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词》 作者:季风 (天命 一 - 五)

来源: Lion_King 2015-11-01 16:13:26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28030 bytes)

天命(一)

 
 “竹儿,去吧,去和他们一起玩。”凉亭里,一位雍容少妇蹲下身,轻推自己年幼的女儿。亭外,绿茵茵的草地在阳光中伸展,十几个孩童正跑动嬉戏,他们的年纪也都在十岁上下。
 
  郁竹想了想,点点头,迈腿步出凉亭。刹那间,阳光洒遍她全身。
 
  草坪上的孩童纷纷转过脸,好奇地打量这个小小的不速之客。
 
  郁竹衣衫淡雅,肤色莹白,眸子晶亮,乌黑头发并无任何花样,只是编了条长长的发辫垂在脑后。她的眼睛眨啊眨,目光四处游移。这群穿得花团锦簇的同龄人同样令她好奇。
 
  离郁竹不远处,一棵树影婆娑的柳树下,几个孩童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也不知说些什么。忽然,一个小孩冲她转过脸来。
 
  一双目光在她的脸和衣衫上来回转了转。然后,那张瓷白的脸攸地扭了回去,其主人开始与一个穿着鹅黄绫裙、头上绑着粉红缎带的小女孩兴高采烈地说话。
 
  柳树下发出一阵格格的笑声。
 
  凉亭里,七、八个宫女太监手端托盘鱼贯而入。
 
  一位紫衣贵妇正与周围几位贵妇聊天,这时便吩咐道:“去把他们叫过来吧。”
 
  旁边侍立的宫女欠身答应着,走出凉亭,扬声道:“各位小主子,请过来用点心!
  孩童们欢呼着,各各扔下手中的玩物,朝凉亭奔来。
 
  一个小孩从郁竹身边跑过,却又停了下来,他扭过头,簇新的云靴在地上跺了跺。阳光下,他那件盘丝刻金的大红箭袖闪闪发光,映得一张雪白的脸分外粉妆玉琢。
 
  郁竹认出了他。
 
  他又扫了她两眼,黝黑的眸子闪了几闪,唇角微微扬起,然后,红艳艳的嘴唇一张,吐出来三个字。
 
  “丑八怪。”
 

天命(二)

 
    永泰十九年春。
 
  赵府后园。
 
  清晨的太阳蓬勃而有生气;池塘边的一丛丛灌木已长得郁郁葱葱,上面还点缀了无数明黄色小花。和风轻拂而过,花瓣纷扬而起,轻轻盈盈、摇摇曳曳地落入水中,漾起一圈圈涟漪,水纹由里向外,缓缓扩散开来。
 
  池塘边的青石板空地上,郁竹正持剑急舞。她的身法灵动迅捷,剑法也甚娴熟流畅,衣袂随着剑式在风中翻飞。
 
  忽然,她的身体猛地后旋,手中三尺青锋疾刺而出,剑姿果断,不带一丝滞涩。
 
  阳光下,剑锋闪着刺目的白光。
 
  她蹙起秀眉,凝眸而望。
 
  半晌,她缓缓收回手臂。
 
  “噹”地一声,长剑被插回剑鞘。
 
  她轻轻舒气,伸手拭了拭额上的汗珠。这段日子来,她觉得自己的武功有了长足的进步。可惜孙叔叔去了灵州,唉,赵府上下,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人可以聆听自己对剑法要义的领悟。
 
  她将长剑搁在石凳上,漫步至池塘边。
 
  池水清澈湛绿,映出一张若有所思的脸庞。
  十六岁的郁竹脸容素净,衣衫简洁,头挽寻常发髻,一眼瞧去竟无半点官宦小姐的架势。她的眼眸深邃幽远,神态清雅淡然,周身散发的是远超同龄人的宁静气韵。
 
  她低下头,怔怔地望着那一池碧水,似乎入了神。
 
  被拂落的柳叶在水中旋转,随波逐流。
 
  春风轻轻扯起她的发带,发带盈盈而起。
 
  “大小姐――大小姐――”
 
  郁竹抬头循声望去,只见池塘对面的鹅卵石小径上,匆匆跑来一个绿衣丫环,边跑边向她挥手:“大小姐,老爷有事找您!”
 
  小花厅里,赵养性随意呷了口茶,道:“郁竹怎么还不来?”
 
  郁竹的父亲赵养性四十如许,五官深刻清朗,身材保养得法,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气度,看得出年轻时是名器宇轩昂的美男子。然而,赵家并非东越世家大族,二十年前的赵养性只是一名永州府衙小吏。但是他志向远大,眼光敏锐,见解精准,善于把握时机,多年前与东越四皇子晏晋的一次偶遇,竟成就了他的一番鸿浩之志。自晏晋登上帝位后,赵养性也一路平步青云,如今已司永州金吾之职,声望正如日中天。
 
  侍立在侧的二夫人赶忙离了自己女儿,上前道:“明洁已经去了好一会,她应该就快到了吧!” 二夫人玉荟三十三四岁年纪,雪肤花貌,体态优柔,正是风韵正盛的时候。
 
  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接着光影一闪,赵府大小姐郁竹已出现在门口。她抬腿迈入门槛,上前几步,躬身施礼道:“给父亲、母亲请安。”
 
  赵养性坐在椅子里点了点头。二夫人则赶紧欠身还了半礼,上前柔声道:“竹儿,前日我差人给你送的二罐云州新茶,可尝过了么?”
 
  “嗯”,郁竹微微点头,“味道很好,谢谢母亲。”
 
  一旁站立半天的二小姐盛梅走过来,喜滋滋地拉了拉郁竹的袖子。
 
  姐妹两人并肩站在一起。
 
  赵养性啜了几口茶,抬头看着俩姐妹道:“昨天贵妃娘娘派人来通知,今年春狩的日子,内廷已经定了,就在这个月的十七。娘娘要你们姐妹俩一起参加,我已经答应了。”说完,他便盯住了自己的长女。不出他所料,郁竹立即答道:
 
  “父亲,母亲过世未满三年,郁竹尚有热孝在身,不敢擅自外出。”
 
  赵养性咳嗽两声,端起茶盏,用茶盖轻轻撇去水中浮末,缓缓道:“你娘是大前年腊月没的,如今已是阳春三月,这么连头带尾地算也满三年了;况且,娘娘命你前去,怎说是‘擅自’?”
 
  郁竹抿唇不说话,秀眉微微蹙着。
 
  屋中的气氛便有些僵住了。
 
  玉荟忽地笑道:“竹儿,这两年你一直闷在家里,正能乘着春狩的机会出去散散心,我听说那皇城西苑颇有景致,说不定还能结交些好友,以后常来常往的,不好吗?我想――”她的声音低了下来,“郡主娘娘她也不会反对的。”她又看看自己的女儿,“何况小梅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去皇城西苑,我就怕她说了什么错话,有个什么闪失。如果她由你带着,那我就可以安心了。”
 
  郁竹听到这里,心中突地一动,一抬头,见盛梅正眼巴巴地瞧着自己。她沉默片刻,垂下眼帘轻道:“好吧,我去便是。”
 
  赵养性“唔”地点点头,暗暗松了口气。其实,若此时这个外表安静、内心倔强的女儿拗着性子不肯去,那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他挥了挥手。
 
  “都下去吧,好好作些准备。”
 
  两个女孩蹲身告别父母,出得房来。刚拐了个弯,盛梅忽然“咯”地一笑,挽住了郁竹的胳膊,道:“姐,我真怕你不肯去!”
 
  “我确实不太想去。“郁竹由着妹妹拖着胳膊,两人一起慢慢步向后园。
 
  “你平时最爱骑马使剑,按理说西苑春狩应该合你的脾胃,可你偏就不喜欢,这两年的春狩都没参加――”
 
  “我要替母亲守孝。”郁竹淡淡道。
 
  “每次你都这么说。”盛梅道:“郡主娘娘已经过世这么久,你也该恢复正常生活啦!”
 
  两人沿着小径一路行至水边小榭,依着朱栏坐下来。
 
  “我只想多为她做点事,”郁竹叹道:“好让她的在天之灵知晓,不管怎样,至少还有我这个女儿在记挂她。”
 
  “我也很记挂郡主娘娘的,”盛梅轻道:“她待我这么好。”
 
  姐妹两人都沉默了,各自看着池中来回悠游的锦鲤。
 
  过了半晌,郁竹忽然静静道:“最近,逸景园好像很热闹。”
 
  盛梅抬头看了看郁竹,心里明白,道:“是啊,爹爹新娶的这两房姨娘好像很得他的欢心,这几日回府后总呆在那里。我娘、三娘、四娘都不大能见到他。”爹爹新娶姨娘,是司空见惯的事,所以,她一向坦然面对。
 
  “嗯。”郁竹点点头,嘴角微微抽搐,又俯身拣起一颗鹅卵石,“啪”地扔进水中,几条一尺来长的鲤鱼摆动尾巴四处逃窜。
 
  盛梅也往池中扔了块小石头,“咚”地水花四溅,一圈圈波纹在水面缓缓扩散开来。
 
  “我娘说,男人都这样,尤其是象爹爹这样的男人,怎可能把心放在一个女人的身上?我们女人总得学会忍耐,一则,女人的命本该如此;二则,能寻到这样的男子,已是女人命中最大的福分,怎能再有所苛求?”
 
