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词》 作者:季风 (楔子 -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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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一个聪明又固执的女孩儿的故事。
 
   女猪:赵郁竹,东越金吾大将军家的大小姐,心肠好,会武功,理想主义者,一心向往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男猪:晏之临,东越太子,大皇子,体弱,脚瘸,各大爱情文艺片常见之苦情男角。
 
   以上两人,性格相投,倾心相爱,乃一对儿闷骚小青年。
 
   又一男猪:晏之原,东越四皇子,嘴巴恶毒,性格恶劣,十足不良少年,喜欢女猪却不吭气儿,插在以上两人间使暗袢儿,常在女猪处受气,偶尔会被女猪揍。
 

云湖(一)

 
    永泰二十二年,春正好。
 
  东越,云州。
 
  云州城盛名天下,那是因为云州城倚着云湖。云湖方圆三万六千顷,烟波浩渺,湖中峰峦隐现,晨暮意境迥然,四季景色不同。
 
  现在正值阳春三月,湖边已是一派莺飞草长的锦绣□□,引得游人纷至沓来。云州自古富庶,这里的百姓也就生来带些雅调,因此颇盛产些文人墨客。他们吟得些春花、春伤后,便在湖边的悬崖上留下无数的石刻。普通百姓也是抛却手中的活计,携家带口、呼朋唤友,在云湖边渡过他们一年中最悠闲的日子。
 
  云湖边的观涛阁,阁如其名,正是观赏云湖波涛的绝佳之处。观涛阁临湖而建,一楼的窗台下便是白茫茫的湖水。湖中盛产肉质鲜美的白鱼、白虾,店家就在那里修建了一条长廊供客人钓鱼。一壶好茶一根鱼杆,很多云州人就在这里有滋有味地过上一天。不想钓鱼的客人则登梯上到二楼,二楼的厅堂四面皆是雕花木窗,十分宽敞明亮。沁凉的湖风穿堂而过,令人神清气爽。
 
  自午后,郁竹就坐在那里,足足有两个多时辰了。她穿了件天青色袍服,头发用天青色发带整束。一身文士打扮的郁竹,看上去十分俊逸。客人并不多,她就独占了张靠窗的四仙桌。这半年来,每觉胸闷透不过气时,她便独自来观涛阁,点上一壶云湖翠竹,凭窗远眺。窗外就是那白茫茫的云湖,望着那淡淡山峦,点点帆影,人的心胸便随着那广阔的湖面一同开阔起来。
 
  忽然,通往二楼的楼梯登登乱响,接着又是一阵叽叽咯咯的笑语,声音丁丁当当的,犹如银铃一般。二楼的客人齐齐伸长了脖子朝楼梯口看,只见一个紫衣姑娘已经俏生生地站在了那里。那年纪,也就十六、七岁,瓜子脸雪白晶莹,眼睛又大又生动。紫衣姑娘可不拘谨,灵活的目光四下乱转,转得客人们心头乱跳。然而,她的目光定在了正望着窗外发呆的郁竹身上。
 
  紫衣姑娘仰了仰小小下巴,朝那里走去,步履轻盈之极。
 
  “喂,这个位子让给我们,你坐别处去。”姑娘说话有些蛮横,声音倒很动听,叫人一时之间难以着恼。
 
  郁竹微微斜过脸来,抬起了眼睛。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憔悴,目光却是澄澈晶莹、深如潭水。紫衣姑娘失了会神。
 
  “这位姑娘,别的座位也很好。”郁竹的脸上没有笑意,身子不动,但口气很和蔼。
 
  紫衣姑娘很快就反应过来。
 
  ”这个位子是我们早就定下的!你到那里去!”紫衣姑娘纤手一指隔壁的空位,理直气壮。
 
  “可是,方才我坐下时,店伙计没说什么呀!”郁竹的声音还是和和气气。
 
  “那本小姐现在就替他说了!”小姑娘头一昂。
 
  蛮横的女人,尤其是美丽的蛮横女人,她见得不少。对付这种人的唯一办法,就是置之不理,所以她垂下眼睛,端起茶碗,轻抿一口茶,然后将头转向了窗外。
 
  “你――”。
 
  紫衣姑娘突然被凉在一边,脸上有点挂不住,浑身开始不自在。她一扭头,发现店掌柜正站在楼梯口,于是一跺脚,嚷道:
 
  “掌柜的,你过来!”。
 
  掌柜立刻登登跑过来,神情谦恭。
 
  “叫他走开,坐那边去。”紫衣姑娘柳眉开始竖起。
 
  “丁二小姐,这这――”掌柜看看郁竹,神情甚是为难。
 
  原来这位姑娘姓丁,郁竹暗道,瞧她打扮与神情,可能还不是一般的姑娘。
 
  “祝掌柜,是不是最近本小姐来得少,所以你忘了我爱坐哪张桌了?”
 
  丁二小姐的纤眉竖得更直。原来,这张座位一向是她的专座。
 
  郁竹看祝掌柜,祝掌柜也正看她。他神情为难,脑门亮晶晶的,正有微微汗珠渗出。郁竹摇摇头。她不打算让店老板为难,也不愿和丁二小姐作无谓纠缠,于是站了起来。然而这时,楼梯口传来了一声接一声的笑语,其中还夹杂着凌乱的脚步。
 
  于是观涛阁的客人们脖子又是一阵忙活。楼梯口正陆续走上几个衣着光鲜的少年男女,都不过十八、九年纪,个个春风满面,容光焕发。二楼顿时变得花团锦簇起来。
 
  “丁二小姐,咱们就听见你在楼上大呼小叫,怎么不见坐下?在跟人吵架啊?”一个长着张娃娃脸、身材壮实的紫袍少年连声发问,余者均是嘻嘻哈哈。
 
  丁二小姐头也不回,指了指郁竹,气冲冲道:“本来已经找好了,可这个人霸着咱们的地方!”如此这般不讲道理的话,居然给她讲得理直气壮。
 
  这几个人的目光齐齐转向郁竹。
 
  郁竹也懒得辩解,朝祝掌柜点点头,道“掌柜的,结账吧!"
 
  祝掌柜站在那里,已是满天大汗。这半年,郁竹也是观涛阁的常客。这个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举止不凡,出手大方,不像是普通人;不过,丁二小姐更不是好惹之人。如果出了事,不管哪边得胜,店家倒霉是铁定的。他正自想着如何调停,忽听这年轻人唤他结账,顿时觉得有如天籁一般,赶紧跑过来点头哈腰。
 
  郁竹也不等伙计送来帐单,递给祝掌柜一锭银子,转身就想走人。
 
  “这位兄台慢走!”
 
  一个白衣年轻人越众而出,朝郁竹施礼道:“如阁下不嫌弃,大家一同坐下,也热闹些。”说着,他抬起头来看着郁竹。
 
  这人长得甚是清秀斯文,言语也谦和。原来他是丁二小姐的哥哥,单名一个迅字,年纪在这几个人中最长,阅历自然也多些。他向来见惯妹妹的行事,想着只怕又是妹妹无礼;又见郁竹丰姿秀致,神态从容――云州是东越士族聚居之地,若是无意间与甚么贵人有了过节,以后收拾起来恐麻烦,因此,他赶紧出来打圆场。
 
  其他人却不管这些,一拥而上,把靠窗的几张桌子坐了个满满当当,然后高声呼唤伙计,要茶的要茶,要酒的要酒。
 
  丁二小姐把郁竹那个座位占了,回过头来,不耐烦道:“哥,你快点过来呀!”
 
  这些人,不管高矮胖瘦,均是精力充沛、活蹦乱跳,正是年少得意之时。
 
  郁竹看着他们,心中突地一阵痛楚。
 
  那丁迅脸上带笑,嘴巴一张一合,兀自说着什么,郁竹却什么都没听见。她草草拱了拱手,绕过丁迅,疾步下楼而去。丁迅转头愕然看着她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观涛阁外,湖边杨柳树下,几匹骏马正在慢条斯理地嚼着草料,旁边还停着几辆精致马车,显然是楼上那几个少年男女的。阳春三月,正是结伴出游的好时节,他们奋马扬鞭,肆意驰骋,永远也不知道疲倦,永远也不知道这世上有人为了多走一步路,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哈哈哈—”。
 
  无所忌惮的大笑自二楼飘落。
 
  郁竹抬头看看天色,太阳正当头照下,阳光十分刺眼,她摸摸眼睛,那里正有温热的液体渗出。
 
  她虽聪明,性子却并不豁达,辟居在此半年,心中的郁结始终未解开,今天又是触景伤情,心中更是一阵阵酸楚与刺痛。
 
  她低着头,孑然一身,缓缓走在街道上,衣角和发带在风中拂动,身后的影子拉得长长,沉默地伴随她。
 

云湖(二)

 
    城北的广福庵。
 
    郁竹走上石阶,轻轻叩了叩角门。
 
  门“呀”一声开了,里面走出个青衣女尼。她见了来人,恭恭敬敬地双手合什,道:
 
  “赵姑娘,您回来啦!”
 
