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圃吴主任和麻老婆 《河山人物之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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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东家那硬着头皮的干饭也没吃上几天。大兵南下初始,他是先丢了牲口,随之赔了女儿,接着分了地,然后是扫地出门腾出了房屋;一手创办的学校,作了军营,部队移防之后,那学校成了后方医院,后来又改成军需加工厂,再后来改成了什么,他的的确确就无从知道了,因为自打他清理了那家不大不小的棉纺厂,交出机器图纸厂房之后,就进了大狱;没过两年, 就作为漏网的反革命给枪蹦了。

 

他们审理案子雷厉风行,三下五除二就给他定了案。想当初,把女儿嫁给吴团长时,老东家虽然是十二分心不甘情不愿,可照不住那政治主任的油嘴滑舌,一番连哄带骗,利诱威胁的话,绵里藏刀,刚柔相济,立逼他应了这城下之盟,实指望这位团长女婿在十万火急之中,能从中周旋一二,解了他的死套,给他一家老小一条生路,免了那灭门之灾。

 

可没等团长有个回话,他们就结了案,‘漏网历史反革命’,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老东家至死也没闹明白,共军一到,他就入了监,从来也就没见过天日,‘漏网’,这是从何说起!真是咄咄怪事!

 

吴主任许多年来,脑袋上顶着这历史反革命家属的帽子。他数十年出生入死,流血流汗,加之在部队里背景深厚,这才得以保全,饶是如此,这如许年月,日子过得也是勉为其难,东调西迁,南突北移,这不,平地里就来了一纸调令,只好仓仓惶惶,打点好衣服行头,应职履新,到苗圃报到。好歹那年月,人们衣裳行头并不臃肿累赘。

 

苗圃有几十间大大小小的房屋,北面紧挨着淮南铁路,西边一口长方形水塘,叫柳塘,岸边垂柳婀娜;东边的是口大方塘,周围栽种了许多桑树,塘下方是一冲两折水稻田,故而塘霸相当高度,以免梅雨季节发水时冲坏了水稻田,由此管这口塘叫桑霸;房屋的正前方是一条南北向的机耕路,与铁路基本平行,大一点的拖拉机勉强也能通过。机耕路南,还是一口大塘,当地老百姓都叫它苗圃大塘。塘坝边一大溜柿子树,深秋季节,桔黄红亮的柿子,小灯笼般大大咧咧前三后五的挂在树上,好不诱人。这是一口方圆十来亩的大水塘,究其形状,大抵与民国三十八年以前的旧中国地图相仿佛,就是那枫叶形的,不是那苟让割裂过后的所谓的雄鸡形的。

 

吴主任汽车火车拖拉机一路过来,着实是鞍马劳顿,辛苦非常。可他戎马半辈子,习惯了,不在乎。

 

“邓技术员, 请你谈谈苗圃的有关技术问题,以及今冬明春的栽种计划,”根据一路上拖拉机手小杨的介绍,吴主任刚到任就认真其事的放开手抓工作,那是一九六四年,面上社教运动还不紧不慢的在基层单位、在广大农村进行着。可这,并不妨碍吴主任抓生产。

 

技术员二十五六岁,四川人,中等身材,戴一副宽边眼镜,人长得白净秀气,内含而端庄,温文尔雅,说话曼声细语,是未开口说话脸先红的那种,没见半分川妹子的泼辣。

 

“报告主任,目前我们苗圃前后培育了如下几个林木品种:泡桐,金边黄杨, 金叶女贞,法国冬青, 夹竹桃,苦楝,椿树等。哦,椿树在当地又叫臭椿。我们打算对现有苗木进行移植归类,将分散的同一规格的树种移植到同一地块,既促进苗木的管理,又整合了苗圃内的闲置土地,为接下来的苗木种植工作打好基础。”技术员顿了顿,见吴主任,半眯起双眼,一副打盹的模样,顿时没了主意,不知道是该继续介绍下去,还是就此打住。

 

主任眼皮动了动,还真是觉得人困马乏口干舌燥的。起身含了一大口茶水,很见动静的漱了几下子,‘哇’的一身,张口就喷吐在办公室门外,技术员给那响动吓得下意识的缩了脖子。拖拉机手小杨,刚巧提溜了瓶开水,过来给主任续水,泼面就给喷得满身满脸。

 

吴主任第二天就下了地。所谓下地,其实也就是背着双手,认真其事的在田埂上走,技术员小邓前后左右相陪。见大伙儿赤脚巴天的忙插秧,他先是挥挥手,算是打招呼,然后便再次背起双手,东南西北瞧过来睄过去,心中有点犯糊涂,不是苗圃吗,为什么要插秧种水稻种粮食?

