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两人听到异声,仰头一瞧,齐齐惊道:“三度!”
来者正是三度。
他小心翼翼地钻进屋,双脚踩着房梁走了两步,跳下地来。
见赵、丁两人都瞪着他,三度有些不好意思,脸微微发红,轻声道:“我拖走了船,等了许久不见你们的人,这才找来的。”
既然来了,多说也无益,丁迅朝角落里努了努嘴,“你哥在那呢,没什么事。”
三度走到二度身边蹲下来,轻轻唤道:“哥!”
二度身子一震,原本一直垂着的头抬起来,脸上缓缓现出惊喜莫名的神情,嘎声道:“三度!”
三度点点头,道:“哥!咱们先出去,其余的事,回家后慢慢说给你听!”说完,他站起来,走到杂物堆前,弯着腰一阵乱翻,没多久就直起了身,低叫道:“找到啦!”
他手中拿着把已生锈的柴刀。
“这刀用得久了,刀刃卷了边,我随手扔在这里,这回可派了大用场。”三度说着,走回他哥身边,然后是格吱格吱一阵响,听得丁迅牙齿直发碜。
“好了!”三度从他哥身上扯下被割断的绳子。
然后,他又给赵、丁两人松了绑。
丁讯揉了揉酸痛的肩膀,道:“三度,亏你来得及时,否则我们还真走不脱,只是――”他仰头瞧了瞧屋顶的洞,“你怎会从这里进来?”
郁竹略略整理衣裳,道:“此地不宜久留,这些个事等出去后再说罢!”说着,她扭身一纵,跃上了房梁。
余者跟着她翻爬上去。兄弟二人虽不会轻功,好在年纪轻身手敏捷,略作努力也就爬了出去。
丁迅跃下屋顶,隐在角落里,朝前面的木屋窥了一眼,只见两扇后门虚掩,微微的烛光从罅隙射出,窗格上映出三两人影。他心道,幸好是从屋顶爬出,否则定然给他们发觉,这个三度倒也不简单,居然知道另辟蹊径。
四人沿着小径一路奔至湖边。
二度兄弟忙着将藏在草丛中的船推到水中。
“赵兄,我去帮忙。”丁讯回头,却见郁竹眉头微蹙,神色不定。他觉得奇怪,便问:“你怎么啦?”
郁竹朝他摆摆手,没有说话。
丁讯摇摇头,自去帮忙。
三个男人没一会儿就搞定了这条船。
兄弟二人跳入船中,丁讯右脚踏入,未见郁竹跟上,回头瞧去,却见那人仍是那般模样,便朝她直打手势,急道:“赵兄,快来罢!”
郁竹似乎回过了神,却没有依言跟来,反而后退几步,道:“你们先走罢!我要留下来,这里还有点事!”
“有事?”丁讯皱眉道:“有事也等离了岛再说,若再给他们发现,运气可不会像现在这样好!”
郁竹摇了摇头,“这里很危险,你们赶紧走!”想了想,她又道:“丁兄,你回城后赶紧找你父亲,请他告之允王,务必加强横云山庄的守卫。”
“难道――难道他们还会去山庄?”丁讯心中一惊,皱眉道:“可是他们已没了二度,总不能自己划船过去――”
“事情紧急,我也不及跟你细说!待你回去,允王必会找你问话,你可将见闻细细说与他听。其余事,等你们带兵来这岛拿人时,自会明白。好了,你们一路走好,再会!” 说完,郁竹朝三人点点头,然后转身,重又踏上岸边小径,三转两转,便消失在了昏暗的树丛中。
丁迅呆呆地看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半晌,长叹一声,道:“这位赵兄,虽然生得一副文弱公子模样,可心思缜密,行事利落,脾气也恁决绝干脆,简直是――咳!”
沉沉夜色下,湖水荡漾起伏,小船载着三人,悄无声息地驶离了东鸭岛。
木屋前,一棵老槐枝桠横生。
郁竹悄悄跃上树。这对她而言,本不是什么难事;这样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木屋全景,而浓密的树叶又将她的身影遮住――应该不会给人发觉。
木屋中透出烛光,不闻人声,们仍没发现杂物间的变故。
她摸到一处结实牢靠的枝杈,小心躺了下来,眼睛闭上,脑子却未停歇。在飞快地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滤过一遍后,原本还有些模糊不明的问题就越发凸现出来。
这几个西疆人,外部特征这样明显,居然能顺利进入东越腹地,甚至还能闯入横云山庄,他们到底是通过何种渠道进来的?
至于绑架之事,其动机也绝非表面看来这样简单。就算得逞,这几个人带着个贵妃娘娘,嗯,还有自己,行动不便,又能躲到哪里?何况还要与东越讨价还价?
另外,他们既然来自万里之外的西疆,怎会知道横云山庄的地形?又怎会知道通过“老虎口”可以进入山庄?
他们对云州,对云湖似乎很熟悉,熟悉得有些可怕。
还有,刚上岛时,那个恰好乘船离去的人是谁?因离得远,她只见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不过,籍此倒是可以肯定一点,这几人在东越,绝非孤立无援。有一只身份不明的援手,在整件事里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虽然二度已跟随丁讯离去,但那只手,依然可以为这几个西疆人再找个船夫,带他们离去。
荷香将消息送回横云山庄后,云州城官府必会连夜张罗拿人之事,深夜这般兴师动众,知晓的人可不会少……
老槐在风中摇曳枝条,郁竹也随着左右轻摆,树叶飒飒地响,清新的草木气息充盈鼻端,身体略放松,下面一时之间还不会有动静,休息一下罢。
横生的枝杈上端,是深灰的天空,稀疏的星子点缀其间。
这幽渺深远的天空呵――正是她最熟悉的景物,自少女时代起,她就习惯于这样久久、久久地仰望天空。
言笑俯仰之间,心灵仿佛能从被桎梏的身体飞出,越过假山、越过水塘、越过屋脊、越过高墙,越过一切障碍,自由翱翔于这苍茫的、一望无际的天幕下……
忽然,郁竹觉得喉咙一紧,便想咳嗽。她急忙捂嘴,拼命止住了。牵扯间,胸口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时,树下却有了动静。
一人从木屋后门走出,容貌虽不清楚,但身形纤细,不知是朵拉还是朵娜。她走至杂物间门口,抽出木棍进了屋,旋即奔出,尖声道:“大人,他们都逃跑啦!”
其余三人立刻从木屋中跃出,涌至杂物间。
郁竹居高临下,身子一动不动,冷眼瞧着四人朝湖岸边急奔而去,又空手而归,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戏码。
事实上,郁竹对自己的安全极有信心。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几个逃跑的人中,居然有人杀了个“回马枪”,如今就躲在他们头顶。
现在,人质逃跑了,他们会怎么做?
郁竹看着他们在屋前商量了一会,那苏吉虽然表情凝重,但似乎并不如何懊恼,半顿茶功夫后,他们全都进了屋。
一切重新归于平静。
难道他们就这么准备着束手就擒?
也许――也许他们根本不需要什么人质,也不会被擒呢。
郁竹举目远眺,不知不觉间,灰色夜空已被撕裂了一个小口,淡淡的晨曦从里泄出,洒落湖面。
忽然,她的眼睛定在了湖中某处。
粼粼的湖面上,一条小船由远及近,朝这边缓缓划来。
她的嘴角浮起一朵微笑,呵,她的料想没有错!
这样小的一条船,自然不可能是云州官府派出的!而是――
她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地绕过木屋,奔至湖边,隐在一块大礁石后。
那船缓缓地驶来,船头一人当风而立,另有一人在船尾扳梢。
未等完全靠岸,船头之人就跳下来,低着头匆匆往木屋方向而去。
此时天色已亮,郁竹在石后看得真切,那人约四十上下,身材中等,穿一件蓝底洒金长袍,面目普通平淡之极。
待那蓝袍人走得远了,她从藏身处纵身而出,直取船夫。那船夫面朝湖水,猝不及防,转眼就给郁竹拿住了咽喉要害处。
“不要动!否则要你的命!”郁竹低喝道。
那人头也不敢回,嗓子呜呜咽咽,身子仿佛要瘫倒,显是害怕之极。
郁竹心想,这人只是船夫,说不定还受别人相逼,我这样待他,是否有些过分?想到这里,她慢慢松开手,语气转温道:“你转过头来,我有事问你,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船夫抖抖索索转过一张黧黑的脸,这人年纪还轻,约莫三十来岁的样子。
“你刚才送来的人是谁?”
船夫一脸茫然,摇了摇头。
“那他从哪里来,你知道么?”
那人依旧摇头。
郁竹暗叹口气,指了指树丛,道:“今日这里有人打架,你暂且躲开,否则性命不保。”
船夫忙不迭点头。
郁竹便不再理他,自顾走到岸边。
突然――
一股冷气攸地迫近,她的身体本能地往旁边躲去,几乎同时,一道晶亮的光芒由后至前擦身而过!
那竟是支闪着寒光的匕首!
饶是动作迅疾,郁竹的左臂依旧给划了道口子,鲜红的血嗒嗒地淌下来。
那个所谓的船夫反应极快,见一击未中,也不与郁竹缠斗,绕过她撒腿便跑,边跑边大叫:“大人!有贼子跟来啦!”
郁竹心中苦笑,这人,居然不是真正的船夫!也罢,先把最重要的事做完!她扭身跳上船,抓起船桨,手中灌注真力,用力向下捣去,“咔吧”一声,船底被捣了个洞,湖水从洞口汩汩流入,而船桨也裂成了两段。
待木屋中人赶至岸边时,云锦似的朝霞里,一人已静静立在当场。
苏吉等人均吃了一惊。他们原以为杂物间那三人已经逃跑,却再没料到郁竹竟会在此静候。
那个蓝袍中年男子,一眼就瞧见了她身后已没入水中的船,惊道:“船――船给这小子弄沉啦!”
