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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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男李延祚——青城记事 第五章 融合 第七节 迷途知返

(2018-08-20 05:38:29) 下一个

                              迷途知返

            大竿子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马上就赶回了老家。

            分别四年了,他家那一片住宅还是老样子,触目所及,破败得让人心灵震撼。这儿是工厂区,离城有十几里路,房屋开发商不愿在这个地方涉足,因此工人们还是住在六七十年代建造的砖木结构的危房里。由于年久失修,外面的墙砖多数已经风蚀,坑坑点点,像麻风病患者的脸;屋面塌陷,许多人家都用油毛毡垫在瓦底下,使得瓦房不像瓦房,像补丁摞补丁的衣衫铺在房顶上,远远望去,如同残雪斑斑的荒原;更令人不忍目睹的是,由于人口多,居住面积有限,家家户户都占据过道搭建披屋,有竹棚,有麻秸房,还有木板外挂油毛毡的不能再简易的屋子,这些披屋造成下水堵塞,结果是污水横流臭气熏天。拿这些棚户区和照片上印度孟买的贫民窟相比,没什么两样。

            出租车驶进宿舍区的主干道就停下了,大竿子让司机再往里面开开,司机不答应,说进去出不来,他只好下车。当他把目光投向这一片棚户,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尽管他生于斯长于斯,还是被眼前的残败景象惊呆了,胸间涌现了许多疑问,我是这儿的人吗?是在这儿出生并长大的吗?我的父母就生活在这个贫民窟?他清楚疑问无需解答,别梦依稀,脚下确实是少年曾走过的路,只不过是被风雨冲洗出许多坑洼,他下意思地瞅瞅自己一身笔挺的衣服,摇摇头,拖起拉杆箱向家走去。

        路上,一些人指指点点,有的人说施金泉家的龙蛋(乳名)回来了,有好戏了;还有的说他还有脸回来?看刘金花怎么收拾他。这一切,大竿子都有心理准备,他目不旁视,只顾往前走。只是有一句话像铜锣一样震耳:莫不是这孩子有灵感,知道他妈不行了,回来看一眼。他心慌意乱,赶紧走到自己的家门口,见木板门关着,他敲了几下,没人应声,他又喊了几声爸妈,还是没人应声,吓得心儿怦怦跳,腰间的肾几乎要蹦出来。左邻家阿姨出门望望,鄙夷的目光扫了一下他,没吱声回屋了;右临家的韩奶奶绕过披屋走过来,见是他,愣了一下,马上说:“是龙蛋呐,回来的好,早都该回来的。”他扭过头来,朝韩奶奶苦笑,问他父母到哪去了,韩奶奶说他们在四牌楼摆地摊,不到深更半夜不回来,你快去接他们回来。大竿子听韩奶奶这么说,心思妈妈的病一定不十分重,这才吐了一口气,便把拉杆箱放在韩奶奶家,只身一人赶往四牌楼。

            四牌楼是老城区,这届政府的头儿也是贫苦出身,能够体谅下岗职工的困境,允许他们在此摆地摊谋生。因此,在四牌楼附近朝南朝北朝东朝西几百米范围内地摊连成一片,形成了规模挺大的山寨市场,里面什么牌子的东西都有,耐克、波洛、阿迪达斯、三枪、恒源祥、美的、联想,诺基亚,要什么有什么,当然都是冒牌货。城市贫民和四邻八乡的农民大都在此购物,图得是便宜,至于便宜有没有好货,买者和卖者心里都明白,只是不愿挑明,什么价钱买什么货,这是铁定的规律。但事情也不绝对,有的产品还真有信誉,大众名牌往往在这山寨市场诞生。

            大竿子来到四牌楼山寨市场,见这里喧喧嚷嚷人头攒动,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心思这上哪儿去找?可是,李延祚给他看的照片留在他脑子里的印象太深刻了,他想实地观察一下父母的穷酸生活,因此就细致地搜寻。化了十来分钟的时间,先把南北方向的街道搜寻个遍,没有发现,接着又搜寻东西方向,又花了五六分钟时间,才在一个树根底下看见父母的身影。二年多时间没见,父亲苍老许多,黑了许多,头上花发一片,脸上山河纵横,眼睛也深陷眼眶;母亲裹着一床毯子坐在旁边的小木椅上,脸色蜡黄,目光冷漠,似乎对一切都已绝望。大杆子阵阵心痛,这才感觉到自己罪孽深重。

            大杆子步履沉重,一步步挪了过去,眼睛一直注视着亲爱的人。他发现父亲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视了一下,随即又闪开了,没再向他这儿瞟一下。这时,母亲起身,颤巍巍地从暖水瓶里倒了一杯水递给父亲,不知怎的,父亲没有接住,杯子失落在地上,把他的鞋子溅湿了,大概是水很热的原因,父亲赶紧把鞋袜都脱了。父亲在弯腰的时候,在母亲的耳边嘀咕了一句,母亲扭转头来,发现了他,射来一束怨恨的目光,迅速又扭回头。

