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好大一只龟!”
二捎信
三人形
我们仨,就这样垂头丧气又回了紫禁城。
六打仗
折腾了半天,连个马都没有骑到,别说朱寿那个战争狂热分子不甘心,就是我,也憋着那么一股气,我撺掇他去跟皇帝说,把那姓张的给换个官儿当,朱寿愁眉苦脸地回复我:“我问过皇帝了,皇帝说,守关是他的职责,他虽然有违圣旨,但是尽忠职守,我实在没什么理由把他给换掉。”
那……怎么办呢?难道我们的打仗大计就这样搁浅。
“当然不是。”朱寿笑得一脸得意:“他是巡关御史,不会老呆在居庸关,过不了几天肯定得到别处去,到时候咱们再过去,就没什么人会挡我们了。”
经过上次的事儿,我对这位仁兄的策划能力就不太放心,所以半信半疑,不想半个月之后,机会果然来了,朱寿仍是只带了屈指可数的几个人,顺利破关而出,然后一路高歌猛进,直接抵达打仗的第一线,这个叫阳和的地方。
隐隐听说朝廷又有几个大臣气急败坏地追了上来,不过只追到居庸关,因为没有出关文书,所以被留守在居庸关的谷大用生生拦截下来——我幸灾乐祸地想,也算是报了我们上次被阻的一箭之仇。
所以说乐极生悲,我这里还没高兴完,边关的战报就到了:小王子集结五万大军,翌日即到。
朱寿兴奋得手舞足蹈,边上大同王总兵却是愁得眉毛胡子都打了结,连连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皇……将军,微臣为国捐躯,那是职责所在,您……您还是先回京城,坐中调度吧,这儿可是个危险的地方……”
朱寿却收了嬉笑之态,沉声道:“身为主将,我怎么可以临阵脱逃呢?正是上下一心将士用命的时候,便是马革裹尸,又有什么遗憾的?”
他这几句话下来,王总兵眼泪都下来了,却是劝不回他,只得战战兢兢,领命去了。
朱寿一面翻看战报,一面发号施令,我虽然看得不是很明白,却也知道,他是在调兵遣将,这时候他看起来就不再是皇宫里那个游手好闲的挂名将军,也不像是关在笼子里的鸟儿,而是破牢而出的鹰,在苍青的天空下盘旋,目光锐利,神色坚毅。
我于是恍惚想起他常常提起的那个成祖皇帝,想起他扬威塞外的时候,大概也是这个样子,果然是一脉相承,好战的血液从远祖流传下来,长在深宫之中,养于妇人之手的皇子皇孙,也有热血沸腾的一日。
他发了命令,又忙乎了好几天,一刻不停,转得像个陀螺,眼睛却磨得发亮,深夜了还在灯下琢磨局势,指点着地图,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同我说:“只要拖上三天,在这里,就可以收网了,可惜……”
“可惜什么?”
我知道这句话是对我说的了,可是我还真不能行雨,一来这不是我鄱阳湖的地界,二来这地方看起来也不像是多雨的,贸然行雨,不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可是看到朱寿挠耳抓腮的样子,又很是不忍,思来想去,也只能说:“我出去看看。”
出了军帐才知道这里厮杀得正是激烈,一方是生于马背,长于马背的鞑靼人,他们穿着皮革,梳着古古怪怪的小辫子,面目狰狞,手里提着刀,刀上滴着血;一方是铠甲铮亮的士兵,也提着刀,刀上也滴着血。
到处都是断了的手和脚,血溅得到处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连退了几步,忽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向我飞过来,定睛看去,竟然是半边头颅,落在地上,滚了几滚,那面上的眼睛还圆睁着,不肯闭上。
我“啊”地尖叫一声就往后逃,有人蒙住我的眼睛说:“不怕,不看就不怕了……”
是朱寿的声音。
心里一安,我将头埋在他怀里,这样的距离,听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我低声问他:“这就是你要打的仗么?”
——原来打仗是要死这么多人的么?原来打仗是这样残忍的一个事情么?我忽然明白那些须发皆白的老头子为什么愿意跪在他的面前哭求他不要出关,出了关就要打仗,一打仗生民涂炭。
怪不得有诗说,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却只听得朱寿在耳边说:“不,这不是我要打仗,阿夏,不是我,你看清楚了,是鞑靼挥戈南下——这边境以内,每一城每一池,都是我大明的疆土,这城池之中,不分男女老少,不分高低贵贱,都是我大明的子民,他们要来抢我们东西,杀我们的人,如果我们不打仗,那么你看到的,就是鞑靼的战士们,挥舞着刀枪,将一个一个手无寸铁的百姓的头砍下来,一串一串挂在他们的马前,带回草原去,连骨骸都不得返回故乡。”
“那么、那么……”
“这原本就是非打不可的仗。”朱寿用一种平淡的口吻结束了他的解释。
我抬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之前我看到的,是一个渴望出宫,渴望自由的少年的眼睛,再之后看到的,是一个渴望建功立业,野心勃勃的将军的眼睛,而这时候我看到的,是极平静的一双的眼睛,生死这个命题之前,他像是在忽然之间长大了许多,变成了一个可以依靠可以信赖的男子。
我心里一动,脱口道:“那我能做什么?”
“下一场雨!”
“这不可能。”我摇头,眼角瞥到他的失望,忙道:“不过,我可以起一场雾……有用么?”
