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生九子】之 睚眦 (作者:影洛芜蘅)

来源: 慧惠 2017-09-24 14:59:15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00753 bytes)
眦:平生好斗喜杀,立于宝剑、刀环、刀柄之上,龙吞口便是它的遗像

一 月黑风高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方圆百里都是荒凉之地,在这个时候,只能听见纺织娘一声接一声的叹气,别说人影,连鬼影都不见一个。我有点撑不住了,小声问病已:“你确定会有肥羊经过这里吗?”

病已一巴掌拍下来,正打在我的角上,疼得我龇牙咧嘴。他说:“废话,没有我们在这里干什么!”话这么说,可是我看到他额边滚落下汗珠来,可见他自己也没多少底气。我咧嘴笑了一笑,病已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伏地听去,片刻之后跳起来,眼睛里冒着鬼火一样的光,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来了。

来的正是我们盼望已久的肥羊。

根据病已的消息,今天早上有一个大户人家的夫人和小姐去城外的护国寺上香,估计着正该这时候回来,正该这时候经过这条道。所以我们在此处埋伏已久,摩拳擦掌,专等那位可爱的夫人和小姐,只要她们一现身,我们就冲上去,大叫一声:“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钱!”

嘿嘿,说到这里,是个人都该明白,我们是干什么的了吧,猜对了,我们就是两个拦路抢劫的。

话说这时候人已经近了,越来越近了,我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病已的呼吸,那么近,就像是耳边一样,我忽然觉察到一点不对头——非常不对头:为什么那些马蹄落下的声音如此一致,竟像是训练有素?

此念未了,病已已经冲了出去,大喝一声:“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要……”

病已那个“想”字始终都没有念出来。我张目一望:我的妈呀,这路上乌鸦鸦的铠甲,一眼都望不到头,少说也有个几百士兵。

病已横剑站在大道中间,就像一只秋后蹦达的蚱蜢,影子瑟瑟,身子也瑟瑟。

为首的将军“哈”地笑出声来:“小子,霍家的人也敢劫,胆子不小啊,你自己说说看,你比较喜欢什么样的死法,是凌迟呢还是汤镬?”

我听他这样漫不经心地念出那几个字“凌迟呢还是汤镬”,不由泠泠地打了个颤。

凌迟和汤镬是人间的两种刑法,我在龙宫也久有所闻,凌迟是把人身上的肉一片一片零割下来,这期间人一直是活的,一直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的皮肉一点一点地被割掉,要割到最后一片才能咽气,形容之惨,非笔墨所能形容。汤镬就比较有趣了,据说是架一口大锅,下面烧火,等水烧开了,就把人丢进去——你说吧,人肉又不好吃,他们把人煮熟了干啥呢,这是我一直困惑不能解的问题。

病已昂然道:“我的皮骨太硬,要凌迟,只两刀我就没命了;要是汤镬呢,我都半个月没洗澡了,不怕脏了锅子的话,小人请汤镬。”

我实在想不明白他怎么能把求饶的话说得这么大义凛然。

那将军哈哈又笑了两声,方要开口,忽然轿子里传来一个声音道:“李将军,这人太可恶了,你将他带回府上叫我爹发落吧。”那声音极好听,就仿佛风吹佩铃,一字一句珠玉其声。我和病已都听直了眼,半点反抗也没有,乖乖地被五花大绑,带回了霍府。

霍府挺大的,虽然不比我在东海的宫殿,但是比起病已的斗室,已经是几百个那么大了。我和病已被关在柴房里,抬头可以看见一闪一闪的星,我发现我还是比较怀念我们平常住的斗室,小归小,但是比这个霍府可爱多了。

我们俩蜷坐着,互相看一眼,又互相叹一口气。病已说:“喂,你叹什么气啊?”

我叹什么气,嘿,我阴阴地笑一声:“我叹某人贼心才去,色心又起。”

“你、你、你……你怎么猜到的?”病已大惊之下,脸已经红了,我认识他也有些年头了,还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不由冷笑一声:“我神通广大,哪有不知道的道理。”笑话,他一路失魂落魄的样子,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他实在是为那个声音着了迷。

不过话说回来,那声音确实动人,想来也是个绝代佳人,换我是这十多年没见过美女的小子,我也会动心。

病已的面皮抽了抽,与我相对冷笑:“你神通广大?……你神通广大就赶紧想法子出去啊,还在这里蘑菇什么!”

我大怒,怒气冲上去,一只龙角卓然而立。病已冷哼一声:“又弄个角来给我看干什么,这玩意我一天都能看几次,弄来炖汤喝还差不多,吓唬我,门都没有!”倒头就睡,半眼也不瞧我。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满心冤屈,恨不得弄个鞭子来将他鞭尸三百,但是最终还是放弃了,只长长叹了口气,把最近的夜游神喊过来陪我聊聊天:这年头啊,连个聊天的人都难找,还只夜游神厚道一点。




二 丑龙睚眦

关于我为什么会来到人间受小子的气,那是一段极为悲惨的血泪史。

我长得丑,我自己也知道——当然,整个龙宫也都知道——可是丑到连老爹都不要我的地步,说起来也算是人神共愤。

据多年以后龟丞相的回忆,那应该是东海龙宫最暗无天日的三个月,为啥?我爹跟我娘闹翻了。一个盛怒中的人可以用可怕来形容,一条盛怒中的龙就不止是可怕了,那是一种恐怖的力量——东海里整整三月没有开伙,堂堂东海龙王已经记不得鱼肉的滋味了,一把龙骨头跪在我娘面前干嚎:“娘子,你就饶了我吧。”

我娘嘿嘿地笑:“那你还说不说咱家老二丑!”

爹心里嘀咕了一阵:“本来老大出来,我就觉得这丫实在长得不怎么样,忒小了,很没有我的气势,可是和老二一比,老大好歹还有个龙形……唉,要说老二长得好看吧,咱这良心过不去,要说他长得丑吧,我这胃可熬不住了。”老头子思来想去,只好将就着讨好我娘:“老二也不算丑啦,怎么说骨架还是有几分像我。”

“这还差不多。”虽然不是理想中的答案,娘也算是满意了,就要鸣金收兵,叫御厨弄点好吃的上来——话说,为了和老头子怄气,这三个月娘也吃了不少苦,连大哥都偷偷说:终此一生,只有在二弟出生后的第三个月里看见过娘有腰——忽然侍女贝月冲上来,慌慌张张地说:“王后不好了!”

“镇定、镇定,慢慢说,出啥事了?”东海龙王的王后一向以大气冷静著称,绝不能让小侍女坏了自己的风度。贝月哭着说:“我帮王后出去买胭脂,才到海面上,就看见一个好丑的东西,长一张雷公嘴,一脸的毛,也不知道是啥精怪变的,王后你快出去看看啊。”

“怕啥怕啥!”我娘爪子一挥:“带我家老二出去吓吓他,包管他被吓得屁滚尿流。”

啥!——老头子两个眼睛瞪得有铜铃大,娘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又拉不下面子,只匆匆说一句:“我去看看是何方妖怪!”一甩袖就去了。

老头子满心冤屈,向着龟丞相一摊爪说:“你给我评评理,我说老二丑她不让,她自己说丑就行了,哪有这等道理?”

“王上此言差矣,”龟丞相小心翼翼地说:“对二王子这等事,就好比玉皇大帝娶老婆,他自己说王母娘娘的脸像块风干的橘皮肯定不打紧,但要是换了王上说这话,玉皇大帝肯定得叫雷公找您的麻烦,您说是也不是?”

“有道理。”老头子捋一捋须道:“那么你说,咱家老二是不是长得像豺狼?”

“这个……怎么能说二王子长得像豺狼呢?”龟丞相斟酌了片刻,回道:“怎么说也是长了角的豺狼……不过王上如果不是想再吃三个月素的话,咱还是承认二王子长得像条龙吧。”

老头子长叹一声,摸摸自己的肚皮说:“丞相此言极是。”

其实他们说得没错,我就是长得不像条龙,既不像爹,也不像娘,而是长了一张酷似豺狼的脸,据说一下地两只眼睛就瞪得老大,所以老头子给我取了“睚眦”这个名字。这名字也没啥不好,如果大哥不整天拧着我的角喊“鸭子”的话我一定会更高兴一些。

本来老娘还挺喜欢我的,说没事可以带出去吓吓人,不过后来弟弟妹妹多了,也就没心思来管我了,只在我修成人形的那一日小小吃了一惊,说:“老二啊,其实咱们龙还是比人长得好看些是吧?”

好吧我承认我确实长得丑,丑到惊天地泣鬼神,但让我恼火的是,总有比我更丑的家伙跑过来跟我说:“睚眦,我一直以为自己丑,不过看见你之后我觉得我的人生还是充满希望的。”

我怒……分明这家伙歪嘴斜眼比我更不像东西,居然也敢跑来跟我说希望!

为了证明我不是最丑的,在龙宫的几千年里我不断地被迫和人打斗,从东海到西海,从南海到北海,从海里到天上,但多半情况都是我被揍得鼻青眼肿归来。用我大哥的话来说,我是空有龙子之志,而无龙子之力,当然我习惯把大哥的话当赞美来听,毕竟一条龙的志气还是不可小觑的。

有一次我是在南天门被截住,那厮长了小眼睛猪鼻孔,肚子里可能是塞了七八个大包子,够我大姐吃一顿的了。我这个念头才起,他就提了九齿钉钯直砸过来,我落荒而逃,一不小心,脚下一滑就摔了下去……

其实摔下去也不要紧,我又不是第一次被打成这个模样,但是我那天实在是特别背,从南天门摔下来的时候我家老头子刚好上天去汇报工作情况,一帮子龙王在那里议论谁家闺女漂亮,结果一看见我,都直挺挺地说不出话来,据说是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消除心理阴影。

总之那一次老头子可是丢足了面子,揪住我就是一顿猛揍,一边揍一边骂:“别仗着自己皮厚就到处乱走……吓到几个叔叔伯伯还不要紧,吓到玉帝王母可怎么办?”

我争辩说:“我哪有到处乱走了,是那个猪脸猪身的家伙非说我比他丑,老爹你说,到底是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当然……这个当然是……不对,我们今天不是来讨论谁长得更好看的问题,”我注意到老头子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丑”这个字眼,这让我警惕心大增,只听他继续道:“我是在教训你不能成天这样打架生事,搅得龙宫天界都不得安宁。”

“那也不是我想打呀,他先打我好不好!”

