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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万里(八)

(2017-08-14 10:25:59) 下一个

第八章

深沉的爱意和卑微的谄媚是互为对立?或是对因果。

    再回到那户人的院子中,我们不再像上次翻墙蹦进去,而是通过另一条路绕到院子侧面,从一个隐蔽的狗洞钻了进去。

    我们三个到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回来了。大哥大嫂趴在院当中的光亮处正卿卿我我,腿哥蜷在他们身旁前前后后的仔细舔舐着自己的毛发。只有爷爷独自蹲坐在墙根的阴影处,却是望着前面灯火的方向。

   我仍因一整个白天的打闹嬉戏而保持得颇为兴奋,见到爷爷便迫不及待地上前,从花边故事到新起的名字,都想一件一件的讲给他听,

    "爷爷你干啥呢,自己在这儿傻愣着?"

    爷爷身影微动,对我说:"先过去跟你各位哥哥嫂子们打个招呼。"

    爷爷神色平常,只是较之以往更为沉静,我也说不上哪里奇怪,反正存了一肚子的话顿时不知该从哪儿说起。

    原本走到院子当中与大哥他们会和的壮仔跑了过来,

    "你们爷俩还站这儿干啥,一会儿开饭了!"

    "开饭?马上就见着人了?"

    "你紧张个啥,你就想着马上就能见着吃的了。"

    "这个小兄弟是叫大壮吧",爷爷向着壮仔站起身,"今天辛苦你和黑耳兄弟带这小崽子转了一天。"

    "甭客气大爷,你以后叫我壮仔就行",壮仔走到我身边,"都是兄弟,没啥辛苦不辛苦的。我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小晴子,为着在群里叫着方便,大爷你看成不?"

    爷爷看向我,"成,你们高兴就成。"接着便打发我们先去,说自己再坐会儿便来。

    我回到光亮处又好好跟各位哥嫂认了个清楚,颇为正式地嗅了嗅他们每个的屁股,算是表示敬意。大哥混身都包裹着强烈的雄性味道,明白而毫无掩饰地向四周散发着只属于正值壮年公狗的压迫感;腿哥身上则有一股青草的涩味,闻起来很清新,而且其中的苦味很好地遮盖了他自身本有的酸气;而大嫂,那一身被灯影映得油亮的毛发下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气味,大嫂怀孕了。

    "小晴子啊,我都听小耳朵说了,你们小哥仨今天处的不错",大嫂细细的嗓音流了出来,不急不缓地说,"今天我们跟你爷爷都谈好了,你们爷俩这一路不容易,以后就安心的跟着你大哥,不用再像以前那么辛苦了。"她微笑着的脸贴近了过来,鼻尖几乎挨上我的鼻尖,"你大嫂我啊,最喜欢单纯又听话的小狗崽了,对不乖的狗呢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眼不见为净,求你大哥去想办法,别让我再在这个县城里碰上。"大嫂说着一个媚眼抛给了大哥,大哥颇为受用的眼睛弯了弯,随即开口,

    "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些两公婆间的事情做什么",冲我努努嘴,"看这小崽子让你这么一说都给说傻了。"

    我确实听得有些傻,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回些什么,还是腿哥替我开了口,

    "小晴子他爷爷是个懂道理的,教出来的自然也是个知道事儿的",他转身往我身上一扑,让我能从大嫂面前挪了挪,"小晴子,以后可得听大哥大嫂话啊!"

