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大米邮来了我在Y城时的一些文章。他提起的时候,我几乎忘记了它们的存在。他也有些吃惊于年轻人的不知道是真潇洒,还是装作不在意。无论如何,他给我寄来了。我在夜半的灯下看着。那些字,又如同是刚刚写好,笔墨未干的样子。羁留Y城的日子在眼前清晰起来,甚至耳边可以听到那潺潺的雨声。
相 忘
我不知道Y城的冬季就是雨季,而且极象家乡的雨,连绵地下个不停。我以为那里是沙漠,城外就是荒原。不然,我无论怎样忙,也要及时写信的,至少让你在过节前收到。
大米在信中自责。
不仅大米不知道,就是对Y城有过研究的我去之前也不知道那地方的雨会那样绵绵不觉地下。因此,没有雨具,在我去后的那个雨季,分外尴尬。雨季来后,这荒漠孤城的羁旅也越发凄清。
我那时最好的消遣是听两盘塞在行李里的带子。“阳关三叠”和“渡口”是最爱。“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一遍遍在石头地的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响,陈淑桦的嗓音显得分外的清空。
有兴致的时候,和Y大的朋友聚餐,海阔天空地瞎聊。也认识了一些朋友。C就是其中尤其投缘者。有一天,C带着一身湿湿的雨味来敲门。他从大大的双肩背包里翻出一叠表格----C要去美国了,他刚从领事馆取到签证,来向我道别。
C是个讨厌尘俗的人。十分讨厌迎来送往的应酬-- 给他送行的饭辙已经被他宣布可以免去。因此,当他起身要走时,窗外,尽管细雨斜飞,我也决定出门相送 -- 毕竟,我们以后罕有相见长聊的机会了。
与C的聊天是我初抵这个沙漠国家的清寂日子里少有的精神享受。C是个出色的理科生,小小的个子,全身的营养都装到了脑中去了似的。他在Y大只做了一年多博士后,很快为美国的一个试验室老板看中,跳到Y城大家心目中的繁华世界去了。
因此,我们的交往极其短暂。他推荐我美丽而值得看的地方,从风景到人文名胜。在聚会里,他是谈话的中心。他的知识面很广,话题层出不穷,一说起来滔滔不绝,稍微差一点的就有无从下喙的感觉。大家竖起耳朵,心情复杂地做了一圈儿听众。跟他一起做博士后的人奇怪:“他这个人,旁门左道知道这么多,搞不懂他那有时间,把科研做得那末优秀。”
半夜,C会无缘故打进电话来,与人讨论陈寅恪的最后20年;诉说科技界的弄虚作假,印度学人的不严肃态度;评点三峡工程的正负面,知识分子的良心问题。。。
有时,他回忆起自己在皖北乡下的少年时代 -- 他的父亲因故在文革中从上海下放到安徽乡下去了。他目睹平时受人尊敬的父亲被批斗,-- 那种冲击是当时惘然却有终身难忘的。
他严厉的父亲用独特的方式对他寄予很深的期许,即使在发高烧的时刻,他也被父亲用杖赶着卷起铺盖离家远行到一个质量好一点的中学。父亲宁愿另外打发朋友来学校看病中的他 -- 上学是不容讨价还价的。
因为少年的苦,C的身上有悲观的印记。仿佛小时候雨天走过的乡下泥泞的路,泥沾缠在脚Y子上甩不脱。他的眉习惯性的皱着。但他有同时对生活有着说不清的爱 -- 热情横溢地要干涉周围被他视做朋友的人的生活,什么人与什么人是相宜的,必须撺促他们相爱;什么人与什么人不相宜,他也忍不住有一些意见说。
他身上有着一个乡下少年的朴素诚恳、上海人对物质生活的练达精明、学人对真理的执迷不毁。这样一个混合体的他,长年穿着一双黑布鞋,认真地走在试验室与厨房里,象做化学试验似地调出一手好菜。
他预言道,他喜欢在Y城的懒洋洋的日子。到美国,未必是福,不过想必会待下去 -- 因为妻儿会喜欢 -- 那里相对于猪肉都找不着的贫瘠的Y城的无可比拟的丰富物质生活。
果然,打从雨天一番话别后,我们不复有机会长谈。偶尔,他从美国发来电子邮件,必如电报,说:忙。生活的细节,思想的流动,不复得闻;只可想见他忙得四蹄生烟。有次,有电邮起笔细致,正待深说下去-- 嘎然又道:“儿子扯着衣袖要去做借本书,再见了。”
因此,C这个朋友就随着Y城那一日的雨水不见了,尽管我时时想起和他一起说陈寅恪。那一天,雨漫天纷飞,人们撑着聊以自慰的伞 -- 因为风无定向,雨也飞得横乱。裹在一件宝蓝色的雨披里我自觉油然而起的宗教情绪。
雨由头发脸上流进脖子里,让人从心里激凉地清醒。街心公园的黑石马因为没有嬉戏的孩子骑,有点显得又假又呆。公交车站没有什么人。车很快来了。C挥挥手,踏上去。车溅起积水,远去了。
窗前雨,
就怕是一夜落不停,
就怕是让那梦儿又回倾,
如花飘零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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