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沉沉的,横云山庄已陷入了沉睡。
郁竹合上书本,吹熄蜡烛,躺进了被窝。外间也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值夜侍女的细碎话语。她闭上了眼睛,正在半梦半醒之间,忽地听到“咯”的一声响,很细微,没一会,又是一下。她睁开眼睛,黑漆漆的房间里悄无声息,然而屋顶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并且还踏碎了瓦片。
“也许是猫儿在打架。”她翻了个身,然而接下来又是几下“咯咯”的瓦片碎裂声。
她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坐了起来。
过了约半盏茶的功夫,纱窗上映出两条黑影;然后,一柄薄薄的刀从窗户的缝隙里伸进来,又轻轻往上一提。
咯――。
窗栓落下,窗户无声打开,两条人影一跃而入,毫不迟疑地直扑床边。
然而床上却是空空的。
两人同时“噫”了一声,蒙着黑布的脸互望。其中一人掏出火石,点着了火,四下找寻,衣柜里面,门后面,连床下也不忘弯下腰瞧瞧。
两人似乎一无所获,交头接耳一番后,又跃出窗外,对房间里贵重的摆设竟是视若无物。
他们的武功不甚高,身形并不快,又要避开午夜巡逻的侍卫,所以――郁竹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这两人不象普通小贼,但若说是采花贼,贼胆未免也太大了些。刚才伏在房梁上的郁竹将房中情形看得真切,心中奇怪,索性跟着他们也跃出了窗。
没多久,郁竹就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黑夜里,影影绰绰的两座假山夹着条蜿蜒小溪,正是她白天到过的绛雪亭。前面两人跃上假山石阶,三步并作两步,很快便来到了山顶小亭。
郁竹略略想了下,绕过台阶,转到山背后,一纵身跃了上去,隐在一棵小树后头。
小亭中已有三人,一人站立,两人半跪。掺杂着花木清香的夜风将三人的话语送来,虽不十分清晰,但郁竹的耳力很不错。
“那房里怎会没人?”站着的人垂首问,声音很严厉。
“咱们姐妹也好生奇怪,因此在房中搜寻了许久,可始终不见那赵丫头踪影。”跪着的一人回道,声音尖脆。
郁竹一震,这两人竟然全是女孩子。那么采花贼一说,是无从谈起的了。但是,她们为什么要深更半夜偷入她房中呢?
一丝不安悄悄袭上她的心头。
“哼,一介弱质女流,这样的夜里会跑到哪里去?定是哪里出了岔子!”
站着的人负手走至亭栏旁,仰头又道:“现在只盼着穆勒那里不出差错 ,把人顺利带出,这样也能给小主人一个交待。” 这时,淡淡的月光照射在此人身上。他身量颇高,面目轮廓分明,样貌与东越人颇不相同。
郁竹一见之下,混沌的脑子里已有些明了,身体不由往后一退,弄出了些声响。
那人甚是机敏,脸孔迅速朝郁竹那里转了过来。
“谁?”声音不大,但是颇具威慑力。
一条白色人影从树后飘出。
“你们三位,却是甚么人?”声音清清脆脆,带着诘问。
夜色中,来者着月白轻衣,衬着一张雪白脸庞,乌黑长发束在背后,瞧那模样,竟是个正当妙龄的闺阁千金。然而,她的目光却从容地来回扫视三人。
这样的女子,衬着这样的夜色――。
那两个蒙面女子嗅出了不寻常的味道,齐齐拔出长剑。那男子却是动也不动,双手依然负在身后,淡淡问道:“你是何人 ?”