“当然有用!”他的眼睛再度亮了起来。
我于是转了头去,长长吹出一口气,白茫茫的雾弥漫开来,遮住了日色,遮住了人们的眼睛,然后连那些横流的鲜血,断臂残肢,也统统被掩盖在浓冽的雾气里,我听见士兵的咒骂声,落马声,兵器互击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变成了瞎子,在浓雾里乱打一气——这样,也许死的人伤的人,会少一点吧,我这样安慰自己。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一次,能救很多人的性命呢。
浓雾持续了整整三天,那些困在浓雾中的士兵们也打了整整三天。到第三天,我的法术已经不足以支撑,雾气渐渐稀薄,鞑靼开始反击,士兵节节后退,忽然听到一阵整齐的马蹄声,然后旌旗猎猎,欢呼声骤起,朱寿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铠甲,挥舞着佩剑,站在高处大喊:“冲锋!”
号角吹响了。
鼓响如雨。
七刘良女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打了个大胜仗,那些取了出关文书急急赶来的老头也只能默认了输,前呼后拥地把朱寿给哄了回去,我们就骑在马上晃荡晃荡地,走一程又一程,我问朱寿:“你这次打了大胜仗,皇帝该怎么嘉你呢?”朱寿笑嘻嘻地说:“会给我升官吧,比如封个太师什么的。”
太师——那不是皇帝的老师吗?弟弟当哥哥的老师,想得倒美!
朱寿也不恼,只拉住我问他在战场上英勇不英勇,厉害不厉害。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我强忍住笑,点头道:“英勇,厉害!”
“那……你要不要嫁给这么个又英勇又厉害的大英雄呢?”他一脸得意,紧接着问。
“啊?”我大吃了一惊,脑袋转了好几个弯,还是理不顺他的逻辑,从英勇厉害到大英雄,再到我要不要嫁给他,这思维跳跃性也太大了点吧,于是呆呆看着他,既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他却微微露出难过的神情:“阿夏,你不喜欢我么?”
“我……我不知道。”我困惑地瞧着他的面孔:“怎么样,才算是喜欢呢?”
这个问题让他也呆了一下,细细想了半晌,回答我说:“我喜欢一个人,就希望老和她呆在一起,有高兴的事,我都和她分享,有不高兴的事,也会说给她听,我会希望她快活和幸福,哪怕是要付出我的性命为代价。”
“那么,你喜欢我么?”
“傻丫头,”他摸摸我的头发:“我要是不喜欢你,怎么会一直把你带在身边,怎么会问你要不要嫁给我,怎么会把心里的话都说给你听,又怎么会在佛前许愿,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原来他许的竟然是这个愿望啊。
他说得挺有道理的,我听得那个……心里美滋滋的,可是我立刻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如果我嫁了你,那……六表哥怎么办?”
“你不是逃婚了么,怎么还想着他呢?”
朱寿这下是真不高兴了,一催马就要到前面去,那个背影在这么多人之中,看上去又是孤单又是伤心,看得我心里也闷闷的,说不出的感觉,思来想去,我也催马赶上,期期艾艾地说:“好嘛……但是,你得先去跟我爹提亲呀。”
“那你是……答应了?”他一转脸,就露出笑容。
“就算是吧。”我仍然有些忐忑,不知道他说的那几样,是不是就等于说,我喜欢他。
“什么叫就算是,应该就是,”他直截了当地给我下了结论:“不许再想你六表哥。”
“嗯……”我还没想明白呢,那边又加一句:“还有那个姓王的书生,也不许想他……”
蹬鼻子上脸了哈……这厮。
我卷起袖子,又听见他小声嘀咕:“……阿夏这名字不行,得添一姓,叫什么好呢,姓刘好不好,刘夏,你听听,好不好听?”
刘夏,想来就是留下的谐音,他是怕我走吧。我心里有一点感动,放下拳头,很乖很乖地垂头说:“好。”
“不好,”他却摇头道:“不好,阿夏这个名字只能我叫,让他们叫你什么呢,姓刘么——刘良女好不好?”
我被他摇得头昏脑胀,别说叫我六两女了,就是叫我七两男、八两金我也都认了。
接下来应该筹谋的就是怎样跟我爹去提亲了,可是我爹常年窝在鄱阳湖,估计没什么事不肯出来,而看朱寿这样子,去边关打了一仗,算是捅了马蜂窝,我心有余悸地想起回京时候那些哭得一塌糊涂的老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么,也没少截指头缺块皮肉的,他们都哭的什么呀。
都跟死了亲爹似的。
他要是这会儿开口说要去一趟鄱阳湖啊,只怕他们把鄱阳湖一把火烧了的心都有。
真是个伤脑筋的问题,明明他不过就是一个挂名的将军,也就是身份贵重了点,皇帝的弟弟么,听说皇帝虽然登基日久,却还没有子嗣,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皇位,朱寿可是躲都躲不掉了。
想起他说起过他的父亲就是因为当了皇帝,抑郁而亡,我担心了好几天,偷偷说给朱寿听,朱寿安慰我说:“不带这么倒霉的。”又问:“阿夏,你当真不想我当皇帝么,如果我是皇帝,你可就是皇后,母仪天下,谁见了你都得下跪磕头。”
“下跪磕头很有趣么?”我摇头道:“还是说,他给我磕个头我能多长一块肉还是多生只爪子出来?”