  “盛梅,你也这么认为?”郁竹挑眉。
 
  盛梅侧头想想,犹豫道:“娘一直这么说,爹爹、爹爹的同僚、朝中的各位大人都是如此做――”
 
  “命――命――我娘的命就该如此?”郁竹忽然低低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道:“爹爹的事,我们做儿女的,也不能过多揣测,盛梅,我们不谈这个了。”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啊,对了,我们这次去西苑,一定能遇见表哥,是不是?”郁竹的声音稍稍轻快起来。
 
  盛梅的心“砰”地一跳,耳朵不知怎的就红了。她赶紧低下头去,没有看见姐姐唇边掠过的笑意和眼中闪过的一丝促狭。
 
  “呵!”郁竹自顾自喃喃道:“正月里见过一次,如今是三月,算来,也很久没见面了,某人一定想得慌了――”
 
  “姐!”盛梅咬牙吐出这个字,又伸出手去拧郁竹的脸蛋,郁竹十分灵巧地跳开,转身就跑。
 
  “你别跑!”盛梅急忙追上。
 
  春日的天空纤云舒卷,明媚的阳光里,赵府的两位小姐咯咯笑着,在园中分花拂柳,你追我赶,没一会儿,就消失在葱茏的花木中。
 

天命(三)

 
    十七日清早,旭日初升之时,西苑西侧门外,一辆辆华盖马车陆续驶来,在门口稳稳停下。轿帘翻卷处,现出一位位高髻丽服、环佩叮当的女子。她们仪态万方地步下马车,在早已等候在侧的太监宫女的引领下,匆匆穿过西侧门,进入西苑。
 
  位于皇城西端的西苑,名字听着普通,可它不是座普通的皇家园囿。西苑始建于前朝,因园中溪流淙淙、嘉木成荫,环境清幽,历任东越皇帝都是情有独钟,皆频繁驾幸西苑,或踏青或消夏。晏晋登基后,又对西苑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将紧邻西苑的大片沃野都圈了进来,为增野趣,又放养了大量野兽,其中尤以梅花鹿为多。因这里气候适宜,食物充足,天敌又少,没过几年,放养的鹿竟迅速繁衍起来。对着出没于密林、绿野的鹿群,来此之人又生出了消遣娱乐的好法子――射猎。每年春天,永州众王公亲贵、上层仕宦乘着到西苑踏青之时,纷纷骑马佩弓,以射鹿为戏。晏晋对此颇为嘉许,认为可以籍此改变东越靡弱的民风,因而非但自己积极参与,对于那最后射杀鹿只最多之人,还亲自颁给金雕弓,作为嘉奖。这样一来,众人都奋勇争先,原先的游戏也演变成比赛,而且规模越来越大;渐渐地,这项赛事成了永州上层社会春季最重要的活动――春狩。
 
  后来,以皇后为首的宫廷仕宦女眷也参与进来。诸嫔妃、贵妇、小姐自然不会去骑马射猎,她们聚集在风景秀美、地势平缓的抱风谷,一边谈论时兴话题,一边等候狩猎队伍的归来。出现在抱风谷的女子,除宫廷女眷外,只有出身东越最上层的世族豪门的女子才有资格蒙受内廷点召参加春狩。即使位高权重、深受皇恩的金吾将军赵养性,全家也只有大小姐郁竹,曾由其母朝华郡主领着,参加过一届春狩;而小她一岁的二小姐盛梅,直到今年,才得到内廷的点召。
 
  在广阔的沃野,男人们以□□骏马、手中宝弓作武器,射杀鹿只;在春光旖旎的报风谷,女人们则以莺声软语、美丽莫测的笑容做武器,驰骋在另一个战场上。
 
  当姐妹俩到达抱风谷时,这里已是绮罗处处、兰麝点点;放眼望去,但见碧绿的草坪上,丽服女子三三两两,或站或坐,谈笑、静默皆有之。
 
  临水而筑的夹竹亭里,赵贵妃居中而坐,正和环伺的十几名中年贵妇品茗聊家常。她身着宝蓝地细花瑞锦衣,虽然不再年轻,但因保养得法,脸容依旧紧致,风姿依旧动人。
 
  三个绿衣宫女将郁竹和盛梅引入亭里。
 
  两女孩跪身行礼后,赵贵妃微笑颔首,温声道:“都起来吧。”她笑对诸人道:“这就是我的两个侄女了,郁竹,盛梅,快去给诸位娘娘、夫人请安。这是惠妃娘娘!嗯,郭妃娘娘――施妃娘娘――”赵贵妇给姐妹俩逐一介绍,“这是襄敏公夫人,这是镇国公夫人――”
 
  坐在赵贵妃身旁的一名美貌贵妇注视着姐妹俩,忽然问道:“这便是赵将军的两个女儿么?”
 
  赵贵妇点头道:“是!”她朝着侄女招手示意,“到这里来,见一见惠妃娘娘。”
 
  姐妹俩依言上前,给惠妃娘娘跪身问安。惠妃坐在椅子里,点了点头。郁竹对宫中之事本不关心,只是对这位惠妃娘娘,因常听家人提起其名,不免动了好奇之心。她抬起眼睛,只见这位娘娘穿着郁金文绣锦衣,论年纪,似乎比姑姑还年轻些,白净的瓜子脸,削尖的下巴,五官秀美,只是眼神有些阴郁,眉间也颇有倦怠之色。
 
  “两位赵小姐生得好个模样儿啊!”一名中年华贵妇人走上前来,笑着将一只丰腴白皙的手搭在郁竹的肩上,轮番打量起两人。今天,姐妹俩皆是一式的打扮,上着云纹绣衣,外套及腰的半臂,以细缕带当胸系住,一条粉色绘花的薄纱罗披搭肩上,只是郁竹穿着碧色绣罗襦,而盛梅,则着鹅黄色绣罗襦。
 
  中年贵妇――依着姑姑的介绍,郁竹记得她应是镇国公夫人,对着两人啧啧称赞了一会,转头笑道:“娘娘有两位这么俊的侄女,怎么就舍得藏着掖着,也不早些领出来大家都瞧瞧!”
 
  赵贵妃笑道:“这两个丫头,从小在南郡长大,搬回永州后又乏人教养,因此不太懂咱们宫中的礼数,我曾嘱咐赵将军派人好生教导她们。如今,我想她们也到了要经些世面的年纪,所以特地唤她们出来,一则可以认认长辈,二则要她们跟着丛玉、阿黛学些大家女孩儿待人接物的本事。”说着,她又侧过头去对一位紫衣贵妇笑道:“襄敏公夫人,提起你们家阿黛,倒是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紫衣贵妇欠身道:“承蒙娘娘夸奖,只是这丫头还和小孩子一般,不很懂事呢。”
 
  一旁半晌没作声的惠妃娘娘突然道:“女孩儿性子爽直些,更惹人怜爱;若是小小年纪就是一肚子的弯弯绕,那才讨人厌呢。”
 
  镇国公夫人笑道:“贵妃娘娘的两个侄女模样俊俏,我瞧着性子也温柔稳重,确是一等等一的女孩儿。我提个议,不如去把阿黛和丛玉叫来,叫她们彼此相熟,以后姐妹间也好有商有量又能互相照应着。”
 
  惠妃抬了抬眉,未置可否。
 
  赵贵妃却是微笑称好,立即叫宫女去唤襄敏公小姐袁黛和镇国公小姐牛丛玉来。
 
  没一会儿,两名十六七岁的少女一前一后踏入亭来,走到地中央,齐齐跪倒给众人请安。
 
  赵贵妃点头道:“起来吧!都是自己人,不用拘礼。”她们答应一声,站了起来,一左一右并肩而立。
 
  左面的女孩两腮丰润,酒窝浅浅,容貌甜净,上着浅碧短襦,下系银红长裙,若在平时,也算是个引人注目的女孩儿。然而此刻,她右边的同伴却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女孩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穿了件鲜红的绣袷绮衣,下着同色绣袷长裙。一身红衣,原本突兀,但穿在她身上,却无比贴合。阳光丛亭外斜射而入,映得女孩熠熠生辉。对于容貌一事,郁竹原本看得淡,但此刻也未免多看了这女孩一眼,岂料这女孩瞪大了一双清澈明净的眸子也正看过来,四目相触,彼此又快速错开。
 
  碧衣女孩是牛丛玉,红衣女孩自然就是袁黛了。
 
  镇国公夫人牛氏挽着女儿的手,将她介绍给了赵家二位小姐。那牛丛玉甚是大方,母亲说了没几句,便自行上前与赵氏姐妹互叙年庚。
 
  见到袁黛,惠妃苍白淡漠的脸有了些神采。她将袁黛唤至身边,拉着手问长问短,袁黛则有问有答,两人的关系似极熟稔。
 
  赵贵妃笑道:“你们两个只顾着自己谈心,倒把我们都抛开了。阿黛,过来见见新姐妹,好么?”
 
  襄敏公夫人领着女儿走过来。三个女孩互施屈膝礼。
 
  这位袁黛小姐长得真美,盛梅心想。此刻,她还不知道,眼前的红衣美貌少女将在今后的日子里,跟自己和姐姐产生莫大的干系。
 
  望着跟前四个水灵灵的女孩,赵贵妃点了点头,道:“如果我没记错,你们四个,应是丛玉最长,阿黛和郁竹次之,盛梅再小一岁。从今天起,你们就算认识了,以后,姐妹间要互相照应,互相学习,知道么?”
 
  四名少女均欠身称是。
 
  丛玉一左一右挽起郁竹盛梅的手,笑道:“贵妃娘娘,我可不可以带她们去见一见其他的姐妹们?”
 
  “去吧。”赵贵妃点头笑道,“小姑娘们凑在一起热闹些。”
 
  丛玉答应一声,辞别众人,拉着两人一溜烟就跑了。
 
  三人沿着青石小径,一路逶迤前行。
 
  没一会,丛玉就指着前方道:“我们到啦!”
 