“你――你――”穆勒戟指怒道,“你为何如此阴险卑鄙?”
“我也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其身罢了。”郁竹淡淡道,“各位偷潜我东越国境,又夜入横云山庄加害宫眷,意图逼迫东越在战场上就范,事败后又藏身于此行事鬼祟,凡此种种,总不能说是光明正大。”她一双晶莹的眸子忽然转到蓝袍人身上,道:“阁下的耳目好生灵便,手脚也快,在云州城听到了消息,立即连夜赶了来,对吧?”
“所以你就去而复返,伺机毁船,好拖住我们直至东越官兵到来?” 苏吉在一旁冷然道。
“各位远道而来,不能说走便走,总要随在下前去云州府衙,将些个事说明白了;还有这位――”她直视蓝袍人,“你是谁?自哪来?受谁指使?这些问题,我们也很有兴趣。”
蓝袍人平淡之极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有一双不停眨动的眼睛透露出些许心思。
穆勒怒极,再也沉不住气,纵身朝郁竹攻来,口中大声喝道:“好个臭丫头!我们先送你上西天!”朵拉朵娜随后也扑了上去。
郁竹嘴角含笑,双脚连错,身形在三人的刀剑中穿梭。
许是一夜未曾合眼,她的脸色苍白不堪,身上青衣遍布皱褶和污迹,衣袖处还渍有一大块触目血迹。这个世界上,再找不出比她更狼狈的姑娘,可是她的神情是那样从容,好像不知道自己正身处三个一心想制她于死地的人中,一招一式,均是条理分明,法度谨严。
苏吉皱眉看着四人厮斗,眼瞧着郁竹如穿花绕树般在三人间游走。他微微侧过脸,见旁边蓝袍人脸色已逐渐发青,一双眼瞪着四人似乎入定一般。他猛然跃起,跳入战圈,喝道:“你们都退下!”一掌便向郁竹拍去,郁竹侧身避过,两人随即混战在一处。
穆勒等人乘机抽身退出,然喘息还未定时,忽闻身后一声叱喝:“把这些贼子都给本王拿住了!一个也不准放跑!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穆勒猛转身,只见两队东越士兵沿着湖岸,正迅速包抄上来。后面,十来个侍卫簇拥着一人。那人身材颀长,面容清俊,服饰鲜明,正是允王。
郁竹自然也听到了允王的喝斥,然而她无暇回顾。但于眼角余光处,她看见东越士兵流水价涌向穆勒等人,很快的,那三人便给淹没了。
这场擒拿战,允王是稳赢的。
只是――他们――怎会来得这么快?
那允王负手立在一边,一双黑眸越过正与穆勒等人激斗的东越士兵,远远地瞧着那条正上下腾挪的青衣人影。
“张帷,你带三个人去那边,帮赵姑娘擒拿刺客!”
旁边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瘦长青年迟疑道:“可是王爷您这边――”
“快去!”允王脸色一沉。
“是!”张帷垂首应道,朝身后挥了挥手,“你,你,还有你跟我来!”
四人朝郁竹处急奔而去。
才走了一半,一声尖厉的惨呼蓦地响起。
张唯骇然回头,只见一女子直直地站在允王不远处,一动不动,胸前已深深插入一柄钢刀。
原来,朵拉见允王身边的侍卫一下去了四个,认为有机可乘,又自恃离他不远,便孤身上前行刺,谁知那些侍卫均是经过千挑百选的,哪容她欺近,两三个人将她拦住一顿围攻,没几招就结果了她的性命。
“朵拉――”
伴随着一声嘶吼,人群中突地跃出一条长大身影,毫不犹豫地朝允王疾扑过来,落地之后,双手扬处,几个侍卫给他摔飞出去。
张帷大惊失色,也顾不得郁竹,急忙带着手下人朝主子身边赶去。
穆勒面色狰狞,如同发疯一般,见人就抓。张帷是身经百战之人,见他这副模样,知他状似凶恶,其实心智已乱,并不难对付;接了对方几招后,他觑准一个大破绽,一刀插入穆勒的胸膛。穆勒身体蓦地凝住,其他侍卫乘机一拥而上,十来柄刀剑齐齐刺入他的身体。
穆勒并没立即倒下去,他勉力支撑着身体,歪歪扭扭走了几步,众侍卫见他浑身上下都在淌血,形状恐怖,倒也有些心怯,纷纷地后退。穆勒慢慢移至躺在地上、已气绝身亡的朵拉身边,垂首喃喃叫了一声,訇然倒在了朵拉的身上。
眨眼之间,两人已横尸当场。
已给众士兵围住的朵娜,是个烈性女子,眼见同伴惨亡,心中极痛,手中招式却未见缓。众士兵围住她,一边笑一边喝骂,想要活捉她。
张帷收刀入鞘,走到允王身边,躬身道:“王爷――”
“谁叫你折回来的?”允王冷冷打断他的话,脸孔甚至没往他这里瞧一瞧。
“卑职――”
“还不快去!”允王忽然低头,一双黑眸里放射出逼人的冷芒。
同样倒在地上的郁竹也将两人血溅当场的情景尽数收入眼底。
刚才的那声嘶吼,令郁竹的招式稍缓了缓,苏吉乘机一脚踢出,将她踢飞出去。她正待从地上爬起,抬头间正瞧到了这幕场景。
无数股细细的血流从那两人身上汩汩淌出,在地上聚成一股,蜿蜒向前,最终在一双脚下汇成个小血塘,那双套着簇新青缎云靴的脚往后退了几步,避开。初升的朝阳中,靴子主人修眉长睫的脸端凝着,竟是毫无表情。
忽然,似有感应一般,那人头上金冠一动,侧脸望来,然而郁竹已看不见他。她的眼里,只有那两具重合在一起的尸身。
那声嘶吼,好似一把铲子,将她尘封心底半年之久的东西尽数掘出。
那种感觉,那种厮磨得她痛不欲生的感觉重又自她心底爆发,霎时充满了她的胸腔。
是的,就是那种感觉――宛如一把钝刀,缓缓地凌迟她的身体,却又不致她于死地;又像几千几百条虫子,发疯似地啃啮她的五脏六腑,深入她的骨髓翻滚不休。
忽然,她的身体一激灵,猛地往旁滚去,苏吉重重的一脚正踩在刚才郁竹躺着的地方。这次,带郁竹躲开苏吉进攻的,是她练武十来年的身体本能。
两人重新缠斗在一处,几个腾跃间,已来到湖岸高地。高地下一两丈处,是个背阴的湖湾;湍急的水流中,礁石森然,宛如排排交错的犬牙,耸立水面。
她的身体痛得似已麻木,只是近乎本能地接招。
为什么要替允王挡下刺客的进攻?
闪电般一掌袭来,右肩一阵剧痛。
为什么这么热心地查访刺客的踪迹?
一腿疾踢过来,腰部似要断裂。
为什么又执意留下来拖住他们?
胸口又是重重一击,踉踉跄跄后退几步。
霎时,湖面的风拂上了她的后背,脚后跟处已经凌空。
难道真是一心只为国家社稷?
“郁竹――”沁凉的湖风带来一声温柔叹息,似有若无。
她的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来,嘴角微弯。
好了――既然他们来了――那我――
一切都结束了――
苏吉一掌击去,原想着郁竹必会还击,他便能借回击的力道退后,谁知郁竹的身子毫不迟疑地往后便倒,那只手掌再无借力之处,他整个身子不由地随她一起向前栽去。
高地下,众人响起一片惊呼,张帷顿在了原地,怔怔地看着郁竹与那西疆刺客同时越过高地,一起直直地坠入湖中。
这时,一轮红日跃上了半空,站在一堆灰蒙蒙士兵中的允王,显得鲜明俊逸,那张仿佛玉石雕就的脸半仰着一动不动,幽深漆黑的眼眸中,只映着一条下坠的青色身影。
一片落叶,给风卷上了高空,然后又在风中缓缓飘落,最后,隐没在了惊涛与乱石中。
云湖(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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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丁晴的自述:
现在该是傍晚啦,因为西窗的窗格上,已经被染得红彤彤的。今天一整天,我一直在诵芬院。长这么大,我可从没在一个地方呆上那样长的时间,还没人陪我说话。其实屋中并非没人,只是――一人在床上昏昏沉睡,另一个呢,闷头忙着自己的事,没空理我。我真的有很多问题想问啊!可是我每次想和她说话,她要么抬头朝我笑笑,要么就干脆假装没听见。
啊――不管了,我一定要出去透口气儿!
我出了房,进了天井,对面就是门,但我知道,我走不出去。门洞两旁,隐隐地露出两截衣角来,我恨恨地瞧了半天,但无法可想。
沿着鹅卵石甬道慢慢往前行,那边的假山石上,两只雀儿互相轻啄,扑棱着翅膀,上下翻飞,越过柳梢,消失在晚霞中。假山旁有个小小的池塘,我捡了个干净所在,坐下来,身子前倾。碧绿的池水里,映出我的脸来――好像有些呆呆傻傻的,不太正常。唉,其实这一天,遇到的人和事岂有一件是正常的?
诵芬院十分僻静,平时都少有人来;此刻,四下里更是寂静无声。难道――难道这整整一天我都在做梦?