 

“汪汪,”苗圃的大灰狗最不喜欢见生人,拖一条又粗又壮的大尾巴,悄没声息的就奔过来,本打算来个出奇制胜,闷声大发财,一击而成功;没承想邓技术员就立在那陌生人的身边,灰狗便以退为进,狂吠几声,抖露几下威风,也是向主子邀宠。

 

吴主任先是惕惕然一个大退步,下意识的伸手往腰里讨,腰里什么也没有,只好顺势双手叉在腰间,与狗愤愤然四目相视。

 

“苗圃,应该以培育苗木为主,加快我们附近六县一市的绿化建设。”一路上,主任在给陪同他,给他介绍情况的邓技术员作指示。“怎么大伙儿都在忙着栽秧、种水稻呐?”主任更加愤愤然,显然把刚才对那只不识好歹的老狗那份怨气,尽情宣泄出来。

 

“主任不愧为上级领导,”小邓小心翼翼陪着话,同时侧过身来,扶了扶脱挂到鼻梁下端的眼镜。刚才为了赶走那只不知趣的狗,技术员不得不猫下身来,装作要拾块土喀喇要砸狗的模样,才赶走了那欺生的狗,眼镜落在鼻头上,闹得呼吸都老大不自在。这不,偷个空,她转过身来扶好眼镜。

 

邓技术员有个不好不坏的毛病,就爱扶眼镜。就如同有些人,习惯上就喜欢眨眼一般,总也改不了。提起这扶眼镜,里头有一段又酸又苦的陈年旧事。

 

当年她父亲是水利部门的总工程师,高度近视。一天,为了一个大型工程,与书记兼局长闹得很不愉快,知识分子的臭毛病,一发急躁,便摘下眼镜坐擦右擦,好不容易重新戴上后,还得挺有风度的伸出一只中指,优雅的往上这么一推。其实,那老学究不过是想借此稳定一下情绪,以免同行伍出身的一把手闹得太僵。

 

邓总这么小心翼翼地一扶眼镜,堪堪就戳到了书记兼局长的痛处。局长记忆犹新,那年整风,上面来的特派员,就同眼前这老小子一般德行,也是肉少皮多骨头重,也是这般戴一副窄巴边儿的眼镜。那小子,歹毒万分,差点就没把他活活整死。这书记局长死里逃生,自此以后,就恨上了戴眼镜的人,特别恨那些时不时伸手扶一扶眼镜的那些家伙。

 

在给邓总戴极右派的群众大会上,书记局长一如既往作总结性发言:

 

“你就读了几年书,满脑袋瞧不起我们工农干部,猫(藐)视我们党的领导。整天戴这眼镜,就是害怕瞧见我们社会主义的大好形势,就对社会主义不满。瞧你,还总是冲着我扶一扶你那臭眼镜!”

 

邓总没熬过几年,临断气时,他谆谆告诫儿女们,日后千万不要戴眼镜,既便是戴,也不要有事没事去扶一扶它;既便要扶,也得尽量在人后,一定要避讳点。老头其实也知道,近视由来是遗传成分大于用眼不注意卫生。不过,老人咽气时的这番话,技术员一辈子牢记在心中。

 

主任,我们的职工,基本上都是农工,一个月口粮是三十二斤,好多人都把家属带在身边,家属大都是农村户口,拖儿带女的,都不带口粮,一家人就那三十二斤定量,怎么着也喂不饱肚子。农村现在还分点自留地,多少有些补贴。我们是国营单位,同时土地也有限得很。职工们一挨饿,平时工作哪里还有干劲;同时,饿坏人,对社会主义制度和名声都不大好交待。所以,只好……

 

只见主任打了个激灵。他特别害怕听到‘挨饿’两字。六零年,因为工作忙,没时间回老家看看老父母,按月寄十斤粮票二十块钱回家。父亲来信说,叔伯堂兄弟他们全家十来口人,都活活饿死了。特别是他那娇小可爱的堂妹,解放那年,刚十岁,扎两只羊角辫子,一对俏皮的小酒窝,满嘴白净整齐的细碎牙齿,模样儿,就同眼前的小邓相仿佛,甜甜的,美美的样子。可他们都没熬过那几个人吃人的年头。至今,对吴主任来讲,那都是一场恶梦。

 

“可那,也不能违背党的方针政策哇。”主任到底还是领导,大是大非的立场问题面前,向来不含糊分毫。

 

说话间,历史反革命分子岳临风牵着苗圃唯一的那条大水牛,迎面吭嗤吭嗤走过来。岳老牛倌早就听说新领导要来,这不,他是特意赶过来,以他特定的方式,连人带牛,赶过来向新领导请安问好来着。

 