“这个问题,由我来问才合适。不知三位深夜造访山庄,有何见教?”郁竹缓缓走入绛雪亭,裙裾在风中轻轻摇曳。
那男子紧盯着郁竹,没有说话。郁竹见那男子约莫四十上下,神情倨傲,穿一件式样有些古怪的淡色袍子,并不象他身后那两个蒙面女子,作夜行打扮。明亮的月光下,他那张与东越人迥异的脸越发清晰。猜想又被证实了几分,郁竹心中忧虑,但脸上却甚平静,事到如今,也只有见机行事罢。
“朵拉、朵娜!”中年男子眉头一皱。
那两名女子跃至郁竹面前,长剑双双刺出。
郁竹侧身避过,右手食指、中指却搭住了一柄长剑,两指一弹,“当啷啷”剑身震动,震得持剑女子心中发麻,眼睛里也露出了惊慌的神情。
“姑娘好身手!”那中年男子赞道,“你们退下!”
中年男子纵身跃进战圈,五指一张,朝郁竹面门疾抓过来,郁竹一偏头,堪堪躲过,心却突突乱跳起来――这人身法之快,实乃生平仅见。
男子道了声“好!”身子腾空而起,当头又是一抓,郁竹上半身向后仰,右腿如风驰电掣般向上踢去,那男子猝不及防,手掌收回,以攻为守,饶是这样,左腿上还是着了一下。
那男子落地,上下打量郁竹,道:“小姑娘武功不错,你到底是什么人?”
郁竹强捺住心跳,道:“一个会些武功的宫女罢了,不值一提。”
男子哼了一声,道:“只是会些武功的宫女?姑娘太自谦了。朵拉!朵娜!这女子一定是跟着你们两个追过来的!”
两蒙面女子互望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愧疚之色。
“这么说,晏之原早已察觉我们今晚的行动?”男子这句话,却是对着郁竹说的。
郁竹心下雪亮。她微挑起眉,点头道:“不错!王爷命我埋伏在赵小姐房中见机行事,而贵妃娘娘那里也早早作了准备!”
两名女子发出了低低的惊呼,那男子的眉头也紧皱起来。这两句话果然扰乱了对方的心神。
“我听说西疆人性情豪爽,自诩光明磊落,怎么如今也干起绑架害人的事来?”郁竹瞧着男子的神情,不露声色,只顾道:
“莫非是因为在战场上吃了败仗,所以想绑架几个人来要挟东越,好扭转乾坤么?”
郁竹的话却是句句说中了三个夜闯横云山庄的本意。那男子以为事情败露,既然山庄上下早有准备,那么就不必再遮遮掩掩的了。
“好厉害的丫头!”他伸手便去抓郁竹的肩膀,郁竹侧身,那手又反过来扣她的手腕,她避无可避,纵身跃起 。
“阁下难道是想将我当作人质,好脱离此处?”郁竹淡淡道,胸中却是气血翻涌,刚才那几招已是勉力支撑,若是继续争斗下去,只怕真会给他抓住。
“不错!瞧姑娘身手,在宫中的地位应该不会很低。”男子“嘿”地一笑。
“允王不会因为你们抓了个宫女作人质,就手下留情的。莫说是我这个小小宫女,就算你们当真抓了贵妃娘娘和赵小姐,东越岂会为了两个女人,而任凭西疆恣意妄为?”郁竹斥道。
“函万绛雪”并不荒僻,绛雪亭的打斗之声终于引来了夜间巡逻的侍卫。循声到此的侍卫认出了亭中正和别人斗在一处的郁竹。
“赵姑娘,出什么事啦?”侍卫队长按着腰刀跑过来,高声发问。
“快去通知王爷,加派人手保护贵妃娘娘及其他诸位娘娘,有刺客正往那里去!”郁竹答道,险险躲过中年男子一掌。
中年男子却立刻嗅出了郁竹的话意,“嗬!丫头!原来刚才你只是装腔作势,横云山庄今晚并无防备!”
