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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风雪中

(2016-12-08 17:48:54) 下一个

 

            冬天的清晨,太阳似乎像人们一样怕冷,只是在阴云的缝隙里露了一下脸,就躲到浓浓的乌云里面去了。寒风肆无忌惮地呼啸着,摇晃着树木的枯枝, 席卷着地面上的残枝枯叶,得意地吹着尖锐的哨音,仿佛在说,它才是冬天的主人。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雪花,洁白的雪花随着寒风飞舞着,旋转着,潇潇洒洒从天上落下来,把世界染成了一片洁白。

        北京火车站里红旗招展,锣鼓喧天, 人潮涌动, 热闹非凡。一列运送知识青年的列车停靠在站台上,火车头冒着白烟,喘着粗气,准备出发。大喇叭里播放着响亮的革命歌曲。有一支宣传队的男女学生正随着乐曲舞着红绸,跳着进行曲式的舞蹈。

站台上挤满了即将出发的青年学生和送行的人群。这些学生都是十几岁的年轻人,他们有的正忙着把随身带的行李从车厢门或车窗里递进去;有的在人群中寻找着自己的亲人或同学;还有的正热烈地和送行的亲人说着离别的话,谈论着往日的亲情和友谊,交流着各自的叮嘱和祝福。

龙春梅静静地坐在靠近车窗的座位上,把头靠近打开的车窗,默默地看着窗外拥挤的人群。刚才上车前,她已经和送行的老师和同学道了别。看着一起出发的同学们在车下和他们的亲人们热烈地说着话,龙春梅多么希望自己也有亲人能来车站为她送行,她能在离开北京之前和家人最后道别。可是她心里清楚,自己家里没有人会来火车站给她送行了。

 

龙春梅的爸爸在铁路建设部门工作。虽然部门在北京,可是他大部分时间是在外地参加铁路建设。每年回家的时间很短。她爸爸从去年开始就参加在西北的戈壁滩上的铁路施工。听说龙春梅要去农村插队,他写了封厚厚的信来,叮嘱她到农村后要照顾好自己,要和同学老乡搞好关系,有空儿多给他写信。他爸爸还写了很多嘱咐,厚厚的信纸夹着戈壁的风尘,龙春梅捧着信细细地读了好几遍,透过信纸,她仿佛看到了爸爸那慈祥的面容。

龙春梅的妈妈原来在市内的中学教书。前几年被派到北京远郊南口深山里一所中学教课。由于交通不便,她妈妈很长时间才能回家一次。自从龙春梅要去农村插队,妈妈回家的时候,特意教她怎么做饭,如何择菜,怎么洗菜,然后怎样烧热锅,放一点儿油,稍稍点些盐,菜下锅后要勤翻。奶奶是从农村来的,一边和妈妈一起指点着龙春梅,一边嘴里不停地叨咕,农村里做饭没有煤,是烧柴伙,很难烧。你要记住,人心要实,烧柴心可要虚。龙春梅一边手忙脚乱地忙活着,一边嘴里不停地应着,知道了,记住了…

自从龙春梅要和班里的几个好朋友一起去农村插队,她们对未来的农村生活有一种神秘的期待,不知道即将要去的遥远山村是什么样子,那里的农民会是什么样的人。同时,龙春梅心里也清楚,这次离开北京,可不是以前学校组织的下乡劳动,去几天就能回来,而且还有老师跟着,有学校的人做饭。这次可是实实在在要当农民去了,户口都迁到农村去了。每当想到这儿,她心里总是有一些惆怅,夹杂着一点儿不安,甚至有一丝恐惧。她完全不知道在农村等待她们的是什么,不能设想将来会是什么样子的,更不能确定自己的人生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但她知道,这一离开北京,离开家,可能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

当平时爸爸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是年迈的奶奶带着龙春梅和幼小的弟弟一起生活。龙春梅还记得奶奶晚上在灯下给她们补衣服;天热的时候,奶奶总是用一把大蒲扇一边给她们扇凉,一边讲着古老的传说。她们在睡梦里有时还能听到奶奶用搓衣板给她们洗衣服的声音。