“领导好!技术员好!看着年轻不太晓事的技术员在场,岳临风也没多话,把好几个夜晚翻来覆去筹划停当的一派申诉翻案的词儿,随着满口的吐沫大口大口咽将下肚。只是点头哈腰,打躬作揖一番似的,先是满脸崇敬,继之是眉眼里堆笑,牵着那大腹便便的水牛,侧身半挪着小步,紧挨着新上任的主任身边蹭过去。

 

那水牛,丝毫没有那势利老狗那般狗眼瞧人底,却依旧是那老气横秋旧式做派,不理不睬,优容悠然,迈着那一如既往不紧不慢的四方步,大大咧咧的就打主任身边过去,只是那不通人性的尾巴,恰恰就心不在焉的抽打在主任当天刚换上的簇新的咔叽中山装上。污泥浊水,连带着草根牛粪,堪堪然在主任的腰间拉了一条粗细相间,浓淡适宜的印记。

 

主任打小抗枪闹革命,先是一路杀人越货,后来是转战南北当领导干部,平时总是由他叱咤风云,在他那个小天地里,那是老子天下第一,还从来没受过这番窝囊气。脸上好几处污水点儿,挂在那儿凉丝丝的,顺手这么一抹,就觉得一股腥臭,却还自觉不自觉的,就往鼻头上一凑,连打了两恶心,差点没吐出来。

 

瞧那水牛,以及那牵着牛鼻子的老牛倌岳临风,日子过得没精打采,麻木不仁,没事人儿没事牛儿似的,目不斜视,心无旁骛,一本正经,一心无二用的一步一个脚印继续往前走着。浑然不知身后发生的事儿。诚所谓‘凄惶多烦眼前事,蹉跎少顾身后泥。’

 

主任悻悻然就快步回到办公室,抽身又回了家。落下这小邓技术员,起先是脸上挂不住,一阵红一阵白的,走也不是立在原地却更不好,仿佛那弄脏新主任新衣的不是那老水牛,而完全是她的不是。事后,技术员一直在纳闷,那实实在在一尾巴污泥浊水,是不是老岳蓄谋已久,刻意送给新主任的见面礼。

 

太阳都快下山了,地里的农工们都吆喝着收工了。也没见主任再出门。技术员十分不自在的站在主任家的窗口,满脸祸事临头的倒霉样。

 

门终于‘吱儿’一响,却见主任的妇人,撩开大步迈下台阶,朝苗圃大塘急匆匆的走去,手上提着一个小水桶,里面塞满了湿漉漉的衣服。显然这妇人已经在家里将主任的脏衣服搓洗了,提到大塘去漂涮一遍。麻女人打眼梢里睄见了几步开外的年轻技术员,收住脚步,

 

“是小邓吧,”女人脸上堆起笑,“刚搬来,没少听咱们家老吴提起你。怎么傻站这儿?进来坐坐?”嘴上这么招呼,身子却仍然前倾,仿佛收不住脚步似的。

 

“啊,”小邓正满脑门心思,悟性又迟,一时不知道应对什么才好,显得很局促。踌躇之间,主任夫人业已走出二十步开外。

 

大塘边,好几个女人业已占好位置,无非是淘米洗菜涮衣裳。

 

“新来的吴主任,你们都见过吗?”说话的是拖拉机手小杨的老婆。

 

我倒是见过主任的那位,说话的是苗圃会计老张的老婆。

 

“是不是满脸麻子,特别……”一个碎嘴女人,话刚出口,就瞄见一声不吭立在身后的主任夫人,到嘴的话,咽下了肚。

 

“啪,”身后的水溅得比人还高。吴那位胳膊肘上的小水桶失手跌落在水中,女人们都满脸满身的水。几个省事的,一声不吭收拾起各自的衣物,头不抬,大气儿也不出,迈着碎步开溜了。

 

拖拉机手小杨的老婆,挺个大肚子,满脸的孩子样,连说话也孩子腔调:

 

“吴大姐,您洗衣哇。我来帮你!”不容人家回话,先自手脚麻利的抢过衣服,‘哗哗哗’洗将开来,捶棒敲的霹雳响

 

“怎没看见技术员小邓来洗衣服?”吴大姐脸上的气色稍微顺了点。有意无意地问。

 

“她呀,哼!”大肚子蹲在塘边,一点也不嫌累赘,手脚麻利,嘴巴还一刻不消停:

 

她嫌塘水不卫生,专门到井台上提井水洗。哼!”

 

“她男人给她打水?”吴大姐漫不经心的问。

 

“哪里,她男人在城里。嘿,告诉你,千万别跟别人说,”大肚子小媳妇身子往上提了提,“她是个下不来蛋的鸡,她男人是三代单传,都急红眼了,偏方郎中看过多少人,瞧她身上里里外外都透着药香,可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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