“现在明白过来,好象嫌太晚了些。”郁竹微微一笑。
那侍卫队长从怀里掏出一枚火弹,用火点着了,那东西便嗖地窜上夜空,天空中顿时火星四溅。
不一会,寂静的山庄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大批侍卫涌向绛雪亭。
“好丫头!今晚的事算是给你搅了!”中年男子怒道,一掌拍向郁竹头顶。后者侧头避过,这一掌重重地按在了肩上。
“多留无益,朵拉!朵娜!我们走!”男子弃了郁竹,回头道。
三人跃下假山。
山下顿时一片混乱。三人顷刻间就打倒了七、八名侍卫,眼见就要冲出包围。在山上看得真切的郁竹,忍着肩上剧痛,就要跃下,忽见十几名带刀侍卫拥着一人,挡住了三人的去路。为首那人锦衣华服,冠上一颗明珠在夜色中烁烁放光,正是允王。
晏之原往绛雪亭这边看来,郁竹朝他点了点头,前者嘴角抽动,露出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笑。然后他便朝向三人,口唇张合,郁竹站在上面,也听不见说些什么。这个晏之原虽生就一副贵公子的翩翩模样,看起来英挺贵气,然而嘴巴向来尖酸刻薄;郁竹看着他拧眉撇唇,面上神情丰富多变,双手却始终负在身后,身体也不曾移动半分,正是一副往日里与人斗嘴的架势。
山脚下,一场口水仗刚刚结束,这三人怎比得上晏之原伶牙俐齿,不一会便败下了阵,于是三人出拳的出拳,拔剑的拔剑,双方又混战在了一处。
那男子在人群里左突右冲,踢倒了几名侍卫后,冷不防腾空而起,一掌劈向被带刀侍卫簇拥着的晏之原,速度之快,任何人都没反应过来。
“小心!”一声清斥忽地响起,与此同时,晏之原身子被猛地往后一推,一道白色的修长身影已挡在了他面前。
“死丫头!又是你!”那男子怒道,眼中几乎出血,“几次三番坏我事情,莫怪我今日对你不客气!”说着,他一双手掌“呼”地疾劈而下。众人惊呼声中,郁竹纵身跃起,硬生生地接了这一掌。、
她与男子同时落地。
“郁竹!你没事罢?”晏之原抢上来,扶住她的身子。
郁竹没有作声。
晏之原探过头去细看,只见她的一双眼睛依旧晶莹透彻,胸口微微起伏着。
“把这三人抓起来!”晏之原回头,“你们居然敢夜闯山庄,出手伤人,胆子真是不小!嘿――”说到这里,薄薄的唇角翘了翘,俊美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容。
一个身形稍矮的女子却往后退了两步。
“呵――”,静默半晌的中年男子这时开了口,“东越居然有这等女子,当真可畏,然则你们想抓我们,那还要惦惦自己的斤两,允王殿下,后会有期!我们走!”
说完,他首先跃上树梢,那两名蒙面女子紧紧跟着;在场诸人,除郁竹外,余者均不会轻功,也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三人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咱们东越有这等便宜的事么?”晏之原冷哼道,“郁竹,我们先瞧瞧娘娘去,郁竹――”
晏之原低头。
郁竹一双眼睛半睁半闭,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白了几分;她身子前顷,挣脱了晏之原,“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云湖(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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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郁竹再次睁开双眼,她发觉自己已经躺在屋里了。
“醒了!醒了!”耳边传来了女孩们兴奋的声音,“赶紧禀告娘娘和王爷去!”顿时满屋子叽叽喳喳,伴随着奔进奔出的脚步声,一张张惊喜莫名的脸争相映入她的眼帘。
“姑娘,您总算是醒了!可把娘娘急坏啦!”这是宫女荷香的声音。
郁竹抽动嘴角,朝众人微笑了一下,双臂用力支撑着身体想坐起来,然而右肩一阵痛楚,令她不得不跌躺回床上。
“姑娘别动――大夫说姑娘受的伤不轻,娘娘正担心呢。”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快黄昏啦!姑娘睡了整一天一夜呢!”
