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作者:镜中影

来源: 寂寞一城 2009-05-15 17:16:06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402503 bytes)
【内容简介】


  云沧海的出生,就是为了延续身为巫族命定天女的姐姐的性命,每年月晕之日,以体内三成血喂进姐姐口内,压制天女体内的作祟邪魔。而沧海因此,需长年住在阴冷的巫山之颠,以食香兰草延续生命,待生命力恢复旺盛时,又是献血时……周而往复,十五年过去。云家次女的血治百病之说风传天下,使之成为各族尽相争夺目标。世人对云沧海的掠夺,皆因可治百病的血液……

 

【正文】

  沧海
  作者:镜中影


  上卷 长风破浪会有时

  第一章

  汝生之,即为汝姐。非为汝姐,汝之焉存?
  大巫师的话,伴随着笃笃法铃之声,字字入耳。
  我闭上了眼睛,亦闭了上嘴,不置一声。
  但,不管我出未出声,没有人会在意,他们所在意的,只是我的血,我宝贵的血。而它们之所以宝贵,也只因它们可为他们延续全族命定天女的生命,与我这个主人毫无干系。
  今天,是我满十四岁的生日罢?从六岁开始,这个日子,便是我失去全身三成鲜红血液的日子。巫族拥有强大的繁衍力量,一子,或一女足够传宗接代,从不需要第二人。这巫铃之音,巫师之声,在在皆在提醒,我这个第二人所以会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延续第一个的生命,否则,我,完全没有必要出生。于是,我生之日,亦是我半死之时,我的生,为别人而生,我的死,亦不由已。
  臂间的痛极轻极微,血流的速度亦且轻且缓,耳边铃间依在,但我的意识已近抽空……
  “大巫师,大巫师,三成已经够了,您快为沧海小姐止血,她受不住了!”
  恍惚中,是冯婆婆的怆惶呼声。
  唉,冯婆婆,这世上,也只有你一个人疼得是沧海,不是沧海的“血”……
  “放肆,退下!”
  “……可是,已经够三成了啊,已经够了啊……”
  “今载是天女的阴虚之年,需多抽一成!”
  四成?他们真是“舍得”啊。
  “不行啊,你们不能只顾天女不顾沧海小姐,抽了四成的血,沧海小姐何时才能调养过来?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不也危及天女么?”
  “放肆!”是大巫师的怒叱。“一个老奴竟敢打断为天女取药的圣洁仪式,还不拉出去!”
  “不,不,不行,你们不能不顾我沧海的性命……”
  “拉出去杖责三十!”
  杖责?杖责冯婆婆?杖责这世上唯一疼我的冯婆婆?不,不要,抽四成,抽五成都可以,只是不要动我的冯婆婆!不——
  “不——!”我翻身坐起,收势不稳,又跌了床,跌到那个冷硬逼人的青砖面上,不肖说,明晨起,屁股上又要青紫一片了。但是……无奈的,我还要感谢这片冷硬的地面。每一回,就是这不知变通的东西能够最快使我明白,那只是个梦境。虽然,它的确发生过,但现在,只成了不时扰我来的梦……
  呵,不想了。看天色,不足一个时辰便要放亮,恁多事等着做,睡罢。我捂着摔痛的屁股爬上床,拉过自己做的装着今年新棉花的被子,香香甜甜地睡了,梦里,没有挨打的冯婆婆,没有抽我血来的大巫师,也没有对着我的血猛吞口水的族人……没有梦……
  ……
  “小海,昨天晚上又做恶梦了是不是?我听见你的尖叫声哦,不过,为什么你的梦话总是那么奇怪,我一句都听不懂?”
  这个费得多,真是费话多哦,一大早唠唠叨叨,吵人好不好?我将锅里添满了水,灶下起了火。来得另一灶前,锅已烧得热了,将备在灶台小盅内的麻籽油倒进,不一时,清炒的青菜已经出锅。伴着几个凉拌鲜蔬,一笼白面卷子,今早公子的早膳备齐了。
  “小海,你说你要不要找大夫看一看?你这样,也不是事啊是不是?你说你一个小丫头,时不时做场恶梦来吓自己……”
  “大哥,你帮我看着,这水烧开了,就立马泡茶,我去叫公子起床。”
  费得多,我称他“大哥”,因他对我,的确像个大哥般的疼。只是,人无完人,如果他不那么啰嗦,我定然会更喜欢他一点。
  “公子,奴婢进来了。”我依常规,敲了敲门,尔后便推开了进到室内,将盛了房后山泉水的提壶放下,支起了几扇窗牖,外面清爽的空气流通来。
  “早啊,小海。”垂幕之后的床上,一个人影懒懒坐起,一个人声也懒懒响起。
  “早,公子。”我将海蓝色的垂幕打起,挂到银制帘钩上,向床上的人浅福,“您睡得好么?”
  “小海,过来。”公子向我招手。
  主子召唤,我自乖乖走过去,坐了上榻沿。没有意外,公子如每一日清晨初醒时,靠在了我肩上,一双眼似阖非阖,掩嘴,哈欠连连。
  每到此时,我都需要全力忍住,哈欠会传染是它的事,但主子能做的事,奴婢未必能做,这就是主仆有别……不过,我常想,我只所以如此忍得住,是不是因为太有自知之明?其实,我更想奉劝天下人,如果哈欠没有人家秋公子打得这般好看,还是不要打……
  “小海,今早吃什么?”公子闭着眼问。
  “凉拌三丝、肉沫茄泥、白灼芥蓝,还有一个炒青菜。主食是白面卷子。”我的主子,早膳最喜素食,午膳则要荤素搭配,至于晚膳便是随兴所欲了。
  “还是我的小海可人疼,这些菜都合本公子胃口。”
  “谢公子。”我目朝前方,竭力不去向公子此时的脸容扫去一眼。这个时候的公子,有极大的欺骗性,会让人以为,他只是一个较常人俊了些、干净了些的无害哥儿。但我可是见过这个人最本质的面目,那样浑身挂着别人与自己血的公子,那样两眼藏着噬兽的公子……
  “在想什么?”公子的话温热的吐息吐在我颈上,清似屋后山泉的音质就在耳边。
  我一惊。是呵,在想什么?怎在大白日的,想到了那久远的事?
  “把衣服拿过来,我要起了。呆丫头,一大早就发呆,说不好哪一天就让人当呆瓜卖了!”他拍了我头顶一下,最后的一句,是含在哈欠里咕哝出的。
  唉,可怜的我。在旁人眼里,我怎么也算是个伶俐勤快、本分尽职的乖丫头,而在公子嘴里,是一个百年不变迟钝木讷的呆丫头……不过,这“昵称”倒没有打击我,就如同公子每早倚在我身上等待自己彻底清醒时这段看似亲昵的依偎,亦改变不了我和他实质的疏离一般。
  我是公子的贴身丫头,公子不相信我,一如他不相信任何人。
  公子是我眼下的主子,我不相信公子,一如我不相信任何人。
  公子从来没有忘了在膳前用服用避毒丸的习惯。
  我亦从来都期盼着他不要祛除这个习惯。
  我和公子,是在那样的情形下结识,在颠沛流离的逃亡中,彼此成了对方握在手里的那一根代表希望的稻草,逃亡结束时,他不知该如何处理一个曾见着他最落魄的面貌最本质的面目又曾共历生死的人,于是,留下我做了他的丫环……嗯,其实,以他的行事作风,杀了我也算正常……
  “你又做恶梦了?”
  公子问这话时,我正将昨晚就备好的海蓝长袍侍候着他穿上。我生来有一个本事,对于做惯做常做顺手了事情,不管专不专心,经不经意,该做的事仍然会做,且一丝不苟的做……
  “还是不想说?”
  “嗯?”我抬眼,公子的五官近在盈寸。我承认,哪怕这张脸从远到近看了这么多年,哪怕对这脸面皮下的本相无比清楚,我还是要承认,公子……很好看,尤其这双打着涡漩的墨色眼瞳……将手底下衣料的细褶抚平,“奴婢给公子倒水净面。”
  “小海当真如此神秘?对本公子不说,对亲如兄妹的得多得满不说,想要取信我的小海,难呶。”公子用含谑带笑的语调追着我过来。
  “取信小海,肯定不比取信公子来得难。”这人,五十步笑百步,不看看自己,谁能取信得了他?我给他递了盐水与毛刷,趁他漱口的当儿,将泉水倒进净面盆里,浸湿了棉质面巾,奉到他跟前。他却微倾了脸,“我还是喜欢我的小海给我净面。”
  哼,什么清风公子,什么四公子之首,在我小丫头眼里,也就无赖一大只,而且是只准州官放火的无赖,还是五谷不分四脚不勤的无赖,也不体谅我人小个小,他纵是半倾了身我还是要高踮起脚才能勉强够得着他一张脸,总要人侍候就是!
  我啊,也不客气,拿他当成一根木桩,靠着这木桩,我将整张面巾覆他脸上,指尖轻揉着他的太阳穴。灵泉山的山泉水很灵,可以醒目醒神,第一遍擦上去,公子整张脸便真正醒了来,眉目间,多了几分神采……
  “你的梦,还是不能说?”
  这人总是如此,总想趁我走神时候窥我心思。我告诉自己,没听到。

  第二章

  公子姓秋,名长风,是江湖“清风明月,秋水长天”四公子里的清风公子。听费得多说,公子的父亲在国都任大苑公,是什么三公之首,位极人臣。我一个小小丫头,自是不懂这些。费得多还说,公子现在的生活算是隐居,亦是告病休养……嗯,虽然我看不出这位仅是比大熊衰弱那么一点点的主子哪里有“病”……咳咳咳……好丫头是不该枉论主子是非的。也就是说,公子早晚要回到朝中任职。这个“早晚”,早有多早,晚有多晚,我不是不好奇,不是不想提前悉知了也好早作打算,但公子不会说,费得多大哥不能说,还有一个费得多大哥的妹妹,费得满姐姐,她虽然疼我,但更忠主子,也必定不会告诉我。于是,也只能过一天算一天。
  毕竟,小丫头的日子,除了有一个最会使唤小丫头生怕小丫头一得清闲便会长毛发霉的主子是美中不足以外,还算快活。
  侍候主子用完了饭,我如每一日,开始了里里外外、边边角角的打扫……嗯,声明,这与主子的欺榨没有关系,我喜欢干净,喜欢由里到外由边到角的干净,这是自小养就的习惯。
  那时,长年食用香兰草补充体力,有着那样一个幽美名字的药草,每咬一口,苦涩滋味且不说,汁液赤红如我失去的血,且似乎不甘被我蚕食,每每溅得四处都是,我每每挣着残得只剩两口气的身体,来擦拭抹洗。而冯婆婆会强把我按下,拿缎带将我固在床上,再滚着肥肥胖胖的身子,一个人将里外处处打扫得纤尘不染……随着长大,我学会了如何吃食香兰草才不必让它“血”流满地,也爱上了纤尘不染的洁净……
  “小海,我去镇上,你不是说要我带东西回来?”
  我应了一声,将事先写好的清单递了过去。费得多瞄一眼,皱起粗粗短短的眉毛,“小海,你为啥不同我一起上街?你说你一个小丫头,作啥这样懒呢?上了街,你也好买些新鲜物事,买些花膏香粉……”
  有时,我怀疑,费得多大哥和费得满姐姐携手投胎时是不是投错了皮囊,前者多话的象个婆婆,后者虽不是惜字如金,但总不会激起人想拿一把棉絮塞了那张嘴求个清静的冲动。“大哥,您再不走,赶不在午膳前回来,公子就喝不到骨头汤了。”其实,他赶得回来,公子也喝不到,熬骨头汤历时弥久,还要拿砍刀劈了取髓,耗神又耗力咩。
  “那我走了。”费得多大哥还算识趣,“嗵嗵”将步子迈得山响。我低头去拨弄晒在木架圆篾上的青梅干,这东西晒干了洗净了,用来泡茶,祛火养心,小海喜欢喝。正巧公子也有眼光赏识,我殷勤晾晒,讨好自己,顺便讨好不易讨好的主子……
  “小海。”
  哦唷!我吓一跳,惊瞪着这张去而复返又在眼前放大的脸,“大哥,你做什么?”
  “你总是拿一层又一层的壳将自己包得紧紧的,不让我们进去,你也不出来,你苦,我们外面的看着你苦却没办法陪一起受,这样,很不好。”
  呃……
  “我的话,你或不爱听,可是,你不是个笨孩子,你应该明白咱们对你都是真心疼的,就算公子……也没拿你当外人……”
  哈,大哥又憨厚了不是?公子不拿我当外人?应该是不拿我当“人”才对罢?对,不是“人”,是一个放了怕泄密杀了怕费事的工具,一个多了不多少了不少的玩具……
  “唉,看来你仍是没有听进去,那我走了,我的话,你还是需要好好想一想的。”
  这个可爱的大哥,真是有趣。我耸了耸在别人说来该称之为秀挺的鼻尖,“大哥,您真是不想让妹子给公子做骨头汤了是不是?公子责怪下来,您可是要替小海全力担着的喔。”
  “唉……”费得多对无可救药的我看上去似是好生的失望,他摇了摇头,真的走了。
  老天保佑,希望大哥对我这块不可雕的朽木是 “绝望”了才好。我对着他的背影提鼻探舌做几个鬼脸,低头做自己的活计。
  “看来,你对费得多的确比对本公子来得亲切。”
  用不着抬头,单是那股“香风”,就知是哪位尊者。“公子,这日头挺高的,请回房罢。”
  “看罢,本公子竟招自己的呆丫头厌烦了,苦喔。”有人捧心颦眉,虚伪到天人共愤。
  “公子,奴婢知道您身子‘不好’,但您来扮西施,还是唐突了人家。”
  “呆丫头,这身子不好,是随便说得么?幸好你家公子我是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在哪里?藏在哪条墙缝哪个旮旯里?我张头四顾,没想他又给我脑门上拍了一记,“呆小海,给我恃宠生骄是不是?”
  宠?公子的用词很“别致”喔。
  “傻丫头转移话题的本事倒是不弱。”秋长风一对带了淡淡绿色的黑眸逼近,比我的还要长的睫毛几乎抵到了我额上,我怕痒,向后躲着,却被他按在头顶的手固住。“你再敢动一下,本公子自你本月月钱中扣出五成算是惩罚你对主子的不恭。”
  ……五成?小人!“公子,您请吩咐。”
  “若本公子和费得多同时落进河里,你救哪一个?”
  “……”公子今日真是好兴致啊。“您忘了?您和费大哥都会泅水。”
  秋长风眯起了眸:“五成的月钱。”
  “救您,救公子,奴婢自然是先救公子!”英雄尚为五斗米折腰,况我一个小丫头乎?不丢人不丢人……丢人又如何?
  “乖丫头。”公子在我头顶上的掌改成抚拍。我不觉有他,只是暗恼一会儿又要去重新梳头了,虽然丫环的髻最省事,但梳来梳去也是麻烦是不是……突然,我脊背一直。公子的手亦微可察的顿了顿。“……我想,我的呆丫头最让本公子满意的地方,就是这份敏感了罢。”
  不知怎地,我总觉他说这话时,上挑的嘴角有几分邪气。可是“敏感”不对么?对
  外界事物的敏锐感知力,在逃亡时候锻炼出来的能力,有什么问题?的确有人来了啊……
  “清风兄,又在逗弄你家的俏丫头了是不是?”有人放着好好的门不走,从屋顶飞下身来。
  “听明月兄的口气,可是羡慕?”公子把我向旁一推,迎上那些个不速之客。
  苦命的我跌跌撞撞,抓住旁边的木驾才未跌成最丑的小狗啃泥。我对着公子背影,挥出一拳……当然,有心无胆,举举就算。
  “小弟羡不羡慕并不重要,秋水,你是羡不羡慕?”

  第三章

  清风明月,秋水长天。江湖四公子是也。
  费得满姐姐曾于有荣焉地道,这四位公子人人是人中龙凤,个个是浊世翩翩,更是天下所有怀春少女的梦中情人。但小海我忖着,如果少女们见着这四位或玉树临风或风流倜傥或卓尔出尘或魁伟英拔的公子醉酒后钻进床底桌底椅底树底好眠的绝世风采后,依然春梦不醒的话,也只能说,是她们那颗春心有够坚强无畏,小丫头我只能写一个“服”字出来。
  “海丫头,来这边,本公子有新鲜玩艺赏你。”说这话的,是“明月公子”娄揽月。四公子中话最多、笑最多的公子。
  “奴婢无功不受禄,娄公子打赏,奴婢不敢领呢。”我嘴里说得堂皇漂亮,眼睛还是向他把玩在指间的一块羊脂白玉的佩饰瞄了瞄:若拿到当铺,不知会换多少银子?
  “得了,谁不知你小丫头是个小财迷,这东西给你玩了。”娄揽月那个玉饰随手抛来。
  志者不食嗟来之食,我不要……
  才怪!我小海乃史上最称职丫环,每日是怎样一个从早及晚的忙,每月才有五两银子的进项,还要时不时防着公子兴之突来的克扣盘剥。这块玉饰,至少可以当上五十几两银子,不要它,岂不成了道地的呆丫头?
  “哈,不错不错,几天不见,小海的轻功又见长进了,方才这一式‘凌燕飞空’,很是灵巧,有了你家公子的三成。”
  我飞身接着了玉,听着明月公子的大赞,厚着脸皮谢赏,眼睛则对玉的成色做最后鉴定:五十两银子,该是最低的保价了,卖得好的话……
  “清风,你对你家丫头很小气么?”
  “何以见得?”
  “不然堂堂清风公子的丫鬟怎会对一块不起眼的玉如此沾沾自喜?你这主子当得委实失职呐。”
  言者,“秋水公子”水若尘,五官比秋长风生得还要精美的一位美人公子。不过,旁人例如其他三位公子晓不晓得我不清楚,但我打见这位公子的第一眼,就晓得这是位假公子,即传说中女扮男装闯江湖的女侠客。碰着闲暇,我会翻看《武林志》、《江湖轶事》闲书解闷,我知道诸如此类者,大都有诸多苦衷,如杀父之仇、夺夫之恨、灭族之祸……最寻常的,也该有个逃婚在外的难处……为表示小海的善良和体贴,我对秋水公子是女子之事三缄其口。但显然,人家并不领小海这份情意,这位美人公子对我,有显而易见的不喜欢。
  “小海,给本公子丢人了不是?”秋长风不阴不阳,不知是怒是喜地,“本公子很亏待你么?”
  “禀公子,您没有亏待小海。”
  “很喜欢明月公子的这块玉?”
  “禀公子,奴婢喜欢。”
  “因为很值钱?”
  “禀公子,是的。”
  “值多少呢?”
  “禀公子,至少是小海一年的工钱。”
  几位公子似是喝茶喝急了,都急咳了几声。我连忙端了茶壶过来,查看是否是小海一时粗心,将自己平常喝来给人看的粗梗茶为公子们沏了,还好,用得仍是极品雪叶毛尖……
  “清风,听说当今共主有意自皇家子弟中遴选几个属国的国君,你这位大苑公四公子,该是被考虑在内的热门人选……”
  喔唷喔唷,这些机密大事,可不是小丫头能听的哦。我蹭着脚跟,半步半步地向外挪出去。这是我做了几年丫头练成的“避嫌步法”,少听少嫌,不听为妙,唉,做个丫头,也不易哦。
  ……
  “大哥,今天三位公子都来了,需要加菜,你帮小海将这些鱼给剔出来好不好?”
  “早就说啦,粗活你一概不要沾手,女儿家将一双手给磨粗了,将来可就嫁不得一个好人家了……”
  我把两条草鱼放在他眼皮底下,去厨间处理那些蔬果。直到我把一条茄子的皮削得片毛不剩,费得多大哥的唠叨仍是不见任何疲劳之势,大哥最伟大时,是曾经念了我一个半时辰外加一刻钟,不知,这一回会不会到两个时辰……
  利器划破空气的声音,是我最敏感的声音之一。所以,在那柄尖刀即将刺达后颈时,我甩出了手里的黄瓜,黄瓜尸体散落,四分五裂,清淡的气息充盈各处。跃向门口的我受到了另一把尖刀的威逼,这一次迎击的是几只张牙舞爪的大肥蟹。肥蟹固然物美价贵,小海的命更是宝贝是不是?
  借着大肥蟹争来的一线之机,我逃出了狭小厨房。院内,费得多大哥已经与几个黑衣人战起,他几次想赶过来助我,皆被缠住。所以,追来的三人,必须由我自己应付。
  来者三人,我独自一个;来者手掌利器,我手无寸刃。敌众我寡,当然吃亏……咳咳,我也可以承认,是我学武不精。不管情形如何,不到十招,一把尖刀顶我咽喉:“不想死的话,就给我乖乖莫动!”
  我不想死,我乖。
  “还有你,不想马上见到她的尸体,就住手!”
  他喊得是费得多。后者见小海将成了别人刀下之俎,一个鱼跃龙门,翻出两丈外,横剑叱道:“你们如果想走出这个院子,最好莫动她一丝一毫!”
  呜,好感动,得多大哥把小海说得好重要。
  “哼,咱们来之前,还以为这个院子有多了不起。但来了,也便知道只是一个院子而已。”我身后的人轻嗤着,语气里全是不屑。
  我同情他。这人,定然是走不出这个院子了。不是因他劫持了我,而是,他不该太早得意,这个院子的确是座普通的院子,外观上去,与普通民居无异,但住在这院子里的人……
  “啧啧,清风兄,你的小丫头被当成人质了,还不快去搭救?”娄揽月一步三摇地来了。另三位亦不紧不慢地随行。
  我没让自己去看秋长风的眼睛。尽管公子对我来讲,只是公子,是我目前的主子,可是,我仍不想从他眼里,看见那无动于衷的讥讽。虽然小海已演多了被人放弃的角色,却并不代表已经习惯到风雨不透。
  “可怜的海丫头,怕不怕?”娄揽月问。
  “怕,好怕喔。”眨着眸,苦着脸,如果有镜子,我可以让自己更可怜一点。“娄公子会救奴婢么?”
  娄揽月坏笑,的确是坏笑,还是那种坏到骨子里的笑。“你的主子不是本公子哦,不然你说,如果本公子救了你,你如何报答本公子?”
  “娄公子想要奴婢怎样报答,奴婢就怎样报答。”小小奴婢一个,一无财可图,二无色可取,量他也没什么耍头。
  “哦?”娄揽月一眉坏坏挑高,“以身相许如何?”

  第四章

  以身相许?怕你何来?“好……”
  “你们挟了我的丫头,欲向本公子要挟什么?”秋长风开口了,声质依然清如屋后山泉,声线依旧静如湖面。
  “你就是秋长风?”我身后的人向前迈了一步,逼在我喉下的刀也紧了一毫。些微痛意传来,定然是割破了皮。
  我虽不看公子,也知道公子压根未向我脸上瞟来半眼。他正对我身后人笑如春风:“既然知道我是谁,想必是有备而来了。而你们,必定没有打算告诉本公子你们的主子是谁罢?”
  “我家主子,你还不配知道!”
  “是么?”秋长风连嗓里也携了笑音。
  这位仁兄,将会死得很惨,我叹。
  “既然不配,阁下赶紧为主子办事就好。”秋长风眉目亦染笑意,我忍不住,打了个一个寒颤,依然是替身后仁兄。“说罢,你要什么?”
  “一本名册。”
  唉,又是名册,难道那本名册是金叶子做的?
  “你有什么本事可以让你以为能从本公子手里拿到名册?”
  “不交名册,你的人即刻尸横当场!”
  你的人?……谁那么倒霉?当那柄尖刀又向我颈前推了一毫时,小海方知这仁兄所指是哪个使者鬼。拿小海来换公子的东西?……还真是看重咩。
  “她死了,你也走不出去。”公子笑得春风沐人,好言规劝。
  是啊是啊,我死了你也走不出去,何苦拉一个人作陪?
  那位仁兄好是固执,利刃不收,人也依然坚守初衷:“秋长风,别人把你们传得神乎其神,你们真以为自己是神了?在我家主子眼里,你们不过是一堆风花雪月里泡出来的软脚货!一堆废物而已!”
  “软脚货?”娄揽月向其他三人的脚底瞅了又瞅,瞄了又瞄,“真的呢,站都站不稳,难怪被人称为软脚货,啧啧,可怜呶……”
  “你不说话,别人不会认为你舌残。”发这声的,是一直少声寡语的“长天公子”倾天。
  “你一说话,别人便会认为你脑残。”出这语的,是“秋水公子”水若尘。
  这四位公子,把时间用来斗嘴,却把刀下求存的可怜小丫头小海给忘了。于是乎,惹了小海身后仁兄的不悦,手中刀再向里收来,这一回,不止破了皮,还割了肉,顺着颈子流下来的,是……我的血?!……天神呐,天神呐,不知身后仁兄容不容我拿只碗将它们接住以便喂进嘴里?
  “名册再不拿出,她的人头马上会滚到地上!”
  人头滚到地上,我的脸今儿个算是白洗,还要浪费了得满姐姐从大城里为我捎来的那些润肤香膏……
  秋长风笑回:“她的人头滚到地上,你便再也拿不到名册。”
  是喔是喔,公子说得是。
  “你不交名册,她的人头落定了!”
  呜呜呜,好可怜,仁兄你……
  “她头落定了,你人也死定了。”
  对了对了,公子说得对……
  “小丫头,听见了么,是你主子不救你,做了鬼知道找谁索命了罢?”刀光离了我颈间,随即又砍了下来!尔后,我知道,死定了,……他。
  其实,小海我一直难以理解,为什么诸多人质的挟持者每值取人性命时,总要把已经架在人质脖上的刀举起再砍下?直接向颈上一戮,岂不来得省事?如此一举再一放之间,给人以可趁之机……
  “小海,你如何了?”挟持我的人软下,我也软下。不知过多久之后,费得多撑住了我的肩。
  “大哥不用管我,去料理他们就好。”一旦刺客露出破绽,都是费得多趁机歼杀,不善的来者,公子定然是一个不留。
  “得满正好回来,挟你的那个被她一剑毙命,那些个刺客已经一个不剩了!”
  “得满姐姐回来了?”我才要抬眼去看,头已被他给按住。
  “别动!你这一动,血流得更快,长天公子医术精湛,让长天公子为你……”
  血?我一个激灵,猛推开了费得多,掉头冲进厨房。好在,方才的打斗并没使厨间的杯盘碎得一个不剩,我抓来一碗接在仍淌着的血滴下……衣上浸湿的这些,如果拧出来,应该有小半碗罢?
  “小海,你……”
  “得满姐姐莫进来,我正要脱了衣服疗伤!”
  “这倒新鲜了,你自己会疗伤?”得满姐姐在笑?“一个小丫头,还都是女子,你害什么羞?”
  不得已,我将碗里已接下的血捧起倒向嘴里。才喝完,得满姐姐便大步踏了进来,先点了穴道止血,又要拉我:“小海,你的伤势让长天公子帮你看看……”
  我避开了她的牵握,“得满姐姐看小海恁样活蹦乱跳,便知没事了,小海不要劳烦长天天公子,姐姐替我包扎一下就好。”
  秋长风的声音忽自门外冷冷传来:“得满莫跟她废话,速将她揪出来!”
  “不要!”我跳起,又躲了费得满的张手一握,“我的伤不需要看,我还好!”
  “……得满!”秋长风冷声。
  “是,公子。”费得满以小擒拿向我索来。
  我非她对手,若她执意要抓,我定然逃不过,只得使出杀手锏:“我不要看!你若硬让我看,我便……离开这里,再不回来!”
  此话出,屋内的人行止,屋外的人无语。
  我说离开,不是笑谈。我并没有卖身契给秋长风,若我想,随时可以离开。虽然我需要极了这份每月五两银子的进项,但比及被人号脉,离开不难。一年前,秋长风摔坏了冯婆婆给我的一块玉,我收拾了包裹,向东走了一百多里,已经在一家饭庄寻了活计,后被得多大哥追回。从那时,他们便晓得我说的“离开”是真的离开。我并不是秋长风的真正奴才,不需要对他效忠得彻骨彻肺。我之所以不走,五两银子是第一,得多、得满对我的好是第二,其它……并无其它了。
  “公子……”费得满请示。
  “随她去!”秋长风近乎咬牙切齿地道,虽然他步声微不可察,但我知他必然是甩身走了。
  “好了,你坐着别动,我为你包扎总可以了罢。”费得满睐我的眼神里,有一些无奈,有一些惋惜。“真不知道你这小丫头在别扭什么?是怪方才公子没有出手救你?公子能担心你的伤势,已属难得了。唉,做下人的,怎么能跟主子计较?”
  得满姐姐不是得多大哥,她说了这几句话,便噤了嘴,取了药箱专心为我包扎。
  我并没有说话辩解。不说话,便会被当成默认,但默认成一个不知好歹的丫头,总比一个经脉异常的“怪物”更能使我安稳。误会,不是不介意,但介意不起。

  第五章

  因为伤,我有几日不必担心有负丫头职责。从这一点来看,秋长风不算是个黑心黑肺的主子。虽然我包在重重伤布下的伤早已……
  “小海。”费得满敲我额头,把我从很满意的睡眠状态中敲醒。“吃饭了!”
  “得满姐姐,小海可以不吃么?”
  “不可以!”
  唉,得满姐姐不心疼病人咩,人家只睡了一天一夜外加半天而已,还有两天两夜的打算啦……但在意志如铁的得满姐姐面前,我很难如愿,香香软软亲亲爱爱的被子已经被得满姐姐扯走,呜呜呜……
  “假哭也没用,快起来吃饭!”
  呜呜……,没用也要哭。“……得满姐姐,饭呢?”
  “臭丫头,还想我给你端来伺候你是不是?”我的额头又受到了得满姐姐铁指神功的攻击,“快给爬起来,公子等着你呢!”
  ……公子?那个无良主子,人家才夸了他,他便又要行盘剥之实了?呜……不哭。莫说是假哭,纵使我的眼泪能哭倒城墙,也哭不动秋长风的眼皮。能在人家“伤重不治”时,还不忘叫人家前去使唤,真是可创“无良”之最……
  “不要嘟嘟喃喃了,主子如果等急了,你这顿饭吃不安生不要怪人!”
  “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唉,何时我能攒够五百两银子,立马就把自己当成主子侍候,至于秋长风,管他去死!
  “用过了午膳我再给你换一次药,长天公子给了上好的伤药,管保你这条小脖子还恢复成那截滑溜溜的嫩藕。”
  “不用劳烦得满姐姐,小海自己换就好。”乖乖,真要让她换了,那还了得?话说回来,那位长天公子有这等好心?意外。不是小海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果说这四位公子中尚有与“人”比较接近的,娄揽月算是唯一的半个,指得还只是嘴皮功夫。不然以他们的武功,弹指之间就能把那只刺客捻死,我可怜的小脖子本不需要留恁多血来浪费。
  “公子,小海到了。”费得满替我回禀,然后轻推我一把,“快进去,别让主子等。”
  得满姐姐,如果哪天小海变成了一个死心塌地的小忠奴,她定然功不可没。“公子,小海进来了喔。”
  我进门,关门,回头,从恭顺小丫头的角度偷眼望去,四位公子正围着必定是从镇上最大酒楼要来的一桌膳肴,笑谈高语未因我的到来有任何顿止,亦没因这缕“空气”的加入而牵去任何一位的精神。
  “公子,需要小海做什么?”作为“空气”,我自然不该开口,但作为一个“伤者”,我需提醒几位高贵人物,小海不该被完全无视。
  秋长风两道剑型的眉毛中间,出现一道浅浅的褶皱。我知道,这是他有一些不悦了,因我扰了他与朋友把酒言欢的雅兴。“需不需要本公子来侍候你呢?”
  “奴婢不敢,公子。”
  “坐下。”
  坐下?我瞄了瞄公子指下的那张椅子,再瞄瞄他的脸:坐在他旁边以便服侍?我扁了扁嘴,蹭着脚跟沾上那张椅子。“公子……”
  “吃了它。”
  这是……我盯着那只白瓷碗,里面是……
  “小海,怎么你的表情好似你家公子让你吃的不是一碗养生粥,倒像一碗断魂汤?”明月公子又在调侃。
  养生粥?如此说来,是主子的恩赏?仔细嗅下来,的确有粥的清香气。但对着满桌的珍馐美味吃一碗白米粥,不由得小海我百感交集啊。
  近旁的秋长风淡道:“你面前的几碟小菜你都可以动。”
  也就是说,那条荷叶熏鱼、那只白灼龙虾、那盘金丝火腿与我无缘?……小丫头不能不知足,比及原本以为的需负伤侍候主子,此时的待遇已算是奢侈。我持匙舀了一口粥,嗯……里面不知放了哪味中药,并没有以为那般清淡爽口……
  “小丫头皱眉了,是粥不合口?”还是娄揽月。这位公子好似天生有逗弄别人的兴趣,不然不会放着好好的东西不吃,尽注意我一个小丫头。
  “禀娄公子,奴婢人贱命贱,什么东西吃在嘴里,都不会不合口。”
  “吃饭。”秋长风声线又起,山泉般的声质化成冷泉,这也是他情绪不豫的前兆。
  不管对的是我,还是娄揽月,膳桌上静了下来。
  虽然吃粥出乎意料,但凭实话讲,这养生粥并不可口,中药破坏了原有的米香,化在嘴里,有粘粘的苦甘。
  “这道茄泥,不是你最爱吃的?”
  嗯,茄泥我最爱吃……呃,在和我说话?我仰眸,正撞着秋长风那双微透出些许墨绿色泽的黑瞳。
  公子拧起剑眉:“看什么看?快吃。”
  “清风兄对小丫头的疼爱真是令人羡慕呢。”我另一只耳旁,荡起这轻缓柔旎的嗓腔,与此同时,一股令我不适的气息浅浅向我漫延来。想不明白呵,秋水公子为何不喜欢我?因为同是女子?但以她的容貌家世,完全不必以为我一个小小丫头会分去半点光彩……女人心,想不透喔。
  “秋水羡慕得是谁?”娄揽月尊口又启,“是替你家丫头羡慕小海有个疼爱她的主子,还是替你自己羡慕小海可得到清风的如斯疼爱?”
  “明月。”秋长风不紧不慢,“南湖帮那桩事,就交给你来料理。还有,前天刺客们的主子的回礼,也全权由你负责了。”
  “清风,你忘了,我需跑一趟兆邑……”
  “听说你的能干副手已代你去了。”
  娄揽月哑然。
  “况且,能者多劳,多了两桩事,也好让你少把心思用在他处。”
  娄揽月摸摸鼻子,算是认了。
  水若尘又道:“清风,十月初六的试剑会你会去的罢?你三载未现身,诸人对你的缺席有诸多猜测,众说纷纭,你也该露个面以稳人心了。”
  “再说罢。”秋长风如是道。
  话最少的倾天加入游说之列:“你最好会去。听说今天的试剑会会很热闹。”
  “哦?怎么个热闹法?”
  “听说过巫族么?”
  ……好痛!我细啮口内米粒的牙找上了自己的舌头,痛喔……
  “见过笨的,没见过你这般笨的,吃碗粥也会把自己咬哭了。”
  痛自然要哭!我以手背抹去泪花,瞪住对出言损我从来就是不遗余力的不良主子:“是你的粥太难吃!”
  我的以下犯上,连累得下巴被秋长风一把捏住,他将那张欺世盗名的脸逼来,恶劣劣眯了眸,语意凉凉道:“我称职的小丫头,你是在跟主子顶嘴么?”