  郁竹也合什回礼道,“嗯,有劳师太。”
 
  两人一同走进去。
 
  里面是个小小的院落,场地中央有个小小池塘,塘边山石堆垒。屋檐下有圈抄手游廊,廊内摆放着几十盆怒放的山茶花。郁竹辞了女尼,径自走到游廊尽头,推门而入。
 
  房间内的摆设很简单,一几一榻,两三张椅子,然而窗外竹林森森,芭蕉点点,环境清幽,甚为她所喜。
 
  她换回了女装,坐在镜旁,轻轻梳理自己的长发。镜中映着她娟秀的容貌,然而那眉头郁结、脸色苍白的样子,确实少了几分年轻姑娘的天真娇憨。
 
  梳理完毕,她坐在案前看起了书。眼睛有些乏时,她抬起眼睛,却发现西窗上已悄悄洒落几缕暗金色的阳光。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
 
  她放下书,打开房门。院落里静悄悄的,池塘、假山、竹林均给夕阳晕染得金黄;晚风拂过,林间树叶沙沙作响。
 
  她在房前石阶上席地而坐,抱膝仰望金黄的夕阳。斜阳无限好,却只一瞬间灿烂。
 
  她默默坐在那里,想着心事,身体渐渐地给夕阳浸染。远处庵堂的晚钟骤然敲响,低沉浑厚的钟声一下又一下,重重敲在她的心上。
 
  这时,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青衣女尼走到她身边,施礼道:“赵姑娘――”
 
  郁竹连忙站起身。这女尼她认得,叫做慧圆,是广福庵的执事主管,郁竹在此的饮食起居,均由她照管。
 
  “慧圆师太。”郁竹也躬身为礼。
 
  “劳烦小姐随我前去退芦斋 ,师傅相请。”
 
  郁竹应了。两人通过一道边门,走过几处院落,来到主持静益的起居之所――退芦斋。这广福庵是东越国的皇族家庙,每年朝廷均有专款拨给,经过历代经营,已颇具规模,前面的大殿甚是庄严华美,后面的起居之所则花木扶疏,典雅精致。
 
  广福庵的主持静益师太五十来岁,面孔白净,身穿青衣,手执念珠,已坐在桌旁等候,见郁竹推门进入,便站起身。两个人见过了礼后,静益师太拿起桌上的一封书信,递给郁竹,道:“赵姑娘,这是将军给你的信。”郁竹接过信,道了谢,坐在椅子上拆了信观看。信很简单,她的姑母,也就是东越的赵贵妃,将来云州踏春并来广福庵进香,顺便将郁竹接回家去。父亲在信中要她作些准备,好好地陪着贵妃娘娘踏青游玩,然后随娘娘一同返回,并道“一个女孩儿家独自在外终不成个体统。”
 
  见郁竹看完了信,静益师太道:“关于小姐随贵妃娘娘回家之事,想必将军已在信中告知。”
 
    郁竹点了点头。
 
  静益师太又道:“今天永州已来人安排贵妃娘娘一应事宜。永州离此约四天路程,算来四、五天后娘娘将会驾临本庵。”  
 
  郁竹微微叹了口气。静益师太知她心情沉重,劝解道:“佛门虽是清净之地,毕竟清苦,终非姑娘久居之地,随贵妃娘娘早些回去,也好与父母亲人共叙天伦。”
 
  郁竹嘴边掠过一丝苦笑,站起身,道:“师太所言甚是,这半年承蒙师太照料,郁竹在此谢过。”
 
  两人寒暄了一会,郁竹告辞而去。
 
  云湖的长春桥,游人如织,万千桃花正开得如火如荼。
 
   扶着桥的石栏,踩着略带青苔的石阶往上走,走至桥拱中央 ,发觉脚下是桃花,头顶也是桃花,向远处眺望,看到远山上桃花连成一片――如同一片绯红的云霞,与湖中碧水相映,仿佛诗画一般。
 
   “有道是‘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宋兄,这云湖美景当真名不虚传。”一中年文士手抚短髯笑道。
 
  另一年纪较长的文士也笑道,“陈兄有所不知,这桃花林早有名号,叫做‘长春花漪’,与前面的‘万浪卷雪’一起,便是所谓的‘云湖双绝’了。”
 
  郁竹一身男装打扮,也正置身于这桃花林中。湖风阵阵,花香袭人,她心里的烦闷似乎也消退了些。
 
  静益师太对她外出之事,一向睁只眼闭只眼。郁竹身份贵重,若是强着不让出去,她发了小姐脾气,广福庵岂不自讨没趣?况且云州乃富庶之地,百姓性格温和,作奸犯科之人极少,郁竹又聪明机警,行事极有分寸,所以静益只稍问她的去处,其余的就随她去了。
 
  走了约莫一顿饭功夫,她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已到了桃花林的尽头。隔开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路,便是那波光潋滟的云湖了。这里是纵观云湖山水风光的绝佳之处,只见远处一脉青峰逶迤而下,伸入洪涛之中,三面湖水拥抱,冲波兀立。今天风和日暖,微波涟涟,涛声轻缓;若遇狂风怒号,浊浪滔天,湖水则轰然而鸣,犹如万马奔腾 ,是为“万浪卷雪”。
 
  青石路上有不少货贩,售卖当地的土特产品,其中最有名的就属那形态各异、憨态可掬的泥娃偶了。泥偶成对摆在一个精致小盒里,眯缝着眼睛冲人笑,十分逗人喜爱。郁竹在游人中穿行,忽见前面货摊上摆放着一对小娃偶,捏得文雅秀致,与周围五彩缤纷、胖乎乎的泥偶十分不同。她心中忽地一动,伸出手去就想拿起细瞧。突然,一只雪白的手从旁伸出,抢先拿起了那对泥偶。
 
  “这对娃娃挺特别啊,店家,多少钱?我要了。”耳后一个女声脆生生的,十分好听。
 
  郁竹却觉得这声音很耳熟,侧过头来瞧,那人也正睁大了一双妙目看过来。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不由地“啊”了一声。那人雪肤花貌,身材袅娜,正是在观涛阁遇见过的丁二小姐。
 
  丁二小姐扬起半边秀眉,先开了口。
 
  “是你?”
 
  郁竹挑眉未答,眼睛却看着丁二小姐手中的泥偶,心道,这姑娘也不知哪里来的?每次出现总和自己过不去。但是这回,自己也不想轻易让出这对泥偶。
 
  “你也看中啦?”丁二小姐托起泥偶伸到郁竹鼻子底下。
 
   郁竹点点头。
 
  “那给你好啦!”
 
  “嗯?”郁竹倒有些诧异起来。
 
  “那天我哥请你喝茶,你呢,溜得倒快,害我被哥数落了一顿,说我没一点女孩的模样儿。”丁二小姐吐了吐舌头。她今天身着浅红色衣裙,背后映衬着白茫茫的湖水,有那么一股出水芙蓉的味道。
 
  这时,有个年轻人从后面跑上来,道: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啦!害我好找!”郁竹循声瞧去,来人正是丁二小姐的哥哥。 这兄妹两人感情倒十分好,居然时时地同来同往。
 
  丁二小姐回头笑道:“你赶紧过来瞧瞧这是谁?”
 
  说话间,丁讯已到跟前。
 
  “刚才还在湖岸边,一晃就跑这里来了,好歹跟我说一声,出了事叫我回去怎么交待?”他满头的汗,神情有点恼怒,又有点焦灼。
 
  “好好一个大男人,偏偏婆婆妈妈的。”丁二小姐咂着嘴笑,“你倒是把脸转过去,瞧瞧这人,你还认识不?”
 