郁竹抬头望去,果见窗格上被晕染得一片金黄。
这时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满屋子的宫女纷纷跪倒,口称“娘娘”,然后就从外间拥入一大帮人,原来是赵贵妃及郭妃等人。逢此等大事,赵贵妃却神色不乱,行动如常,只是眉目间多了几分郑重。
“娘娘――”郁竹想坐起来。。
“躺着躺着――别动――大夫说你用力过度,以致气血凝滞,至少要将养三日。”贵妃到了床前,轻按着她的身体道。
“娘娘请放心,郁竹觉得好多了,应该不会有事。”郁竹一笑,道。
“嗯,大夫也说你醒过来就应该没什么事了。”贵妃在床沿坐下,“今晨我才知道昨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西疆居然会将脑筋动到云州来,还给他们轻轻易易地闯入了山庄。我已命允王派人立即前往永州禀报皇上,请求增派侍卫。过个三两天,永州那边人到了,你也能起床了,咱们立即启程回去。”
“嗯,这次失了手,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这几天,娘娘及诸位娘娘都要小心。”郁竹道。
“可不是?这两天我们得提心吊胆过日子呢 。”郭妃在旁插了口,“本来这次我们来云州是由平王殿下随护,谁知允王刚好从西疆回来;按理说,回来后就在王府好好歇着罢,可他非要来云州!这下倒好,出了事了,连姑娘也因他受伤。”
“这跟谁来没关系,无论平王还是允王,西疆人总会来的。”赵贵妃淡淡说道。
“可蛮夷之人身上的晦气总是特别重些!他仗着皇上偏疼些,就神气得什么似的,也不想想自己的出身!”说到这里,郭妃脸上尽是鄙夷之色。郭妃的儿子跟允王差不多年纪,除顶了个皇子的头衔,至今连个封号也没有,因此,她一向有点愤愤不平。
郭妃又开口道:“他――”
“住口!”赵贵妃低喝道,“郭妹妹,允王是咱们东越的四皇子,皇上亲自封了王的,身份尊贵,以后不要随便编派他!”
室内鸦雀无声。
郭妃自觉没趣,讪讪退了下去。
赵贵妃嘱咐郁竹好生休息,吩咐众侍女尽心伺候,又在床边略坐了坐,就带着诸人离开了。
郁竹喝了荷香端上来的汤药后,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郁竹这一觉,却是睡得又香又甜,等她再次醒转,窗外已是暮色沉沉,屋内却是寂静无声。
郁竹转动眼睛,但见一灯如豆,满室昏黄,床边椅中倚坐一人,侧首托腮,一动不动。
她睁大了眼睛,认出了来人。
他怎么在这里?
许是听见了床上细微的响动,那人忽地转过脸来,见郁竹睁了眼,便道:
“你总算醒啦!觉得好些了么?”声音里却透出不少欢喜来。
郁竹后脑枕着枕头,眼睛望着他,点了点头。
满屋的侍女却去了哪里?
晏之原亦望了她一会,忽然叹息一声,道:
“刺客自有侍卫们去抵挡,你是赵家大小姐,身份尊贵,以后不要轻易涉险,知道么?”
郁竹垂下了眼帘,淡淡道:“卫护娘娘与王爷的安全,是臣子职责所在,何况王爷是朝廷之栋梁,是皇上倚重之人,郁竹死不足惜。”
晏之原坐直了身体。桌上烛光幽幽,他的面容模糊不清,但他的呼吸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有人进了屋。
不一会,晏之原身后出现了荷香的笑脸。
“姑娘醒了么?”
“王爷请用茶――”荷香用托盘端来一杯茶,恭恭敬敬递给晏之原,然后转向郁竹笑道:“姑娘不知,白日里王爷已亲来过一次了,见姑娘睡着,就悄悄地走了,后来又好几次打发人来询问姑娘的病情呢。”
晏之原轻哼一声,道:
“赵姑娘如此视死如归,舍己为人,真乃我东越朝臣之楷模!本王定当具表奏知闻朝廷,好教朝廷上下皆闻姑娘这片拳拳报国之心!”说着,他起了身,轻拂袍袖,道:“ 既然赵姑娘已醒转,本王不便打扰,告辞!”