  第六章

  称职的丫头,不与主子顶嘴,顶嘴一句者,叩月钱一两。
  这是我与秋长风的主仆协定中的一款。
  “奴婢不敢。”穷人气短啊,为了那一两银子,就算下巴掉了,也会忍着,做丫头当如是。
  “小海真乖。”他放开了我的下巴,拍拍我的颊,“把这碗粥吃了,剩一粒米,本公子会让你再吃上十碗。”
  我吃,我忍,做丫头,就是要忍人所不能忍。
  “清风,你当真这么讨厌这个丫头?”问者,是娄揽月。
  秋长风懒乜过去,“想说什么?”
  “这个丫头我看着还是蛮喜欢的,你如果不想要了,就把她送给我罢。”
  我将最后一粒米含进舌底,将空了的碗底亮给秋长风。他的脸色我不需看,我也不必担心自己会被当成一样货物般处理掉。别人会不会把一个曾见过自己最落魄模样的人派到只见过他最光鲜模样的友人身边,我是不晓得。但秋长风绝对不肯。这人啊,虚伪到骨子里,亦虚荣到骨子里了,只允许别人看得见他这只孔雀男的正脸呶,至于后面,嘿……
  “明月这话说得有理,如果这丫头你当真不想要,送给我也可以。”
  噫?秋水公子要小海?难道她也学会欣赏小海少为人察的内涵了……
  “啧啧,什么时候我的小海成了香面饽饽,让明月、秋水两大公子中意起来?”秋长风摇头叹着,一只手已将我的发髻给拨弄了个尽兴,“不过,这个又呆又丑又不知整洁的小丫头我还是留着自己用罢,你们尽管去使唤你们的美婢,那才是赏心悦目不是?”
  我将脑袋从秋长风的魔掌下解救出来,“公子,奴婢承您的赏,已经将粥吃完了,可否告退?”
  “一个丫头,也能学成咬文嚼字,清风兄的培养当真是成功呢。”
  唉,我断定了,水若尘当真是不喜欢极了我。
  “话接上回,长天适才提到的试剑会,清风你今年务必要参加。据天叶堡送来的信,传说中的巫族会露面。”
  “这倒是有趣了。”秋长风道,“巫族么?传说中那支最后精通巫术的族群?”
  “公子,奴婢告……”我提醒他,有个外人尚在旁边待着,莫提及如此机密的话题。“退”字还在嘴里打转时,我已然离了凳,却被压在肩上的掌又压回凳上:“坐着。”
  “咝……”我手抚上了包扎着的脖子,“好痛……”
  秋长风瞪我:“不痛!”
  “咝……”
  “不痛!”
  “咝……”
  “你……”他气得屈了指弹我额上,“少拿一张苦脸败本公子的好胃口,走!”
  谢天谢地。秋长风不是个好主子,但是个好玩家,对玩具,在他容许的范围内,不算太狠。走出了膳厅,我回到了软绵绵的床上,蒙头再睡。但我很了解,接下来,莫想真正的睡。巫族,那两个在我血里如魔咒般沸腾的字,再扰梦来,大巫师的咒语,笃笃的法铃,冯婆婆的哭喊,交相在耳边更替。尽管明知是梦,我仍不想做个旁观者,呐嘶着要从他们的杖下救下这世上唯一会拿心来疼我的人……
  ……
  “小海,告诉你一桩好事!”
  颈上的伤渐愈,我也离了我最爱的软床,做起丫头该做的营生。午膳过后,我正熨着公子的长衫,费得多大哥兴冲冲拍门进来,满脸是了不得的兴奋。
  “什么好事啊,大哥?”我必须捧场问一句,不然,两只耳朵这一日休想安静。
  “公子决定参加今年的试剑会了!”费得多高亢道。
  “喔。”
  “试剑会,一年一度哦,是武林中的盛事哦,是武林新秀扬名立腕的大会,当年咱家公子就是靠着在试剑会上的横空出世而成为天下闻名的四公子之首……”
  “喔。”
  “公子自从隐居之后,便没有在试剑会上露面,各方都对咱们公子想得紧呢,你想想,咱们公子今年露面,会是怎样的场面?”
  “是喔。”
  “还有哦,咱们公子可是各武林世家闺女们的梦中情郎呢,那些位小姐侠女一但听说公子去了,指不定如何疯狂哦……”
  “好喔。”
  “小海,你不要这样意兴阑珊好不好?咱们家公子比大哥我说得要了不起十倍呢,还有哦还有,今年那个巫族不是要来试剑会么?咱们家公子找他们的天女找了不是一日两日,到时正好会会……”
  “天女?”秋长风找天女做什么?
  “对啊,就是天女,据闻巫族的天女形同巫族的命脉,掌握了天女便掌握了巫族。你也知道,公子生平最讨厌巫术占觇……”
  我知道?我凭什么知道?“公子为何讨厌巫术占觇?”
  “还不是……咦,小海,这是你第一次主动问关于公子的事哦?公子晓得了,一定会很高兴……”
  我闭嘴,可以么?反正,不管秋长风对巫族怀着怎样的居心,皆与我毫无干系。
  “小海,公子这次去试剑会,还说要带你一起哦,你从随了公子,便没出过这里,这次能赶上恁大的热闹,也让你开开眼界,高不高兴?”
  ……秋长风脑子坏掉了是不是?带一个又呆又丑又不整洁的小丫头在身边,不怕跌了他清风公子的份……
  话说,巫族的人去试剑会做什么?争名?逐利?还是……
  找我?
  这么多年,没有了我,他们必然是用香兰草来延续天女生命。但香兰草恁般苦涩难咽,远不及我的血来得润口罢?
  “小海,小海,小海——!”
  打雷了?我眨了眨眼,“大哥,你那么吵做什么?”
  “那你想什么?我说着说着话,便见你眼神散了,肯定又把心思转开了是不是?你叫我大哥,就不能乖乖听大哥说两句话?”
  拜托,大哥,您何止两句话呢。“公子何时会动身?”
  费得满得意地堆笑:“迫不及待了是不是?试剑会在任州,距此有五百里路,公子说早些动身,路上也不必赶得太急,估计顶多还有个十几天,咱们就可以上路了。”
  十几天哦,应该够我做准备了。“大哥,您不去忙?”
  “不忙不忙,我对你说啊……”
  “大哥您再呆下去,小海手底下这只衫子烫糊了,今晚给您下酒如何?”
  “臭丫头,想让大哥走就直说嘛,这拐弯抹脚的,就你心眼多是不是?”费得多咕咕囔囔,拍我脑门一下后,意犹未尽地去了。
  唉,好人啊,除了委实的话多。不过,也多亏他的话多,我有了时间早做准备。唉,不知离开秋长风,还能不能找到一月可赚五两银子的“好”主顾?否则,我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可怜小海,别饿死一家人才好呢。

  第七章

  秋长风的试剑会之行已成定局了。另外三位公子为待他同行,特留下在灵泉小院住了下来。小海丫头好苦命,每天介要侍候四位公子,不知道向公子提出加多少工钱适宜……
  “为本公子梳头。”
  梳头?“公子您确定?”
  “你敢怀疑主子?”
  卑鄙。我退回要走到门前的脚步,但拿起象牙梳子,仍是不敢贸然下手,“公子,您……”确定?
  “我怎样?”秋长风闭目坐于镜前,懒洋洋回问。
  “奴婢下手喽?”
  “呆丫头!”秋长风扬手,准确无误地敲上我的脑门,“梳头而已,你用‘下手’,想弑主不成?”
  说得就是啊,这几年,秋长风似是生怕委屈了他的每月五两银子,对小海极尽使唤之能事,莫说净面洗足,连他入浴也少不得在旁服侍,唯独头发从来不需我费事。我自然晓得个中原由,他防人之心如铜墙铁壁,岂能将最易遭人暗算的脑袋轻易授人?今日……
  “又在想什么?”
  “禀公子,没有想什么。”
  “方才急匆匆要去做什么?”
  “禀公子,奴婢想赶着去伺候其他三位公子……”
  “你是谁的丫头?”
  “禀公子,奴婢是公子的丫头。”
  “还需我多说什么么?”
  “禀公子,不需要了。”
  “还好,今天不算太笨。”
  我张了张嘴,抿了抿唇,忍。不过,公子眼睛阖着,修长的眼睫如窗外花间的蝶翼轻翕,嫉妒哦……
  “还想说什么?”
  “其他三位公子当真不需小海服侍?”
  “你这样笨手笨脚的呆丫头,也只有本公子不挑能凑合着用,别人谁能受得了你?”
  喔……
  “还是,你比较喜欢服侍娄公子?”
  我没听到。
  ……
  不必侍候其他三人,也便没有了提加工钱的理由,还有五天到月末,领了这月的工钱,手里才攒到五十两,就算将秋长风等人身上搜刮来的几样物件算上,顶多三百两不到。唉,如果哪位公子再大方些,赏小海一些价钱高贵些的物什,才算老天开眼。
  一声叹还没到头,听得厨房门边一声唤:“小海。”
  从这没有几分温度的声音来听,不必抬头,我都知道来者是哪位,四位公子中最不待见小海的秋水公子水若尘是也。
  我将手里剥了一半皮的柑桔放下,端起水晶盘,“水公子您要吃么?才买来的柑桔,甜美多汁的很呶。”
  “你随我来。”秋水公子的眼睛,不同于秋长风的墨中带绿,是偏蓝的色泽,凝望公子时,盈盈欲滴,形如世上最美的蓝色琉璃;而每望向我时,却如巫山上那汪冰冷的湖,总要让小海以为自己少着了一件衣裳。
  “随我来!”我胡思乱想着,身子没动,秋水公子已经迈动的脚步停下,半转过纤瘦身躯,美眸睨向我,眉宇上悬着不耐。
  “禀水公子,公子正等着小海的这盘柑桔,小海要给公子送过以后,才能听您的吩咐。”
  水若尘生气了。我知道。但是,我生下来便冷,趋势避寒是种本能,对于不喜欢自己的人,可以迟钝,却不能无知无觉地送上门去任人糟蹋。那样的经历,有一回便可以了,……不止一回罢?
  “秋长风看上了你什么?”我不听话行事,水公子虽怒,但良好的家教涵养使她不会与一个丫头一般见识,走进来,高小海足有半头的身量立我跟前,拿一双宛如冰湖的美眸细细对我剖点,“为什么,他总要选择一些出身低微的丫头?就是因为出身低微,就可以任意作践?”
  没听见没听见,小海什么出没听见……
  “其实,你也可怜,注定是要被牺牲掉的,就像那个雀儿……”
  不晓得不晓得,小海什么也不晓得……
  “可是,我并不介意。为何他不选我?”
  不明白不明白,小海什么也……
  “傻丫头,本公子的柑桔还没弄好?你越来越混了是不是?”人未见声先至,秋长风驾到。
  我必恭必敬将那一盘柑桔举过头顶,“公子,奴婢已经剥好了,正要给您送过去。”
  “哼,哪一回你不这样说?本公子若迟一个时辰再来,你也说正要送过去……哦,秋水也在?素有洁癖的你怎到这厨间来了,这地方,端的是与秋水这般的雅人儿不配呢。”
  ……小海没听见。但仍是忍不住腹诽啊:雅人儿难道是仙人儿,不食人间烟火了?雅人仙人般的公子不还是要吃这地方做出来的汤汤水水?
  “小海,你又在暗里骂本公子是不是?”
  “公子您多心了,奴婢哪敢呢。”几年主仆生涯,秋长风这窥人心思的本事我早过了初时的心惊肉跳。“公子您说得对,厨间这种到处油烟的地方面的确不适合主子们呆着,主子们洁净,还是到洁净处去。”
  “算你聪明,秋水,这是脏丫头的地盘,咱们走了。”
  水若尘临去前,美丽的淡蓝瞳眸在我身上,停了一瞬。虽只有一瞬,亦足够我冷彻心肺了……嗯,水公子定然是冬天出生的……
  公子临出门,不冷不热道:“呆丫头,本公子无意到天荒地老才吃得上你的果盘。”
  “喔,奴婢知道。”呿,想要人快点不能明说么?这拐弯抹脚的,不嫌累哦?……噫?这话怎嘟囔得恁熟悉?
  ……
  我小海会做饭会洗衣会泡茶会洒扫会劈柴,这样的万能丫头,秋长风每月五两银子给得还不情愿,真是不识货咩……晚膳前,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我决定,多吃一碗饭,多浇点肉汁,多夹块鱼头……
  只是,如果因此晚上要跑一趟茅厕,就免不得要怨老天爷不心疼好人了。裹着被子翻过几个来回,听着肚子里咕噜咚呼的折腾,忍得百转千回,仍是不行呐。
  由茅厕到住房,有五十步远,会如此清楚,都是小海在不得已的起夜时光里数下来的。我用四十九步半到了茅厕,五谷轮回完毕,十步迈到水井边,手泡进盛了半桶水的桶内,正打算搅和一气,再以三十九步回到自己的小窝里时,一丝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声响传进耳朵,这是……哭声?
  半夜三更的哭声,不是鬼也是不想见人的罢?小海我才不好奇——
  “你这又是何必呢?唉……”
  ……秋长风?哦喔,秋长风在与女人幽会哦?时下这院子里,只有两个女人,哦,如果小海也算的话,该是三个女人……小海我蹲在木桶之前,那么,哭的这个是水若尘还是费得满?
  时近初秋,又是山下,半夜的水是凉的,泡久了更是浸骨的寒,我抽出了手,扶着水桶不敢动了。

  第八章

  “你既然了解,又是何必?”
  “……就算只是个转移视线的牺牲品,为什么不能是我?”
  水若尘?我听出是声音,但仍是怀疑。像那样骄傲那样清冷的人儿,也会用如此含了委屈的泣音向人祈求一样事么?
  “唉,你实在没有必要这样作践自己。”
  “我不作践自己,你对我便有不同么?一直以来,我都按照你所喜欢的来要求自己,努力成为一个能配得上你的女人,但为什么不管我做什么,你的眼光始终会放在别人身上?怜星……我已经从不敢去动摇她在你心中的位置,为何就连一个假的也轮不到我?没了一个雀儿,你又弄来一个小海……”
  “若尘!”秋长风有些怒了,压沉的声嗓内似要冒出点点火星,“你是我的朋友,我很看重的朋友!”
  “朋友么?呵,朋友?”水若尘似乎在笑,却更像哭,“我可以认为你不选我,是因担心我的安危么?”
  “你的安危我当然要顾,何况,我不想破坏掉我们多年的友情。”
  “也就是说,如果这个小海如雀儿般被人杀死,你下一个人选依然不会选我?”
  “……是。”
  “秋长风,你好残忍。”
  “你并不是第一次知道。”
  “你为何连骗我都不肯?”
  “我不骗朋友。”
  “朋友,又是朋友,朋友……”
  优雅骄傲的水若尘哭声如孩童,呜呜咽咽,绕耳不绝。我紧扶着木桶,紧屏着气息,不敢动,不敢响,只盼着立在墙外夜半叙话的两位是合是离是爱是恨早早做出了断,也好让小海得以早一时回到暖香的被窝内好眠。
  终于,在又一气的低泣叹息之后。“我言已至此,你如果还不能想开,我也哀莫能助了。今后请不要再就同一个话题找我,天晚了,早些歇息罢。”
  “长风!”
  “放开。”
  “长风……”
  “放开。”
  “我恨你!我恨你!”
  我长舒一口气,女人跑开,男人亦走了,小海可以自由了……
  “小海丫头,起这么早?”
  娄揽月。
  原来,夜深如墨秋凉如水的时分里,墙内听戏的人不止小海一个。我转回身见礼:“娄公子,早。”
  娄揽月先自一怔,旋即又摸着下颚掀唇起笑:“你这个丫头,可真是越看越有趣, 越来越得本公子的意,要不要考虑做我的丫头?”
  “禀娄公子,奴婢懒,喜欢呆在一个地方不动。”
  “对长风仍是如此忠心?方才的话,你不是都听见了么?”
  “禀公子,奴婢什么也没听见。”这人是秋长风死党,谁知会不会替他灭口?
  “你这丫头,到底是聪明还是呆讷呢?”娄揽月探手,抓起我肩上一绺由头髻里散出来的长发绕在指间,“小海,做本公子的丫头,每月十两银子的工钱哦。”
  ……十两银子?本想后退的脚,被这几个字勾住:那便是说,我在这边两个月才能拿到的钱,那边一个月就能拿到?……唉,如果他早点有这样的提议,小海手上的积攒一定会更丰富,可惜唷……
  “怎么样,海丫头,你若同意了,明天我就向长风要你过来?”
  ……可惜啊,真是好可惜。“禀娄公子,小海夜间说过的话向来做不得准。”
  “呃?”
  “小海通常对夜间说过的话见过的事,第二日醒来以后便忘得一干二净,所以,您不妨明早再问小海,小海那时再答复。”确定自己与那每月十两银子的美差无缘,我退后了几步,顺便从别人的手内带走了自己的头发。
  “有这等的事?”月色下,娄揽月调起了唇角,是坏坏的笑意,“放心,今夜的事,你如果忘了,我会提醒你。何况,长天也可以帮忙。”
  长天?顺着他的眸光,我看到了不远处立在丁香树下的一道巍拔形影,虽然半张面目藏在枝叶阴影之下,但也只能是长天公子。寡言冷性的他,是哪种情形?如娄揽月一般多事地好看人戏?还是如小海一般无辜地被迫窥人隐密?
  “如果小海因为听了一些话急于回房大哭一通的话,长天应该是你的天涯沦落人,只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如果长天需要饮酒浇愁,为兄也乐意舍命陪君子。”
  娄揽月这话,是对两个人说的,小海与倾天。但显然,倾天与我一样,并不打算领情,小海我是恋着不能睡上两个时辰的暖被急着溜回房去,倾天则是撇下一声冷哼,纵身消失。
  我钻进被里,没多久便睡得结结实实。这夜的事,影响不了一个贫穷丫头对舒适生活的追求和贪恋……却影响了几人的一生。许多年后,偶然忆及这一夜,才明白上苍早以以自己的方式为每人写好未来,只是,世人多愚,有时最爱自欺其人。那时,有人弃情于天涯,有人对面如陌路……
  ……
  “昨夜睡得不好?”头顶,传来秋长风意味不明的问询。
  我摇头,一手掩着嘴,一手高举浸了山泉水的棉巾,“请公子……呵……净面……呵嗯……”呵欠声不争气的由嘴里喷薄不停,我甚至想象得到秋长风正眯着眸算计我每个呵欠需扣除多少银子才算适宜,任小海心疼懊恼也无济于事……周公爷爷好爱小海哦……
  “傻丫头?呆丫头?脏丫头?笨丫头?”
  能感觉手里的棉巾被没有好气的抽走,但,是谁在我耳根下面换着法子的唤?我想睁开眼看个仔细,无奈,周公爷爷委实太青睐,眼皮背叛不听小海调遣,用脑袋找个还算平坦的地方,睡去先……
  “……长风,你在做什么?”
  “……你的眼睛不会看么?”
  “……我的眼睛看到了,但我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由此可见,你做人很失败,连你自己都取信不了……”
  “……小海这个丫头,会是第二个雀儿么?”
  “……我不记得自己有满足阁下好奇心的责任。”
  “……昨夜你和若尘……她都听见了……”
  “……我知道……”
  耳边的对话,初时还算清晰,逐渐地模糊难辨,最后,被拖入一片黑甜之境,便什么也没有了……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想。

  第九章

  日头爬上三竿的时候,我从秋长风的床上醒来。迷迷糊糊的推门出去,院子西头已泛了黄叶的垂柳树下,费得多正赤膊抡着那柄破了几个豁口的开山大斧在一堆木柴中奋战;厨间,隐见费得满左右晃动的身影,不知又是在和一条鱼还是一只蟹对垒……
  “海丫头,过来。”
  我迈向厨间的脚步被人叫住。
  院子东边一排藤架,其下设以竹案竹椅。此刻,四位道貌岸然……咳,风华绝代的翩翩少年正围而坐,出声叫我的,自然是那个最多话的明月公子。
  “公子好,各位公子好。”我小海很分得清主次的,如果把正牌的主子伙同其他几位一并问候,月钱安危必定又要受到威胁。月底在望,每一步错了都会让小海扼腕呐。
  “你家主子的床睡得还舒服么?”
  很好啊。究是主子的寝处,不管是被还是褥,样样都要比小海的来得绵软,尤其那个枕头,不知里面装得是荞麦皮,还是黍皮,竟是格外舒适,回头定然要问问负责采买的得满姐姐才行。
  “怎么只点头不说话?是不舒服还是被你家主子的体贴感动的无以言表了?”
  感动?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何处时,是有些意外,依循前例,工作中瞌睡,秋长风不会浪费一个字,甩手便把我扔在门外……这一回没扔,是不是打着其它主意?例如月钱……
  “海丫头,你这小脸变幻莫测的做什么?”娄揽月将脸凑来,“本公子话问了几回,你怎成了哑巴?睡傻了不成?”
  “禀娄公子,小海是在想晚膳的菜色。”
  “这就怪了,如此尽职的丫头,怎会在做工的时候睡得叫也叫不醒了?”
  “明月,喝茶。”秋长风淡声道。
  “啧啧,清风是越来越宝贝这个丫头了,连说也说不得了呢。”
  “其实,你可以早些动身去任州,也好探探路。”
  “……在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说,最后一个。”
  秋长风垂睑呷茶,不理他了。
  “小海,如果你醒来发现,你被你家公子扔到了外面,身边留了五十两银子,会不会比现在更让你感动?”
  “怎么可能?”明月公子脑子坏掉了不成?
  “当真不可能?”
  娄揽月眼内的怀疑激起了小海火气,顾不得主仆之分,我呛声回道:“秋公子您难道不了解,公子怎么会有那样大方的时候?”五十两银子耶,他怎舍得给我?
  许是我话音委实高了些,话落以后,满院骤静了下来,一片叶子落在我脚边不远,垂死呻吟的声量惊人。
  “哈哈哈……”
  娄公子……怎么了?我不无惊诧地望着拍案狂噱的娄揽月:发生了何事?求诘地看向秋长风,却被他恶狠狠的眸光吓个正着。随即有些明白,仿佛,小海言多有失了。“……公子,奴婢去帮得满姐姐准备午膳。”
  秋长风理亦未理。娄揽月依然笑声惊人。
  我拔了腿就走。今天的午膳、晚膳一定要挖空小海平生的心思准备,毕竟,主子是用来讨好的!
  ……
  秋长风这个主子也许不是小海认为的那样难讨好。至少这个月底时,我自费得满手里领到的,仍是五两银子。月钱到手,秋长风启程亦在即,我离开的时日也要到了。其实,这个小院我住得久了,颇有几分舍不得,于是,在床上打过几个滚,考虑再三之后,决定:为了这个还算舒适的小院,更为了那五两银子,做最后一番努力。
  “公子,您要不要喝茶?”敲开秋长风的门,我问。
  “你说呢?”秋长风斜倚长椅,一手捧卷,一手勾了案上茶杯在饮。
  “那您要不要用点心?”
  “用过了。”
  “那……”
  秋长风眸光瞟来:“你有话最好快一些说,本公子不想被一只笨丫头耽误太长时间。”
  “……奴婢可不可以留在这里?”
  他浓郁的剑眉微微锁起,墨眸闪掠利光:“我说过要赶你走么?还是,有其他人对你说了什么?”
  ……谁敢去动您的玩具?“奴婢的意思是说,可不可以不要跟着您去什么试剑会?就留在这边……”
  我停住不说,是因为秋长风已经放下了手中书卷,裹着蓝色长衫的修长身形跨下长椅,迈来我近前。我要退,因他撑在背后的一掌而退无可退。
  “你不想与本公子同行?”墨中逞绿的瞳盯来。
  “奴婢走不了远路,怕路上会拖累公子,不如留在这里打理……”
  “这里已经不需要打理了。”
  “……呃?”何意?
  “不明白?”秋长风眼里登时写满了“果然是只笨丫头”的了然,我虽不服,可也没胆子反驳。“既然走了便不再回来了,你打理它做甚?”
  啊……?不再回来,不再回来,这个地方……秋长风不要了?
  “怎么,舍不得?”
  当然会啊……这个地方,小海住了快三年耶,这院里的那棵丁香树是小海自山脚移过来的,柳树是小海种起来的,藤架是小海搭起来的,那眼水井……上面的绳子还是小海几天前才换的……
  “小海也会舍不得?本公子很想知道,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本公子,会不会舍不得呢?”
  当然不会啊……嗯,也许,会……会花五两银子的高价请一个丫头的雇主怕是不多见了罢?
  “还是,你更舍不得每月的五两银子?”
  当然是啊……痛喔!
  “我的小海,你对公子我,真是有够坦白啊。”
  感觉着颚上疼痛,迎视着秋长风恶剌剌的眼神,我恍然悟到,适才小海一定顺口又将心里的想法说出了些些……为策安全,献出谄媚笑脸,“公子,您不回这里,会去哪里?”话问出,当即后悔,他去哪里实在与我没有干系……
  “兆邑。”秋长风放开了我可怜的下颌,看我去揉搓时,墨眸在上面略作停顿,随即又逞厌色,“明明丫头命,还长个小姐身子不成?”
  ……何意?我见他眼神,明白自己的颌上定然又被他捏出了或青或紫的痕迹。这个嘛,嘿,小海我的肌肤性质天生擅感,平时就算一个不感任何疼痛的小小擦碰,也会起肿一道包出来,何况秋长风这从来就怕小海不疼的紧捏?活该狐狸主子你有那一丝不禁一提的罪恶感,哼。
  “现在就回去收拾行囊,长点眼色,别带一大堆没用的废物,有本公子带你这一个就足够占地方了。”
  以前我想过,如果秋长风这人一日不损小海,会不会就上吐下泄死翘翘?如今,这个好奇想来是无从印证了,因为,小海要走了。不管是试剑会所在的任州,还是国都兆邑,小海都去不得。