            大杆子走过去,激动地喊了一声爸妈。爸妈似乎没有听见,仍然在做自己的事,父亲想把袜子上的水拧尽,只是手哆嗦不停,袜子落在地上,沾上了不少泥水;母亲又坐回小木椅上,把毯子裹了又裹,脸上凝结着寒霜。他又喊了一声爸妈,两个老人仍然不理不睬。他犹豫了一下,最终一下子跪在母亲的小木椅前面,他身体笔直笔直的,一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样子。

            赤脚的施金泉,转过身,背对着儿子,身体不停地颤抖。刘金花闭上了眼睛,母亲之心此时已不慈爱,几乎全是怨恨的悸动。打从青城回来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发誓再见这个儿子,权当他死了。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扬出的家丑,伤害的必然是全家,无人能幸免,尽管受亲人伤害的本身就是一种耻辱。可施金泉刘金花夫妇却把这丑事说得全厂人人皆知,不是他们愿意扬这个家丑,而是他们胸间的怒火一个劲地往上窜,不吐出去会把他们的身心烧焦。当初,施根源以全市第三的分数考上哲大的时候,全厂职工几乎一致发出赞叹声,说施家坟头冒烟,养出了这么有出息的仔。后来,施根源在天堂般的青城找到了一份薪水丰厚的工作,同事们更是羡慕不已,说施金泉夫妇养老有靠,这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哪曾想,施根源娶妻忘娘,失去了根源,使得施金泉夫妇一时的荣耀变成心头的垒块,成为抹不去的耻辱,投河上吊的心都有。幸好隔壁韩奶奶说了句中肯的话,化他们夫妇心中的垒块为希望,丢弃了轻生的念头,韩奶奶说:孩子年轻,一时糊涂,尚能原谅,大人要是再糊涂,你们这个家真的要出一辈子丑了,信我这老婆子一句话,原谅孩子,相信他能回头。

            大街上的人,见一个衣冠楚楚的人直挺挺地跪在灰头土脸的地摊主的面前,觉得好奇,有人指指点点,有人窃窃私语,最终也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人越积越多,阻碍了交通,城管人员赶过来,一见此状,也不知道如何处置。一个头儿模样的人不愿意耽搁时间,问施金泉这是怎么回事?施金泉此时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半天才吐出一个整句来:“他……他……回来了。”头儿没弄明白这句话说的是什么,他是谁?这个穿着讲究的人和你这穷鬼有什么关系?见施金泉伤心的样子,心思在老头这里问不出名堂,就转向老婆子询问。刘金花堆霜的脸抽动了一下,没好气地冲了一句,“讨债鬼又来讨债了!”头儿越发不明白,不由得火冒三丈,向施金泉大声吼道:“你不想做生意,别人还要做。给你五分钟时间让围观的人散了,要不你就收摊子回家,从此不要再来!”地摊主一向害怕城管,施金泉赶紧用袖管擦去泪水,操着哭腔向围观的人乞求,让他们快快散去,不能让他丢了地盘,他还要靠此为生。然而,他的话不甚生效,围观的人越集越紧,水泄不通。

            这时,一个知道实情的人走过来指着施根源骂道:“你这个丧良心的东西,还有脸回来?我说你的良心都是被狗吃了怎的?你父母尿一把屎一把把你抚养大,为供养你上大学,他们在这儿摆了四年地摊,吃了四年风雪苦,还把命换来的钱资助你买房。这是天底下一等的上人。可你呢?娶妻忘娘,舍不得花钱,硬是把你妈从医院里拉出来。你做的都是什么事呀!你的书难道都白念了不成?”围观的人顿时发出一片唏嘘声,有的人还骂出声来。

        施根源虽然被当众羞辱,却没有还口,他没理会骂他的人,向父母说道:“爸,妈,我知道错了。求二老原谅,我这次是来接你门上青城治病养老的。”刘金花突然蹦出了一句话:“我们没有你这个儿子!”刘金花一言未了,施根源马上开始磕头,一口一声:“妈,求你了,求你了……”施金泉无法目睹这凄然的场面,索性蹲下来抱头抽泣。围观的人都屏住了气,静静地看着这一家三口上演的悲喜剧。

       知情人显然也被感染了,他走到施金泉跟前,拉了他一把,“施师傅,老爷们不要婆婆妈妈,收摊子回家吧。有什么话,回家去说。孩子知错了,得给他一条路走。”施金泉这才站起来,接着又弯腰对妻子说:“金花,韩师傅说得对,咱们回去吧,不能在这儿耍猴了。”刘金花没吭声,却把围在身上的毯子取下,然后走到墙边,拿起纸箱,准备收拾东西,这时她突然腹疼如刀绞,不得不弯下腰来,用手抵住疼痛部位。施金泉一把扶起妻子,让她在椅上坐好。韩师傅见他们夫妇不管仍然跪在地上的儿子,就走过去搀起施根源,叹口气说:“起来吧,一切都从头做起。”施根源跄踉地站起来,用手柔柔膝盖,活动了几下腿,这才站稳了脚跟,他谢过韩师傅,想帮着收拾东西,见父亲向他摆摆手,他只好退离在一旁,看着父亲收拾好东西之后把满头是汗的母亲抱到车上。在父亲将要扶起车把的时候,施根源抢先占据了拉车的位子,父亲把手缩了回去。一家三口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默默地离开了山寨市场。

