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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万里(一)

(2017-08-08 08:43:22) 下一个

第一章

是命运的缔造者或是接受方,不过是取决于是在谁的生命中扮演角色罢了。

我没见过我妈妈。

我刚出生,还是个没睁眼的小狗崽儿的时候,喝过几口我妈妈的奶,所以我记得她的味道。我想如果再碰到她,一定能把她嗅出来。我向来对自己的嗅觉及其自信,在同类中我从来都是佼佼者。一般的味道我闻一遍就可以永久性记住,别的狗二三里外就完全闻不到的气味,我就算走出十里地也可以辨别得清晰无误。在这方面我是有天赋的,而这个天赋大到要付出我的另一个感官去平衡,以显示上天的公平。

我天生一只眼睛看不见,另一只眼睛也不是很好用。视力上的缺陷本来对我们狗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毕竟狗主要依靠的感官是嗅觉和听觉,但是我的缺陷据说已经严重到影响我直观的形象了,至少我妈妈应该是这样认为的。我刚一睁眼,妈妈就发现了问题,在我还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就把我留在了食物匮乏的村边野地的窝里,带着我另外两个狗崽儿兄弟奔向了下一个据说食物更加充足、生存更加容易的县城。在那之后我四处游荡已经十岁高龄的爷爷在那个废弃的窝里发现了我,于是便将我收养。所以,小时候我是跟着爷爷生活闯世界的。

以上都是爷爷跟我讲的。其实小时候我从没主动问过他关于妈妈、兄弟姐妹或任何关于原来家的问题,爷爷问我想不想知道的时候,我也没在这方面体现出来什么急切的求知欲。时间久了,爷爷总结我是“血冷”。但是他却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给我讲述我的记忆之门还没正式打开之前的这段历史,尤其是每次总要强调好多遍,他是怎么找到我,怎么把我带回来,怎么喂我吃反刍,怎么把我救活了这几部分内容,以至于到今天这些事情如此鲜活好像历历在目。爷爷极其成功地在我小小的脑子里植入了一段并不存在的记忆。那时候,听爷爷说起这些也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从没追究过这里面事情的合理性。就像爷爷如果是四处游荡,在我妈抛弃我之后才将我发现,那他怎么会知道我还有两个兄弟,又怎么会知道我妈带着他们去了哪里。后来我想,之所以从不追问也从不追究这些故事里的细节,大概是因为我并没有那么在乎。我的想法很简单,无论如何自己还是活下来了,对当前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满的,更想象不出就算有个妈能换个什么别的样式过活,或者能比现在快活多少。况且这世上,总得有各式各样的事情发生,赶上什么算什么,也挺自然。我猜若是爷爷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又要送我一个总结——“心痴”。

我和爷爷在村外的野地里生活了三个月,三个月里基本上只有我们俩。那里冬日的严寒足以阻住大多数非圈养活物的生路,我不知道这么长时间爷爷是怎么还拉扯着我活下来的。我远远地见过村子里的人从田埂那头经过,偶尔还赶着些羊。只远远几眼瞧得我不够满足时,爷爷就会摸黑带我偷偷绕到村边,认识认识人造的房子和工具,也认识些牛、鸭子、鸡和猪。不过对于活物的认识只停留在知道各是个什么东西的初级阶段,爷爷不许我跟他们瞎搭话。唯一一次我试图参与进树上正跳着脚抱怨冷的几只麻雀的谈话,它们却呼啦一下子全飞走了。

我的嗅觉在那三个月里也不断变得更加灵敏,因为眼睛的问题,我更加依赖鼻子帮我接触这个世界,碰到什么总要先把鼻子伸过去。爷爷也说我以后就要靠着鼻子生活了,要好好学怎么用它,这以后就是我安身立命的本事。他总是利用各种机会教我识别更多味道,追踪气味,认读气味中的信息,并教我如何留下和隐秘自己的气味。一边教一边还要不厌其烦地重复一句话:“外面的味儿,自己的味儿,都得把握好”。