朱寿放声大笑:“阿夏呀阿夏,这古往今来无数想当皇帝和皇后的人听到你这句话,都该哭了。”末了又切切说道:“你别急,居庸关都让我出了,总能让我逮到机会,往江南去一趟。”
八皇后
朱寿这样说,却是迟迟没有付诸行动,倒是带我偷偷出去玩了几次,或进名刹古寺,烧香许愿,舍香油,落款都写“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太师、后军都督府镇国公朱寿,同夫人刘氏”。
——果然封了太师。
……呃,没事头衔挂这么多做什么?不怕写得手抽筋么?
转眼冬去春来,柳树抽了枝,嫩嫩的新绿色,湖水解了冻,蓝得跟天一样,又开了满城的花,让我生出踏青的心思,可是朱寿最近实在忙得厉害,比出关之前还忙,我也逮不着机会跟他说,就只好坐在窗子前面看着美景如画生闷气。
“娘娘,娘娘,”忽然有个小丫头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禀报说:“娘娘不好了,宫里来人了。”
宫里来人有什么不好呀,我歪头不解地看住这个平时挺伶俐的小丫头,一愣神的功夫,果然就进来一堆的丫头和婆子,还有面白无须的男人——好了现在我知道他们是太监了——谷大用也在,哭丧着面孔,低垂着头。但是他们还都很客气,向我行礼,说:“刘娘娘,皇后有请。”
去见皇后?挺美的事儿呀,干嘛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我心中纳闷:怎么他们看我也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啊。
这应该我头一次在大白天里以人的身份来逛皇宫,应该说,这地儿还挺大的,一水儿金砖铺地,雕梁画栋,珍珠绣帘,风一吹,就叮叮当当地响,挺好听的,不知不觉就到了,大殿之中富丽堂皇,春天的阳光透过绿色的叶子照进来,照见金座上端坐的一个年轻的女子,穿了很繁复的衣裳,精致得让人眼花缭乱的钗子坠子,绷着一张小脸,一点笑意都没有地看住我。
边上有个穿得花里胡哨的中年妇人,上前一步,问道:“你就是刘良女?”
“嗯,我就是。”我目不转定地看着座上年轻女子:“你可以叫我阿夏——你是皇后娘娘?”
“大胆!”花里胡哨的中年妇人又上前一步:“有这么跟娘娘说话的吗?见了娘娘也不行礼!”
——在豹房时候我最大,只有别人给我行礼的,还没有我给别人行礼的,朱寿大概也是图省事,就一直没找人来教我行礼,所以这……真是个伤脑筋的问题啊。
一念未了,却又听她续道:“之前也就算了,之后,可得找人好好教教,别的不说,自打你进了宫,就没见你来请过安呢,你不来给哀家请安,难道是仗着皇上的宠,要哀家去给你请安吗?”
开头还好,那话到后来是越来越严厉,越来越森冷,阴风阵阵,我虽然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但是想起我忘记给皇帝捎的那信,一阵心虚,嗫嚅着道:“我……我还没见过皇帝呢,什么宠不宠的?”
“你你你——”皇后煞白着一张脸,忽地站起来:“你没见过皇帝,那么整日流连于豹房的,又是何人?”
“是朱寿啊。”我诧异地看住她:“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对了,他说最近加封了太师……”
皇后紧紧盯住我,嘴唇哆嗦了老半天,也没见哆嗦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
倒是那个花里胡哨的中年妇人又是一声暴喝:“大胆!竟敢直呼皇上名讳!”边说又上前几步,就走到了我的面前,扬起巴掌,就要落下——
哎哟,这一巴掌落实,我这脸上还不多几个指印?我一激灵,好龙不吃眼前亏,哧溜一声爬上最近的一根大柱子,一时间大殿里悄无声息,很静,太静了,静得有些诡异,然后就听见“扑通”、“扑通”的响声。
我从柱子后面伸出头来,惊讶地看见满殿的丫头婆子太监,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
喂喂喂,我不过就是爬个柱子,至于惊吓成这个样子么!
全都躺下了?我惊愕地环视四周,终于发现还有一个站着的——皇后还站在那里,瞪大眼睛看着我,死死咬住牙关,但是牙齿还是不能控制地打着颤,半晌,终于往后一仰,也昏了过去。
呃……太不禁吓了,不过就是爬个柱子而已,想当初,朱寿头一次听见我在水缸里说话,虽然惊讶,也还没有到这个地步,我一面摇头,一面就要从柱子上滑下去,眼睛不经意地往下一瞟,不由呆住:这下面拖着的长长一条尾巴,看起来为什么这么眼熟?
——现出原形了!
怪不得……
前车之鉴啊……
也许皇后这宫里姓叶的多了点儿。我沮丧地想,都吓昏了,该怎么跟朱寿交代呢?这皇后,怎么说也是他嫂子,且慢!我忽地想起那个花里胡哨的中年妇人说的那句话,她说的什么来着,“大胆,竟敢直呼皇上名讳!”我几时叫过皇帝的名字啦?明明我只说了一句朱寿……皇帝明明叫朱厚照——这事儿诡异,相当诡异!