  郁竹望去,只见苍翠欲滴的树林里,一座黄顶朱柱的亭子翼然而立,她的目力极好,老远就看清了上头匾额上的三个字――夹竹亭。亭中人影绰绰,花团锦簇一片。
 
  三人刚进亭,立即有七八个女孩迎上来,嘻嘻哈哈地将她们拥在当中,围坐一处。女孩们个个身着绮丽的时式短襦长裙,看上去朝气蓬勃、青春活泼。丛玉指着面前少女,一个个介绍开去。
 
  盛梅原本天真活泼,没过多久,便与众少女熟稔起来。郁竹却是生性恬淡,况且众人所谈――绣样、绮罗织锦皆非她所长,因此,她只安静坐着,偶尔点头微笑,回答一两个问题。
 
  夹竹亭面积不小,亭中青砖地上摆了四张石桌,十几只绣墩则由众人各按所需,搬至各处。对面亭栏处,另有十来个女孩团团而坐。比起这边正聊得热火朝天的情景,那边就显得冷清多了,几个姑娘手持彩绘宫纱团扇,目光不断往这边投射过来,神情却甚冷傲不屑。
 
  “郁竹姐姐,她们总是那样,成天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儿。”郁竹身边一个长着苹果脸的少女触了触郁竹的手肘。
 
  “就是的,好像自己很了不起,讨厌死了,别理她们。”另一个女孩撇了撇嘴唇,轻轻哼了声。
 
  郁竹笑而未答,心中却了然,看来这个夹竹亭的人,就跟朝廷一样,也有派系之分的。
 
  突然,一个红色身影拾阶而上,闪入亭中。对面少女纷纷站起。。a86c450b76fb8c37
 
  袁黛回来了。
 
  “阿黛姐姐,娘娘叫你到底什么事啊?”有少女问道。
 
  郁竹看见袁黛瞅着这边,尖削小巧的下巴微扬了扬,以扇当胸,说了几句话,众少女纷纷扭过头来,打量的目光一再落到自己和妹妹身上。
 
  嗯,夹竹亭的两个小团体,分别以镇国公小姐牛丛玉、襄敏公小姐袁黛为首,郁竹心想,金吾将军赵养性家的小姐自然要加入镇国公小姐这边的。
 
  两边少女各自唧唧咕咕了一会。
 
  阿黛那边,一个穿着浅绛襦裙的年轻姑娘突然分开众人,走了过来。
 
  “杜鹂,你做甚么?”郁竹身边的苹果脸少女跳了起来。郁竹记得她叫李琴青,如果没料错,她应该是内史令李德林的女儿,而李大人和自己的父亲一向交好。
 
  杜鹂浅笑,轻轻盈盈行了屈膝礼,道:“没什么啊,只是姐妹们差我问候两位新来的赵小姐。两位赵妹妹,今日玩得可还愉快么?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否则,娘娘倒要责怪我们怠慢了你们。”她的态度十分和蔼。
 
  郁竹瞧了一眼杜鹂脸上似是而非的笑容,也淡淡笑了笑,未答话。盛梅却站起来,她见杜鹂态度和蔼,便也客客气气道:“谢谢各位姐姐的关心,我们玩得挺愉快的。”
 
  “呵――”杜鹂的笑容更深了,“我就说么,有些人原本没资格参加春狩,如今好容易有了机会,高兴都来不及,还能有什么好抱怨的?唉――”她故意叹了口气,“她们都恁小心了。”
 
  杜鹂身后的几个女孩已经“嗤”地笑了出来。
 
  盛梅天性纯良,突受这番奚落,却不知如何回应,只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可别以为――打扮得漂亮些,参加了春狩就算得上世家小姐,有些人哪,平门小户的出身是永远无法改变的。”杜鹂洋洋道,其身后的少女们皆面有得色。她正待继续说,却见一明眸少女缓缓道:
 
  “所谓春狩,不过是场春日的游园踏春,此事平凡普通至极,姑娘又何傲之有?”
 
  郁竹身体斜倚朱栏,神色淡淡,纤眉微抬,湛然双眸凝视出言不逊的杜鹂。
 
  杜鹂张了张嘴,想出言反驳,却又一时顿住了。
 
  “阿鹂,回来。”袁黛突然道。
 
  杜鹂转身想走,李琴青快走几步,拦住了她,道:“慢着!我也想请教杜姑娘一个问题。”
 
  杜鹂愕然道:“什么问题?”
 
  “请问杜姑娘,到底谁才算得上世家小姐?难道――”她歪着脸打量杜鹂,“非要黑得像块炭似的,才算得上世家小姐?”说到这里,边上有几个少女已扑哧笑出来。
 
  “你――”杜鹂的脸顿时紫涨起来。东越女子以白为美,杜鹂五官颇为秀丽,只是肤色微黑,这本是她最大的心病,如今却给人当面提起,怎不叫她又羞又恼?。
 
  李琴青一张脸长得圆润可爱,说起话来当真阴损尖刻。她笑了笑,又道:“说到底,你也不过是忌妒人家比你长得漂亮。”
 
  杜鹂的脸已有些扭曲。
 
  这时,杜鹂身后走出个梳双髻的女孩,她轻哼一声,傲然道:“你们别自以为是啦!若有本事,倒去挑个人来跟我们阿黛比比,只要及得上阿黛一根手指头,我们就算服输!”
 
  李琴青笑道:“论容貌,我们这边自然没谁能比得上阿黛小姐这般美貌,不过论德行,我想我们这边任何一个都能胜过她。女子‘德容言工’,‘德’排第一,‘容’只排第二而已。”
 
  “你什么意思?”双髻女孩瞪着李琴青。
 
  李琴青努嘴道:“毁弃婚约,另结新欢,不知算不算‘失德’?”
 
  亭中一片寂然。
 
  忽然,牛丛玉站起来道:“琴青,过来坐下吧。”
 
  李琴青扭过头来吐吐舌,大约也觉得自己出言太过,一转身便想溜回来。
 
  “李琴青!”一个清冷的声音乍然响起,李琴青回头,只见袁黛穿过同伴,一步步朝她走过来。
 
  “我袁家世袭襄敏爵位,自东越开国以来,便是数一数二的世族,门第之高,除晏姓之外,无人可比!”袁黛站在李琴青面前,背脊挺得笔直,下巴扬得高高,“袁家的一举一动关乎东越社稷,袁家的家事便是东越的国事,你一个小小内史令的女儿,有什么资格对袁家的事说长道短、指手划脚?”她的声音清朗绝然,“说甚么‘德容言工’?你妄论不该论的事,就是犯了妄言之忌,难道不怕被割舌头?”她那冰冷的目光在众女孩脸上逐一扫过,尤其在郁竹脸上多停了会,纤薄的唇角微微一翘,“我们走!”说罢,她决然转身,出亭而去。对面的女孩急忙尾随,临走还回头来使劲地瞪了几眼。
 
  亭中鸦雀无声,众少女目送袁黛的红色背影渐行渐远。
 
  一少女道:“袁黛好像很生气啊,她会不会回去告咱们的状?”
 
  李琴青道:“说都说了,做都做了,有什么好前怕狼后怕虎的?何况现在的袁家比不得以前啦,他们敢乱来,咱们也不是好惹的,丛玉姐姐,你说是不是?”
 
  牛丛玉摇了摇头,道:“不管怎样,袁氏毕竟是世代勋臣,刚才你说的话,确实过分了些。”
 
  众女孩又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笑闹不断。
 
  她们身后,郁竹悄悄用手指抵住了后脑。那里开始微微地涨痛起来,初时还可忍受,渐渐地,那种熟悉的痛感就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很快地,便从后脑蔓延至前额。
 
  “姐姐,你怎么啦?”盛梅发现了她的异样,顿了顿,又惊叫道:“你的脸色好难看!是不是头疼病又犯啦?”
 
  少女们也慌乱了,纷纷凑上来。
 
  郁竹努力睁大涨痛的眼睛,昏暗的眼界里只有各色罗裙飘来荡去;耳边,叽叽喳喳的声音响成一片。她忍痛摆摆手,勉强笑道:“不要紧,只是在家就有的宿疾,出去走一走就好。”她扶着栏杆站起,谢绝了众人包括妹妹欲来陪伴的好意,独自出了亭。
 
  阳光、清风混合着草木清香,将她包围起来。她使劲地嗅了嗅,沉沉的脑子清醒了些。前面是茂密的树林,她信步而入,林间清静深幽,偶闻鸟声啾啾,隔离了尘世一切喧嚣。
 
  倚树坐下,她长长舒了口气,轻轻按着前额,嗯――疼痛似乎消退了些。
 
  早在二年前,她得了这头疼的病症,每月间总得犯上一次,虽延医整治,却未有多大起色,大夫说是因母离世,哀毁过度所至。好在病症虽时时发作,却并未加重,求医之心便也渐渐淡了。只有师父孙岭海,见面总是关切问起她的病况。
 
  不知名的树长得高大粗壮,树冠亦是郁郁葱葱。正午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枝杈,在她身上洒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她阖上眼帘,身子后仰,后脑抵住树身。
 
  树周围,是一片地势平缓的草坪。清风徐来,草木飒飒。头部的涨痛在缓缓消退,但是一阵浓烈的倦意突然袭了上来,怎么也抵挡不住。
 
  飒飒――飒飒―――
 
  “哎,这里干净,就这里吧。”
 
  “嗯。”
 
  “好啊。”
 
  身后不远处的草坪上,走来十多个女孩,一色儿十几岁的青春年纪,个个衣着华贵,身上环佩叮当。她们走到离树二十来步的地方,停下来,叽叽喳喳商量了会,纷纷坐了下来。
 
  “阿黛,咱们就这么走了,未免太便宜她们。依我说,该留下来,与她们好好理论一番。”这少女声音颇为娇脆,神态却是忿忿然。
 
  “就是啊,真是信口雌黄,胡言乱语,一点教养也没有。”某少女附议道。
 
  众人七嘴八舌,皆是义愤填膺,看样子气得不轻。
 
  不错,这便是刚才在夹竹亭与牛丛玉等斗了番嘴、后又离开的袁黛等人。她们一路行来,竟也选中了这块地方继续闲谈。
 
  “真跟她们吵将起来,又有什么意思?”袁黛冷冷道。一身红衣的她居中而坐,在少女中煞是醒目。
 
  “阿黛说得对呵――”有少女道,“吵得厉害起来,还不闹到娘娘们跟前去!”
 