“这个……”老爹眨了半天的眼睛,终于有了主意,他顺手从龙椅后面摸了一把剑出来,把我的头死死按进去,我大叫:“老爹你要干吗!”

老爹嘿嘿笑两声——平时我老爹也是个爱笑的主,可是从来没有哪次笑声像这一次一样,让我从脚跟凉到后背——老爹说:“老二啊,我也想好了,既然你喜欢打架,那么就让你去守护天下的兵剑,打今儿起,天下所有的刀剑都归你统管,你说怎么样?”

我……我还能说怎么样,我的手足脑袋身子,连一身骨头都被封在剑里面了,既说不出话来,也摇不得头,只一双眼睛挣得通红,最后一句话被噎死在口里:“娘快救我!”

老头子也知道不能让我喊出来,所以迅速将剑丢了出去,剑身在空中翻了几个滚,最后啪地落到地上,痛得我一身骨头都被敲碎了一样——唉,老头子肯定又忘了,我还在剑里头呢。




三 初见病已

其实被老爹丢到人间去的龙子我也不是第一个,不过据后来的回忆来看,我绝对是最倒霉的一个。

老爹说得倒好听,叫我去统管天下兵器,但是他忘了告诉我,他的封印要什么时候才能解开,我又要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把该死的锈剑回龙宫去。

在他的封印解开之前,我就只能跟随这块破铜烂铁四下颠簸,别说统管天下兵器了,完全是我被这把破剑给统管了。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有点兴致,看不同的面孔,有时候英武,有时候俊俏,更多的人也就生了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看多了就乏了,等到爱跑来陪我聊天的大哥回了龙宫,我就开始睡觉,在半睡半醒之间虚度了个百十年,有一个晚上,月光朗朗,我忽然就醒了。

醒了原也不打紧,这百年里我也醒了个三五次,可是这一次不一样,因为我发现我能动了,我能伸伸胳膊伸伸腿,从剑里面出来了——耶!到底老爹还是没有把我往死里整,这不,才百年就把我放出来了。

我满意地坐起来,正要活动活动筋骨,忽然一双眼睛盯了上来。月光朗朗,所以我能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盛满了一种神色,那种神色,叫失望。

我不能理解他的失望,所以很好心地弯腰去问他:“小鬼,你怎么了?”

那小鬼咬着手指说:“怎么不是红烧肉呢,我以为出来的会是一盘子红烧肉。”

我仰天跌倒:说真的,用什么形容词形容我的都有,但是红烧肉这个词安在我身上,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这还是头一遭——难道说,一百年而已,我已经睡成了一坨红烧肉?我仔细看看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我的倒影,和百年前一般无二,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小鬼的脑袋结构和别人不一样。

且慢,让我想想,我是怎么落到这个小鬼手中的?我从地上爬起来,尽量挤一个不那么可怕的笑容给他看,问:“小鬼,你从哪得到的这把剑?”

小鬼左顾右盼了几眼,终于指定一个方向大声嚷给我听:“那里!”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看到一个巨大的猪栏,几头耳朵大如蒲扇的黑猪正在悠哉乐哉地吃食,其中有一头还转过脸来,向我抛了个媚眼。

我两眼一黑,再也支持不住了,手脚并用一溜烟回剑里去,很久以后才听见一声充满惊疑的问话:“咦,怎么不见了?”然后抱住剑身一阵惊天动地的摇晃,我咬住牙根说:不出去,不出去,打死都不出去。

但终于坚持不住,昏了过去。

这就是我第一次和病已这小子见面——你听明白没有,这小鬼完全是我的克星,可怜我睚眦凭一张脸就可以横行龙宫仙界,不想来到人间,第一次交锋就吃了个大鳖,可见这小子不好惹。

我这一次被吓昏,一睡就睡了个八九年,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也是在一个月光朗朗的晚上,我从剑里四下张望,确定了没有人,然后我蹑手蹑脚从剑里面爬出来,大大伸了个懒腰,空气真是清新啊,我简直想像四弟一样兴致一来就放声高歌,当然这只是个念头,事实上我最想做的还是把这个困了我百年的破剑一脚踢飞。

我运足了气,一脚踢出去,像是踢在一块铁板上,连“哎哟”都没有来得及叫出声,我的身子就飞了起来。

我惊恐地看见自己浮在半空中,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往下坠落,就好象我才是那把被踢飞的剑——我忽然明白过来,老头子肯定是用因缘线将我与剑绑在一起了,即便我破封印而出,也得跟着这把剑走,剑在龙在,剑亡龙亡。

靠!这不是耍我吗?

我正在心里大肆咒骂的时候,忽然看到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它正瞬也不瞬地盯着我,那双眼睛里的盛满了一种神色——不是惊恐,而是失望。

“嘿,小鬼,怎么又是你?”我没好气地回瞪了一眼:和一条龙比眼睛大,这厮也不怕吃亏!

“我也在想,怎么又是你啊,”小鬼现在已经不是小鬼了,月光亮得很,我能够看清楚他已经长成青涩少年郎了,长得还挺好看,不过再长上百年,在一条三千岁的龙面前,他也不过就是一个小鬼而已,我轻蔑地想。

“老是碰到也算是有缘了,喂,你叫什么名字?”小鬼拍拍我的肩,我惊异地看着他:“你不怕我吗?”

“我为什么要怕你?”

“我长得……”我用手摸着自己的面孔,虽然我在这千年里已经致力于美容事业,不过你知道的,有时候老天成心要耍你,你花再多的功夫也强不过天去。现在印在他眼中的这张脸,仍然是环眼,凶鼻,大嘴,下巴……以前是歪的,我好歹把它整正了,这样看起来稍微还是比较像人的,只是有点丑。

东海第一丑龙这个称号我已经背负了上千年,看样子还是要继续背下去。

“大丈夫以才为貌,丑点有什么打紧?小弟虽然不才,倒也没想过以貌取人。”我看这小子的颜色,正色凛然,并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心里痒痒,实在想伸手去摸摸这小子的额头看他是不是发高烧了,但是想了很久,还是作罢。

正想着,那小子又凑过来,贼忒忒地说:“喂,你整天蹲在剑里面,莫非是剑里面另有乾坤?”

“乾坤倒没有,”我懒洋洋地回答:“只不过,神兵利器都是有灵之物,我就是这把剑的剑灵,所以得寸步不离地守着这把剑。”这倒也不算胡说,我爹把我封在这把剑里面,我不是剑灵是什么,不过堂堂东海二王子被逼成一把破剑的剑灵,上天知道了,也当为我一哭!

那小子喜上眉梢:“我听说,神兵利器都是有主之物,这么说,我是这把剑的主人了?”

我乜斜着看了他一眼:不成,他是剑的主人,那岂不等于就是我的主人?那可不成,堂堂龙子,可杀不可辱。于是我断然否决道:“自然不是,我漂泊天地间,收天地之灵气,敛日月之精华,岂能为一凡夫俗子所奴役。”

“你弄错我的意思了,”他笑嘻嘻地说:“我只是想,你既然是收天地之灵气,敛日月之精华,那多少该是有点法力的吧,那么咱俩若是一起去掷斗猜数斗鸡,岂不是无往而不利。”

说话时分他手握长剑,瞬也不瞬地盯着我,估计我要说个不字,他立刻就会把我收回到剑里面去。我只觉得眼前一阵昏黑,金星乱冒:爹啊,你怎么可以把我付到这么一人手里去?

“喂,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睚眦。”我闷闷地回答。

“我叫病已,”他笑嘻嘻地说:“我们俩的名字一样奇怪啊。”我不知道我的名字有什么奇怪的,不过他的名字倒真有点奇怪,据他自己说,是自小体弱,家人希望他以后不再生病,所以叫病已。

话这么说,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家人,整个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角色,晚上起来吃夜宵都只我陪着他。

这小子不但奸猾,而且寒酸无比。有次请我喝酒,酒一入口我就大吃一惊,说来当初大禹那小子也请我喝过酒,甘甜醇厚,怎么这小子请我喝的酒竟然淡如清水,难道是世道不古,连酒都变了味?那小子讪笑着解释说:“我买不起酒,只好以水代酒,与君共尽此欢,小鸭你不会介意吧?”

晕,我在龙宫被大哥叫作“鸭子”,他长者为大,我打又打不过他,只好算了,可是这人间一滑头小子竟也敢这样叫我!我郁闷到无以复加,大大灌了一觞水进腹,只喟叹人间至惨,无过于我睚眦。

四 斗鸡走狗

从那一天起我就被迫跟着这小子进出赌馆茶楼,整日里猜数斗鸡,这小子老以为我有法术可以帮他赚银子,其实他是有所不知,我老爹只叫我统管天下兵器,对于其他东西,我是一点灵力都没有。不过刚好他那段时间运气着实不错,多少赢了点银子,我们时不时去聚贤楼吃个烧鸡腿什么的,他挺感激我,日子也过得滋润,我还以为我的厄运到此为止,但是事实证明,我只猜中了开头,没猜中结果。

所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或者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夕旦福——当然,风云这玩意我完全能预测,但是人的运气我就算不到了。有一天病已输得极惨,惨到什么程度呢,他连衣服都当掉了,赤着胳膊在斗鸡场里吆喝了半个时辰以后,几个凶神恶煞的人围上来:小子,你身上这把剑不错嘛。

这句话说出来,非但病已,就连我都惊恐万分。还好病已够义气,拼着挨了十几下拳头总算保住了我,不过从这以后他也再不相信我有什么法术了,在他眼里,我成了彻头彻尾一个混吃混喝的江湖骗子,他时不时拿来威胁我的话就是:“再输、再输我就把你拿去当了!”

我也几次三番叫财神爷给我点面子,让病已赢几次,不过财神这老头只嘿嘿地笑,伸个小指头勾一勾叫我凑过去听,然后在我耳边大吼一声:“天机不可泄露!”

我的耳朵被震聋了半天,气得我,把姓赵的从祖宗十八代直骂到子孙十八代,不过赵公明笑眯眯地告诉我:他是神仙,长生不老,暂时还没有意思弄个后代来给自己找气受。

我晕,这年头,连神仙都没几个好玩意。

不知道是不是我那次骂得狠了,财神爷生了气,病已的手气那个叫背啊,终于有一天,他把全部家当都输了个精光,所有认识他的人一看见他都扭头就跑,速度之快,连我都自叹不如。

我一直胆颤心惊地想,不知道这小子穷疯以后又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结果他在床上躺了两天以后就做出了一个英明的决定:我们拦路抢劫去!

