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第一次洗澡的时候我就发现她是那样的喜欢水。她躺在那个小澡盆里，我用手轻轻地托着她的头，她的小身子就飘起来了。她的两条小腿还会轻轻地摆动，好像在给自己找平衡。在以后的三年中，我和太太都非常喜欢帮女儿洗澡，因为在水里的时候也是她最乖的时候。在谈论女儿为什么会喜欢水的时候，太太说她在少体校和大学都是游泳队的，女儿像她。我说她也像我吧，我当海军时的游泳标准是“3000米及格，4000米良好，5000米优秀”。最后我们不争了，反正我们俩人从谈朋友起就经常约好一起去游泳，所以我们的女儿当然也喜欢水了。
在幼儿园的时候女儿常被班上的几个男孩欺负。可是，当老师把全班小朋友都赶进充气游泳池的时候，那几个男孩通常会哭的死去活来，而我女儿却好像是如鱼得水。她会笑着第一个往水里蹦，而且总是最后一个才肯上来。我们觉得要是她这么喜欢水，那就带她去游泳吧。因为附近没有游泳池，我和太太就骑半小时车，带她去京密运河里游泳。其实那种游泳也和玩水也差不多，女儿也就是套上救生圈在水上漂。又过了一年，我到美国读书了。太太写信告诉，我们的女儿已经可以游上几米蛙泳了，这让我心里好一阵子高兴。后来，女儿和太太也都到美国来陪我读书了。我们这个社区的游泳池很快就成了给女儿最多快乐的地方。经过两个夏天的努力，太太自己教会了女儿仰、蛙、蝶、自四种泳姿，而女儿也能在游泳池里游1000米了。终于，在女儿9岁生日那天，我们家三口人达成了协议，让女儿进了游泳队。
游泳队是美国中产阶级子女的天下，但给我这个穷学生当女儿条件就要差一点了。还好女儿那个游泳队的训练地点是我们学校的游泳池，离我们家不远，女儿可以每天自己骑着小自行车去训练。我也会在结束下午的工作以后，顺便去看她的训练，然后和她一起回家。当时，游泳队里中国留学生的子女很少，在女儿那个游泳队里一共只有两人。除女儿之外，还有个上海的男孩和她同岁，听说他在国内是被挑了又挑最后作为游泳天才挑进上海进游泳队的，进队时才3岁。到美国以后，他每升到一个年龄组，就会在两年之内把这个年龄组的若干项美国纪录破掉。最后，他游进了美国青年队，也如愿地游进了斯坦福大学。
在加入游泳队以后，女儿挺开心的，饭量增大了，身体更好了，皮肤晒得黑黝黝的，但还觉得自己挺带劲的。她也很快就跟上了初级班的训练，不到一年就进入了中级班。但是，她可没有上海男孩儿的那种本事。我最初也只是希望她能游得比她的母亲更专业一点，因为我觉得那样的女孩长大以后会很帅，会很独特，会让人喜欢，就像我当年特喜欢她母亲一样。此外，我也希望能锻炼一下身体，别被人欺负。这个目标倒是很快就实现了。本来在学校里有两个比女儿大一岁的华裔女孩经常欺负她。她们逼着女儿要听她们的，女儿不同意，她们就把女儿的书扔得满地都是，甚至还动手打人，拿小刀割女儿的书包。但是，进游泳队一年以后女儿变得壮实了。有一次其中一个女孩又动手打她，被她只一合推了个仰面朝天。此后，那两个女孩都乖了。看来“锻炼身体，保卫自己；锻炼肌肉，防止挨揍”到哪里都对。
游泳队给了女儿有很多的快乐，但也有让她伤心的时候。10岁那那年，女儿为了能达到州里分龄组冠军赛仰泳项目的报名成绩，在游泳队暑假停训的时候还苦练了4周。可是谁也没想到真的到了资格赛上，她太急了一点，在转身的时候犯规了。女儿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是玩了命地游了个第二，可是等待着她的是无情的犯规的判罚。 尽管妈妈一直哄着她，女儿还是抱着妈妈一个劲地哭。白费了4周的努力，这本来已经很惨了。但我们中午回到家里，却发现家门被人撬开了，值点儿钱的东西，如电视机、录像机、摄像机、照相机等，被偷了个精光。最可恨的是那个贼连女儿积攒的零钱罐子都拿走了，女儿辛辛苦苦攒的20多美元全没了。她实在忍不住大哭了起来，哭了好长时间。但是那天下午，女儿还是自己去训练了，练得仍然是仰泳。
