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天上午,张炎悄悄地跑进了大花园。他突然发现只在短短的几天里,这里池塘里的金鱼,园内的牡丹、芍药、美人蕉……统统不知去向了!假山被人无情地推倒在荷花、金鱼池内,就连旁边的石凳和石桌也没逃过厄运。它们东倒西歪地斜插在池内的泥塘中,鄙夷人们的玩世不恭,用那苍白的颜色,叹息世道的炎凉。观花亭上的青瓦被人揭去了一半,刚油漆不久的四根朱红亭柱,在晨光下耀目生辉,成为园内最吸引人的景色了。张炎是吃完早餐,趁妈妈和王妈不注意时,独自跑进花园里来的,目睹眼前的一切,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当他依偎在朱红大柱前惊讶时,杨老伯来了,他看到张炎呆呆的看着这残败的花园,他竟像个做错事了的学生,立在他的面前,在准备接受训话一样。
上前天一大早张炎还进入过花园。张家花园有专门的花匠常年精心呵护,园内有观花亭,荷花池,曲径通幽,飘香四溢、花团锦簇、苍翠茂密……可是今天,咋变样了呢? 张炎知道这绝不是杨老伯干的,这几天他总和杨老伯在一起。过去,爸爸、妈妈、杨老伯都爱带他在这里捉迷藏;在草地上打滚;在花丛中逮蜜蜂和蝴蝶;在荷花池内钓鱼;在观花亭上练武……今天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为啥把这充满葱绿生命的花园毁了呢?
小小的张炎充满困惑与疑问。难怪,这几天妈妈同意让杨老伯带他出去看电影、看戏……在张炎的请求下,杨老伯还带他、张忠、张勇到公共浴室的大池里去洗澡!还有……昨天,妈妈破天荒地说星期天带他到黔灵山去玩!以往的星期天,妈妈都与基督教教徒一起听牧师传教,做礼拜。妈妈还要在教堂里弹奏风琴,和所有教徒一起,在悦耳庄严的伴奏中为上帝唱赞美诗!
还有,这些日子,张炎的私塾老
不过,宋老太爷走了,走哪里去了,张炎一点不想过问。他的离去使张炎好开心,他根本就不想在宋老太爷面前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背诵这些东西简直是受罪。宋老太爷还强迫他练书法,端坐着握着毛笔……那更是受洋罪!张炎巴不得宋老太爷不再跨进张家大院,再也别拿着戒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这种人居然也是共产党员,真滑稽!
看到花园这般的凄凉,张炎方才明白妈妈今天带他去黔灵山玩,是不想留他在家里,不想让他看见花园被拆毁的情景。
杨老伯难堪地说:“炎炎,妈妈等着带你去黔灵山玩哩! ”
“杨老伯……这花园……咋成……这样了?”
杨老伯迟疑了一阵,反问张炎:“这……唉,炎炎,这年头,有钱人好吗?”
“ 有钱人不好,是剥削来的。”
杨老伯不禁笑了起来:“到底是个读书人,明事理!那么,你家有钱吗?”
“妈妈说,钱是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留下来的。我们家没有剥削过人,爸爸也没有剥削过人。不过,班里的同学说爸爸是国民党,妈妈是资产阶级。”
“合罗合罗。这年头,是当穷人好呢,还是当有钱人好?”
“当穷人好!”
“合罗合罗。花园这种玩艺穷人家有没有?”
“没有。”
“我们把花园用土埋了,收拾收拾,种点葱蒜、萝卜、白菜……我们不是同穷人一样地过日子了吗?”
张炎拍了拍脑袋:“真是,我咋没有这样想呢!杨老伯,你是我的老伙计,我家真的没有花园,我们就是穷人了吗?”
杨老伯忙说:“这得一步、一步来。”
张炎道:“真是这样的话,宁肯没有花园没有荷花池!”张炎说归说, 可是,当他的目光又转向凄凉的张家花园时,他又无比地眷恋,又不忍心割舍掉眼前的一切!今后,他的乐园在哪里呢?躲猫猫往哪里藏呢?这院子里还会飞来水鸟、蜻蜓、蝴蝶、蜜蜂、萤火虫……?