  第十章

  “去哪里?”
  去哪里都比去任州……呃?“……公子?”
  秋长风的武功究竟有多高?朝夕相处更近身侍候了他快三年,我仍然不清楚。他出现之前,我竟然是一毫的气息也未觉察,待抬头,已经立在我要出去必然要经过的门前了。
  “我的小海丫头,半夜三更的收拾的这般整齐,要去哪里呢?”
  提着行李被他堵个正着,还能说什么?“禀公子,小海要走。”
  “走?”他趋前一步。我下意识地退。窗外虽有月光洒进来,但他是背着光的,我看不清,因为未知,所以更怕。幸好,他只迈了一步便收足。“你梦游了么?”
  “公子,小海在这里向您请辞……”
  “不准。”秋长风道。
  “公子,小海是一定要走的。”
  “我说了,不准。”
  “为什么?”
  “你一向都晓得的,不是么?”
  我的确晓得,但我以为,他并不晓得我的晓得。“我走出这里以后,所有与这里有关的,我将会全部忘掉,不提一字。”
  “全部忘掉,不提一字?”秋长风声嗓内,揉进些许轻柔,但我的脊背却骤然泛出凉意。“我不相信。”
  “公子……”
  “你既然一向知道我生性多疑,你凭哪里认为我会信你?”
  唉……。我低下头,难道到最后,都免不了……
  “任州有你不想见的人么?”
  “是。”瞒不过他的事,我不必再讳言。
  “非常不想见?”
  “是。”如有可能,直到死,小海不想再与他们有任何触面的可能。
  “可是,你不会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是。”我的身世来历,怎么可能对他说?
  “你可以不必去任州……”
  真的?我惊喜抬头……
  “去兆邑罢,去那里等着我。”
  兆邑?
  “怎么,连兆邑也不想去?”秋长风声音趋近。
  “兆邑……可以的。” 先前不想去,是因那样繁华的地方,极有可能有巫族人出没,但,总好过去任州送到天女“嘴边”。何况,答应去兆邑,至少可免了时下与秋长风撕破脸皮,这样的人,纵使不能成为朋友,也莫要成为敌人,不到万不得已时……
  “小海,你必然有一个惊人的身世。你平日不爱上街,每月初五总会出去一次,得满、得多都曾跟着你,总会在不知发生了任何事的情形下就失去了你的影踪。”
  得多大哥、得满姐姐曾跟踪我?幸好……
  “你的武功高到让得多、满都不如,这个发现,曾让本公子对你极为好奇。”
  唉,小海的武功,纵算加上这几年向公子学的,连得满姐姐的三成都不到……
  “……算了,本公子不须与你废话太多,明日,你便和得满直接去兆邑,任州的事完之后,我便会回去。”我下颌上又多来公子的手指,痛!“你这个呆丫头想摆脱本公子,没那么容易呢。”
  我松了一口气:公子此时的语气,似乎是公子了。
  秋长风放了手,转了身,行到门边时,忽又扔来一句让小海手脚冰凉呼吸不顺的话语:“你那个装了不少银子的箧盒,暂由本公子替你保管。”
  “……噫?”
  “你包裹里此时装的那个,里面应该是几块石头罢?是你很亲近的得满姐姐做的,本公子并不清楚。”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公子……”
  嗤……。秋长风似乎发出一声只是气音的笑,走矣。
  天呐天呐天呐天呐……!我的银子,我的宝贝,我的盒子!我拽下肩上包裹,抽出那个与我每天睡前都要抚一遍亲一口的黑漆箧盒一般无二的物什,打了开来,盈盈月光之下,几块同我拳头大小的石块正冷冷嘲笑小海的不自量力……啊啊啊啊……!我只敢在心底狂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秋长风,你这个黑心主子混帐王八蛋!
  这一夜,因惦念着我的孔方兄,当然是辗转无眠,呜呜呜……
  ……
  翌晨,我黑着两只眼圈在厨间忙活,被费得多、费得满兄妹轮番好一通关怀询问。好不容易支应过了他们,娄揽月又来了。我盯着他腰间的一块玉饰暗道:若他把那东西赏来,小海答他的话也无妨。然后,娄公子一手掩着那物件,一手摸着鼻子,退场。让小海好是失望,唉……
  得满姐姐告诉我,早膳后我们便启程。我当下急啊,扔了手里的茄子就向公子房内冲去……嗯,那个,因为怀“恨”在心,今早我没去服侍他……这应该不算奴大欺主罢?
  秋长风正在套加外袍,我的撞门而入并未带来他一毫的面部变化,只说了声:“你来晚了。”
  “公子,小海的银箧……”
  “回到兆邑后自会给你。”
  “公……”
  “废话一字扣一两。”
  我闭紧了嘴,自发上前为主子系绕袍带。而后,服侍着他梳头净面漱口,规置停当,再度万端小心地开口:“公子,小海向您借五十两银子。”
  “不借。”
  “……”我捧紧盛了漱口水的杯子,不让自己泼在他那张欺世盗名的脸上,“小海一定要借。”
  秋长风挑高了一眉,墨眸半眯:“如果本公子一定不借呢。”
  “那,那个银箧小海便不必要了。”拿不到银子,没有盘缠,冯婆婆他们便不能随我一并动身,那个银箧对我便不再具任何要胁的用处,小海所有的辛苦也不过是为了养家糊口而已。
  “去向得满要,她会给你。”秋长风睨我的眸子幽冷如夜。
  我称谢,随即怆惶跑出。方才,小海的行为可被称之为威胁罢?而秋长风,最恨别人的威胁……
  果然,身后,追过秋长风平冷一语:“我不希望有下次。”
  呿,那也要你不再押人家的银子兄为人质才行啊。这话,我绝对有胆在肚子里嚼烂。
  ……
  任州与兆邑正是背道而驰。启程时,秋长风并同其他三位公子,还有费得多,五人五骑先行,我和费得满则乘车稍后动身。
  直到那一行五人的踪影消失在长路尽头,费得满姐姐才吩咐车夫:“走罢。”
  我回头眺着那个孤零零立在山脚之下的小院,就在一个时辰前,它还是热闹喧嚷的啊,就在一天之前,它还是为人提供温暖的“家”啊,就在三天之前……
  “别看了,有些东西,该舍就要舍。”费得满放下了车帘,断了我的视线。
  “得满姐姐。”有些人,明明不会信任,表面的亲近还要做。“到镇上以后,您等我一个时辰。”
  “……去办事?”
  我点头。
  “小海。”费得满的脸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凝重,“其实,公子对你很好。”
  ……是么?
  “别太固执了,只怕到头来,伤了自己。”
  ……得满姐姐好深奥哦。
  “我明白,时下我说的话你不会听得进去……好自为之罢。”

  第十一章

  大苑公府。
  我从来没有想过,一座府邸可以“大”成这个模样。这得有多少间房子多少条路多少道门多少扇窗多少……
  “小海,进来了,怎么还站在外面?”我脑袋里的“多少”还在打个圈圈,费得满已经站在汉白玉的台阶,回头唤我。
  嗯,以前听冯婆婆说乡下人头次进了城内,都会犯懵发傻,原来是真的。我随得满姐姐登上台阶,嘴里暗数着……十、十一、十二……二十……多少阶?迈进朱漆钢铆的大门,但才迈过那道高得差点将小海绊在门外的门槛,迎面已有人将我们挡住。
  “得满见过周嬷嬷。”
  我随她同行屈膝礼。
  “嗯。”
  嗯……光这一个若有若无的气音,就知道这人与秋长风是一家子,端的是让人听子连脚趾甲都会立起来佩服的优越感呢。
  “这个就是公子在信中说过的小海喽?”
  “是,周嬷嬷,她就是小海。”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我尚在盯着自己的脚尖兀自盘算如果趾甲立了起来会不会把鞋顶破,衣襟动了几动,我顺着扯我衣襟的手,望着了费得满几分焦色的脸:“小海,快来见过周嬷嬷。”
  ……喔,对不住,小海我失神了。“见过周嬷嬷。”
  “把头抬起来。”
  我听话,抬头:好深的一双眼,好干的一张脸……
  “样子还算周正,看起来,身子也比那个没福气的雀儿要结实。”瘦小枯干的嬷嬷围着我转了几遭,一双青筋纵布的枯手还在我腰上臀上捏了几把。
  费得满握着我的手,一迳地暗里发力,似是暗示我稍安勿躁。
  唉,得满姐姐真是多虑了,小海胆子比老鼠大没多少,又惯有忍气吞声的好品格……不过,这个老嬷嬷对小海的屁股如此上心作甚?要摸几回才肯过瘾?
  “周嬷嬷,得满等人赶了远路,一身的泥土,容咱们下去净个脸再去给您请安。”
  “你给她换一身衣服,直接带到正厅来,夫人也听说了她,要及早见个面,也好早作调教,在咱们大苑府,就算是个小星也不能含糊了。”
  “这……是。”费得满一个恭首,拉着我转了身。走没过一刻,已经穿过了三道院门,转了五道回廊,再往里走,愈来愈深不见底,那不尽的房宇屋舍绵延展开,几乎要把人吞没其内,步子虽仍然在迈,我已不想走了。
  “小海。”费得满眼角瞄过四遭,突然开口。
  我不语,静静待她。
  “不管等一下你会遇到什么事,为了公子,请忍耐好么?”
  “小海会遇到什么事?”
  “……可能会有一些问询,你只管作实回答就好了。还有……”
  看她欲语还迟,恁是犯难模样。“难道有人会打小海?”
  费得满微怔:“应该不会罢……”但又不敢确准,“如果有,你会……”
  “小海当然会跑!”小海才不要挨打,挨打了的小海怎么做饭洗衣洒扫劈柴?做不了那些事的小海,就不是丫头,不是丫头,就领不了每月五两的工钱,领不了工钱……总之,小海的帐算得很是明白仔细呢。
  “……应该不会。毕竟是公子的人,他们不会做得太过……走罢,去洗漱换件衣服,我带你去拜见夫人。”
  ……
  夫人,即大苑公夫人,秋长风的老娘是也。但我怀疑她不是生秋长风的那个……
  “小海!”耳边传来费得满姐姐的轻叱。我不明所以地眨眼:我怎么了?
  “哦,你倒说说,本夫人不是公子的娘,谁是她的娘?”说这话的,即是夫人。她提醒了小海,我刚刚把应该在心里盘算的话儿给咕哝了出来。
  可是,小海没有说错嘛。方才,虽仅是瞬间的一瞥,也看着了这位夫人的仪容。钗环珠翠环绕的,是一张形如满月,眉目如画的脸;锦绮绣罗包裹的,是一副纤秾适度,保养得宜的身。相隔五尺,亦有暗香浮动;垂目在地,亦觉光华璀璨。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是秋长风的“老”娘?
  “夫人,您不该是公子的娘啊,冷眼看上去,合该是公子的姐姐才对。”
  “哦?”轻笑盈耳,“这丫头的嘴倒是机灵呢。”
  机灵?有么?
  “把头抬起来罢,本夫人方才没有看清。本夫人要知道是怎样的一张脸,就入了风儿的眼。”
  我依言举眸,恍才发现,厅里不止夫人,左左右右都有几位女眷在座,且人人都是衣着光鲜,生得养眼好看,敢情,秋长风的家还是个美人窝不成?
  “夫人,这丫头生得倒有三成的福相,看这身子骨也算结实。”哦,忘了,说话的周嬷嬷除外。她亦是坐着的,就在夫人右首。“就是年纪小了些,可能还要等些年头。”
  夫人美丽的眸子停在我脸上良久,问:“看这脸盘子和身子,是稚了些,你今年可满了十五?”
  哪位圣人的话来着?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忍着没咳出来,答道:“禀夫人,奴婢今年十七岁了。”再过不多久,十八岁便要到来,按巫族礼,是成年的日子,小海要变成大海喽。
  “十七,比惜云还要长一年?”秋夫人挑起了秀丽的柳眉,唇噙柔笑,“如果是这样,身子骨倒是偏单薄了些,难道是风儿不给你吃饱么?”
  我张了嘴,还没答得上话,坐在夫人左侧第二位着蓝衣梳高髻的女子道:“表婶,您把云儿和一个丫头比,不怕云儿不依哦?”
  蓝衣少女右侧,也是夫人左首第一位披一袭雪缎披肩的女子以帕子掩了口,弱声道:“云儿,和表婶说话,不许没大没小。”
  “惜云口快心直,无妨。”秋夫人冁然一笑,指了雪缎披肩的娇弱女子道,“小海,去见过怜星小姐,以后,星儿过了门,你也跟了风儿,要侍候好星儿才行。”
  ……?我向费得满投去求解目光。后者面带无奈,向我微微颔首。这是……先应付过再说?我只得半转个身,向秋夫人示指的那位行礼,“奴婢见过怜星小姐。”
  “不用恁般客气,你和我同年,就直接称我怜星罢……”
  “姐姐,这怎么行?还没进门你就纵容,不怕她以为姐姐好欺负,骑到姐姐头上来?”
  “云儿……”
  “云儿有说错么?表婶,您说以姐姐的柔弱性子,是不是该提早防着?”
  ……呃?呃……?到底是什么和什么啊?我再望费得满,她干脆别开脸,避了开去,更令小海一脑袋的茫然。

  第十二章

  床是软的,被子是软的,枕头里的荞麦皮隐隐泛香,得满姐姐亲自为我张落的寝具,走了十几天路,加上小海的睡功,合该是一沾枕便该去效仿庄公梦蝴蝶,但小海却很没有天良地失眠了。
  “怜星小姐姓楚,是公子的未婚妻,她的父亲在外省为官,她自幼便住在府里,和府里的小姐一般待承。怜星小姐容貌、才华、品性都好,除了身子弱些,几乎是个完美的小姐,府里上上下下都很喜欢她。”
  “那夫人今天召见小海,是为了让小海在怜香小姐嫁给公子后要好好侍候么?”
  “……是罢。”
  “公子和怜星小姐几时成亲?”
  “……你问这个做甚?”
  “如果公子还要拖个一年半载,说不定小海到时已经不在了呢。其实夫人大可不必担心小海侍候不好未来少夫人的。”
  “小海,你为何一直想着要走?”
  “小海本来就要走的啊。”
  “……你走不掉的。”
  费得满助我铺了床,抛下那句话,便头亦不回地出了屋子。于是,小海失眠了。如果睡觉是一桩无限美好的事情,失眠带来的,自然是不尽痛苦了。我怨完周公恼庄公,踹了被子扔枕头,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既然睡不着,要不要找得满姐姐问个明白,何谓小海走不掉?小海并没有卖身契,难道他们给忘了?还是他们以为小海福大命大造化大,就应将他们秋家从公子到儿子到孙子伺候个遍?
  哧……。
  这是……我脊上一僵,思绪尚未厘透,身体已做出反应,捡起枕头,卧回床上,拉被闭眸——装睡。
  哧……。
  响声又大了些,因为近了。我确定是外面的人踩上了园内的落叶,这个院子我才住进来半日,可不像灵泉山下的小院一般被我打扫的纤尘不染……
  吱……。
  门闩在响。外面人在用什么器物企图将之拨开。其实,这位探访者弄的声响都是微乎其微的,如果不是巫族出来的人,以小海这点功力,定然是察觉不到。
  嚓、嚓、嚓……
  轻了又轻的响声,来人已向我榻边迈来。再来,虽是闭着眼,仍感觉被外光亮一闪,来人擦亮了火折?……这人是怎么回事嘛?既然是选了黑夜过来,必定就是因见不得人,怎还敢执火明仗?还是人家压根就没把床上这个小丫头放进眼里?
  我恼着怨着,来人似乎亦懊丧地嘟囔了什么,紧接着,我脸上的被角一动:啊啊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采、花、贼?小海遇上采花贼了?回头、回头一定要向告诉婆婆个痛快,采花贼耶……
  “呿。”
  ……呿?我还未为这一声犯愣,火折子灭了,来人的气息亦离转榻边,且愈来愈远……走了?这这这……
  来访者来得快,去得速,临走还未忘了为我带上门,但这个良好习惯并未讨好小海:他 “呿”个什么劲儿啊?被他吵“醒”的人是我耶,这厮恁什么放下那声轻飘飘的“呿”就走之大吉?哼!
  我心里一迳抱怨之际,手脚并没停着——不错,小海我此时,正跟在这人身后。我总要明白,这个掌灯明火地给我去下一个莫名叫人不爽的“呿”字的人,是哪里来的蛤蟆蜈蚣蝎子罢?
  ……
  “爷。”
  “怎么样?”
  “属下看清楚了。”
  “哦?”
  “长得还算不错,但比起雀儿那个美艳丫头,但不过是根没有发育完全的小豆芽而已。”
  没有发育完全的小豆芽?是谁啊?上房揭瓦的小海很是不解。
  “你的意思,认为那又是他用来混淆视听的替物?”
  “没有见过二爷和她相处时的样子,属下不敢确定。”
  “你想怎样确定?”
  “故伎重施。”
  “那么自信?”
  “到目前,属下还没失过手。”
  “吃一棵小豆芽不觉得腻外么?”
  “偶尔换换口味亦无妨。”
  “哈哈……”
  “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嘛?大晚上,好好的觉不睡,豆芽来豆芽去了半晌,也不见有宵夜呈上,难不成是画饼充饥?无趣,好是无趣!我撇撇嘴,挠挠头,很是后悔在人家屋顶消磨恁久,这时分,还是找周公爷爷聊天来得比较实在,走啦!
  ……
  费得满似乎很忙。前两天还有时间带我在府里转个几遭,指指这个阁,那个亭,是公子喜欢的,什么湖,什么轩,是公子常来的。两天过后,我们所在的疏柳斋便少见了她的踪影。有时陪我吃个早膳,有时能共用一顿晚餐,来去匆匆,行色疲顿,闹得小海纵使有满心的疑结待解,也不好不管不顾地拉她叙话。
  府里唯一熟识的人不能做伴,我只得自找事打发时间。疏柳斋是秋长风在府里的居处,单这一个地方都要比灵泉山下的小院大上三四倍开外,所用的器物饰品更有精美十倍不止,真不明白早先他是不是真的有 “病”,才会跑到那个闭塞蜗居装世外高人去。但地方大了也有不好,打扫一遍下来,便没了无前灵泉山下的轻松。边角旮旯,里外上下,小海也开始从早忙到晚了。
  虽然负责侍弄斋里花草的阿德说我不必做那些事,在我忙着时,坐在门前树下聊天的两个粗壮妇人便是用来干这些活计的,我这厢做了,她们便偷了懒去,暗里还要笑我憨傻。
  小海对着那两位大婶挥了挥手,忙去也。傻就傻罢,如果能让每个时辰过得轻快些,手脚累点又何妨?
  唉,这样想下来,难道小海注定是个丫头命不成?秋长风在时,被他指使的团团转圈。好不容易脱离两天魔掌,小海便自己操累自己?
  不过,好像听得满姐姐说过,如果公子回来了,这院里应该有六个丫头的配制。因时下公子不在,那些丫头便都在未来的少奶奶怜星小姐跟前接受调教。六个丫头哦,有她们在秋长风跟前,那是不是意味着小海只管将边边角角打扫得干干净净每月便有五两银子可拿了?还是,这院子变大了,小海该向公子提出将月钱提高那么一点……
  “人呢?怎连个人影都没有?还不快来迎接主子?以为仗着自个儿是个乡下丫头,就可以不懂规矩了么?”
  书房内,我正踩着一个雕着花镌着字的黑朱漆木凳,以鸡毛掸子与书橱顶端的灰尘厮杀,听得外面一串娇呼由远及近。

  第十三章

  每日里,我都把打扫书房的活放到最后。原因不外:书房碧纱橱后,有一方色逞碧绿的石榻,睡上去,隐隐生温,一床薄被便有暖暖好睡到天明,这对睡功了得的小海来说,是个难以抗拒的诱惑。另外嘛,书房里自然少不了书,虽然那些个厚牍兵书不得小海青睐,但不算少数的野史外传还是能成为小海的睡前好故事。于是介,所有的活计做完,我浴了身换了衣,便会捧书卧榻,等着一日过去。
  “人呢人呢?怎么喊了半天都不见人?还要惜云小姐等多久?”
  “来了来了,几位姐姐……呀,惜云小姐,您今儿个怎想着到这边来了?”
  “小姐想来便来,难道还要同你说一声不成?这院子里的人呢?”
  “……侍琴姐姐,小的不是人么?”
  “啐,贫嘴贱舌的家伙,滚远一点,那个叫小海还是小江的呢,让她出来迎接惜云小姐!”
  “侍棋姐姐,您越来越好看了……”
  “臭不正经,滚远一点!”
  我立在门后,侧着耳朵听了半天,确定这些人的语气虽不善,但不应该会是来找小海麻烦的,阿德哥哥都敢和她们嘻皮笑脸呢。
  “几位姐姐,你们可是找小海?”
  我一出去,外面七八人的眼光立刻都落到小海脸上。有一瞬,小海几乎以为自己的脸皮要被那个刺剌刺的眼神钉出几个洞来了。虽然排除阿德不算,来的人都像花儿般的养眼好看。
  “惜云小姐,她就是……小海?”一位身材稍高……嗯,也很有“料”的黄衫女子持疑地问被围在央心的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楚惜云,公子未婚妻的亲妹。
  “就是她。”楚惜云鹅蛋脸上尽是不甘,虽然我此时并不晓得这不甘与我有关。“阿德你退下去,看着门,我们几个有话要说。”
  阿德称是,担忧地睇我一眼,慢腾腾向院门行去。
  这边,楚惜云在院内树下的竹椅上落下座来,六位同来者却都是侍立着,无人矮身。
  一位着酱色裙衫的女子走近几步,眸子将我上下扫过一遍:“你已经跟了公子了?”
  “是啊。”我答,并确定自己听到了整齐的抽息声。
  “你跟了公子有多久了?”
  “两年多了,三年不到。”更大的抽息声响起,我拨了拨耳朵。
  着一件翠色夹袄亦是瞪我最凶的女子站了出来,指着我的鼻尖:“公子也太过分了,怎能如此对待怜星小姐?先有一个狐媚的雀儿,现下又把这样一个青果子带进家里来,这些人,有哪一个比得上怜星小姐的一根手指?”
  “侍画,你逾矩了,你怎能出言指责公子?”黄衫女子拉下翠袄女子,转首向我,“你叫小海是么?”
  “是啊,姐姐。”敢情人长得好看,耳朵就不好使么?
  “我们听说你已经十七岁了,比我们每人都要大,这声‘姐姐’就不必了。”
  大?我心虚地瞄了瞄眼前每位的脖子以下腰以上的某处,再联想自身……人比人,气死人啊。“不知几位……找小海,有事么?”
  “怜星小姐体质娇弱,咱们是替小姐跑一趟来知会你,以你的身份,早该到怜星小姐跟前接受调教,虽然已经是公子的人了,但这规矩是不能免的。”
  “调教?是烹饭还是裁衣,洒扫还是缝洗?小海都会哦,一些诸如劈柴、担水的粗活小海也拿得起。”不然秋长风那个不良主子怎么肯付小海月钱?
  眼见眼前几位美人眼里都是疑色,我有些急了:“几位……”哦,我比较大。“如果不信,可以去找得满姐姐问个清楚,在院子里时,那些话都是小海一个人做的。”
  “……你还要干活?”黄衫女蹙眉,“除了侍奉公子,你还要干那些粗活细活?”
  “不干那些粗活细活,如何侍奉公子?”
  “侍琴,或者我们该问明白一些。”楚惜云道,欲语颊已红,“小海,你……到过长风哥哥的床上么?”
  “到过啊。”虽然只有一回,却更深体会了主仆之别,那床,端的是比小海的要舒服呢。
  “咝……”这一回,抽气声形成了小小气浪。楚惜云的脸颊更是白了又白。
  “少和她废话了,快把她带到张嬷嬷跟前,好好教她些礼法,也省得给怜星小姐脸上抹黑!”
  我已经知道,这个说话最携火气的翠袄女,是叫侍画。更猜出这六人的身份,即先前得满姐姐说过的:侍琴、侍棋、侍书、侍画、侍歌、侍赋,就是公子不在的时候放在楚怜星跟前的六位丫鬟。尽管我不明白她们对小海的那份浓浓敌意从哪里来,却可以断定,她们并不打算喜欢小海。
  但,为什么?因为不解,更因为自进秋府内的诸多困惑,小海随她们去了,到了楚家姐妹居住的含梅苑。含梅苑不及秋长风的疏柳斋大,但布置亦是精巧得当,处处见得着因节令未到尚未含苞吐芳的梅枝,哪一面俱可让闺阁雅秀提笔入画。
  进得门,有丫鬟报说怜香小姐正在小憩,这六个人连带那个让我感觉最是莫名其妙的楚惜云便拉着小海从正屋前拐开,穿过一道小廊,到了另矗精室门前。
  “张嬷嬷,小海被带到了。”
  带?我还在为这个字皱眉,门“呀”然在面前敞开,里面走出的——
  如果没有眼眶,小海的眼珠定然会滚到地上。
  “带来了?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
  “是啊,张嬷嬷,也不知道公子是怎么想的……”
  “侍画!?”六美婢的老大侍琴喝住,挂了恭敬笑纹道,“张嬷嬷,自今儿个,您就好好调教她罢,不过,别忘了每天辰时让她去向怜星小姐请安。”
  “老婆子我在府里那么多年,调教了不知多少小主子如夫人,这点规矩还不懂?轮得到你这个丫头叮嘱?”
  “是是是,是侍琴多嘴了,有劳张嬷嬷,咱们退下了。”
  六位美婢恭恭敬敬的走了,唯独那位楚惜云小姐,面色迟疑,纤足未启。
  “惜云小姐,您可是有什么话要吩咐老婆子的?”
  “张嬷嬷……”楚惜云瞟了瞟我,缓缓贴近“张嬷嬷”,俯在耳边,切切低语。
  呿,不管你现在说什么,小海等一下便会晓得,嘻……
  “惜云小姐放心,老婆子我会给您查证的,这面的事,老婆子最拿手。”
  “多谢张嬷嬷。”在老婆子了然的目光里,楚惜云颊逞绯红,垂了眼睑,有几分无措的匆匆举步离开。
  我笑嘻嘻咧了嘴:“她问你什么……”
  手腕上倏尔一紧一痛,我被一股大力扯起,“跟我进来,看老婆子我如何调教你?”
  嘻……

  第十四章

  冯婆婆是我的乳娘婆婆。
  因小海的出生只为延续另一个生命,没有资格吃食母乳,四十岁才得一子却又因家贫需养家户口的冯婆婆便和小海的命运牵在了一起。在阴冷的巫山之巅,她丰沛的奶水把小海喂得白白胖胖,软馨的胸怀将小海围得温温暖暖。于是,我仍然会笑,仍然感觉得到快活。
  断奶那日,冯婆婆被送走,小海哭得声嘶力力竭,以致高烧几天不退,又因吞不进一滴药液而奄奄一息。为了保住天女的“良药”,冯婆婆重回我身边。小海十岁时,冯婆婆的丈夫和儿子死于部族战乱,兹此,我们便成了彼此唯一的亲人……哼,尽管后来,又添了一个累赘!
  “站好,别以为你是公子的人老婆子便不敢教训,若是你不懂礼节,老婆子我的藤条可是不认人的!”
  我咧着嘴被“张嬷嬷”摆弄来摆弄去,好不快活。“冯……”
  “嗤,心急的丫头!”张嬷嬷,不,冯婆婆将我推进了里间,关上了房门,不待我说,已一把将我搂住,“沧海,还好么?”
  “是小海。”我抱着胖胖婆婆,噘嘴道。
  “好,小海,小海,你这丫头,进了这府里也有些日子了,怎一点消息都不给婆婆捎出去?”
  “还没到初五呢。”婆婆好暖和……
  “小丫头,你初到一个地方,又是这样深的大宅子,进来了快一月也没个信,不知道婆婆我会着急的?”冯婆婆把我推到榻上,才须臾工夫,已如巫术般变出一个盛满了各样吃食的食箧放我眼底,“快吃快吃,这些都是婆婆我一早就备好的,就知道我念叨那两句,那些个一心要飞上枝头的丫头就会把你带过来。”
  “……唔唔……”好吃,酥饼脆,糯糕软,还有有嚼头的椒盐凤爪,这世上,只有婆婆最疼小海,婆婆只疼……“婆婆,你来这儿看小海,那个讨厌鬼呢?”
  忙着为我拭嘴递茶的冯婆婆当即无奈:“你们两个人,是怎么回事?你就不能好好叫他的名字?”
  “那个小臭脸,小冰块,小海我才不叫!”不知道尊姐重长的家伙,无血无泪的小臭脸,小海才不叫!
  “小川近来越来越懂事,还颇心疼我这个老婆子,他对你,也只是脸冻一点,心里还是挂念的……”
  “呿!”
  从我嘴里一并喷出的,还是饼渣糕沫,冯婆婆给我擦擦抹抹,又是气又是笑,“都快成人了,吃得还像个孩子,真是。”
  “对喔,婆婆你怎么会……”吃过喝过,我才想起还有至关重要的事事没有问,“来这里?还扮成这个模样?不漂亮哦~~”
  婆婆敲我额头。“这个张嬷嬷家在城东,凑巧的是,我和小川是她家的房客……唉,她已经过世了。”
  “……呃?”
  “我住进没几日,就知道她的东家和你是一家,就打算想个法子来看你一趟,五日前她休假返家,进山里被剧毒的蛇咬中,我发现时已经晚了,能做的,只是不使她太痛苦的死去。她留下一个心眼不太全活的丫头,是她最不能放下的,临终死拉着我的手,把闺女托付给我……”
  “不要不要!”我气哦,扑进婆婆怀里紧紧把住。“小海不要婆婆再疼别人!”有块小冰川已经是小海的底限,小海不会再将婆婆分给别人!
  冯婆婆抚我的发,又拥着我悠悠晃晃,如我小时那般。“不用担心,婵玉那丫头只缠小川,婆婆还是只疼我的小海。你呀,从小猫一般大长成个大姑娘,这性子也长不大了是不是?”
  “喵……”小猫就小猫,只要婆婆只疼小海一个。
  “张嬷嬷去之前,把这府里的事大小都说了一遍,加上咱们与生俱来的那点能力,婆婆我留在这府里照顾小海是顺理成章的事,还能和你一道赚银子,不用只累我的小海一个人了,真好是不是?”
  “那,小臭脸能照顾自己了?”
  “看看,还是担心他罢?”婆婆笑乜我,“他也十二岁了,虽然身子不壮实,总是个男丁,现在的他,巴不得不要我插手管他呢。”
  哼,不可爱的小冰块!
  “小海,你可晓得你时下在这府里的身份么?”
  “……什么?”婆婆的怀抱太舒服,我昏昏欲睡,含混问着。
  “看罢,就知道会是如此。”冯婆婆叹着,“你压根不明白自己个是如何就成了秋公子的妾室了是不是?”
  什么……妾室?茄泥小海爱吃,妾室是什么劳什子……
  “唉,幸好婆婆来了,才能知道那么多事。不然靠你这个糊涂丫头,怕是越搅越乱。”冯婆婆摇首又摇首。“楚怜星是秋公子未过门的妻子,你总该知道罢?”
  我点头。
  “那位楚小姐身子骨甚弱,体寒寡血,无法孕育子嗣。”
  我点头。
  “放在楚怜星跟前的那六个美婢,都是秋夫人自各地那些多子多孙的贫户里买来的,自小随着楚小姐长大,你该明白她们是做什么的罢?”
  我……摇头。
  “你这个丫头哦。”冯婆婆猛点小海额头,“自然是准备好为秋家开枝散叶的。秋府正出的男丁,只有秋长风一个人,听说,他还有可能要去做什么属国国君,他的骨血自然就成了头等大事。”
  喔。那又怎样?
  我打了个哈欠时,脸颊又被婆婆一扯。“小丫头,你就动点脑子。在这样的情形下,你被当成是秋公子的妾室,如果今天不是婆婆我,你怕早被人家给修理得七荤八素了。你猜刚刚楚惜云让我查你什么?你是不是还是处子之身呐。当然,很大的可能是,如果在这里的不是我,她们也将被你收拾得瑞气千条。”
  什么嘛。“婆婆,我为什么要是秋长风的妾室?”
  冯婆婆神色微微一凛:“本来,我以为是这些人反应过度,才将一个丫头当成了小星。但经这两天的查访,怕是不这样简单。”
  喔,那又是怎样的复杂?太复杂的事,小海不要想。
  “如果你只是被错认,你糊涂不晓得说个仔细,秋公子的女侍卫为何不替你辩白?她该是最清楚你与秋长风的底细罢。”
  是哦,得满姐姐为何不替小海说明白?那时,小海满头满脑的纳闷,得满姐姐站在旁边,一个字也没有出呢。
  “我听那几个美婢说,以前,也曾经有一个丫头被当成秋公子的妾,后来病死了。但从一些老家人隐诲的议论里,似乎,那丫头的死因并不单纯。”冯婆婆抱我的臂紧了一紧,“若是秋公子有意造成这种被人误解的假象,只会有两个原因。”
  呿,那只狐狸主子脑袋里有九千道弯弯,两个原因太少啦。
  “第一个,他喜欢上了小海。”
  卟……