想来想去不得要领,想去把那中年妇人拍醒问个明白,又觉得不妥,那中年妇人也不像是个胆子大的,万一没问几句又昏了过去怎么办?还是皇后胆子大些,我于是从柱子上哧溜一下滑到地面,走近去,把皇后拍醒,皇后睁眼看见我的面容,就要尖叫,我赶紧捂住她的嘴,低声说:“别叫别叫,我不是妖怪。”
——这句话换一长尾巴的女人说给我听,我也觉得没什么说服力。
但是皇后到底是皇后,虽然仍是满面惊骇,却慢慢镇定下来。
我看火候到了,就问她:“你今天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儿?”
“哀家是皇后,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凡是这宫里的人,都归哀家管,你既然进了宫,就该听哀家的旨意,哀家唤你来,你就得来,没有什么事儿不事儿的。”皇后牙齿打着颤,说话却还清晰有条理。
我皱着眉头:“也就是说,你找我来,其实没什么事儿,只是想要教训我一下,以此立威?”
皇后点头。
皇后像是被我气到了,一撑地坐起:“你以为豹房就不归宫里管吗?只要是皇上的女人,莫说你躲在豹房,就是躲到天边去,我也管得到你!”
这回是真气到了,连“哀家”都忘了说,我摊一摊手:“可是我也不是皇帝的女人啊,那朱寿……”
“朱寿就是皇帝!”皇后气急败坏地吼出来,我呆住了:“朱寿就是皇帝?”仿佛雷声隆隆,一个接一个的霹雳在我脑袋顶上爆开了花,我被爆得满面焦黑,不知道该表个什么表情才叫应景。
“朱寿就是皇帝。”皇后再一次肯定地告诉我,她大概也看出我神色不对,那目光里就生出一点同情来。
一个给自己取名的皇帝?
一个封自己做将军又封自己做太师的皇帝?
我渐渐想起相遇以来所有的事儿:我说我爹膝下就只有我一个,他喃喃说:“我爹也就生了我一个……很孤单吧?”
他说他小的时候他爹常常带他溜出宫去,又怕被朝臣弹劾,他犹豫了许久,方才把话说出口:“我爹是皇帝。”——他这是欺负我记性不好么?
再后来,他两次要出居庸关,那些老头子一个比一个哭得惨,他们是怕他重蹈他曾祖的覆辙吧。
再后来的后来,他给我取名作刘良女,良女,合起来是个“娘”字,是“娘娘”的意思吧,怪不得豹房里的下人都叫我刘娘娘,他没有迎我进宫,所以取了这个名字,是给我名分的意思么?
可是……他已经有了皇后啊。
皇后才是他的妻子呀。
那我算什么?
我算什么?
九离开
我看着皇后,皇后也看着我。
“你是他的妻子?”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没有什么真实感。
“结发妻子。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民间的夫妻是这样的,可是我和他……我和他连见面的时候都少。”皇后微微仰起面孔,漂亮的眼睛里有水光慢慢凝聚:“我快记不得他的样子了……”
“我记得……”我讷讷地说,片刻功夫,我的身份像是从一个好人变成了一个坏人,又从一个坏人变成了一个好人,然后在好与坏之间徘徊不定,跟风摆似的,我有点头昏,我于是拿爪子支住头:“皇帝很可怜……”
“嗯?”皇后似乎不能够理解,呆呆地看着我。
“他身边没有亲近的人,他不能做他想做的事,一个人……很孤单。”我慢慢理出头绪来,慢慢说给她听:“他不喜欢在宫里呆着,他想到外面去,看外面的世界,他想要知道他名下的疆土有多大,他想要到边塞去,守卫自己的江山,就和他的祖上一样,凭手中刀枪建功立业……可是他是皇帝,他什么都做不成,做点什么,都会被一堆老头子追着教训。”
“他大概不是一个好皇帝,起码他很难做一个守成之君。”
“他常常会想念他的父亲……”
“其实他是个很好心眼的人……比如上次在居庸关,那个姓张的老头强行拦阻他,说他假传圣旨,他都没有杀他,也没有贬他的官……”
“他说打仗也是不得已,不打就要挨打……”
“如果他不让你想别的男人,就不要想……”
“他不喜欢别人对他行礼,特别是他生命里最亲近的人……如果你觉得不对一个皇帝行礼是犯罪,那么你就当他是将军,是太师……”
“其实朱寿这名字也挺好听的,起码听起来可以活很多年……”
“和老虎豹子打架到底是危险的事儿,以后,你记得找个人看着他,实在不行,就把老虎和豹子都训练成爱吃草的动物……”
我一条一条说给她听,不知道为什么,说到后来,自己眼圈就红了,然后喉咙像是被什么塞住似的,那些字儿蹦出来,是越来越艰难,猛的想起我和朱寿出宫拜佛的时候,我曾经求佛,说我走之后,希望有别的人陪他说话,陪他聊天,跟他讲外面的事,希望他这一辈子都快快活活,不要像他爹一样。
她就是我走之后陪他的那个人么……她比我好看。
我有点苦涩地想,我在那一个刹那忽然知道了什么叫喜欢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就是无论他是皇帝还是将军,是奴隶还是乞儿,是龙还是龟,都希望能和他在一起,希望他快快活活的,没有什么烦恼。
喜欢一个人,就是在要离开他的时候,心里难过得像被撕裂一样。
但是我忽然又听到一个声音,在身后轻轻地问:“你是……要走吗,阿夏?”