至于抢劫的结果……大家也都看到了,这世上确实有那么一种人,赌钱输钱,赌人输人,老天的安排,不服气不行啊。

夜游神听我唠叨了半日,终于忍不住插嘴问道:“那么小鸭,你知不知道这小子到底什么来路?”

我长叹一口气:

“本来我是不知道的,不过有一天晚上我实在心里难受,就仰天啸了几声,结果有一团灵气小心翼翼地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我:“敢问龙君有何吩咐?”

你知道的,我落魄到这等境地,竟然还有人叫我龙君,我一下子龙心甚慰。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再往地上一看,竟是狭长的一道影子,凛凛剑气,原来是一个剑灵。大概是因为我老爹吩咐天下兵器皆归我管,所以前来拜见。我看看旁边酣睡的小子,又看看剑灵的白胡子眯眼睛,不由长叹了一口气,问道:“老人家,你可知道这小子的来历?”

白胡子老剑灵走近病已,用鼻子闻一闻,忽地往后一跳,回道:“龙君,是龙王爷叫您来守护他的吗?”

我不好说我是被老爹丢出来的,只胡乱点一点头,道:“怎么了?”

剑灵恭恭敬敬向我行了一个大礼,说道:“龙君高义,小的实在感动。”话到尾声,声已哽咽,像是真的感动已极。我一头雾水,不知道有什么好感动的,于是细细盘问,这一盘问不打紧,白胡子剑灵竟然嚎啕大哭:“龙君您不知道,我叫赤宵,乃是天子之剑,原是在他曾爷爷的爷爷手下当差。”

“啥?”我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个寒酸落魄且奸猾的无赖小子,竟然还是皇族后裔?

“龙君您有所不知,我主人号称提三尺龙泉,斩获天下,这“三尺龙泉”,指的便是小的我。”赤宵哭得凄惨:“别人都以为他是大英雄大豪杰,其实我再清楚不过,我那主人,不过是一个大无赖罢了。”

“这话如何说起?”我问道。

“我家主人姓刘,排行第三,所以叫刘季,又叫刘三儿,从小就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不是东家骗酒喝,就是到西家偷狗肉,有一日晚上喝醉了回家,路遇白蛇,他心里怕得要死,就喝令我去斩杀白蛇。我说那可不行,没人使我我怎么杀它呀,何况那蛇来头不小,可不是我区区一个剑灵所能够杀得掉的。可是我家主人才不管那么多,丢下我就躲一边去了。龙君啊,那白蛇是白帝子,眼睛有铜铃那么大,眼看着就向我游了过来。

我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聚起全部灵气斩了它,一腔的血都喷在身上,破了法身,以后二十几年里都聚集不起来了,就是现在,您看看我……谁还记得当年我也是英姿飒爽的少年郎啊……”

赤宵哭得实在凄惨,连我也伤心起来,但是我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这小子和你家主人什么关系?”

赤宵稍稍收了眼泪,答道:“他是我家主人的嫡系子孙。我家主人虽然是个无赖,可到底还是当了皇帝,后来父子相传到第五个皇帝,叫刘彻,号称汉世宗孝武皇帝,简称武皇帝。武皇帝因为怀疑太子行巫蛊之术,所以就将太子,皇孙通通都斩了,只剩了这小子,因为当初才满月,就饶过性命没杀,关在监狱里,一直到五岁时候大赦天下才放出来——龙君您想,这小子在监狱里长大,肚子里什么坏水没有,只怕比我那主人更无赖上百倍,要是由我来守护这把剑,几根老骨头是铁定保不住了。所以我才说,龙君您实在大仁大义,值得小的这一拜。”

说着整整衣冠又要拜下去,可是我已经看不见了——我再一次昏了过去:老爹啊,我知错了,你收我回去吧。”

夜游神听到这里,不厚道地笑了,说:“这时候东海龙老爷子肯定是鼻子里一阵痒,打一个喷嚏,然后大吼一声:谁在背后骂我!”

我愤怒地盯住他,眼睛滋滋地冒出水来,夜游神“哈哈”笑两声,跑远了。

五 如此佳人

天忽然就亮了。

我和病已睡得正熟,忽然外面一阵骚动,我推推病已叫他听,他推了我一个跟头,又径自睡去了。我从门缝里往外看去,不知不觉流了一地的口水——因为一个大美女正款款走过来,隔着柴门往里看一看,说道:“咦,昨天那小子呢?”

“姑娘找在下有事?”背后忽然传过来病已的声音,我一惊回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正精神奕奕地看着门外的美女,两只眼睛亮得跟天上的星星一样。

百年前我曾听人说过一句话,吾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到今日,总算见识了,我很鄙视地看了病已一眼,不过这时候他已经无暇注意到我。

“你……”那美人娇怯怯地看我一眼,病已推我一把,喝道:“进去,你吓着人家了!”我满腹委屈,这时候也只好乖乖进剑里面,只张个眼睛出来看看,伸个耳朵出来听听,病已高兴时候还没什么,不高兴的时候一巴掌就把我打进去了。

美人看见我忽地一下没了,倒也不害怕,只道:“我想过来问问你,你昨晚上真的是打算拦路抢劫吗?”

“当然不是。”病已正色道:“姑娘认为我长得像强盗吗?”

美人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最后做出结论:“倒还真是……不很像。”病已心中暗喜,我心中暗怒:这小妞什么意思,他不像强盗,难道还像个好人不成!

“……哪有强盗长得这么文弱的。”美人此言一出,病已面色发绿,我刚想鼓掌就被他压下了。

美人话锋一转,又道:“既然不是强盗,那么你昨晚上那一出,又是什么意思呢?”

病已眼珠子一转,答道:“我听说霍家姑娘长得貌若天仙,但是霍家门墙太高,等闲不得一进,所以……所以姑娘你也知道,我冒如此大险不过是为着见姑娘一面而已。”

等等等等,这话……这话听得怎么这么耳熟呢,我琢磨着,他上次去李家偷鸡也是这等说法,什么“听说您家的鸡养得特别肥美,我早就有心见识,但是等闲难得一见,所以不得已出此下策”等等,如果让霍姑娘有幸听一次,不知道会不会晕过去呢,我同情地想。

美人脸上放出光彩来,一双杏眼也汪汪的,病已的身子酥了半边,我使劲踹他才把他弄得清醒一点。美人说道:“如此说来,李将军是冤枉你了?”

“那当然。”

“可是……可是你说你专门来看我,为什么连一件礼物都没有带呢?”美人笑吟吟地说。

病已被问了个措手不及,赶紧说道:“我原本也是要准备的,可是一想,霍姑娘你什么没有啊,北海的珍珠,蓝田的玉石……只有我想不到的,没有姑娘没有的,我倒是想送份礼物给姑娘,也得姑娘亲口说想要什么呀,要不然,放到姑娘面前姑娘还嫌碍眼呢。”

“有道理。”美人负手来回走几步,说道:“可是我真是很想要一份礼物。”

“你想要什么?”我敢打赌,病已问出这五个字的时候一定是脑袋抽筋了——因为无论这姑娘要什么,他都一样给不起。我就在一旁冷眼等着看笑话。

“我想……”想不到美人真的被问住了,也许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缺,所以她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她在柴房前面转来转去,转得我眼睛都花了,忽然病已一拍大腿,笑道:“我倒是想到了一件礼物,霍姑娘你一定没有。”

“哦?”美人睁大眼睛看着病已,病已微微一笑道:“你先放我出去,我绝对会奉上一件姑娘从没有拥有过的东西。”

美人迟疑,迟疑,再迟疑……终于一咬牙说:“好。”

我笑得嘴都歪了,上上下下打量病已,病已被我瞧得不自在,只得问:“看够了没?”

我大大摇了一回头,说道:“我原以为是你中了人家的美人计,想不到反是她中了你的美男计,这张脸呵……”我欺上去摸摸他的面孔,他乐得很,也不在意这么多,只在家里转几个圈,念叨着,穿件什么衣服好呢?

最后选了玄色的衣裳,施施然带了长剑出门——他说带上长剑比较威风,我就不知道有什么威风,就凭他?美人说得好,做强盗都不成器。

但是到他们相见的时候,老远就看到美人眼中焕发的神采。我忽然想:会不会,他是真的爱上她?这个想法让我觉得不舒服,所以我从剑底下伸出腿来,绊了病已一下,他摔出去老远,引得美人掩口低笑,声若银铃。

有那么一句老话,叫红颜祸水,我在那一刻看到桃花色的水从美人的眼睛里泼出来,泼得满天满地,桃之夭夭,其色灼灼,我还罢了,病已完全就找不着北了。

那一天病已带美人骑马去郊外,放了一个老大的风筝,风筝上美人笑靥如花,病已说,这就是他的礼物。

那一天的风很清醇地吹过耳边,青草都随风伏地,满地的花,一串一串。我记得他们说了很多的话,可是我一句也听不明白,也许是我不愿意听明白。

我来到人间的日子不算短,但是与一个人相处,病已是第一个,我也一直怀疑,他会是最后一个,因为这世上有一种叫依恋的东西,让我舍不得离开他。

我并不愿意看到有另外一个人插进我们中间——可能迟早会有一个,只是她出现得太早,让我失落,而且孤单,我的吼声被风掩了过去,他听不到,其实我也不愿意听到。

后来两人跑得累了,在一处水潭旁边坐下,飞瀑如练,水花不断溅在病已和美人身上,两人互相靠着,美人说她叫霍成君。真是个好名字,比睚眦好听多了。我心里刚这样想,就听病已说:“真是个好名字,比睚眦好听多了。”晕,他怎么不说比“病已”两个字好听多了呢?我恨恨地想。

“其实……其实还真有一样东西是我很想得到的。”霍成君仰面望着碧蓝的天空说。

这时候病已心中必是一紧,偏又装出面不改色的模样问道:“你想要什么呢?”

霍成君转过脸来,嫣然一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这笑意里大有蹊跷,一念未了,忽然身上一轻,病已直直地摔进水潭里,溅起老大一片水花。

美人在岸上笑着说:“我听说这水里有一条恶龙,养了老大一颗珠子,这是我一直都想要的东西,既然你这么喜欢我,就帮我捞上来如何?”