这两天,家里的人都特别忙,父亲和哥哥每天早出晚归。昨天哥哥很早就出了门;傍晚,总督又派人将刚回府的父亲叫了去,结果直到深夜,两个人都没回来。母亲派人去总督衙门打听,有人说父亲到横云山庄去了。至于有什么事,衙门上下的人都不清楚。
后来,夜实在很深了,我只好回房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尚未大亮,小云就匆匆跑进来,说少爷有急事找我。我急忙爬起来,出了房门一看果然是哥哥。他面青唇白,神色疲倦,一瞧就是整夜没睡,也不知搞得甚么鬼花样!我想质问他,可还没等张口呢,他就摆着手叫我甚么也别说,赶紧去拿两套干净的衣衫,然后跟他走。看他的神色十分焦急,不像开玩笑,我只好忍住了发问,乖乖照做了。
后来,我被他一路拉着来了这诵芬院。进了前厅,这里已有了三、四个人,可我还没看得清楚,哥哥就将我一把推入隔壁房间,说:“快进去帮忙!”
房里有个人正低着头站在床边忙活,许是听到脚步声,她转过了头――原来也是个女孩儿,穿了条绿色的水凌裙儿,梳着长长的发辫,瞧那年纪,也就跟我差不多。她朝我点点头,道:“丁姑娘吗?你来的正好,快些过来!”
我赶紧走过去,发现床上躺着个年轻姑娘,乌黑的头发披散开来,脸往里侧着,不省人事。
绿衣女孩示意我解开她的衣带,虽然事情有些莫名其妙,但我还是照做了――待会找哥哥问个清楚就是了。
衣裳褪尽后,我打了个寒颤。这姑娘的身上,布满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淤伤,颜色或浅青,或乌青,左手靠肩膀处还有一道又长又深的血口,只是已不见血流出,伤口处灰白发肿。
我有些胆怯,不敢多看。好在身旁还有个人,但她的情况似乎比我好不了多少,而且还在不停地抽鼻子。
床上的姑娘一动不动,任由我们给她擦干身体,换上我带来的衣裳。一切弄妥之后,绿衣女孩给那姑娘盖上了被子,放下了通往外间的珠帘,然后去了隔壁小厅。稍停,哥哥同着两个人走进来,其中一个,跟着绿衣女孩就进了里间。
我站在床边,打量来人。这人五十来岁,嘴上留一排灰白髭须,额上还有几块白斑,正是本城最有名的跌打伤科大夫杨锦昌。
杨大夫朝我笑笑,坐在床前,仔细检视了那姑娘的伤口,又诊了一回脉,一言不发,皱着眉退了出去。
“她的伤势如何?” 有人突然发问,声音低沉喑哑。我隔着珠帘望去,只见外间窗下的圈椅里,静静地坐着个人。
那杨大夫叹道:“这位姑娘受的伤着实不轻哪!”
那人“唔”了一声,坐在椅中的身子变换了一下姿势,道:
“说下去!”
他的脸背着光,看不清容貌,嗓音也很陌生。
我看见哥哥规规矩矩地站在他身旁。
大夫叨叨地说了不少,我也记不清啦!总之,床上这姑娘受了不少伤,境况可不太好。末了,老头儿捻着胡须开了方子。
那人就着日头细细看了回方子,点点头道:“好,你们都下去罢!”
哥哥应了,和杨大夫一起出去了。
这时,珠帘外便只剩了他一人。我站在帘后,也不敢走出去。突然,他站起了身,一步步地接近珠帘,身体渐渐移入光亮之处。
我的心嗵嗵地跳起来。隔着珠子的间隙,我瞧得分明,这人的年纪跟哥哥差不多大,眼睛明亮,鼻梁高耸,衣饰华丽,竟是个十分俊美的年轻公子。
走到离珠帘约一尺之遥的地方,他的手微微抬起,似要掀帘进来,我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然而,那只手却迟迟未向前伸来。
他怔怔地瞧着珠帘,突然轻轻叹了口气。房中本就鸦雀无声,这一声叹息,霎时漫溢至房间的每个角落,我的心,也微微地收紧了。
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丁小姐,你怎么啦?”
我回过神来一瞧,原来是那绿衣女孩;她端着个托盘,正拿一双大眼睛瞪我。我突然不好意思起来,脸有些发烫,又偷觑一眼外间,那里已是空无一人。
托盘里,放着七、八个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小瓶,绿衣女孩说这些都是敷药用的。
我们重新挂起了纱帐,解开姑娘的衣裳。绿衣女孩拿起个褚色小瓶,从里面挑出些药膏来,小心地抹在伤处。我的鼻端立刻充满一股暗沉沉的香味。
这姑娘身子纤细,肤色也很白腻,只是处处淤青,委实难看。唉,也不知是谁家姑娘,怎会这样倒霉?想着,我的目光就移上了她的脸庞。谁知,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我突然发现了一件大事。
她虽然脸色苍白,眼帘紧阖,但像极了一个人!
奇怪,怎么老半天都没发觉?
我定定地瞧着她,真的,她应该就是那个人!前几天,我和哥哥,还有她一起喝过茶聊过天。只不过那时,她是一副翩翩公子模样;怎么才没几天,她就变成了女子出现在我家里,而且还是这般狼狈?
“她――她是赵郁竹?”我脱口而出。
绿衣女孩的手顿了顿,回头瞧瞧我,目光有些诧异,道:”你认识我们赵姑娘么?”
“她到底是男是女?是赵公子还是赵姑娘?怎么会在我家?她怎么这副模样?”我一迭声发问。
绿衣女孩瞧了我片刻,抿了抿嘴唇,掉过头俯下身继续她的活儿,轻道:“她是男是女,小姐瞧得还不清楚么?至于其他事儿,我们做婢女的怎会知晓?”
――原来这个眉目娇俏、忙前忙后的女孩儿只是个婢女。
我不甘心,连着问了几遍,那侍女却不再理我。
啊――啊――我实在受不了啦!我要找哥哥问个明白!
我拔腿就往外冲,谁知才到诵芬院大门,两个身着官服的人,腰间佩剑,一左一右将我拦住,说是任何人都不得进出!看这两人形貌皆十分陌生,我跺着脚说我是丁府二小姐,要去前院找哥哥丁讯,又搬出了父亲。可我越解释,他们越不耐烦,到得后来,他们索性不再理我,只是一径将我挡回去。
我站在天井里,努嘴瞪着他们,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自己的家,我居然不能随便进出,这算什么道理?
这两个家伙是甚么来头?
可是,我也没其他法儿可想,只好转身回去。
于是,从日上三竿到日头西斜,我只能枯坐着,眼巴巴地瞧着那绿衣侍女忙东忙西,一会儿照料风炉上的药罐,一会儿又去床边察看。每隔一段时辰,房门口会出现一个陌生人,和绿衣侍女叽叽咕咕说会话后,又悄悄离去。
赵郁竹始终未曾醒过。整整一天,她就那么躺着一动不动,若不是胸口在微微起伏,我都怀疑她就此沉睡不起。啊呸呸!我怎么说话呢?其实,这个赵郁竹人还不错,虽然年纪轻轻就有些暮气沉沉,还有些古古怪怪。瞧瞧!就算昏迷到人事不知,她的眉,也是微微蹙起的。
中午,有人送来几个大食盒,其中一个,说是给我的。我打开食盒,一碟松鼠桂鱼,一碟竹笋炒肉丝,一碟炒豆苗,外加一大碗鲜菇虾丸汤,全是我平日里爱吃的。那松鼠桂鱼昂首翘尾,鲜红光亮,挟一筷入口,鲜嫩酥香,微带甜酸,正是东门外松鹤楼掌勺老朱的独门手艺。哥哥你串通外人谋害自己的妹妹,定是怕我去父母面前告状,所以才会这般讨好于我。哼!你以为区区一条松鼠桂鱼就能平息本小姐的怒气么?
啊――这莫名其妙的一天就算过去了,暮色正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我仰脸望了望天边渐渐暗淡的云霞,站起来,拍拍灰尘。身上有点寒浸浸的,先回屋去罢,也不知道她怎么样啦?
我抬腿迈入卧房外间,就见珠帘后烛光微曳,细细的话语声从里传出。
莫非――
我快走几步进了里间,果然,赵郁竹已醒转过来,正斜倚在床头,和绿衣侍女说话。她瞧见了我,身子前倾过来,道:
“丁姑娘,你好。”
短短几个字,却是我一天来听到的最正常的话。
“谢天谢地,总算是醒啦!赵――”我顿住了,该怎么称呼她呢?赵公子还是赵姑娘?
她一定是明白了我的意思,道:“丁姑娘,实在对不起,前几日没和你说清楚。嗯――我的年纪,大约虚长你几岁,若不嫌弃,可以称呼我一声赵姐姐。”
她的神情如此恳切,加之容颜极之憔悴,语气虚软,唉――前几日初见之时,还是那么一个秀雅出众的人。于是,我的心肠便软了下来,点点头问道:
“赵姐姐,你可觉得好些了?你昏睡一天啦!”
她的嘴角掠出一丝淡笑来, “一些外伤而已,应该没什么大碍罢。对了,你哥哥回来了吗?”
她突然提起了哥哥,我原本压下的怒气便腾腾地冒了上来,“今天一大早他就回来啦,可直到现在,我还没跟他说上话呢!”
赵郁竹眉梢微抬,显然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就忿忿地将今天发生的莫名事儿尽数倒出,又指指身旁默不作声的绿衣侍女,道:“问她,她不理我;想出去找哥哥,可门口守着两人,态度十分恶劣,硬是不让我出去,我只好在这里发了一整天呆。”
那绿衣侍女见赵郁竹瞧她,脸有些发红,轻声道:“是主子命我禁口的。”
“主子――哪个主子?”我大声道,“这世上哪有这么不讲理的主子,这是我家啊!为客之道,他懂是不懂?”