说完,他转身便走,留一盅茶水在桌上空自晃荡。
荷香瞧着门口发了会呆,又转头去看郁竹。郁竹脸朝里面,胸口微微起伏,身子却一动不动,好像又睡着了。
郁竹卧床静养间,贵妃又来探视,说了一些追查刺客的事。这几个刺客,那日逃出横云山庄后,居然如同泥牛入海一样,任凭衙门将云州城翻了个底朝天,却再也找不到踪影了。
夕阳西下,倦鸟归林,郁竹伫立在黄昏的绛雪亭中。
虽然受了内伤,毕竟年轻,身体底子又好,所以她只躺了两天,便能下地走动了。这半年里,她独自一人踏遍了云州的山山水水;此次若跟贵妃回去,今后能自由出入的,恐怕只有赵府后院那方小小的天地了;因此,她努力抓住屈指可数的自由时光。
内伤好转,外伤却是依旧,稍一用力,肩部就剧痛不已。郁竹低头想去察看,蓦地,前额一阵抽痛。她皱起了眉。
头痛之疾竟在此刻发作了。
她深深吸气,伸出手去,摸索着扶住了亭柱;又勉强抬起干涩的眼睛,天空一片晦暗。
忽然,她感觉胳膊被牵起来;然后,有人引着她往前走。
身下触着了冰凉的石凳,眼前却是模糊依旧,令她不能辨别来人的身份。但是,山庄内除娘娘和随侍的宫女,不会有外人,所以,她忍着疼痛微微笑道:
“谢谢你!你是哪位?”
那人却没有出声,亦没有离去。
过了一盏茶功夫,脑中抽痛渐渐退却,眼前变得清明起来。她抬起头,惊愕地发现面前之人,居然是晏之原。
晏之原站在那里,目光定定的,落在她的脸上。
郁竹的心突地一动。恍惚间,她竟想起了之临。
最后的日子里,卧床的之临总是久久地、默默地凝视她。
她微微地摇了摇头。
为甚么会想起之临呢?
面前这人,跟之临并无相像之处。他自战场得胜归来,受皇上倚重,正是意气风发、春风得意之时,怎会理解无奈、不舍、痛惜甚至生离死别的诸般痛苦?他总是和以往一样,别有居心罢了。
于是,她站起来,施了一礼,便往亭外走。
走了几步,晏之原的声音自身后飘了过来。
“郁竹,你三番五次搭救我,不管怎样,我很感激你。”
郁竹的脚步略缓了缓,头也不回,漠然道:
“卫护娘娘与王爷的安全,是作臣子的职责所在,何况王爷是朝廷之栋梁,是皇上倚重之人――”
“住口!”
晏之原突然大喝一声,把郁竹吓了一跳。
她抿嘴不言,回过头去。
晏之原恶狠狠地瞪着她,眉头纠在一起,白净的脸浮出一层暗红,神情极是恼怒。
他,终究和以前有些不同了。沙场的生死磨砺,已给他的眼角眉梢,隐隐添了几分威势。
“赵郁竹,你打算就这么过完下半辈子么?”他一字一句,狠狠道。
郁竹久久地望着前方,半晌才道:
“绛雪亭后那条小道,狭窄曲折,是之临和我走的,如今他不在了,我还要继续走下去;绛雪亭前这条石道,平坦坚实,是王爷您走的,沿着这条石道一直下去便是山脚,山脚有数不尽的好风景。王爷,您又何苦四处转悠,自寻烦恼呢?”
