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文化程度不高，他小时候在农村私塾念过书，算是小学毕业吧。爷爷13岁时，就从江苏靠近上海的乡下 ( 解放后这里归入上海版图，前几年这里已归入上海市区版图 ) 跑去上海城隍庙一带当学徒。我小时候喜欢听爷爷忆苦思甜，他说当学徒就是打杂，包括每天站在饭桌边要给师傅师母添饭。有次爷爷的爸爸特地从乡下进城来看他，看到了亲人，爷爷忍不住流下了热泪，师傅马上就甩了爷爷一巴掌！
爷爷小小年纪就独自在上海滩谋生，这使得他很懂得看别人的脸色行事，善于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他当过旧上海的【跑街先生】，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营销人员】。他很适合干这一行，很快就为自己累积了一些小资本，听大人讲爷爷后来还有了自己的生意。年轻英俊的爷爷在上海滩混得蛮滋润的，过着风花雪月的生活。他养了个小老婆，包了一辆黄包车，每晚还去舞场风流。听大人讲爷爷的舞姿非常漂亮，我想那是在旧上海的舞厅里磨炼出来的吧，不知道多少舞女的细腰被他把握过 …
爷爷当然在乡下是有老婆孩子的，那是他的父母作主替他成的亲。我的奶奶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农村女人，男人在上海做事，她在乡下生孩子，在田里劳动。她有的只是苦，只是怨，只是无助的等待。转眼之间她已经替爷爷生了三个女儿，在第四个孩子即将临盆的时候，爷爷却在上海娶了小老婆。这第四个孩子是个儿子──我的老爸。
爷爷很高兴，回到乡下请人用上好的木材盖了二层楼的木房，方圆几百里就这么一幢楼，很是有名。爸爸从小就被人家称为" 楼房里的儿子" 。不过，爷爷却不给乡下的奶奶一分钱，奶奶必须自力更生带大几个孩子。我想她的心底里，是多么多么地恨我爷爷啊 …
爸爸在乡下，一直到小学毕业，被爷爷接进上海城里念初中。他和爷爷以及姆妈（爸爸对爷爷二奶的称呼）生活在一起，目睹了姆妈花钱买了高级的丝绸旗袍，烫着讲究的发型，以及穿着昂贵的玻璃丝娃，却不肯给自己的亲生妈妈一分钱，心里很恨。他读书成绩很出色，却想着尽快赚钱，给自己的亲生妈妈用。
我是到小学一年级时，才知道自己原来在上海近郊还有个亲生奶奶，当时心情蛮沉重的。后来我听大人提起，爷爷曾经把奶奶接到上海来，用金子顶下一幢石库门房子，不过，我的奶奶却不习惯上海滩的生活，她觉得脚没有睬到泥土心里不踏实，闹着回去了。
这个选择也导致她势必要被我爷爷抛弃──男人身边总需要一个女人，她的离开势必造成另一个女人有机会介入。这不能怪她，因为她没有学识，没有心眼，更别提城府了。
我从小就跟着小老婆奶奶一起生活，说实话我小时候和她挺亲的。小老婆奶奶告诉我，她一生出来就被父母抛弃了，她的养父母开了一爿南货店，所以她自小的生活应该不会怎么苦。不过，她后来被人骗来上海滩 …
小老婆奶奶没有和我提起过在上海滩干些什么，不过我后来从妈妈那里隐约得知她是在风月场所谋生。我猜她遇到了我的爷爷，一个英俊风流正当年的上海男人，身边又没有女人，她很有心思，很快就抓住了我爷爷的心，从了良。小老婆奶奶在解放后响应政府的号召，和里弄里一些妇女集资入股了一家绣品厂，她每天去厂里劳动，踩缝纫机。我小时候她每个月都会带着我去那家绣品厂领退休工资。
原本我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是早期的上海工房。住在一起总有些摩擦，大人决定分家。爷爷奶奶便搬去了城隍庙一带独自居住。不过，过了二年，大人们还是讲和了，我和弟弟每到周末节假日都要去爷爷奶奶家玩。
我每次回上海探亲都要探望爷爷奶奶，当他们站在门口和我道别时，我的心里总想着，这可能是最后一面。过去几年，爷爷奶奶先后离开了，我的心里有些悲痛。我想大人间的那些陈年忘事，以及那些恩恩怨怨，也已随风逝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