赵郁竹沉默片刻,从被子里抽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床沿,对我道:“丁姑娘请坐下来,这事由我来说,亦是一样的。”
此时我猛然发觉,刚才只顾出气,说话未经思索,那末梢一句把她也带了进来。想到这里,我觉得脸有些发热,心中颇有尴尬之意。
“呃――那个――赵姐姐,我可没说你啊。”
赵郁竹摇摇头,道:“丁姑娘,应该由我道歉才是。如此叨扰你家,又害你莫名其妙禁足一天,我真是过意不去。关于发生的事情――”她侧头想了想,道:“因为涉及朝廷机密,你哥未对你言及,也有他的道理。我就大致给你说说罢。昨日,我和你哥哥发现了几个刺客的踪迹,就一路追踪下去,谁知给他们发觉了。我们被关了起来,半夜时又设法逃出,你哥回云州搬救兵,我留下继续监视他们。后来,在捉拿刺客时――”说到这里,她眼帘微垂,“我不慎跌下了湖。”
“哦!”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今早见你受了这样重的伤。”
“后来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大约是他们从湖中把我救起,然后又不知怎的到了你家。”赵郁竹又道。
我不禁目瞪口呆。原来,昨晚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当我安安稳稳躺在床上时,哥哥的性命正存于一线之间,想必一夜未归的父亲也是为此事奔忙。
我们正说话,那绿衣侍女已从外头用着个托盘端来了碗药,又微微躬身道:“姑娘,先喝药吧。”
我歪着头看赵郁竹一口口地喝下药汁,心中疑疑惑惑――这事是真的么?这样一个不胜柔弱的女孩――就算扮成男子,也是文文弱弱的模样,怎能和我哥哥去追捕刺客?
这时,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到珠帘外停住。我转头望去,外间并无烛火,因而光线甚暗,只能影影绰绰见到一条人影。
“赵姑娘,”我隐隐见那人欠身,“这是外头送来的晚膳。”
赵郁竹淡淡道:“张大人,多谢你。”
她的目光突然转向我。
“张大人,劳烦您禀告王爷,天色已晚,丁家小姐需要回自己房里休息了;另外,郁竹身子劳乏,也没什么精神去外面走动,想来也不至于有危险,还请王爷将这院儿的侍卫撤了罢。”
帘外那人恭恭敬敬道:“赵姑娘,王爷不在这里,他今天一直在衙门议事。”
“哦?”赵郁竹微微扬起脸来,“他没把你带在身边么?”
“是,今早王爷吩咐卑职等守在这里,以防不测。”
赵郁竹笑了笑。
“以防不测?什么不测?”她的目光在烛光中闪烁,“刺客都抓住了么?”
“这个――”那人在黑暗中躬身道:“卑职从今早起就一直守在这里,委实不知外面发生的事。”
我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然而到了这里,却至少明白了一件事。
那人继续道:“姑娘若无其他事,卑职就先行告退了。”
“慢!”我噌地跳起来,几步冲出帘外。那人明显吃了一惊,抬起头来观望。两厢打一照面,我是瞧得清清楚楚,这人正是上午在诵芬院门口拦着我不让我出门的家伙!
“你――”我手一指他面门,叫道:“看门狗――” 才想说下句,却觉胸中气息一滞。黑暗中,那人的眼神攸地明亮锐利。
“荷香,送张大人出去罢。张大人好走!”忽然,赵郁竹的声音自帘后悠悠响起。
绿衣侍女自帘后走出。那人躬身施了一礼,再不看我一眼,跟着绿衣侍女匆匆走了出去。
我吐了吐舌头,朝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重新回到床前。
赵郁竹侧头瞧着我,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咦!你干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问她。
她的嘴角微微翘起,“你若知道他是什么人,就不敢骂他是看门狗了。”
“他很厉害么?”我不服气道。
“嗯――”她点点头,“他的功夫,在宫里头算是数一数二的了;况且,他跟的那位主子很不好惹,所以,连朝里有些品级的官员,见了他还要客客气气打个招呼叫声‘张大人’呢。”
“他的主子是甚么人?难道――”我想了想,“难道就是刚才你们说的那位王爷么?”
“不错。”
我吃了一惊,脑中隐隐地现出那条窗下圈椅中的人影,“是不是那个个子挺高,嗯――”
“身上服饰很考究,头发梳得一根不乱,带个金冠,冠上还镶了颗很亮的珠子,是不是?” 赵郁竹忽然接口,眉尖缓缓扬起。
没等我再问,她便回答了我的问题,“他就是允王殿下。
我发着呆,张着嘴说不出话,但又很高兴,说不出来的高兴。但是,荷香叫我去用晚膳。
云湖(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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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独自用罢晚膳再回里间时,赵郁竹仍坐在那里,双手抱膝,眼帘低垂,似在沉思。许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她抬起了头。
“吃完了?”
我点点头,环顾四周,道:“你的侍女呢?”
“刚才你不在时,允王派人传话来,说是明日上午便即动身回横云山庄,荷香先去山庄替我取些衣物来,我总不能老穿你的衣服。哦,对了,这院的侍卫已经撤去,你现在就可以回房去了。”说罢,她依旧垂下头,眼睛出神地盯着烛火。
啊!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但是现在――
我坐下来,两手抵住了床沿,双腿晃悠悠的。我还不想马上离开这里,我要和她聊聊天。
“那么赵姐姐,你明天就回去啦?”
“嗯。”她垂首漫应。
“赵姐姐,原来你真是从横云山庄来的――”
“嗯――”
“赵姐姐,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嗯――”
我转头看她,昏暗烛光下,她的脸庞飘忽不定。
“赵姐姐,我走啦!”
“嗯――”
我站起身来,盯着她,“我真的走啦!”
这时,她神色一震,似回过了神,蓦地抬起头来。
“啊――你等等!”她身子往前倾来,伸出了手, “先别走,好么?”
“可是我觉得你好像没甚么兴趣说话!”我鼓起了嘴。
“对不起,刚才我想事想得有点出神,不过现在好啦!来,坐下来陪陪我,我有点寂寞。”她的手依旧凝在半空中,眼中闪动着哀肯的目光,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它,身子坐了回去。
“好罢,哎――赵姐姐――”,我有些吃惊,“你的手好冰啊,你很冷吗?”那只手,摸上去凉得就跟冬日里的石栏一样。
“是啊,我很冷,”她任凭我将她的手塞回被窝里,“真的很冷。”她看着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长长黑发顺着苍白的脸庞披散下来,垂落胸前。
我让她小心地靠回床栏,又替她将被子往上掖了掖。
我嘻嘻笑道:“赵姐姐,你真的会武功么?真的和我哥一起去抓坏人么?看你现在的样子,我不太相信你是那种人呢。”
“那么,你认为我是哪种人?”她微微扬眉,嘴角略弯,眉目间算是有了些生气。
“赵姐姐,你在宫里当差,对不对?你是一个――”我仰头想了想,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她。我偏头打量她,突然灵机一动,拍手叫道:
“你是一个女侍卫,对不对?”
赵郁竹睁大眼睛瞧着我,神情古怪。过了半晌,她摇了摇头,道:“不对,我不是宫中女侍卫,再说,咱们东越也没有这样的官职。”
“那你是甚么人?你会武功,还和哥哥一起深更半夜去抓刺客,总不会是千金大小姐!”
她默然,想了半晌,又道:“咱们不说这个,说点其他事,好不好?”
“好罢!”我耸耸肩道,“反正你的身份也是朝廷机密,是不是?”
她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我说了出来,你不会信的。”
“好啦――好啦――”我叫道,“不说就不说嘛,别找借口啦!”我低下头,看见自己的两条腿正在左右晃悠,我听见自己说:
“赵姐姐,他真的就是允王殿下么?”
“你说谁?
我抬头看她。她正蹙眉,好像不太明白我的意思,仔细瞧了我一会,才展眉道:“是啊,怎么前几天你没在李府见过他么?”
“没有!”我发觉自己的两条腿晃悠得更厉害了,“那天,贵妃娘娘在总督府召见我们时,他就没到场。好多小姐都很失望呢。”
“哦――”她嘴角忽地一勾,淡淡道,“其实依我看来,这倒是件好事。”
“为什么?”
“因为即使他到了场,也只会令你们失望。”
“不会!”我忍不住嚷道,“今天我见到他啦,他长得比传说中更俊呢。”
她忽然垂首低叹,“傻丫头,有些人的内心可远没有他的外表那样光鲜呢!”
“你说他么?”我疑道。
她没有应答,抬起头来凝视了我一会,道:“再说,他不会看中你们云州的任何一位姑娘的。”
“为什么?”
她这句话着实不客气。我先是一愣,接着就有些气愤。
“赵姐姐,你可别小看我们云州的姑娘!模样好脾性好的多着呢!比如我的好友,总督府的李秀怡,不仅长得美,而且性情也好,又懂诗文,你怎么能说允王就一定瞧不中呢!”
“哦?你说的是云州总督李宗列家的小姐么?”
“是啊!”
她的眉微微挑了起来,“假如李宗列做了永州总督,那他的女儿,允王总还有七八分能瞧上,但如今是别想的。”
我有些费解,“这跟她父亲有甚么关系?”