我听见病已很凄惨地哀叹了一声,他心里肯定把岸上美人的亲属问候了个遍,但是水渐渐漫上来,他的身子沉重如石,终于沉了下去。

六 河蛟内丹

病已这混蛋根本就不会水,所以才进去不久就昏了过去。我一边叹气一边把避水珠往他嘴里塞,他倒好,一骨碌就吞下去了。

我把他放在一块石头上,旁边绕满了水藻,潭里很黑。我并没有现出原形来,因为我听见隐隐的呼吸声,一时长一时短,水波也随之起伏不定。

龙族是水中的王,但是那并不意味着我就是水中的王——我睚眦自小好斗,但是……但是——我的法术灵力是众龙子中最弱的一个,动辄挨打,连我家老九都动不动就敢给我脸色看。所以这时候我只一面屏住呼吸,一面四下打量,揣测,这个水潭虽小,但是深不见底,也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妖物。若只我一人,自然不怕,拼着受点伤,没什么大碍。可是多了这个累赘在身边,束手束脚,胜算又少了好几分,所以更不能贸然行事。

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然后听见一个陌生的心跳声,我一扭头去,病已正直愣愣地看着我。他说:“小鸭,我这是在阴间吗?为什么周围这么多的水?”

我愤怒地告诉他:“阎王爷忙得很,没兴趣跟你玩这个游戏。你现在啊,正在为美女取龙珠的路上。”

病已摸摸自己的额头,又伸手来拧了我一把,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那厮只半信半疑地说:“我真是没死?”

水深处传来一阵轻笑,我以为是病已,病已以为是我,四目一对,就知道全然不是。我急急一拉病已说:“我们上去吧。”

那笑声又起,明明白白地就仿佛在耳边说道:“丫头,这么着就想走?”丫头?他叫谁丫头?我看一看病已,附过去对他说:“准是你,你的脂粉味太重了,像个丫头。”

病已推开我,眼睛气得鼓鼓的,像只癞蛤蟆。

我正在笑,冷不防一个大浪打来,背上就重重挨了一下,火辣辣地疼。我跳起来把病已推到一边去,脸上又着了一爪子,拉出长长的血痕,却也让我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原来深藏于此的并不是龙,而是蛟——不由冷冷笑两声,扬声道:“小小河蛟也敢在我面前威风,敢情是活不耐烦了。”说话间现了真身,潭水翻滚,起了一道又一道的浪。

水里面的灵物,以龙和蛟神通最大。蛟逊龙一成,它只有四只爪子,而龙有五个爪子,龙能行云布雨,蛟的能耐只是兴风作浪。龙腾于海,蛟只能畏缩于河溪山涧之中;龙性平和,蛟性好杀,喜吮人精血……说这么多,其实我只想给自己鼓气,蛟就是比我们龙要低等,我没理由打不过它。

河蛟被我激怒,翻身上来,与我缠作一团,霎那间昏天暗地,风生水起。我分辨不出身在哪里,四下里都是河蛟的身影,他显然比我大上很多,对地形也比我要清楚很多,我不断被撞到岩石上,我知道自己受了伤,但是伤势不算重,反而激发了我的暴戾之气,打得难舍难分。

不知道打了多久,也许有一个昼夜了。

我只能隐约听见风的声音,隐约闻到血的腥气,奇怪的血腥气——谁的血?我的,它的,还是病已的?最后一个念头让我暴怒起来,我低吼了一声,张口咬去。

河蛟大概没有料到我在疲惫之后尚能如此勇悍,猝不及防,被生生咬下一快肉来,可能是痛得急了,又觉得犯不着与我作此生死之斗,倏地就没了影子。这是它的老巢,它溜得太快,我一时竟是没能追得上。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沉下去,我低声唤病已的名字,风很轻,水很清,没有人应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死了,是在打斗中被波及还是被河蛟杀死,甚至有可能是被我误杀。这个想法让我很难过,我依着记忆在潭里游了个来回,没有看到人,也没有看到尸体。

我心里被揪得难受,话音里不自觉就带了哭腔:“你这个混蛋,怎么这么不明不白就挂了呢?就算你是挂了,我也得找阎王把你要回来!”忽然听到极细微的一个声音在喊我:“小鸭!”声音虽轻,我却听地明明白白,正是那个混蛋!我化了人形寻声游过去,那厮正躲在岩石后面冲我笑。

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应我,他只是笑,不回答,只是那笑容相当难看。我皱了眉,低头看去,这才发现他是受了伤,伤势不算重,但是流了很多的血,方才那些味道不同的血果然是他流的。我仔细检查,发现是剑伤,不由起了疑,问他怎么回事。他不肯作答,我使劲一按伤口,疼得他咧一咧嘴,求饶道:“轻点、轻点!”

“你说,这伤怎么弄的?”

“拿剑伤的嘛,”他笑嘻嘻地说:“我看你和他斗得辛苦,想把他引过来,用剑斩了它。”

这个笨蛋……上万年的河蛟岂是区区凡剑所能斩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心里暖和一点了,也许是因为他肯跟我同生共死——话说回来,他纵有千般不是,但一直都是个很讲义气的人。

我替他包扎了伤口,两人静坐了一会儿,我说:“其实这也是个办法,我们要取它的内丹,就只有先杀了它,也省得它成天兴风作浪地害人。你听好了,它的致命之处在下颌,下颌有鳞逆生,只要揭了这片鳞,它就活不了了。等会儿我引它过来,你就一剑刺向它的下颌,摘了逆鳞,就这儿——”我示范给他看,他看了半晌,说道:“你也长逆鳞么?”

“我也长的。”我现出半个脑袋给他看,逆鳞就在下颌,闪着淡金的光芒。病已伸手摸一摸,忽然笑道:“我若是揭了你这片鳞,你是不是也会死?”我点头说是。病已竟然叹了口气,我问他为什么叹气,他说:“小鸭,以后对人不要这样轻信,如果我是坏人,或者我一时心生歹意把持不住自己,趁这个机会杀了你,取了龙珠,那可怎么办?”

我一愣,他从来没有这样正经地对我说话,也许是因为我们未必能逃出生天——但是我忽然生出无穷的勇气来,我握住他的手说:“可是我知道你不会。”

“是,我不会。”他别过脸去,再转过来的时候又是嬉皮笑脸,说道:“不过我要是穷疯了的时候说不准会把你当了换钱。”我微微一笑,忽然想道,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把我当了,那我也认命。

潭水又浑浊起来,乌黑黑一个大尾巴“啪”地打过来,我纵身一跃,与它缠斗起来,它全无方才受伤的景象,步步紧逼,我竟然被他逼到壁角,连立足都困难,更别说把它引到什么地方去了。

河蛟仰天长笑一声,说道:“东海睚眦……啧啧,这次算是捡到宝了。啧啧!”他舔一舔牙齿,踌躇满志,“嘶啦”一声扯掉我一块鳞去,我奋起反抗,但是几个回合又被他逼紧,我感觉到力气正一分一分地消失……也许是血流得太多了。忽然颈间一凉,我警觉地一缩身子,河蛟哈哈大笑,我却是遍身冰凉,想道:难道我睚眦英雄一世,竟要在这小阴沟里挂掉吗?我努力舞动爪子,但是连自己也知道伤不到它。

忽然河蛟身子一震,没有再逼近,我大觉奇怪,勉力睁眼看去,只见病已手持长剑正站在河蛟背后,而河蛟的背上汩汩流出血来,我万万想不到他一剑之下竟然有这等威力,一时不知该惊还是该喜,只抓紧时间,趁河蛟愣神的功夫嗖地飞回剑里去,病已祭起长剑,精光四射,向着河蛟砍过去。

河蛟怒了,掀起滔天的浪,病已被打得东倒西歪站立不稳,一个不小心就被河蛟吸了进去,眼看着就往蛟口中奔了,而我身在半空,正无着力处,只拼着吐一口血去,再无力支撑,就地昏了过去。

也许……我真的就死在这里了吧,我不无遗憾地想。

七 山盟海誓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总之最后我醒了过来,病已蹲在旁边很忧郁地看着我,他说:“你终于醒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上岸去,我快饿死了。”这是我醒来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我因此很想再度昏过去。

我一边很利落地把河蛟给剖了,把内丹取出来,一边听病已大吹大擂他的英雄事迹。话说,在我颓然倒下,奄奄一息的时候,那个身近蛟口的英雄奋起神威,伸手就将河蛟的逆鳞给摘了下来——为什么伸手就能摘到逆鳞,哈,那可简单,因为他这时候就在蛟口之下,而河蛟又被血迷住了眼睛……“只那么一刹那的工夫,”病已感叹着说:“就那么一刹那的功夫,我将你从蛟口救了下来,小鸭啊,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啥?我谢谢他,他怎么就不问问我们俩怎么落到这种地步?我郁闷地把内丹丢给他:“行了,总不能叫我以身相许吧。”病已尴尬地笑一声,没有接口。

我们出深潭的时候,星月灿烂,一排的玄甲士兵将我们俩团团围住,说是:“奉小姐之命,在此等候多时。”——得了吧,我白了他们一眼,估计着他们就是前来给我们收尸的,看到活生生的人上来,没准还吓了一大跳。

霍成君见了蛟龙的内丹果然欢喜,对病已说:“我一看到你就知道是个大大的英雄。”几碗迷魂汤灌下去,病已又找不着北了。

这一仗我累得惨了,所以闷不作声地回剑里面去休息。这一休息也不知道休息了多少时日,我醒来的时候灯半昏,月半明,病已在和美人幽会。

成君正在逼问:“……若是日后你娶了他人,当如何?”

病已仰头望月,信誓旦旦:“我若是另娶他人,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我放下心来——之前我生怕他说出“凌迟”或者“汤镬”之类的死法,那我可救不了他,幸好没有。天打雷劈?不要紧,雷神号称天界第一丑神,和我算是惺惺相惜,只要我求个情,没有不放过的。

可是这一刻我的心里忽然非常的难过,非常非常的难过,原来这个油滑的小子终于爱上了一个人,他愿意为她付出生命的代价。

其实这一切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难过地像要粉碎一样?

成君狡黠地一笑,说道:“我才不要你死呢,你只要答应我,如果有朝一日,你真的娶了别人,那么你的妻子一定会流尽全身的血而死,你答应我。”

病已一怔,垂头道:“我答应你。”

两人击掌盟誓,成君偎在病已怀中,有多少缠绵自不待细说。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到处都是灰,天与地,每一寸景光,都是灰烬。沧海桑田,我见过多少次了,可是我从来没有这样难过,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只觉得无法忍受。我闭了眼,可是仍能听见他们的甜言蜜语,我闭了耳,可是口鼻之中仍能闻到那样如痴如醉的空气,我索性闭了六识,可是脑袋里仍然在反复浮现他们亲密的一幕……我终于忍无可忍,右手擎剑,刷地砍下去,血光迸发,一溜的血珠子流了出来,手心剧痛。忽然一个硕大的龙头在窗户外面晃一晃,老头子现出人形,跳进来喝道:“老二你这是做什么!”