  “闹就闹罢,她们有赵贵妃护着,咱们还有惠妃娘娘呢。”有少女不服气。
 
  “话是这么说,可娘娘们问及吵架原因,可不又要拿着阿黛说事吗?那帮人岂不幸灾乐祸?”前一少女又道。
 
  “惠妃娘娘定然帮咱们的,何况是她们乱说话嘛。”
 
  “惠妃娘娘自然会帮,可是――”袁黛低低道,“咱们别给她再添乱啦!”
 
  众人一阵沉默。接着,有少女道:“若皇后娘娘在世,她们一定不敢这样。”
 
  又有少女道:“我们生得晚,没有福分瞻仰到皇后娘娘的风采。不过听我爹爹说,娘娘容止娴雅,性子端和,处事公正,实在是一位极其出色的皇后,可惜去得太早。”
 
  “娘娘出身袁家,是阿黛的姑姑,自然错不了。”某少女道。
 
  又有少女叹道:“说起来,这真是件莫可奈何的事情。皇后娘娘早逝固然可惜,但只要永王能顺利继承大统,那咱们的状况也不至如此了。本来,永王殿下是皇后娘娘所出的嫡长子,被立储应该是件顺理成章的事,可偏偏殿下又是那样,这储君之位是决计没希望的了。”这少女侃侃而谈,言语间似乎颇有见地。
 
  此言一出,众少女纷纷议论开来。立储,正是这两年来朝廷上下最关注之事。然而,此乃朝廷一等讳言之事,少女们在家早受了父母一番告诫,因而只叽叽喳喳说了会无关痛痒的话,全都住了口。
 
  “依我说――”杜鹂突然笑道:“不管未来的太子是谁,太子妃必是定了的,阿黛,你说是不是?”
 
  “你说什么哪?”袁黛的脸突然红了红。
 
  “对啊对啊,”一个少女拍手笑道:“阿黛姐姐相貌既美,出身又是显赫高贵,光这两点,夹竹亭里的丫头们有谁比得上?阿黛姐姐――,未来的太子妃姐姐――,请受小珂一拜!“
 
  众少女笑成一团。袁黛红着脸使劲掐了那少女几下,痛得那少女连声告饶。
 
  笑了一会,袁黛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
 
  “对了,你们觉得那赵郁竹怎样?”
 
  “赵郁竹?”少女们面面相觑,不知袁黛为何提出如此问题。
 
  “是刚才在夹竹亭遇见的赵家丫头么?”
 
  “一直倚着栏杆,没怎么说话的那个?”杜鹂问。
 
  “嗯。”袁黛点头。
 
  于是众人从郁竹头上的玉兰花苞簪子一直评论到脚上的蹙金绣鞋。
 
  “穿的衣服很普通啊!”
 
  “好像长得有点严肃啊!”
 
  “也不算顶美的,比不上阿黛啦!”
 
  “阿黛提她做甚?”
 
  袁黛愣愣地听了会,突然打断了众人的议论,“天色不早了,去狩猎的人该回来了,咱们也回去吧。”
 
  众人悉悉索索地起身,开始往回走,边走边道:
 
  “大家猜猜,这次春狩哪位皇子成绩最好?二皇子殿下?三皇子殿下?还是四皇子殿下?”与朝廷中年老貌庸的官员相比,贵族少女们更关心几位皇子。毕竟,这几位年纪最长的皇子都是青春逼人的英俊少年。
 
  “我猜是三皇子殿下,他的骑射功夫最好,去年他的成绩排在第二呢。”
 
  “阿黛姐姐,你说四皇子殿下这回能逮几只鹿回来?”
 
  “不知道。”不知怎的,袁黛的声音居然有些闷闷的,“他……”
 
  众人越走越远,她们的声音也渐渐地模糊了。
 
  苍老遒劲的树干后,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悄悄露了出来。
 

天命(四)

 
    仲春时节,接连下了几场透雨,山涧的水势涨大了不少。一脉脉清澈的泉流从鹅卵石间涌出来,流到地势低洼处便汇聚成小溪。小溪沿着浅浅的河床一路流淌,冲下断崖,形成一处飞瀑。
 
  郁竹站在碧绿的水潭边,抬头望着哗哗的瀑布。
 
  目送袁黛等人离去后,她也起了身,头部的痛楚已完全消退,但她不想立即回夹竹亭,于是顺着河床,一路信步而走,沿途观赏流泉飞瀑,没一会,便来到了这处水潭。
 
  郁竹注意到原本茂密的树林在这里稀疏了不少,以水潭为界,这边还是林木葱郁,那边却已是地势平坦的草原,与小腿齐高的草丛长得十分茂盛。
 
  空中几声凌厉的鸣叫又令她抬起了头,只见蓝天白云间,七八只棕黄色的猎隼正振翅盘旋。原来不知不觉间,她竟走到了西苑围场。极目远眺,草原一望无垠,远处尘烟隐隐,想必那边围猎正酣。
 
  前有陷阱,后有追兵,头顶是时时窥测的猎鹰,这次春狩,不知又有多少鹿命丧箭下!
 
  郁竹静立半晌,回转身子,打算踏上归途。忽然,身后传来一阵簌簌响动,她猛然回头,草叶尚自摇曳不休,但是什么也没有。
 
  只是一阵风罢――
 
  她转回脸,续走两步,只听身后草丛又是一阵乱响。
 
  这绝不是风拂过的声音!
 
  “谁?”郁竹低叱一声,身子倒转,一个箭步窜了过去。她本不是胆小的女孩。
 
  霎时间,草丛飒飒地剧烈摇晃起来。
 
  这时,郁竹已经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她顿时呆住了。
 
  那是――那是――
 
  草丛中,一只鹿正努力站起来,怎奈四条腿晃得厉害,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后,“扑通”一声,又委顿于地。
 
  她走上几步,俯身查看。这鹿身形甚小,甚至连身上的花斑还未长全,明明是头幼鹿;左前腿靠上方似乎是给什么利器划了道口子,鲜血正汩汩地流出来。幼鹿见陌生人靠近,又想爬起,无奈体力不支,只好卧在地上。
 
  郁竹试探地用一只手放在幼鹿柔软的肚皮上,那鹿一阵战栗。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郁竹柔声道,又轻轻摸了摸它的耳朵。她在幼鹿一双惊恐莫名的黑眸里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影像。
 
  这只鹿定是在围猎中受的伤,天晓得它是如何躲过天罗地网、逃出生天的。
 
  鹿儿懒洋洋地卧在地上一动不动,听凭郁竹的摆布,不知是完全信任了郁竹,还是已放弃了逃生的希望。腿部伤口处,鲜血混着草叶、泥巴,已黏结在了一处。
 
  郁竹从身上撕下一片裙幅,仔细地擦拭幼鹿的伤口。
 
  这伤口需要好好清理一下呢。
 
  “不要动,我马上回来。”郁竹轻拍鹿脑袋,站起来朝来时的那条小溪跑去。
 
  这时,自草原那边,陡然响起一阵“嗒嗒”的马蹄声。随后,一支二十余人的队伍风驰电掣般驰来。忽然,为首的骑士猛一勒缰绳,□□座骑扬起前蹄“唏溜溜”一声长嘶直立起来,随即站定。
 
  骑士没有下马,只是笼着马辔探出身去,皱着眉头查看差点被马蹄踏及的褚色物事。蓦的,那人哈哈大笑起来,身后众人也皆喜形于色。
 
  一名瘦长脸随从催马上前几步,笑道:“恭喜主子爷,贺喜主子爷,添上这头,主子爷捕获的鹿便凑了双十整数!常言道,锦上添花,好事成双,这次春狩,主子爷必定大获全胜,独占鳌头!”
 
  骑士连连点头,大笑道:“好个‘锦上添花’!好个‘独占鳌头’!不错!不错!”这人十七八岁年纪,长了张尚算白净的方膛脸,穿了身宝蓝地游鳞瑞锦袍,腰间晃动一块莲花卧鱼白玉佩,模样还算斯文俊秀,只是一双眼睛顾盼间流露出些许凌厉傲气。
 
  “主子爷,要不您先歇着,属下来替您拿下这畜生?”随从欠身笑道,便要下马。
 
  “慢!”蓝袍少年一摆手,“还是我来!”说着,他咣啷一声抽出腰间配剑,跃下了马。
 
  幼鹿倒卧地上,四条腿抖动不已。少年走到跟前,嘴角微微抽动,然后举起长剑,猛地往下插落!
 
  “不可!”
 
  一声轻叱下,蓝袍少年顿觉眼前一花;同时,自己手腕下方多出一股力道,硬生生阻住了往下的剑势。任凭他如何努力持剑下压,那股阻力总是纹丝不动。剑尖,离鹿的咽喉只有一寸之遥,却再也无法往下移动半分。
 
  “你是什么人?”
 
  蓝袍少年又惊又怒,霍然抬头,想看看胆敢阻拦他的倒底是何方鲁莽汉子。然而,晴空丽日下,站在眼前的,明明是个盈盈少女。
 
  他不由怔了怔。
 
  少女紧着秀眉,静静道:“鹿这么小,且受了伤,恳请公子爷手下留情罢。”说着,她将一只手自蓝袍少年手腕下方抽了出来。
 
  这少女便是郁竹了。她去溪边洗净了布条回来,恰巧遇见蓝袍少年行凶,想也未想,便一跃而出,挥手格住了向下的剑。
 
  少年很快就回过了神。他身份尊贵,从小飞扬跋扈惯了的,在宫里,除了皇上、自己的母亲外,其余一干人等,均不在他眼里。郁竹这两句话,他怎听得进去;何况,这丫头还莫名其妙搅了自己“成双的好事”。
 
  他上下打量了郁竹几眼,尖眉一竖,冷冷道:“本爷就如此了,你待怎样?”手中长剑突然提起,又迅疾而落,直插鹿的肚皮。嘿嘿,鹿血四溅之下,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只怕吓得晕过去。
 
  “当――”,蓝袍少年只觉虎口一震,剑身忽地倾斜,竟朝自己这边刺过来。他“啊”的一声大叫,噔噔地往后退了七八步,才止住身形,胸腔内的一颗心兀自怦怦跳个不停。若不是刚才躲得及时,这剑差点就插入自己的右足!
 
