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家又不知在哪里，何必去折腾这些呢？

玛雅契兰：药柜子

发表于 2017 年 07 月 22 日 由 玛雅

一直渴望家里能有个药味浓重的古董中药柜子，镇宅。

回国，喜欢到乡下老药铺里去闻药。我祖父曾在小镇上有一个药铺，在三四十年代蛮兴旺的一个小生意。他白天开着药铺，晚上拉胡琴，我一出生，爷爷就离开这个世界了。他发明了专为妇人治病的偏方，生意兴隆，可惜革命一来，省吃俭用置下的薄薄家产被没收了，换了顶“工商兼地主”的大帽子戴着，抑郁而终。据说老宅曾剩有一个药柜子，后来也折腾没了。我现在不买家具，也不再热心装饰小窝，一个可以卷起来的睡垫，一个书台兼饭桌，书沿着木地板墙角一圈儿排列，书架都免了。简约惯了，其他家具一概全免，心里却总惦记着一个老柜子，冥冥中好似有条遗传的命线，背着前生几十世轮回的仙草来世。好几百个小抽屉上写满诗意的药名，老木头混着浓香的草药。藏着熬着被挤压在小抽屉里熏出来的香，中国的仙草，神秘的香，安我的魂，宁我的心。

《红楼》里，药香是最高级的香。贾宝玉去看晴雯，给她熬药，病中的晴雯担心药味浓呛着他，不让他弄，宝玉反倒喜欢药味，说：“药气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神仙采药烧药，再者高人逸士采药治药，最妙的一件东西。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齐了，就只少药香，如今恰好全了。”宝玉贴心，善解人意，一半是他真心喜欢，另一个也是说给晴雯听，药香安神，香能治病。宝玉是什么香都喜欢的，他还喜欢秦可卿屋里的香呢，但药香，他说是最雅的。

宝玉懂得香，懂得女人香，高贵的女人香里有药香。

未来的家，我想象着是在一个干爽暖融融的小镇里，有一个深藏不露的小铺子，我披着缀满星星的紫色大斗篷，帽子尖尖的，屋里堆满了仙草秘方，我在里面炼丹煎药，煎着煎着，自己也变药罐儿了。

如果我是药罐儿，老妈就是药引子。如果有一天我能化成精，老妈就是天上的神灵。她能把不是药的东西变成药，下面举例说明，我妈特神。

老妈得糖尿病20多年了，除了我，很少人知道她的难受，她从来不对外讲她的苦，她好多次低血糖快死掉。但这几年却越活越精神。上个月，她跟我说她所有指标都跟正常人一样了。她自己配了一种药，是三种种药材合成的。我只看见她配药，具体哪三味药，我装不知道不说，她三个月去一次中药房。

几年前，她摔伤了腿，坚决不用拐杖也不用人扶，自己又找了一种草药，叫什么什么草的，每天早上4点就起床一边读新闻，一边用滚水的草药汤敷腿，熬好了，端一盆儿，坐那儿用一抹布一遍遍敷伤腿，坚持了一年吧，现在比我们走得还快。

我不觉得是什么仙药治好了妈的腿，我觉得是她强大的气场能自我疗伤，无论什么病都怕她，见了她都往回退却的。那什么草根本就是最寻常的野草根，熬了也就是个热水而已，而她就信了这名儿，坚定不移每天起来敷着，敷着敷着，病腿就被她坚强的气降伏了。

她信的东西，原本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别人信了都没用，她一信上，就成仙成道，成了真实。有天我逗她开心给她看了个我自己胡编的签文，你猜怎样？那签文真真就跟着她走。信，就有这能量。

哦，接着说我的药柜子吧。古董药柜子买不起，去定做一个药柜子吧，又担心接活儿的木匠没虔诚的心，胡乱做一个也没意思，我又懒得收拾打理。不放药吧，假模假事儿的让人嫌，放药呢，南方的天气什么东西都发霉，还得找时间等太阳出了晒药。算了，家又不知在哪里，何必去折腾这些呢？这心思就断了，直到我遇见那只笨象。我叫他笨象，是因为我们一起看了那部动画片――《霍顿奇遇记》。我拍拍他的头说，从今后叫你霍顿吧，你聪明得跟笨大象一样。

霍顿的职业是写动画片剧本。家是个大杂院儿，前院儿里住了三家人，后面才是他的窝儿，在这闹市里，这可是个大宅子呢。园子里像个老古玩店，堆满了走了音的钢琴，从跳蚤市场上收集来的古怪的乐器，手鼓脚铃，印度的各种葫芦琴。他在家具上画上小房间，用竹枝搭起软梯子，把自己的破屋顶幻想成西斯廷教堂，画上他自己的《创世记》。园子里养着三只猫咪，还有一条黄狗Ross。他的后院窝儿像个耗子洞，里面储藏了冬天里需要的一切东西，他躲在洞里冬眠，捣鼓他的卡通。他给猫猫狗狗们设计了爬杆、滑梯、小树林、小喷泉，节日灯泡闪闪发光，到处都是小玩具。困了，他就爬上一个梯子，钻进一个洞里睡觉，那个洞里也堆得满满的，玩具大象、黑熊、上了发条就会唱歌的猫，还有小人鱼、圣像十字跟他一起睡觉。

我是俭省简约的，他却是个pack rat，什么都舍不得扔，我发现重情义、喜欢怀旧的人大多有这个毛病。

周末去拉丁集市我们买来小手风琴，有彩色背甲的小乌龟；去日本城买来小纸蝴蝶，用指甲油给蝴蝶上色，然后我们就穿着艳色的衣服，带着我们的小蝴蝶小乌龟去万圣节“爬梯”。

霍顿的院子里种了各种香料，他给狗狗设计的窝棚比他自己的还精细。他听说我喜欢药柜子，星期天我们就花了一整天满城去yard sales（院售）找有小格子的柜子，好不容易捡到一个有好多抽屉的柜子，散架儿了，木头却是极好的。他在院子里给柜子重新整容，一遍遍上光漆，敲敲打打修补那个破柜子，今天就变得很好看了，明天等油干了，我就给小抽屉写上中药名字。柜子里先不装药，放香料、小玩具、小物件正合适。

怎样的柜子不重要，重要的是霍顿的心，他记得我说过的喜欢。

过往的事情，一想起来，胸口就痛。止痛，唯有药香。夏天快到了，等着天气好，去山上采来香草，装进药柜。

选自杂文集《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