一层软白色的膜在空气里迅速蔓延,将我与老爹和周围分割开来。我悲哀地看着那层蔓延的膜,它切进空气里,它将我与病已隔开,咫尺便如天涯,他听不到我说话,我也看不清楚他的容颜,可是不必看清楚,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便如刀斧刻在我心上一般。我落了泪,说道:“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分明他也是男的,为什么我看到他与别人亲热,我会这么难过?”

老爹握住我的爪子,念了止血咒,又掰过我的脸来看一看,长长叹一口气,说:“老二,即便你是女的,他会喜欢你吗?”

“不会,我当然知道不会,可是那样至少我心里会好受一点。”

爹说:“错了,你会更加难受。你是男的,他拒绝你,你还可以找个借口骗自己,他不喜欢你,因为与你同性,可是如果你是女的,你还能找什么借口?睚眦,我和你娘并不是成心欺骗你,我叫你到人间来,也并不是叫你吃苦,而是希望你能够积下功德,可以求上天把你的容貌变端正一点。”

我虽然伤心,可是脑子还在,听老爹说得奇怪,不由问道:“老爹,你和娘骗了我什么呀?”

老头子支吾了一阵,就是不肯说,我恼了,将剑比在爪子上,威胁说:“老爹不不妨试试,是我的剑快还是你的疗伤咒快!”虽然我长得不好看,可是到底也是爹生娘养,我就不相信他能眼睁睁看着我伤害自己。

爹后退几步,求饶道:“老二,咱有话好好说。”

“说还是不说!”我大吼一声,满心的难过总算逮着一个出气口,此时不发作,更待何时!

爹揣摩了再三,又小心翼翼地打量我再三,终于松了口,嘟嘟囔囔地说:“其实……其实你是个龙公主……”

“啥!”我扔了剑,忽地跳起来,张牙舞爪就向爹扑过去,一把提起老爹的领口:“啥,这种事,你和老娘居然瞒了我这么多年?!”

我自小被四海称作东海二王子,穿男装,也和哥哥弟弟一起修习法术,竟然从来没有人告诉我男女之分,我便顺理成章地以为自己是个男子——反正以我的容貌,无论是男女都从未见过有这般难看的。

我忽然想起来,那深潭之中河蛟所说的“丫头”——难道不是指病已,而是指……我?

老爹一脸委屈:“不止我和你娘,四海上下谁不瞒你来着。我……我们不也是为你好吗,等你容貌端正了再告诉你,岂不皆大欢喜?”

“为我好,弄得我以为自己有龙阳之好?这就叫为我好?”我大吼,三山五岳都被我吼得摇了几摇,一旁正卿卿我我的病已和成君虽然听不见我们的对话,但也感觉到空气里充满了火药的味道,病已放开成君,试探着喊了几句:“小鸭,你在吗?”

我一愣,等我回过神来,老爹已经趁机逃回海里去了。

我知道他是不愿意看到我伤心。但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纵然你神通广大,长生不老,纵然你权倾天下,无上尊荣,也一样无能为力,比如说,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再比如说,我无法叫自己不难过。

可是我忽然明白过来,老爹说得对,即便我是龙公主,他也一样不喜欢我,即便我长得好看些,可是成君已经先我一步,占据了他的心,你知道么,人的心只有这么小,小到只能容下一个人,再容不下另外一个。

可是一条龙的心,也只能容下一个人啊。我满心怆然,一夜无眠。

病已也一夜无眠,也许是兴奋,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听见病已喊我的名字,我装作才醒,揉着眼睛问他:“什么事啊,大清早就把我弄醒来,还让不让人活?”我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可是红肿的眼睛到底骗不过人去,所以我不肯现身,只藏在剑里面和他对话,他说:“小鸭啊,你说我和成君有没有可能在一起?”

“不知道。”我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他,然后看到他神色里的黯然,几度硬起心肠不去看他,可是没能忍得住问他:“你怎么了?”

“小鸭,你确实不知道。霍光霍大将军,也就是成君的爹,是受我曾祖托付的辅政大将军,霍家满门王侯,成君的姐姐嫁的是上官家,她的外甥女就是当今天子的原配,也就是上官皇后……”

“等等等等,你先停一下,”我嚷道:“你先告诉我,当今天子和你什么关系?”

病已别过脸去:“他是我叔祖。”

“成君的外甥女,是你叔祖母,那么你的成君的关系……那该有多复杂呀……”我咋舌,心里一丝一丝的暗喜。我知道那种情绪叫嫉妒,我嫉妒成君,我不希望她遂心如意地和病已在一起。

可是我又不希望病已难过——这样复杂的一种情绪,我在龙宫里的几千年都没有生出过,我原来以为一生中的情感都那样的简单,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可是原来,感情是这样两难一样的东西。

“那有什么,”病已不以为意:“我那曾祖武帝到年近六十才得了当今天子,他死的时候天子才8岁,那一年我已经5岁了……成君的姐姐也比她大上十几岁去,要都那么算起亲戚来,满朝文武,就算是我大汉天下,又有谁能配得起成君的辈分?再说了,当初曾祖父娶了我的曾祖母卫子夫,然后他的姐姐平阳公主又嫁给了曾祖母的弟弟卫青,你说,我曾祖父叫卫青,是叫弟弟呢还是叫姐夫?”

我气结:“那你还烦恼个什么劲?”

“我烦恼的是,成君这样的身世,怎么可能嫁给我一个布衣?”病已眉间紧蹙,看得出确实是很烦恼。

“你不是嫡系的皇家血统吗,他霍家还能比刘家更威风些?”

“那有什么,落魄王孙而已。从祖父算起,满门上下只剩了我一个,吃了今天的饭还不知道明天的粮在哪里,除非霍老头脑袋被门夹过或者被驴踢坏了,否则怎么可能将成君嫁给我?”

他话这么说,可是我明白他其实想说的是,他不可能叫成君跟着他吃苦。极浅显的道理,可是落在我耳中,便如刀割一般——一个人喜欢另外一个人,便恨不得将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舍不得她吃苦受累,舍不得她伤心,舍不得……万般都是舍不得,病已对成君如此,我对病已也是如此。

我忽然想起那种叫凌迟的刑法,也许就是这样一种感觉,你明明活着,活蹦乱跳,可是你会觉得,死会是更明智的一种选择。

我轻轻问了我心中最后一个问题:“病已,你真那么喜欢她吗?”

病已茫然地看着我,他说她很美。霎那之间,我觉得满心都是灰——其实也不是他的错,如果能够选择,那么谁都喜欢陪在自己身边的是一个美人。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我对自己说:我不想再忍下去了,我决定离开你,病已,虽然我这么舍不得,可是我终于还是决定离开。

也许对你对我,这都是最好的选择。

七 献剑

我对病已说:“其实我有一个办法,我听说霍氏是以军功起家,尤喜刀剑,说起来你手上这口剑也是宝剑一口,你若是献出去给霍大将军,他一定大为欢喜,对你另眼相看,赏个一官半职,到时候你再努力一把,封王封爵必然指日可待,如何?”

病已睁大眼睛,拿起剑来摇了一阵,摇得我东晃西晃头昏眼花,眼泪都掉了出来。病已道:“小鸭,你是寒碜我呢还是打算抛下我自己开溜?”

我在心里大声说,是,我是打算离开你。可是这时候喉头哽咽,一个字也说不上来,斗室里冷寂无声——只是静,可是我觉得冷,天荒地老的冷。

却听病已又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做官这回事,闷气得要死,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不活活把我给憋死?何况如果要往上爬,还要委曲求全,任劳任怨,你说说,这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可是如果不当官,你就没办法娶到成君啊,你发过誓的——”我提醒他,他焦头烂额地看着我,最后对我说:“不行,小鸭,我不能拿你去换荣华富贵。”

我强笑道:“刘病已你这个大笨蛋,我是要你拿我去换荣华富贵吗?你动脑筋想一想好不好,我要你换的是你下辈子的幸福,换的是成君啊!”

“那也不行!”病已断然否决我的建议,道:“总之不能拿你去换,想想也知道,以后谁陪我喝酒,谁陪我斗鸡,谁和我一起去绿林中行侠仗义?把你交出去,那可不成!”

虽然我这时候很伤感,但还是不得不大笑三声:我们去绿林中那是打算行侠仗义吗?是你打算去拦路打劫,弄点银子回来翻赌本好不好!

这下倒好……赌本没翻成,把我给当出去了,我由乐转悲。他不肯交我出去,因为我是陪他一起饮酒作乐的朋友,陪他出生入死,同甘共苦,可是以后这一切,都有成君代劳,我只是他的朋友、兄弟——这个词,我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难过,我并不想只做他的兄弟或者朋友,我爱着他,可是他不知道。

我耐心劝说他:“我是一个剑灵,我有无限长的生命,我等得起,只要你娶了成君,叫成君跟她爹要回来这把剑,这样我不就又回来了吗?而且你身为武皇帝后裔,出身尊贵,如果不去努力建功立业,与草木同朽,你又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和祖父祖母?再说了,我进了霍府,凭我的本事,还不吃香的喝辣的,怎么着也比跟你喝西北风强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说了谎,不错我能够活上几万年,可是在人间我只能停留这么久,我会回龙宫去,我会用无限长的时间来忘记他。

他沉默了很久,但是终于不肯答应,我不知道该欣慰还是悲哀。

那一整天病已都在长安城里走来走去,希望可以找到什么机会,可是机会不会凭空从天上掉下来,一个人要得到一些东西,就一定要先失去一些东西。

那晚上我叫夜游神帮我托梦给霍光,说是有个叫刘病已的小子有宝剑一口,前来相赠。霍光疑心甚重,在梦里也精明得很,他一再盘问病已是什么人,夜游神就照我教的侃侃说来:病已是戾太子之孙,先帝嫡出的长曾孙,详事可询问光禄大夫邴吉。

次日清晨霍光早起,想到昨夜一梦,亦觉甚为新奇,便与左右说起,要召见病已。成君听说父亲要召见病已,先自慌了神,赶去给父亲跪下,她说:“父亲,我要他做我的良人!”