女儿也有对游泳感到厌烦的时候，有一次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们说：“我将来也会长大，也会有孩子的。如果我有三个孩子，我会让我最不喜欢的那一个去弹钢琴，让第二不喜欢的去游泳队，让最喜欢的在家看电视。”我们也开玩笑地对她说：“那个只看电视的孩子将来肯定没出息，没准会有一大堆C”。女儿说：“那我就让他也去游泳队喽，而且每天都要罚加练”。我们赶紧向她解释：“我们可不是因为你二年级有过C，才把你送到游泳队的”。女儿说，她也没觉得是这样的，她还是愿意去游泳的，但是每天训练也挺没劲的。她们队的教练也不教什么，有时两个小时训练就只能在到边时听到那一个字，“go”。这样，我们也开始发愁了，我们真的希望为她找到一个好的教练。
在女儿回北京探亲的时候，我请了我的好朋友，国家队的游泳教练幺正杰来帮助女儿纠正动作。女儿也算是在国家游泳队的训练馆有了两次。第一次下水游蝶泳，女儿才游了不到5米就被老幺叫停了。老幺说女儿的蝶泳呼吸时间不对，让女儿跟着他做岸上选练。名家到底是名家，女儿再下到水里，马上就不一样了。太太在池子边上粗粗地测了一下，竟发现女儿的50米蝶泳提高了快两秒。看来，想游得好，还真的需要一个好教练。老幺还把体育学院的一位老教授介绍给女儿，女儿在北京还真的吃了还几次“小灶”。当然，好教练也有好教练的见解。在女儿回美国之前，老幺就比较诚恳地告诉我太太。我女儿进游泳队有点晚了，她的肌肉类型也决定了她不大可能通过加练来大幅度地提高成绩，还是以锻炼身体为主吧。
从北京回到美国以后，女儿的游泳成绩在一段时间内突飞猛进。升到高级班以后的第二次比赛，女儿就在400米自由泳游了个B组的第一。我说她还是在B组呢，到A组才算进了州里的前16名。太太可不管这么多，她对我说：“哇，女儿好棒，她一人破掉了我们81年在北京高校获得第6名的4X100米接力成绩”。从那时候开始，我好像把老幺告诉我的话都忘了。我变得比较关注女儿的游泳成绩了。我觉得游泳是一项竞技体育运动，是要分输赢，讲成绩的。此外，我本人也算是个体育迷，在看女儿训练和比赛的时候我常常会有一种体育迷的冲动。我认为我的角色应当是女儿的父亲兼教练，而不仅仅是她的父亲。尽管我也没有要求女儿每次比赛都要有提高，但我确实希望她有一颗争胜负的心。如果她追不上别人也不着急，那我就会比较着急。我开始责罚她了，也确实凶了点。我父亲到美国探亲时对我的做法很不满，说我像个法西斯，而我女儿也跟着爷爷起哄，干脆就叫我“法爹”了，这样我也有了点儿坏名声。
不过，我可不管别人说什么，我去买了哑铃、拉力器等训练器械，也买了秒表。我逼着女儿在训练后再加练，自己在池边记录她的成绩。我还买了斯坦福大学游泳那位教练那两盘叫“游得快，游得聪明”的录像带，压着女儿照着录像带子上的要求练。并且，我也开始非常关心什么是州里分龄组冠军赛的成绩，什么是美国分区比赛的成绩。女儿每次训练我都拿着秒表记时间，我希望女儿有一天能游到参加分区比赛的成绩。但是，无论我怎么压着她练，女儿的游泳成绩还是也没有能够大幅度地提高。最好的时候，100米自由泳也只是接近1分钟大关，但是始终没有能突破这个大关。其它泳姿的成绩就更加糟糕了。后来，奥运会冠军林莉最终成为了我一位老同学的妻子。在他们两口子还在谈朋友的时候，林莉带我女儿游泳了。不过，她告诉我：我女儿已经让我给教坏了，“姿势优美，架势难得，就是不抱水”，当然游不快了。要改掉这样的毛病是很困难的，而且连她也不一定帮女儿改过来。林莉也劝我不要再去管女儿游泳的事了，让女自己去游吧。我这才算是彻底放手了。
在放手的时候，我有了好多反思，或者算是总结吧。其实，带孩子游泳是苦差事，特别是在孩子比较小的时候。每天的接送就不提了，孩子们周末去比赛，很多家长都是陪着的。有时需要陪一天，从早上6点起床，带孩子去参加比赛前的热身，一直要陪到下午游泳比赛结束。把他们带回家的时候，差不多就该吃晚饭了。但无论是老美还是老中，大家都是这样陪着，只不过有可能是几个家长组织起来轮流陪。看着孩子游得不好，家长们也都会不高兴，就像你不高兴看到你支持的球队输球一样。只是有的家长耐心一点，显得涵养好一点。有的家长会直白一点，凶一点。我要检讨的地方是我管得太多了，有点太凶了。而且，对于游泳我并不专业。把不专业的训练方法强加给了女儿，让她走了弯路，这是很糟糕的。所以，我也向女儿做了检讨。