“允王要选一位王妃是没错,可是他只会在朝廷权臣家的小姐们中选,只有这样,他才能与权臣结成最巩固的姻亲之盟,壮大他自己的力量。那李宗列既不是皇上身边的近臣,又不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只是个地方官吏,允王怎么会选他的女儿?所以――”她目光一转,到了我脸上,“模样性情有什么紧要的,有个好出身才是最重要的。”
“若他选了一位不喜欢的女子作王妃,那今后的日子岂不很无趣?”我讪讪道。
“呵――”她忽地冷笑,“那怎么会?王妃娶了来,过了几年自然会给他生个一男半女,这样姻亲之盟就算彻底巩固,地位权势自然更加显赫,这天仙一般的姬妾难道还少得了么?只是可怜那位原配――”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有些喑哑,“从此以后就成了王府的摆设,只能在寂寞孤苦中了结一生。”说完,她垂首默然,清澈的眼里映着两簇火苗,一上一下地跳动着。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自古以来,帝王贵胄家只将富贵奢华的一面亮给世人,其他卑鄙龌鹾的事都是藏着掖着的。”她的脸仰了起来,眼睛注视着头顶的纱帐,“出身王孙公侯家的小姐看上去光彩夺目,其实注定要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没有谁逃得过!”
我张了张嘴,说真的,我还有些似懂非懂,但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冷冷的味道。我搓了搓发凉的手,望望珠帘外的窗户,这春天的夜晚还是有些冷啊!然后,我又瞧见了那张圈椅。
“不对不对!赵姐姐,允王殿下他不是那样的!你不知道,在你昏迷不醒时,他为你延医请脉,亲自过问你的伤情,还在那里坐了许久。”我指指那张椅,“后来,还派人在外面守着你!”
“呵――”她侧头看了我一眼,发出一声轻笑,“傻姑娘,咱们永州城中表里不一的人可不少,而这位允王殿下就是此中之高手。我若死了,会有很多人去找他的麻烦,所以他只能派人看着我;然后再把你关在我这里,时时提醒我不要轻举妄动。”
“什么?”我听不懂。
她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赵姐姐,你很了解允王殿下么?”我追问。
“咱们可不可以不再谈他?”她皱起了眉,“我对这个话题有些厌倦了。你和我说说云州的风物,好不好?”
“不!”我直嚷道,“你把他说得那么坏,我要弄弄清楚的!”
“好罢,”她的神色有些无奈。
“你很了解他么?也许是你不熟悉他呢!”
“我怎会不熟悉他?我认识他很久啦,而且,我还曾是他的……。”
“他的甚么?”我凑近她的脸庞,又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今天我是怎么了,为什么别人说的话我都不很明白,而且还听不清楚。那最后两个字,凭我的直觉,一定很重要。
“黄――沙――?”我依着她的嘴形重复她的话。
她突然直视我,一字一句道:“我是他的皇嫂!我们是叔嫂关系,我是他的大嫂,他是我的小叔!你说,我怎么会不了解他?”
这回,我可听得够清楚了!然而,我只能张大了嘴,呆呆地望着她。她也歪着头瞧我。我的目光缓缓扫过她苍白的脸,脖子里的淤青,手臂上缠着的布,一头散乱的长发,忽然,我格格笑了出来。
“你又哄我!你若是允王的大嫂,那岂不是嫁给了他的兄长,他的兄长,不用说,自然也是位王爷,那你岂不是王妃?可是――”我左右打量她,“可是天下哪有不在王府里好生呆着,半夜三更跑出去抓刺客的王妃?还弄得这么狼狈!”我笑得捂住了肚子,“赵姐姐,你不是蒙人么?”
她静静地瞧着我笑,叹了声,又道:“如果我告诉你,此刻住在横云山庄的贵妃娘娘是我的姑姑,你会不会笑得更厉害?”
此话一出口,我自然更是乐得前仰后合,“哈哈!赵姐姐,你当我丁晴是乡下小丫头么?正巧了呢,去年开春我和母亲去永州拈花寺游玩时,恰见到了贵妃娘娘和她的侄女赵家小姐也在烧香,那位赵小姐长得花容月貌,举止娴雅,真真有大家闺秀的派头,连李秀怡也比不上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赵姐姐,我说句话你可别生气,虽然你长得也不错,可还是没有那位赵小姐漂亮呢!”
她点点头,低低说了句话,我没听得清楚。
“赵姐姐,虽然你也姓赵,但永州赵家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冒充的。我父亲和哥哥都说起过的,赵家是咱们东越的皇亲国戚,比如此时在横云山庄的贵妃娘娘,就是出自赵家,嗯――还有――”我想了想,道;“去年太子选妃,又是选了赵家的一位小姐,我原本以为定是那位在拈花寺见过的赵小姐,后来一打听,竟不是的,而是另一位赵小姐!”我晃了晃头,“这个赵家,也真是厉害,怎会有本事生出那么多漂亮女儿来!想想看,我在寺中见过的赵小姐已经够美的了,而那位太子妃,岂不是美得厉害?”
这时,赵郁竹突然摇摇头,道:“不对,你说错了,太子妃没有那位拈花寺的赵家小姐漂亮。”
“为什么?”
“因为――”她忽然将身子倾向我,“因为我就是太子妃!”
她的眼睛被点点烛光映得亮晶晶的,脸上乌眉斜斜挑起,眉梢有一丝捉摸不定。唉――虽然我能很清楚地看见她的脸,可是我却看不懂她。
“你――你说什么?”我的心开始咚咚地跳,而且越跳越厉害。
她定定地瞧着我,眉毛越挑越高,嘴角也缓缓上弯,突然,她格格笑了出来,倾身过来抱着我的肩,“傻丫头,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哪!我不是早说过的么,我们永州表里不一的人很多,不巧我正是其中一个呢!”
“啊――啊――”要不是她抱着我,我听得差点跳起来,“赵姐姐,我在这里好心陪你说话,你却逗我玩!”
她俯在我的肩上,笑道:“甚么好心!你无非是想多问我一些有关允王的事,我为什么就不能逗逗你?”
“你真是坏死啦!”我有点恼羞成怒,用力捶了捶她的后背,“你一会儿冒充男人,一会儿又冒充赵家小姐,还敢冒充太子妃!”
她的头伏在我肩上,身体不停地颤抖,我只当她笑得厉害,没好气地推开了她,“好啦好啦!不陪你说啦!你的身子冷得要命,好像才从冰窖里捞出来似的,连带着我也浑身打战,我要回去睡觉啦!啊――你怎么――”她的头离开了我的肩,虽然低垂着,但是我却清楚地看到,那张晶莹如玉的脸庞挂满无数眼泪!
“赵姐姐,你怎么啦?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我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刚才你那几拳正好打在我的伤口,我痛得受不住,才这样的。”她的眼睛闭上又睁开,无数泪珠又自眼眶里汩汩流出。
“唉――唉――”我跺脚叫道,“谁叫你冒充太子妃啊!那位太子妃命不好,才当太子妃没几天,太子就病死了。赵姐姐,你也不用为了蒙骗我,就那么触自己霉头吧,这可不是遭报应了么!”
她侧趴在枕头上,牙齿狠狠咬着嘴唇,表情十分痛苦,流出的眼泪将枕头湿了一大片。
“那我去叫大夫啊!”我道。
她伸手拉住了我,摇摇头,喘息道:“不要紧,休息一下就会缓过来的,夜很深了,你赶紧回去睡觉吧!”
“你真的没事么?”
她点点头,笑了笑,只是伴着一双泪光盈盈的眼,有些怪异。
我扶着她躺下去,又给她盖好了被子。我转身走了几步,想想又回过身,“赵姐姐,刚才你说的话都不是真的,而且允王殿下也不是那么坏,是不是?”
她侧过头来望着我,“你原先觉得他是甚么样,那他就是甚么样。”
我点点头,正准备转身,她突然又叫住了我。
“我好久没这么畅快地跟人聊天了,相信从今以后,也不再会有了,谢谢你!还有――”她顿了顿,“刚才我说的话,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比如,表里不一的人真的很多,你要小心些。”
我应了一声,跟她道了声晚安,掀开珠帘走了出去。迈出卧房前,我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珠帘后,烛光隐隐,赵郁竹脸朝里,侧身躺着一动不动,不知是醒着还是睡去了。
云湖(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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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上午,一队士兵拥着两辆马车,静候在丁府大门外。车辕旁,允王抱臂而立,他薄唇紧抿,剑眉微扬,锐利目光穿过大门,落在院内某人身上。
“丁兄,小晴,那么郁竹就此告辞。”郁竹向丁家兄妹深施一礼。她身穿莲青棱锦裙,外罩一件浅玫瑰色斗篷,浓密的乌发堆在脑后,斜插一根剔透的白玉簪。素净的脸上,两颊还透着些苍白,只是一双眸子仍旧深邃明亮,闪烁有神。她自幼习武,身体强过普通女子,昨日又好生调养了一回,因而此时已能行动自如。
丁迅和郁竹分手后,和二度兄弟刚回到雪浪村,便遇到了循迹而至的允王,与他的父亲丁桂龙。允王没有和他多说什么,直接就问赵郁竹的行踪。问明情况后,这位俊逸清贵的王爷不顾随从的劝阻,执意亲自带兵去东鸭岛擒刺客。这位凭空出现、貌似秀逸娴静的赵郁竹赵小姐的身份也颇为神秘,她身怀武功,女扮男装,先助他查访到刺客踪迹,后又在东鸭岛孤身力擒刺客,最后竟与刺客一起坠入湖中,幸得允王与众人倾力相救,才挽回一条性命。
自东鸭岛归来后,允王未说明原因,直接将赵郁竹安置在丁府。丁迅随父亲在官场历练多年,正是少年老成。他虽有满腹的疑问,却又深知对某些事情决不能过分好奇。既然允王没有多说,那自己也不能多问,更不敢贸贸然去诵芬院探访郁竹。
那丁晴也受了父兄的告诫,虽然年轻娇憨,但此刻也不敢多话。
兄妹两人客客气气向郁竹行礼道别,远远望去,活脱一幅大户人家公子小姐的临别场景图。
郁竹转身迈出丁府大门,走过允王身边,由一旁的荷香扶着,登上了马车。她回身最后望了兄妹两人一眼,微笑着颔首道别,然后矮身坐进了车里。
允王的目光在丁家兄妹身上转了两转,依他的性子,原本对漂亮女子的兴趣多些,然而今日,那目光偏在丁迅身上多逡巡了几遍。丁迅立觉嗖嗖的凉意自背脊窜起。允王却又低头,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自嘴角漾出,然后一个转身,跳上了车。
春日里,一行人由侍卫总领张帷领着,朝山庄缓缓而行。
郁竹刚坐定,就见软帘一掀,以为是荷香,谁知来人剑眉朗目,美冠华服,却是允王。他在郁竹面前坐下,一抬头见到她的目光,便笑了笑,道:“这是本王的车。”
“荷香呢?”郁竹挑眉。
“她坐后面那辆。”允王随着她一同挑眉,“若你觉得咱们孤男寡女同处一车不合适,那请上她那辆。只是这车由本王命人特制,坐卧行动颇合人心意;你受伤未愈,这里离山庄尚有一段路程,本王劝你还是领了这份好意,何必委屈自己硬去坐那辆狭□□仄的车子呢?”