龙春梅要走了。奶奶忙着为她准备行装。她踮着小脚到副食商店,用平时攒着的肉票,鸡蛋票,芝麻酱票买回来一堆好东西,做出很多香喷喷的好吃的,每天都不停地要龙春梅吃。奶奶一边给龙春梅的碗里夹菜,嘴里一边说着,多吃些,多吃些,到了农村就没有这些好吃的了。奶奶平时在龙春梅跟前,总是笑眯眯地忙碌着,叮嘱着各种事情。可有一天夜里,龙春梅起来上厕所,听到有低声抽泣的声音,她发现声音是从奶奶房间里传出来的。她悄悄贴着门缝一看,奶奶在灯下,一边在给她做褥子,一边在低声哭泣。她心里清楚,奶奶是在为她去农村的事担忧。看着年迈的奶奶戴着老花镜一针针地缝着褥子,和奶奶那满头银发,龙春梅的心里很不平静,眼角有些湿润。

龙春梅平时有机会就帮助奶奶做家务,扫地,洗衣服,还学会了补衣服和袜子。 现在要走了,她趁天气好的时候,把家里的被子都翻洗了一遍,买足了可以烧好几个月的蜂窝煤,运回来,在门口的窗沿下码好,用旧布盖严;给弟弟补好了所有的破袜子;奶奶常年站着操劳家务,脚有些变形,她为奶奶在鞋里垫上了棉花,衬好了鞋垫。

只有年幼的弟弟只知道姐姐要出远门,他还惦记着要姐姐的游泳深水合格证。龙春梅叮嘱弟弟,要帮助奶奶做事,不要淘气,更不要惹奶奶生气。弟弟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不过,今天早上弟弟一起床,就用几乎和他一般高的扫把扫地了。

龙春梅昨天收到了妈妈的来信,说是学校工作太忙,实在抽不出身来给她送行。妈妈叮嘱她到了农村要注意身体,学干农活要慢慢来,不要伤了身子。

今天要出发了,龙春梅坚持不让奶奶来火车站送她,她怕火车站人多,挤着年老的奶奶,更是怕奶奶会在送她上车时伤心的流泪。她在楼门口就看到奶奶的眼圈红了。走了很远,她还看到奶奶和弟弟远远地站在街口向她挥手呢。龙春梅自己的心里也十分不平静。

 

在送行的热闹的气氛中,龙春梅想着,看着,虽然心里清楚不会有亲人来车站送她,可她总是不停地用眼睛在人群中看着那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孔,心里总有着一种期盼。这期盼撞击着她的胸口,涌上她的心头。她的心砰砰地跳动,眼睛不甘心地搜索着,寻找着。

 

 

在北京远郊区南口的大山里,一辆长途客车正在崎岖的山区公路上摇摇晃晃地行驶着。车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乘客。有不少是到县城赶集办事的农民,汽车的车顶上装了不少盛满土豆萝卜的菜筐,还有几只鸡笼。随着汽车的颠簸,不时传来鸡的叫声,可能是它们抱怨汽车太晃了,或者是笼子里太拥挤了。

龙春梅的妈妈挤在乘客里,靠近长途客车的售票台站着。

她知道自己的女儿今天中午就要乘火车离开北京去农村插队了。孩子的爸爸不在家,她一直想请假回去陪女儿几天,再去车站送送自己的女儿。可是由于山区学校老师少,由于她是从市内来的老师,能力强,同时教了几门课,一直找不到帮她代课的老师。她去向校长请假,老校长总是面带愁容地让她找好几门课的代课老师再走。眼看着就到了女儿出发的日子,而请假的事还是没有着落。她只好写了封信给家里,遗憾地告诉女儿,妈妈实在是没有办法去给她送行了。

几天来,龙春梅的妈妈心神不宁。虽然信已经寄出去了,告诉家里她不能回去了。可是她心里总有一种思念和冲动,越是靠近女儿出发的日子,这种思念和冲动就越发强烈。

到了晚上,批改完几门课的作业,备好第二天的课。她习惯地走出宿舍,望着满天的繁星,遥望北京城区方向,从远山那边露出一小片光亮, 在那片灯火中,有她的家和亲人, 有她即将远走他乡的宝贝女儿。她心里默默地想,不知道龙春梅和弟弟是不是已经睡下了,老奶奶可能正戴着老花镜,在灯下缝补衣裳。