就是从那时起,我的认知以及记忆大都是通过气味保存在脑中的。

我的家乡大体上是凌冽清冷的西北风味道,偶尔风中还会裹挟着浓熏的牛粪味和烧柴火味。柴火焚烧的味道总会让我兴奋,所以每次和爷爷在村边逛,都想拖到快天亮再回去,因为天快亮时炊烟就会升起来,那时候村子里的味道最好闻。不过我从没有拖延成功过,每次都是蹦着跳着跑进村子然后在夜色还浓的时候就被叼回来。

爷爷身上是干到皲裂的黄土气混合着猪圈的泔水味。他的气味对我来说非常特殊,我并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是嫌弃。离得远的时候他的味道一飘过来我就会被呛到,然后要再躲远一点,躲开他那一身浓熏味道的笼罩。可是近距离接触的时候,却又常忍不住会深深吸入他的气味,那种令人厌恶的味道却奇怪地能带给我一种安全踏实的感觉。

冬日的乡间,连地里的土粒子都冻成了土疙瘩。每天夜里我都会有意识地在爷爷旁边蹭来蹭去,好找寻一个合适的位置以便取暖。爷爷除了脖子周围有块莫名其妙的秃皮,其余身上都盖着一层长毛,全部结在一起,尤其是胸前和腹部两侧的毛已经黏成了干板,长毛底下则是一层松垮薄皮,其实靠上去并没什么舒适度可言。爷爷睡姿极稳,我每每边在他身上蹭边自觉在装可爱卖乖,他却从来都只保持一个僵硬趴卧的身形。可我这丝毫没引起爷爷注意的行为不知怎么的迷倒了自己,平日里我对自己说不上有什么好感,这个时候却通常会折服于自己的乖巧可爱,难得地能得着一种自我欣赏的满足感。

三个月之后,大地回暖,爷爷说天暖和了,我也能走点远路了,要带我离开这里,跟他到其他更好的地方去生活。我那时还小,从有记忆开始就习惯了有个安稳的窝,有个包办一切的爷爷,也习惯了整个世界简单到只有我们俩有关系,自然的,对这样生活当中的安逸难有什么深刻体会。但估计因着爷爷从不跟我讲述过往的经历,也从没跟我渲染过外面的美好,我也没有对所谓外面的世界产生出什么激烈向往。如果不是爷爷带我走,也许我会在村边的那个窝住一辈子也说不定。当然也不存在什么如果,因为没有爷爷,我也活不到能够选择是走是留的那一天。

对于这个一去不返的出行计划,爷爷自打决定了便很少提及,日子还是照常过,没有丝毫变化。以至于有几天我都开始怀疑爷爷是不是又改变主意了,我们还是要在这里长久地住下去的。想到或许会不走了,我竟然发出了一丝失落。原来这些天,我虽说不上兴奋却也一直欣然地等着—等着闻,等着听,等着看,等着未知。不知不觉间,早已经在心里描摹了一些期待。

直到那天爷爷又趁夜带我进了村子,这次进到了我从没到过的村子更深的地方,我本能地沿途一路嗅,马上嗅出了一个陌生的味道,另一只狗的味道。

爷爷说:“到花儿花儿世界去之前总要先见见世面”。

我一听精神起来,有点撒欢似的甩着尾巴围着他屁股后面蹦,

“真的吗?咱要见别的狗去?”

说着又有点紧张,心里开始盘算着见到第一只陌生的狗应该怎么表现。除家人之外接触的第一个同类,总是要想办法留下点好印象。

“爷爷,第一次见面,我要咋做啊?”

“爷爷,我要说啥呀?”

“爷爷,他家在村子里啊,是被人养着不?”

“爷爷,人养的狗跟咱有啥不一样啊?”

“爷爷。。。”

“爷爷。。。”

我不停地问这问那,爷爷却极为严肃,也不理我,只是一反常态地沿途撒尿留下自己的信息和记号,以前带我到村里的时候爷爷总是会尽可能地掩盖我们的气味。我的期待让我忽略了爷爷身上一阵阵散发出的紧张气息,还有参杂在其间的恶狠狠和躁动。

爷爷在一户人家前停下来,先带我到一旁,

“站好,别吵吵,好好听,好好嗅,好好记。我说跑,就跟我跑。"

"哦",我习惯性地应到。

爷爷嘱咐完,刚走出去两步,像是不放心,转过来又对我说:"灵点儿!”