这时候我便悬挂在霍家的梁上,低头看去,那个颜色绝美的少女跪在她的父亲面上,用一种固执的口气请求:父亲,我要他做我的良人。

座上紫衣的男子静默不语,他手中的白璧悄无声息地落了地,又悄无声息地碎裂开来。他并没有追问她原由,只轻声问道:“君儿,非他不可吗?”

少女坚定地说:是,非他不可。

霍光长叹,说:“好。”一字,力透千钧。

少女低眉,我感觉到她的心欢喜得像要炸裂开来,她这时候没有抬头,所以她也没有看到,她父亲的目光里惨淡的血光,可是我看得分明,我浑身发抖,因为我不知道这一个字要多少生命来偿还。

夜游神也不说话,他沉默着将剑取下来,丢回病已身边。我喊住他,问:“老夜你说,这算不算一场浩劫?”

夜游神摇头:“睚眦,是不是浩劫都和你没有关系。他不爱你,你又何苦为他人作嫁?他们人间的事,即便日后有阴谋杀戮,都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你又何必掺和进来,徒使自己伤心?”

我争辩说我并没有伤心,我只是准备离开。夜游神仍是摇头,他说:“不,你不会离开的。”

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或者他是要警告我一些什么,只是我没有听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恩怨,纠葛,他知道的远比我要多,可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失去一个人的感觉,他知道的,一定不如我真切。

那天傍晚的时候果然有人来请病已,说是霍大将军召见。病已一头雾水,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说出事情始末,所以这一路走得特别的静,我近乎贪娈地依恋在他身边,因为这是最后一刻了,以后,我将永远离开他。

去霍府一路,我原以为是极长的一条路,可是这一次我才知道,路再长,也长不过记忆……我想起朝夕共处的这些时日,我们为之欢喜的一只鸡腿,为之悲哀的一个馒头,仿佛每一寸的光阴都值得花上百倍的时间来咀嚼,原来人的情感是那样奇怪的一样东西,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落地生根,什么时候发芽,又为什么片刻就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很快我们就到了霍府,霍光亲自接见了病已。我这是第一次正面看到这位将军,紫衣白面,形容不怒而威,他对病已说:“昨晚有神人托梦与我,说你有上古宝剑一口,欲赠送与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病已立刻意识到是我做的手脚,他盯住我,他死死地盯住我。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神色,像是极伤心,又像是极失望,那一刻我忽然希望他能够一口否决霍光的提议,但是我知道不可能,如果这时候他否决,他的前程就完了,不但娶不到霍成君,这一生一世他都出头无望,我不需要他做出这样的牺牲。

所以我迅速占据了他的意识,替他回答道:“我正有此意。因我听说,天下神兵利器都是有主之物,我才德浅薄,不当有此物。”说着解下剑来,双手奉上。

旁边有侍卫上来接过宝剑,以红绸相托,送上前去,霍光细细打量,忽然脸色一变,怅然道:“竟然是纯钧啊。”

他看到座下那小子傻呆呆的模样,便解释给他听:

“春秋时候越王勾践请了当时天下第一的相剑大师薛烛前来观赏自己收藏的宝剑,他首先拿出来的是自己的两口宝剑:毫曹和巨阙,薛烛随随便便看了一眼就说:“这两把剑都有缺点,毫曹光华散淡,巨阙质地趋粗,不能算宝剑。”越王不服气,请出纯钧,薛烛一见之下仰面摔倒,呆若木鸡。

越王颇为得意,说道:“有人愿以千里马和三座城池来换此剑,先生以为如何?”

薛烛大声答道:“绝不能换。”

越王问其何故,薛烛答道:“因为这把剑是天人共铸的不二之作。为铸这把剑,千年赤堇山山破而出锡,万载若耶江江水干涸而出铜。铸剑之时,雷公打铁,雨娘淋水,蛟龙捧炉,天帝装炭。铸剑大师欧冶子承天之命呕心沥血与众神铸磨十载此剑方成。剑成之后,众神归天,赤堇山闭合如初,若耶江波涛再起,欧冶子也力尽神竭而亡,此剑已成绝唱,区区骏马城池何足道哉。””

他说这番话,病已尚未能明白过来,我却是知道得很清楚,当即答道:“将军所言极是,纯钧乃尊贵无双之剑,放眼天下,除将军外,还有谁能配有此剑?”

霍光缓缓摇头,说道:“天下尊贵无双者,无非皇室,你明白了么?”

我操纵病已行大礼,道:“小子受教。”

霍光微微一笑,说道:“很好。”他只说了这两个字,就像清晨他只说了一个字,那是一种承诺。

侍卫捧了宝剑小步退下去,走得远了我便不能再操纵病已,只好放了手,回首去,他在死死盯住我,那种神色,我不知道是不是叫,怨恨。

生离,而不是死别,我不知道他心里的难过是不是与我一样多。

我终于离开他,我以为我会欢喜,但是并没有。

八 许平君

夜游神说得对,我并不想离开他,我只是不想看见他和别人亲热。所以我选择了远远看着他。

我向爹请求要离开纯钧的限制。爹开始不肯,唠叨着说我已经答应他统管天下兵器,所谓君子一诺,驷马难追。我不耐烦地打断他:“谁说我是君子的,再说了,就算驷马追不上,八骏总可以吧。”

八骏是当初拉着周穆王去和西王母幽会的那八匹马,因为原本是龙所化,所以现在仍养在东海。人间有《穆天子传》上记载:王驭八龙之骏,一名绝地,足不践土;二名翻羽,行越飞禽;三名奔宵,夜行万里;四名超影,逐日而行;五名逾辉,毛色炳耀;六名超光,一形十形;七名腾雾,乘云而奔;八名扶翼,身有肉翅。

当初周穆王由这八骏拉着去见西王母,还立碑“西王母之山”以纪念他们俩的爱情。西王母也唱歌留情:“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你听听,这风流西王母和人家偷情一次还不满足,还叫人家下次再来!

结果事不机密,被西王母的夫君东王公知晓,东王公大怒,当即行云踏雾赶了过来。周穆王一见势头不好,驾马就跑,因为速度实在太快,东王公一口气追了三年,愣是没追上,只好长叹一声,由得他去了。因为这事儿被东王公被众神奚落得不少,我爹为了保住那八条龙的性命,已经将它们在海底关了个千把年了。

爹拿我没办法,只好问我:“那么好吧,我剪断你跟纯钧的联系,但是你要告诉我,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拉着爹到一处院落上空,下面灯火稀疏,有一个中年男子正在灯下看书,一旁坐了个憔悴的妇人,床上是她的女儿,面色蜡黄,唇上干枯,已无血色,我说:“爹,你看下面这个女孩子,还能够活多久?”

“活不过三月了。”爹转脸来瞪视我,脸色已经变了:“难道你……”

“是,我打算占据她的躯壳。”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从容和清晰,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爹急道:“龙族插手人族之事,你这是逆天而行,要先经受七七四十九道雷轰,纵然你一身龙骨,只怕……也受不起啊。”

“得了,别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我笑着说:“谁不知道雷神是个大近视眼,别说劈四十九道雷,就是四百九十九道也不见得就真能劈到我,嘿,要是劈死了我,他可就是天上地下最丑的家伙了,我量他也拉不下这个脸。”

老爹摸摸我的头发,叹了口气,他说:“要不,咱回去和你娘商量商量?”

我知道他是怕我吃亏,可是有时候我别无选择。我爹都没有办法,娘也一样说服不了我,何况……我小声问爹:“我娘现在在哪里?”

“这个……”爹额头上开始冒汗,一层又一层,我替他擦去汗,道:“我知道了,娘肯定又在和织女打麻将,爹你别怕,娘有分寸,不会把龙宫输光的。”

老头子大吼一声:“可是她已经把我的寝宫给输掉了!”

“冷静、冷静!”我在爹的耳边乱吼,可怜的老爹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我只好拍拍他的肩,叫他火速回龙宫处理我娘的赌帐。

那个晚上特别的黑,月亮和星星都没有出来凑热闹,我猜想他们是不忍见我被雷神轰,其实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我认识雷神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屁孩,他有一次追劈一个恶人,因为眼睛近视得厉害,竟然劈到树里面去了,结果自己被树卡住,劈了个焦黑,刚好我当时在布雨,顺手把他救了出来,就冲这点交情他今日也该放我一马。

就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我就大大咧咧地站在天幕之下,专等雷神来劈。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轰隆一声,闪电忽亮,一道雷直奔我而来——不对,雷神那个家伙什么时候这么神勇了?我大叫一声就往旁边的树杈上跳,那道雷又直奔树杈而来,“咔嚓”一声,树杈齐根而断,我大惊失色,喊道:“老雷你疯了,跟我来真的?”

“我也不想啊,”忽然耳边一声细语,听得出是雷神的声音:“玉皇大帝骂我不尽职守,说只要再打偏一次,就要贬我下凡间,小鸭,咱们过命的交情,你就帮我这一次吧,反正劈几下你也不会死。”

“去你的!”天雷虽然劈不死我,但是也要去层皮,那个疼啊……我觑准了方位一尾巴打过去,把雷神打得翻了一个跟头:“就算是贬下凡间也不过几十年的功夫,你竟然为这点小事,连兄弟都不要了!”

雷神苦着脸说不出话来。

这一晚雷来电往煞是热闹,长安城边上那点山啊树啊被劈得七七八八,我的损失是半条龙尾,雷神掉了一整排牙,哭丧着回天上去了。

那天清晨的时候,许家久病不愈的女儿许平君忽然坐起来,说:“我饿了。”许家父母大喜过望,连呼老天开眼,我偷偷笑一笑,说真的,不是老天开眼,是龙开眼。

许父许广汉是个倒霉的老实人,据说当年戾太子,也就是病已他爷爷犯事的时候他奉命去取缚犯人的绳子,结果怎么找都找不到,找不到也就算了,别人去找,一找就找到了……于是因为“办事不利”被罚,去势,进了掖廷做典狱官。刚好病已出狱,也住这里,两个倒霉人就这么做了邻居。

虽然许家与病已比邻而居,但是许平君和病已没多少碰面的机会,因为平君的母亲一心想要她攀高枝,嫁个好人家,像病已这等落魄王孙自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不料订了几次亲,男方在订亲之后不是死了就是快要死了,如此再三,落下个克夫的名声,许平君终日郁郁,结果落下病根,一命呜呼了,倒便宜了我。

鬼卒拉着平君的灵魂出窍,那是温柔和顺的女子,苍白着一张脸,留恋地回头,鬼卒赶着她快走,我趁机就住进去了。鬼卒一时好奇,多看了几眼,被我一眼瞪了回去: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啊!