    "哦,知道了。"我楞楞地顺着腿哥的话应到。

    大嫂看起来勉强还算满意,坐回了大哥身边,"好了,知道你乖。"

    "来人了!"壮仔低低的一声提醒扰得狗群一阵骚动,本来坐卧各异的大家立时都站了起来,冲着快速往这边移来的人影摇起了尾巴。只觉得有阵风从我眼侧一略,我看见刚刚还一副闲哉绵软样子的大嫂伸出了舌头往那人的方向奔跃了过去。同样一脸笑意欢脱迎过去的,还有小黑。

    空气里飘来了新鲜熟食的味道,那味道香且温热,煽动着每一只狗的情绪达到躁点。冲过去的大嫂和小黑仿佛挂在了那人的两条腿上,拖着他的步子一步步从暗处走到光下;腿哥左右摆着腰仰在地上,四敞八开地露出了自己的肚子;壮仔后腿着力前腿高抬,直立着掐着嗓子连声哼唧;就连大哥也不知在何时收起了他那霸道的气势,满地轱辘着打起了滚。只有我身处局外似的,没有忘情地向那人表达善意与好感,而是见新景般关注着这些我认识却不再熟悉的狗的样子。那人开始发出示意噤声的"嘘"声,这些狗便不再叫闹,只收声地兴奋雀跃。直等到那人在院当中停住蹲下,将手里端着的那盆吃食放在地上,我才随着一拥而上的大家围了过去。顿时整个院子里回响着弱而清晰的、"嗒哒嗒哒"的、众狗舔食的声音。

    那盆子不算小,但这么多狗脑袋同时探向盆中仍是十分拥挤。大哥低头伸嘴时,身上那股压迫的气息又暗暗地冒了出来,同时还不忘抬起眉头用眼光一一扫过我们。大家吃饭时竟显着比平常更加紧张而敏感,每只狗都识趣地为大哥让出多一点空间,只是这样一来我们身处的一边便更挤了。

    "都吃快点儿啊,今天忙,我还赶着回去刷盘子呢。"那人抱着双臂蹲在一旁,看着我们吃作一团,年轻的声音透着一点温柔,

    "嗯?今天多了只小的?"那人发现了我,伸出手掐了掐我脖颈后面的肉,"你新来的吧,我没见过你。"

    我旁边的小黑顿了下从刚才就一直没停的囫囵吞食的动作,对我小声说:"别管他,吃你的,别抬头。"

    那人的手又转到我的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用着力。我听劝地一直保持低头,却没由来的觉着被这种没受过的力道顺得周身舒爽。

    盆子不一会儿就见了底,大伙虽然已经差不多吃饱,还是没放过任何一口残渣,将盆侧盆底都舔了个干净。进食结束后,那人把大嫂和小黑单独带到一边,各给了他们一块从纸包里掏出的肉。回头瞧瞧我,又走到我的身旁蹲下,放了一块肉在我脚边,

    "小崽子,当给你的见面礼。"

    我哪里见过这么整的一大块肉,低头就啃。当大哥过来想分食一口的时候,却被那人几脚踢拨给拦住了。他看我吃相着急,便又开始用手在我头上颈侧反复地捋着,

    "慢慢吃,别怕他抢。"

    整块肉下肚我只觉得嘴里满是油滋滋的香甜,身上又被他捋得舒服,一时间忘了小黑刚才的嘱咐,只想抬眼看看这个此时凑我这么近,身上满是浓重油烟味道的人。可就在我们眼神对上的一瞬间,原本在我身上一下接一下的柔和抚摸突然停了,我看见那人的脸上现出了惊恐,随即微眯起的双眼还告知着一种厌恶。

    "咦!原来是个瞎子,早知道不给这块儿肉了。"他站起身来拍拍裤子,背对着我走到小黑和大嫂身边,把纸包里剩下的肉悉数倒在他们脚边,用刚才抚摸过我的手法去抚摸他们。这一晚上,直至离开,他再没转身向我投过一眼。而平时冷言又冷面的小黑,跟我说要沾人便宜但也要对人永远防备的小黑,最讨厌我们碰他耳朵的小黑,在那个人顺着他耳朵拍着他脑袋的时候,却是一脸享受的惬意,满眼我从没见过的柔情微笑,还在那人的腿边撒娇地蹭了他的裤脚。

    那人走后,院子里又重新恢复平静,大家很默契地都没有再说话,而是各自找了个舒服的角落眯了起来。 我独自沿着墙围慢慢地绕圈子,琢磨着刚刚让每只狗都换上一个不同面貌的,到底是那盆吃的那包肉还是那个人本身。想得入神,突然撞上了一个盖着长毛的硬邦邦的身体,

    "爷爷?你刚才上哪儿去了?"