然后便自己绕着一个圈在周围不断嗅着,沿着这户对面人家的墙角徘徊,再次撒尿留下信息。接着爷爷抬起尾巴不断摇动,让自己的味道更加的突出,表明了身份。对面院子里的狗立马就有了响应,我听到了一声试探的低吼之后接着就传来了一声又一声的狂吠,

“是你,你个老东西,竟然还敢到这儿来!”使劲吸了两声鼻子,“是不是还带了一个小野杂种?”我从没想到这会是我从陌生狗听到的第一句话,根本顾不上想话里面的任何信息,当即儍在原地。“这儿早就是我的地盘儿了,你来就是送死,我看你是活腻味了!还不快给我滚!”

 “小子,今天你太爷我就是要带我孙崽儿你叔再进一趟这破烂窝,到你的地盘儿上撒泡尿!”爷爷低哑地回道,声音里却充满了我从没听过的挑衅。

一句话引得院子里的狗更加气急败坏地厉声喊嚷,和爷爷你一句我一句地相互叫嚣。空气里两只狗浓重的味道熏得我直发懵,再没听清他们都嚷嚷了什么,只大致地知道,那只狗是要誓死护住那座院子和那户人家的,虽然他认为同爷爷交战,根本无需誓死,只需要轻轻松松咬断爷爷的脖子。爷爷也是一股子地凶神恶煞劲儿,咬牙切齿地不断声称要冲进那座院墙,把那狗干掉,把那院子抢过来做自己的地盘儿。

我那天知道了什么是愤怒的气味,我也是那天知道了气味是能撞击撕扯的,是能打起来的。

那狗的味道一闻就明白是个年轻力壮的,气味里早就没有什么警告的意思,全全剩下止不住的怒气和蓄势攻击。我在一旁悬着心,生怕下一秒他就会从那道低矮的墙一跃而出,和爷爷来一场撕咬拼杀。爷爷好像没什么惧意,言语上毫不示弱,却没有像他嚷叫的那样有真正要跃进院子里的行动。

好在这样剑拔弩张的对骂没有持续多一会儿,人的声音便从院子里传了来,爷爷立马噤声,竖起耳朵,直到响起了铁门被推动的声音,突然冲我喊了一句“撒开腿跑!”,便夹上尾巴带着我往村外田埂上奔。爷爷头也不回,最后只撂了句话在风里,

“蠢崽儿,我再不稀罕进那破烂窝。。。”

我竭力地跟在爷爷身后,却不禁回头望去,漆黑的夜里,嘈杂的人声犬吠中,我好像隐约看到了两条光束在身后晃动。

跑出村又跑出两畦田,爷爷确定了后面再无危险,才慢慢缓下步子。爷爷伸着舌头,大口喘着对我说,

“这一次,你就记住了,人养的狗很危险。他们为了人,会跟你拼命。”

我倒着气,半天说不上话来。

回到窝里,我问爷爷,

“爷爷,你刚才就不怕那狗从院儿里跳出来,真跟咱咬一场仗?”

“你听见那叮了哐啷的声音了吗,那狗被铁链拴的死着呢,根本出不来”,爷爷的眼神有点放空,“人养狗,人也防着狗。”

这一夜,我不知道是被吓傻了还是跑累了,困得抬不起眼皮,倒头便睡着了。爷爷却有些奇怪,没有再同往常一样一个姿势保持到天亮。半梦半醒间,我感觉他好像一直在辗转又好像在叹息。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走出窝口,看见爷爷后腿坐前腿立地冲着村子的方向。阳光太明媚,竟照得爷爷那一身灰突突的长毛都好像散出了一层闪烁的光晕。暖风拂过,看着爷爷半坐的背影,我仿佛依稀看见了爷爷年轻时的模样。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日太阳太好,给我那一只残眼晃出了幻觉。无论怎样,在那一瞬间,爷爷在我心里幻出了另一个形象——一个毛发干净的,肌肉结实的,味道也不再那么刺鼻的,年轻的样子。

爷爷转过头,轻轻跟我说,又像是跟自己说,“不耽搁了,走吧。”

我们就这样上了路,昨晚的一切好似从未发生过,又好似已经发生了好久好久,久到印在了爷爷的心里,久到淡褪了我的记忆。

就在我一生中的第一个春天,我迎来了一生中的第一次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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