说完,她径自走了出去。
山间小路曲曲折折,崎岖不平。她扶着石头,一路下行。渐渐的,那纤瘦的身影消失在了郁郁葱葱的林中。
晏之原立在金黄的夕阳中,许久许久,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云湖(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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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午后,云州街头。
太阳高高挂在头顶,暖烘烘的阳光把街上的行人晒得犯春困,直想找个阴凉的去处歇个午觉;路上的小贩们早已懒得吆喝,缩着脖子躲在货摊后面打起了盹。路边的杨柳也懒洋洋的,被晒得蔫答答的枝条垂在那里纹丝不动。
忽然,一阵紧似一阵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街头的沉闷。三三两两的行人回望间,十几匹马已风卷残云般疾驰到跟前,最前头的枣骝马上坐着个白袍年轻人,长得眉清目秀,看上去文质彬彬,其余均是随从打扮。
“又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出游罢。”半睁开眼睛的小贩打了个哈欠,重新睡回笼午觉去了;街上行人也收回目光,一心一意赶起自己的路来。
年轻人收了收缰绳,放缓马速,抬头看看天色,对紧跟着的一人道:“看来今天是不会有进展的了,你先带弟兄们回去罢,我一个人再到处转转。”随从答应着,拨转马头,十几匹马又疾驰往北而去。
年轻人跳下马来,牵着缰绳左顾右盼,打盹的小贩、无精打采赶路的行人,实在是毫无异样。他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一人一马,信步而行。
行了没多久,他抬头望去,前面湖水茫茫,原来已到云湖边,岸边有座茶馆檐角高挑,正是自己甚熟悉的一个去处――观涛阁。
“这里倒是几日未到了。”他喃喃道。店堂口的伙计眼尖,已瞧见了他,赶紧跑出来,顺手接过了他手里的缰绳,眉开眼笑道:“丁公子,今日怎么得了空来?您里面请!”
此人正是丁迅。
丁讯点点头,也不答话,径自往里面走。
“丁公子,您楼上请,老位子给您留着哪!”伙计殷勤地给丁讯带路,两人登登地上了二楼。
带着水草气息的湖风扑面而来,他顿时觉得满目清凉,神清气爽,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人影来,这人也是几日未见,小晴倒是时时提起他,他边想边落了座,忽见前面那张桌旁坐了两人,其中一人身穿青衣,那瘦削的背影有些熟悉。
丁讯一皱眉,想了想,不由站起身来,喜道:“赵兄,是你吗?”
那两人闻声回头,只见那青衣人容颜秀逸,气度清华,正是几日前遇见的赵郁竹,而另一人则是青衣小帽,作僮仆打扮,摆了张苦哈哈的脸,却是侍女荷香。
原来郁竹养病养了几日,又养出了一样病――闷病。贵妃娘娘固然时时来看望她,其他几位娘娘也是隔三岔五地来瞧,那夜出事之后,外出游玩自然全部取消,除了说些蜚短流长的事,娘娘们也无其他事可做,回永州又需要时间做准备工作,因此郁竹便日日听娘娘们抱怨地方官查访不力、山庄守卫不力,甚至是伙食不合胃口。苦不堪言之余,她心中也觉得奇怪,云州本处东越腹地,可西疆人不仅进入了云州城,而且还闯入守卫森严的横云山庄,如果不是给自己偶然中碰见,绑架之事差点得逞,这件事本已十分可怖;现在,因为事关各人的脑袋和乌纱帽,云州各衙门必定极力追查,然而这几人如同凭空消失一样,居然无影无踪。
那么,人到底哪里去了?
当然,待在山庄里抱头苦思,就算想破脑袋也不会有结果,所以郁竹决定亲自外出查访。她和荷香一说,后者自然大摇其头,理由很充分,郁竹伤势未愈,万一出了事,侍女们只有掉脑袋的份。可是,郁竹态度很坚决,荷香只好屈就,只提出了一个条件――带自己同行。郁竹也让了一步,同意了。
于是两人乘众人午睡之时,荷香只说主子命她去城里买些东西,从正门走出;而郁竹则寻了个僻静之处,一纵身跃了出去。她忍着胸口的烦恶,和荷香碰了面,两人便一起向城里而去。
这几日,虽然云州各部忙着追查刺客,但是允王严令此事不准向外泄漏,一是免得扰乱民心,二是 防止打草惊蛇,因而云州城依旧是一番热闹繁荣的景象,文人游客、贩夫走卒各自忙碌、各得其所。
两人一路走来,行至观涛阁时,原只想小憩一会,没曾想遇到了丁迅。
三人移至一桌,郁竹教荷香见过丁迅,只说是自己僮仆,叫小禾。
丁迅见郁竹双目湛然,脸色却极苍白,疑道:“几日不见,赵兄倒清减了。”
郁竹苦笑笑,“也没什么大碍,只是这几日偶染风寒。”
丁讯神情颇为关切,道:“赵兄,我倒认识几位云州大夫,治疗风寒甚有心得。”
“多谢丁兄!今日身子倒是颇有起色,所以两条腿闲不住了,一定要出来散散心。”说完,郁竹回头一笑,荷香在那里撇撇嘴。
“唉――“丁迅长叹一声,道:“赵兄莫要见怪,其实有时生场病也挺好,躺在床上万事皆休。”
郁竹见丁迅容颜憔悴,双目红肿,心中有些明白,淡淡问道:“看丁兄神色,似有心事,可否说来听听,让在下替丁兄分担一二?”