  郁竹颇觉歉然。刚才她暗运力道,两根手指直戳剑背,原只想使剑失去准头,在家与师傅孙岭海过招时,她便常用此招。没曾想这蓝袍少年空长了副架子,内力实在平平,她一戳之下,剑竟反荡开去,差点误伤他。
 
  “你没事罢?”郁竹问道,然而,她的话已经淹没在纷乱的马蹄声中。见主子遇险,众随从皆是大惊失色,纷纷抽出腰间武器,催马冲向郁竹,霎时,便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
 
  “给我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拿下!”蓝袍少年站在一旁喝道,心神总算稍稍定了些。
 
  郁竹张了张嘴,有心想说几句,但看到众人凶神恶煞般的脸色,也明白此时任何解释都没有意义。
 
  她的脚下,小鹿儿蜷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若走了,这小东西只有死亡一途可走。
 
  众人呼喝着冲过来。
 
  郁竹攥紧了拳头。
 
  这时,忽听有人远远断喝:“且慢动手!”
 
  草原上尘沙飞扬,马嘶声声中,眨眼之间,另一彪人马已到了跟前。但见为首的一匹玉花骢喷着鼻息嗒嗒地走近,站定之后,马上之人一跃而下。
 
  “三皇弟!”
 
  来人身穿藏青色云纹绣缭绫袍,足登乌皮六合靴,头发用淡青色锦带束起。满天的灰尘中,这人神色淡淡。
 
  蓝袍少年神色一动,立即迎上去拱手道:“二皇兄,这么巧,你也正回去么?”皇家一向以长为尊,他虽然自大,却也不敢怠慢兄长。
 
  其余人也纷纷下马,倒身拜道:“参见二皇子殿下!”
 
  来人一挥手,“罢了,都起来吧!”接着,他朝蓝袍少年点头笑道:“我远远瞧着像是三皇弟,果然没瞧错。”
 
  因隔得较远,郁竹开始并未看清来人的面孔,如今听到众人言语,吃了一惊,忙抬起眼睛仔细观望。
 
  来人也正好将脸转过来。
 
  这人十□□岁的年纪,剑眉朗目,前额丰颐,不正是当今东越二皇子,自己的表哥晏之安么!那边晏之安显然也认出了郁竹,双眉皱起,似乎也有些吃惊和疑惑。
 
  郁竹立即俯身屈膝道:“参见二皇子殿下!”
 
  晏之安点点头:“郁竹,起来罢,不用拘礼。”
 
  蓝袍少年见状,颇感意外,道:“怎么,二皇兄认识她?”
 
  晏之安笑了笑,站到蓝袍少年身边,对郁竹招招手,“郁竹,你过来。”
 
  郁竹依言趋前。
 
  “三皇弟,为兄来介绍一下――”晏之安指指郁竹,“这是咱东越金吾将军赵养性家的大小姐赵郁竹。”他又将脸转向郁竹,温言道:“郁竹,快过来拜见三皇子殿下。”
 
  原来这蓝袍少年竟是当今东越的三皇子晏之清。
 
  郁竹上前拜见。晏之清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连连打量了郁竹好几眼。
 
  晏之安微笑道:“我的舅母几年前过世,郁竹在家为母守孝,平日里不太出门,所以三皇弟见了有些面生。”说着,他扫了一眼蜷伏在地的鹿,道:“三皇弟好本事,又逮到一头么?”
 
  他老远便见这里的剑拔弩张之势,远远瞧着是晏之清,他深知自己这个三皇弟行事有些鲁莽,也闯下过一些不大不小的祸,父皇为此颇为恼怒;这次既然恰巧撞上此事,也只好管上一管,否则,万一出了事,父皇怪罪下来,自己这个过路人也讨不了好去,所以,他立即驱马上来阻止,没想到,居然遇见了表妹赵郁竹;而且,冷眼观去,三皇弟明明是与表妹起了争执。
 
  他心中暗暗纳罕,脸上却不露声色,道:“既然逮到了,怎么不装上车去?时辰不早,父皇及诸位大人怕是已回了抱风谷;三皇弟,咱们得尽早赶回才是。郁竹,你也跟我们一起回去。”
 
  “咳――”晏之清清咳一声,他脸皮再厚,却也不好意思明说自己现在带着一大帮人,正和赵家小姐、二皇兄你的表妹争抢一头梅花鹿。
 
  “陆逊,陈锦,你们两个快将这头鹿搬到三皇子殿下的车上去。”晏之安朝晏之清身边的随从指了指。
 
  两支队伍的末梢,各有一辆大车,上面安着个敞口的铁笼子,里面横七竖八堆满被猎杀的梅花鹿的尸首,粘糊糊的鹿血顺着车沿一路流淌,滴落草丛。
 
  陆逊和陈锦答应一声,绕过郁竹,走到鹿身边,俯下身去。
 
  郁竹突然回头,道:“慢着!”然后转身又道:“三皇子殿下,您真要将这鹿据为己有么?”
 
  晏之清讶然,抬高双眉,想必是没料到这个赵郁竹居然如此执拗。两个随从也有些迟疑。
 
  “郁竹,”晏之安皱了皱眉,道:“你一个女孩家,擅入围场,已是不该,怎又如此胡闹生事?还不退开!”
 
  晏之清双手抱胸,耸了耸肩。
 
  郁竹回头,见那两个随从俯下身子,一个扼头,一个抓腿,已将鹿抬离了地面。那鹿一声哀鸣,无力地挣扎几下,长长睫毛眨了两眨,乌溜溜的眼眸亮晶晶的,竟似蒙了层水汽。
 
  郁竹见状,心中腾地升起一股极怆然的感觉,再也顾不得冷静自持,大声道:“此鹿实非三皇子殿下所获,郁竹来时,它便已倒于此处,殿下,您说是么?”
 
  晏之清冷冷地瞧了一眼郁竹,道:“不错!不过――那又怎样?赵小姐执意留下此鹿,莫非是将它送与二皇兄,好让他拔得头筹么?”言语之间,竟大有挑衅之意。
 
  草原上忽地一阵风起,纤纤少女裙带飘扬,似要乘风而起,两位锦服公子的袍角亦是涨得鼓鼓。晏之安背对晏之清,双手负后,凝立于地,那副神情肃然、若有所思的模样令郁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赵养性。
 
  晏之安紧抿唇角,来回踱了几步,沉沉的目光扫过晏之清冷冷的眼角、赵郁竹蹙起的眉尖,忽地落到远处队伍尾稍的那两辆大车上。半晌,他收回目光,道:“三皇弟,此次春狩,你一共猎了多少只鹿?”
 
  晏之清眉毛一扬,答道:“十九只。”
 
  “呵,”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掠过晏之安嘴角,“三皇弟身手越发好了,相形之下,为兄却是不济,才得了十二只。”
 
  “哦?皇兄恁谦虚――”晏之清嘴里这么说,阴沉沉的脸却浮出一丝笑意。
 
  那笑意自然直落晏之安眼底。他微微扬唇,继续道:“据我所知,这次春狩,不知为何,各人猎得的鹿比去年均下降不少,多数人只得十来只。刚才来时,半路遇见乌扬瑞乌将军,他也才得十六只。依我看,三皇弟十九只鹿的战果,必定是高居此次春狩榜首的。”
 
  晏之清已是听得眉开眼笑。乌将军是公认的骑射高手,他居然才得十六只。
 
  晏之安神色不动,依旧缓缓道:“时辰不早,我们该赶回去迎接父皇的圣驾才是。”
 
  “对!对!”晏之清拍手道:“二皇兄,事不宜迟,咱们赶紧走。”
 
  晏之安一笑。
 
  两人转身刚走了两步,便听身后有人吃吃道:“殿下,这鹿――”
 
  晏之清回头,陆逊陈锦抬着鹿正眼巴巴地瞧着他。
 
  晏之清挠了挠头,有些迟疑,一高兴之下,他倒把这鹿忘了。此刻,他只想早些回去炫耀战果。
 
  晏之安微微一笑,凑到晏之清耳边低声道:“这东西靡弱不堪,拿它易如反掌,若将它算上,实有凑数之嫌,倒叫旁人看着笑话。”
 
  晏之清点点头,反正自己已稳操胜券,他挥了挥手,“你们将鹿留下罢,我们走。”
 
  众人答应着,纷纷上马。
 
  “哎,对了――”晏之清按着马鞍,像是忽然想起一事,道:“二皇兄,你今日可曾见到四皇弟?”
 
  晏之安已经认蹬上马,闻言皱眉道:“你说之原么?我倒是一整日没见到他了。”
 
  晏之清跃身上马,道:“这家伙一天到晚也不知在做甚么,前几年他每年好歹还猎了七八十来只鹿,去年却只抓了两只回来交差,父皇居然也不计较。今年更好,干脆就走得人影不见。”
 
  “四皇弟尚年少,又喜好玩闹,今日必是找了个好去处,独自玩乐去了。”晏之安唇角微扬。
 
  “独自玩乐?哈!只怕是乘着大好天气,约了谁双双玩乐去了!”晏之清小腿轻抵马肚,青骢马缓缓而行,“这小子生性风流,又不加以检点,咱们永州上至官宦人家的小姐,下至鸣玉坊一品楼的姑娘,怕是有一大半认得他!”
 