  丁讯转过头来,将不声不响站在妹妹身边的年轻人瞧了瞧,片刻后,俊秀斯文的脸上浮出几丝惊喜。
 
  他拱手施礼道:“这位兄台,今天也得了空闲出来踏青?”
 
  郁竹点点头,道:“丁公子,你好。”
 
  丁讯道:“上次小妹鲁莽,坏了兄台喝茶雅兴,还请兄台见谅。”
 
  郁竹还没答话,丁二小姐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抛给旁边货摊主人几文铜钱,道:“这对娃娃我要了,你收钱罢。”然后,她把泥偶递到郁竹面前,笑道:“上次占了你的位,这次送你件物事,大家扯平了,免得你以后到处说云州姑娘凶巴巴的,坏了咱云州的名声。”
 
  郁竹觉得这位丁二小姐倒也率直可爱,道了声谢,便老实不客气地接过了泥偶。
 
  丁二小姐朝哥哥笑道:“在这里转了半天,肚子有点饿了,咱们请这位公子去喝早茶吧。”
 
  丁讯点头称是,大力相请;郁竹也无事在身,见丁讯殷勤,便也应了。
 

云湖(三)

 
    鸿运楼,云州最著名的茶楼,背靠峰峦叠障的充山,面向水色浩渺的云湖,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云州民谚有云,上午皮包水,下午水□□,意思是说上午在茶馆喝茶,下午则去澡堂洗澡,那才是云州人该过的日子。因此,即便是上午,鸿运楼也是顾客盈门。
 
  鸿运楼的顾掌柜此刻正站在店堂中央,笑哈哈地迎接每批进门的客人,那脸红得跟煮熟的虾子似的,不知是否真是鸿运罩顶,还是刚才在笼屉间检视时给蒸红的。当看见丁氏兄妹进门时,他的嘴巴张得更大了,脸也红得发亮。
 
  “哎呀呀,丁公子、丁二小姐,好久没上小店光顾,今天怎么得了空?这位公子有点面生,一定是丁公子的朋友了。”他的一双眼睛瞄向郁竹,笑道。
 
  丁讯笑道,“是啊,顾掌柜,你这里生意倒兴旺,人么,也发福不少啊!”
 
  丁二小姐格格一笑,“两人废话少说罢,楼上的老位子还有没有?”
 
  “有有有,三位请随我上楼!”顾掌柜殷勤备至,亲自带三人上了二楼。
 
  二楼被半人高的雕花隔板隔成一间间,既通透敞亮,坐下来又少人打扰,确实是个喝茶的好去处。
 
  顾掌柜带着他们来到一个临湖的小隔间;雕花木窗推开,清新的湖风顿时扑面而来。
 
  “赵兄,你先来点罢。”丁讯很客气。
 
  郁竹只点了一壶云湖翠竹。
 
  “一壶云湖翠竹,一壶铁观音,一壶八宝菊花茶,点心么,就捡我们素日里爱吃的上罢。”丁讯接着道。
 
  顾掌柜诺诺而去。
 
  原来,郁竹觉得这对兄妹倒也可爱有趣,自己虽然心事重重,然而愉快的时光多上一刻,以后愉快的回忆也多上一份,于是答应了两人的邀请。来路上,三人互叙了姓名,原来丁二小姐单名一个晴字。年轻人又各述来历,丁氏兄妹的父亲竟是本城守备丁桂龙;郁竹则含糊称自己的父亲是永州某个小小官员。见丁讯的态度依然谦逊有礼,郁竹暗自称许,所以没多会儿,三人已谈得颇为投机。不一会,店伙计推着个小车,将三人要的点心、茶一一端上。郁竹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虽不热衷美食,然而较之旁人,却也称得上见多识广。她细瞧那食物,茶倒也罢了,那点心却认不得半数,模样都十分细巧,四只一组,均用垫着松针的蒸笼盛着,热气腾腾地端上来,那蒸笼只比自己的巴掌大一点。
 
  三人倒了茶,吃将起来。丁晴用筷子迅速提溜起一只汤包,放在自己面前的碟子里,用筷尖在汤包顶部细细地挑开一个小口,顿时一小股热气盘旋而上。等热气散尽,她低下头,轻轻吮吸起来。这个美貌的小姑娘,竟是个吃汤包的行家。
 
  郁竹也夹起了个水晶饺,一口咬下,只觉味道鲜美,满口香馥。
 
  三人吃了大半点心,然后放下了筷子。
 
  丁晴一手握茶盅,一手托香腮,笑道:“赵公子,你是永州人,我想向你打听一位公子,不知可不可以?”
 
  郁竹愣了愣,心想,这位姑娘性子恁直爽。
 
  丁迅在旁皱眉道:“姑娘家好歹矜持点,整天张家长李家短地议论别家公子,没的让人笑话。”
 
  丁晴朝哥哥做了个鬼脸,道:“难道就只准你们成天嘻嘻哈哈地议论我们姑娘家么?”
 
  丁迅“哼“了一声,道:“我可从没嘻嘻哈哈议论过别家姑娘。”
 
  这对兄妹,哥哥老成迂腐,妹妹娇憨可爱,性格竟是全然不同。
 
  郁竹现下的心情稍稍畅快了些。
 
  于是,她微微一笑,道;“在下久居永州,对各家名门公子的品貌性情倒也略知一二。不知丁小姐对哪位公子有兴趣,不妨说了出来,看在下晓不晓得?”
 
  丁晴一双星眸闪闪发亮,芙蓉秀脸凑近她,道:“咱们东越的允王殿下,赵公子晓不晓得?。”
 
  郁竹一怔,那杯本已端起的茶凝在了半空。
 
  丁晴看她不说话,发急道:“怎么样?别是你不认识罢?”
 
  丁迅在旁斥道:“你坐好些,一点姑娘家的模样也没有!赵兄怎能随便跟你一个姑娘家谈论当今皇子殿下的模样!”
 
  郁竹却又释然,凝在半空的茶复又送到嘴边。她喝了口茶后,朝丁迅道:“这倒没甚关系,若论这位允王的模样,确实是很好的,不过他现在远在千里之外,丁小姐还是换一个来问罢。”
 
  丁晴原本已有些失望,忽然听说允王容貌很好,心里高兴,面有得色道:“谁说他远在千里之外?过个几天,他要陪同宫里的贵妃娘娘来咱云州啦!”
 
  郁竹忽然觉得刚喝下的茶有点苦,弄得她的喉咙有点发涩,“王爷不在西疆平叛么?怎能来云州?况且贵妃出游,应是平王陪同,定是你们搞错了。”
 
  这时,丁迅在旁接了口,“赵公子有所不知,据家父所言,这半年来,王爷率领咱东越人马将西疆打得溃不成军,皇上准他回来修整一月,凑巧宫中娘娘要来云州踏春,他就一起陪着来了。这几日,家父正忙着打理诸般事宜呢。”
 
  “嗯,”郁竹微微颔首,“宫里娘娘出宫巡幸,时常召见地方名门官宦的女眷。”事实上,地方官员已将此看作攀附京城权贵的重要途径,确实也有几位容貌品行出众的名门闺秀如愿嫁入了京城高门。怪不得丁晴对允王如此感兴趣,相信每个云州姑娘都对他感兴趣。
 
  然而,战场上没成为敌人猎物的允王,如今也不会成为云州姑娘的猎物的。
 
  那人自大又自负的脸容忽地浮现在眼前,她摇了摇头,喝口茶,将其驱出脑海。
 
  三人继续说了会闲话,丁晴又缠着郁竹打听允王诸事,郁竹推说自己乃平头百姓,与内廷不熟,将小姑娘淡淡打发开去。丁晴失望地嘟起了嘴,坐在一边不声不响起来,倒让郁竹和丁讯得了空,说了会话。三人在鸿运楼一直坐到夕阳西下,才道别各自回家。
 

云湖(四)

 
    二日后,贵妃娘娘依照既定行程,到了云州。
 
  云州城一时万人空巷,百姓纷纷争睹皇家的威仪及风采。当然,宫里娘娘的仪容,普通百姓是无缘得见的,然而那巍峨的华盖、熘金镶玉的马车、五彩灼灼的旗帜给他们带来了无数饭后的谈资。
 