       围观的人又围向知情人,向他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知情人却收起了话头,说你们不都是看见了吗,那是个知错就改的好孩子,今后会有大出息。

 

      大竿子把父母接来青城,本想以孝行弥补先前的过失,拯救丧失的良心,哪知道,医院的检查结果让他傻了眼。医生是一个五十岁出头的女性,她对大竿子说你的母亲够坚强的了,一般人受不了这罪。但此病已错过最佳治疗时期,手术已无必要,你还是拉回去吧,买点好吃的给她吃吃,疼了吃点止疼片,实在不行就拉到社区医院打杜冷丁。医生还建议说,如果你的条件允许,最好将病人转送到临终关怀医院去,这样病人可以受到最好的照顾,也能减轻不少痛苦,接着又说出了临终关怀医院大约每月四五千块的费用,让他好好考虑。大竿子几乎没有犹豫,就请医生将母亲转送到临终关怀医院。他是读书人,知道一般的医疗知识,癌症病人的对症治疗应当在医院最方便,这样可以减轻许多痛苦。同时,自己也不可能整日在医院陪伴母亲。

      父亲被每月的四五千元的费用吓得心惊肉跳,竭力反对,说他们是穷人,享受不了那待遇,还是拉回去让他服侍。大竿子说:“理解我吧,我不能再错了。为了使妈妈少受些痛苦,花多少钱我都愿意,没有钱,我可以借,但妈妈的时间不多了,不能再让她多受罪,你服侍得再好也减轻不了她的疼痛。”父亲见他说得在理,不再坚持。

       大竿子安顿好了母亲,又在医院附近租了一处住房给父亲居住,这才回到桃源公司上班。他见到李延祚,一句话没说就抱头痛哭。李延祚忙问是怎么回事。大竿子断断续续地说:“我妈……的病……已……转成癌症。我……是一……个罪人。”李延祚听罢,心情沉重得如即将落雨的乌云,他实在找不到适合劝慰的话,就让秘书传呼薛红岩过来,让他将大竿子带回去。

      薛红岩要把大竿子带回宿舍,让他休息。大竿子坚持要上班,说李延祚压给你的任务又急又重,哪还有休息的时间?二人便向实验室走去。路上,薛红岩说:“别那么伤心了,每个人都走在命运的路上,什么时候遇见什么事都是铁定的。你能这样做,伯母肯定走得安然。”大竿子说:“只怕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安心了。一脚失足千古恨,这话说的就是我现在的处境。”薛红岩觉得此时劝慰意义不大,因此就岔开话题,“大竿子,实验室的工作,你现在掌握得怎样了?”大竿子说:“要不是回家耽搁几天,就差不多了。”薛红岩说:“请你抓紧,我忙着要办婚事,可能要影响一些工作。一切全靠你了。”大竿子迟疑地望了薛红岩一眼,心思这可不是他的性格。在大竿子眼里,薛红岩一向严谨与敬业,这样的话不应当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从此,大竿子开始了他赎罪的历程。桃源公司为方便职工,每天上午九点钟开出一班去青城的车,他就乘坐这趟车去青城探视母亲,十二点坐班车按时回来,然后在实验室工作到深夜十二点以后。薛红岩说你这样不计时间,会把身体弄垮的。大竿子说:“我只能这样,工作干不好,我对不起李延祚,对不起他给我的高工资;母亲来日不多,多陪陪她,今后想陪也陪不成了。同时,我也感激你特殊给我的弹性时间,使我能忠孝两全。”薛红岩说:“要感激你还是感激李延祚吧,是他让我这样安排的,不过,他没让你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还一再说让你注意身体。”大竿子说:“红岩,我知道,无论做什么事,总得对得起人。”说话的时候,发现薛红岩的脸红了一下,心中不免有些疑惑,随口问道:“婚事什么时候办?”薛红岩说:“原本下个月就办,可我发现夏菡对那个住房不满意,想推迟。你知道,夏菡对我多么重要,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不说,我还是再婚,即便摔锅卖铁也得让她满意了。”大竿子恍然若悟,矢口说:“我刚才说话,发现你脸红了一下,原来你是要对得起她呀!”他发现薛红岩的脸更加红了,“小心了,我是一面镜子。女人有时候不能惯。”薛红岩听了,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哪对哪呀,夏菡和阿莲是一类人吗?”大竿子自知失言,立刻做出自责的态势,佯装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我这张臭嘴该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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