在我彻底放手以后，女儿却表现出了她的顽强。在游泳成绩已经很难提高的情况下，她仍然坚持着每天的训练。为了提高对游泳兴趣，女儿从9年级就开始打水球了。在10年级时她成了学校的水球队的上场队员。到了12年级，女儿除担任学校游泳队的女队队长之外，还担任了学校女子水球队的副队长。我们在她11年级的时候也有一次觉得她每天在游泳池里的时间太长了，怕影响到她的学习。但是，而女儿却告诉我们她也不是为了游泳成绩才游泳的，而且也不会是个逃跑者。她还是那样一往情深地眷恋着游泳池的那一汪清水，每天仍然在游泳上花约3个小时。我们觉得她的学习成绩还很不错，也就没有再表示过异议。
在高中毕业之前，游泳队举行了12年级队员的离队仪式。可能是感到自己将来在Caltech参加游泳队的可能性比较小了，而且Caltech的游泳队也确实太不怎么样了，女儿说这是她正式告别泳坛的仪式了。那天的告别仪式挺隆重的，游泳队的队员们和大部分家长都到了。女儿在告别仪式上发表了短暂的讲话。意思是她一直眷恋着游泳池那一汪清水，无论游出什么样的成绩，她都是尽全力去拚争的。特别是在参加接力比赛的时候，她从来没有给队友丢过脸。她为自己能在不同的游泳队一共坚持近10年感到非常骄傲。但是，她现在要走了，要退出泳坛了。讲到这里，泪流满面的女儿突然离开了讲台，走向了池边，吻别了游泳池边的出发台。女儿的深情感动了所有在场的人，她的女队队友们和她抱在一起，哭声震天。家长们也为之动容，不少人也落下了眼泪。我也为女儿善始善终地写完了自己一生中重要的一页感到骄傲。对于女儿来说，退出泳坛总是伤感的。但是，经过10年的历练，她有了一种不服输的精神，有了克服困难的能力，也有了淡薄胜负的平常心。我相信这一切将会帮助她在大学和研究生的学习中取得成功，而后来她也确实还算是好的。
回想起来，还好我只是在游泳池边上当了一段时间的“法爹”，在其它方面，我还是通情达理的、体贴的。女儿从小是吃我做的饭长大的。无论在饭菜的营养搭配上，还是在口味上，女儿对我这个做海灶出身的准专业炊事员是非常满意的。在艺术问题上，我和女儿的看法从来就很接近，我们都学过美声唱法，也都喜欢歌剧。我上台演出，女儿只要在湾区就一定会来为我献花。女儿也会跟我一起看球，一起评论比赛，后来在Caltech的所谓体育男孩面前也显得很是不俗。在学习问题上我基本没有管过女儿。其实我也想过，即使我教女儿学到偏微分方程也不会有问题，但我想我不可能到女儿上了大学以后再去教她。要是女儿离开我就不行了，那无论她考上什么样的大学，是哪根“藤”上的，也都没有什么用。所以，与其那样教她，还不如早早放手，让她自己去学了。当然，在什么问题上应当放手，在什么问题上应当管，本身也是一个很复杂、很难回答的问题。有时候你放手反而好，不放手反而不好。但是，也有反过来的。或者，你到最后会发现，你放手的事情和不放手的事情本身也存在着某种联系，比如我们家女儿的学习和游泳。
天下所有的父母都期待自己的孩子能够成功，但失败是成功之母。所以，我觉得当父母的在更多时候要首先接受孩子在某些方面的失败并宽容他们，才能看得到孩子的成功。世界很大，孩子做的事情也很多，在某一个方面不成功，也可能另一个方面会成功。而孩子在一个方面成功与否，除了和老师及家长教育有关之外，也是和孩子的天赋或者本性有关的，这一点谁也没有办法。事实上，孩子们也只有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做自己能做好的事情，才有可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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