鬼卒知道我不好惹,也不敢出声,走出去老远之后我才听见一阵呕吐之声——说真的,见过我真容而不呕吐的,至今为止,也不过病已一个人而已,我不知道他是真不在乎容貌,还是无暇注意。

我拎了镜子来看自己的新容貌,不得不承认,这小妞是个清秀的人儿,可是……可是为什么我仍然留恋我自己的那张面孔呢,虽然它不好看,可是那是我自己的啊。

这天晚上夜游神下来看我,他不怀好意地摸摸我的面孔说,又凑近来闻一闻,终于确认是我睚眦无疑,这才依依不舍放开了,说:“小鸭,这张脸不错。”

我踢他一脚,总算把他整老实了一点,转口问他:“老雷怎么样了?”

“他没事。”夜游神大大咧咧坐下:“他本来就是有心放你,连电母都没带。你倒好,整了他一口的牙,玉皇大帝看你家老头的面子,也不好深究,就叫他去守南天门了。”

我但笑不语。雷神有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他自小爱吃甜食,牙齿总是一排一排地掉,又一排一排地长,所以打掉他一口牙是最能博得同情,但是又损失最小的伤害了。同样的,龙身上最容易痊愈的就是龙尾,所以他一点内疚都没有就把我的尾巴弄了个血肉模糊。

却听夜游神又道:“不过他叫我转告你,说,这个身体你只怕也用不了多久。”

“这是什么意思?”我呆了一下。

“我也不清楚,总之他说,等这个身体阳寿尽了,他就在南天门等你请他喝酒。”

九 醉酒

病已坐在门前的山楂树下发呆,在我变成许平君的这三个月里,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搭错了。

我走过去看,山楂树下有一层薄薄的灰,灰上浮现一个人的面孔,环眼,凶鼻,貌似豺狼,不是睚眦是谁。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画像,也第一次清楚地知道自己长得——确实叫人没办法恭维。

我拍拍他的肩,他转头来一看,微微一笑道:“许家妹子,你大好了?”

这小子平时在我面前要有多奸猾就有多奸猾,没事就打个赤膊吆三喝四,怎么换了个美女站在这里,竟然文质彬彬,还满像那么一回事?我不知道是自己眼花,还是这小子真的有好几张面孔,随时拿来备用。

我呆了片刻,回神来,指着地上的面孔说:“刘大哥,这人是谁呢?”

“他叫小鸭,是我最亲的人,”病已低头去,手中的树枝无意识地在地上画来画去,有时候是帮我加一根头发,有时候是在衣上填一缕丝,最后停在脑袋顶上,踌躇了很久,没有画下去。

我猜这他大概是想把我发火时候的那只龙角画上去,可是又很犹豫,因为这张脸,不加个龙角还好歹有几分人气,加个龙角,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怪物了。

我顺手捡了一根树枝,刷刷几下加了个角上去,病已要阻拦已经来不及,我画完了,把树枝丢到一边,拍拍手问他:“刘大哥,你要画的是不是这个?”

病已诧异地看着我,我笑吟吟地说:“不用谢。”

“你你你……”病已结结巴巴地说:“你也见过他?”

“是啊,他叫我转告你,不要太难过——”我话音还没落,忽然耳边一声娇斥:“刘、病、已!”

我和病已同时转头去,看见成君。她今日真是格外的好看,如兰麝之雅,胜桃李之艳,许平君虽也有几分姿色,可是和她一比,就是个粗陋的乡下丫头。

霍成君咬牙看住病已,粉面绯红,泪光莹然。她轻声道:“我为了你不惜跪下来求我爹,可是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你竟然为这么个丑丫头不肯去作官!刘病已你混蛋!”

便是在盛怒之中,那声音仍如琴瑟和鸣,动听无比。

病已说道:“这跟许家妹子有什么关系,我早说过我不想当官,成君,你不能逼我做不我愿意做的事。”

“我逼你!”成君冷笑再三:“好,你说我逼你,我就逼一个给你看!”

不遇病已回答,转身跑掉了。

病已呆立在原地,我推他:“快去追啊。”然而他缓缓摇头,又缓缓蹲下去,提起树枝,细细琢磨先前的画像。

我不知道这幅画有什么好琢磨的,再琢磨来琢磨去也是那么凶神恶煞的一幅模样。但是他老不说话,这让我很担心,我在他身旁说:“其实……其实小鸭对我说,他不过是和你分开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回来,你不要难过。”

“这个骗子!”病已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大骗子!”

我不知道他怎么这么愤怒,思前想后,我还真没骗过他。

“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沉默了很久,病已从唇齿间逼出这句话来。

“为什么?”我还没决定不回来呢,他怎么就一口咬定我不会再回来了么?

“因为……其实我知道的,我和成君在一起,让他伤了心,他就把自己献给霍老头,明着是为我求官,其实是没安好心——他一早就打算离开我,他一早就计划好了!”他起先还是很忧郁的样子,说到后来竟愤怒得张牙舞爪,唾沫横飞,我看得呆了,不知道他这是在怀念我呢,还是在指证我的罪状——貌似像后者更多一些。

不对,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老爹还是夜游神把我给卖了?我心里一动,试探着问他:“那位……那位小鸭,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女的。”病已头也不回地回答我:“最初见她的时候,我也在怀疑,这家伙到底是男还是女,后来、后来她离开了……到她离开我才知道,世上再不会有人,比她对我更好,也不会有人,像她一样懂我。”

“可是她长得……”我问得更加小心翼翼。但是话没说完,就被病已的眼神给吓住了。我几乎以为他会扑上来揍我一顿,但是并没有,他只轻轻叹一声,说:“你还小,不懂。”

切,本姑娘芳龄三千,小吗?

“……就连我,也是在她离开之后才明白,有时候人要的只是一颗心,并不是这颗心外面的皮。”

“那……那霍姑娘呢?”

“她会好的。”病已头也不抬:“她想要嫁的是一个举世无双的英雄,我斩了河蛟,她便以为我是她梦中的那个英雄,其实不是。”他苦苦笑了一声:“我从来都不是,等她明白过来她就会知道,我放手,对她是一种幸运。不过是个迟早问题,她迟早会知道我爱的不是她,就好象她迟早会知道,我不是她爱的那个英雄。”

我听得有点呆,不知道这油嘴滑舌的小子什么时候变这么深沉,眼看着他又满脸忧郁地蹲下去摆弄那张画像了,我没工夫陪他玩深沉,就回家去转转。

家里没人在,我闻到有一股醇厚的香味正悠悠地散发出来——得,这不是勾引我肚子里的馋虫吗?东翻翻西翻翻,嘿,总算让我找到了——酒!

没错,我竟然在许家找到很多坛美酒,我于是抱了酒坛子出去找病已,有时候在山楂树下喝酒,有时候在他家里喝,他起初很不高兴被打扰,不过见了酒就忘掉了。

我就知道,这家伙平生二好,一是斗鸡,二是喝酒。

这天晚上星月正好,许父许母都去走亲戚了,嘱咐我守家,我乐颠颠地应了,到晚上拎了酒壶去敲隔壁的门。

两人相对而坐,一开了封,酒香扑鼻。说来我真是亏了,他请我喝酒,其实喝的多半是水,我每次可都是货真价实地请他喝美酒。

酒到半酣,我借着酒劲问他:“小鸭长那么丑,为什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没有吐呢?”

病已乜斜着眼睛看我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没吐?我那时候当他是财神爷,白花花的银子啊,谁会舍得对一堆银子吐呢?”

这个理由……我眼前再一次冒出金星来:“你既然这么喜欢银子,那又为什么不遂了霍小姐的心去当官?当官可是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银子啊。”

“我也想啊,可是当官就没什么自由了,虽然有银子,但是买不到痛快,要这银子有什么用。”他大大喝了一口酒,道:“早知道小鸭要走,上次就不该抢他的鸡腿……”

鸡腿都进了肚子,这会儿还来忏悔什么!我飞起一脚把他踢了个跟头,病已已经醉到七分,他揉揉脑袋,嘟囔一声:“谁在打我?”抬手来像是要抓住什么,但是终于没了力气,倒下去睡了。

我也醉了三分,摇摇晃晃走到门边上,腿一软,倒了下去。

我和病已是在一阵尖叫声中被惊醒的,尖叫的是许平君的妈,我意识到我闯祸了,不过比我刚伤脑筋的应该是病已,因为许平君的妈推门而入的时候,我和病已正衣冠不整共处一室。

你见过一个人喝醉了之后还衣冠楚楚的吗?没有。那么你就不能要求一条龙喝醉了还能够衣冠整齐。我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许平君的妈好象不太赞同,而我也千年难见地看见病已头痛的模样。

老实说,这还不是他最头痛的时候,他最头痛的应该是许家霍家都到齐的时候,我不厚道地想。其实事情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好解决的,如果病已不肯娶许平君,我可以立刻离开,许平君的躯壳没了灵魂就会死掉,这样许家就没什么可吵的了,病已自然也不必再头痛。

可是那样我就不得不离开了——失去这具躯壳之后我就必须回龙宫去,这是我答应过爹的。所以我一直都没有开口,所以我只紧紧盯住病已的眼睛,如果他讨厌我,我这就离开,如果不,我就留在这儿看热闹。

正想着,忽然许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道:“无论如何,你非娶平君不可!”这句话让吓了一大跳,病已脸色煞白,等回过神来,许母已经掀了桌子出去了。

病已看着我,我看着他,一摊手,表示我也无可奈何。外面许母已经在大叫“平君”,我没奈何,拖拖沓沓跟了出去,才走到门槛上,忽然听见里面一声大叫:“小鸭!”