天上的星星亮闪闪地眨着眼睛。深山里的小镇子显得格外宁静。龙春梅的妈妈仰望着星空,她仿佛又看到了龙春梅那特有的灿烂的笑脸。龙春梅自小就爱笑,咯咯的笑声格外悦耳。她想起小春梅刚会走路不久,奶奶妈妈腌冬天的菜,她就会摇摇晃晃地帮助抱萝卜,拖白菜。她回忆到小春梅上学之后,学习认真刻苦,功课门门优秀,还考上了北京市最好的中学。奶奶没上过学,不识字,小春梅就帮助奶奶写信,替家里记日常花费的流水帐。家里不宽裕,小春梅经常走路去学校,省下她的车费交还给奶奶。她知道小春梅刚上中学,就开始不但洗自己的衣服,还帮奶奶洗衣服和被子。

看着满天的繁星,龙春梅的妈妈想着,小春梅就要离开北京,离开亲人,自己到遥远的农村去了。这样一个年纪还小的女孩子,真不知道会有什么在前面等着她。小春梅能干得了那繁重的农活吗?能受得了农村的艰苦吗?她在那里能吃饱肚子吗?能和当地的农民处好吗?冬天寒冷的夜晚,龙春梅的妈妈越想越焦急,越想越觉得自己应该回去送可爱的女儿,在她离开之前再见上一面。

昨天晚上,在校长和其他老师的帮助下,龙春梅的妈妈终于安排好了代课的老师。今天早晨天还不亮,她就到镇上的长途汽车站,赶上去南口的头班车,向北京城赶去。

天上开始飘起了雪花,寒风夹着雪花从车窗的缝隙里吹进汽车。龙春梅的妈妈用手紧了紧围在自己脖子上的毛线围巾。这个大红围巾是龙春梅学会织毛线活不久为妈妈织的。她说妈妈在山区,气候凉,围上围巾能多保暖。想着这些,龙春梅的妈妈把围巾凑在鼻子上闻了闻,仿佛闻到了宝贝女儿留下的气味。

汽车吼叫着,摇摆着,躲避着路上的行人和驴车,行驶得十分缓慢。龙春梅的妈妈心里盘算着,她要在南口换火车到北京西直门火车站,再坐公交车到北京站, 不知道能不能赶上送龙春梅中午的火车。她心急如火,不停地向车前方探头张望。 售票员好奇地问,这位大姐,你这么着急,是有什么急事吗?龙春梅的妈妈说,我女儿今天要离开北京,去农村插队。我着急着去北京火车站送她。听她这么一说,车上不少人都七嘴八舌说起家里有人已经去了农村,或者要去农村。这对每家人都是天大的事。售票员高声告诉了司机。司机答应了一声,加大了油门,按响了喇叭,汽车吼叫着加快速度,顶风冒雪,向前方奔去。

 

 

北京车站里为知识青年送行的热闹喧哗被一阵刺耳的铃声打破。开车的时间到了。随着铃声,火车头长长地鸣了一声汽笛,喘了口粗气,一团白色的蒸汽直冲上阴冷的天空。列车缓缓地开始向前移动。送行的人群爆发出各种各样的呼喊,人们仰着脸,挥着手,摇着帽子,舞着头巾,向自己的亲人告别。

知识青年们纷纷涌向车窗,争先恐后地向车下的亲人好友呼喊着。车厢里伴随着列车广播的乐曲,传来阵阵哭声。还有的知青含着眼泪,大声地说,吃东西,吃东西。一边说,一边打开书包,拿出家里带来的好吃的,伴着泪水吃起来。

龙春梅依然不声不响地坐在车窗边,把头探出车窗。随着列车的缓慢移动,她绝望地扫视着车下一张张送行人的脸。她知道不会有亲人来送她了,可她还是要在人群里寻找。她的同学小武也挤在车窗边,手持一付望远镜,在向远方眺望。小武一边看,嘴里一边叨叨,再见了,北京。

满载知青的火车慢慢地驶出了北京站的站台。车站外已经是一片洁白。寒风夹着雪片落在龙春梅的脸上,头发上。她全然不顾,望着慢慢远去的北京站,慢慢远去欢送的人群, 慢慢远去的北京。

突然,龙春梅看到从站台欢送的人群中冲出一个人,她跑到站台尽头的雪地上,高高地扬起手,向着慢慢驶出北京站满载知青的列车挥手。她的脖子上围着一条大红的围巾。虽然离着远,她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容, 龙春梅还是对那个身影非常熟悉,特别是那条大红的围巾,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热流,是我的妈妈吗?是妈妈来火车站来送我来了吗?