  第十五章

  我笑不可抑,冯婆婆在小海的屁股上打了又打,还是不能止住。就是、就是好笑嘛,秋长风喜欢上了小海?巫山顶上开太阳花比较有可能好不好?哈哈哈……
  “如果不是这个因由,便只有另外一个。”冯婆婆任我笑,自说自的。
  “喔……卟——”我想忍住,还是不成,哈哈……
  “他想利用你。”
  我笑声顿了顿,“对啊,他就是在利用小海……哈哈……”
  “你早就晓得?”
  “才晓得。”我总算压制住了笑意,仰了脸,抬了眸,“他很喜欢一个人,为不让旁人因为这个喜欢伤害到她,就拿另外一些人来转移旁人的视线,婆婆您说了,小海便晓得了。”那一夜,水若尘说那些话时,小海便有些明白。但并不以为有和小海扯上关系,如今是越扯越乱了呢。
  “……有时真不知该说你聪明,还是个小笨蛋。”
  “当上得多了,笨蛋就会变聪明,至少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跤嘛。”
  “小海……”婆婆用她厚软的怀抱又收容了我,“你还是忘不了苍……”
  “婆婆,你呆在府里也好,这里的糕点好吃,床也好睡,还有银子赚,我们就呆到不能呆时为止,好不好?”
  “好。”冯婆婆最体贴小海,小海不想说的,不想提的,便不说不提。“好是好,不过依婆婆来看,你还是要闹上一闹的。”
  ……
  婆婆说得对,如果受了人的刁难委屈默不吭声,那个小海便不是小海。以秋长风的多疑,必然不会漏察。于是介,小海我不堪“张嬷嬷”调教的折磨,在楚家姐妹住的含梅苑又跳又叫又打又骂的闹过一回,跳上房梁,离府走了。
  离府的小海,当了在楚惜云头上扯来的金簪,卖了不知从哪个美婢鬓上摸下的银钗,先找了一家客栈睡了两天一夜,又在兆邑最大的酒楼吃了个酒足饭饱,最后,晃晃悠悠,到茶楼要一壶喝茶听鼓书。嘿,不做丫头的日子,的确比较滋润哦。
  “兄弟,听说了么?这次的试剑会,四大公子都现身了。”
  “这不是新鲜事好不好?四大公子不止来了,还和巫族的人动了手,听说啊,那场面,真是精彩啊。”
  “你们只是听说?没亲眼见过?”
  “哦,敢情王兄弟您……”
  “在下前些日子不见,就是为了试剑会,唉唉唉,不虚此行啊,见了那些人,才知道自己多年的武功是白练了。”
  “怎么说?怎么说?王兄弟说明白点……”
  小海我磕瓜子喝茶水听鼓戏,美中不足的,就是周围几桌人的谈谈不休。
  “最后,如果不是巫族的那个护法到的及时,清风公子怕就要把那个天女拿下了。”
  咳咳咳!一个不小心,被茶水呛得乱七八糟,毁了小海扮成清秀小哥儿的形象。
  “话说,巫族护法武功的确高,在四大公子联手之下,还能面不更色的对上十招……”
  十招以后呢?
  “王兄不晓得了罢?在下啊,喜欢研究巫术占卜,是以对巫族向来有兴趣,翻了不少有关巫族的书籍,也专门向一些武林消息处打听。据说,这护法姓苍,苍家是巫族第二大姓,历来是巫族天女的护法,还代代姻亲相连,就是说,这位护法不止是天女的护法,还有可能是她的丈夫。为了自己的女人,你说,人家能不拼死相护么?”
  恁多废话,这些事谁会不知道?紧着向下说啊。
  “的确是拼死相护,十招以后,那位苍护法中了清风公子的一掌,明月公子的一剑。二十招过了,身上已见红数处,步法也乱了,但气势仍是不减,不让任何人接近天女一步……”
  对啊,他一向如此,对天女,对她,奉尽全部……
  “如果不是苍家护卫支援得及时,那位苍护法会拼到最后一刻也说不定……”
  不会说不定,是一定。他为她,一定会以死相搏,以命相卫……奇怪,这茶水怎变得恁样的苦涩难咽?
  “这位小哥公子……”
  桌前,有人迟疑出声。我抬头,奇怪,为何瞅不清对方面容?
  “咱们的茶有那么难喝么?您看您……喝得一脸的泪?要不要……擦擦?”
  “泪?”接过茶楼跑堂递来的白棉巾,我下意识向自己脸上一抹。望着白棉巾湿糊的那一大片,我……无地自容。难怪人家会来过问,有人在自家茶楼内喝茶喝到泪水鼻涕狂喷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罢?
  “我还听说,这一代的苍家有兄弟两个,武功都是深不可测,不过,那个苍家的老二似乎不热衷巫族族事,多是在江湖游迹,苍家一直四处派人捉他回族里……”
  我付了茶钱,慢慢踱下楼,关于巫族、关于苍家的谈论亦从耳边渐去渐远。那些事,我不该听的,左右,已经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现下,小海的世界里,只有冯婆婆和小臭冰,也只要他们……
  ……
  “小海!”
  啊唷!我一惊,放开了腿就跑。得满姐姐来得也忒快了罢?小海还没有玩够呐。我跑得愈急,后面喊声愈是气急败坏,愈是如此,我跑得愈急,嘿……
  “小海,你站住,不许再跑了!”
  我回头:“得满姐姐,小海不回去啦,等公子回来,小海要完了钱箧就要走了!”
  “小海,你且站住……呀,小心!”
  小……心?得满姐姐是在骂小海小心眼?……哦唔!等我的鼻子撞上大石头,我明白小海为什么要小心……痛喔!
  “这是谁家的怀春少女,就这样迫不及待要向我投怀送抱?”
  鬼啦,痛痛痛!我揉着可怜的鼻子,眦圆痛满了泪的眼睛,向头顶那个轻佻声音的主子瞪去:“你有毛病哦?”
  “没有,本人身体健康,头脑灵活,端的是内在美与外在美俱全,请指教。”
  “你没有毛病在身上揣块石头撞人家的鼻子来玩?”
  “这就要归功于本人行之不倦长年坚持的强身健体。”那人挺了挺胸,不怀好意的瞥小海某处一眼,“羡慕罢,小丫头?”
  “羡慕你有病?”
  “小丫头,不要对一个男人说这样的话,如果你碰到的不是本人这个谦谦君子,你会很危险哦。”
  谦谦君子,我还不世小人哩……等、等等。“你叫我什么?”
  “小丫头,小海,秋家公子的贴身丫鬟,有错么?”

  第十六章

  这人这人……我将头顶歪歪斜斜的小帽戴好,再绕这人转个圈圈,“你叫什么?”
  “此山中。”
  呿,用这种一听就知是假名的名字来糊弄世人,这人,不是蠢,便是懒。我提提鼻子,围他再转一遭,“你身上有股怪味,不如叫臭山头。”
  “不识货了不是?这叫男人味,世上不知有多少女子……”
  “小海!”费得满脚不沾地的冲来,一把将我揪住,“你怎能说走就走?你可知道你惹了多大麻烦?”
  “近来可好啊,可爱的得满姑娘,纪山在此问候。”那人瞟着桃花眼,向得满姐姐明送了几个秋波。
  “你……”费得满螓首一转瞧见了那人脸庞,眉眼间顿时全是警惕,把我扯进身后。“纪总管好。”
  纪?我挪出脑袋,问:“你是记吃不记大的记么?”
  他眨眼,“不妨是记住的记铭记不忘的记,小海。”
  “你认识小海?”费得满惊呼,“小海,他对你做过什么?”
  呃……得满姐姐这如临大敌的模样,莫非这个纪此山中欠她银子不还?
  “得满姑娘,你说这话就伤感情了不是?想我堂堂君子,仪表不凡,这兆邑城大街小巷的姑娘哪个不知?你……”
  从费得满面部的细微处观上去,她显然在忍耐。而触极她隐忍底限的,无疑是眼前这座有桃花眼薄情唇的臭山头。“臭山头,你看不出来得满姐姐不喜欢你么?”
  “有么?”某人摸头摆尾,“像纪山这等不世出的英才,会有姑娘不喜欢?那么,小海,你总是喜欢我的罢?”
  “我……”
  “小海,快随我回去!”费得满急匆匆就走,当然,一手牢牢捏着小海的手腕。“你这一闹出来,两天不见人影,你知道府里为你乱成什么样儿么?”
  我撇嘴。才不信,小海小小丫头,又没签卖身契,不能以逃奴处置,还能惹出什么乱子?大不了,楚家两位小姐受了惊,秋长风的不老的老娘生些气而已。“得满姐姐,小海此时回去,他们会打小海么?”
  “怕挨打就不要惹事,你也不想想,那是什么地方?大苑公府啊,除了皇宫,那便是整个兆邑城里最大的地方,你竟敢那样的任意妄为,当时如果府里侍卫到的及时,把你就地正法都有可能!”
  我当即硬生生站住。
  “还不快走?”费得满姐姐拉我,我当然不动。想啊,如果回去不是被打死就是打个半死,我还回去做什么?送死?
  “小海!”得满姐姐的脸色,已经极不好看。我知道,我再不听话,她要用硬的了,急中生智咩——
  “臭山头!臭山头!”
  一直晃晃荡荡在我们身后十几步远的纪山指指自己鼻尖,“小海,你是在叫我?”
  “快救我,有人要杀我!”
  “小海,你……”费得满的脸已经被气绿了。
  “谁敢杀我们的小海?我山哥哥绝不答应!”纪山话头还在那面回荡,人已到我们近前,再下来,揽住我飘出丈外。
  “纪总管,您这是在做什么?小海,你胡闹什么?”
  “得满姐姐,你都说小海惹出了几乎致命的祸事,那小海为何还要回去?我不要死啦!”对不住了,得满姐姐,小海不是你们这等侠义之辈,小海怕死,怕得要命哦。
  “谁说你一定会死了?你总要回去向夫人和怜星小姐认错,周嬷嬷会替你说好话……”语音一转,“再者说了,你和纪总管萍水相逢,不解底细,你怎好赖人家相救?你知道他的主子与秋府的关联么?你这个傻丫头……”
  “不怕不怕。”纪山拍我的头,如拍一只小狗。“山哥哥我义薄云天,义字当头,不为权贵折腰,不惧狂风暴雨,就算是权势如天的秋府,山哥哥也不会见死不救!”
  这个人,行事落拓张狂,说话颠三倒四,但我仿佛可以知道,他此时的话并不是字字皆在玩闹,至于为何……
  “纪总管,这是咱们大苑公府的事,您喜欢玩,也请玩到适可而止,请放开小海。”
  “不放不放就不放!”他在……跺脚?还扭腰?
  “你……”费得满必定是气到忍无可忍,纵身便是一掌,“那便得罪了!”
  “唉,想我纪山怜香惜玉,爱花恋草,最不能和女儿家交手,小海,咱们走了!”早在他说出“走了”之前,人已经早在“走”了。他的确是走没有错,双腿在迈,双脚在动,但迈得太快,动得太疾,呼呼风声中,已穿街过巷,将并连得满姐姐在内的酒楼茶庄抛在脑后。我除了惊,便是呆:这样的身法步法,不知秋长风可及得上?
  “小海乖乖,不要把山哥哥和其他人放在一起议论,记住,山哥哥在你心里,应该是独一无二的。”
  哦喔,将心里想的话一不小心咕哝出来是小海的错,可是,如果在此时将午膳吐出来,不是我的错罢?
  ……
  大文公府。尽管在门前未作任何停留便倏忽穿过,仍将黑色匾额上的白色大字看在眼里。 大文公府,大文公……费得多絮絮叨叨的念话里,好像提过,秋长风的老爹是什么三公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云云,而三公,大苑公,大文公,大武公?
  “到了。”
  我头顶被人一拍,屁股下面也落了实处,我张头四望,“这是……”
  “是山哥哥我的住处。”
  哦,还好,打扫还算干净,布置得也算利落,那个摆在案上插了几杆竹的大瓶,能当不少孔方兄罢?那幅画似是名家手笔……
  “小海,你与其用那样饥渴的眼神看一些物什,不如看山哥哥我。”
  耳边犯痒,遂抬手抚弄一下,“啪”声响,却正打在他嘴上。我抬起眼来:“臭山头,你的嘴探到我耳上……”作甚?这个角度……我登时一愣,一下子跳出一尺,“你让我坐到你腿上?”
  巫族没有男女大防,但走出来恁久,总明白在这里像这样的行为极不合宜。小海虽不会像这边的女子一样动辄脸红颈粗,但小小的气恼总该有罢。
  “啧啧啧,难道山哥哥的腿不舒服?你可知道,你方才的位置是多少女儿家渴求而不得的?小海,做人不可以不厚道哦……”
  啐,臭山头……
  “本侯爷总管大人的手脚是愈来越麻利了,恁快就把人弄上手了?”

  第十七章

  来的这个人,就算那夜面貌看得半暗不明,就冲这个懒兮兮的声音,我就知道自己不会错认。
  “你就是小海?”
  我点头,顺手从桌上的琉璃盏里拿了个果子大啃。
  “长风的‘贴身’丫鬟?”
  “我不是他的妾,你不用用那样的声音特地强调‘贴身’两个字。” 呿,不知道的时候我当然不会辩驳,知道了谁还愿与那个狐狸主子归究到一气?
  “咳!”这人咳嗽起来,想来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小海,你可知道你在和谁说话么?”纪山把我推到一个椅上坐下,又将满盏的果子端来塞进我怀里,在我揣磨着这个琉璃盏的价钱时,听他说,“大文公的长公子,名讳‘皓然’,被封阮阳侯,人称小侯爷,在这兆邑城里,‘小侯爷’三个字,每夜不知会被多少春闺女儿念进春梦……”
  呸呸呸!这果子好酸!不吃了。“那小侯爷每夜被那么多人当成相公来用,岂不是忙得很?辛不辛苦?”
  这一句话,极是平常,小海只是想问问,每夜被人念来念去,他不是要喷嚏连打,耳朵连烧,可还有时间睡觉么?但坐我对面的那两个男人却一个打倒了茶杯,一个滑下了圆凳,紧接着,一个五官逞扭曲状,一个委地捧腹……有病?
  “本侯想……本侯明白为何长风要你如此一个不起眼的丫头了……”这是好像羊角疯发作的小侯爷秋皓然。
  “……小海……哈哈……你真是个宝哦……哈哈……”这是疑似突发颠狂症的纪山。
  与犯了病的人,小海从不计较。我又挑了一串葡萄来吃,把琉璃盏搁在案上放好……如有可能,小海走的时候会顺手将它揣进怀里。
  “纪大总管,本侯还要去大武公府赴宴。”真是本事了得,扭曲的五官仅在瞬间便恢复正常,活鲜亮丽的小侯爷重回人间。“这个当下,如果本侯硬拉着你作陪前去,想必你是不情愿至极了?”
  尚在地面留连不起嘴角犹在抽搐不止的纪山抱拳恭首:“小侯爷圣明。”
  “也罢,本侯就卖个人情,你就在这边好好吃你的小豆芽。只是。”秋皓然不怀好意的挑了挑眉梢,“小心,别塞了牙。”
  “属下会小心,小侯爷好走,恕不远送。”
  ……
  纪山这个人,……还好。除了样子长得桃花了点,嘴巴太坏了点,笑得太邪了点,脸皮太厚了点,还好。至少他为小海安排的住处,处处透着舒适,住过了三天,小海终于明白史上为何有皇帝乐不思蜀了。
  “你就一点不担心秋长风会处罚你?还是你认为,他不会舍得?”这一日,小海我满嘴塞着松仁,纪山闲闲踱来,坐我身畔,侧身支颐问。这个人这三天就是如此,现身得没有预兆,消失得亦是突兀。
  “如果只是个奴婢,他当然舍得。”我因吃得正忙,唇齿含糊不清地道。
  “哦?”纪山为我递来一杯茶,“怎么说?”
  怎么说哦?秋长风对底下人,由来严厉。曾记得,一年前费家兄妹不知是犯了什么错,在大雨里站了一天一夜。更早的时候,小海才随他不久,做工的时候打了瞌睡,被他顺手扔出了门外雪地上,如果不是得满姐姐回来的及时,小海就算有命活也要没手脚用了。
  近一年来,他对小海嘴皮上亏损依旧,某些改变却不难觉察。我尚非常美好的忖着是因他稀薄的良心终于觉醒想着要善待他忠厚尽职可爱无比的丫头了,到头来,还是证明,就算是稀薄的良心,那个人也匮乏不济。
  “你不是很明白他把小海放在身边的用处么?”若他对我太过不好,如何还能转移人的视线?就算是工具,也要花点心思维护的不是?
  “……哦?”纪山稍怔,“你晓得?而且,你晓得我也晓得?”
  “不然,你怎么认识小海?”
  他眸子一闪,“你似乎,比我想的要聪明。”
  “多谢夸奖。”
  “难道你以前便认得我?”
  “认得谁?此山中?还是臭山头?”
  “你从前……”纪山欲语还休。
  “从前如何?”
  “小海。”纪山忽然探过手来,落上我的发顶,轻缓抚挲,语气里亦少了调侃邪谐,在我耳边切切低语,“我希望你是聪明的,而且足够聪明。唯有足够聪明的人,才可以保护自己,才可以不让人太心疼。”
  呃?因为距得近,我似乎见着他桃花眼内一闪而过的忧忡,俯近了些,想确定真耶假耶。恰在这时,背后响起了一串明显是为了打扰而起的干咳声,随之,“全城相公”秋皓然的声音传来:“本侯的总管大人,人家要人来了。”
  “属下见过侯爷。”纪山身子动也未动,嘴角上勾出邪气笑纹,落在我头上的掌滑至肩头,捏捏握握,“怎么办呢,小侯爷,属下还不想放人?”
  “啧啧,这委实难办了。依本侯看,这丫头和我的总管也颇投缘亲热的样子,你要不要考虑割爱,长风?”
  长、长……风?秋长风?!要递到嘴里的软糕捏碎在掌心,背上——恶寒呶。
  ……
  大苑公府的马车真是宽绰,及得上普通人家的一间屋子大小了罢?上面的雕饰也别具匠心,金线盘成的金菊栩栩如生,裹贴其上的缎帛滑不留手,凿附其内的抽屉式样精巧……
  “在评估这辆马车的价钱么?”
  咝……冷哦,冷。单听这声嗓,就能叫冬季提前降临,四海登时结冰了呢。“……奴婢有几个胆子,敢打大苑公府马车的主意?”我将脑袋垂到胸前,卑微小丫头现身。
  “不敢?”秋长风声线稍稍拔高,“这世上,还有你不敢做的事么?”
  “……有。”
  “说来听听。”
  “太多了,奴婢一时也说不清楚。”
  “你——”我尚纳闷他怎么没了下文时,只感左臂一紧,他一已将我扯了过去,那双墨中微绿的瞳仁抵我半寸之外,白得发亮的牙齿在薄唇内豁豁开刃,“你说,本公子该怎么处置不听话的丫头呢?”
  我顿时急了:“你答应过的!”
  “我答应什么?”
  “你答应了那个‘全城相公’……哦,是小侯爷,你不打小海的!”
  秋长风俊美的皮相恼意浮腾:“我何时说要打你来着……等一下,‘全城相公’是什么东西?”

  第十八章

  秋长风和秋皓然一起出现,小海当然怕怕。没有卖身契,这个人还是小海侍候了快到三年的主子,习惯是件怪东西,一旦习惯了俯首贴耳,要改不易,何况时下亦不是改的时机。为了小海免遭荼毒,我恭顺地请秋皓然向公子要个承诺:要小海乖乖回去可以,但回府之后不能虐待,这虐待里,包含了棒打、棍笞、鞭策、罚立等所有有损小海玉体的诸事。秋皓然倒给小海面子,扭曲着嘴角,像是忍着要去茅厕的痛苦,向死面沉沉的公子要下了这个承诺。但、但、但……所谓承诺,防君子不防小人,秋长风是君子么?好像……不是,那那那……
  “我说的话你听着没有?”
  “啊,公子,奴婢在听,奴婢在听。”
  “听着了怎不作答?”
  “答什么?咝……”掐人腮帮算不算虐待一种?
  “‘全城相公’是什么东西?”
  “就是小侯爷。”
  “他与全城相公有什么干系?”
  狐狸也会犯傻哦。“臭山头说整个兆邑城的姑娘每夜都要将小侯爷带进春梦里当相公来用,那不是全城相公又是什么?”
  秋长风轻拧眉峰,死死盯我片刻,我便在那对墨绿色瞳仁乖乖浮着,不敢惊扰。
  “下一次见了皓然,你可以将这个称号赠予他。”他颇认真的道。
  “是,公子。”为讨好主子,我谄媚道,“公子,要不要奴婢也替您取一个?”
  “取什么?”
  “得多大哥说公子您是全江湖甚至全天下侠女们的梦中情人……”
  “闭嘴!”
  “全天下总比一个兆邑城要大多了,所以奴婢替您……”
  “你再不闭嘴,本公子会用本公子的方式堵上你的嘴,你尽管试试看。”
  鉴于秋长风的眼神太恐怖,语气太阴森,小海胆子太微弱,我虽然好奇何谓公子的方式,但闭嘴。
  “还有,臭山头又是……是纪山?”
  “嗯。”
  “你和他几时认识的?”
  “嗯。”
  “几时认识的?”
  “嗯。”
  “小、海。”
  哦唷。“三天以前街上认识。”
  “就只有三天?”
  “嗯。”怕他不信。“那时候,得满姐姐也在。”
  秋长风墨眸瞬亦不瞬,“才三天?”
  “才三天。”
  “怎么在本公子看来,你似认识了人家三年?”
  “嘿嘿……有么?”
  “如果本公子晚去一步,会发生什么事?”
  能发生什么事?顶多小海多吃一把松仁,嗑一把瓜子,还有两块粑糕,三角酥饼……再拐走那个应该可以值些钱的琉璃盏……“啊啊啊!”
  “你——”秋长风甩开了我,以袖拭面,看他皱眉锁眼的嫌恶模样,想必是被小海喷了满脸口水。
  但小海此时无暇安慰主子。“停车停车,我要回大文公府!”我一迳喊着,已向车门爬去,心里恼啊:不得了不得了,小海怎么会忘了呢?不得了!
  “回来!”
  才不要,小海要去大文公府里纪山的住处拿……“啊——!”
  有人薅住了我的足踝。不用想,这车厢里没有第三人,自然是不良主子秋长风。“去哪里?”
  “大文公府。”我拽我拽我拽……拽不开。
  “做什么?”
  “找……人啦。”我爬我爬我爬……爬不动。
  “找谁?”
  “纪山的……啊!”我可怜的小鼻子三天后再遭虐待,撞上了又一堵铜墙铁壁。与三天前不同的,腰上还多了一圈铁箍。“公子,你放开奴……”
  “小海,我有没有告诉你,我很不喜欢我的东西被别人碰?”
  “没……有有有!所以公子您的东西小海能不碰就不碰。”
  “你很喜欢纪山?”
  “……应该是罢。”
  “应该‘是’?”公子的声音就在头顶,但那森森寒寒,在整个车轿内弥散,小海好冷。
  我挣扎要把自己的脑袋从这堵钢硬的胸膛前挣出来,不然没有被公子后面可能的体罚罚死,也要闷死。但我愈挣,腰上、脑后的束缚愈紧,哦唷……
  “为什么?”
  “公子,你放开啦,小海要死了!”
  “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喜欢纪山?”
  “他很好啊。”
  “哪里好?”
  哪里都比你好!“他说话风趣,对人和气,热心温厚,体贴周到……” 呿,臭山头你哪有这多好处?小海为了应付公子还要为你编排,好辛苦!
  “还有么?”
  有感公子耐心将尽,小海更认为须早早应付过去。“还有……还有,他和小海都是下人,下人在一起说话总不用顾忌太多,所以,比较谈得来!”这个理由总够充分罢?
  腰上的束缚一松,我长舒口气,抬起头,“公子……”呃?
  我看得见秋长风的眸色,数得清他的睫毛,就连他双眉间的细细褶皱亦能瞧得明明白白,但我糊涂的是,他的嘴为何要放在小海嘴上?难道他比较喜欢小海才吃过的……
  也只是眨了几回眼的工夫,他问:“你刚刚吃了什么?”
  “桃仁,松仁,瓜子,梅干……”
  双眉嫌恶一皱:“这么多东西混在一起,难怪会这么臭。”
  臭?小海的嘴?“我又没有请公子吃!”
  “你在顶嘴?”
  我不言声了。被人吃了嘴还不能顶嘴,小丫头命运多舛啊。只是,他的手还要在小海的腰上放多久?
  “不得再随意出府。”
  “是,公子。”小海懒,能不动就不动,但凡出府,都不是随意,嘿……
  “不得再去找纪山。”
  “是,公子。”我不找他,他会来找我,他说要带小海去万荣街吃蟹黄小包子、奶皮炸饺的……哇,原来这就是我不去就山,山来就我?嘿……
  “回到府里,不得再胡闹。”
  “……如果……那个……什么……”
  “你嘟囔什么?”
  我撑大一毫胆子,大了一毫声量:“那也要她们不再欺负小海才行。”
  “她们如何欺负你了?”
  “奴婢只是少爷的丫头,一个丫头要学什么仪态礼仪?还要笑不露齿,行不起风?做得不好,那个张嬷嬷还没等说什么,那些同样是丫头的姐姐们就拿藤条招呼……这样想想,奴婢还是不要回去了。”我起起起……起不来,哎呀,这人到底要把小海箍到何时?
  “是我事前安排的不够周到,我已经命周嬷嬷处罚那些擅自做主的奴才了。”秋长风长指熟练地捏在我颌上。“而大苑公府,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便能走的地方。”
  “奴婢又没想来……”就算没有颌上的痛感,在秋长风这双眼睛的逼迫下,我也会弱弱地将下话的话吞下肚去。
  “除了调教你仪态,她们有没有对你说别的什么?”
  “说奴婢是公子的侍妾啊。”

  第十九章

  车轮转啊转,车厢静和静,小海困啊困……
  “你不想做我的侍妾?”
  “不想。”
  “做我的侍妾不好么?”
  “不好。”
  “为什么?”
  “不好就是不好,哪有为什么?”
  “小海……”
  嗬唷,吃了熊心豹胆了?一时困倦,竟把心里的话都给抖了出去?瞌睡虫哗啦啦飞个精光,我瞪大眼珠,仰着近在方寸间的公子,讨好笑道:“公子,方才的话,您就当没有听到。”
  “那我可以认为你很喜欢做本公子的妾了?”
  “……最好不要。”
  秋长风墨眸眯起。
  “奴婢不做公子的妾,公子您很生气?”小海可无意对自己有这样大的欣赏。“不会的,是不是?您只是面子上过不去,是不是?”
  “何以见得?”
  “琴棋书画歌赋六位姐姐抬出哪一个也比小海美艳,有她们在,哪轮得到小海?”
  “如果……”
  如果什么呢?车身一顿,车门外有人回:“公子,到家了。”
  秋长风似乎想把话说完,车外已经有一大串的热烈娇呼:“长风哥哥,早就听说你回来了,惜云在门前等了又等,您……”
  车门开,车帘掀,一张泛着热切光芒的娇靥亮眼闪现,……
  因为没有镜子,我不知道是怎样的一副情形会把楚惜云那张美丽的小脸惊得颜色全无,只是,抱歉。小海也想在车帘打开之前与秋长风分割得桥归桥路归路,但如果大树不想倒,蚂蚁肯定撼不动,这是至理。于是乎,在楚惜云之后又涌来几张脸,每人的脸色都不够好看,而秋长风的两臂依然呆在原来的地方,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公子……”您还想抱多久?
  “笨丫头,下车了。”他突地推我。“你还想赖多久?”
  赖?谁赖谁啊?我一时激愤,蓦然起身——砰!
  在我满眼金星地瘫在车轿内的软褥上时,秋长风已悠然起身,立起修长身形,扫一眼距他头顶尚有几寸的车厢顶篷,耸耸肩,撩衣,下车。
  痛,痛啦,呜呜呜……
  “小海,公子已经进府了,你准备在车上呆多久?”费得多含了笑的声音飘了进来。
  谁想呆啊,什么宝地不成?我捂着才受摧残不久的脑瓜跳出车厢,忽听得多大哥又念念道:“小海,你怎么能蹦那么高?你是打算破开车顶出去的么?平常公子授你轻功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努力啊?”
  大哥,小海不认识你。
  ……
  也不知秋长风用了什么法子安内攘外,我回到府里,一没有被夫人传去训话,二没有被周嬷嬷叫去家法,安安生生回到疏柳居里,重操旧业,做起小丫头。
  “得满姐姐,得满姐姐,得满……”
  真是滴,得满姐姐气性大咩,小海自打回来,就追着她后面,笑端着,话陪着,怎就不能原谅嘛。更可恼的是,费得多负手旁观不说,每见小海苦颠颠陪不是的模样,还来一通嘿嘿傻乐作为嘲笑,气啊气,恼啊恼!
  “得满姐姐,你和小海说说话嘛,你不要不理小海嘛,得满姐姐,姐姐姐姐姐……”
  “臭丫头,你活都做完了是不是?”终于,板着脸的费得满出了声响,豁然止步发一声怒叱,“尽像一只小青蛙样的在我耳根呱呱作甚?
  “得满姐姐……”我扁了嘴,皱了脸,伸出两根指头,揪了她衣角,“得满姐姐……”
  “臭丫头,你……”
  “小海,公子回来了,快来伺候。”
  费得多的声嗓由外及内,我与费得满得恭下身去迎接主子,“公子。”
  与公子同来的,还有两个比公子的修长身形俱要高出一头的九尺大汉,一个青衣,一个缟服,再加上两张阴沉沉寒漆漆的脸,嗯,活脱脱黑白无常。
  “沏壶茶来。”秋长风面色平淡,步履直入室内,当然没有忘了支使我这个每月五两银子的奴婢。
  “是,公子。”我向得满姐姐做个鬼脸,尽丫鬟职责去也。
  能被秋长风邀进疏柳居的人并不多,但凡来者,都是贵宾一阶,自然要好生对待。取了最顶级的银湖雪片,用了烧到七分开的泉水冲泡,这样,既不会损掉茶中的醇味,又能最佳体炼出茶中醇香,是小海奴婢生涯中的心得呐。
  我举指欲叩:“公子……”
  “进来。”
  我撇撇嘴,用膝顶开了门,覆着眉低着眼,先对室内人见了礼,再迈着小步到了桌前,托盘稳稳放下,茶盅利落分好,再一手执壶,一手敛袖,依着坐序,由左到右,为每人将茶斟至八成。
  黑衣人扫我一眼:“这个丫头看着眼生,是你养病期间收的?”
  “嗯。”
  “并不合你一贯的口味。”
  呿,小海是菜还是茶,还“口味”?真想手里的紫砂壶若一个拿捏不稳,浇他黑无常个肠开肚翻!
  “凑合着用。”
  公子……我爱惜自己的牙齿,回去垫了棉布再咬。“公子,奴婢退下。”
  “旁边侍候着。”
  我……“是,公子。”
  正举茶浅饮的白衣人抬眸瞟来:“你要她在旁边?”
  “有何问题?”
  白衣人眉梢稍动,再度垂眸品茗。“你如果说问题那便没问题。”
  “这丫头有什么异常之处么?可得到清风你如此赏识?”黑无常又把眼神瞄我身上,“在咱们看不见的地方,馅料丰足?还是肉味鲜美?”
  这只黑无常,还真把小海当成食物来点头评足了是不是?活该你这辈子长得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你老婆见了你还要拿脚踹!
  “你如果再说,我敢说我这个丫头终会忍不住将心里的话全骂出来,届时你可莫怪我教导不力。”
  “是么?”黑无常眼神轻蔑,神态倨傲,“我倒很想知道你的丫头如何骂我?”
  秋长风呷茶在口,又优雅吞下,淡哂道:“既然如此,小海,你也听见了,就满足一下这位杨爷的渴望。”
  “请问公子,这位爷的渴望是欠骂么?”
  白衣人……嗯,因他不算讨厌,暂不称他白无常,他抬眼望我,又转秋长风。“她说的话,我没有听错罢?”
  “显而易见。”秋长风耸肩,“小海,我准你骂了,如果骂得好,还有赏银领。”
  “那公子,如果骂得不好,会罚月钱么?”
  “哦,怎么个不好法?”
  “比如小海说这位杨爷长得像黑无常,还以为自己是关云长,看不起下人不打紧,还高看了自个儿,明明是块铁头,还以为自己是个芋头,想当芋头不打紧,还连累了整锅的芋头粥……”