  晏之安只是微微地笑,“四皇弟自小不好骑射,父皇也不勉强他的,咱们随他去好了,再怎样,总不会是他得金雕弓。”
 
  两位皇子并辔而行,走过郁竹身边时,晏之安低头问道:“郁竹,你跟我们一起走么?”
 
  郁竹摇摇头,“我再收拾一下,随后就来。”
 
  “嗯,你快些回来,知道么?”
 
  郁竹深深欠身。
 
  晏之安、晏之清拍马便走,众随从紧紧跟随,草原上又是风沙漫天,待尘埃落定,一干人已走得干干净净。
 

天命(五)

 
    郁竹将幼鹿的伤口处理干净,又就近寻了处僻静所在,将它安置妥当,直忙了大半个时辰,这才起身往回走。
 
  回到抱风谷,日头已在当空,原本三五成群谈笑风生的宫廷贵妇、年轻姑娘已不见了踪影。郁竹正观望间,一个绿衣垂髫宫女迎面匆匆而来,屈膝行礼后便请她立即去文津阁,贵妃娘娘、赵二小姐和其他人都在那里。
 
  郁竹暗自吐了吐舌头。她跟着那宫女,穿花绕树,走了约半盏茶的功夫,来到了一处飞檐翘角的阁楼前。阁前空地上,已经密密匝匝地立了一大片侍卫。
 
  宫女带着郁竹径自穿过去,拾阶而上,到了廊上又往右拐了个弯。
 
  “赵小姐,请走这里。”宫女推开一扇偏门,朝郁竹招了招手,轻声道。郁竹会意,紧走几步,闪身而入。
 
  文津阁里面,却是个极大的厅堂,且极敞亮,白质青纹的大理石地面光亮可鉴,边上几十扇透雕木格扇全都打了开来。厅中人已不少,以中间那条甬路为界,左首之人,是清一色正朗声谈笑的男子,想必是刚狩猎归来的众亲贵近臣。右首却是珠围翠绕、长裙曳地的女眷。郁竹一眼便瞧见了坐在右首第一张椅子上的姑母,自己的妹妹站在她身后,正左顾右盼,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郁竹走过去,伸手一拍盛梅的肩膀。盛梅一扭头,“呀”地叫出来,幸好声音不大。
 
  “姐!你去哪里了?你不要紧吧?”盛梅的眼睛睁得大大。
 
  “没什么,只是回来时,有些不认得路。”郁竹拍了拍妹妹的手。这个时候,说得越简单越好。
 
  赵贵妃闻声回过头,“郁竹,你回来了么?”
 
  郁竹欠身告了罪。
 
  赵贵妃道:“等这阵子忙完了,你就进宫一趟,我唤太医来替你诊治诊治,年轻轻地,可别落下什么病才好。”
 
  “是。”郁竹答应着。
 
  赵贵妃点点头,转过脸去和坐在第二张椅子里的惠妃说起话来。惠妃的背后,站着袁黛。惠妃下面,宫里有品级的嫔妃依次而坐,然后是有些年纪的诰命夫人。年轻姑娘们都站在椅后。对面的情形亦是如此,坐在左首第一位的年纪大些,发须皆白,鬓角直直的,看上去倒是气势非凡;挨他而坐的,亦是个老者,只是瘦些。年轻人都站着。这些人,郁竹一个也不认得。原本父亲赵养性亦要来,然而今年开春以来,永州一直不太平,他身为金吾将军,自然以克尽职守为要。
 
  这时,一个手持佛尘的中年太监匆匆而入,躬身站在门边。
 
  众人见状,知道皇上即将到来,纷纷跪了下来。
 
  不多会,一个中年黄袍男子出现在门口,稍稍站定便跨门而入,后面的侍从随之而入,晏之安、晏之清两人亦在其中。
 
  “恭迎圣上!”众人齐声道。
 
  甬路尽头,摆着一对黄花梨木圈椅。黄袍男子撩袍在左首椅子坐下,一摆手,“都起来罢!”
 
  众人站起,回归本位。晏之安、晏之清则垂手站在右首最前方。两人的衣裳都已整束过,斗篷已除去。
 
  “众位爱卿奔忙一日,均甚辛苦,但不知战况如何?老太师、乌老将军,朕看你们两个的精神还很爽利嘛!”虽然回来后已经过一番整束,但晏晋双目炯炯,掩不住狩猎归来的兴奋之色。
 
  坐在左首第一、第二张椅子里的老者同时起身上前。
 
  年纪长些的老者先开口道:“老臣只与几位大人在澄波亭坐了坐。”
 
  另一位则奏道:“老臣颇为惭愧,一日下来,只得了十六只,比之往年,退步不少。不过,老臣倒是听闻圣上箭术进步神速,一路上锐不可当,实在是可喜可贺呀!”
 
  晏晋哈哈大笑,道:“原来老太师在静心赏景,唔――如此甚好。不过阳春三月,能摈弃案牍之累,游目骋怀、纵马射鹿于广袤绿野,才是人生一大快事!乌老将军,你是我朝的神武大将军,骑术箭术都是一等一的,如今是老而弥壮,一日射杀十六只鹿也算得佳绩了。众位爱卿――”他又道:“你们中可还有谁胜过乌将军吗?”
 
  郁竹的心倒是一动,忽然想起来这两名老者其实都是东越鼎鼎大名的人物。年纪大些的,应该是袁仰薄袁太师。他非但是朝廷重臣,还是袁氏家族的掌门人,那袁氏家族乃东越名门望族,不仅出过许多名臣,而且世代与皇族联姻,出了好几位王妃,当朝那位已逝的皇后娘娘也是出自袁家,所以他还是当今的国丈爷,自己身边这位袁黛姑娘应该是他的孙女。而后一位,应是乌扬瑞大将军,三十余年来带领东越军无数次出征,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立了下赫赫战功,可谓身经百战、名动四方,实乃当朝第一员武将,皇上亲封他为“神武大将军”。
 
  一少年闻言而出,扬声道:“父皇,儿臣今日共猎杀了十九只鹿!”这人便是三皇子晏之清了,他能憋忍到现在,已属不易。
 
  “哦?”晏晋目光投向晏之清,神色诧异,“你得十九只?”
 
  “是!”晏之清回答响亮,神色自得。
 
  “安儿,你呢?”晏晋目光转向站在一旁一声不响的晏之安。
 
  晏之安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道:“启禀父皇,儿臣的骑射功夫向来不及三皇弟,这次也只得了十二只而已。”
 
  晏晋点点头,目光一闪,又问:“你们四皇弟呢?”
 
  晏之清抢先答道:“儿臣已一日未见到他了,嗯――也许是找到什么地方自顾游玩去了。”
 
  晏晋年过四旬,所生皇子众多,但只有大皇子之临、二皇子之安、三皇子之清、四皇子之原近成年,而那晏之临向来隐居深宫,从不踏出宫门一步,所以,能伴驾出游的,也只有其余三位。
 
  一面白微胖的中年男子离开椅子,上前奏道:“启禀圣上,今日一早,臣在东角门处见四皇子殿下带着一队人往西去了,殿下还和臣打了个招呼呢。”
 
  晏晋微微皱眉道:“围场在东,他为何往西?”
 
  “这个――”白胖男子摇头道:“臣也纳闷呢,正想问殿下,可才一晃眼,他就去得远了。”
 
  晏晋沉默一会,目光重回晏之清身上,微微颔首道:“清儿,这次春狩,你能获如此佳绩,实属不易,理应嘉奖。”
 
  晏之清直了直腰,兴奋之情抑制不住,顷刻间就显露在脸上。
 
  这时,门外廊下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年轻太监进来躬身奏道:“皇上,四皇子殿下回来了。”
 
  晏晋道:“让他进来罢。”
 
  太监躬身而退。
 
  一个红衣少年昂扬而入,走到晏晋跟前,双膝跪道,道:“父皇!”
 
  晏晋微抬手,“起来罢!”
 
  红衣少年依言而起,后退几步,站在晏之安、晏之清身边。郁竹注目观瞧,只见这少年年纪在十六七岁之间,嘴角微翘,尚存些许童稚之气,五官却已长得极俊逸鲜明,身量也不输与身边两位皇兄。他身穿一件质料轻薄的大红色绣文绮衣,袖口衣缘用绛色重锦滚边,领口微露出里衬雪白的冰纨单衣,腰间束金花饰钿镂带,缀着如意结的赤色龙凤纹重环玉佩紧贴衣衫垂下来,正是一副极享尊荣的贵公子模样。
 
  “原儿,你怎的回来这么迟?”
 
  晏之原上前躬身奏道:“启禀父皇,儿臣赶回来时用了点时间,故此晚了。”他声音清朗,神色自若,眸子闪闪发亮。
 
  “哦?”晏晋挑眉,道:“都说你一大早就忙忙地走了,你――究竟去了何处?”
 
  “儿臣带人去了盘山挂月峰。”
 
  晏晋端起案上的茶盏,“今日春狩,你不去围场狩猎,独自跑去挂月峰做甚?”他状似责问,口气却轻松随意。
 
  晏之原笑了笑,道“儿臣亦是去狩猎。”
 
  旁边晏之清“咭”地一笑,“此话颇有意思,围场明明在东,你却往西,难道这些鹿全都跑到西边去了?”
 