    "就坐这儿呢,哪儿也没去。"爷爷还是静静的,保持着我从一回院子就瞧见的那个僵直坐姿。

    "你咋不过来一起吃饭?"

    "吃野食吃惯了,那些好的反倒咽不下去了"。爷爷抬头看向我,"吃饱了?吃得好吗?"他疑问的语气里藏了一份隐晦的探究。

    "嗯,从没吃的那么好",我照实答道。这确实是我自打出生吃过最好的一顿,那一整块大肉的余味仍在我唇齿间逗留着。可是只这一顿我也明白了,吃的好不一定吃的舒坦,但是为什么不那么舒坦,我还弄不清楚。

    "好,那就好",爷爷看起来像是倦极了,终于由坐改卧,四肢疲软的趴在地上,"都溜达一天了,早点儿睡吧",他合上眼,不再作声。

    这一宿,我没有睡在爷爷身边,也没有去找小黑或是壮仔,而是在腿哥尾巴后面寻了块空地躺下来,依稀记得阵阵从前院传来的人声笑闹裹挟着繁复浓郁的食物气息频繁地闯入我的梦里。

    此后的一个夏天尤为炎热干燥,在极偶尔的几个夜里,天边会装装样子地劈过几道闪电,试图只用几声轰隆隆的预告就解了大地连续多月的干渴。随着温度不断提升的还有空气里各种气味的饱和度,每一天都会同时冒出几种新的味道彼此混合叠加,最终织成一个密实的空气罩子沉沉地压下,将地面覆盖起来。我迎来了心心念念的夏日,却没能迎来心心念念的夏季雨水,于是便同着这片土地上的万物一起,盼着一场酝酿已久,能将酷暑的高温连同憋闷的空气一同冲洗掉的,倾盆大雨。

    小黑与壮仔是亲密的伙伴也是可靠的陪伴,因着他们两个,我快速地适应了在县城新的群居生活。我了解了这里每条小径的通向,清楚了每片街区狗的势力划分,熟悉了在这里注意形象、随从哥嫂的生活方式,也习惯了每天晚上都被那人有些区别对待的拥挤进食。几个月来我们仨几乎形影不离,反倒是同爷爷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再不像从前只有彼此、整日相守。

    爷爷也果真如他所说,吃不惯那些好的。他从未在夜晚跟我们一同分食那人带来的食物,也从未在那人停留的时候堂皇现身,以至于整个夏天过去,那人都不晓得院子里多了这样一条老狗混迹于狗群安然栖居。爷爷每日仍按着他的老法子找些吃食,只是少了我鼻子的帮助,明显多了些困难。一段时间下来,我见着他在我日渐强壮的身型对比下显得更加清瘦,便有意识隔三差五地参与进他在外独自的觅食活动。

    从前我只喜欢找食物时寻味追踪的过程,而并不太待见爷爷所选择的食物来源和食物本身,时隔月余再次与爷爷进行这样的觅食,吃惯了好东西的我却再没生出反感,反倒奇怪的认可起爷爷一直以来的坚持。我晚上还是会同大伙一起从人那里获得食物,只是因着有时白天会跟着爷爷一块儿填填肚子,往往会成为头一个从盆边抽身出来的狗。此举甚得那人的认可,因为自从我对食物表现得缺乏热忱,他便只是维持对我的冷淡,再没做出什么需要出脚以对的阻挡和妨碍。这样的行为更是讨得了大嫂偶尔的好脸色,因为她的两只小狗崽已经出生,实在乐得见着有狗提前离席,省下更多食物。

    夏末秋初,知了还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像是在对这一夏没见着的雨水进行着最后的倾心呼唤。

    "最近不太平啊",腿哥听着蝉声感叹道,"大路那边的十二兄弟已经把那边的整片区域统一霸占了,他们老大的野心看样子是不会停下来的,接下来就该轮到咱们这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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