,捏了脚,有利于血液循坏,也有利于晚上睡眠,据说还能养颜。”
我爸爸敢怒不敢言地看着我妈,我妈却像没感觉似的,把两只没穿袜子的脚丫子从被子里伸出来,伸到距离小麦很近的地方。
我也是聪明半生糊涂一时,竟然上前替我爸爸解围说:“妈,我来给你捏吧,让我爸歇会儿。”
谁知我妈却说:“星星啊,你不熟悉捏的手法,捏不到位啊。你爸爸说得好,再孝顺的儿女,也不如老伴儿照顾着方便啊。”
我爸一听,这不是自己一个小时之前刚给田园吹嘘过的话么?这会儿我妈以其之矛攻其之盾,让他有苦也说不出,只好过去给我妈捏脚。他捏着,我妈享受着,笑着。看得那小麦哭也哭不得,恼也恼不得。
我有点明白我妈的用意了,看来她是成心做给小麦看的,说明她对小麦是心中有数的啊。
小麦终于看不下去了,无精打采地站起来告辞。
我妈待理不理地撇了她一眼说:“小麦啊,没事儿不用来看我,我这里也不需要别人伺候。你要尽职尽责做好你自己的工作,那是你安身立命的饭碗啊,你说是不是啊小麦?现在工作不好找,这个单位如果对一个人印象不好,她就是换一个单位同样呆不下去啊。那新老板照样会瞧不起她的……小麦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听着我妈这种话,小麦接茬吧,没法接,不接茬吧,又不好。末了,她还是没接茬,任凭我妈指桑骂槐夹枪带棒地数落了她一番。
小麦刚抬脚要走呢,我妈又发话了。她说:“老彭啊,你也关心关心下属的生活啊,这小麦也三十几岁了,又没有学历,再拖下去更不好找男朋友了。再说,这女人单身时间长了,容易被坏男人钻空子,让你上当受骗,没有好下场。这种事儿现在太多了啊……我记得小麦是山区农村出来的吧?老彭你看哪里有合适的民工,也操点心给小麦介绍一个男朋友,好歹都是劳动人民出身,同样在城市里打拼,互相也容易有共同语言,你说是不是啊?”
这时我爸的脸上可就五彩缤纷了,一会儿紧张得惨白,一会儿肿胀得通红,一会儿气得乌黑,一会儿又憋成青紫了。
小麦的心理防线终于被我妈的软刀子割破了,她什么也没说就往外走。那眼睛里明显包着两个水泡。
我妈是谁呀,她是文革那种斗争年代中闯过来的,对敌斗争是她的长项,斗争策略想必也积攒了一脑瓜。当下她又用鲁迅提倡的痛打落水狗的精神,追着那小麦甩狠话。她说:“没事儿不要再来了,也别花钱买什么垃圾食品了,听见没?小麦姑娘,自己的终生大事要紧啊……你不看如今这世界上,剩女愁嫁,剩男不愁娶啊……”说到这里,她老人家可能发现“剩女愁嫁”这一句误伤了我,赶忙住口了。
我倒不介意,还在心里一个劲儿为我妈鼓掌喝彩呢。
我爸自始自终没敢说一句话。
小麦走了,我妈笑嘻嘻地,空前温柔地对我爸说:“老彭,快歇会儿吧。我可是享你的福了,但愿咱星星也能碰到你这样的好丈夫啊。”
听了我妈的话,我意味深长地看我爸一眼。
我妈继续说:“星星啊,我十六岁就跟你爸相恋了,一路相伴走到今天。几十年来,曾经受穷,受苦,受累,受人白眼……但不论多苦,多穷,多累,我都没后悔过自己的选择……你想,有多少钱能买来真情呢?我们的故事都能写成厚厚的一本书了啊……”
我爸笑着,不过那笑怎么比哭更难看。
天哪,我可是对我妈刮目相看了,她老人家怎么会一夜之间百炼成钢了呢?差不多成为当今世界上最强势最机智的最善于跟小三斗争的大奶了……
想起田园还没有给我打电话,也没有给我发短信,我心里空落落的一片荒芜,于是放开我爸我妈的这些破事儿,专门想着自己的心事。
直到下午下班时,我依然没收到田园的只言片语。
经历过等待的人大约都知道,不管什么样的等待,它都是一种煎熬。此刻的我就在煎熬。 先熬出了焦躁不安,后熬出了气愤填膺。好啊,田园,你这个臭小子,竟敢这样冷落本小姐?
这时,李钧已经换了衣服往出走,临出门还朝我挥手说声:“师傅,明天见!”
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两分钟内田园那边没有信息,本小姐将立马叫住我的徒儿李钧先生,告诉他,师傅原定的约会取消了,现在可以跟你一起去吃饭了。那时,李钧可能正好走到他的车跟前,完全可以高兴地等我跑下去坐到他身边,然后带着我去点菜。吃完饭再去喝茶,或者再去唱歌跳舞,我们什么也不会耽误。
一分钟过去了……从现在起我要一边下楼,一边看着手机倒计时。
五十秒,我进了电梯,它开动了。
四十秒,电梯下到二楼,有人进来,也有人出去。
三十秒,电梯下到一楼,外边有人进来,里边的人全出去了。
二十秒,我走到门厅口了。
十秒,我正在慢慢下台阶。
五秒,我下了最后一层台阶。
时间到,我看见李钧的车刚启动。于是我狠狠地按下号码键,拨通了李钧的电话:“喂……徒弟吗?我看见你正要启动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