  晏之原也不理会这揶揄之语,只是瞧了皇兄一眼,笑吟吟道:“皇兄好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想必今日收获颇丰。”
 
  晏之清稍稍抬起下巴;“也不算多,十九只而已。”话虽谦,傲意尽现。
 
  “哦!”晏之原抬了抬眉毛,懒洋洋道:“十九只,很不错么。”
 
  晏之清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他自恃母家身份高贵,自小就不大瞧得起这个有一半“蛮夷”血统的四皇弟。然而,父皇素来偏疼晏之原,对此,晏之清一直心存怨愤之意,总想找机会好好教训教训他。
 
  于是他便冷冷道:“今日大家都是竭尽所能,你却到处游山玩水,最终空手而归,如此春狩,不如不狩!再瞧瞧你穿的那副模样儿,哼,真是丢尽我晏氏子孙颜面!”这话,说的竟是毫不客气。
 
  众人都知这两位皇子向来不合,如今见三皇子居然当着皇上的面公然挑衅,一时之间,都不敢贸然出来说话。
 
  “清儿――”晏晋皱了皱眉,开了口:“你四皇弟年纪还小,你身为皇兄,理应照拂――”
  
  “父皇――”晏之清突然上前一步,打断了晏晋,“父皇常说,‘治官治民,须奖勤罚懒。’四皇弟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父皇却从不责备,明明是有心偏袒。儿臣――儿臣实在不服!”
 
  晏晋将手中茶盏往案上一顿,直视晏之清,沉声道:“你在指摘父皇的不是么?”
 
  晏之清见父皇脸色不豫,不敢再出声,只虎着一张脸,胸口一起一伏。
 
  厅里气氛陡然紧张起来。郁竹见坐在左前方的原本好好的惠妃娘娘不安地动了动,心道:这位三皇子的性子真也鲁莽得可以。”
 
  对面,一个人突然站了出来,走到晏晋面前躬身道:“父皇请息怒!儿臣觉得三皇弟并无冒犯父皇之意,许是今日奔忙一日,有些累了,才会如此。三皇弟的脾气,一向有些急的。”这人正是久久没出声的晏之安。他转脸对晏之清道:“三皇弟,快去给父皇陪个不是罢!”他语调平和徐缓,神态从容亲切,厅中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晏之清想了想,跪下叩头道:“父皇,儿臣知道错了。”
 
  晏晋冷着脸不发一言。
 
  这时,袁太师站了起来,上前奏道:“三皇子殿下今日表现无人能及,确是出色异常,还望皇上宽恕殿下。”
 
  晏晋一摆手,“起来罢!”
 
  众人均是暗暗松了口气。
 
  “唉――”这一声轻叹,郁竹听出,是惠妃娘娘发出来的。
 
  晏晋站起来,负手望着晏之清道:“看来这次春狩,确是你得了第一。张德全,取金弓来。”
 
  一旁等候多时的太监手端托盘走过来,站在一旁。
 
  郁竹瞧得分明,只见那红丝绒覆着的托盘里,果真放了一张金灿灿的弓,弓身镂刻得甚是精细,弓弦是根细细的金线,然而整张弓的尺寸比寻常的弓小了不少。郁竹在家时,也曾由师傅带着练习射箭,因此她只瞄了一眼就明白了一件事,眼前这张弓,美则美矣,然弓身太短,根本拉不开,换句话说,这张华贵的小金弓,其实就是个摆设的玩意。
 
  晏之清喜攸攸地上前一步,谁知,站在他身边的晏之原也跟着上前一步。晏之清转过脸,怒瞪皇弟一眼。晏之原好像没看见他,眼帘低垂,长长睫毛遮着眸子,薄唇边却凝固着一丝嘲讽的笑容。
 
  晏晋微微一笑,道:“原儿,这弓是赐给春狩中力拔头筹之人的,你三皇兄这次表现出色,获得这弓是名至实归的。你若想要,明年努力便是。”
 
  晏之原轻轻一笑,道:“三皇兄得了十九只鹿,而儿臣――”他眼帘抬起,目光烁烁,“一共抓了三十四只,父皇,儿臣似乎不用等到明年罢?”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晏晋自然讶异,晏之清更是猛然侧脸。“不可能!”他伸手一指晏之原,“你撒谎!”
 
  晏之原耸了耸肩,道:“皇兄不信,自己可去瞧瞧嘛!呃――李尚信――”他一挑眉,扬声道:“你来替本皇子做个证!”
 
  门口那个年轻太监匆匆跑了过来,到晏晋面前跪下叩了个头。
 
  晏晋道:“果真有此事么?”
 
  那李尚信叩首道:“启禀皇上,刚才奴才帮着点视猎物,四皇子殿下确实带回三十四头鹿,足足装了两大笼子呢!”
 
  晏之原一笑,伸出三根手指轻触挺秀的鼻梁。那手指修长白皙,指尖还向外曲一个小小的弧度,仿佛一朵白兰花。郁竹心中忽地升起疑云,射死一头鹿并非难事,然而,要在半天内接连射杀三十多只,除箭法精准外,臂力和马术都要上佳,而这位四皇子,面容纤柔,十指尖尖,衣衫华丽,明摆着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他怎么可能有如此本事?
 
  “如此说来,你在骑射方面很下了番功夫,”晏晋目视自己的儿子,面露微笑,道:“倒是难为你了。”
 
  晏之原微微躬身,道:“其实――”
 
  “其实――”晏之清忽然插口道:“这些鹿都不是你亲自射杀,是不是?”他紧紧盯着晏之原,“今日可没人在围场上见过你!”
 
  晏之原唇角扬起,却瞧也不瞧晏之清,他自顾说道:“其实,今日之围猎十分有趣,父皇,可否容儿臣禀明?”
 
  晏晋挥手让手捧金弓托盘的太监退开,又转过身去坐回椅子里,道:“说罢!”
 
  晏之清看着原本在眼前的金弓逐渐远去,自己沉默着缓缓退回去。那里,晏之安一直垂手而立,神情淡然。
 
  “刚才,三皇兄说‘难道鹿都跑到西边去了不成?’,”晏之原侧头望一眼脸色阴暗的晏之清,扬了扬眉道:“其实这话一点没错。早在这次春狩前,儿臣便听奉宸苑的人说,西苑围场的不少鹿群陆续越过围场边界,向西迁入盘山的密林之中。所以今日一早,儿臣就带人去了盘山捕鹿。”
 
  说到这里,乌扬瑞突然站起,走上前来,皱眉道:“殿下,容老臣冒昧插几句,围场鹿群西迁之说,臣亦有所耳闻,只是从未将之放上心头,一则围场仍有大批鹿群,料也不至影响春狩之事,二则,那盘山山路崎岖,树林密布,马匹没有回旋余地,弓箭也无法施展开来,根本不适合围猎。请问殿下,您到了那里,又是如何行事?”
 
  晏之原瞧了瞧乌扬瑞,笑了笑,道“林中地形复杂,自然可以是很好的藏身之处,但亦能成为很好的葬身之处。”他走了两步路,又回到晏晋面前,唇边掠过一丝莫名的、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笑容,“林中捕鹿,说难是难,说易也易。儿臣到盘山后,命人捉了三、四头活鹿,嗯――这稍稍花了点时间和力气的。之后,儿臣带着这几只鹿到了挂月峰下,选了片稍微稀疏些的林子,将它们放下,当然,为防止脱逃,儿臣在它们身上做了些手脚;然后,命侍卫隐入周围的树梢间等待时机。”
 
  窗外,蓝天白云下,花树掩映着朱顶的亭子,枝条在春风中微微颤动,上面满是簇簇的花朵,一团红一团白,开得极是热闹。晏之原的笑容也如同三月的春风一般和煦。
 
  “守了约一个时辰,儿臣便见树丛里有鹿影闪动,没多久,十来头鹿陆续走出来,慢慢靠近那几头正躺在地上的鹿。儿臣见时机已到,即命侍卫放箭,它们四散奔逃,可是树林茂密,地面起伏,它们根本无法灵活躲避,所以在片刻之间,这十来头牲畜便给我们射杀了。”
 
  文津阁里,众人都在静心倾听。十七岁的少年容色俊雅,谈吐隽隽,一身红色袍服流泻着珍珠般的光泽。
 
  “随后,儿臣带着那几头活鹿,重新换了处地方,依原样摆过,谁知屡试不爽,才小半天工夫,就有三四十头鹿中圈套。若不是儿臣觉得有些腻烦,命侍卫们停了手,只怕抓得更多。”他轻哼一声,“本来儿臣对此计并无十分把握,可这些鹿实在蠢笨无比,居然一次又一次中圈套,呵――畜牲就是畜牲。”接着,他微微一笑,“过程就是如此了。”就此住口不言。
 
  拯救落难同伴,应是群居动物的天性。然而,这位四皇子竟然以此设局诱捕。可怜那些鹿儿,它们依本性而为,又怎知人之狡诈,自然只有一次次上当的份儿。这位四皇子心地之残忍、手段之歹毒,与他身后那位只知明抢的三皇子,真是不可同日而语。暖洋洋的春日里,郁竹只觉后背一阵发凉。能吸引众多鹿儿冒险来救同伴,天晓得这位皇子在那几只充当诱饵的鹿上动了什么手脚!
 
  大厅里鸦雀无声。
 
  忽然,乌扬瑞猛击一掌,“啪”地一声,顿时划破了沉寂的空气。
 
  “好!殿下,这手因地制宜、请君入瓮的战术着实妙得很!”
 
  众人如梦方醒,纷纷议论起来,大厅里嗡嗡声一片。
 
  “这――这――-”晏之清扬声道:“这算那门子春狩!这些鹿可不是他亲自射杀的!”
 
  乌扬瑞一脸不以为然,“恁多鹿已在此!至于究竟是为谁所杀,有何要紧!挂月峰下,四皇子殿下能明辨地形,扬长避短,制定方案,这才是围猎制胜之所在!好比一场战役,士兵们奋勇杀敌固然重要,但克敌制胜之关键,还是要有一位谋划方略、指挥若定的大将军!四皇子殿下年纪轻轻,胸中已有如此丘壑,当真难得!”
 