  第二十章

  “……清风……”白衣人眉头皱得死紧,嘴角奇怪扭曲,“你让她住嘴。”
  黑无常则冷森森盯着我。
  我亦狠巴巴回盯。哼,有秋长风这个不良主子其它好处不知道,小海抗寒抗冷的本事可是惊人呐,我怕你冻不死哦。
  “清风,如果我掐死这个丫头,不算冒犯罢?”
  “你冷面阎罗真要掐死一个人,还需要事前打招呼么?”
  什么意思?我摸着自己小脖子,难不成刚刚自己是在阎王跟前撒野来着?听话意,这只黑无常如果恼羞成怒取我小命,秋长风也无意施救?那、那、那他还纵容小海骂人?……有个狐狸主子,当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给送去小命是不是?
  在我拿控诉的眼神下,秋长风依旧是怡然自得:“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
  黑无常还未转过厉瞪着我的环眼,白衣人已道:“天叶堡几次派人刺杀于你,你为何始终未做反击?别告诉我你是因为正在修身养性,我压根不会相信。”
  秋长风无声浅哂:“那先惑相信什么?”
  “但凡纵虎归山者,不外两个结果,要么受其反噬,要么在其膘肥骨壮时捕猎入网,收获更丰。而你,是想在按兵不动中等对方自露马脚?如此一来,不必你出手,自有奈不住的猎手替你料理。可对?”
  “先惑就是先惑,不愧是闻名江湖的智多星。”秋长风赞不绝口,却不置对否。“杨烈,你怎么看?”
  “天叶堡上一任堡主乃武林盟主,现任堡主虽未能袭任父职,但在武林中的声名威望仍不可小觑。你的堂兄为笼络他,把自己的爱婢赠其为妾,仅仅用一个女子,就控制了武林大半势力,这一招,你要不要效仿?”黑无常说这话时,眼芒从我脸上轻蔑滑过。“当然,挑选货色的眼神要好,不然倒了人胃口,反会得不偿失。”
  呿。我暗嗤:如果要倒人胃口,肯定非你这类货色莫属。
  “对秋远鹤来说,除了权力,什么都可以与人分享。”秋长风摇着茶盅,墨色瞳仁中那抹绿间在碧绿茶汤的映衬下,愈发浓了起来。“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个习惯。”
  是哦,但凡有人觊觎了你的东西,不是那人被你杀死,就是那东西被你毁殁,你不止与“别人”不同,还与“人”不同呢。我垂下眸,睡罢睡罢睡罢……
  “……秋远鹤的爱婢……”
  什么“爱婢”,重要的是“婢”而不是“爱”罢?如果当真“爱”,又岂会让人当货物般的送出?……困罢困罢困罢……
  “……清风,你的打算……你的爱婢似乎睡着了……”
  “……站着也能睡?还真是开了眼了呢。”
  ……黑无常,少见多怪……你没见过的稀奇事多了……喔,醒来不知道是在门外冷地还是一方软榻?不管了,睡了先……
  ……
  床好暖,被子好香,枕头好软,嗯嗯……这是什么?抱枕?硬梆梆的,小海不要!我踹踹踹!
  “呆丫头,你睡觉也不能安分是不是?”
  小海就是不要硬梆梆的抱枕嘛……我蹬蹬蹬!
  “你住住……住脚!”
  住脚?新鲜呶,住口、住嘴都好,还有住脚的?就是不住,我踹我蹬我踢我……
  “惯坏你这个丫头了是不是?”
  胡说,你才没有惯,你不虐待小海我已经要阿弥陀佛了,放开小海……是谁?谁在和我说话?……一阵恶寒中,我睁开了眼,一对墨色瞳仁狠狠悬在我头顶上方不到一寸的地方。“公、公子?”我在做梦?小海的恶梦由大巫师换成秋长风了?
  “踹啊,怎么不踹了?”
  “不踹了。”哼,就算是梦,我也不敢开罪你好不好?再者,要踹也要你放开踹人者的脚才行嘛。
  “不踹就老实睡觉,再敢动一下,就到外面地上去睡!”
  “喔。”我闭目,屏息,睡……睡觉?那如果要睡觉,岂不是说我是醒着的?我再次睁眼,“你……”
  “我怎样?”
  没错没错,他在小海床上,而且困住小海手脚的双手双脚尚未松开。“你怎么在这里?”
  “睡觉。”
  废话,在床上,当然是为了睡觉,我问得是……“你为什么在我的床上。”
  “错。”秋长风淡挑了挑眉,“是你在我的床上。”
  ……他的床上?我瞪大了眼,去看四遭情形,淡蓝色的顶帐,水蓝色的垂幕,手中的丝被顺滑绵软,虽不知质地,但触上也知道必然价值非凡贵不可言,遑论床头还镶着一颗泛出淡蓝光泽的夜明珠。我敢担保,单这一颗珠子,就足够小海一家几口一世的吃喝不愁了……咳咳,总之,这的确不是小海的床。
  “看清楚了?”
  我点头。
  “看清楚了,那就睡觉。”
  “那也要公子放开奴婢才行。”这人是欺压人欺压惯了,谁能在双臂被压双腿被制的情形下睡着?
  秋长风墨眸闪了闪,翻过身平躺下去,小海自由了。自由的感觉很好,我扯过被准备蒙头再睡,那边却传来他的猛力一扯和一吼:“把被子给我留大点!”
  “不要!”小海喜欢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再蒙着头睡,唯如此,小海才会放心睡觉。每次恶梦来挠,多是小海睡中踢飞了被子。
  “这是我的床!”
  “奴婢没有请公子把奴婢放到公子的床上。”
  “笨丫头,该把你扔到窗外是不是?”
  “请便。”小海现在是清醒的,扔出去了也能回到自己的被窝继续大睡。
  “本公子不想耗力气,你自己滚出去!”
  “奴婢懒,公子代劳。”只想请神不想送神,哪有那么容易?
  “你……”
  “公子请安静,奴婢睡不醒,明早便没办法伺候公子。”
  “你把被子都扯了去,本公子怎么睡?”
  “公子内力高强,就算在冰寒雪地也能照睡不误。奴婢则不同。”
  身后没了动静。噫?我倒奇怪了。没把我扔出去,也不动手抢被子,他为了让小海这个被用来转移视线的工具做得成功,当真是煞费苦心了是不是?嘿嘿,既然如此,小海如果不趁机得寸进尺,就枉为心中对恶奴生涯的长久向往了罢?
  嗯,床好暖,被子好香,枕头好软,抱枕讨厌……小海不要!我蹬蹬蹬,我踹踹踹!

  第二十一章

  疏柳斋与灵泉山小院没什么两样,侍候秋长风的,除了小海,只有费得多、费得满,顶多,还有一个隔三岔五才会来弄弄花草的花匠阿德。那六个美艳丰饶的俏婢不是没有来过,但周嬷嬷领着她们只在院子里立了不到一刻,便被公子挥退了下去:“这院子里不需要那么多人,随便嬷嬷把她们安排到哪方哪院去罢。”就这样,六婢离开,其时小海正在擦抹小厨房的厨具,得知了这事也只能扼腕:有个不想让丫头轻松的主子还能怎样?
  但就是这样简单的人口,小海与公子共眠一床的消息在翌日午时之前便风传整个大苑公府。约摸申时过半的时候,周嬷嬷叫了我去,先是问了我昨夜是否睡在公子床上,我自然称是,周嬷嬷当即大喜,俯在我耳边,叮嘱了一大堆什么注意身体什么切忌操劳云云,又将一堆药材塞进小海怀里:“这是嬷嬷请专门为咱们大苑公府看诊的御医开的方子,嬷嬷已经将药给配好了,每天拿文火煎一包,睡前服下,尤其在服侍公子之前的半个时辰之前,效果最好。”我对药材并不精通,人家盛情难却也不敢却,只得全数接在手里再伺机问问冯婆婆这些劳什子对什么“效果最好”。不成想回来路上,又碰到了明明等待已久已佯作巧遇的楚惜月,她美眸红通通,眼神哀怨怨:“你告诉我,你平日都和长风哥哥说什么?你们会做什么?”
  我愣愣答:“奴婢就做奴婢该做的,说奴婢该说的。”
  “以前,他告诉我他喜欢女孩子乖巧知礼,我便竭力做那样一个女子。后来,他说欣赏有些小小任性却又不会太过张扬有情趣有活力的女孩,我又开始让自己向那面靠拢。但不管是以前的那个雀儿还是你,都不是他所举出的类型,你告诉我,他到底喜欢你什么好不好?”
  他喜欢我无依又无靠,简单好欺负,利用起来不必有后顾之忧,利用完成更不必费心善后。不管是你,还是水若尘,家世样貌均能和他匹配,他不会自找麻烦。尤其你,还有一个楚怜星妹妹的头衔,他更要敬而远之。
  可惜这些话,我无法诉诸于这位俨然喜欢错了人的痴情人。抱着一堆药材,站酸一双脚底,听着这位第一眼见面以为娇蛮第二次见面显得无措第三次便变作哀怨的美人泪眼半湿地哀诉。直到,正主楚怜星在丫鬟的搀扶下现身:“惜月,你太失礼了。”
  “姐姐……”
  “小海,惜月她比你年稚,行事鲁莽,若你让你不适的地方,我代她向你陪礼。”
  我凝视着这位病态楚楚的美人,她,真是美呢。纤眉蹙雾,绿鬓如云,雪肌粉颈,从哪面看去,都如一株静花临水,娇怜可人,又绰约迷人,极品呢。
  “咱们小姐在和你说话,你一声不应算是怎么回事?做奴才的,不要以为做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就成了主子,该懂分寸的地方还是要懂。”我痴赏美人图,别人会错了意,楚怜星身侧的两个丫鬟皆冷蔑眄我,更有一位出口施教。
  “不得胡说。”楚怜星颦眉轻叱。
  “小姐,她明明……”
  “如果小海是恃宠生骄的人,你们两个说这样的话,早就该被甩上耳光。你们正是欺小海不是那样的人,才敢这样冒犯不是么?”
  两个本来护卫主子心切的丫鬟被这位娇弱主子戳破心事,面色窒红,呐呐无语。
  小海力量薄弱,但也能看得出她目光清澈,气息洁净,这样的纯人儿,和秋长风那样心机诡深的狐狸,端的是天上地下,可惜,可惜。
  “小海,前些时*****在含梅居受了委屈,我未能事先预防那些事,真是抱歉。”
  “奴婢听说了,每到换季,怜星小姐总要在床上躺一阵子,望您保重玉体,与公子早成良缘。”虽然可惜,但人家喜欢,小海也乐意说些吉祥话来落个欢喜
  “谢谢你。”楚怜星粉靥浅红,螓首羞垂。
  看罢,人家果然喜欢。我纳闷:这年头哪里不对了,大家怎都偏爱养狐狸起来?话说,狐裘穿起来虽然暖和,也要那只狐狸会让你乖乖剥皮才行嘛。
  ……
  “小海,你可回来了!”
  作别楚家姐妹,天色已略晚,抱着怀里药材,我悠悠荡荡回疏柳居,但手里的东西还未完全放下,阿德便蹿进小厨房,大嗓门将小海吓了大大一跳。“阿德哥哥,你被狗咬了?”
  “你还有闲情扯这些有的没的,公子遣人叫了你三回了,还不快去!”
  “快去哪里?”那个不良主子,又要如何差使他月钱五两的丫头?
  “原本职位皇帝的老爷今儿个从西山回来了,公子又回府,所以今天晚上咱们大苑公府要设宴,请一些近支贵客,公子叫你去随身侍候着啊。”
  “请告诉我公子要小海去哪里侍候。”习惯了,若他一时让小海得了清闲,便不是秋长风。
  “你随我来罢,宴会设在牡丹厅,我带你去。”
  “阿德哥哥真是好人呶。”我小海不管何时何地,都不会忘对人对事送出由衷赞美。
  “好人?”阿德身形一僵,回过脸来,眼神闪烁,好是复杂,“小海,你说我是好人,其实我也是个讨生活的下人罢了,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也不该说的。”
  “喔。”阿德哥哥愿意掏心掏肺,而且必然事关小海,我不能鼓励,当然也不会拒绝。
  “我以前在不少大户人家做过,我知道越是高贵的门庭,姨娘的身份越是不堪。”
  阿德哥哥以前必定读过书罢?时不时会咬文嚼字呢。
  “如果是真的给了侧夫人的名分还好,怕的就只是一个侍妾,还有那些连侍妾也不算的通房丫头,在那些爷们的眼里,和样物件没什么两样。家里来了贵客,让侍妾款待贵客更是那些达官贵人们之间的一种风尚。”
  哦,还有这样的事?
  “你了解这所谓的‘款待’是怎么回事么?”看我两眼茫然,他面色更是灰重,向前后左右扫过一眼,站近我一步,“就是侍寝陪睡。”见我仍是不解,“那同床共枕,明白了罢?”
  我皱眉。小海并不聪明,但好歹也出来了多年,我晓得,男人与女人的同床共枕,绝不仅仅是我和秋长风那般当真同争一床被子共用一个枕头而已。
  阿德顿了顿,又道:“如果家里来了贵客,爷们让妾室回避,反而是好事了。但凡推出去见人的,就是可以让人享用的。”

  第二十二章

  我明白阿德的言外之意了。
  他是怕秋长风叫我出去是为了给人“享用”。
  他多虑了。
  且不说小海并不是秋长风的什么人。
  秋长风斯人,绝对和善良无缘,但是,他不会对小海做这种事。不要问我为什么,我就是知道。至于其他方式的折损羞辱,又是另当别论……
  “公子,小海姑娘到了。”
  阿德带我到了牡丹厅阶下,向守在门外两侧的仆役说了一声,那人便进了门内禀报。听他嘴里冒出的“小海姑娘”,我挠挠头,向面色仍是忧忡的阿德哥哥笑了笑。
  “小海姑娘,公子请您进去。”仆役出来,面貌甚是恭敬。
  我称了谢,又对阿德挥了挥手,沿阶而上。大苑公府,当真是“大”苑公府喔。深秋的季节,别处都是花木凋零,这里却处处嫣红姹紫,牡丹厅更是名副其实,由外及内,各色品种名贵的牡丹喷薄怒放,有些小海叫得出名,有些小海见亦未见。“贵”人与常人的不同,可见一斑呶。
  “公子。”进了厅内,管弦丝竹声盈耳,一堂富贵逼人来,我是个丫头,自然不能抬头左顾右盼,但秋长风所在的位置还是扫过一眼的,盯着自己的脚尖到了他桌前。
  “还不快坐下!”
  坐下?我虽诧异,但还是乖乖绕到桌后,见公子身边早备了一张矮凳,自发的对凳入座。
  “那只百合烩鱼似是做得不错,夹了给本公子。”
  “喔……呃?”我瞥见了他包扎着的右手,骇了一跳,“公子,您的手……”受伤了?
  “若它是好好的,本公子叫这个笨丫头来做什么?”
  他受伤了,所以叫小海来伺侯他进食?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有人能伤得了他……
  “呆丫头,不紧着给本公子布菜,又傻呆什么?”
  不良主子发难,怯懦小小头本该恭谨侍奉,但小海……不。将夹在箸里的鲜美鱼肉放回盘里,改选鲜笋,“公子请用。”
  秋长风横眉立目:“本公子要的不是它。”
  “公子您有伤在身,宜避海腥。”小海是为时时事事为主子着想的好丫头。
  “那只酥虾……”
  “公子您有伤在身,宜避海腥。”小海是尽职本分的好丫头。
  “吃一口死不了!”
  “就算是小小的损害,奴婢也不能让公子领受。”
  “原来我的丫头如此懂得心疼主子?”
  “公子过奖。”咭咭咭,看得到,吃不到,馋死你,咭咭咭……
  秋长风好像听到了我心里的怪笑,墨眸一明又一暗,唇角一抿又一挑,上躯微微前倾,“我的小丫头,你以为本公子当真不晓得么?”
  ……呃?
  “本公子不是头一遭受伤,伤口合愈之前不能沾染海腥,这一点,本公岂会不知?”
  对啊对啊,那是怎样?
  “本公子受了伤,宴会又适逢此时,对着满桌珍馐美味不能就食,这滋味不好受罢?”
  是啊是啊,当然不会好受……啊啊啊,小海明白了!霎时,眼前这个露出狐狸般笑容的主子,成了道道地地的恶魔!
  “本公子看得到吃不到倒不打紧,反正本公子伤好以后想吃随时可吃,对不对,小海?”
  狐狸主子!不良主子!恶魔主子!呜呜呜,小海招谁惹谁了,怎就摊上了这样一主子?可怜的小海……
  “长风,既然你执意等的端酒布菜的丫头来了,还不赶紧敬诸位一杯?”
  哇,这是在命令秋长风罢?能够命令这只狐狸的人,是哪位大神?小海因为要急着要开眼见识,忘了丫头的规矩,堂皇皇抬了头便向发声处望过去——噫,高踞正央的,是老了几号的秋长风?
  “笨丫头,低头!”
  如果在秋长风颌上粘上两把胡子,额上画上几道皱纹,就该是这般模样了罢?就连那双眼,也像是两个巨大的漩涡,虽隔了恁远,仍能感觉得出能将人吞噬其内的危险……
  “呆丫头,把头给我低下来。”秋长风在我耳边切声低叱。
  ……冷!半尺之内的恶寒让小寒打个冷颤,亦意识到了当下处境,我,小海,一个奴婢,竟然直剌剌盯着正中主位上的贵人……不想活了是不是?
  “长风,这就是你新收的丫鬟?”
  “是,爹,一个不懂事的笨丫头,回头孩儿会好好教训她。”
  我捏紧手中银箸,紧耷着脑袋,后悔不迭。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秋长风贬损而没有在心里回骂,适才的小海,委实是大意了。
  “能让长风弃了恁些丰艳美婢不用执意选她来侍奉,这丫头必然有过人之处罢?”在秋长风侧桌,有个笑嗓扬起。“难道,这丫头的好处只有长风一人知道?”
  这人……我不能明目张胆的转身去看,但那边传递来的,绝对不会是令人舒适的气息。那种毫无温度的冰冷,甚至和秋长风人前一张脸人后另张皮的两面作派不同,不是笑语温润就可以遮掩的。
  “哦?以堂兄异于常人的好眼力,你倒帮小弟看看,这个丫头哪里过人了?”
  “长风如此大方?为兄如果拒绝倒显得不知好歹了是不是?来,丫头,到本侯身边来,本侯要替你家公子看看,你哪里与众不同了?”
  “堂兄,你误会小弟的意思了。”秋长风的声音内,揉进一点寒,一点阴,一点……小海难以名状的东西。“这丫头我用着还好,并不打算让人代手调教。堂兄的习惯,小弟并没有效仿的兴致。”
  “是么?”右侧笑语依旧,“为兄希望,为兄所有的习惯,长风都不屑效仿才好。”
  “小弟谨遵教诲。”
  “长风,你到底要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浪费多久?为父要你敬各位一杯,你可听见了?”
  啧啧,这父子两人,可真是父子连心呐,长成一个模子也就罢了,话风尚如此肖似,佩服佩服。
  “呆丫头,将杯子举起来,本公子要敬诸位贵客的酒。”
  他敬酒,我举杯?我瞪了他完好的左掌。他的右手残了……哦,更正,是伤了……话说,好遗憾咩……总之,右手伤了,另只手总还好好的罢?
  “小海。”他俯我耳边,切齿的力度让善良小丫头为主子担忧起他一口白牙的安危。“以兆邑风俗,在酒席间,单以左手举杯乃对人的大不敬,不然本公子何必要你这个蠢丫头来给我丢人现眼?”
  啐,不早说?我腹诽完这个奇怪风俗,放下沉甸甸的双银箸,执起巧透透的白玉杯,双手平举到了公子唇际,眼睛自然也无意识的投了出去:噫,对面人那个笑得如一只才偷完母鸡的黄鼠狼的好看公子哥儿是——全城相公小侯爷?他来了,纪山会不会跟着?那家伙还欠小海几顿许好了的吃食呢……
  “看来,这个月的月钱你是一文也不想要了。”
  怎么可能?我打个激灵,眼观鼻口观心,驯服乖从的丫头来也。

  第二十三章

  豪门家宴,不过如此。
  只不过,所上的佳肴数量多了点,气味香了点,花样新了点;参宴人的衣服穿得考究了点,笑得虚假了点,说得啰嗦了点。还有还有,那些跳舞女子身上的布料少了点。
  在巫山上时,曾有人告诉小海中原汉民现为大陇皇朝,民风开化,纵然是大家闺秀,也不必似前朝那般足不出户,着装亦可大胆直露,尽现女子窈窕身段。这府里的女眷,秋长风不老的老娘穿得既没有包裹得一丝不露,亦不失优雅得体。楚家姐妹着衣风格亦作如是。而秋长风老爹的几位妾室与那六位美婢便对布料节省多了,脖颈以上有一大块明晃晃在人眼底招摇,春色撩人呐。说起来,不管民风如何,男人们私心不变,属于自家的东西还不是严严防着?
  “傻笑什么?那只红烧乳鸽不错,搛来给我。”
  当然不错,单是看,就是能让人口水在舌间暴动,嗅来更是食指蠢蠢欲动,夹着……看着滑嫩香郁的鸽肉没进公子口内,我为这只已经往生的乳鸽大抱不平:此生投身为鸽子任人宰烹便也罢了,还落进秋长风的肚子里,可谓悲惨的极致。再说,满堂妙舞美人艳不胜收,这人的眼睛和心思就不能换个地方?
  “想吃?”秋长风挑了眉问。
  我摇头,“奴婢不想。”
  “是不想还是不敢?”
  “随公子高兴怎么认为都好。”
  “小海,我的傻丫头……”秋长风凑得更近,“你最想尝那道菜?”
  “茄……”我最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小海真是好眼光,因为我娘爱吃茄子,府里的大厨对烹制茄子便格外经心,那道九焖茄鲞是经过九道序伴着香菇、鲜笋烹出来的,滋味好得很,我娘百吃不厌。”
  我想抄起那盘五香豆腐堵上他的嘴!
  “说得高兴,我也想尝尝这道茄菜了,搛来给我。”
  看罢。小海要忍哦,百忍成钢,对着一只狐狸主子就当修炼了!我将茄鲞夹起,投进了那两片世上最可恶的薄唇。
  “果然好吃呢,再搛一箸。”
  我夹我夹我夹,撑死你!
  “不错,好吃。小海很馋么?”
  “禀公子,奴婢不馋。”
  “口是心非的丫头,看你可怜,公子我赏你。”
  “谢公子,奴婢不敢……”
  远在几千里的巫山之神呐,您可能告诉小海发生了何事?宫灯照如白昼,一堂华丽喧哗,他的父亲高踞正央,他的兄弟伴坐左右,他怎能怎能怎能……他当小海什么?
  “长风,收敛一些。”这是他的父亲淡然浅漠的叮咛。
  “长风,日头才落不多久,如此迫不及待了么?”这是他右边的那个堂兄的谑语。
  “长风,如此热情外露,与你平日作风不符呢。”这是他对面的那个全城相公的调侃。
  “长风,你一直与你的爱婢咬耳窃语不够,现下竟然……”
  “长风……”
  “长风……”
  小海好佩服自己,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分辨那些层层起起的调嘲讥谑来自何人何方。
  “好吃么?”秋长风放开了我,湿泽的薄唇勾笑,“要不要本公子再来喂你?”
  “不要了。”小海没有想错,他的确不会把我当物件转手他人,但他羞辱折损的手段依然不会逊于其他公子王孙。满堂宾客,高谈阔笑者有之,视若无睹者有之,想来如斯景象在这豪门家宴上已是寻常,看那厢不就有人抓过斟酒的小婢上下其手么?秋长风他只不过是以口哺食而已。但小海仍是生气了,自从下了巫山,我从来没有如此生气,一团火焰成燃在胸,几乎要由小海嘴里喷出摧毁眼前一切……
  “怎么了?”秋长风的左手探来,目标是小海的下巴。我甩开了它。
  “小海?”
  当我胸中有火时,便不怕冷。“你把小海的银箧还来。”
  “什么?”秋长风眸倏一眯。
  我虽然不能无所顾忌,高声大嗓,但我的话仍然能让他听得清楚:“把银箧还我。”
  “然后呢?”
  “我要走。”
  秋长风唇边笑意霎那无存,墨眸意流清冷:“不准。”
  “我没有卖身给你……”
  “小海。”秋长风左掌强硬地揽了我过去,在我耳边逐字逐句,“你以为对大苑府来说,制造一份卖身契很难么?或者,根本不需卖身契呢?”
  “你造十份也没用。”小海想走,你留不住。
  我肩上的掌蓦地收紧,那力度足以让小海痛呼出声,但小海忍得住。
  “就因为我亲了你?”
  亲?“你只是在玩弄你的玩具。”
  “你……”没有人喜欢被人点破用心,秋长风望我的眸里,厉意抹过,但出语却轻柔无比,“小海,乖乖的,本公子不喜欢不听话的丫头。”
  “我……”痛!……这只卑鄙狐狸竟然点了我穴道?!
  秋长风在我的怒视里怡然浅笑,放目四周,扬声道:“诸位,我这个没用的丫头被我灌了一口酒,就不胜酒力了。恕长风失礼带她回房,诸位在此慢慢享用醇酒美人罢。”
  “哈哈哈,听长风这话意,是去了便不再回来招呼咱们了是不是?”
  “这话怎么说的?酒酣耳热,软玉温香,长风这血气方刚的当口,去了哪有轻易回来的?”
  “人同此心,可以理解。不过,长风你的口味很怪呶,难怪我送你的那几个艳婢不要,敢情是喜欢这一型的?早说嘛……”
  在满堂哄笑里,秋长风向他的父亲揖首微礼,一只胳臂轻易将我带起,离开酒香肉气将牡丹香气薰得不复存在的牡丹厅。
  “公子。”他才出厅门,适才不知隐身何处的费得多、费得满兄妹便迎了上来。
  秋长风一字未语,直把不能言不能动的我掷进费得满怀里,撇步便走。
  “公子?”费得多不及多问,只得快步跟上。费得满目光投了我,“你又惹公子生气了?”
  错,这回是小海生气,很生气!
  “你怎不说话?……嗯?”察觉我的乖巧是穴道被制,她叹一声,“看来,你当真是把公子惹毛了。”
  错,是他惹毛小海了!
  “不用那样看我,公子点中的穴道,我不会给你解开的。”
  唉,得满姐姐您太客气,小海也从来没有指望您为小海叛主啊是不是?
  费得满把我向肩上一甩,如扛一只麻袋般将小海带回了疏柳斋,而且直奔的是灯火通亮的书房,秋长风正负手而立。
  “把她扔到上面,你们出去。”
  那“上面”是那张碧色石榻,费得满难得地没有全依主子话行事,还算轻手轻脚放下我后,让我坐靠上榻壁,与费得多便齐刷刷退出了门,在门阖上前,我接到了四道劝戒意味十足的目光。这两个人,自己忠贞到骨子里去还不够,非要拉上小海做伴不成?

  第二十四章

  “告诉我,你生气仅是因为我在众人面前亲了你?”
  我不说话。
  “你是本公子的丫头!”
  我不说话,
  “你以为你不说话就能让本公子免了你不敬的罪过?”
  我不说话。
  “你一声不响是怎样?还在生气?你是不是想让本公子把你的银箧彻底赏了街头乞丐?”
  ……这人当真有病哦,你封了人家的穴道,人家怎么能说话?还拿银箧威胁我,卑鄙!
  我的眼神一定传递出了我要表达的,狐狸主子耸耸肩,抬指解了我的穴道。
  “……咳……咳!”能够重新拥有声音的感觉真好。但这人怎不一并将“麻穴”给人解了?
  “银箧我可以给你,但你不能走。”
  “银箧我不要了,我要走!”
  “你在逼我发火?”
  “……你发火会如何?杀了我么?”
  秋长风稍怔,似乎这个问题并不能使他很快给出答案。而问出这个问题的小海并不想听到任何答案。“小海可以发誓,那些事我不会讲出去任何一个字,不管对谁……”
  “每月十两月钱。”
  “我不……”十、十两?真的假的?
  “你只管侍候本公子的近身琐事,这个院子里的其它活计会有人做。”
  ……钱多事少?这不是小海一直盼望的“恶奴”生活境界么?
  “还有,不要再动辄提‘走’这个字,本公子每听一次,便扣月钱二两。”
  十两哦,一个丫头拿这样的月钱,恐怕在整个兆邑城也不找不出第二家,小海到底应不应呢?
  “笨丫头,本公子的话你听到没有?还不乖乖应着……”狐狸主子话说间,轻车熟路地抬指要敲小海的额,却忘了那手有伤在手,牵扯起它时,眉间皱了皱,脸色变了变,牙关一咬。
  “很痛喔?”小海此问纯属废话,如果不痛,他也不会有这样的脸色不是?但问问高兴也好,痛死他更好!
  “废话!”
  看罢。我撇撇唇,忍下很是欣悦的笑意:“受了伤还要喝酒陪客,公子好辛苦。”和花街的姑娘们也没什么两样嘛。
  “要你管!”
  “可是,以公子猪狗不如的武功……”
  “你说什么?”秋长风冷乜来的眼神里,绝对有杀气,骇得我识相改口,“奴婢失言,奴婢是说,以公子神鬼不及的武功,什么人能伤得了公子呢?这个人……”让小海好崇拜哦。
  “这人的武功与我伯仲之间,他伤了我,我也伤了他。”
  “喔。”呿,爱面子的虚荣狐狸。
  “我和你一个笨丫头多说什么?”秋长风眉间浮了不耐,“得海,把她带下去!”
  还没有结果哩?糊里糊涂怎成?“公子,我要……”
  “每个月十二两银子,想要便留下!”
  卑鄙,引诱人家,小海才不要为孔方兄折腰!但是,十二两银子喔……
  “小海,你别打什么怪主意了,安生在府里干活领钱罢。”费家兄妹进来,费得海扶我下来,拍开了我的麻穴。气血一通,我便伸腿展脚,这工夫,已听费得多开行教诲,“现下世道不想你想得那般好走,你攒的那些银子顶多能花个三四月,你想再像上一回那样差点饿死自个不成?况且着,京城最近来了许多不法之徒,你近几天连独个上街也要免了。你没看公子也受伤了么?那些个巫族邪徒可不是好相与的……”
  “得多!”秋长风叱止声并不算严厉,但目间的不悦之色已现,费得多掩着大嘴退到边角,犹冲着我瞪眼又摇头。
  巫族?在京城?秋长风的伤……是巫族人伤的?我对费得多无辜眨眼,心内的一根弦却骤然抽紧。
  “还不快把这丫头拉出去,别碍本公子的眼!”
  “公子,小海可以留下。”情形有变,小海要收回脾气了。“而且,不会再动不动提个‘走’字。”
  “因为每月十二两的月钱?”
  秋长风嘴边那一抹讥讽笑弧真是碍眼,我忍不住忿然呛声:“公子又在嘲笑奴婢贪财?您知足罢,如果奴婢不贪,您又有什么东西能引诱奴婢留下?”
  “引诱?”秋长风剑眉皱起,唇角微抽,“看来,本公子是该加强你的学问了。”
  随便啦。“不过,奴婢留下可以,有一个条件。”
  秋长风眉间被褶皱加深,恶狠狠狐狸模样现身,看情形,那两排白牙恨不能将这两个字咬碎嚼烂:“你还敢有‘条件’?”
  当然。我壮着胆子,昂着脖子,虚着声势道:“以后,你不得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随便吃小海的嘴!你如果再吃,我就咒您一辈子讨不到老婆!”
  卟……。
  我还未找出这疑似笑的声响来自何处,秋长风已以一记厉睨扫向得满姐姐。后者以手捂口,仅是须臾,再撤下,面容端正平板,不见任何异色。
  “好。”秋长风道。
  好?这么好说话?那要不要小海再提两个条件来……
  “别太贪心,本公子耐心有限。”
  “喔。那公子请歇息,奴婢告退了。”
  “站住。”
  “为什么?”这人想反悔?
  “主子要你站住还有为什么?本公子的伤需换药了,手脚利落些!”
  “是。”五两银子这人给得都不情愿,遑说十二两,他指不定要如何使小海呢……呜呜呜,小海的苦日子要开始了,但有十二两哦,再苦也忍了。
  费得满转身出去,不多时手里多了一个药箱复返,道:“大夫开的药散和白布都在里面,还有药酒,上药之前拿酒将伤口冲洗一下。上完了药,让公子服下那白玉瓶里的一粒药丸。”
  “哦。”明明得满姐姐比我熟练,不良主子偏要使唤人家,真是道地的不良。但该记住的事小海可不会忘:“公子,奴婢的银……”
  秋长风坐上圈椅,双目闭上,厌厌道:“得满,将银箧还给这个小财奴。”
  “是。”费得满应得好不轻巧。
  什么?敢情这银箧一直在得满姐姐手里?我和她一路到此近身相随,她也经常外出办事不在疏柳斋,而我,却浑然不知最爱的银子兄近在咫尺?
  “轻着!”
  “是,奴婢遵命。”小海心里懊恼,手底自然不够精到,解伤布的手重了一丝而已,不良主子就受不住了?真是娇……这、这个伤口?
  秋长风掌心的伤口极轻,但那伤口形状怕是少见。细如柳叶,弯如兰草,我曾经在潜上巫山抢夺我的那些人身上见过无数次,他们都是伤在苍家的无影剑下。而苍家能伤秋长风者,有几人?如今这人来了京城了?是……
  “包扎一个伤口需要这么困难么?”小海尽可以思事做事两不误,但有人却对速度起了质疑。
  “禀公子,谁叫您的丫头笨呢,请您多担待。”
  “算你有自知之明。”
  “那就请您免开尊口。”呿,花十二两银子请一个笨丫头的阁下,不该反省?
  “笨丫头,得多有一句话说对了,你此时如果随意外出,极可能成了他人的目标。如果不想死,就安生地呆在府里别动。”
  “呆在府里就安全了么?”