“我……”我回头去,看见一双兔子眼,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又听了多少话进去,我明明是打定了主意要走,可是这时候一个字也应不上来,只呆呆地看着这个人,好像多看一眼能够多占好多便宜似的,而眼泪,终于掉了出来。
于是屋顶开始掉雨……开始淅淅沥沥,后来倾盆而下,酸酸涩涩的雨水溢满了整个大殿。
朱寿不让我走,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寸步不离,然后我们说起初见时候的事,他笑话我活了这么多年还被人卖来卖去,我笑话他感叹了一百多声“好大一只龟”,他说他是皇帝没有错,十五岁登基,同年娶妻,至于今,已经十四年,他是他父亲的嫡长子,生下来就是要当皇帝的,和他爹一样,根本没有说不的机会。
他说他爹郁闷了多少年,他就郁闷了多少年。
皇宫就是大的囚笼,皇帝和皇后都是囚在笼子里的鸭子,平常所需要做的,不过是“嘎嘎”叫几声。
他说他瞒着我,是不希望我把他当皇帝看,他说阿夏其实是一个古老的民族的语言,在那个民族里,他们用“阿夏”来称呼自己爱的人。
我轻轻抚过他的眉,他的眉生得挺好看的,眼睛就灵活得太过分了,老让人抓不到他的心思,然后是鼻子,嘴唇有点薄,笑的时候挺坏的,我想要记下这张脸,我怕有朝一日,他轮回转世,喝了孟婆汤就再不认得我,而我会在以后漫长的时光里,只记得有人曾唤我阿夏,却记不起他的容颜。
他恳求我说:“你不要走好不好,你又不是人,不是那些酸腐秀才,一个名分,你会放在心上么?”
我心酸地吻他的眼睛,说:“我不会。”
真的不会,我不是人,自然不会在意人间的礼法,不会在意所谓的名分,可是我会难过,我会介意我来迟一步,不能做他的妻。我想他的皇后大概也是喜欢他的吧,我在这里,我留在他身边,她该有多难过,就好像当我知道他过往的岁月里,有另外一个女人一样。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但是我这样说,他就好像真的安了心,折腾了一整天,又说了一整夜的话,他实在是累得狠了,所以虽然还紧紧抓住我的手,眼睛却慢慢合上了,他是睡容安详,不像他醒的时候那样,一刻也停不下来。
他在梦里慢慢露出笑容,也不知道有没有梦见我。
忽然外面传来八百里急报:“宁王反了。”
我一拍脑袋,总算想起我一直想不起来的口信,你猜对了,那个姓王的书生让我给皇帝带的口信是:宁王要反。
呃……是不是太迟了点?
——估计着那姓王的书生也没有万全的把握,所以才使唤了我这么个四不着六的人来传信,看中的就是我不怕死。
我把口信和急报放在朱寿手里,最后看了一眼他熟睡的样子,听他嘟囔着叫一个人的名字,然后一头扎进水里。
总是要走的。
迟早要走的。
十成亲之前
我蹒跚着走在不知道什么河的岸边上,不知道该不该回去,这么些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要老爹不发现我不在水里还是比较为难的,也不知道六表哥有没有帮我摆平这个事儿,正踌躇,遥遥看见一个人,这么巧,正是那个姓王的书生。
他看见我也挺高兴,咧开嘴就笑:“可有些时日没见到姑娘了,姑娘帮我把口信捎了么?”
“捎了捎了……”我心虚地回答。
又听他问道:“姑娘这是要上哪儿去呀?”
我瞧着他笑得有点古怪,怕他什么时候一转念,又有个什么信要我捎,忙道:“要回家呢……”
“这么巧,”书生拊掌笑道:“正要请姑娘捎个信去鄱阳湖……”
我……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信然。
我于是回了鄱阳湖。
“就这样回来啦?”三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鄱阳湖,看见我就冲上来问:“怎么就没带点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回来呢?”
“我去我去……”三儿歪头一想:“我坐他家里哭,来个水漫金山……”呃,我知道了,这丫头最近大概是很热衷于看折子戏。
“我带你二姐去他家吃上半个月怎么样,管他金山银海,富可敌国,铁定叫他破产……”大表姐饕餮明显比较喜欢玩阴的。
“哪用那么费心,”二表哥睚眦笑眯眯地龇了一下牙:“我去会会他。”
“都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远远有个人走了近来,锦袍玉带,风度翩翩,手里还握着一支玉笛,三儿脸色一白:“还是大哥去吧,大哥出面,那是一个顶俩……呃,我想起来了,姑父那里我还有赌债要收呢……回见回见……”
于是随着囚牛表哥脚步渐近,一众龙子龙女作鸟兽散去。
囚牛表哥说了,他这次带领弟弟妹妹来鄱阳湖的目的很明确,提亲。
“给谁提亲?”