郁竹早觉此车不同寻常,车厢异常宽敞,光线又十分充足,浑没有坐一般马车时常有的空间局促感。车壁的窗格镶着透明的水晶,覆着薄纱窗帘。她抬头向上望,立刻明白了光线充足的原因,只见车顶竟还有一个镶了水晶的大窗格。车厢内陈设华贵,两边的坐垫均是用上好的锦缎缝制而成,左右有磨得溜光的乌木扶手,车中间用张乌木茶几隔开,地上还铺着厚厚的地毯。阳光穿过头顶窗格里的水晶斜射进来,照得满车厢流光溢彩。
“到了夏天,窗格两边的木板可以合拢来隔断烈日。”允王见郁竹目光久久停留在车顶,便也抬起头来解释了一番,眉宇间颇有些得意,“这窗格可是本王亲自设计的,别的还好说,只是寻找这么大块的水晶,可费了不少心思。”
这辆马车正是允王平日的风格,郁竹蹙起眉,只是刚才竟没察觉出来,此时若下去,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了……
允王瞧着窗外缓缓后退的树木,不经意道:“那丁迅――兄妹似乎还有些不舍,本王倒没想到,你原来还有些人缘的。”
郁竹没有作声,身子倚向靠垫,手肘搁在扶手上,手则轻托下巴,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允王又说了几句,均未得到回应。他却不生气,挑眉凝神,瞅了她好一会,然后,从袖中取出三五张纸,低头翻阅起来。
车厢里安静下来。
车轮碾过细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郁竹听有些心烦。她睁开眼睛,窗外大片的绿野映入眼帘,点点的阳光在茶几上有节奏地起落跳动;望向对面,允王斜倚软垫,眼帘半垂,依旧在读着什么。
忽然,允王像是感应到了甚么,眼睛从纸上移至她脸上。四目相对,她发觉那人眼眶下有些淡淡的阴影,眉梢眼角间也颇见疲惫之意。她心中略动了动,这位王爷,素来极其注重仪容修饰。
允王见郁竹不住打量自己,也有些明白她的意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本王现在的模样,是不是很糟糕?”
郁竹动了动身子,没接他的茬,问道:
“刺客都抓住了么?”
“三死一失踪。三个死于乱剑之下,那个与你一起坠入湖中的,虽经多方打捞,却一直没有下落。”允王忽地抬头,黑眸闪闪, “他没你幸运,身体直接撞到了礁石上,西疆人大都不会水性,所以他活着的可能性不大。”说完,他依旧盯着她,额头的青筋簌簌跳动,似要发作,却又不知为什么,终究没发作起来。
“应该还有两人――”郁竹避开他的目光。
“哦?”
郁竹将昨日清早在湖边遇见的事情诉说了一遍,又道:“蓝衣人,还有那个船夫应是刺客事件的重要线索。”
“可是昨日本王命人将小岛彻底搜索了一遍,并未发现其他人的踪迹。”他低头沉吟道,“两人自然不会凭空消失,那么,他们去哪了?”他凝神想了想,抬起眼眸,笑道,“郁竹,我猜你也一定想到了。”
“他们自是混入士兵队伍中了。”
允王击掌道,“不错!本来队伍中突然多了两个陌生人,是很容易被发觉的,可如果他们本就是士兵们十分熟悉的人,那混迹其中就相当容易了。据此看来,那两人很有可能是云州官府中人!这样就更证实了一件事情!”
“若王爷命人将那日去东鸭岛的士兵筛查一遍,一定能得到线索。”
允王摇摇头,笑道:“不管是西疆人还是蓝衣人,都不过是替人跑腿的小角色,就算真找着了,本王也没多大兴趣,本王感兴趣的是他们的幕后主使。”他右手食指曲起,轻叩桌上那几张纸,“其实自那夜山庄发生刺客事件后,本王就猜此事与咱们内部脱不了干系――这几个西疆人对庄内地形也恁熟了些!所以,我立即飞鸽传书至永州着人调查。今日清早,回函就到了这里,函中所写果然证实了我的猜想!嘿嘿,有道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郁竹,你猜朝廷之中谁是在一旁暗笑的渔翁?”
郁竹摇摇头,“这是朝廷之事,郁竹不想多问。”
“呵!想必你也心中有数!贵妃娘娘和你若出了事,你的表哥,我的二皇兄平王会或多或少怪罪于我,目前还算相安无事的允王与平王自然交恶,而本王也不是好相与的人,这样就少不了一场争斗。说实话,本王来云州前还真没料到他们会出这招。可是他们没算到,我们聪明勇敢――勇敢到连性命也可以不要的赵大小姐半道杀出,将一场即将到来的宫廷巨变消弥于无形。”他的眼睛直视她,唇角微微抽搐,“郁竹,本王真是佩服你,佩服得紧!本王一定会将你舍身为国的事迹禀明父皇!”
“关于郁竹的事,烦请王爷不要在皇上与娘娘面前多提。”
“为什么?父皇必定会给你很多赏赐的。”允王的目光有些冷峻,带些嘲弄。
“王爷,”郁竹忽地抬眼,正瞧到允王故作不解的模样,她冷冷道:“看在郁竹为您解决了一道难题的份上,还请您帮郁竹这个忙。况且,刺客之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您来云州才发生的。”
“嗯,这倒是实话,”允王搓着下巴,“若是二皇兄来,就不会有那么多事。可是,你知道本王为什么要来云州吗?”
郁竹摇头,他的举动确实令人费解;其实,他这半年来的举动令所有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允王是典型的京城贵公子,风月场的常客,喜爱风流奢华的生活是出了名的。但在一年前,他突然去了西疆战场。西疆属东越边域,荒漠连天,风沙遍地,除了西疆叛军,还有大批流寇出没。对于这位王爷的决定,满朝文武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因为太子病势沉重(当时太子尚未去世),允王眼光长远,欲立战功来树立自己的声望;有人则想不通,这位王爷不谙武功,平时出行还需带大批侍卫以策安全,到了西疆岂不是羊入虎口!王爷聪明练达,不会连这点也没想到罢?半年之中,随着允王屡破敌军、连克数城,持前者看法的人日多。此时,允王突然回了永州,按理说,他应该在宫中承奉皇上,或者在王府之中好好享受久违的生活,可是只过了两日,又护卫着赵贵妃来了云州。
允王见她半天没有作声,笑了笑,身体后仰至靠垫,道:“本王这次来云州,说真的,全是为了你。”
云湖(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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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郁竹挑眉,她完全没想到允王会如此作答。
“本王原打算前几日就去找你商谈,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竟无暇与你会面,嗯,就乘此机会与你说了罢。”
“王爷有什么事?”郁竹皱眉疑道。
允王笑了笑,道:“事情是这样的,本王刚回永州,就发现你家热闹得很,访客不断。好奇之下 ,便派人去打探,原来是你父亲――咱们东越的金吾将军,正为长女郁竹谋划亲事,那些人,就是上门提亲的!“
郁竹身子震了震。允王唇角轻勾,不动声色道:“提亲之人可都不简单哪!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扳起了指头,“头一个是镇国公牛清,想把你说给他的孙子牛继宗,那个牛继宗,你也该认识的,就是从小到大一直跟在我二皇兄你表哥屁股后面团团转的那个小瘦个子,如今倒挺出息的,不仅是二皇兄的左右手,而且家里亦是人丁兴盛,六畜兴旺,虽然年纪才二十出头,但姬妾已娶了七八房,儿子也生了三四个,呵――说实话,本王倒真羡慕得紧。郁竹,你若嫁过去,立时便能当个现成的娘,其实也蛮合算的。”
一只搁在桌角的纤纤素手,指甲尖因为用力,已经微微泛白。
允王只当没看见,兀自说了下去,“第二个是平原侯蒋开涌,替他的儿子蒋子宁来说媒,那个蒋开涌,本是棵墙头草,哪边风大就往哪边倒,如今听说赵府招亲,就来捡便宜。蒋子宁的家世,虽说比牛继宗略逊一筹,但那蒋府,却有‘永州胜境’之美誉,你知道为什么吗?”
郁竹冷冷瞪着允王,未发一言。
允王撇眉道:“这位蒋公子,平时最爱逛妓院,所以认识很多红牌姑娘,后来又索性一古脑儿都娶回了家作姬妾。每逢宴客之时,这些艳丽姬妾就亲自上阵为宾客表演歌舞,据说个个身姿曼妙,舞技了得,看得客人们简直想赖着不走。你说这样的地方是‘胜景’不是?”说到这里,他啜饮一口茶水,懒散后仰至靠垫,一条浓长的眉毛扬起,眼睛眯缝着,似乎有点陶醉;然而不多时,他又换了副愁眉苦脸的样儿,道:“可惜本王与平原侯关系平平――”他连连叹气,忽地又笑道,“郁竹,你若看上了蒋子宁嫁进了蒋府,可别忘了邀本王来做上几天客,也好让本王也见识一番……”
允王尚自东拉西扯,郁竹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王爷,我的事与您无关!”