  晏之清气冲冲地瞪了乌扬瑞一眼。
 
  众人议论纷纷,自然是争辩金弓的归属。女眷这边,郁竹细细听去,竞有一大半是支持晏之原的。
 
  “我瞧这金弓应该给四皇子殿下。“一个圆脸少女用胳膊肘顶顶杜鹂。
 
  “为什么?“
 
  “这弓跟四皇子殿下更相配呀!“
 
  “嘻嘻!“两个少女低声谈笑,又转过脸去,”阿黛,阿黛――”
 
  袁黛没有回应,她眼望前方,秋水般的眸子闪闪发亮。
 
  “姐,你猜表哥在想什么?”盛梅忽然凑到郁竹的耳边低语。这次春狩,晏之清、晏之原表现出色,相形之下,表哥逊色不少。她心属表哥,故而有此一问。
 
  郁竹凝视晏之安一会,摇头道:“他似乎并不很在乎。”
 
  “为什么?拥有这把金弓是件很荣耀的事呀!”
 
  郁竹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的左前方,惠妃娘娘正不安地挪动身子。
 
  这时,袁仰薄起身上前奏道:“陛下,四皇子殿下年少聪敏,老臣钦佩。然而,此弓原应赐予春狩中箭术最佳之人,故此,老臣以为,此弓应该颁给三皇子殿下!殿下在春狩中的表现的确出色,这样方不违赐金弓之初衷。至于四皇子殿下,陛下可另行给予赏赐。”
 
  晏晋坐在椅中,皱眉沉吟,手指在案上轻轻叩动。
 
  忽然,他站起来,负手踱了几步,接着,抬了抬手示意那端着托盘的太监过来。太监走过来,跪下。
 
  他从托盘里拿出金弓,注视弓身半晌,缓缓道:“百余年来,东越战祸不断。即便是本朝,自朕登基以来,短短十年间,已历南郡、西疆两场差点动摇本朝根基的叛乱,幸有乌爱卿等几位将军担当重任,替朕分忧,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力克千军,最终平定叛乱。尔等――才会有今日之西苑春狩。”他顿了顿,目光闪电般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晏之原身上。
 
  “原儿,你过来。”晏晋朝他招招手。
 
  晏之原走过来,俯身跪下。
 
  晏晋道:“原儿,你知道金弓代表什么吗?”
 
  晏之原抬起下巴,朗声道:“启禀父皇,儿臣觉得金弓代表力量和胆识。”
 
  晏晋满意地点点头,“好!很好!你年纪小小,胆识却是可嘉!古人有云,‘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命在于将。’又云‘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朕今日将代表勇气和胆识的金弓赐与你,希望你从今而后刻苦磨练,早日成为有勇气有胆识的大将军,成为国之栋梁,你――明白么?”
 
  晏之原顿首谢恩。金弓闪耀夺目,端端正正地放入他平伸的双手中。众人发出一阵啧啧赞叹之声。
 
  “在场诸人,尤其是年轻之人,对于朕今日说的话,回去后亦要认真琢磨,安儿,清儿,你们都记住了么?”
 
  晏之安、晏之清躬身称是。
 
  晏之清偷瞄一眼已转过身来的晏之原,后者朝他微微一笑,唇角略翘。他赶紧别过脸去,眼底闪过一丝嫉恨之意。
 
  晏之安走过去,微笑道:“恭喜四皇弟!”
 
  晏晋坐回椅中,侧脸对赵贵妃笑道:“皇妃,今日春狩之结果,你看如何?”
 
  赵贵妃欠身笑道:“拜皇上所赐,今日臣妾与诸宫娘娘、各家夫人、小姐均大开眼界,长了不少见识呢。”
 
  晏晋微微一笑,目中若有所思。
 
  按照惯例,春狩结束后的当日中午,皇上会在西苑枢光阁宴请参加春狩的王公亲贵及诸女眷。于是,树荫下、亭台间,众人三五成群,杂列相间,或高谈阔论,或窃窃私语,以此消磨午宴前的那段时光。
 
  “姐,今日四皇子殿下可是大出风头呢。”澄波亭里,盛梅倚着栏杆,手里拿着块如意苜蓿糕,悠悠闲闲地喂着池中锦鲤。
 
  郁竹挑眉。
 
  离澄波亭不远,那四皇子晏之原倚树而立,正与几个女孩儿说话。他双臂抱胸,眉梢飞扬,嘴唇开合,谈兴正浓。
 
  “不过,四皇子殿下的确是不同寻常,”盛梅道,“连他的出身也是不同寻常,你知道他的母亲是谁么?”
 
  郁竹摇了摇头。
 
  盛梅看了看亭外的晏之原,道:“他的母亲便是当年的宫中第一美人――嘉妃娘娘!据说嘉妃娘娘的美貌冠绝后宫,风采无人能及。可惜,她很早就去世了,其时殿下尚幼。唉――这倒真是应了‘自古红颜多薄命’那句话了。”
 
  “嘉妃娘娘?”郁竹眉头轻蹙,“可是那位来自西疆的公主么?”
 
  “是啊!”盛梅笑道,“原来姐姐也知晓的。”
 
  郁竹淡淡笑了笑,“这位公主的和亲故事也当得上‘传奇’两字了,咱们东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其实,当初次听说嘉妃之事时,她就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朝华郡主,故此印象特别深刻。
 
  只是――斯人已逝,忽忽数年一过,西疆的公主也好,南郡的郡主也罢,终究是无迹可寻的了。她暗暗叹了口气,耳边传来一阵无忌的朗笑声,抬眼望去,却是晏之原与三、四个女孩儿正笑得前仰后合。
 
  郁竹默默想着心事,忽见亭中人影一闪。
 
  “郁竹,盛梅,你们在这里做甚?”凿花青石砖地上,晏之安长身玉立,含笑而问。
 
  两个女孩连忙站起,屈膝行礼。
 
  三个人站着聊了会。盛梅初时尚有些无措,但晏之安神态温文,态度亲切,于是,她很快恢复了活泼的本性,开始有问有答起来。
 
  郁竹忽地轻拍额头,道:“哎呀!我原本要和丛玉说件事的,如今光顾着和你们说话,竟忘了呢!”她不由分说欠身告退,也不等两人挽留,便匆匆步出了澄波亭。
 
  她沿着□□一阵乱走,路边灌木丛中,石竹、野蔷薇挨挨擦擦,正开得绚烂;悄然回望,只见亭中两人面对面站着,影影绰绰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她抿唇笑了笑,想了想,又摇了摇头,继续朝前走去。
 
  丛玉那边,自然是不会去的。
 
  鸟儿扑棱着翅膀,喳喳地从树丛里飞出来,冲向碧蓝的天空。
 
  倘佯在这一片春光中,郁竹觉得倒也惬意,索性负手信步而行。
 
  “喂!”
 
  冷不丁地,某处传来一声叫唤。
 
  郁竹停住脚步,回过头。
 
  一棵亭亭的柳树下,立着个绯袍玉带的瘦长少年。此人唇红齿白,修眉俊目,右腿直立,左腿屈起,左脚向后抵着树干,双臂环胸,正是一副悠闲而懒散的模样。
 
  这明明是方才还在澄波亭旁滔滔不绝的晏之原。
 
  他又如何来到这里?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晏之原皱起一双眉,表情似乎有点困惑,漆黑明亮的眼睛上下打量她。
 
  午后的阳光中,万千垂绦随风轻舞,地上的光斑明明灭灭。
 
  郁竹沉默一会,欠身答道:“假如殿下参加过四年前的春狩,那么,您确实见过我。”
 
  “你叫什么名字?”晏之原问。
 
  这时,□□深处传来一阵悉窣的脚步声。不一会,一个红衣女孩分花拂柳而来,转眼间,就到了跟前。女孩微微喘着气,双颊晕了层薄红,给她原本就秀美绝伦的脸又添了几分韵致。
 
  袁黛,也仿佛从天而降一般。
 
  “你怎么在这里,快些随我来!”袁黛道。
 
  她眼睛一转,瞧见了郁竹,娇美的脸浮出诧异来,“赵姑娘,你也在这里?你――”
 
  “赵姑娘?”晏之原耳朵很尖,反应很快,立刻插口道:“哪位赵姑娘?”
 
  “咱们东越金吾赵家的千金小姐,殿下竟不认识么?”
 
  “原来是赵家小姐――”
 
  晏之原的眉梢、嘴角一起上扬,脸上顿时显出一种很奇怪的笑容,十分刺目。稍停,他侧脸挑眉问道:
 
  “阿黛,你到哪里去了?刚才都没见到你哪!”
 
  袁黛低首一笑,长长睫毛垂下来,藏住氤氲目光,“我有东西给你看,咱们走吧。”
 
  “好啊!”
 
  两人转身并肩往外走,他们虽然彼此间低低笑语不断,却再未和郁竹搭话,甚至连句告别语也没有。
 
  郁竹站在原地,目送这两条一高一矮、却同样优美的身影逐渐远去,直至消失。
 
  这两人,出现得莫名其妙,消失得同样莫名其妙。
 
  自己和某些人虽然同处西苑,只在咫尺之间,但彼此间的差异,又岂在万丈之遥?这个晏之原,看上去是个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儿,可是――
 
  郁竹沉思半晌,忽地想起一事,立刻转身朝相反方向飞奔而去。
 
  鹿――那头鹿――
 
  齐膝的草丛中,郁竹弯腰找遍了记忆中藏鹿处的每个角落。她的目光在草间急切逡巡,最后定在了一摊褐色印迹上。
 
  血迹尚存,但是,鹿何在?
 
  郁竹直起腰远眺,目光所及之处,阳光灿烂,草木葳蕤,又哪有一点鹿的影子?
 
  春日午后的阳光已有些毒辣,晒得人皮肤生疼、腿脚发软。
 
  郁竹缓缓坐下来,双膝屈起,将头埋于其间,指腹贴着头皮,深深地插入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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