“你爹还有第二个女儿么?”囚牛表哥笑眯眯地问我。
于是真的开始准备亲事了,定了日子,我爹开始筹备嫁妆,多少金,多少银,多少珍珠(珍珠两个字让我又哭了一场,我答应过有个人,给他堆一个珍珠屋的);多少鱼,多少虾,多少乌龟(为什么他会误以为我是龟啊,提起来我又触景伤情一场);还有绫罗绸缎若干,吃食若干。
所有人都很忙,除了我,他们看见我唉声叹气的都觉得不吉利,开头送我去北海做客,但是北海的龙王懒得厉害,招呼不周,我又被送到西海,西海龙王里的莺莺燕燕太多,我被吵得受不了,又转到南海,南海住着观世音,她每念一句佛,我就想起那个笑得像媒婆的佛祖,得,不用他送,我自己抬脚就走,最后还是回了鄱阳湖。
我趴在鄱阳湖的岸边上,郁郁寡欢,但是在这里我能听到很多的消息:
我听说我走之后朱寿终于跟那帮老头子翻了脸,说是要御驾亲征,扫平叛乱,听说他每到一地,都到水边去钓鱼,不过我总觉得他也许是想钓只龟上来……
我还听说,皇帝浩浩荡荡出京亲征,走到山东时候,忽然想起落了东西,又折了回去,别人都以为他必然是落了极重要的东西比如玉玺玉章之类,不过结果他也就是回京去,搬了一水缸带出来……
——缺心眼的娃,那水缸又不是是我的窝。
我还听说,皇帝走到南京时候,叛乱已经被一个姓王的书生给平定了——对了,这个姓王的书生其实不止是一个书生,他还是一个官儿,官儿还不小,是个巡抚,我说怎么那么奸诈狡猾。皇帝很不服气白走一趟,下诏把他给他给叫了去,两人喝了一夜的酒,也不知道那书生跟皇帝说了啥,皇帝挺高兴的,一边给那书生灌酒,一边念叨:“我叫你灌,我叫你灌,看谁灌得过谁……”
——这是在为我报仇吗?
——你就不能换个实诚点的法子吗?
我听说那个姓王的书生经此一遭,已经遁入深山去修道清理肠胃了,不过没几天又被皇帝揪了回来。
“你在看啥,笑这么古怪?”有只龟浮上来,停在我身边,我偏头一瞧:不是龟,是六表哥,心一下沉了下去,我问他:“六表哥,你当真要娶我吗?”
他挠挠头皮:“我爹在给我准备聘礼了……”
“那……你喜欢我吗?”
“当然……丫头,我看你长大的,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你还好小好小的时候,就老在我手心里爬……”
如果我说我要嫁给另外一个人,他会难过吗?
我只是这样想,并没有说出来,因为照着我爹拟出来的时间表,再过半个月,就是我们成亲的日子。
大势已去,再说这个,又有什么意思呢?
十一落水
我睡在水里,随水漂流,也不知道漂了多远,回头时候,鄱阳湖上云蒸霞蔚,还有聒噪的鸟叫声,都只剩了一个影儿。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但是我知道剩下的半个月,如果我还呆在龙宫里,我一定会抑郁成疾。
就去看他最后一眼吧,成亲以后,我会跟六表哥去东海,就再不会回来了……再过上几十年,他寿命到头,轮回转世,就算我还想看他,也都看不到了。
我这样想,就到了南京。
因为朱寿在南京。
他延承他一贯的习惯,要了一条小船,找了一个清静的湖钓鱼,他钓鱼的技术实在不怎么样,鱼饵都不是鱼喜欢吃的那一类,他在湖上飘了老半天,连片鱼鳞都逮不到,我觉得他可怜极了,就撺掇了一堆的鱼去咬他的钩,于是顷刻之间,大鱼小鱼前仆后继地冲上了他的钓钩,一拉一串,一拉又是一串,他先是惊异,忽然就想明白了,鱼竿一丢,对着湖水大声喊:“阿夏,出来,出来啊!我知道是你,你出来啊……”
嘿,脑子居然还不笨。
不过,我上去又能做什么呢,他早就有了妻子,眼下我也有婚约在身,我只是想再看他一眼,一眼就好。
我悄悄地沉了下去,眼泪落在水里,连我自己也看不到。
忽然听得“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寻声看去,一个笨拙的身影就掉进了湖里,他拼命挣扎,张口要说话,冰凉的湖水又迅速灌入他嘴中,把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他于是再说不出来,只一面哆嗦着,一面泪眼汪汪地看着我。
我起先只远远看着他,但是他的姿势实在比鸭子还笨,而且越来越笨,越来越重,就像一快大石头,越来越快地往谁里沉下去。
笨蛋!
这个笨蛋竟然笨得连游泳都不会!
我被他气得想哭,不过更想哭的明显是守在岸上的那一堆人,哭的嚎的叫的喊的乱成了一锅粥——通通都是笨蛋,连个救人都不会,我又是气愤,又是伤心,气愤这些人除了哭喊什么都不做,伤心这个人怎么笨得有用都不会,眼见得他奄奄一息,已经有不大识相的鬼差开始探头探脑。
我没有法子,只好向他游过去。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眼泪——当然也有可能是湖水——只能朦胧地看见我的影子,朦胧地对我笑,他笑得那样欢喜,就好像我头一次变作人形被他抓到的那次一样,我恨恨地想,他就是算准了我不能眼睁睁看他死掉。
这个坏人!