  临湖的横云山庄,一直是东越皇帝的行宫,如今已被整饬一新。稍事休息后,赵贵妃就在倚澜堂召见了已等候一时的郁竹。
 
  贵妃娘娘约莫四十如许,保养却甚得宜,气度清华高贵。二十岁时生下了二皇子之安,因着自己的努力加上兄弟的帮衬,二十多年来一直是后宫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然而生就了一双能洞察一切眼睛的她,却始终无法解读自己的这个嫡亲外甥女。离京城半年有余,郁竹依旧秀逸出尘,且比以往增添了几份沉稳气度,并无她原先想像的那样郁卒不堪。难道半年前的那件事对她的影响已完全消除了么?这倒是件好事,看来到云州来休养半年还是有益处的。
 
  郁竹给贵妃问过安后,又见过了同来的田妃、郭妃等及几个年轻的新纳嫔妃。
 
  一番寒暄之后,贵妃娘娘心中不免感慨,道;“可惜之临那孩子--不然--”话没说完,有些哽咽起来,田妃等几个知些原委的,也掉了眼泪。
 
  郁竹垂下眼帘无语,过了半晌,贵妃娘娘自己止住伤感。她又问了些郁竹的饮食起居情况,说了句“一个女孩儿住在尼姑庵如何像话?”,便命郁竹搬来横云山庄,只等五日后与她一起回京城。
 
 
  第二日,郁竹便陪同贵妃娘娘去广南庵进香,然后又去云湖踏春。郁竹将“长春花漪”、“万浪卷雪”指点给娘娘看;这些嫔妃平日深锁宫中,宫中多的是假山、池塘等精致小品,却无如此气象万千、海阔天空的雄伟景色,因此都是兴致高昂。
 
  隔日,贵妃娘娘却要按照惯例,召见云州官员的家眷了。郁竹托称自己身体有恙,向娘娘告了假;娘娘知她身有异疾,准了假,命她在山庄里好好休息,又留下一些侍卫和宫女,便带着其余人去了云州总督李宗列的府邸。横云山庄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郁竹脱去裙裾曳地的宫装,换上平日常穿的衣裳,让宫女将自己的长发稍稍整束,系成一条辫子垂在脑后。长长舒口气后,她在自己房里看起了书;渐渐地,一阵睡意袭来,她便靠着窗台打起了盹。
 
  “郁竹!郁竹!”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如往昔的从容安详,隐带几丝淡淡的笑意。
 
  郁竹恍恍惚惚睁开眼睛,只见一个身穿月白衣衫的颀长少年站在门口,脸部却是一团模糊。她张开口,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郁竹,这半年来,你可曾好好照顾自己?脸色怎么这样不好?”
 
  “你总跟我说,在烦恼的时候,只要骑着乌云在阳光下驰骋一刻工夫,所有的不快就会烟消云散;可是现在,你的神情如此倦怠,你的乌云在哪里呢?”
 
  郁竹努力地朝那少年伸手,心中呐喊――之临,求求你,带我走!
 
  那少年深深叹口气,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道:“你没有照顾好自己啊!”一条胳膊伸过来,“那么,来吧,到我这里来。”
 
郁竹的手慢慢探过去,眼见要和那少年的指尖相触,这时,一条黑影突地从旁窜出,朝郁竹迎面扑来。郁竹一惊,猛地睁开眼睛,屋内什物俨然,窗外春光明媚,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她捂着微疼的胸口,披衣出房。春日里暖洋洋的气息扑面而来,胸中的郁闷减轻了些。正在屋外值守的宫女荷香跟了上来,笑道:“姑娘,今天的天气倒也暖和,不如让奴婢陪您一起散散心吧?”郁竹点点头,主仆两人便沿着碎石小道缓缓前行。
 
  沿着甬路走至一条小溪旁,荷香忽然笑道:“姑娘,前面有座小亭呢,咱们去歇一歇,可好?”
 
  荷香是赵贵妃的贴身宫女,性格活泼,聪明伶俐,是个解人意的丫头,贵妃娘娘就特地留她下来照料郁竹。她见郁竹一路无话,便没话找话,好逗郁竹开心。
 
  郁竹望去,果见前面有亭翼然,黄瓦红柱,背后映衬着葱葱郁郁的树林,煞是醒目。
 
  “嗯,好啊。”郁竹本也无可无不可。
 
  不一会,她们站在了小亭前,匾额上书两个镏金字――“绛雪”。步入绛雪亭,郁竹倚着栏杆坐下。
 
  “姑娘先坐下,奴婢给您去倒杯茶来。”
 
  郁竹点点头,“你去吧。”
 
  荷香答应着去了。
 
  她斜依着廊柱,闭上了眼睛。亭中阴凉而静谧。远处,风在林中穿行,树叶飒飒作响,似询问,又似叹息。
  这时,亭外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自远及近。荷香倒来得快,郁竹心想。她睁开了眼睛。
 
  来人迈入绛雪亭,站在她面前,然而,他不是荷香。
 
  这人年纪很轻,才二十来岁,身材颀长,相貌英俊。他穿一件簇新的石青袍服,发束金冠,头带金冠,冠上镶一颗硕大的东珠,珠子烁烁放光。
 
  两个人,一站一坐,四目相对。半晌,郁竹站起来欠身,道:
 
  “郁竹见过允王殿下。”
 
  来人正是东越允王晏之原。
 
  允王一双黝黑眼睛将郁竹从头到脚逡巡半晌,开口道:“你坐下罢。”
 
  他低下头,似乎也想找个地方落坐。然而,亭中石凳向来少人坐,表面蒙了一层薄薄的灰。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眼皮抬起,见郁竹瞧着他,便微微一笑,撩起袍角,坐在了石凳上。
 
  “头里娘娘说你犯了旧疾,如今可好些了么?”他敛着眉,问道。
 
  “多谢王爷关心,其实也没什么大碍,出来走几步路散散心也就好了。王爷怎么不随娘娘去总督府呢?”郁竹淡淡说着,将话题从自己身上岔开。
 
  “你没事就好。”他顿了顿又道,“这边还剩点公务,处理完了就过去。”
 
  又是相顾无言。
 
  郁竹纤眉悄蹙,现今这个允王,嘴里说出的话,脸上的神情,颇为正经,跟以往全然不同。
 
  允王瞅着她,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笑意,薄薄唇角上撇。他道:“郁竹,你这么瞧本王,是不是觉得本王跟以前有些不同?”
 
  郁竹秀眉一挑,“王爷为何这么说?”
 
  允王的笑容更深了,两只眼睛闪闪发亮,还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本王去了半年西疆,才回到永州,宫里头的娘娘、外头的姑娘都说本王更俊了。”
 
  郁竹无言,瞪着他。艳丽轻佻的笑容,洋洋自得的表情,这正是她所熟悉的允王。一时间,她有些精神恍惚。
 
  有的人,从昨日光阴中蹬蹬地走出来;有的人,却已永远消失在风中。
 
  “郁竹,你觉得呢?” 晏之原笑吟吟地,看着站起身来的郁竹,一径地问。
 
  “王爷不妨赶紧往总督府去,问问云州城的诸位姑娘,她们一定比我更乐于告诉您。郁竹要回去了!”
 