  第二十五章

  呆在府里就安全了么?
  因这句话,秋长风盯着我看了半晌,最后,当然没有任何话出来。这并不出乎小海预料。秋长风不是君子,但也不是小人罢。他当然不会告诉我,因他若无意实有心地利用,我在他的家里已成众矢之的,随时都会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明枪暗箭要了小命。既然实话不能说,他也不屑拿假话搪塞,只挥了挥手让我下去歇着,便阖眼倚上椅背养神去了。
  那一夜不算纷争的纷争过去,我在府里又平安无事地呆过七八日,想着月底的十二两银子,还可在月黑风高的时候偷会冯婆婆,让婆婆储存的好吃食来填饱小海肚子,总会觉着生活好不……
  当然,见冯婆婆时,小海没因吃忘本,关于苍家人可能来了兆邑城的事,我一字不落的说了。婆婆稳笃多智,自然该知道如何防范自个和那块小臭冰。至于小海……
  总之,生活还是好不美丽。
  这一天,周嬷嬷领了琴棋书画四美婢到正擦抹书橱的小海面前,说是奉公子之命为小海做个帮手。迎着四位美婢蕴意复杂的眼神,我谢了恩收下。但看美婢们那八只纤纤细手,叹一声:这哪是能干粗活的呢?不过,有人放着不用是浪费,小海讨厌浪费。
  “噫,小海,你翻这些土做什么?”
  “放心,阿德哥哥,小海不会抢你的饭碗。小海想种得是菜,不是花。”
  “种菜?”阿德黑憨的脸爬满茫然,“你要在公子的院子里种菜?”
  “嗯。”我一迳拿着小锄闷头翻弄。“我已经向公子报备过了。”
  “公子准了?”
  “准了……”罢?昨夜我端茶给他时,顺口说了这事,他只是睇我一眼,眼睛便回到书册上,小海自发将其归结为准允。
  “小海,我搞不懂你。”阿德蹲下身,“难道你就没感出公子待你和旁人是不同的么?”
  “有什么不同?”
  “因着你先前打扫整个院子的事,费大哥将那两个偷懒的仆妇好一通骂。不必说,肯定是公子的授意。现下又怕你累着,调了人给你帮忙,但那四个人也只是普通的丫鬟,在这边忙完了,晚晌还是要回到仆婢们的大通铺落榻。公子对你的好咱们都看得明明白白,你为啥硬要操累自个?”
  连阿德都看得明明白白了?也就是说,秋长风目的已经达成,接下来,端看小海这枚棋子能不能引蛇出洞了?
  “小海,你别被阿德哥先前说的话给吓住,如果公子当真喜欢你,肯定不会做那样事的。听我一句话,这妾室纵然算不上整个主子,但至少要比丫头来得尊贵,你何苦硬往低贱人群里钻?你没看侍琴她们瞧着你的眼光,都是嫉妒得要冒火星子?”
  “阿德哥哥,您当真以为公子喜欢小海?”
  “那还有假了?我侍候了那么多大户人家,见识过主子如何轻贱奴才。如果不是喜欢,谁会对一个丫头有那样的眼神?”
  真是哦,秋长风好本事,连眼神都可以拿来欺骗众生,了得呐。
  “小海!”脚步声沓沓近来,粗嗓高喊,“你怎么窝在这块地方?公子回来了,快去伺候!”
  小海笑咪咪喜孜孜注视来人:“大哥,从今儿个起,伺候公子的活交给侍琴、侍棋姐姐了。”
  “什么时候的事?”费得多粗黑的眉毛立了起来,“公子允了?”
  “公子既然说四位姐姐是来给小海做帮手的,那小海分配一下职责也是应该的。侍候公子有两位姐姐,打扫院子有几位大婶,小海为了不当个闲人,就负责种菜好了。”
  “你——”费得多脸气得窒了又窒,“你……你以为公子能让你自作主张?侍候公子这事先不说,公子的书房是谁都能进的么?方才公子已经看见你在这里了才要我过来叫你,等一下你挨骂了,大哥我可不会心疼,这回是你自找的!”
  ……
  自找的哦?我净了手换了外衫沏了茶,赶到公子书房门前,先受到琴、棋美婢四道冷嗖嗖刮利利的眼箭袭击,待进了房,坐在书案后的公子送来的那两道目芒立时把外面的眼箭比成了昨夜冷风刮下的枯枝。哦唷唷,杀人于无形,公子好厉害。
  “本公子的茶呢?”
  喔。我将手里沏好的雪叶毛尖恭敬奉上,“公子,您请用。”
  “本公子费力动用了嘴皮让人来帮你的忙,可不是为了让你偷懒的。”
  听听,嘴里喝着人家沏的茶,还一迳数落人家的不是,主子面目当如是啊。
  “研墨。”
  “是。”我才挽了衣袖,取了端砚,又听他道:“旁人家的手都是细白纤巧,你瞧瞧自己的,不为本公子感到羞愧么?”
  “是,奴婢汗颜。”哼,小海的手粗还不都是你压榨欺迫的结果?外面有两双要细白有细白要纤巧有纤巧的手,你放着不用是怎样?
  “从今儿个,你这双手要给我好好养着,如果十天以后还是眼下如此的不能见人,本公子要考虑那十二两月例的兑现事宜了。”
  “是,公子。”要小海一双手恢复细白纤巧,不用十天,当下便能做到,那十二两月例小海是拿定了,哼哼哼……
  “笨丫头,你溅了本公子一脸的墨汁!”
  “是,公子……啊?”我撇头,瞅见秋长风怒目灼灼的俊脸上,鼻尖、额头、颊上都落了墨滴,那情景,竟然有些……滑稽,将一向面目可憎的主子竟衬得有几分……可爱起来,嘿嘿……
  “你敢笑?”秋长风墨眸浅眯。
  我咽回了痒到喉咙的骚动,断然摇首:“奴婢不敢。”
  “还不替本公子擦掉!”
  “是!”我掀了他袖,取出了他惯放于袖袋内的青色帕子,快手快脚地为主子拭面。
  “你如果敢笑出来,本公子会让打烂你的屁股!”
  这……我愕然:这是什么威胁?不良主子改弦易辙了,不动辄拿月钱处罚小海了?
  “轻着点擦!你想擦掉本公子的脸皮么?”
  “奴婢不敢。”如果能擦掉,多好。这张脸啊,留着也是欺骗世人,祸豁无辜芳心,小海擦得掉,算得是造福人间了罢?可是,想不通哦,不是说相由心生,明明这人不良不善,怎么会养了这么细致的面皮出来?如果不是他鼻子太挺,目光太深,眉间太傲,还有身形太高,穿上女装肯定是……
  “你和阿德很谈得来?”
  “是啊。”不知他穿上女装,与水若尘恢复本来面貌,谁更美一些?
  “你们都谈什么?”
  “什么都谈。”水若尘虽然五官要相对来得精致,但气度要弱了许多,两人应该是不相伯仲……
  “这么好?无话不说?”
  “是啊。”实话说,他穿女装未必好看罢?他算不上男生女相,只是比一般的英俊男人还要俊一些……
  “小海!”
  啊,变天了?打雷了?下雨了?
  “小海,敷衍本公子让你很愉快么?”

  第二十六章

  冷颤啊冷颤,我紧着摇头:“公子,小海不敢,不海不敢。”绝对是真话,在如此寒潭冰湖般的眼神淹没下,谁敢有假话?如果有,那是人家英雄盖世,小海反正是没胆!
  许是小海诚恳的态度取悦了主子,秋长风的怒意没有继续积累,只道:“从今天开始,本公子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公子您……”
  “如何?”
  “当真是您到哪里,奴婢便到哪里?”
  “你敢怀疑?”
  “那您到茅厕,奴婢也要跟着?”
  秋长风墨眸怒焰遽闪,但也只是一瞬,很快,他薄唇扯起要有没有的狐狸笑,“如果你坚持,本公子不会反对。”
  “……奴婢明白了。”
  ……
  别的狐狸是不是说到做到小海不晓得,但这只狐狸主子绝对是言出必行。他的伤才见好转,但凡出门,小海便会被抓差。人家费得多、费得满好歹还是暗卫,有需要时才会身手了得的露个面,小海则成了个不用支话不必出声的影儿,就如适前所问下的,除了他出恭的时辰,寸步不离。没十几天下去,冯婆婆告诉我,兆邑城的达官显贵群中,人人皆知大苑公公子秋长风有一爱婢姓小名海了。
  这日,他到魏公楼赴宴高饮,似乎是因为叫了几位花楼的美娇娘进去,不欲让他的丫头见着什么需要长针眼的景况,将我吩咐在了门外候着。
  候着就候着,不过,小海没准备跟另外些公子爷儿的随从一般如根木桩般的立候,我向楼下伙计要了一张有靠背的方椅,又什么仗人势的要了两个软垫一盘软糕,在同业者或羡慕或惊诧的眼光中,舒舒服服地享用完,又闭目养起神来。
  厅堂内的弦歌声隐约进耳,时不时还有声声调笑高侃……唉,这就是所谓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嘿嘿,小海也会悲天悯人喽。
  里面喝酒的人,我只认得两位,大文公府的秋皓然,哦,就是全城相公又被封个阮阳侯的。还有大武文府的秋远鹤,便是大苑公府家宴那天坐于右侧被秋长风唤“堂兄”的仁兄,听费得多大哥讲,也是位侯爷,好像是……襄阳侯?因年龄较秋皓然稍长,在京都人称“大侯爷”。反正,里面的诸位,非王公,便是贵族,哪位身上随便解下一样零碎佩饰都够街上的贩夫走卒吃喝一年半载不愁,可惜个个都没有这个意愿……
  我正在胡思乱想的当口,感觉有人迈步过来。“小海,当丫头当成你这样,是不是也太嚣张了?”
  我没好气地拍掉他敲上我额头的手:“言而无信的人,不要理我!”
  “言而无信,这话怎么说的?”他双手抄起我,自己坐上椅子,没等小海骂声出口,又把小海安置到了他膝上。我挣了一挣,细细一想,并没什么大不了,罢了。
  “小海还没有告诉我,为何给山哥哥冠一个言而无信的名声?”
  “你说要请小海到万荣街吃蟹黄小包子、奶皮炸饺来着,怎这久不见信讯?”
  “笨小海。” 纪山拿指尖捏我鼻子扭来扭去,直到我再次打掉,并张牙要咬,他才将禄山神爪藏进袖里。“你既然想吃,也知道我在哪里,为何不来找我?”
  “我不能随便出府。”
  “哦?敢情是山哥哥错怪小海了么?还以为你忘了山哥哥。”纪山笑得如一朵开得最烂的大桃花,直把对楼唱曲的姑娘小嘴里的调拐跑了三道弯弯。“现在还想不想吃?”
  “想!”想赖掉,做梦!
  “那,走罢。”
  “现在?”
  “怎么?”他脸上的笑怎么看怎么欠扁,“不敢去?”
  “你用激将法也没有用,小海胆子小……”
  纪山叹气……
  “但小海为了口福,神鬼不惧,走!”
  纪山被未叹完的半口气噎得猛咳,抚胸道:“臭丫头,还不快走!”
  “走就走!”美食诱惑无边,我省了楼梯,直接翻跃到街面。
  随后赶来的纪山面悬讶异:“你会武功?”
  我得意点头:“当然。”
  “秋长风教你的?”
  “对啊。”秋长风教了我一些轻功,还有几招可以欺软怕硬的三脚猫功夫。倒非他藏私,实在是小海的习武资质可以令日月无光,他在最后一次说过一句“朽木不可雕”后便彻底放弃对小海这块朽木的雕琢。
  纪山桃花眼疑芒乍现:“他教你?他到底……要做什么?”
  这只有问秋长风了,或者,问天。
  ……
  万荣街是宝地,是贝地,各地名吃云集美食开会的地方,更是小海的贵地!
  蟹黄小包子、奶皮炸饺算什么?最让我差点将舌头吞掉的是五鲜丸子,咬一口,鲜美肉汁当即蹿到唇内每处,鲜菌、虾仁、香干、鸡丁还有不知名果子的味道绕齿生香,好吃,实在是好吃。
  “小海,其实想要疼你很容易。”因我一手握着肉串,一手提着以油纸包裹的鸡爪,腾不出清闲,在一家茶肆的雅间内,纪山喂我喝茶。“因你要的,从来就不多。”
  “你是在提醒小海拿的太少?还是,你打算再买一屉小笼包子给小海带回去?”
  纪山失笑,拿他光堂堂的脑门撞了小海额头一下,道:“你这个小东西,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么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儿?”
  “什么意思?难道你先前认为小海很讨人厌烦?”我狠狠咬下一口烤得香辣的肉串,利利嚼着:敢说一个“是”字试试!
  “当然不是。”
  算你懂事。
  “从前那样的你,有什么人能舍得厌烦呢?”
  呃?我齿下的咀嚼一僵。
  “让人心疼的你,讨人喜欢的你,小海,也许秋长风……”纪山流光溢彩的眸子闪了闪,勾唇再笑。不同于秋长风曲线柔润的薄唇,他唇上的线条透着凌厉,听人说,有此唇者,生来无情。“我不是君子,不会帮着对手说话。”
  “谁是你的对手?秋长风?他欠你钱不还了?”很有可能哦,以那人的狭隘小气。
  纪山摇头,轻哂,“难道在你眼里,最大的罪过就是欠钱不还么?”
  “当然,有钱可以买包子买馒头买肉干,可以不用饿死。欠钱不还,就是欠命不给,罪过大极了。”
  纪山刮我的脸嗤一声道:“听你这样说,好似你曾经差点饿死似的。”
  “对啊,五天没吃上饭,可不就要饿死了么?”
  纪山面色稍变:“什么时候的事?”
  “秋长风收留我之前。”如果不是不想饿死,当初又怎么会成了秋长风的丫头?
  “那又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发生的事?”

  第二十七章

  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发生的事呢?
  如果过去这个月,到了冬天,就是三年前了罢?那地方,不像兆邑这般冷,应该是大陇皇朝的南疆。
  那时,冯婆婆、小海还有小臭冰,经过一个月的逃亡,身后的追兵从来不曾断绝。追兵里,有需用小海的血养愈天女的巫族人,也有追索巫族云家次女之血治愈百病的异族人,这些人的顽缠不弃超出了我和冯婆婆事先的预料,为形成迷惑,冯婆婆带着小臭冰,我一人,一东一北兵分两路而行。
  那段行程,是小海这辈子第一次真正一个人的路。一个人行路,怕的不是无人共语的孤独,而是吞心噬腹的寂寞。白天,在丛林间匿影而行,耳聆是树涛,满目是林海。夜晚,宿在空敞旷野,听着狼嚎兽狺,望着磷火幽现。那样,并不算什么。
  小海首次知道“怕”字的涵义,是在……
  追兵到了。巫族人、异族人皆有。巫族人骂的是背族叛祖,意欲使我乖乖回去领罪。异族人则诱劝负手就擒,会好食好待养我……这个药人。离开巫山,是想过正常的人生,更想要——自由,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自由竟来的这样艰难。
  催睡了追兵,再逃,几日后他们又赶到,较前一回,多了数人;我故伎重施,未过几日,围来的人更众,我仍重施故伎……如此往复,同样的情形反复上演,不同的是,每次他们因会合了后面赶来的同伴增扩了队伍,而小海一个人却越逃越疲,终于……
  深夜,我如每一夜在四眼空旷的旷野休憩。
  选择旷野,是因为冯婆婆告诉我夜间一定要选择没有障碍的空地落脚,易防伏袭。我一向听冯婆婆的话,听话的孩子有糖吃,而听话的小海,避过了险难。只是,半梦中听见跫音围来,绝不想再回到阴暗潮冷的巫山的小海,只凭着那剩余的半份意志做了主……我杀人了。等我真正醒来,不管是巫族人还是异族人,皆已躺在了我的脚下。没有一滴血,他们皆以最干净的方式死在了巫族的巫术之下。
  小海的巫术,只有冯婆婆最清楚,她曾说甚至连大巫师也未必有我的力量,但她也死死盯着小海告诫,小海的力量不可能让任何人晓得,任何人!婆婆抱住我,泪涟涟道:沧海,一旦这个秘密公开出去,恐怕天女药人的身份也保不住你,我的沧海,你一定要守住啊。
  我守住了,我很庆幸我守住了。尽管在某一个时刻,对某一个人,我险些无话不谈,但话绕着舌尖打了转,想起婆婆大力的拥抱,想起她害怕失去的恐惧,我终是守住了。
  ……但是,不管怎样的情形,我从来没有想过——用它杀人。不,是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人!那些被我取走了呼吸的生命,临死前的惊恐挣扎,沿着我脉络传递,使小海颤栗难已。我对着满地的尸体,四顾着旷野,嘶喊着冯婆婆,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那巨大的恐惧和惊惶,我甚至连哭都忘了……
  我和冯婆婆联上了心语。婆婆告诉我,那些死去的人,属于巫族的,有巫山之神为他们收魂;异族的,也会有他们的神祗渡化亡灵。他们死于自身的无知和贪滥,与小海无关,小海只要把脚步从尸体上跨过去,向着东边的自由继续前行,不要回头。
  小海还是听话的小海,跨过了尸体,奔着正升起了一轮红日的东方,拼命奔跑。
  因为那一拨追兵殁去,这一回,后续追兵到达间隔的时间拉长。但仍是追了上来。
  清醒时的小海,不可能再杀人,要一个生命消失的过程,太恐怖……
  如此,疲于奔命中,我跳亡的脚步迈出了巫界。
  ……
  巫界并不是如外界所传,属于巫族一族的界域。它由许多族群组成并共同拥有。外界的人除非误打误撞,否则很难找到进入巫界的路。而巫界的人想要离开,却并不难,所以,巫界人了解外界,而外界人并不真正了解巫界。我对外界的了解,来自曾在年轻时到过外界的冯婆婆,还有那个“怪客”。
  离开了巫界,逃亡并没有终止,流在小海周身的血,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巫界人与外界人一般,都有欲望,只不过他们汲汲追求的,非名非利非功非禄,而是长生不老。各族的大巫师藉用超乎寻常的巫术,多可年逾数百,算得上岁龄长生,却无法容颜不老。我的族人在以小海的血喂食天女之时,无意之下,一滴垂落到枯干花草,一夜之后花草枝叶重生,唯恐巧合,之后又有几番试验……于是,小海十四岁生日时,他们要抽四成鲜血……
  小臭冰躲在桌底,亲眼目睹了巫师带领下族人的试验,亲耳听到了族人的打算:每次多抽一成,分食诸人,年年如此,利飨全族。
  小臭冰爬上山来,捎来了这个消息。而此前,我已被另一个真相敲击得七零八落。
  所以,小海才会逃。尽管被自由召唤诱惑多年,但如果不是到了不得不走,小海不会有真正逃离的勇气,毕竟,离开族人,即意味着永远的流浪。
  计划了半年之后,我们带着与小海同一个目的出生却因血无用处被当成抹布一般甩来甩去的小臭冰,在为天女献血的前夕,逃了。流浪既然开始,便意味着永不回头。
  我在不属于巫界的地方奔走,日升日落了五六回,密集的村镇和太多的人出现时,小海再度失措。不管是巫山,还是巫山之下,都没有恁多的人啊。
  婆婆,我该怎么办?好多人好多人,沧海从来没有见着那么多人……
  不怕,沧海,我的孩子,这个地方不是巫界,越往前走,人口会越来越密集,你要学着习惯。
  可是,他们每个人都盯着我看,难道他们也是要沧海的血?
  那是因为我的沧海长得太美,你在找个无人的地方,动用你的能力让自己变得寻常,再去感受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向他买一套当地人的衣服,不要再用巫语说话,要学习他们的语言,这对你并不难。
  可是,婆婆……
  不要怕,勇敢走出去,我的沧海是最坚强的孩子。
  ……
  沧海是最坚强的孩子,冰样易碎的沧海变成了杂草般的小海,在别人陌生的眼光里,学会了自若面对,从容生活。
  纵算如此,追兵仍然未绝。我混迹在人海中赶路,料得以他们的修为,无法窥测小海的气息。预料的确未错,却也因此惹来追赶者的杀意。他们拿着沧海的画像在人群聚集处询问,次次的劳而无功,徒力往返,激怒了为首者,一声令下,有人举刀在无辜人群中展开杀戮。
  我未能在他们举刀之前救下人命,只能在血未冷前为因我枉死的人恢复生迹。不肖多说,小海的行迹亦随之暴露,弱点更示之于人。追赶者又哪是会放过的呢?对无辜人群的杀戮更形疯狂,而沧海为救愈死者耗尽泰半力量时,便无法再维持小海的形容。就这般追追赶赶,逃亡似乎没有尽头,疲弱的心灵一度想要放弃追求自由的渴盼,回到巫山那个牢笼。但,终究是没有放弃。
  既不放弃,就不能继续受制于人,我暂停了脚步,做下打算:收去所有追赶者的智慧,以此为代价惩罚这些嗜血的巫界人。而恰在这时,另一个逃亡者,阴错阳差地闯进了小海的行程……

  第二十八章

  我穿着那身从一位憨实樵夫手里买来的男装,走进一个路边的小饭铺,以两个铜板要了一个馒头一碗茶,想着是吞咽后便布下行迹,在镇子前方的树林等追兵来临。他,秋长风便从外面走了进来。
  逃亡中的人,对外部的异常自是格外敏察,秋长风就坐在我的隔座,虽是一袭普通长衫,仍颀傲而高贵,在庸碌平俗的人群中,如一只云中鹤般招惹眼目。但我会看他,只是因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血肉腐锈的腥气。瞥过之后,忍不住又多望去一眼,却正撞上他冷如寒潭的墨绿色瞳眸。许久之后我才晓得,他的瞳愈绿,心愈怒。没有人在逃亡中会有好心情,是以,他整对眸子俱成了墨绿之色。
  秋长风的视线在我脸上定定冷凝了近一刻钟之久,许是确定了我对他无害,向店家要来了外带的馒头和牛肉便上路去了。我下意识向他修长背影投去一睐,心思便全副回到了可能将至的耗斗上。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纵是再奇特,也不必花费太多注意。
  但当我按设定好的计划,赶至镇前密林并转步其内选择最佳场地时,与闭目调息的他正打个照面。我眼尚未及眨,一把剑便抵上了我的颈喉:“你跟踪我?”
  “不是。”
  “那你为何随我而来。”
  “巧合。”
  “你到此何事?”
  “约人见面。”
  “这地处如此偏僻,你约人在此见面?”
  “对。”
  “离开这里。”
  “好。”
  既然此处有人,我便无法施展,也只有离开。我一迳掉步向外,他再度矮身盘膝,原本,又是一场陌路人的擦肩而过——
  “沧海在这里,拿下她!”
  “秋长风在里边,杀!”
  两拨人马,两种语言,几乎同一时刻如浪般卷入林子。我才举了一指,一汩热漆漆的液体已甩上脸来,一股呛锈的腥臭登时灌入鼻腔,这是……血!而且,只是开始的血……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这样的杀人。近一年内,我亲眼见过苍天屡屡击退潜上巫山来抢天女药人的异族人,他武功深不可测,所来人中,没有一个会敌得过他无处不在的无影剑。但他只伤人不亡命,纵算因此使人有恃无恐,来者愈众,他仍率族人次次将犯山者击溃。
  可是,看过那么多次的厮杀,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对垒。我无法评断出眼前这人与苍天的武功孰高孰低,但可以断定,他比苍天会杀人。没有任何多余的回旋,没有丝毫附加的花式,他出剑只为取命,一剑一腔血,一剑一颗头,他所行经之处,尸首如树桩般倒下,但他的剑,索人魂魄依旧……
  我在初时的震愕过后,蓦然想起这些追兵中,尚有为我而来的巫界人。“你……”我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人,依稀听得路人曾对身旁人——“大侠,这些人里……”
  “闭嘴!”他回头吼过一声,剑已将趁隙扑来的一人的腰腹刺穿。
  他回过头时,我着实吓住了。那双眼,泛着幽绿寒芒,竟如住在巫山西端的那只爱咆哮的恚兽!
  我掩住嘴,怔在原地,愣愣睹他玩着他的杀人游戏,他身上应该也有伤的,却全然不顾,每个向他举起刀剑的人,没有人能活着从他剑下脱出身去,不知过去多久,他所立之处,只剩他一个人了。
  “你还在这里,是想死么?”
  “不。”我摇头,望着他向我步步行来,“你为何杀人?”
  “因为不想被杀。”
  “杀人有趣么?”
  “比被杀有趣。”他到我近前并没有停顿,擦过我身旁径自前行,“你对我没有杀意,这一回我可不杀你。不想被杀,别让我再见到你。”
  ……
  如果有可能,我也不想再与他有重新遭逢的可能,但巫山之神离小海太远,听不见小海的祷告,这厢的神太忙,无暇顾及小海这个初来乍到者的诉求。在下一个小镇上,我又遇了他。
  我眺见了他,他并没有发现我,他立在路边一家茶摊前,大碗的茶已递到唇边,突然出手掐上茶贩脖子,将茶灌进对方嘴里。与此同时,袖内滑出长剑,两个看似路人的大汉被划喉而亡。那两个大汉尸身跌下时,摸进怀里的手甩出,手里各握着淬黑的匕首。
  我在周围人的尖叫蹿逃声中也准备走为上策,这个人,太可怕,避开最好。
  但这时,小海的追兵到了。我隐身一扇街畔民居的大门后,如果这拨人不杀无辜,我不会出面。
  巫界人找不到他们认识中的沧海,便扯拽路人来问,路人早已惊惶失措,再被凶神恶煞的揪扯,当然只有摇头不知。问来问去,显然耐心将失,此时其中的一人问到了已将剑擦净放好准备离开的秋长风头上。
  其实,我看得出,起初,他并未准备对拉住自己一臂的那只手如何,但他的冷然不语激怒了那只手的主人,骂了一声粗话后,掀手就劈了下去。只是,那只手未如愿落到他脸上。
  那手的主人显然愕住了,望了望滚在尘土里的手,再瞄了瞄正汩汩喷血的腕,突然间,喉咙里滚出一声凄厉尖吼,以完好的另手拔出背上牛角弯刀,如疯魔般扑了过去。其他巫界人也醒过神来,挥刀加入讨伐之战。
  这,又是一场杀戮而已。
  当最后一个人的身体被秋长风从自己的长剑上踢出,他却身势未停,势如流星般——停在了我隐身的门前,我大惊,念了几句口决,疾向后退,才不到五步,他手中剑已把木门一分为开。
  “又是你?”
  “巧合。”我能怎样说呢?千真万确的,只是巧合。
  “记得我说过什么么?”
  “忘了。”不愉快的事,不愉快的话,谁要记住?
  “忘了很好,最好连如何死的也一并忘了。”
  “我不死。”也不会死。
  他嘴角忽尔一挑。我不相信,这个人竟能在才杀了十数人剑上血滴未止的情况下,还能笑得出来,且笑得如此闲怡:“我也不想死,所以……”
  所以什么?所以我要死么?这是哪门子的强盗逻辑?大巫师第二不成?
  不管我如何腹诽,他的剑证实了我的猜测,杀气厉如霜,扫袭上面颊,我闭上了眼,心里默念……