张炎察觉杨老伯的目光在闪烁;他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摸到了这只如嫩藕般圆润的软绵绵的手——这是妈妈的手。他感觉得出杨老伯向妈妈点头时渗出的崇敬。
唐维绮抚摸着儿子的头,脸上流下了一股悲凉的泪水。是呵,这个花园,差不多就是为她而修的,这里假山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簇花卉;每一张石凳石桌;每一根亭柱……都是按她的心愿完成的。这里是她排忧解愁清心养性、在冥冥之中与上帝对话的地方。没有了花园,她对上帝的倾诉能那么纯净那么裸露那么无拘无束吗?只是这个花园太招人现眼了,是资产阶级的象征,剥削的象征……
眼下,隔三岔五就有一批批的恶霸地主、旧军官、匪首、特务、帮会头目、保长、甲长、反革命、坏分子……被送上刑场!你能说共产党对这些人尚能这样,对反动官僚和资产阶级就宽大为怀?不能说地主对农民的剥削就罪不可赦,而资产阶级就与共产党是一家人了吧?为此,唐维绮不得不请求主的帮助。她祈祷道:呵,无处不在的主呵!假如现在我能用钱买安宁的话,我愿意倾其所有;假若允许的话,我宁可用十倍的代价留下这个花园!
唐维绮明白,教堂关闭了,她信奉的主基督似乎已经离她而去。一种由远而近的灾难似乎即将降临在唐维绮的头上,降临在她的家庭里。她在丈夫张云轩的劝说下,决心将这个花园忍痛拆毁了。
唐维绮带着张炎从花园回到大院时,院内站着几个泥水工人,张云轩正在向他们交待事情……看见张炎从台阶上走下来,他停住了讲话,用探视的目光看着儿子
张炎伤心地跑过去,紧紧地抱着爹爹的腿,脸贴在他轻柔的丝绵裤上:“爹爹,花园没有逗你惹你,你为哪样将它毁了?”
爹爹搂着他那娇嫩的小脸说:“花园没有逗我惹我,我的炎炎长大了,你终要变成男子汉。你不是很喜欢踢球吗?我是要将花园变成个足球场。这……让你、张忠、张勇在家里踢足球,你不高兴?”
“真是这样?”
“真的。”
“那好,我带我喜欢的小朋友们来踢球,你们不能不准呵?妈,你得给我买个大皮球,好吗?”
唐维绮平素最怕张炎和外面的孩子踢球,她怕幼小的张炎 被人伤着。她就这么一个独苗呵!现在,新中国解放都一年多了,富人不是被尊崇的人家了,何不如让张炎适应现在的社会环境、现在的生活方式呢?
“行,妈妈答应你,你得保证好好读书才行。”
“好。那今天答应带我去黔灵山玩的,还去吗?”
“当然去。反正妈妈不去做礼拜了。”
“为什么?”
“教堂里不准集体祷告了。”
“没有牧师就不能做祷告了吗?就不能哈利路亚赞美耶稣,就不能忏悔了吗?”
爸爸与杨老伯呵呵大笑起来,妈妈严肃地望了望他俩,又对张炎耐心地说道:“眼下,妈妈只能在自己家里对主祷告了……但你要记住,只要你心里啥时候都有主,都对主保持着虔诚,主是不会责怪你的。“妈妈面对爸爸,又道:“我爱我主耶稣,不会有错吧?”
爸爸急忙收住了笑,和气地对妈妈道:“看你,你想到那里去了!尽管我不信基督教,但是,耶稣的献生精神是我最敬佩的。这世上的皇帝,当今的领袖和总统,都能像耶稣那样,那这个世界可就真的太平了。”
杨老伯也道:“是这样,是这样。我是个老粗,弟妹崇敬的上帝,用不着人成天地给他烧香磕头,怪干净也怪轻松的,这种菩萨才是真菩萨……”
杨老伯的一席话,把妈妈和泥水工人都逗笑起来……这时,看门人走进大院来,说派出所的同志来核查户口了。张炎见杨老伯拉着爸爸穿过客厅,向后边的小厅去了,又陪着妈妈把两个派出所的同志请进了大客厅,这时,他觉得去黔灵山当然不能少了张忠和张勇,就扭头绕过厢房,向后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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