“你别急,”允王摆摆手道:“就快说完啦!嗯――上门提亲的还有定城侯谢鲸、锦乡伯韩齐、神武将军戚建辉等等,总之全是世家公子。郁竹,包你回去挑得花眼。”
一只素手蓦地平摊在茶几上,指尖往下用力按去,“我家女孩儿十来个,盛梅她们都到了出嫁的年纪!王爷怕是误会了罢!”
允王懒懒摇头,“赵盛梅她们,都是你老爹姬妾所生,出身卑微,怎配得我朝世家豪门的公子!而你,却是嫡出,母亲虽早逝,但你永远都是本朝南安老郡王的外孙女。那南安老郡王,是我朝屈指可数的异姓王之一,手握重兵,雄踞一方,若与他有了姻亲关系,嘿嘿,那样的背景可就深厚得异乎寻常了。前些年大皇兄在世时,这帮人只敢在旁觊觎,如今大皇兄过世,他们怎不跃跃欲试?郁竹,你已年过十九,你父亲是铁了心要嫁你出去的,依本王看,这次你决计逃不过!”
“王爷――”郁竹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我的事,与您无关!请您不要再说了!”
允王看着郁竹逐渐发青的脸,剑眉一挑,继续道,“急甚么?听本王说下去么!本王与你相熟,素知你心性儿高,除了大皇兄,任谁也瞧不上的;另一方面,本王年纪已然不小,这次回朝父皇略透口风,拟为本王选一位家世、品貌上佳的女子作王妃。郁竹,说到这里,你也该明白了――咱俩都需要一桩婚事。你可以籍此摆脱这些提亲者,而本王,亦可以藉此打发那些傻丫头。”说着,他忽然打了个哈欠,有些意兴阑珊,“全东越家世、品貌上佳的女子统共就那几位,本王全都认识,若有兴趣,早娶了回来不是?反正同样是娶亲嫁人,倒不如我俩互相帮忙,侯门千金配皇孙公子,彼此门当户对,相信也没人反对。本王又不屑与旁人一起挤在你家花厅里,所以才忙忙跑来云州,直接找你商议这桩利己又利人的大好事。所以,郁竹――”
允王看着她,轻轻抬眉,道:
“你嫁给本王作王妃,好不好?
郁竹怔怔地瞧着他,但是她实在太累了,没有力气想太多的事,所以,她只是摇了摇头,道:
“王爷,很久以前我说过,我们不合适的!”
允王望着她,浓长的剑眉在阳光下闪着淡淡的金辉。
“别轻易回答,再好好考虑罢!女孩子总要嫁人的!嫁了本王,你尽可以在允王府里,继续做白日梦;你看着讨厌的人,只要说句话,本王替你赶人,叫他们要多远滚多远!偶尔――”他的眼里闪过一丝讥诮,“你也可以缅怀一下旧时光,不过咱俩丑话说前头,成天想着以前的人和事,那可不行!”
一只手自黑暗中伸出,穿过阳光,越过茶几,停在她面前。这是一只完美得没有任何瑕疵的手,指形修长,指尖微翘,指甲则修剪得平整光滑。
“啊――郁竹,有这么多世家公子抢着要娶,还有一位年轻英俊的王爷当面求亲,这等风光之事,可不是每个待嫁姑娘都轮得上的。来,别一本正经杵在那里装矜持了,坐到本王身边来!你可一直是本王想要的女人哪!”
郁竹抬头直视允王,神色平静,“王爷,很抱歉,我真的不能答应你。”
允王脸色攸沉,“那么,你已经想出了摆脱亲事的办法,或者说你愿意嫁给牛继宗、蒋子宁?”
郁竹闭上了眼睛,“回永州后,我会立即入宫晋见皇上,求他答应让我为太子殿下祈福三年。祈福期间,我不言嫁。”
允王的身体明显震动了一下。
“父皇他不会答应的!”他的声音有些不稳,“皇兄临终前,已经哀求父皇下旨撤去你的封号!如今,你没名没份,父皇凭什么答应你?”
“凭太子殿下曾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郁竹淡道。
允王猛地抽气,身子前倾至茶几边缘处,脸容暴露在阳光之下,一双眸子仿佛燃起了火焰,“赵郁竹,本王佩服你,前日想自尽,今日就想到了什么‘祈福’!怪不得永州人交口称颂太子妃的‘贞洁淑仪’。哈!好个娴淑善太子妃!好个贞洁淑仪的太子妃!好个不忘前情的太子妃!本王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三年以后呢,本王问你,三年后你待如何?”
郁竹将目光投向窗外,淡淡道:
“三年后的事,三年后再说罢。”
允王端起茶几上的茶碗,喝了一口,忽然咳嗽起来。他将茶碗往桌面重重一放,茶水四溅。
“赵郁竹,你醒醒罢!大皇兄已经死了!死了!”他大喝道。
郁竹皱了皱眉,神色有些恍惚。她喃喃道:
“谁说他死了?他从早到晚,一直在我身边的。”
疏疏密密的枝杈在头顶的窗格中闪过,细碎的阳光洒落车厢。
允王盯了她好一会,然后,拉了拉身后垂下的丝绳。车外叮叮地响起了铃声。车厢轻震,窗外不断倒退的景物静止下来。
允王移至轿帘旁,回头冷冷瞧了郁竹一眼,“本王恭喜你,看来你又找到一个藏身之处!皇兄在天之灵,亦可瞑目!嘿,你聪明,你会武功,可那有什么用?你从小就只肯生活在虚幻的世界中,如今长到近二十岁,依然如此!赵郁竹,你永远都是一只冥顽不灵、愚不可及又自以为是的缩头乌龟!你有今日,完全是自作自受!”
他扭头掀开帘子,身形顿了顿,冷冷道:“刚才的提议只是本王心血来潮,姑娘既然无意,本王也不会勉强!本王自会回永州找下一个愿意做允王妃的女人!”说完,他一低头跃了出去。
咯地一声轻响,马车继续前行。郁竹一手支颐,星星点点的阳光洒落她乌云似的秀发上。窗外,一只白色大鸟箭一般掠过空旷的原野。
云湖(十六.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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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竹回山庄后,立即去见了贵妃娘娘。
倚澜堂内,郁竹没隐瞒什么,直接将这两日的行踪禀明了娘娘。娘娘无言地盯了郁竹半晌,只温言询问了几句,便命她回房好生休息去。
望着郁竹离去的背影,娘娘倚着软榻,深深叹了口气。
当日郁竹与荷香外出后不久,房中侍女就已发觉。一直等到日落时分,见主人仍旧未归,几个侍女只得去禀告娘娘。娘娘虽有些吃惊,却也没乱方寸,斥了侍女几句,略想了想,便命人去通知允王,要他派人早些将郁竹寻回。
在永州之时,郁竹除时时入宫陪伴大皇子之临外,就已经常女扮男装孤身外出。娘娘发觉后,曾一度要求兄长赵养性好好约束自己的女儿,岂料兄长只是摇头叹息,神情苦恼之至。后来,尤其在发生了几桩事情后,娘娘也如同自己的兄长那样,渐渐对郁竹外出之事睁只眼闭只眼了。
只是――这几日她有伤在身,又忙忙地往外跑做甚?
当日晚上,允王派人回来禀报,说郁竹外出恐与刺客有关,娘娘这才有些明白过来。果然到了第二日上午,允王又派人传来消息――官兵已在刺客藏身之处找到了郁竹。
娘娘垂首揉着太阳穴。作为一个阅尽世态的深宫妇人,作为赵养性的胞妹,她对赵家每个女孩的动向都了如指掌,在她的教导之下,赵盛梅甚至成为永州城最负盛名的大家闺秀;但她,永远都无法触到赵家最重要的女孩――长女郁竹的内心。
转眼之间,半年已过,如今的郁竹,非但出落得愈发美貌,连性情举止也愈发沉稳,只是――那眸子中闪动的光芒也愈发深幽清冷了。
这个姑娘,正在远离这个世界,恐怕再也没人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娘娘心想,以前,倒还有个晏之临。
她与晏之临,究竟谁死谁生?
是夜,云州总督府。
春日的夜晚,亦是风情万种。柔媚的乐音丝丝入骨,萦绕花间;空气中充斥着绵软甜腻的气息,一缕一缕,扑人鼻端。
轩敞的厅里,正摆开了一场饯别宴,在场诸人都甚尽兴,包括李宗列、云州各部长官,以及――王爷。
高高坐在上首的王爷手执酒盏,一口一口啜饮着,两只眼睛则盯着场内,目光仿佛生了根一样。
一张楠木交椅里,坐着个身披紫色薄纱的美貌女子,露着一段洁白似莲藕的手臂,素手轻拢慢捻,弹奏一支琵琶曲;另一个红衣女子则手执象牙板,长袖翻飞,正婆娑起舞。两个女子轻颦浅笑,极尽妍态,端的是春色撩人。
王爷笑得简直合不拢嘴,不停地喝酒,又不停地示意旁人给他斟酒。
舞毕,一双丽人衽裣施礼,诸人少不得一阵鼓掌,王爷则鼓得特别起劲些。
丽人眉眼盈盈,款款走入席位,一左一右,紧挨王爷坐下来。
王爷笑吟吟地左瞧右瞧,眉毛一跳一跳,开始询问两位美人的芳名。
莺声呖呖中,王爷得知左面这位紫衣美人叫做惜惜,而右面这位红衣美人叫做拾香。
惜惜、拾香端起酒盏娇声劝酒,王爷也恁爽快,酒到必干,点滴不剩。
众人见王爷兴致高昂,便纷纷来凑趣。一个矮胖的、长了一部黑须的官员过来敬了王爷一杯酒,又笑道:“王爷,您倒说说看,我们云州女子比之永州女子如何?”