  第二十九章

  嗵!他倒下了。
  我一怔:催睡决根本没有念,他便这样捧场的倒下,小海的力量会不会太强了点?但不管如何,离这个杀人如切菜的男人越远越好。我从他身体上跨过去,拔腿就……嗯?
  我的脚腕被他给捉住了。
  我垂首望着双目紧闭躺在下面,却一只手牢牢握剑,一手攥住小海脚腕的男人,仅由那一点的接触,我足以感觉到这个男人非比寻常的意志力与控制欲。抬了几次脚,脚仍然挣不出来,最快的方法是取下他的剑,断了他的腕,但……以他的能力,就算在这样的情形下,外界的暗算怕也不能轻易如愿罢?而且,我不想杀他,更不想让他杀我。
  我矮下了身,俯他耳边:“放开你手中的所有,关闭你对宇宙的警戒,容许你自己回……”
  “……救我,背上的伤……”他的话,打断了我的念决。
  我翻他身躯,被他背上的汩汩血流吓得差点跳起。他受伤了?是方才伤的?那形状,的确是牛角刀制造出来的,难道是最后五个人同时以舍命姿态扑上去时,虽然最后无一幸存,仍给了他重伤?不过,这伤看起极重没有错,但他这人既然意志无坚不摧,也不该在别人而且如此轻易倒下……
  “救我……救我……救我……”他话虽说得断断续续,却不似祈求,倒似命令。小海那时还不知道这是一个处在高位上的人耗时弥久养就的“恶习”。
  “好,我救你,但你要放手。”
  或许是因为深知被人忽略的不堪,我从无法忽略任何的生命,在巫山时,对那只被雪崩伤到的恚兽尚不能见死不救,眼下一个人躲在眼前更不可能视而不见。何况,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人也算屡次帮了我,他想杀我,也只是因为他不想死。
  我默念了止血决,又撕下他的一截袖子小事包扎。巫族人生来就会有一些疗愈轻伤的方法,他的伤太重,我需要到一个僻静地方再想法子。只是,要扶起一个身长体重的昏迷者对瘦弱的小海来讲,不是易事。好在方才那场骚乱过后,街面上全是破碎摊案,还有一些未及带走的货物,我从中捡了一根绳过来,将他放上被他亲手劈成两半的门板之一。颠簸碰撞中,拉他出镇,七拐八绕中,找到一处有林有石有溪流的地方方停下。
  向冯婆婆请教了一些疗法,并依照婆婆的意思只将他的伤医到六成好。“照沧海说的,这个人是个心机深沉的厉害人物,如果你将他医得完好无损,必然招他怀疑。”这是婆婆的叮咛。
  不过,为他号脉的时候,才晓得,导致他不支昏迷的,是他的内伤。但一个人能在经络受损如此严重的情形下仍将来犯之敌以最快的速度击毙……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
  “那些人是来杀你的罢?”
  我回首,没错,问我的,是确是他。
  他醒来已经三天了。这是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三天前,他睁开眼看见守候在旁的我,连一丝惊诧都没有表示,摸摸后背的伤处包扎,便五心向天双目阖拢调息起来。我坐在旁边石上,松下一口气。他昏睡之中,我一直担心他醒来脑子会不会变傻,须知以门板拉他到此的一路,他的脑袋左右没少受了磕碰。
  他醒了,我仍然没有走。如他后来所说,我的留下,绝非因为救人救到底的善良心肠。
  但我正在火上烤着从镇上买来的馒头时,忽然听到了他的问话。
  “那些人是来追杀你的。”他再道,这一次是肯定句式。
  我没有摇头亦不点头,他的嗓音虽然还算好听,但语气我不喜欢。不喜欢的东西沧海少有热情,记住,我说的是沧海。
  他眼睛定定落在我脸上:“你会疗伤?”
  “不会。”
  “那我的伤是谁医治的?”
  “大夫。”
  “你请的?”
  “是。”
  “那大夫呢?”
  “走了。”
  “你放他走了?”
  “是。”
  “你不怕他泄了密?”
  “不晓得。”
  “不晓得什么?”
  不晓得他会不会泄密。我是按照婆婆的叮嘱应付,当然没有这个大夫,但太长的应付话仍是说得不惯。
  “嗤……”他竟然是笑了出来,“你这张脸是小木片么?还是你的舌头是金雕银镶?”
  “不是。”
  他还是忍俊不禁:“我知道不是。如果你想摆脱追兵,过往的习惯可能要改改了。”
  “为何?”
  “追捕者追杀你时,只肖向路人打听有一张小木脸、说话以三个字为最高标准的小丫头,不就非你莫属了么?”
  有道理……嗯?“你怎知道我是……”小丫头?明明穿着男装的……
  “哈。”秋长风挑眉大乐,“总算不以三个字为限了是不是?”
  他接二连三的笑,我不得不皱了眉:这人有两张脸不成?
  “你最好也莫穿男装了,装男人又装不像,反而更引人注意。”
  是么?我摸摸头上小帽,难不成这样的形容反而暴露了自己?
  “如果我问你是什么人,为何有人追杀,你肯定不会告诉我的,是不是?”
  “是。”这人问废话呐。
  “很好,你不让人知道,便也说明你不会想知道别人。如此对你我都好。”
  ……何解?
  “你我结伴而行如何?”
  我拧眉不语。
  他一笑:“摆脱掉你我的追兵前,你我结伴而行……”他话到此处,面色陡然一换。我微怔后,随即感觉到了杀机浮动,张嘴才想告诉他来者怕又是两拨人马,他的剑已出,血光再现。
  望着他舒展在刀影剑锋中的人影,我终于可以准确描述,那就是——高贵。一个人在杀人之时,在血腥和尸臭中,还能如一只舞于鸡群的鹤般,除了“高贵”,我也想不出更妥贴的词了。只不过——
  “你为何还要杀我的……”族人?同界人?我不是同情。要知道,这些人抓我回去不是为了呵哄宝贝,用是药我身吸我血而已。我不杀他们是因我不喜欢杀人,但他们死了,我也没有利用自身能力救他们不是么?那种抽血时犹如生命被一丝丝抽光的无力、那种失血后连一根手指也操纵不了的空弱、那种以为下一刻便要死去的恐惧,我自离开那时起,便不想再尝。佛祖以肉饲鹰,所以成佛祖。小海不甘以血哺人,所以只能是小海。
  我奇怪的是,这男人既然知道来者不是冲他而来,为何还要一并解决了?
  “闭嘴!”他一声吼来,我再次看到了他幽绿如兽的眼,当即噤声。

  第三十章

  我想,明明看见我就在近处,巫界人也想趁乱掳我,但无奈这个人的身太快剑太利,处在这样巨大的漩涡里,每人都已无法自主,直到——生命消失。当所有来者无一例外俱作了地面尸体时,结束。
  “你……过来。”
  我知他是叫我,毕竟这地方除了他和我,便是死人。但我没有动。
  他眉心蹙起,显得不耐:“你快些!”
  “请用‘请’。”没人是你的奴才,有求于人先请搬个“请”字。
  “你……”他眼内绿意仍浓,我坦然迎视。杀人的功夫我永不及他,但不被他杀尚做得到。
  “没想到……”他弯了唇角,“还是个倔丫头。”
  杀人以后还能笑得如此愉快的人,心该是怎样的颜色?
  “倔丫头,‘请’你快点过来,再晚了,”他以剑支地,“难道你还想拿那面破木板拉我到大夫那里应诊么?”
  我挪了步过去,他左臂当即盘我肩上,我这才发现,他背后的伤口已然震裂,血渗出层层包扎,洇红一片。
  他自点穴道止血,“快扶我到先前那个大夫那里。”
  “不。”
  “什么?”
  “不。”
  “为何?”
  “我不想他医完你还要被你杀死。”他逃得也辛苦,不会容人泄露他的行踪及伤势,真若存在那个大夫,必死无疑。
  他身体一顿:“该夸你很聪明么?”
  “不必。”
  “那么,你想看着我伤裂而死?”
  “大夫走前留了伤药,我可以为你包扎。”
  他笑道:“看在从你嘴里听到了恁多字的份上,他的命留下了。”
  许是他也不愿在一片死人扬上多作停留,伤重的他任我搀着向前足足走了半个时辰的路,才在一小山坡下驻足,亦没有多吭一字。我为他处理伤口时,方听他开口:“倔丫头,我先前的提议如何?”
  “什么提议?”
  “结伴同行。”
  我抿了抿唇,考虑着其中利弊,没有即时应声。
  “显然你也考虑过的不是么?不然你纵是善良,一个逃命的人也不会花恁大工夫救护另一个人罢?你负责照顾我的伤势,我负责解决追兵,我的和你的。”
  他说得对,我考虑过。只是,被他这么快看穿意图,那感觉并不好。“如果一方的追乓断绝了呢?”
  “另一方亦不得舍弃,直到双方的追兵皆真正告止之时。”
  “……好。”到此时,我已身心皆疲。如果这个逃亡再不发生任何改变,我甚至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就倒在路边,静待天来收去。所以,我没有在他醒来之时便掉头离开,我需要他的剑。
  “此地虽然处于边疆,但追你那些人的衣服却非白非苗,他们是你的族人?”
  “我粗通此处方圆百里几个异族的语言,那些人所操的话,我并没有听过,你听得懂?”
  “白人女子多壮硕,苗人则高挑,你如此瘦弱,是哪一族人?”
  他并不是个多话的人,这些话也不是一气问出的。同行路中,他看似闲谈,不知何时就会冒出一句问询。
  我当然没有任何回答。
  我和他更多的相处情形是,他杀人,我上药。
  越往他定下的方向走,我的追兵愈少,而他的似乎有愈演愈烈之势。为了应付,他除了亲手杀人,也会布置其它法子,比如提前设置陷阱、布置伏击。几根简单的树干,几杆无辜的竹子,经他一番削弄,就可成杀人利器……
  和这样的人相处越久,越想早早与他脱离干系。
  在接连二十几日都没了巫界人追上来后,我可以确信,他们应该是失去我的踪迹了。因为他。突有一天,他在解决了所有人之后,让我将所有人都埋起来,任何痕迹都不要留下,不止血迹,包括身上佩饰、所用兵器。我不以为他是天良发现,在巫界的追兵渐稀之后,我方明白,他是在湮灭我走过的足迹。而不得不说,他的法子奏效了,他们消失了。
  “今晚找家客栈,找个大夫为我疗伤。”他说。
  我甩了甩马鞭,当作自己没有听到。
  此时,我们正在他以一枚金板指从一户农家换来的一辆简陋马车上。一身农夫打扮的我当然成了赶车人,而他,纵然是穿上农家衣裳,也没有半点农家人的味道,索性请那位农家妇人将他的长衫稍作缝补又换了回去,于是乎,成了坐车人。
  “不用装听不见,我知道你听到了。”他从车蓬里钻出,和我并肩坐着,“放心,我不会杀了大夫灭口,你也看见了,我饶了那户农家不是么?”
  我一震:敢情临行前他眼光闪了的那一下,是在打那样的主意?“你……”
  “如今我们是两个人,虽然你男装,外人一眼就能知道你是个女子,到前面客栈里,我们可以夫妻相称。而且我身上最重的伤也是来自于你的追兵,追赶我的人应该不好追查。”
  我皱眉:“远一点。”
  “什么?”他似未听清,倾身问我。
  “离我远一点。”
  他眸子抹过了什么,声音里加了寒意:“你很大胆。”
  “我不习惯。”我实话实说。除了苍天,我从来还没有和第二个男人如此接近……如果那个爱蒙着面潜上巫山的“面具怪客”也算进去的话,他是第三个。
  “你一定在一个很封闭的环境内长大,你身上,对人排斥的气息很浓。”他依在车蓬,双手抱胸。“如果不是确定我能帮助你摆脱困厄,你不会与我结伴。”
  ……是。但……
  他选择与我结伴,又是为了什么?仅仅是清理包扎伤口?混人视听避人耳目?冯婆婆说,这个人的心机如海,每个字每句话都是有的放矢,应对起来须步步小。而他,的确没有让婆婆失望,面对他,比面对那个多是带着惹蔼笑容却从来没释出慈蔼意念的大巫帅还要让小海辛苦。
  我少语,他也不再有话,向后一躺,不一时便气息稳沉,睡去。此后接下来的几日,他所有若有若无的刺探窥测全部不见,如无必要,不会与我交谈,我得到了想要的清静。
  直到,接应他的人来到。






  第三十一章

  费得多、费得满及一大众人出现时,他正与追杀他的人厮杀酣战。其中一人踢散本来就破落的马车,惊跑了那匹老马,将剑横上我的脖子,异想天开的要秋长风放剑就擒。而后者回给他的仅是一个讥意深深的冷睨,手中利剑寒芒落下处,又有两人头颈分离。
  拿剑逼我的人想来始料未及,只是才一个闪神的工夫,已被另一把剑收去了性命。我对上了费家兄妹。
  “你是什么人?”
  我考虑着要如何答这彪形大汉的话。
  身材高挑的劲装女子推了他一把:“先去助公子!”
  由此,不管是他的,还是我的,逃亡路终止。
  他的救兵到了,意味着后面不管有没有人追来,对本来已经够强大的他再也不具威胁,而他身上的伤自有医术精到的大夫精心治疗,我和他各怀心肠的结伴之行该落帷幕。于是,第二日在一家大客栈的高床软枕上醒来后,我向他辞行。
  正用早膳的他抬了脸,墨色眸子内况味不明地瞬了瞬,随即淡然点头。
  松下悬在心头的一口气:还以为,他会灭口。我出了客栈,依凭着双腿选择的方向快步前行:那样的人,越远越好哦。
  “你等一下。”
  我回头,是昨晚已向我介绍过姓名的费得满。“你准备去哪里?”
  “不知道。”总要先和冯婆婆商量过后,才知到底去哪里会合。婆婆告诉我,她一路以一个带着孙女的白须老者面貌前行,且不时卖艺为生,并未遇到任何追兵,想来他们皆被我引去了,因我不懂遮掩本性,太容易就暴露了行踪。
  婆婆的话和秋长风如出一辙,我晓得有理,只是,要改变哪是易事……
  “你不知道去哪里为何还走?”
  我想起了还有人在跟前立着,答道:“说好的。”
  “嗯?”费得满挑起了秀眉,“和谁说好的?……我家公子?”
  我点头。
  “卟~~”她失笑,“难道当真如公子说的,你每回说话不会超过三个字?你不累?”
  不是说话多才累么?我虽有疑问,还是摇首作答。
  “你一个小丫头能去哪儿呢?不如就留下,公子身边正需要个贴身侍候的人儿。”
  我摇首:“不。”
  “为何拒绝得这样快?不考虑一下?”
  “不。”
  “好罢。”她叹一口气,“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只是相逢即有缘,我们下面会往北走,如果你想找我们的话,不妨追上来。”
  她把他们的行踪告诉我?我蹙眉不解,手里突然多了一包沉物。
  “你一个人行路未免艰险,这些盘缠算作公子对你连日照顾的一些微薄心意,再会了。”不等我对这份馈僧有任何表示,她已速即旋身而去。我不想走回头路,只得一边思忖着那昨夜才知道姓秋名长风的男人的居心,一边迈开了步子。
  秋长风斯人危险,我一早就晓得,正因为晓得,与这个人从离开那时起就不想再牵上任何关系,而此时沉重在我手上的物什,无疑是一块鸡肋。所以,当从后面趋急的脚步告诉我,别人有意帮忙处理这块鸡肋时,我没有任何阻拦,让人给“取”走了。被贼抢了钱物一声不响且如释重负的失主,我算是第一个罢。
  细想起来,彼时的小海委实不识柴米贵。其实,我身上的盘缠早在和秋长风“结伴同行”前已所剩无几,但我并不知情,也许,我一度以为冯婆婆留下的钱袋可以取之不尽?
  没有追兵,没有他人,我一个人行在路上,天黑了,又亮了,接到了冯婆婆传来的消息:沧海,有追兵赶来,婆婆要想法子造一起让他们的为咱们三人都死去的事故,求个一劳永逸,暂时不能和你联络了,你万事小心……
  万事小心,唉,婆婆的话来得有些晚了。我在用光了最后一个铜板换来两个馒头时,作如此想:在吃完了馒头的最后一粒渣沫时,作如此想;在五天五夜再也没有一米进肚时,尤其作如此想。
  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晓得,没有铜板,便没有馒头,没有馒头,便会肚子空饿,肚子空饿时,整个人便会衰弱无力,就如身上的血被逐渐抽去……在山上,失血失力,羸弱不继;在山下,无钱无食,寸步难行。
  如果是以后的小海,肯定不会让自己沦落到即将活活饿死的境地,但那样的当下,我只能瘊坐在路边一块石上,再也迈不动一步。我甚至忖着,若是旁人这样的情形,尚可以吸我的血搪饱养身,而我自己,只能让它们陪我枯萎衰弱。沧海的血,唯一医不了的人,竟然是沧海。
  “你是……小海?小海……”小海……小海……”
  模糊间,我听到了有人轻唤。我以为是冯婆婆终于找上小海来了,张手抱住:“婆婆……饿死小海了……”但怀内的人让我感觉不到一丝的温暖,不是婆婆,我不要,推开……
  当我干裂的要燃出火来的嘴时流进一股清凉时,我贪婪地吞咽,耳边有人叹息有人嘟喃,不一时又静到极致,全部归为虚有……昏昏醒醒中,在喝了不知第几回粥时,我总算彻底的醒来了。
  “竟然会差点饿死,当真是笨的无可救药了。”这是我醒后,秋长风送给我新生的首句祝福。
  “这个世上不是每个人生下来都是锦衣玉食的,清风。”这是当时在他身边的娄揽月的笑语。
  “一个既然可以在追杀中安然逃过没有受过一点伤的人,怎么可能连饥饿这样的问题都解决不了?”
  “哈,你是在鼓励这只善良纯洁的小兔子去偷去抢去劫么?”
  “如果是为了活下去,有何不可?”
  在有幸听着他们如此旁若无人的对话之前,我已应了费得满的提议,成了秋长风的丫鬟。跟近在秋长风这样一个人身边,不会是桩好事。但正如他所说,为了活下去,有何不可?
  也正是因着做了丫鬟便能有钱领有饭食的事实,使我继晓得了无银无食便无命的至要道理之后再行了解,原来小海可以靠两只手来喂活自己。尤其在一个恶魔与狐狸兼具的主子的摧残下,小海更成了好使好用的万能丫头,离开这座山头也不怕找不到下一个落草的寨子,嘿……



  32

  我有些迷惑。
  虽然没有向纪山道出,但从他送我上车,到我在大苑公府的后门下车,近半个时辰里,那些事如浮光掠影,滑出了小海禁闭了多年那一隅。在这个巫界外的世界生活下后,小海已经学会如何隐藏本性,如何化解别人对小海过往的刺探,更可以控制自己不要沉溺过往。
  但是,纪山的一句话,怎就牵出了一串悠久的事?是他问时的语气太真诚?还是那一角禁得太久,强肆出头?
  巫界,巫族……这些日子,我没有任何反抗地随秋长风在京城各处游走,也想知道苍氏那个来了京城的人是谁。如果是苍天,我……
  我一怔:我能怎么样呢?
  难道,他和其他我避之不及的巫界人有何不同?他想要的,一直也是小海的血。
  只不过,他为的不是自己的长生而已。比起巫族里的其他人,我更不想见他,永远。
  唯一可以放心的,苍氏人非巫族专出巫师的万俟氏,武功虽高,但没有任何巫力,就算打个照面,也判断不出小海的存在。何况,只要不是大巫师御驾亲征,就算是云家人亲来,小海应该都能应付得过去。而并不了解小海力量的大巫师,虽然是族内最渴望长生不老的人,以他高高在上的尊严,是不可能亲自出而的……是罢?
  但在我踏进大苑公府的时刻起,瞄着四合的暮色,当即收敛了所有纷杂乱绪,将所有心思放在如何从那个不良主子手底下过关上。毕竟,我在做工的当间偷懒是事实。
  ……嘿,今儿个老天爷对小海格外开恩,疏柳斋内无主子,秋长风竟然尚未归来。
  按理说,称职而机灵的奴婢在这样的时刻,应该设法在最快时间内潜回魏公楼前当根木桩,说不定酒酣美人香的主子压根不会发觉,但小海——不。
  既然他要宠我给别人看,那就给他机会纵容,嘿嘿。至于月钱么……了不起扣个二三两,小海还是比往月多拿了。这样想想,还真是过瘾呶。我浴了身,换了衣,爬到床上,睡觉。
  半夜时,我被外面的乱声扰醒。
  裹了厚裳,轻开了门,探出身子。院子里站了十几道人影,除了举着灯火的家丁,费得多、费得满,还有黑白无常也在其内。每人都脸色凝重,目光沉暗,是以都没注意从厢房里悄声钻出来的小海。
  “怎么样?公子的伤势如何?”一个留着长髯的男子从公子房内走出来后,诸人围上去。
  那人的脸背着房里的灯光,加之院内的灯火,面貌半明半暗的不太分明,但听着声音,倒不令人讨厌:“对方在伤公子时,是何情形?”
  “公子的创刺进那个巫族邪徒的右胸。”
  “这就对了,对方肯定是因伤得比公子还要重致使无法重创公子,所以公子伤口虽在心口,但只是浅划而过。”
  诸人都吁出气来。费得多道:“难怪公子说不必惊动葛先生,咱们还当公子逞强来着。”
  “看来大苑公子不愿在下尽快还清他人情就是了。”姓葛的长胡男人轻声发噱。
  “在下已为秋公子缝了伤口上过了药,也将药方开好了放在桌上,每日早晚各服一次即可。”
  “谢葛先生。”
  “客气了。在下既然来了,就一并把为怜星姑娘开的冬时养身方子带了来,请……”他们后面还有话说,但退进房内的小海却无暇再听。
  秋长风再度受伤,伤在巫族手中,且把对方伤得更重……
  这诸样信息归结一起,说明巫族人确确实实现身了京城,而且找上了秋长风。
  这并非巧合,秋长风招惹了巫族天女,必然会惹恼护卫天女的苍氏人。
  明知如此的小海,是按原先的打算匿在这深宅大院里不动,还是趁早远远躲去?
  “婆婆?”我眨了眨眼,确定出现在眼前的是冯婆婆,“你……”
  “嘘——”冯婆婆按住了我的嘴,一边为我套着外衫,一边压声道,“别说话,随婆婆走!”
  二度从梦里被扰醒,我神志昏昏,哈欠声不止,只有乖乖任婆婆摆弄。直到我们开始在屋顶上漫步时,才算真正清醒过来。
  “婆婆,我们要去哪里?”
  “一个可以将小海心里的黑洞缝上的地方。”
  “呃?”我咭咭怪笑,“婆婆,您又在说玄语么?”
  “到了你就知道了。”
  当落身在一间看起来像是普通民居的门前,我满头雾水。当婆婆推开那扇门且拉着我走进黑漆的室内,我不明所以。当婆婆使我看请了床上人的面容时,我 ……我转身要逃。但,被婆婆紧紧拉住。
  “小海,你必须看他。”
  “不,婆婆,小海不要……”冯婆婆怎么了?她是世上最疼小海最爱小海的人……
  “小海,我知道你定然在责怪婆婆残忍。”小海在颤栗,但冯婆婆没有如往常般将我收裹在怀内,仅仅牢箍住我的腕。“如果当真能一辈子不见他,也就算了,可既然他来了,婆婆就不能不着手治愈小海心上的黑洞。小海你还这样的年轻,婆婆不能看着那个洞将你未来的路给吞没了啊。”
  什么黑洞?什么未来的路?婆婆在说什么?我不懂,也不要懂,我只是不想看见他,不想见这个人!
  “婆婆,小海不要,婆婆,你……”抱小海,疼小海……
  “婆婆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走了,小海,婆婆必须在知道你就算一个人走路也不会害怕黑暗和孤独时,才能走的安心。”
  婆婆在说什么?“婆婆,你要走?去哪里?你也不要小海了?”我疑惧地盯着这张世间最慈蔼的面容,我告诉自己,这世上每个人都可以不要小海,唯独婆婆不会,她不会!难道……”不是么?
  “傻孩子。”冯婆婆还是搂住了我。“人的天寿到了,都会走啊,这是谁也违抗不了的规律……”
  “不不不!婆婆,有小海在,小海不会让你……”
  “不行!”冯婆婆脸色一扳,“婆婆绝不允许你动那样的念头!人之命,乃天定,顺其自然就好,不可强求。”
  “可是,小海怎么可以让婆婆离开……”

  “好了,此时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在此也不能停留太久。”婆婆推开我,牵我到了那人的榻前,“沧海,不能逃避,看着他,看着这个在你心口掘出大洞的男人……”




  33

  在我心口掘出大洞的男人。
  苍天。我在不认识他时,便晓得他是苍氏的长子,巫族最出色的男人。也是,天女未来的男人。
  那是我十四岁的生日。因为冯婆婆惊扰为天女取“药”的“圣洁”仪式,大巫师以仗责惩处。尽管神志疲弱,我仍扯下了臂间采血软管,挣扎下去,抱住了口被堵臂被搏眼看要被拖走的婆婆。
  十几年来,我无声无息,吞着苦涩的香兰草,忍着一年中半数岁月需在床榻度过的煎熬,并非为了每年月晕之日便随巫铃伴来的“汝生之,即为汝姐。非为汝姐,汝之焉存”的魔咒!
  因为,婆婆告诉我,每一个以生命的形态来到这个世界的人,都是上苍的福悯,每个人的生命都无比宝贵,不管是他人还是自己,俱无权轻贱。婆婆要沧海活下去,忍过上苍的试炼,忍到足可以主宰自己的生命之时。
  如果没有这样的婆婆,如果没有这份支撑,巫族云家的二女沧海能否存活到今日?
  但他们竟敢动我的冯婆婆,动我仅有的温暖,我不会依。
  对着满室因我突然冲下来的震愕面孔,甚至是大巫师深不见底的眼睛,道:“如果你们敢动婆婆,我会放光自己全身的血,让你们的天女在未来连一滴血都拿不到。”
  “为了一个老奴,你竟敢说出这般忤逆无良的话?”大巫师如毒蚝噬蛙般盯住小海。“为天女献血,那是你生来的使命,成为天女的药人,更是你无上的荣耀。”
  好笑。“我不认得天女,只识冯婆婆,你们敢动她一下,就让你们的天女去吞香兰草。”
  “你可忘了,天女是你的亲姐?”
  “你真是蠢,听不懂话么?我说,我不认得天女,也没有姐姐。”
  巫族,甚至整个巫界,敢如此对一族的大巫师如此说话的,小海是第一人。冯婆婆常言大巫师那压人的气势只有沧海毫无所觉,事实上,我的确感觉不出来。这个穿着金色巫师袍衣的百岁人,也只不过是那些对着小海的血会射出贪婪眼光的人群中的一个,面上的慈悲,掩饰不去心底的污暗。
  而我的不敬激怒了大巫师:“你们将她拉回采药台!将那老奴拉出去!”
  面对围来的人,我松开捂在臂间取血处的手,沧海宝贵的血立时如注流出,并迅速被大地汲取的点滴不剩。呵,真是宝贵,竟连这哺唷万物的大地都会馋涎,这血真是宝贝呐……
  “你住手,你住手,你……你们还不快拦住她!”沧海血流不止,大巫师眸色亦赤红如血,那急切焚乱的模样,几乎乱了他素来八面不动的稳笃修为。
  我取下头上那只唯一绾发的簪,放在自己的颈肩之间:“你们再向前一步,我会把这条脉割开。”
  “你——”大巫师的眼芒尽管毒冷,但我的眼仍淡漠无澜。我不怕他,他感觉到了。“没想到,你为了一个下贱的老奴,连自己的亲姐性命都可不顾!”
  “没了我,她可以吃香兰草。”过去的多少年,我不就是吃它活下来的?
  “香兰草奇苦奇涩,食之如柴,天女玉体羸弱,岂能食之?”
  “我可以吃,她就可以吃,何况,在我没到未六岁之前,她吃的不就是香兰草么?”
  “你命定下贱,岂能和天女相提并论?”
  “你何尝不贱?”
  “你说什么?”
  “又听不懂话了么?”
  “你这样的贱人,根本不该来到人间!”
  好极了。“那就让我消失。”尖利的簪,在我的颈脉间游移。
  “你住手住手住手!”
  “大巫师。”一道高拔的长影由外踏入,“这里交给我罢。”
  “苍天?”
  苍天?那块每隔几个月就会摸上巫山的小臭冰嘴里的“巫族神话”“巫族最英俊的男人”?尽管我想知道巫族最英俊的男人长得什么模样,但我撑不起自己的头,血的流失、与大巫师的时峙,已耗去我所有气力。
  “她是为了天女牺牲掉自己健康和自由的人,有功于整个巫族,我们每个巫族人都应该感谢她无私的付出,大巫师您不该对她如此叱责。”
  “苍天,你在责怪本巫师?”
  “苍天不敢,苍天只是说出实话而已。这里交给我就好,血既然已采足,请您为天女送去,苍氏的护卫会沿路护送。”
  我仅听到了这里,便在婆婆的身上晕厥。黑暗来临前唯剩的一丝意识,是以为自己触到了一双天下最有力的臂弯……
  而意识重新恢复时,首先感觉到的,是满嘴满舌的涩苦。冯婆婆正喂我喝食香兰草的计液。我别开头,拒绝再吞咽那仿佛没有尽头的苦味。
  我的动作,让婆婆欣喜:“我的沧海小姐,你昏了五天终于醒来了,咸谢巫山的神!”
  巫山的神?那尊泥身怎当得起婆婆的谢意?我依着婆婆的臂半坐起来:“……你没有事罢?大巫师可动了你?”
  “没有没有,你那样不顾性命的维护,谁还敢?何况,还有苍氏世子出面,婆婆我没事。”冯婆婆说话间,泪淌了整脸,“可是,沧海啊,你不能再做同样的事,你怎能那样糟蹋你的生命?”
  “我知道了。”
  但知我甚深的冯婆婆不接受我的含混带过:“你必须答应婆婆,没有下一次,必须。”
  “我也不希望有下一次。“婆婆是我唯一拥有的,如果下一次,同样的事还会发生。
  “沧海小姐,你是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存在,你必须珍惜你自己,哪怕你的每一根头发……”
  “冯婆婆说得对,生命如此珍贵,你亦如此珍贵,务必珍惜。”
  这个硬朗的男声,让我抬眼。睐清了他,也就知道了他的身份:苍天,小臭冰最崇拜的“巫族童话”。我见过的男人少之又少,除了那些每年前来采血而我从来不会花力气去细端而目的人,他该是首个。所以,我无法评断他的俊丑,但他宽阔的额,浓拨的眉,深邃的眼,以及那宽阔的双肩,高大的身量,的确让他如山般可以让人依靠。到现在,我也作如是想,只是这座山想要覆荫的,不是我而已。
  不是没有想过:我是如何对苍天生了恋慕之情的呢?打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是天女未来的丈夫呐。
  也许因为,他是第一个为我出头的男人,第一个赞我珍贵的男人,第一个会用呵惜的眼神凝视我的男人,第一个会承诺保护我的男人。
  尽管,从他走近我那时,心上便装了镐,手里便举了锹,为的是在我枯漠心田上挖掘出深暗黑洞,以将我人生吞噬,把我前路埋没,使我甘心埋骨巫山。但直到今日,我人生里那么多的第一,他仍然是。