  她欠了欠身,转身走出了绛雪亭。
 
  阳光直直照下来,宽宽的石阶白而刺目。她脚下发软,滑了个趔趄。
 
  一只手从后面伸出来,扶住了她。隔着层衣裳,她觉察出那只硬而有力的手掌正握着她的胳膊。
 
  她稳住了身子,回过头去,发现晏之原定定地看着她。
 
  郁竹挑起了秀眉。
 
  允王垂下眼帘,手一松。得了自由的郁竹,也不说甚么,转身拾阶而下。
 
  允王站在原地,低首看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眼睛一眨不眨。金色的阳光在长发间跳跃闪烁,体态依旧苗条婀娜,然而她的步履,却不复往日的轻盈矫健了。
 

云湖(五)

 
    夜,黑沉沉的,横云山庄已陷入了沉睡。
 
  郁竹合上书本,吹熄蜡烛,躺进了被窝。外间也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值夜侍女的细碎话语。她闭上了眼睛,正在半梦半醒之间,忽地听到“咯”的一声响,很细微,没一会,又是一下。她睁开眼睛,黑漆漆的房间里悄无声息,然而屋顶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并且还踏碎了瓦片。
 
  “也许是猫儿在打架。”她翻了个身,然而接下来又是几下“咯咯”的瓦片碎裂声。
 
  她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坐了起来。
 
  过了约半盏茶的功夫,纱窗上映出两条黑影;然后,一柄薄薄的刀从窗户的缝隙里伸进来,又轻轻往上一提。
 
  咯――。
 
  窗栓落下,窗户无声打开,两条人影一跃而入,毫不迟疑地直扑床边。
 
  然而床上却是空空的。
 
  两人同时“噫”了一声,蒙着黑布的脸互望。其中一人掏出火石,点着了火,四下找寻,衣柜里面,门后面,连床下也不忘弯下腰瞧瞧。
 
  两人似乎一无所获,交头接耳一番后,又跃出窗外,对房间里贵重的摆设竟是视若无物。
 
  他们的武功不甚高,身形并不快,又要避开午夜巡逻的侍卫,所以――郁竹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这两人不象普通小贼,但若说是采花贼,贼胆未免也太大了些。刚才伏在房梁上的郁竹将房中情形看得真切,心中奇怪,索性跟着他们也跃出了窗。
 
  没多久,郁竹就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黑夜里,影影绰绰的两座假山夹着条蜿蜒小溪,正是她白天到过的绛雪亭。前面两人跃上假山石阶,三步并作两步,很快便来到了山顶小亭。
 
  郁竹略略想了下,绕过台阶,转到山背后,一纵身跃了上去,隐在一棵小树后头。
 
  小亭中已有三人,一人站立,两人半跪。掺杂着花木清香的夜风将三人的话语送来,虽不十分清晰,但郁竹的耳力很不错。
 
  “那房里怎会没人?”站着的人垂首问,声音很严厉。
 
  “咱们姐妹也好生奇怪,因此在房中搜寻了许久,可始终不见那赵丫头踪影。”跪着的一人回道,声音尖脆。
 
  郁竹一震,这两人竟然全是女孩子。那么采花贼一说,是无从谈起的了。但是,她们为什么要深更半夜偷入她房中呢?
 
  一丝不安悄悄袭上她的心头。
 
  “哼,一介弱质女流,这样的夜里会跑到哪里去?定是哪里出了岔子!”
 
  站着的人负手走至亭栏旁,仰头又道:“现在只盼着穆勒那里不出差错 ,把人顺利带出,这样也能给小主人一个交待。” 这时,淡淡的月光照射在此人身上。他身量颇高,面目轮廓分明,样貌与东越人颇不相同。
 
  郁竹一见之下,混沌的脑子里已有些明了,身体不由往后一退,弄出了些声响。
 
  那人甚是机敏,脸孔迅速朝郁竹那里转了过来。
 
  “谁?”声音不大,但是颇具威慑力。
 
  一条白色人影从树后飘出。
 
  “你们三位,却是甚么人?”声音清清脆脆,带着诘问。
 
  夜色中,来者着月白轻衣,衬着一张雪白脸庞,乌黑长发束在背后,瞧那模样,竟是个正当妙龄的闺阁千金。然而,她的目光却从容地来回扫视三人。
 
  这样的女子,衬着这样的夜色――。
 
  那两个蒙面女子嗅出了不寻常的味道,齐齐拔出长剑。那男子却是动也不动,双手依然负在身后,淡淡问道:“你是何人 ?”
 
  “这个问题,由我来问才合适。不知三位深夜造访山庄,有何见教?”郁竹缓缓走入绛雪亭,裙裾在风中轻轻摇曳。
 
  那男子紧盯着郁竹,没有说话。郁竹见那男子约莫四十上下,神情倨傲,穿一件式样有些古怪的淡色袍子,并不象他身后那两个蒙面女子,作夜行打扮。明亮的月光下,他那张与东越人迥异的脸越发清晰。猜想又被证实了几分,郁竹心中忧虑,但脸上却甚平静,事到如今,也只有见机行事罢。
 
  “朵拉、朵娜!”中年男子眉头一皱。
 
  那两名女子跃至郁竹面前,长剑双双刺出。
 
  郁竹侧身避过,右手食指、中指却搭住了一柄长剑,两指一弹,“当啷啷”剑身震动,震得持剑女子心中发麻,眼睛里也露出了惊慌的神情。
 
  “姑娘好身手!”那中年男子赞道,“你们退下!”
 
  中年男子纵身跃进战圈,五指一张,朝郁竹面门疾抓过来,郁竹一偏头,堪堪躲过,心却突突乱跳起来――这人身法之快,实乃生平仅见。
 
  男子道了声“好!”身子腾空而起,当头又是一抓,郁竹上半身向后仰,右腿如风驰电掣般向上踢去,那男子猝不及防,手掌收回,以攻为守,饶是这样,左腿上还是着了一下。
 
   那男子落地,上下打量郁竹,道:“小姑娘武功不错,你到底是什么人?”
 
   郁竹强捺住心跳,道:“一个会些武功的宫女罢了,不值一提。”
 
    男子哼了一声,道:“只是会些武功的宫女?姑娘太自谦了。朵拉!朵娜!这女子一定是跟着你们两个追过来的!”
 
   两蒙面女子互望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愧疚之色。
 
  “这么说,晏之原早已察觉我们今晚的行动?”男子这句话,却是对着郁竹说的。
 
   郁竹心下雪亮。她微挑起眉,点头道:“不错!王爷命我埋伏在赵小姐房中见机行事,而贵妃娘娘那里也早早作了准备!”
 
  两名女子发出了低低的惊呼,那男子的眉头也紧皱起来。这两句话果然扰乱了对方的心神。
 
  “我听说西疆人性情豪爽,自诩光明磊落,怎么如今也干起绑架害人的事来?”郁竹瞧着男子的神情,不露声色,只顾道:
 
    “莫非是因为在战场上吃了败仗,所以想绑架几个人来要挟东越,好扭转乾坤么?”
 
   郁竹的话却是句句说中了三个夜闯横云山庄的本意。那男子以为事情败露,既然山庄上下早有准备,那么就不必再遮遮掩掩的了。
 
  “好厉害的丫头!”他伸手便去抓郁竹的肩膀,郁竹侧身,那手又反过来扣她的手腕,她避无可避,纵身跃起 。
 
  “阁下难道是想将我当作人质,好脱离此处?”郁竹淡淡道,胸中却是气血翻涌,刚才那几招已是勉力支撑,若是继续争斗下去,只怕真会给他抓住。
 
  “不错!瞧姑娘身手,在宫中的地位应该不会很低。”男子“嘿”地一笑。
 
  “允王不会因为你们抓了个宫女作人质,就手下留情的。莫说是我这个小小宫女,就算你们当真抓了贵妃娘娘和赵小姐,东越岂会为了两个女人,而任凭西疆恣意妄为?”郁竹斥道。
 
  “函万绛雪”并不荒僻,绛雪亭的打斗之声终于引来了夜间巡逻的侍卫。循声到此的侍卫认出了亭中正和别人斗在一处的郁竹。
 
  “赵姑娘,出什么事啦?”侍卫队长按着腰刀跑过来,高声发问。
 
  “快去通知王爷,加派人手保护贵妃娘娘及其他诸位娘娘,有刺客正往那里去!”郁竹答道,险险躲过中年男子一掌。
 
  中年男子却立刻嗅出了郁竹的话意,“嗬!丫头!原来刚才你只是装腔作势,横云山庄今晚并无防备!”
 