王爷朝两边瞧了瞧,呵呵笑道:“大大不如,大大不如啊!”
惜惜闻言,扭身娇嗔道:“王爷,您怎么一点面子也不给奴家!”
王爷哈哈大笑,“本王是说永州女子大大不如云州女子,你生什么气呢?”
拾香笑道:“人常说永州女子艳若牡丹,想那牡丹乃花中之王,可见还是永州女子高一筹。”
王爷摇头笑道;“牡丹也就寥寥几朵,牵牛花倒是不少,更有那摸也摸不得的刺儿玫,稍碰碰,就沾一手刺儿,怎比得上云州又红又紫的丁香这般可人意呢!”说完,他在拾香雪白的柔荑上摸了一把。
惜惜瞧见了这番小动作,吃吃笑道:“定是王爷想占刺儿玫的便宜,不曾想反给扎了一下,所以在这里抱怨呢。”
王爷听了,转头冲拾香笑道:“你家姐妹好生厉害,怎么才三言两语,就把本王那一点子小秘密全掏了出来呢!”
拾香抿唇笑道:“王爷,奴家教您一个法儿,把她灌醉了,包管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于是王爷扯着惜惜的衣袖,硬是灌了她几杯,而自己也少不得给灌了几口。
大厅里,灯烛亮如白昼,众人均已东倒西歪。王爷似也不胜酒意,脸颊上悄悄飞了一抹酡红,却更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涂丹,坐在两个姿容顶尖的美人中间,竟也毫不逊色。
李宗列心中得意,什么叫投其所好?这便是了。
这位叱咤西疆战场的王爷,到底一头栽进了温柔乡。
他微微笑着,端起了酒盏。
突然,他看见王爷回过头来,冲他举起了酒盏,似要敬酒,他赶忙举盏,起身,忽听王爷缓缓道:
“李大人,云州果然是块宝地,山水丰美,人物标致,本王喜欢得紧,不如咱们打个商量,你把云州总督之职让与本王,行么?”
李宗列心中一凛,只见王爷似笑非笑,一双黑眸正望定他,眸光逼人,全无半分醉意。
宴毕。
寂静的花厅里,王爷正襟坐着,垂首啜了口云湖翠竹后,抬头瞥了眼拱手站立一旁的李宗列,淡淡道:“李宗列,你知罪么?”烛光下,王爷薄唇微抿,神色亦是淡淡,不复半点狂狷之态。
这副架势,明摆着是要来算这几日的总帐了。
李宗列撩衣跪倒,颤声道:“下官――下官知罪。”
王爷神色不动,又道:“云州城守备松弛,给西疆人钻了空子,若不是有人暗中帮了忙,险些酿成大祸。皇上震怒异常,命本王彻查此事。李大人,你身为总督,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依本王看,你头上这顶乌纱帽,怕是保不住了,非但如此,就连你项上这颗人头,甚至连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有危险。”
“王爷!”李宗列汗如雨下,连连叩首,“此番刺客之事,确系下官一时失察,致使娘娘受惊,但事出突然,下官也始料未及,望王爷明鉴,从轻发落。”
王爷冷哼一声,“刺客容貌极殊,偏能轻易混入云州,闯入守卫森严的横云山庄,事败后又能全身而退,隐匿得无影无踪,凡此种种,李大人,你能给本王一个合理的解释么?”
“这――”李宗列俯首,“下官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呵!”王爷的身子突然前倾,眼中寒意慑人,“百思不得其解?好!本王来给你挑明,李大人,你这云州府衙内有人与刺客互通声气!什么事出突然?什么始料未及?分明是早有人为刺客作了周详的安排才是!”
“啊――”李宗列脸色苍白,冷汗涔涔而下。
“大人这么紧张做甚?难不成那人便是你么?”王爷眼睛里,杀气隐现,口气却甚低柔。
“王爷!”李宗列连连摆手,叩首不止,“下官对皇上、对朝廷一向忠心耿耿;再者,‘里通敌国’是灭九族的大罪,下官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担这罪名啊!请王爷明察!”
王爷也不答话,只是冷冷盯着李宗列,目光锐利之极,仿佛能洞穿人的心扉。
突然,低笑在王爷喉间滚动,继而,“哈哈哈――”朗笑声在清冷的花厅里回荡开来,“想大人累官至总督之位,必是极明白之人,怎会傻到为夷邦卖命?本王只是随口说说,大人何需紧张至此?”
“王爷――这真是――”李宗列松了口气,又拭了拭额上的汗。
“只是――”王爷皱了皱眉,身子又坐了回去,“皇上既已下旨彻查,那此事必不能不了了之。若找不到那幕后主使之人,本王也只有――嗯,只有将大人你作为一个合理的解释,交与皇上,一则复旨,二则平王那里也有交待。”
李宗列喉咙有些苦涩,自己面前明摆着两条路,一是找出幕后之人将功赎罪;二是拿自己的人头去顶罪,说不定还要搭一家的性命。
“王爷,下官自当尽心竭力,找出那主使之人。”他叩首道。
“嗯,”王爷点点头,站起身,走至李宗列身后,拍了拍后者的肩膀,“你尽管放心办事去,皇上那边,本王自会替你说话。”
“是,王爷。”
“你要仔细回想这几日来手下人的举动,尤其是那日随本王一起去东鸭岛抓捕刺客的人,要特别注意,若想到了什么,或查到了什么,立即来报。切记,此事需得暗中查访,不准走漏半点风声,以免打草惊蛇,知道么?”
“是,王爷。”
“唔,”王爷转过身,仰脸望着门外黑沉沉的天空,嘴角微微抽搐,喃喃道:“这回,本王就不信揪不住你的狐狸尾巴!”
李宗列垂首跪在地上,看不见王爷的脸色,但那话语里森森的寒气还是令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心中忽然有了怯意,一抬头,却见王爷正盯着他。
“怕什么?天大的事,有本王担着呢!”王爷扬眉道,显是瞧破了他的心事。
“啊――本王该回去了!”王爷突然提高了声音,并向外走了几步,却又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道:“今晚大人安排得甚周到,本王很尽兴,尤其是那两个美人儿,很不错。可惜本王要务缠身――”他摇了摇头,神情惋惜,“你替本王多赏些银两给她们罢!”
王爷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来,李宗列微一愣神,立即躬身称是。待他抬头,门口早已空空荡荡。
二日后,贵妃娘娘带着郁竹和田妃、郭妃等,由允王护送着离开了横云山庄。李宗列及云州官员立在城外官道上,目送这支长长的车马队伍迤逦远去。
不管是愿,还是不愿,这春色旖旎的云州、山高水阔的云湖,总是渐行渐远,缓缓淡去了。
尾声。
(一)
太阳已经沉落了,最后一抹彩霞挂在远山的顶端,留下一笔淡淡的嫣红。
她抱膝坐在冰凉的石阶上,身后是两扇紧闭的门,她没有勇气走进去。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坐了多久,但是暮色已不知不觉涌至,傍晚的风带着几丝凉意向她袭来。她不由缩了缩身子。
半年未曾打理的花圃里,郁郁的野草正与正主儿芭蕉、海棠分庭抗礼;蜿蜒伸展的灰色鹅卵石甬道上,残枝枯叶落了一地,一只灰色的小壁虎匆匆爬过去,突然又扭身钻进了道边的荒烟蔓草中。
沿着墙根生长的一溜儿灌木,如今正是葱笼茏茏,上面满缀着艳色的小花。
转眼又是一个蔷薇花盛开的季节啊!
怒放的花儿在和风中摇颤。
“飒飒――飒飒――”
“郁竹,只准看不准碰哟!”
“呀!你这丫头,给刺儿扎疼了不是?”
“别乱动!这刺儿有毒呢!”
他用针挑出硬刺儿,小心地用嘴吮吸冒着血珠的手指头,然后用布巾一圈圈地密密缠起,一直缠到郁竹跳着脚保证下次绝不再犯为止,这才笑眯眯地把个裹成小萝卜的手指头还给她。
“谁让你不听我话呢!”他的眼睛总是笑得弯弯,眸子则清澈得如同汩汩流动的山泉。
蔷薇花盛开的季节里,她总是不听话,去摘美丽的花朵儿。
蔷薇花盛开的院落里,盛载着她少女时代的全部欢乐与梦想。
密密睫毛下,星眸闪闪。
“之临,郁竹――终究还是回来了。”
暮色沉沉的院落里,她就这样默默地、出神地、长久地坐着。
(二)
他蜷缩在软榻之中,左手指间托着一只高足鎏金琉璃杯,杯中注八分的酒,酒色赤红,鲜艳若血;右手紧握成拳,淡雅温润的光从指缝间流泻而出。
他的眼神愠怒,阴郁,沮丧,无奈。
右手缓缓张开,摊开的掌心里,静静卧着一方如雀卵般大的白玉佩,两只镂刻精美的凤首尾相衔盘旋其上。它通体洁白,晶莹剔透,仿佛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即使贴身藏着,依旧冰凉通透。
酒杯高举,殷红如血浆的醇酒被一饮而尽。
“啪!”金色琉璃杯狠狠撞击在墙壁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无数碎片溅开来,撒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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