“咳咳――”丁迅咳嗽两声,支吾道:“也没――没什么,一点小事而已,过两天就好。”
郁竹低头抿口茶,微微笑道:“一点小事?前几日西疆人夜闯横云山庄,欲图绑架宫眷,那赵家小姐还受了重伤,这样的事还算小事,那在下倒不明白什么事才算大事!”
丁迅一颗心怦怦乱跳起来,他颤声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莫非――”
“莫非是西疆人?”郁竹扬眉,转而目光诚挚直视丁迅道:“丁兄倒不必胡思乱想,在下真的很想帮你找出刺客,也替咱东越驱除一个祸害,如若不然,今日刺客到得了云州,明日他们也到得了永州!丁兄――你可否细述近日追查情况,咱俩一同参详?”
丁迅目视郁竹良久,叹道:“不瞒赵兄,在下确在为此事忙碌奔波。”
原来丁迅之父丁桂龙官拜云州守备之职,正是负责贵妃游幸卫护任务的地方官。横云山庄出事后,丁桂龙深知自己失职,唯一的生机便是抓获刺客将功补过。于是,他在衙门里统筹安排诸事,丁迅则带领人马搜查城中各处。衙门上下均知此事极大,若抓不住刺客,皇上震怒,丁桂龙自是丢乌纱帽丢脑袋,其他人也都讨不了好去,因此皆尽心尽力,对外假托它事,暗暗地将个云州城翻了个底朝天,然而几日下来,竟是毫无结果。丁氏父子几日没合过眼了,眼看着总督的脸色一日黑似一日,父子两人的心情也是一日沉似一日。
郁竹沉吟半晌,道:“你确定城里各处均已搜查一遍?”
丁迅点点头,抹一把脸,神色疲惫,“各家各户、酒馆、茶馆、客栈,甚至连勾栏院均去搜寻过了,又在街头设立岗哨,盘问过往行人,城门也已封闭,只准进不准出,可是几日下来毫无线索。”
郁竹眼望窗外水天一色的云湖,道:“刺客打哪进入山庄?又从何处逃离山庄?如今又藏在何处?山庄是个关键,丁兄可否将横云山庄的地形说与我听?”
丁迅点点头,絮絮道来。原来那横云山庄东、南、西三面皆傍着城里繁华之处,北则倚云湖――横亘在云湖之滨,竟是如其名了。庄内地势平坦,并无山林丘壑,藏身实非易事。作为东越行宫,皇上或是诸位娘娘每年均要驾临横云山庄,几十年来从没出过事。如今,刺客一来便是四人,这样的事实在是匪夷所思。
“横云山庄――横亘在云湖之滨――“郁竹喃喃道,纤秀的指节习惯地敲着檀木桌。
“丁兄,山庄靠着云湖那边有无士兵看守?”