  “现在明白过来,好象嫌太晚了些。”郁竹微微一笑。
 
   那侍卫队长从怀里掏出一枚火弹,用火点着了,那东西便嗖地窜上夜空,天空中顿时火星四溅。
 
   不一会,寂静的山庄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大批侍卫涌向绛雪亭。
 
  “好丫头!今晚的事算是给你搅了!”中年男子怒道,一掌拍向郁竹头顶。后者侧头避过,这一掌重重地按在了肩上。
 
  “多留无益,朵拉!朵娜!我们走!”男子弃了郁竹,回头道。
 
   三人跃下假山。
 
   山下顿时一片混乱。三人顷刻间就打倒了七、八名侍卫,眼见就要冲出包围。在山上看得真切的郁竹,忍着肩上剧痛,就要跃下,忽见十几名带刀侍卫拥着一人,挡住了三人的去路。为首那人锦衣华服,冠上一颗明珠在夜色中烁烁放光,正是允王。
 
  晏之原往绛雪亭这边看来,郁竹朝他点了点头,前者嘴角抽动,露出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笑。然后他便朝向三人,口唇张合,郁竹站在上面,也听不见说些什么。这个晏之原虽生就一副贵公子的翩翩模样,看起来英挺贵气,然而嘴巴向来尖酸刻薄;郁竹看着他拧眉撇唇,面上神情丰富多变,双手却始终负在身后,身体也不曾移动半分,正是一副往日里与人斗嘴的架势。
 
  山脚下,一场口水仗刚刚结束,这三人怎比得上晏之原伶牙俐齿,不一会便败下了阵,于是三人出拳的出拳,拔剑的拔剑,双方又混战在了一处。
 
  那男子在人群里左突右冲,踢倒了几名侍卫后,冷不防腾空而起,一掌劈向被带刀侍卫簇拥着的晏之原,速度之快,任何人都没反应过来。
 
  “小心!”一声清斥忽地响起,与此同时,晏之原身子被猛地往后一推,一道白色的修长身影已挡在了他面前。
 
  “死丫头!又是你!”那男子怒道,眼中几乎出血,“几次三番坏我事情,莫怪我今日对你不客气!”说着,他一双手掌“呼”地疾劈而下。众人惊呼声中,郁竹纵身跃起,硬生生地接了这一掌。、
 
   她与男子同时落地。
 
  “郁竹!你没事罢?”晏之原抢上来,扶住她的身子。
 
   郁竹没有作声。
 
   晏之原探过头去细看,只见她的一双眼睛依旧晶莹透彻,胸口微微起伏着。
 
  “把这三人抓起来!”晏之原回头,“你们居然敢夜闯山庄,出手伤人,胆子真是不小!嘿――”说到这里,薄薄的唇角翘了翘,俊美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容。
 
  一个身形稍矮的女子却往后退了两步。
 
  “呵――”,静默半晌的中年男子这时开了口,“东越居然有这等女子,当真可畏,然则你们想抓我们,那还要惦惦自己的斤两,允王殿下,后会有期!我们走!”
 
  说完,他首先跃上树梢,那两名蒙面女子紧紧跟着;在场诸人,除郁竹外,余者均不会轻功,也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三人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咱们东越有这等便宜的事么?”晏之原冷哼道,“郁竹,我们先瞧瞧娘娘去,郁竹――”
 
  晏之原低头。
 
  郁竹一双眼睛半睁半闭,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白了几分;她身子前顷,挣脱了晏之原,“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云湖(六)

 
    等郁竹再次睁开双眼,她发觉自己已经躺在屋里了。
 
  “醒了!醒了!”耳边传来了女孩们兴奋的声音,“赶紧禀告娘娘和王爷去!”顿时满屋子叽叽喳喳,伴随着奔进奔出的脚步声,一张张惊喜莫名的脸争相映入她的眼帘。
 
  “姑娘,您总算是醒了!可把娘娘急坏啦!”这是宫女荷香的声音。
 
  郁竹抽动嘴角,朝众人微笑了一下,双臂用力支撑着身体想坐起来,然而右肩一阵痛楚,令她不得不跌躺回床上。
 
  “姑娘别动――大夫说姑娘受的伤不轻,娘娘正担心呢。”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快黄昏啦!姑娘睡了整一天一夜呢!”
 
  郁竹抬头望去,果见窗格上被晕染得一片金黄。
 
  这时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满屋子的宫女纷纷跪倒,口称“娘娘”,然后就从外间拥入一大帮人,原来是赵贵妃及郭妃等人。逢此等大事,赵贵妃却神色不乱,行动如常,只是眉目间多了几分郑重。
 
  “娘娘――”郁竹想坐起来。。
 
  “躺着躺着――别动――大夫说你用力过度,以致气血凝滞,至少要将养三日。”贵妃到了床前,轻按着她的身体道。
 
  “娘娘请放心,郁竹觉得好多了,应该不会有事。”郁竹一笑,道。
 
  “嗯,大夫也说你醒过来就应该没什么事了。”贵妃在床沿坐下,“今晨我才知道昨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西疆居然会将脑筋动到云州来,还给他们轻轻易易地闯入了山庄。我已命允王派人立即前往永州禀报皇上,请求增派侍卫。过个三两天,永州那边人到了,你也能起床了,咱们立即启程回去。”
 
  “嗯,这次失了手,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这几天,娘娘及诸位娘娘都要小心。”郁竹道。
 
  “可不是?这两天我们得提心吊胆过日子呢 。”郭妃在旁插了口,“本来这次我们来云州是由平王殿下随护,谁知允王刚好从西疆回来;按理说,回来后就在王府好好歇着罢,可他非要来云州!这下倒好,出了事了,连姑娘也因他受伤。”
 
  “这跟谁来没关系,无论平王还是允王,西疆人总会来的。”赵贵妃淡淡说道。
 
  “可蛮夷之人身上的晦气总是特别重些!他仗着皇上偏疼些,就神气得什么似的,也不想想自己的出身!”说到这里,郭妃脸上尽是鄙夷之色。郭妃的儿子跟允王差不多年纪,除顶了个皇子的头衔,至今连个封号也没有,因此,她一向有点愤愤不平。
 
  郭妃又开口道:“他――”
 
  “住口!”赵贵妃低喝道,“郭妹妹,允王是咱们东越的四皇子,皇上亲自封了王的,身份尊贵,以后不要随便编派他!”
 
  室内鸦雀无声。
 
  郭妃自觉没趣,讪讪退了下去。
 
  赵贵妃嘱咐郁竹好生休息,吩咐众侍女尽心伺候,又在床边略坐了坐,就带着诸人离开了。
 
  郁竹喝了荷香端上来的汤药后,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郁竹这一觉,却是睡得又香又甜,等她再次醒转,窗外已是暮色沉沉,屋内却是寂静无声。
 
  郁竹转动眼睛,但见一灯如豆,满室昏黄,床边椅中倚坐一人,侧首托腮,一动不动。
  她睁大了眼睛,认出了来人。
 
  他怎么在这里?
 
  许是听见了床上细微的响动,那人忽地转过脸来,见郁竹睁了眼,便道:
 
  “你总算醒啦!觉得好些了么?”声音里却透出不少欢喜来。
 
  郁竹后脑枕着枕头,眼睛望着他,点了点头。
 
  满屋的侍女却去了哪里?
 
  晏之原亦望了她一会,忽然叹息一声,道:
 
  “刺客自有侍卫们去抵挡,你是赵家大小姐,身份尊贵,以后不要轻易涉险,知道么?”
 
  郁竹垂下了眼帘,淡淡道:“卫护娘娘与王爷的安全,是臣子职责所在,何况王爷是朝廷之栋梁,是皇上倚重之人,郁竹死不足惜。”
 
  晏之原坐直了身体。桌上烛光幽幽,他的面容模糊不清,但他的呼吸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有人进了屋。
 
  不一会,晏之原身后出现了荷香的笑脸。
 
  “姑娘醒了么?”
 
  “王爷请用茶――”荷香用托盘端来一杯茶,恭恭敬敬递给晏之原,然后转向郁竹笑道:“姑娘不知,白日里王爷已亲来过一次了,见姑娘睡着,就悄悄地走了,后来又好几次打发人来询问姑娘的病情呢。”
 
  晏之原轻哼一声,道:
 
  “赵姑娘如此视死如归,舍己为人,真乃我东越朝臣之楷模!本王定当具表奏知闻朝廷,好教朝廷上下皆闻姑娘这片拳拳报国之心!”说着,他起了身,轻拂袍袖,道:“ 既然赵姑娘已醒转,本王不便打扰,告辞!”
 