我往他口中塞一颗龙珠,然后驮着他往上浮,一边走一边抱怨:“……重得就像头猪。”
“……笨得也像头猪。”
他艰难地抬头来冲我笑了一下,补充说:“姓朱,另外还属猪……”
……被他打败了。
“王守仁说,这法子肯定有效……”又听他小声嘀咕说:“他还说……”
又是这个姓王的书生,阴魂不散啊…
“他说……我不是好皇帝。”朱寿低声说:“你也说过,我不是好皇帝……我想,你们说得对……”
“你是个好人……”我摸摸他的头安慰他。
“如果我不是皇帝,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看来他还是没有明白,无论他是将军还是皇帝,是奴隶还是乞儿,我都愿意陪他一生一世,可是他已经有了妻子啊。
“可是你是皇帝。”我闷声说,听得出鼻音:“皇帝又不能辞工,不能挂冠求去,不能致仕,除非亡国,不然,你总还是皇帝。”
“你错了,”他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很清晰:“我死了,就不是皇帝了。”
“喂喂喂,青天白日的,胡说什么!”我伸爪子捂住他的嘴,他只微微地笑,说:“阿夏,你信么,我是愿意为你死的。”
我信——可是我信有什么用?我难过地想:难道我会舍得他死么?
这个湖到底不是很深,虽然这一段水路在我看来,是我这许多年岁月里走过的最长的一段路,但是终于也走到了尽头,岸上的人看见朱寿从水中浮起,先惊而后喜,最后都跪下来山呼万岁。
朱寿微微皱了一下眉。
我原本是要走的,只是到这时候,走这个字,像总是挂在舌尖的一枚橄榄,却是怎么都吐不出来。
也许是因为他攥紧我的手,不让我走。
我知道这是借口,可是这时候,我多么需要这样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
我做了随时离开的准备,可是那个“随时”,到底是什么时候,却迟迟都没有定——也许是要拖到最后一刻,不得不回鄱阳湖成亲了,才会狠得下心吧。
我对他无可奈何,我对我自己,也这样无可奈何。
但是朱寿好像真的下了什么决心。
这时候我一直守在他身边,看他挑灯批阅奏折,秋天的深夜里,宫灯摇曳的影子,我坐在他的身边,瞧着他低头时候的眉眼,听见他轻微的呼吸,有极淡极淡的木樨花从很高很高的树上飘下来,飘进来。
再没有更好的时候了。
我戚戚地想,只不知道这样好的时光,我还能拥有多久。
偶尔他也抬头来,对我笑一笑,如果没有看到我,就紧张地站起来,大声喊我的名字,四下里寻我,直到我从哪个有水的角落里爬出来,方才如释重负地,抓紧我的爪子说:“你没走……真好。”
我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酸楚。
他紧锣密鼓地召见了很多的官员,和那些老官员、少官员、不老不少的官员斗智斗勇,每次他们离开,他都以手抚额,同我抱怨说:“皇帝这活,真不是人干的。”我每次都白他一眼:“你不是人么?”
他笑嘻嘻地地换过话题:“阿夏阿夏,我要是不当皇帝了,你可得建一座珍珠宫殿养着我。”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也找不到我们以后的出路,于是每次听到这话,都只沉默,再沉默,我觉得我都快憋成一条哑龙了。
就这样,朱寿越来越忙,比之前我任何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都要忙上很多,他用匪夷所思的手段快速处理了大量的政务,干脆利落结束了宁王反叛的后续事宜,然后再朝廷上下进行了一次大幅度的调整,然后他对我说,他要回京了。
他要回到他的皇后身边去了。
我就像一条泡在醋缸里的龙,全身上下每一片鳞都蹭蹭蹭往外冒着酸泡,我说:“我也要回鄱阳湖去了。”
“你不陪我回京么?”他诧异地看着我,又紧张地道:“就陪我走最后一段路好不好?”这样无赖的要求,偏还有这样诚恳的神气,那个“不”字就被我按下去淹死了。
然后我就陪他回了京。
一路走得辛苦,因为朱寿之前着了凉,又不肯就医,不肯喝药,加上废寝忘食熬心熬力,上路没几日,就病倒了,要请御医前来,他总是不肯,摸他的额头,仿佛一直都烫得吓人,要劝他喝药,他只摇头,说药苦,我说你再不喝我就要灌了,他两手一摊,摆一个死鸭子嘴硬的架势,说:“阿夏,你能救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么?”
我在忽然之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明白了他在上岸之前说的那句话,并非信口雌黄,他死了他就不是皇帝了,皇后要继续当他的太后,他可以抽身而去,他说他愿意为我死,那是真的——从来都是真的,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不在乎他是皇帝还是乞丐,自然也不会在乎,他是人还是鬼。
但是叫我如何见他这一日一日地衰弱下去?
他总在咳嗽,咳得地动山摇,像是要把心啊肺啊五脏六腑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咳出来一样,咳到后来,一滩一滩的血,鲜红的,暗红的,我吓得直哭,他又安慰我说:“我从来不知道我的阿夏是这么一个胆小鬼呢。”
“我才不是胆小鬼……”我嘴上逞强,心里只是难过,同他商量说:“要不,你不要死了,我等你,等下下次投胎了再来找你,不过你下次可不要这么急着成亲啦,好不好?”