龙春梅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抓过小武手上的望远镜,向站台尽头的那个人望去。是妈妈,是妈妈!在望远镜里,龙春梅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妈妈站在雪地里,高高地举着手,向着列车挥手。寒风吹动着妈妈的头发,雪花洒在妈妈的头上,肩膀上。妈妈顾不上这些,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慢慢远去的火车,挥舞着手。

龙春梅一边用望远镜看着远处的妈妈,一边不顾一切地大喊,妈妈,妈妈,我在这儿!可是她的声音被列车里和站台上广播声,人群的喧闹声淹没。在这时,龙春梅多么希望火车能慢一点儿走,让自己再多看看妈妈。通过望远镜,她看到妈妈的头发已经开始花白,身上的衣服也很陈旧,裤子和棉鞋上明显地沾有泥土。 龙春梅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一股热流在身上涌动。

这时刻,她脑海里出现了许多自己以前和妈妈相处的情景。她想起小时候生病发高烧,妈妈整夜地守在她身边,给她头上敷凉毛巾,喂她喝水吃药;她想起妈妈教她读书写字;她经常深夜睡醒看到妈妈还在灯下备课和批改作业;她想起妈妈教她洗衣服做针线活;现在她离开了亲爱的妈妈,离开了自己的亲人,离开了温暖的家,她多希望能够再多看一眼妈妈呀。列车仿佛了解龙春梅和知青们的心愿,也愿意让他们在离开北京的时候多看看自己的家乡,出站后并没有加速,而是继续缓慢地行驶着。龙春梅举着望远镜,看着远处的妈妈,拼命地挥着手。小武和其他同学也一起挤在车窗边,一边挥着手里的东西,一边帮助龙春梅喊妈妈。

 

龙春梅的妈妈紧赶慢赶地跑进人山人海的北京火车站。她喘着气,虽然是冬天,脸上已经渗出了汗水。为了赶早班车,她没顾得上吃早饭,现在早已是饥肠辘辘,嗓子里渴得冒烟。她根本顾不上这些,急忙扎入拥挤的人群,寻找自己的女儿。

车站的站台上挤满了即将出发的知青和送行的人群。龙春梅的妈妈不知道小春梅在哪节车厢。她连续问了几个人,都不知道小春梅学校知青的车厢。她只好沿着车厢,一边寻找,一边高声叫着春梅的名字。可是站台上的广播声震耳欲聋,人群的嘈杂声铺天盖地,龙春梅妈妈的喊声被淹没得无影无踪。

有好几次,龙春梅的妈妈远远地看着一个女知青像是小春梅,也是梳着黑黑粗粗的短辫子,圆圆的脸庞,两腮透着青春的红色。可是挤到跟前一看,却又不是。

突然,开车的铃声响了,人们纷纷涌向车厢,高声地向亲人或好朋友道别。

龙春梅的妈妈心急如火,她千方百计地赶到车站为女儿送行,可是车要开了,自己却不能见女儿最后一面。她不顾一切地推开人群,拼命地跑到站台头的斜坡上,冲着缓慢驶出满载知青的列车招手。

列车缓缓地在远处驶过。每个车窗都挤出不少知青年轻的面孔。龙春梅的妈妈希望能看清每张面孔,希望能看到自己的女儿小春梅。可是火车在行驶,挤在车窗口的知青又多,挥着手,她又无法看清。她只好高高地向列车上的知青挥着手,希望小春梅能看到自己, 心里觉得这些年轻的知青每个人都像是自己的孩子。

寒风夹着雪花迎面扑来,打在脸上有些迷眼。脖子上的红围巾被风吹开了, 在龙春梅妈妈的身后随风飘舞。她的胸前,肩上都堆上了雪花。她全然不顾这些,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慢慢移动的知青列车,挥着手,心里默默地说,春梅,妈妈在这儿,妈妈来送你来了。

列车慢慢地走远了,龙春梅的妈妈还站在站台头上的雪地里,高举着手,目送着远去的列车。她心里想着,自己心爱的女儿就在那远去的列车上。列车带走了她的女儿,也带走了她的牵挂和思念。

 

列车开远了,妈妈在望远镜里也越来越小了。龙春梅放下望远镜,默默地坐下。她的心里充满了妈妈带来的温暖。在她的脑海里深深地留下了妈妈为她送行的身影。妈妈在雪地里高高地挥手,她的大红围巾随着寒风在她身后飘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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