  说完,他转身便走,留一盅茶水在桌上空自晃荡。
 
  荷香瞧着门口发了会呆,又转头去看郁竹。郁竹脸朝里面,胸口微微起伏,身子却一动不动,好像又睡着了。
 
  郁竹卧床静养间,贵妃又来探视,说了一些追查刺客的事。这几个刺客,那日逃出横云山庄后,居然如同泥牛入海一样,任凭衙门将云州城翻了个底朝天,却再也找不到踪影了。
 
  夕阳西下,倦鸟归林,郁竹伫立在黄昏的绛雪亭中。
 
  虽然受了内伤,毕竟年轻,身体底子又好,所以她只躺了两天,便能下地走动了。这半年里,她独自一人踏遍了云州的山山水水;此次若跟贵妃回去,今后能自由出入的,恐怕只有赵府后院那方小小的天地了;因此,她努力抓住屈指可数的自由时光。
 
  内伤好转,外伤却是依旧,稍一用力,肩部就剧痛不已。郁竹低头想去察看,蓦地,前额一阵抽痛。她皱起了眉。
 
  头痛之疾竟在此刻发作了。
 
  她深深吸气,伸出手去,摸索着扶住了亭柱;又勉强抬起干涩的眼睛,天空一片晦暗。
 
  忽然,她感觉胳膊被牵起来;然后,有人引着她往前走。
 
  身下触着了冰凉的石凳,眼前却是模糊依旧,令她不能辨别来人的身份。但是,山庄内除娘娘和随侍的宫女,不会有外人,所以,她忍着疼痛微微笑道:
 
  “谢谢你!你是哪位?”
 
  那人却没有出声,亦没有离去。
 
  过了一盏茶功夫,脑中抽痛渐渐退却,眼前变得清明起来。她抬起头,惊愕地发现面前之人,居然是晏之原。
 
  晏之原站在那里,目光定定的,落在她的脸上。
 
  郁竹的心突地一动。恍惚间,她竟想起了之临。
 
  最后的日子里,卧床的之临总是久久地、默默地凝视她。
 
  她微微地摇了摇头。
 
  为甚么会想起之临呢?
 
  面前这人,跟之临并无相像之处。他自战场得胜归来,受皇上倚重,正是意气风发、春风得意之时,怎会理解无奈、不舍、痛惜甚至生离死别的诸般痛苦?他总是和以往一样,别有居心罢了。
 
  于是,她站起来,施了一礼,便往亭外走。
 
  走了几步,晏之原的声音自身后飘了过来。
 
  “郁竹,你三番五次搭救我,不管怎样,我很感激你。”
 
  郁竹的脚步略缓了缓,头也不回,漠然道:
 
  “卫护娘娘与王爷的安全,是作臣子的职责所在,何况王爷是朝廷之栋梁,是皇上倚重之人――”
 
  “住口!”
 
  晏之原突然大喝一声,把郁竹吓了一跳。
 
  她抿嘴不言,回过头去。
 
  晏之原恶狠狠地瞪着她,眉头纠在一起,白净的脸浮出一层暗红,神情极是恼怒。
 
  他,终究和以前有些不同了。沙场的生死磨砺,已给他的眼角眉梢,隐隐添了几分威势。
 
  “赵郁竹,你打算就这么过完下半辈子么?”他一字一句,狠狠道。
 
  郁竹久久地望着前方,半晌才道:
 
  “绛雪亭后那条小道,狭窄曲折,是之临和我走的,如今他不在了,我还要继续走下去;绛雪亭前这条石道,平坦坚实,是王爷您走的,沿着这条石道一直下去便是山脚,山脚有数不尽的好风景。王爷,您又何苦四处转悠,自寻烦恼呢?”
 
  说完,她径自走了出去。
 
  山间小路曲曲折折,崎岖不平。她扶着石头,一路下行。渐渐的,那纤瘦的身影消失在了郁郁葱葱的林中。
 
  晏之原立在金黄的夕阳中,许久许久,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云湖(七)

 
    春日午后,云州街头。
 
  太阳高高挂在头顶,暖烘烘的阳光把街上的行人晒得犯春困,直想找个阴凉的去处歇个午觉;路上的小贩们早已懒得吆喝,缩着脖子躲在货摊后面打起了盹。路边的杨柳也懒洋洋的,被晒得蔫答答的枝条垂在那里纹丝不动。
 
  忽然,一阵紧似一阵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街头的沉闷。三三两两的行人回望间,十几匹马已风卷残云般疾驰到跟前,最前头的枣骝马上坐着个白袍年轻人,长得眉清目秀,看上去文质彬彬,其余均是随从打扮。
 
  “又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出游罢。”半睁开眼睛的小贩打了个哈欠,重新睡回笼午觉去了;街上行人也收回目光,一心一意赶起自己的路来。
 
  年轻人收了收缰绳,放缓马速,抬头看看天色,对紧跟着的一人道:“看来今天是不会有进展的了,你先带弟兄们回去罢,我一个人再到处转转。”随从答应着,拨转马头,十几匹马又疾驰往北而去。
 
  年轻人跳下马来,牵着缰绳左顾右盼,打盹的小贩、无精打采赶路的行人,实在是毫无异样。他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一人一马,信步而行。
 
  行了没多久,他抬头望去,前面湖水茫茫,原来已到云湖边,岸边有座茶馆檐角高挑,正是自己甚熟悉的一个去处――观涛阁。
 
  “这里倒是几日未到了。”他喃喃道。店堂口的伙计眼尖,已瞧见了他,赶紧跑出来,顺手接过了他手里的缰绳,眉开眼笑道:“丁公子,今日怎么得了空来?您里面请!”
 
  此人正是丁迅。
 
  丁讯点点头,也不答话,径自往里面走。
 
  “丁公子,您楼上请,老位子给您留着哪!”伙计殷勤地给丁讯带路,两人登登地上了二楼。
 
  带着水草气息的湖风扑面而来,他顿时觉得满目清凉,神清气爽,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人影来,这人也是几日未见,小晴倒是时时提起他,他边想边落了座,忽见前面那张桌旁坐了两人,其中一人身穿青衣,那瘦削的背影有些熟悉。
 
  丁讯一皱眉,想了想,不由站起身来,喜道:“赵兄,是你吗?”
 
  那两人闻声回头,只见那青衣人容颜秀逸,气度清华,正是几日前遇见的赵郁竹,而另一人则是青衣小帽,作僮仆打扮,摆了张苦哈哈的脸,却是侍女荷香。
 
  原来郁竹养病养了几日,又养出了一样病――闷病。贵妃娘娘固然时时来看望她,其他几位娘娘也是隔三岔五地来瞧,那夜出事之后,外出游玩自然全部取消,除了说些蜚短流长的事,娘娘们也无其他事可做,回永州又需要时间做准备工作,因此郁竹便日日听娘娘们抱怨地方官查访不力、山庄守卫不力,甚至是伙食不合胃口。苦不堪言之余,她心中也觉得奇怪,云州本处东越腹地,可西疆人不仅进入了云州城,而且还闯入守卫森严的横云山庄,如果不是给自己偶然中碰见,绑架之事差点得逞,这件事本已十分可怖;现在,因为事关各人的脑袋和乌纱帽,云州各衙门必定极力追查,然而这几人如同凭空消失一样,居然无影无踪。
 
  那么,人到底哪里去了?
 
  当然,待在山庄里抱头苦思,就算想破脑袋也不会有结果,所以郁竹决定亲自外出查访。她和荷香一说,后者自然大摇其头,理由很充分,郁竹伤势未愈,万一出了事,侍女们只有掉脑袋的份。可是,郁竹态度很坚决,荷香只好屈就,只提出了一个条件――带自己同行。郁竹也让了一步,同意了。
 
  于是两人乘众人午睡之时,荷香只说主子命她去城里买些东西,从正门走出;而郁竹则寻了个僻静之处,一纵身跃了出去。她忍着胸口的烦恶,和荷香碰了面,两人便一起向城里而去。
 
  这几日,虽然云州各部忙着追查刺客,但是允王严令此事不准向外泄漏,一是免得扰乱民心,二是 防止打草惊蛇,因而云州城依旧是一番热闹繁荣的景象,文人游客、贩夫走卒各自忙碌、各得其所。
 
  两人一路走来,行至观涛阁时,原只想小憩一会,没曾想遇到了丁迅。
 
  三人移至一桌,郁竹教荷香见过丁迅,只说是自己僮仆,叫小禾。
 
  丁迅见郁竹双目湛然,脸色却极苍白,疑道:“几日不见,赵兄倒清减了。”
 
  郁竹苦笑笑,“也没什么大碍,只是这几日偶染风寒。”
 
  丁讯神情颇为关切,道:“赵兄,我倒认识几位云州大夫,治疗风寒甚有心得。”
 
  “多谢丁兄!今日身子倒是颇有起色,所以两条腿闲不住了,一定要出来散散心。”说完,郁竹回头一笑,荷香在那里撇撇嘴。
 
  “唉――“丁迅长叹一声,道:“赵兄莫要见怪,其实有时生场病也挺好,躺在床上万事皆休。”
 
  郁竹见丁迅容颜憔悴,双目红肿,心中有些明白,淡淡问道:“看丁兄神色,似有心事,可否说来听听,让在下替丁兄分担一二?”
 