我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声:“什么事?”转身去,四目相对,我知道我穿帮了。

病已和许平君的婚事订在当年十月,金秋,正是桂花落的时候,虽然许母一万个不开心,可是还是做了很多桂花软糕给我们吃,人间的美食比起龙宫也不遑多让,我吃得满嘴都是糕点屑,平君这具躯壳也被撑得胖了一圈。

我无数次盘问病已,他愿意娶我是不是因为许平君这个躯壳,他每次都很愤怒地拿鞋底砸我,静下来坐的时候他告诉我,只有在我面前,才让他觉得自在,无论我是长着许平君的脸还是睚眦的脸,对他都是一样的。

“可是霍姑娘长那么好看,你不觉得可惜吗?”我很认真地问他,他也很认真地回答我:“其实我最觉得可惜的是,自从上次醉酒以后,你再也不肯把鸡腿让给我吃。”

我不知道霍成君有没有得到这个消息,如果她知道了会不会难过,但是我过得太快乐了,无暇去想这些问题。婚后我迅速变成一个唠叨的人间女子,为一些细微的事情欢喜和悲哀,时间哗哗地流过去,让我想起多年前有个老头站在河上说:“逝者如斯夫”。这时候我正在看着天光微笑。

老爹来看过我一次,他说:“小鸭,你这张面皮选得不错。”被我一脚踢飞。

十 登基为帝

我一直以为生活会这样继续下去,平静的,幸福的,每天都是欢喜的,一直一直这样下去,到我和他都白发苍苍,就坐在门前的山楂树下捡果子吃,互相嘲笑和玩闹。但是人间的事总在我意料之外。

始元十三年,天子薨,据说是因为劳累过度。公侯力举昌邑王刘贺为帝,刘贺在位27天,因荒淫被废。

我不知道年方十六的天子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昌邑王刘贺的龙椅没有坐到满月,据说他最后哀求着说:“让我做满一个月的皇帝吧。”但是没有人理他,他直接被拖出去,流放,数出来的罪状有一千多条。

这一切原本与我们毫无关系,升斗小民,关心的无非日头几时落,月亮几时升,但是,一纸奏章改变了这一切——就在昌邑王刘贺被流放的第二天,光禄大夫邴吉向辅政大将军霍光递交奏折,声称刘氏王侯虽多,皆无可立,惟武帝长孙之子刘询,乃嫡系血亲,虽生于民间,然龙章凤姿,不因草木而掩光华,可作天子之选。

我和病已都没有看到这个奏章,也没有听到任何风声,只忽然有一日,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闯进屋来,说:“霍将军召见。”我正揣摩这几个人不知道人来路的时候病已已经被拉上马去,一路疾奔至大将军府。霍光仍然是当日的模样,我绕在梁上,看到帘后的霍成君,一年不见,她消瘦了很多,但是容光不减。

那一日病已被封阳武侯,两个时辰以后,霍将军捧出帝玺绶带,那个穷困潦倒的小子在一个转身间君临天下。

简直如做梦一般,但一定是噩梦。

做官的如果不愿意可以辞官,可是普天之下,有谁能够辞掉天子这个位置?一个好皇帝是天下百姓的福祗。病已这样说,我就这样信了,我知道他说的有道理,所以我没有告诉他,那一日我看到的成君,她眉宇间有那样浓重的恚怨之色。我很明白地知道这一切必然是她在后面操纵,可是我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

国不可一日无君,宫里亦不可一日无后,所以病已登基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立后。他同我提起“立后”这两个字的时候我忽然清醒过来,在凡人眼中,许平君不过是一个罪臣的女儿,如何能母仪天下?霍成君必然是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打造了这样一个陷阱让病已自己跳下去——放眼天下,有哪家的女子还能够比她霍成君更为清贵,更配得上皇后这个称号?

可是为什么我竟然觉得,这个称号远不如我和病已躲在厨房里合吃一只烧鸡的感觉好呢?有时候人的愤怒,远远超过一条龙的估计。

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她不见得就真的这样对病已念念不忘,她念念不忘的也许只是她的失败。因为她从来没有失去过,所以她总以为,只要是自己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就像深潭之下的河蛟内丹。

病已安慰我说:“不要紧,我一定会堵住他们的嘴。而且你想想,你的纯钧还没有拿回来呢,那可是我们俩的媒人。”我羞他:“你是酒色为媒吧!”

他笑,我看着他金冠紫袍,忽然生出极大的悲哀来,我怕我总有一日会失去他。

我努力把这个念头甩开去。

次日病已上朝,声称自己贫寒时候有故剑一把,流落民间,愿以千金求之。

满朝文武真是人精,谕旨一下,大伙儿都知道了他的意思,无非是贫贱之妻不肯易,便纷纷上书请立许氏为后,连霍光的奏折上也这么说。

但是并没有人把纯钧送上来,病已叫我不要急,说迟早会把剑拿回来。我笑一笑说我才不急呢,一把破剑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我现在很想吃杨梅,病已苦着脸说:“这寒冬腊月,你叫我去哪找杨梅啊?——哎,小鸭,你不会是得什么病了吧,每次都想些希奇古怪的东西来吃?”我狠狠剜他一眼:“你听说过一条龙会生病吗?”他不理会我的抗议,真的找了御医来看,御医一听脉,大喜道:“恭喜皇上!”

问他喜从何来,他说我怀孕了,晕……我惴惴不安地想:这家伙生出来,是条龙呢还是个人?老爹得了讯跑来看我,他安慰我别担心,要是条龙他就带回东海去,是个人就留在人间。可是我还是不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安。

十个月……最难熬的十个月竟然被我熬过去了,我大大佩服一下自己,可是这时候身体痛得厉害,极痛,我仿佛又回到与河蛟撕打的那一日,它用尖利的牙齿将我的身体狠狠咬开,鲜红的血哗哗地流出去、流出去……全身的血都流干了,我像一片干枯的叶子,在尘光中飘来飘去。我忽然想起来,很多年的有一日,病已和成君在月下盟誓:“如果我娶了别人为妻,她必然全身血液流干而死”,雷神说:“这个身体你怕也用不了多久……”……

“啊!——”我惊地大叫起来,我以为我叫得很大声,但是其实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恍恍惚惚地飘起来,看见自己的肉身——不,是许平君的肉身毫无生气地躺在下面,河蛟的内丹就嵌在伤口处,大量的血被内丹吸干,我忽然明白过来,那是一场报复,背后的人是多年前被我和病已联手杀掉的河蛟,或者是霍成君……但那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不得不离开。

我看见那个呱呱坠地的孩子挥舞的白嫩嫩的手脚,我看见病已的眼泪,我想要替他擦去,但是我已经够不着了,老爹说:“走吧。”

从我得到这具躯壳到最后失去,不足四年。我付出的代价是四十九道天雷,而得到的,是我几千年生命中最想得到的东西,所以我不后悔,虽然失去时候这样难过,可是总比没有得到过好。

十一 尾声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就像终于到这一日,我不得不离开。

我在南天门和雷神喝酒,一边喝一边长吁短叹,雷神看不过去,就同我说:“就算让你多活几日,也熬不过百年,你叹个什么劲啊,迟早要分开的。”

我叫他闭嘴,他嘿嘿一笑说:“真的?我闭了嘴你可就没好东西看了。”

我一把揪过他的毛,疼得他哇哇大叫,说:“都说你在人间当了几天人间女人,模样倒是周正了许多,怎么一点温柔都没学会?”

我冷哼一声:“温柔是给你看的吗?还不如做媚眼给瞎子看。”死磨了一阵,总算让他缴械投降,他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红绸,我一把撕掉,里面竟是一面铜镜,正面光辉熠熠,背面四个大字:风月宝鉴。

这可是件宝贝,老爹也跟我提过,不过我却不会用。

雷神说这是电母送他的订情信物,实在是看在兄弟一场份上才拿来给我看。唠叨了半日自己的义气,最后将手覆在镜上,低念了几句咒语,最后大喝一声:“开!”

镜面上现出病已的容颜,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出来了。

以后的几十年我都抱着风月宝鉴过日子。看着他日比一日憔悴,看着他娶了霍成君,看着他在人前对她笑,却在背后咬牙。他一直在忍,因为手无权柄。霍家人风光一时,可是我在成君的目光里明明白白看到寂寞的影子,我忽然想起若干年前病已说的那句话,他并不是她要的那个英雄,所以她必然是失望的,费尽心机的失望。

时间不紧不慢地过去,所有人都在日日老去,十二年,十二年后那个秋天,我看见整个长安都浸在血色里,飞鸟以惊惶的姿态飞过天际,下很大的雨,满城的雨水都是胭脂的颜色,那是霍氏满门的血。

风月宝鉴“啪”地落下去,我在蓝色的龙宫里眺望很远的天空,天空是什么颜色的,我忽然记不起来了。我只是觉得难过,许平君的躯壳已经死了这么多年,病已和成君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妻,只是我没想到,他仍然没有忘记,仍然没有放下——他难道不知道,这样重的杀孽,会让他堕入地狱的吗?

他难道不知道,这是不值得的吗?

又过了很多很多年,连我也不清楚到底过了多少年,我去地府办事。

鬼卒引我进门,我顺口问吏治是否清明,鬼卒烦恼地叹口气,说:“一直都还算好,但是前年来了一个死鬼,贿赂上下,判官御史,有时候连阎王都被他拐去斗鸡走狗,实在叫我等心气难平。

斗鸡走狗?我心里一动,问道:“怎么他不用转世吗?”

“本来呢,他杀戮也算重了,可是偏偏功德也不少,就仗着这点功德,明目张胆地贿赂孟婆。这小子钱多,又油嘴滑舌,哄得孟婆判官都法外开恩,既没有灌他孟婆汤,也没有判去转世。您瞧瞧前面——就是他,每到这时候他就会站在奈何桥那里,他说,他要等一条龙。龙君您说吧,哪有龙会和人扯上关系啊……龙君、龙君您怎么了?哭了?!”

鬼卒吃惊地看见从没有下过雨的黄泉路上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而那个貌似豺狼的龙君正飞也似地奔过去,奈何桥上站着一个人,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

他吃惊地说:“几年不见,你怎么胖了这么多?”

恍惚数十年,其实只弹指一笑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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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生九子】之霸下 (作者:影洛芜蘅)    -慧惠- 给 慧惠 发送悄悄话 慧惠 的博客首页 (333325 bytes) () 09/24/2017 postreply 15:01:24

【龙生九子】之霸下 (作者:影洛芜蘅) -慧惠- 给 慧惠 发送悄悄话 慧惠 的博客首页 (323476 bytes) () 09/24/2017 postreply 15:22:52

【龙生九子】之蒲牢(作者:影洛芜蘅) -慧惠- 给 慧惠 发送悄悄话 慧惠 的博客首页 (377979 bytes) () 09/24/2017 postreply 15:44:25

没有了.。。。不知道为什么作者没有写完,有一篇找不出完整的,索性就不转贴了。 -慧惠- 给 慧惠 发送悄悄话 慧惠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24/2017 postreply 15:4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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