“你的意思是?”丁迅人挺聪明,立刻明白了郁竹的用意,道:“刺客自云湖那面进入山庄?”没等郁竹回答,他摇了摇头,皱眉道:“赵兄你非云州人,还不熟悉云湖。”他用筷子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划了个圈,“大致来说,云湖的形状象颗圆形珍珠,然而在它的北面则突出了一块,形成了一个喇叭口,喇叭口底端就是横云山庄的所在之处。这里的湖面外宽里窄,湖水汹涌湍急,而且暗礁密布,凶险异常,当地渔民畏之如虎,称之为‘老虎口’;如今赶上春季枯水期,礁石凸露,湖风又急,渔民们更是远远避开。当初朝廷在此修建行宫,一则为‘老虎口’风景绝美,尤其每年中秋前后的大潮极是壮观,二则是为 ‘老虎口’凶险,守卫山庄能起到事半功倍之效。”
“丁兄的意思,是这里并无士兵看守了?”郁竹皱眉问道。
丁迅点头,道:“如今最紧要的,是查出刺客的藏身之处,其他诸事,等抓住了一问便知。”
“丁兄,我们不妨来假设一下,假设他们就是通过‘老虎口’到达山庄的,那么,有一件事就容易解释了。”
“什么事?”
“刺客的行踪!”郁竹的眼睛闪闪发亮,目光投向湖面,“刺客通过水路进出,这就给了我们启发,丁兄,其实你们还有一处地方没有搜查!看,那是多好的藏身之所――进可攻,退可守。”
丁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水天相接之处峰峦点点,惊道:“你说是湖中岛屿么?”
郁竹忽然咳嗽起来,慌得荷香又拍背又递茶,好半晌,她才止住了,苍白的脸颊泛起了点点红晕,竟如桃花般娇艳动人。
郁竹点头道,“我们可以这样假定,几天前,他们通过某条途径到达云州,又坐船上了云湖中的某个岛屿,然后择准时机,深夜悄悄通过老虎口,潜入山庄。事败之后,便原路返回。这几日,官府搜查得紧,他们肯定还藏匿在岛上,待风声一过,他们就会立即逃出城去。”
“可是――”丁讯皱眉道,“云湖中大小岛屿无数,若要从中找几个人,岂非大海里捞针么?”
郁竹笑了笑,道,“这几个人来自西疆,据我所知,西疆乃大漠之地,少见湖泊,识水性者罕有,所以这几人经过‘老虎口’时,一定需要旁人相助。”
“旁人?”丁讯低头喃喃道。
郁竹道,“对!那人需有很高的驾船技术,这样才能顺利通过‘老虎口’,将西疆人送至山庄。”
“很高的划船技术――”丁讯的眼睛忽地一亮。
郁竹微微一笑,“看来丁兄胸中有了计较。”
丁讯轻击桌面,“不错!这样的人自是渔夫无疑!我们可以去渔村找!不过――"他又皱了皱眉,“本地渔村可不少,该从哪里找起?”
郁竹点点头,“这确实需要费番周折,咱们再想想看,嗯,比如哪个村离‘老虎口’近些?再比如,哪个村对‘老虎口’的情况比较熟悉?”
丁讯默然,低头喝了口茶,目光移往窗外,半晌,忽道:“赵兄,我想起一事,云湖的湖面其实是早就划定好的。”
“哦?此话怎讲?”
“早先,各村为了多捕捞鱼,哪里鱼多,就往哪里去,因此各村的渔船常撞在一处湖面,吵架甚至斗殴之事众多,人命官司出过不少,官府为此大伤脑筋。后来,由官府出面,经过协商之后,依据各村的地理位置,划定了各村的渔猎范围,规定各村只能在各自的划定范围内捕鱼。而这个‘老虎口’――”丁讯顿了顿,“正处在雪浪村和新安村的交界处,因为其水域凶险不宜捕鱼,在划定这两村渔猎范围时还特意绕过。”
丁兄的意思是――其实这个‘老虎口’也只有雪浪村和新安村的渔夫能去,其余村庄的渔夫,根本进不去那里,对不对?”郁竹挑眉道。
丁讯点头,忽地站起身,道:“我这就回衙门,与父亲商议寻人之事。”
“等一下!”郁竹道,“出动大批官差,一方面费时,另一方面很可能会打草惊蛇,毕竟,他们在暗,咱们在明。”
“赵兄的意思是――”。
郁竹微微一笑,也站起来。
“咱们两人先去这两个村悄悄寻访,然后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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