  “咳咳――”丁迅咳嗽两声,支吾道:“也没――没什么,一点小事而已,过两天就好。”
 
  郁竹低头抿口茶,微微笑道:“一点小事?前几日西疆人夜闯横云山庄,欲图绑架宫眷,那赵家小姐还受了重伤,这样的事还算小事,那在下倒不明白什么事才算大事!”
 
  丁迅一颗心怦怦乱跳起来,他颤声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莫非――”
 
  “莫非是西疆人?”郁竹扬眉,转而目光诚挚直视丁迅道:“丁兄倒不必胡思乱想,在下真的很想帮你找出刺客,也替咱东越驱除一个祸害,如若不然,今日刺客到得了云州,明日他们也到得了永州!丁兄――你可否细述近日追查情况,咱俩一同参详?”
 
  丁迅目视郁竹良久,叹道:“不瞒赵兄,在下确在为此事忙碌奔波。”
 
  原来丁迅之父丁桂龙官拜云州守备之职,正是负责贵妃游幸卫护任务的地方官。横云山庄出事后,丁桂龙深知自己失职,唯一的生机便是抓获刺客将功补过。于是,他在衙门里统筹安排诸事,丁迅则带领人马搜查城中各处。衙门上下均知此事极大,若抓不住刺客,皇上震怒,丁桂龙自是丢乌纱帽丢脑袋,其他人也都讨不了好去,因此皆尽心尽力,对外假托它事,暗暗地将个云州城翻了个底朝天,然而几日下来,竟是毫无结果。丁氏父子几日没合过眼了,眼看着总督的脸色一日黑似一日,父子两人的心情也是一日沉似一日。
 
  郁竹沉吟半晌,道:“你确定城里各处均已搜查一遍?”
 
  丁迅点点头,抹一把脸,神色疲惫,“各家各户、酒馆、茶馆、客栈,甚至连勾栏院均去搜寻过了,又在街头设立岗哨,盘问过往行人,城门也已封闭,只准进不准出,可是几日下来毫无线索。”
 
  郁竹眼望窗外水天一色的云湖,道:“刺客打哪进入山庄?又从何处逃离山庄?如今又藏在何处?山庄是个关键,丁兄可否将横云山庄的地形说与我听?”
 
  丁迅点点头,絮絮道来。原来那横云山庄东、南、西三面皆傍着城里繁华之处,北则倚云湖――横亘在云湖之滨,竟是如其名了。庄内地势平坦,并无山林丘壑,藏身实非易事。作为东越行宫,皇上或是诸位娘娘每年均要驾临横云山庄,几十年来从没出过事。如今,刺客一来便是四人,这样的事实在是匪夷所思。
 
  “横云山庄――横亘在云湖之滨――“郁竹喃喃道,纤秀的指节习惯地敲着檀木桌。
 
  “丁兄,山庄靠着云湖那边有无士兵看守?”
 
  “你的意思是?”丁迅人挺聪明,立刻明白了郁竹的用意,道:“刺客自云湖那面进入山庄?”没等郁竹回答,他摇了摇头,皱眉道:“赵兄你非云州人,还不熟悉云湖。”他用筷子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划了个圈,“大致来说,云湖的形状象颗圆形珍珠,然而在它的北面则突出了一块,形成了一个喇叭口,喇叭口底端就是横云山庄的所在之处。这里的湖面外宽里窄,湖水汹涌湍急,而且暗礁密布,凶险异常,当地渔民畏之如虎,称之为‘老虎口’;如今赶上春季枯水期,礁石凸露,湖风又急,渔民们更是远远避开。当初朝廷在此修建行宫,一则为‘老虎口’风景绝美,尤其每年中秋前后的大潮极是壮观,二则是为 ‘老虎口’凶险,守卫山庄能起到事半功倍之效。”
 
  “丁兄的意思,是这里并无士兵看守了?”郁竹皱眉问道。
 
  丁迅点头,道:“如今最紧要的,是查出刺客的藏身之处,其他诸事,等抓住了一问便知。”
 
  “丁兄,我们不妨来假设一下,假设他们就是通过‘老虎口’到达山庄的,那么,有一件事就容易解释了。”
 
  “什么事?”
 
  “刺客的行踪!”郁竹的眼睛闪闪发亮,目光投向湖面,“刺客通过水路进出,这就给了我们启发,丁兄,其实你们还有一处地方没有搜查!看,那是多好的藏身之所――进可攻,退可守。”
 
  丁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水天相接之处峰峦点点,惊道:“你说是湖中岛屿么?”
 
  郁竹忽然咳嗽起来,慌得荷香又拍背又递茶,好半晌,她才止住了,苍白的脸颊泛起了点点红晕,竟如桃花般娇艳动人。
 
  郁竹点头道,“我们可以这样假定,几天前,他们通过某条途径到达云州,又坐船上了云湖中的某个岛屿,然后择准时机,深夜悄悄通过老虎口,潜入山庄。事败之后,便原路返回。这几日,官府搜查得紧,他们肯定还藏匿在岛上,待风声一过,他们就会立即逃出城去。”
 
  “可是――”丁讯皱眉道,“云湖中大小岛屿无数,若要从中找几个人,岂非大海里捞针么?”
 
  郁竹笑了笑,道,“这几个人来自西疆,据我所知,西疆乃大漠之地,少见湖泊,识水性者罕有,所以这几人经过‘老虎口’时,一定需要旁人相助。”
 
  “旁人?”丁讯低头喃喃道。
 
  郁竹道,“对!那人需有很高的驾船技术,这样才能顺利通过‘老虎口’,将西疆人送至山庄。”
 
  “很高的划船技术――”丁讯的眼睛忽地一亮。
 
  郁竹微微一笑,“看来丁兄胸中有了计较。”
 
  丁讯轻击桌面,“不错!这样的人自是渔夫无疑!我们可以去渔村找!不过――"他又皱了皱眉,“本地渔村可不少,该从哪里找起?”
 
  郁竹点点头,“这确实需要费番周折,咱们再想想看,嗯,比如哪个村离‘老虎口’近些?再比如,哪个村对‘老虎口’的情况比较熟悉?”
 
  丁讯默然,低头喝了口茶,目光移往窗外,半晌,忽道:“赵兄,我想起一事,云湖的湖面其实是早就划定好的。”
 
  “哦?此话怎讲?”
 
  “早先,各村为了多捕捞鱼,哪里鱼多,就往哪里去,因此各村的渔船常撞在一处湖面,吵架甚至斗殴之事众多,人命官司出过不少,官府为此大伤脑筋。后来,由官府出面,经过协商之后,依据各村的地理位置,划定了各村的渔猎范围,规定各村只能在各自的划定范围内捕鱼。而这个‘老虎口’――”丁讯顿了顿,“正处在雪浪村和新安村的交界处,因为其水域凶险不宜捕鱼,在划定这两村渔猎范围时还特意绕过。”
 
  丁兄的意思是――其实这个‘老虎口’也只有雪浪村和新安村的渔夫能去,其余村庄的渔夫,根本进不去那里,对不对?”郁竹挑眉道。
 
  丁讯点头,忽地站起身,道:“我这就回衙门,与父亲商议寻人之事。”
 
  “等一下!”郁竹道,“出动大批官差,一方面费时,另一方面很可能会打草惊蛇,毕竟,他们在暗,咱们在明。”
 
  “赵兄的意思是――”。
 
  郁竹微微一笑,也站起来。
 
  “咱们两人先去这两个村悄悄寻访,然后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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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枝词》 作者:季风 (八 - 尾声 ) -Lion_King- 给 Lion_King 发送悄悄话 (215598 bytes) () 11/01/2015 postreply 16:05:57

《竹枝词》 作者:季风 (天命 一 - 五) -Lion_King- 给 Lion_King 发送悄悄话 (128030 bytes) () 11/01/2015 postreply 16:1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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