“不好,”他笑眯眯回答我:“我才不要你看到我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样子,也不要你看到我还被人抱在手里要人喂饭动不动就哭的样子……而且说不准我下次投胎做了王八怎么办……”
一句话没有说完,忽然就昏了过去,吓得我大喊大叫,把闻声赶来的鬼差又吓得缩了回去。
但是朱寿就拖着这样病弱的身体,回了京城。
其实这时候他病得还不是很重,如果静心休养,还有好的时候,只是他不肯,有人送药上来,他挥手就打翻,便是我要喂他药,他也不肯,他总是说:“不是我来承受这一时半会的苦,就是你要忍受几千年的煎熬,阿夏,我们要天长地久地在一起的……”
我瞧着他的身体,皱眉:“其实你要生孩子,现在还来得及,我上去找送子娘娘,俊的丑的高的矮的聪明的傻的,随便你选……”
“别!我怕生出个小龟来……”他白我一眼:“何况国赖长君,虽然我对做皇帝没有兴趣,但是江山总还是祖宗传下来的,总不能在我手上,或者在我的儿子手上丢掉,我这样猝死,无子,朝臣和皇后自然会从宗室中找一个能干的人来顶替了我的位置……反倒比把皇位交给儿子孙子省心,我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子嗣,再坐这个不得自由的位置。而且,我不是一开始就打算要死么,这样,不仅是如了我的愿,也如了天下人的愿,不是挺好的么……”
他喃喃地说,有隐隐的失落:“我真不是当皇帝的料啊……”
——这话说得对,他根本就是当驸马的料嘛,我这样安慰自己。
我记得那时候已经是寒冬,下着阴阴细雨,红毯铺出漫长的御道,所有人都列在两边,只有他一个人,穿着沉重的朝服,顶着沉重的皇冠,戴着沉重的佩饰,像一个盛装的木傀儡,孤零零走在红色御道上,御道这样长,就好像永远也都走不完一样的。
萧瑟和孱弱的一个背影。
我这些日子与他形影不离,竟然从来没有发现,短短半月时光,他已经消瘦憔悴到这般形容,不堪看,却舍不得不看,起初是清晰的,后来越走越远,越走越小,越走越模糊,我忽然生出一种恐惧的心理,觉得他这一去,就再不会回来。
我想要飞到他身边去,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只能远远看着,忍住眼中拼命想要流出来的眼泪。
风雨飘摇,他的影子像是随时可能被风吹走,我心酸地想起初见时候,那个活蹦乱跳的少年,不知道为什么,他要经历这样的苦楚,我要承受这样的煎熬——到底是为什么呢?我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或者真是他的祖上对他不务正业的不满?
忽然耳边钟鼓声大作,定睛再看时候,朱寿已经走到了御道的尽头,内赞官拖长了声音喊道:“跪——”
那个模糊的影子就颤抖着跪了下去,那仿佛是极简单的一个动作,但是他做得那样艰难,双膝一点一点弯曲,又一点一点跪下去,每一寸的移动都花费了他全部的力气,但是他终于跪了下去,双膝才着地,又听内赞官大喊一声:“兴!”
兴是要起来的意思。
他双手撑地,撑了很久、很久,所有的人都看着他,所有的人都等着他,但是等了很久,也都没有等到,我再也按捺不住,直冲了上去,那样长的距离,在我的眼中,一步就垮过,然后我看到他伏在地上,大摊鲜红的血从他的身下漫出,染得周遭触目惊心的艳色。
已经救不得了。
他死了。
朱寿死了。
那个忽然出现在我面前的少年,那个笑嘻嘻说我是龟的少年,那个哄我变成人形的少年,那个带我去看塞外风光的少年,那个骑在马上问我肯不肯嫁给他的少年,那个用尽手段隐藏自己的身份求我和他在一起的少年,这个骗子、这个无赖、这个坏人,他……死了。
就仿佛在极高的云端上一步踏空。
阴冷冷的风从我空荡荡的腔子里阴冷冷地吹过去。
很空。
我放声大哭,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哭的这么伤心,也许是因为这一路煎熬,又或者是因为,他这一刻的死亡牵动了之前所有难过的、悲伤的情绪,我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大雨倾盆,哗啦啦把所有能淋湿的一切都淋了个透湿我放声大哭,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哭的这么伤心,也许是因为这一路煎熬,又或者是因为,他这一刻的死亡牵动了之前所有难过的、悲伤的情绪,我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大雨倾盆,哗啦啦把所有能淋湿的一切都淋了个透湿。
忽然肩上一重,有个很纳闷的声音在身后道:“哭啥,我还在这里呢,你再哭下去,鬼差就要带我走啦……”
我回头去,看见朱寿郁闷的面孔,还有两个被淋得湿淋淋惨兮兮的鬼差。
到这时候,守在两边的大臣和内侍才惊醒过来,有人嚎啕大哭,有人无声地流泪,更多的人窃窃私语,商量着下任皇帝的登基,我和朱寿浮在上空,看着下面的众生百态,我问他:“你后悔了么?”
“后悔个啥……我只是忽然想,我这样两手空空,去你家提亲,你爹会不会拿乱棒子把我给打出来?”
呃,这位先帝的思维跳度一如既往的大。
尾声:成亲
我的婚事还是照常举行,只是换了一个新郎而已,我爹倒是不在意,他说:“你嫁谁我不都一样得出嫁妆?反正是赔本的生意,赔多赔少而已。”
东海的舅舅也这么说:“小六娶谁不是娶,一样是要准备聘礼的,反正是赔本生意,赔多赔少而已。”
呃,那么,这桩生意里,到底谁赚了呢?我挠挠头,觉得这个问题应该交给朱寿去想比较妥当,毕竟,他的爱好是做生意不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