  34

  “外面下雪了,想去看看么?”
  “巫山一年里有半年都在下雪。”
  “就算如此,每一场雪也应该被人所珍爱所感谢。”
  “为何?”
  “不能因为平常就忽略,不能因为习惯就熟视无睹。能够活着,能够感受冷和暖,能够看到风和雪,本身就是神灵的恩赐。”
  我望向这个男人:“你为何还留在巫山不走?”
  “我一直都在巫山。”
  “都在?”
  “对,已经三年了。”
  “做什么?”
  “保护你。”
  “我的血?”我的眼里一定盛满讥讽。
  “沧海,不要这样看自己。”苍天从窗前离开,坐在我榻旁的椅上,“你是为了整个巫族,为了天女牺牲掉健康的人,你是上苍派给巫族的最圣洁无私的神之使者,你值得我们的保护和尊敬。”
  “那只是你的以为。”
  “不,整个巫族都是这样认为,整个巫族都感谢你。”
  “包括你们的天女?”我承认,对那个靠我的血生存却受尽万般尊宠的女人,我从来没有善感。
  “……她也是你的天女,更是你的姐姐。”
  “是么?”我不是反驳,只是持疑。“如果她真是我的姐姐,为何有香兰草不用,偏偏长年食用她亲生妹妹的血?”
  “沧海,她不仅是你的姐姐,还是巫族的天女,她的健康与否关系着整个巫族的存亡,兰草的奇苦会折损她的元气,进而影响整个巫族的运数。她不能冒这样的险。但是,她是关心你的,每一回喝下你的血,她都会说,体内有了你的力量,你们姐妹两个人永远相依相存。”
  “……真的?”
  “不要怀疑自己的力量,沧海。打开怀抱去感恩这个世界。”
  他的话,是我从来没有想及的领域。我默然。
  “要不要到外面去欣赏那些如你一般纯洁无瑕的雪?”
  “……也好。”
  他把我抱了起来,虽只有短短一瞬便把我放进了床边的推车里,但那双有力的臂膀,那陌生坚实的气息,仍让我平寂的心湖起了跳跃。
  而他坚毅的面容一如平常,给我裹上厚氅,推移到了雪花飞舞的室外。
  “噫,它们怎不落我头上……”我抬头,方知他在我头顶撑起了一把伞。
  “先在伞下看罢,等到你足够强壮的时候,再与它们一起玩乐。”
  他硬朗却温和的声消去了我的执拗,只将手伸出伞外,让雪瓣落上掌心,感觉冰冷的它们仿佛有了温度。
  “你笑了?”
  “嗯?”我再仰脸,却和他浮着笑意浮着热力的深眸对上,不明所以的,颊上升起了微微的热。
  “你的笑,很美。”
  笑?很美?我?
  他蹲下高大的身子,与我平视的双眼亮如火炬:“你应该多笑的,沧海。”
  你应该多笑的,沧海。
  那个男人,蹲下身来,以明亮的眼神凝视着我,告诉我要多笑,因为我的笑容很美。
  很美,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望着这张自己看了十几年的脸:“婆婆。”
  “怎么了?”冯婆婆正坐在我身后,持木梳轻柔地梳理我长至腰间的头发。
  “沧海长得是什么样子?”
  “傻孩子。”冯婆婆将脸偎上了我颊,镜内立时有了我们两人。“你看看,我的沧海有多美。你的眉毛把巫山最黑的黛石比下,你的眼睛里装着最澄黑的巫湖之水,你的颊,由巫山顶的白雪砌成,你的唇,更是开在巫山最高处的火莲花汁液染就……”
  “婆婆见过天女么?”
  婆婆一愣,眉毛皱了皱,眼睛闪了闪:“见过一面的,那次我下山,赶上了为族人祈福的法会,天女就坐在圣坛上。只是,你谈起天女做什么?”
  “和她比,沧海还会美么?”
  “和任何人比,我的沧海都是最美的。”
  我噘了嘴:“婆婆是疼沧海,才会这样说。”
  婆婆笑,搂了我:“沧海,如果有机会让你见到外面的世界,看见外面的人,你就会知道自己有多美。但你的话还是对的,每一个人在疼爱她的人眼里,永远是最美,明白么?”
  彼时,我并不知道婆婆是在告诫。
  她应该是从沧海的眼里发现了什么,但疼爱沧海的婆婆不愿让沧海十四岁的心继续枯寂无澜,她想让我如每一个豆蔻少女般体验怦然心动,休味爱慕情愫。但她更怕我爱非所爱,深陷难返,所以,虽未明言阻止,仍时时在旁提醒。“天女的容貌不管比不比得上沧海,在苍世子的眼里,都会是最美的,沧海。”
  “小海!”
  我冷眼睨着这个再次冒出的“面具怪客”。这人,从三年前出现,此后每隔三四月都会神出鬼没一气,且多选在婆婆下山为山内添置日用物之时。更使人无解的,他执意叫我“小海”,且一股子一厢情愿地不见外的热络,总之,“怪”字了得。
  “小海,你竟然时对我的出现如此无动于衷,你生来就是伤我这颗虚弱心灵的么?”
  一个连脸也不敢露出来的人,有心么?
  “巫山的神啊,她对我如此冷漠,我的心受伤了!”
  我懒欣赏他唱作俱佳的表演,眼睛回到手中的书册上,是婆婆从山下为我带来的关于各处风土传说的小书,我很喜欢。
  他凑近我,一张蒙着巫山神像面具的脸距我的颊只有几寸的间隔,一对在面具后的眼珠骨骨碌碌:“噫,怎么才三个月不见,我的小海好像又变得更漂亮了?不公平不公平,我为你朝思暮想形销骨损,你却是冰肌雪肤赛月上嫦娥,不公平!”
  如果不想理一个人,任他在耳边嗡如蚊蝇还是嚣如猛兽都可以当他不存在,但他的话引了我的好奇:“嫦娥是谁?”
  “嫦娥是汉人的月中仙子,传说中,那可是整个天庭的第一美人呢。”
  天庭的第一美人?“比天女还要美么?”
  他发出嘿嘿怪笑:“哪个天女?是巫族的天女?还是天上的天女?除了冯婆婆,我的小海不是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无动于衷的么?怎对天女感起兴趣?”
  算了。我翻了手中的书页,不再理会。
  “小海,对待朋友不可以是如此的态度哦。”
  我没有朋友。
  “做伤朋友心的事,不是神灵喜欢的孩子唷。”
  神灵本来就不喜欢我。
  “和我说话嘛,说话嘛,我喜欢小海,和我说话嘛……”
  就算他当真喜欢我,他喜欢我有什么用,他又不是……不是……不是谁?!
  我怆然一震,手里的书“啪”声滑落。
  “小海,你怎么了?喂喂喂喂喂,小海小海小海……”
  他的迭声打扰扰不乱我,但外面传来的一声断喝却牵去我百分的心神“诸位,巫山乃我巫族神山,尔等竟敢私闯,还不退下!”
  我翘首引望,但此时是巫山最寒之时,门窗都被下山去的冯婆婆关得严丝合缝,我看不到任何想要看到的。
  “小海想看热闹?”
  我盯着他那张奇形怪状的面具,点头。
  “是啊,这样的热闹不多见呢。平日他都是将人截到半山腰的,今时怎么容他们到了你的门前?啧喷啧,耐人寻味哦。”



  35

  皑皑天地之间,草庐前一丈之外,苍天横剑屹立,如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峰般,将七八个着异族服装的男子阻档住。
  “苍世子,沧海既然生在巫界,合该是整个巫界人的,凭什么让你们巫族人给独占了?”
  “听说,她的血可以让人长生不老,你们巫族独占着她,安的是哪门心思?”
  “这还用说,肯定是想他们族里人人长生,将咱们耗死,独占整个巫界!”
  “如此歹毒的心思,巫神会降罪给你们巫族的!”
  我听到身后的怪客在嗤声轻笑,我也想笑,实际上,在心里我已经在笑了。当无耻的人可以无耻的话讲得冠冕堂皇时,还真是不畏神佛。
  “尔等尽可以恬不知耻自说自话,但有本世子在,尔筹动我巫族天女爱妹的一根头发,只能是妄想!”
  天女“爱”妹?……我?
  我神思恍惚的当儿,那厢已经动起手来。
  在那些人的合围中,苍天那藏青色巫族窄袍裹住的魁伟身形,灵若绞龙地穿曳其内,剑似长虹的挑刺拨挡,风一样的速度,电一样的锐利,没有人可以抵击得住,更无人可以躲避得开,当每个人身上皆现细如柳叶,弯如兰草的剑口之时,亦是这场以少胜多,不,是以独胜众的战争告止之际。
  息战的苍天面颜肃峻,双目凌厉,冷峭的声质更如净空寒月:“尔等若在此时退下,还可以撑到下山医治。若你们再要迟疑,身上的伤势怕是会在下山之前就会要了你们的性命。”

  来者既然想要沧海的血,当然惜命,各自设法止血之后,连句狠话也不敢花力气落下,互相扶持着向来时的路撤下去。
  “如何?”有个含着笑的声音响起,“他很英俊罢?也很了不得罢?一人轻松解决了恁多对手?”
  我没理他,对一个从来不会拿真面目示人的人,会有多少信任?
  “小海,要学聪明些,别被少女的微妙心事迷了你晶莹别透的心灵。”
  何意?我微拧了眉,暗付不解。这时,苍天却向我所在的方向望来,一双本来幽深的眸子燃出如火炬般的亮芒,但亦滟着愠色:“你怎么出来了?连厚衣也没有披。”
  “外面太吵。”
  “抱歉,下一次我会尽力不让他们打扰到你。”苍天右手将剑归了鞘内,掀腿迈来,边昂首阔步边卸解外袍,披到我身上。“你的身子尚在调养,禁不得一点伤害,一定要疼自己,沧海。”
  一件带着男人陌生体温的衣服披到身上,我须承认,在那个霎那,我手足无措。而习惯了冰冷沉寂的面颊更是起了热意。
  他转了我的推车,推我回室内:“你更不该妄动力气推自己出门,此时的你,气血两虚,戒动戒躁。”
  “我不是……”噫,那只推我出门观战的怪客哪里去了?
  “沧海,答应我。”他蹲下来。
  “什么?”我凝视着这张棱角分明线条刚毅的瘦长脸孔,在那双火亮的瞳内呆呆怔怔。
  “一定要疼惜自己。”
  “。。。恩?”
  “不要轻怠自己。”他以一指弹去落在我鬓间的雪花,“不管什么样的情形下,都要疼惜自已,爱护自己。你必须知道,你是如此美好,值得世间最好的对待。”
  “真的?”
  “不会有任何人会怀疑这一点。”
  “方才那些人是来取我血的么?”
  “放心,不会有人伤害到你。”
  “因为有你?”
  “还有苍氏数以百计的护卫。”
  “你会永远保护我么?”
  “……保护你,是我永远的职责。”
  仅仅是……职责?我垂下眸,听到自己的声音问:“保护天女,也是你永远的职责罢?”
  “是。”他答得毫无犹豫,掷地有声。
  保护沧海,是职责。保护天女,也是职责。一样的,是么?我只感胸臆甜意沁上,并未察觉自己在那一刻挑弯了唇角。当然,更不会察觉面前这个男人眼里闪过的机深和……困扎。那样的当下,他也许曾有一念之仁,忖过要放我一马的罢?但是,职责所在,情之所钟,为公为私,他势在必行。
  ~~~~~~~~~~~~~~~~~~~~~~~~~~~~~
  “今天,外面的阳光很好,我带你晒太阳。”
  巫山顶常年罕现日阳,就算在春天,因那终年的积雪覆盖,“阳光很好”的日子亦屈指可数。所以,但逢阳光稍暖,婆婆定然都会让我得见天日。但这一回带我出来的,是苍天。临出门前,接到了婆婆担忧的眼神,我给了她安心的微笑:沧海想要的,也只是一缕温暖,属于别人的东西,绝不会拿,因沧海太了解被人取走东西时的不悦。
  阳先当真很好。在灿烂的光照下,巫山覆雪宛如晶莹别透的玉之世界。若沧海此时能够下地健步,定然会在这满目的无暇中飞样的奔跑。只是,香兰草不是仙丹妙药,我只得安稳姿在推车内,将渴羡化作带翅的想象,扬了双臂,让它们替我在光线内成舞。
  “沧海,你的手似乎要化去了。”身边的男人突然道。
  “嗯?”我倾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的手。在阳光之下,纤薄的它们似乎是透明的,当真要随光融去似的。
  “不止你的手,你整个人也要……”他葛然不语。
  我整个人怎样?我不解,抬首望他,又和他双眸相撞。这一次,不是火炬般的亮,而是幽沉的热,那热,向两瞳最中间聚拢,愈聚愈……猝然地,他把目光别开。
  我也将头调回,似乎明白,却也并不真正清楚:有什么事,几乎发生,却永远不会发生了。
  “沧海,如果你不是沧海……”
  “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他声嗓一沉,“我会保护你的,一定会。那些人,休想伤你。”
  “他们只是来抢我,当然不会伤我。因为,死了的沧海,血是没有用的。”
  “不要随意提这个字,有我在,你不会死!”
  有他保护我,所以,我不会死么?我弯了唇,心里有欢乐的气泡滚涌:多想,在此刻化成轻盈鸟儿,翔入云际。
  下面的路,他不再有话,我便也未语。但,虽然无声,却并不寂寞,就连他推我前行时那推车车轮轧过积雪的“喀喀”作响,也像是春天里百鸟的欢唱,尽管我从未听过。原来,这个世界,还有这样美好的时刻么?



  36

  但美好的时刻似乎注定不能永恒。
  我们遇到了伏击。
  选择在我走出草庐时,无疑是个好时机。
  为了沧海的血,异族人从来没有放弃过攻上巫山,这许多年来,一直都是由苍氏的护卫不厌其烦的击退,但都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近来,他们却频频得以攻到草庐前,我也有幸见识到了苍氏的无影剑阵及苍天的无影剑法。苍氏有不杀生的祖训,所以,尽管无影剑阵神鬼莫测,无影剑法石破天惊,仍不足以形成威慑。
  既来之,劝之无用:苍天一手以剑相敌,一手护我。他在十余人中驭剑自如,坐在推车上的我,亦随着他左手的推转在人群中穿梭往回。袭击者的弯刀利剑几次在我鬓角擦过,而他的手总能将推车及时推出或带回。剑气刀气惊了积雪漫天飞舞,我双手握住扶手,望着那个操纵着把我推远又带近的藏青色身影,心间的感觉,仿佛这一刻他灵活操纵的不只有车而已……”
  “阿木索,拿你的鞭去绊住车轮!”
  有人应声扬出鞭影,滚转的车轮一窒,已被套住。
  “太好了,快带她走!”
  有两三个人蹿上,几只手眼看要触上我的臂。
  “别碰她!”苍天右手剑不见迟缓地逼向近身两人,左手拔出背后剑鞘,挑起地上积雪如雨,随一声厉吼,击中围近我那几人的后颈之上,中者当即软倒。
  还好,他们没有碰到我,不然,这件雪色衫子便要废掉了。
  突然,苍天引颈长啸,飞身将我抄抱而起,如只鹏鸟般腾跃起纵。
  抬眸,正见他坚毅的下颌,属于男人的陌生气息再次环围住我,耳边有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声,他的怀抱与婆婆竟是那样不同”””
  “沧海小姐,怎么了?”才到草庐,冯婆婆一见陷在他臂弯里的我,当即急急焚焚地迎上来,“苍世子,沧海小姐她……”
  “我没事。”
  “她没事。”
  他和我异口同声。我晒向他的脸,他的眸也恰好俯来,但很快,他移开了目光,隽峻的脸冷硬如岩石,双臂将我轻放长榻之上。“但她受惊了,请冯婆婆喂她吃香兰草。”撩了话,他旋步即去。
  “苍天……”我还是叫住了他,虽然并不知道为何会叫住他。
  他半侧身:“不用害怕,苍氏的护卫已经拦住了他们,不会有人有机会冲进草庐里来。”
  “那……就好。”也只能如此。
  他微一颔首,挺拔的身形消失于门外。
  我的眼睛透不过门,亦看不着他,但依然收不回来。难以自控的恍惚失神中,冯婆婆忧声轻起:“沧海,他是……”“天女未来的丈夫。”我接了话,将头钻进她的怀里,让婆婆身上的温馨冲淡那些不能确定的惶忡。“沧海想睡了。”
  “唉~~”婆婆在叹气,在为沧海忧心。我知道,我不想,但,无能为力。枯竭的苗儿干涸太久,当甘泉降临时,不管属不属于自己,渴望总是难以抑制地滋生。“昨天,没有吓坏你罢?”
  “没有。”
  “你很勇敢。”
  “不,我很怕死。”
  “有谁不怕死呢?”苍天轻笑,“但你为了全族,为了天女,甘愿居在这巫山之顶,每年献三成鲜血之时,这份勇气有几人能及。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你成为整个族人的骄傲。”
  “整个族人的骄傲?……”我?”
  “别怀疑自己,就是你,沧海,独一无二的沧海。”
  此时,我并不知道,这个“独一无二”并没有我所以为的那样独一无二。所以,我为这四个字让心脏在胸膛里以前所未有的欢快节奏跳了一个漫长的冬日,在他的陪伴下,巫山的时光在空冷的白之外,添上了霓样的彩。
  夏时来了。听婆婆说,这个节气在巫界外应该是夏天的,是有蝉鸣、溪流的世界。
  巫山并没有夏天,所谓的夏意,只是比冬天时少了些许阴冷而已。而沧海,也离了床榻,可以脚踏实地的缓行缓走。
  “小海,小海,小海,我来了,我来了,有没有很想我?”
  “没有。”我心情好,答了他的话。我相信,就算他不带着这张面具,也不会觉得臊热难堪,这个人从未谋“面”又熟烂了的怪客,一定有一张超厚的脸皮。
  “小海,残忍的小海,你伤了我的心!“怪客又在棒心自娱。
  “你有心么?”
  “有有有,娇嫩又娇弱,不堪一击,小海,要不要我剖出来给你看?”
  “你觉得我见的血太少?”
  ……”小海!“他倏然瞪大了眼,以将眼珠子眦出眼眶的气势,“你和我说了三句话,这一会儿的工夫,你和我说了三句话耶!”
  ……那又如何?我淡觑着他。
  “天呐天呐天呐!地呀地呀地呀!”怪客在窗外打着转转,望了天又对地,“小海竟然可以和我说那多话,是天要换顶了?还是地要塌陷了?”
  怪客的“怪”,不仅仅在他来去无常的行径,还有他常让人陷进无语状态的疯颠。
  “小海,趁着你有说话的兴致,快多和我说几句话!”
  “说什么?”
  “比如问我从哪里来?是哪里人?要到哪里……”
  “不关我事。”
  “别这样啦,小海,人家很想和小海说话喔……”
  “我不想。”
  “噫噫噫噫?”他忽尔跳上窗来,将身子探近过来,面具后的眼睛在离我两寸之外探巡揣磨着。“你当真是小海?当真是几年和我说过不会超过十句话的小海?小海能一反常态和我说恁多的话,我可以认为你心情不错么?”
  “随便你。”
  “那就是了?”他摸着下颌,“是什么能让你心情好呢?巫族天女终于想开,不再以你的血续命了?”
  “她也不想的。但她是天女,她须为族人着想。”
  “你—— ”怪客惯来轻飘的语气里倏然冒出沉重的寒意,“谁和你说的这些?你不但可以一违性子说恁长的话,还为那个靠你存命的天女开脱?这样的思想是谁给你濯输的?”
  ………
  “难道不是么?”
  “是与不是不该由我告诉你。”他话里的笑意全无,眼内亦敛尽所有玩谑。“小海,你的行动已经被自私的族人圈禁在此,你的思想也要被套上枷锁么?”
  我挑眉。
  “如果不想,今夜子时,到南峰找我。”
  南峰离草庐有十里的路,他怎么确定沧海可以走得过去?
  “行动遭限只是一时,思想受拘则可能一世。小海,如果你不想成为思想的奴役,就一定要来找我,一定!”他身子如叶般向后飘去,感觉不到速度的迅疾,却在须臾间便不见了踪影。



  37

  “沧海。”回头,苍天从门外步入,沉笃冷峻的气度依旧,举着手中一件橘色女衫。“喜欢么?”
  “这是……”
  “这是天女亲手缝制的,她想让你如山下的女儿家一般也穿上色彩鲜艳的衣裳。”
  “当真是天女给我的?”
  “是。”
  “为什么呢?”
  “你是天女的妹妹,她疼你,是最寻常的事。”
  婆婆是提过,普通人家的姐妹会打闹会嬉笑会互疼互爱,但我不免奇怪的是,沧海的这位天女姐姐过去十三年都不曾有过的疼爱,怎这半年就想起了给我?
  “我还以为,这是你给我的。”
  “你想让我送你?”
  “说说而已。”我摇头。如果是自己要来的,便不足珍奇了。“天女想让我如山下的女儿家一般有鲜艳的衣裳,可曾想过要我如她们一般可以到山下生活?”
  “沧海……他深邃如海的眼闪过什么,但太快了,快得我不及捉住。“你们姐妹都是巫族最伟大的女儿,都为巫族牺牲掉普通女儿家的欢乐,很辛苦是么?”
  他此刻的眼神,有心疼,有不舍,有勉励,有欣赏,唯独……我覆下眼睫,不明白自己怎就抑不住那份奢望。“如果这是沧海的宿命,不辛苦又如何呢?”
  “你和天女都是带着使命出生,这是凡人无法替代的。沧海,你当真辛苦了。”
  他认同我的宿命,并将我的宿命提升到他给予的高贵华丽,就如同我将他放在心中的位置。但不一样的是,他是如此笃定不移。
  是夜,我辗转在床榻,如往常每日品砸着苍天的言笑行止,甘甜味漫延过后,一脉不该的疑虑滋起,虽细虽微,却如丝线固执缠绕,扯之不去。
  “行动遭限只是一时,思想受拘则可能一世。小海,如果你不想成为思想的奴役,就一定要来找我,一定!”
  我蓦地坐起。
  怪客撇下的怪约,我并没有考虑过赶赴。但此一刻,却莫名有了走一趟的冲动。沧海的冲动来之不易,我当珍惜。
  在无月的夜里,我赶去南峰。到达了后,蓦然明白:约沧海之人,真正要约的,并非沧海。虽然,我的体力没有恢复到最好,但要看诸峰顶的两人并不难,甚至,不使他们察觉的走近过去,也不难。
  “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想说什么?”
  “你很明白,我想说的是沧海!”
  “巫族的事,苍氏的事,你不是从来不管么?”
  “但沧海的事,我要管!”
  “你认为你管得了?”
  “你认为一切尽在你掌握了?”
  “希望你莫多事插手。”
  “如果你的手法不是如此卑劣,如果你没有为了你的天女无所不用其极,我的确不会有兴趣插手你的任何事。”
  “所以呢?”
  “你怎么可以?你又怎么忍心?沧海从一出生,就被冠上那个不公平的命运,你见过她被人抽去三成鲜血后那几乎就会在瞬间融化了的苍白么?你见过她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渴望汲求的目光么?她美丽的青春,被你们的贪婪、你们的不公锁禁在这座阴冷的巫山。而你现在,居然欺骗她最纯洁的感情!”
  “我没有欺骗她的感情,自始至终,我没有向她说过任何一个会使她误解我对她有情的字符。”
  “你是没有!你不过以英雄的姿态出现在一个从未体会过被强大的力量保护的少女面前,利用她的寂寞,引发她春心初萌,向她灌输一些被你堂皇了的谬论,你想让她继双足被你们限制之后,思想再永远被囚禁,让她可以乖乖的无怨无悔的甚至引以为荣的为你的天女献血,做巫族的药人!为了你的天女,你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苍天。”
  兹与怪客对话的那人的第一句话始,不祥预感已若巫山顶终年少去的乌云,罩来头顶。但他显然特意叫出的这个名字,更将沧海的心打进了地狱的忘川河内,围绕周身的,是冰凉浸骨的寒意,还有,灭顶般的窒息。我以为,下一时我就会死去。
  “沧海性子孤傲,因自幼缺乏亲情,心底便没有任何的亲情观念。她所以屈从于药人的境地,是因从她出生就已经被你们安上了这个身份,那所谓的顺从,只是先入为主的习惯而已,习惯是件可怕的东西不是么?但从十二岁开始,她对自己的处境不再安之若素,她冷眼相看,她不屑一顾,她极少的言语里,处处冷诮嘲弄,她甚至从未将大巫师放在眼里。于是,你们怕她终有一日会叛逆会逃离。尽管不一定逃得开,但不想横生枝节的你们,或者,只是你。你为了不让天女受到丝毫可能的损害,便现身在她眼前。你容那些异族人攻到庐前,是为了让她得睹你轻松溃敌的英姿;你使她陷身包围,是为了让你得以施展英雄的从容,你算准了一个从未真正见过男人又常年被孤寂包围的少女,是会轻易被为她出头为她提供护庇的英俊男子打动的罢?而初次动心的少女,极易陷进迷恋的泥淖,对所迷恋的男人,就算言听计从也不是没有可能。你‘温柔’的引导,巧妙的开解,在让她向你所希望的方向走去,最好是,她能在你张开的以情毒淬成的网里越困越深,一生一世都甘之如饴为你未来的妻子奉献源源不断的血液,而你,仅需提供轻飘飘的赞美和薄浅浅的怜心一一一”
  在那样的一刻,我甚至恨起这个面具怪客的多事。他为何要有如此精准无误的认识?为何作如此不留余地的剖析?他为何不能佯装不见佯作不知?他为何一定要让我知道,沧海过去的半年,那段自以为多了色彩多了甘美的时日,只是一场无人捧场的滑稽戏?
  “你说够了么?”
  “如果你没有听够,我可以继续。”
  “你对沧海为何如此在意?”
  “这是我的事。”
  “那么,我如何行事,便是我的事了。”
  “到如今,你还以为你能随心所欲?”
  “我说过,我不希望你插手。”
  “我没有义务遵从你的希望。”
  “你是苍家的次子,是我的弟弟,就算不能帮我,也请不要碍我。”
  “如果我一定要插手呢。”
  “……苍山,这是她的宿命。她如果安于天命,我不会出现。”



  38

  我将那些话,从头听到了尾。尽管每一个字我都不想听,但我立足不动,不想错过。
  我要让那些寒如冰的每字在我的五脏六腑间凿凿刨刨,任它们冷若霜雪,七零八落,这,是它们没有识人之明的报应。
  我要让那些利如刀的每句在我的心肝脾肺上砍砍割剜,任它们败逃溃散,形之不复。这,也是报应。
  直到,南峰顶人散声沓,我方回草庐。
  “沧海,沧海,我的沧海,你怎么了?”
  我仰起了眸,这个操着焦切的声嗓挂着心疼的神容双目忧灼的人,是冯婆婆,是世上唯一会会用心来疼沧海的冯婆婆。“婆婆,痛……”
  “哪里痛?沧海,哪里痛?”
  “哪里都痛,婆婆,为什么?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沧海,你不要吓婆婆,什么为什么,告诉婆婆……”
  我告诉了婆婆,我把我听到的,一字不落的转述。
  我从来就知道苍天不是那个可以滞我走出巫山的人,但我却没有想到,他竟是那个最想把我永远埋葬在巫山的人。只因为,他的天女需要我的血。
  不同的是,他不但要我留下,还要我心甘情愿的留下,要我带着感恩带着荣耀的为天女奉献……在他的设计下,我就如一个笑话……
  “沧海,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是婆婆的错,是婆婆的错啊,婆婆明知道他是你不该动心的人,该拦住他,该劝你别和他走得太近的……”
  苍天是苍氏的世子,岂是婆婆能拦住的呢?而沉陷在内的沧海,婆婆想劝又怎劝得住?
  “婆婆一味想着我的沧海会拿捏分寸,一味想让沧海休会一个芳华少女该有的心情,但怎么也想不到,苍世子他……”
  “婆婆,是沧海的错,是沧海……”活该。
  对,是活该。我不同情。就算心肝脾肺在此时当真裂了碎了坏了散了,我也不同情。是咎由自取,是……活该。
  翌日,日头依然升起,积雪依然未融。巫山,依然是巫山。我,依然要靠奇苦的香兰草生血养身。世界,不会因沧海改变。
  两天后,面具怪客在我窗外出现。
  “小海……
  “谢谢你。”
  “……我以为,你会骂我多事。”
  “的确多事。”
  “小海,那天 ……”那天你一路暗跟着我回来,这两天你不敢露面却远远地探望,怎么,是怕我寻死么?”
  “你知道?”
  “难道你不知道我知道?”
  面具怪客窒了窒,“小海,其实,你很聪明,是不是?”
  “不是。”
  “你会寻死么?”
  “不会。”
  “你当真爱上苍天了?”
  “和你有关?”
  他叹气,而后突然身子一扭脚根跺,话音欢转:“就知道,小海你不把人家当成自己人,人家好伤心哦,人家不依啦,小海~~”
  “随便。”
  “唉呀呀 小海,不能随便,人家喜欢小海,小海对人家却好随便……
  他哀声怪调,惊扰了我的自我厌弃,也驱散了浮于我四围的沉沉阴霾。虽然,该痛的依然在痛,该空的依然在空。
  “婆婆,冯婆婆!”有呼喊声自山口一路传来。
  小臭冰?对声起时便倏然不见的怪客已不再奇怪,我扶窗起身,眺了眺声音所来方向。小臭冰,我的……弟弟,是在我出生五年之后,我的父母为了天女的血源充沛再次孕育下的另一个工具,但不妙的是,选在同样的时辰、同样月晕之时孕育下的他,血性稀冷,无法满足压制天女体内邪祟的需要。所以,他在巫族的处境,比沧海更尴尬。自小被扔到了奴户喂养,虽是云氏的公子,却不比府里的下人来得尊贵。倒非是刻薄的虐待,而是漠视,被人被作无物的漠视。冯婆婆下山采买时,便遇着站在云氏府宅门口,却和自里面出来的云氏家长与夫人擦肩而过的小臭冰一一云忘川”。
  他比沧海更令人心疼。当然,这话是冯婆婆说的。我曾不屑嗤之。
  那块小臭冰,话比我还少,人比我还冷,除了冯婆婆,面对旁人时就和个哑巴无疑,这个旁人,就是我。单是这不讨喜的个性便令我无法喜欢,何况他还会择机就要上山与沧海争夺婆婆。
  “你来做什么?”
  “婆婆!婆婆!婆婆!”小臭冰未理会我的,径自叫着。
  既如此,我也不好打扰人家的雅兴,捧了书找到阳光好的地方效仿书中的大家闺秀悠闲去,任他喊破喉咙。反正,一个时辰前我已请婆婆代我到巫山西岭去探望那只爱咆哮的暴躁邻居去了。
  “婆婆呢?”某人久寻婆婆不果,问到了我头上。
  我不计前嫌地给了他宽容一瞥,将手中的书翻了页。
  “我问你,婆婆呢?”
  婆婆新买来的这些个坊间故事当真章章精彩篇篇好看。“冰块海,你耳聋了么?”
  但上面怎会有恁多的父慈子孝母亲女爱兄友弟恭阖家欢乐?
  “不理我,你不要后悔。”
  我的确后悔:当时怎会心一软,答应让冯婆婆分这块小臭冰一点疼爱?
  “哼,你的血都要被人分光了,还做出这傲生生模样,可笑!”
  再可笑,也轮不到别人连可笑也懒得给予的你罢。“你以为他们上一回为什么要抽你四成血?你可知道那一成是做了什么用处?”
  不是说天女的阴虚之年么?
  “你那一成的血储存到大巫神的巫殿里,下一年,还会多抽一成,年年如此。十年之后,所存血液分食诸人,以飨全族中人长生不老。”
  “嗤。”念在他今天格外多话的份上,我出了一个气音以示捧场。
  “不相信?”小臭冰挤开我手中的书册,以小冰脸替而代之,“近一年前,我亲眼见到了他们拿你的血做过试验,你的血,让几盆枯干的花草都重新吐叶焕生。所以,你的血不但能够治愈百病,还能长生不老……”你明白了,木头般的冰块海?”
  ……那些异族人近来攻势密集强硬,不止是因为苍天有意在我面前赚取英雄本色?而他们嘴里喊出的“长生不老”,亦不是我以为的疯言疯语?“一年前便知道了,你现在才来?”
  小冰块乌漆般的眼珠瞪大,冰脸忿忿:“你当我是谁?可以自由无主的上山么?如果不是今天是巫神的寿诞日,每个巫界人都要参加巫庙前的祭祀,我能上得来?”
  当!重物坠地的撞击之声陡来,我顺声望去,冯婆婆苍白着脸伫在门前,盛满香兰草的篮儿倾覆地上。
  我对她一笑:“婆婆,您都听到了?”
  “沧海!”她冲来抱紧我,呜咽抑泣,“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对我的沧海?沧海沧海,你可怎么办啊?才经了那样的劫,就要来这样的难,要怎样才能让我的沧海活下去啊……”
  一个十几年来一直跃于心头却从来不敢使之形之于口的想法,在我脑海酝酿,渐成大气:“婆婆,你记得么?我们曾经说过,如果有可能,我们要……”



  39

  “沧海,记得么?在月晕日前夕,我们那次筹备了半年的逃亡即将开始时,异族的人又攻了上来,有几个人用网子罩住了你,苍氏护卫奋力抵挡,苍天为救你脱身,中了对方的三支冷弩。一伤在胸两伤在颈,性命垂危,你不顾我的阻拦,以血将他救活……”
  我记得。怎会不记得呢?我被一张网困缚住,他以剑砍着那些柔韧的网,那些特制的网丝却将我越缠越紧。我望着网外如疯如狂的他,如果不是晓得天女需血在即,如果不是亲眼亲耳证得他对沧海的无情,我几乎要为会有一个人为沧海如此以命护我而落泪。所以,在他性命攸关时,我以血相偿,只求两不相欠。
  “那个时候婆婆才真正知道你对他所用的情是怎样的重。但情愈重,他留在你心里的黑洞便愈深,这些年来,你拼命的笑,努力的活,活成娇憨恣性的小海,可是,你并没有痊愈,那个洞腐蚀着你,让你不信人,不怜己。沧海,如果走下山不能让你有真正的快乐自由,那你的新生在哪里?”
  我不是没有信任的人罢?我只是除了婆婆不信任何人,事实上,他们也不足取信不是么?
  “沧海,现在的他,如我们行前的情形相若,你会怎么办呢?你还会用自己的血救他么?会么?”
  我盯着床上的人,苍天。他重伤在身,面色灰白,气息薄弱,与我离开巫山时他的模样,的确不无相同。
  “婆婆……”婆婆用心良苦,我岂是不知的呢?但是,我、我还没有准备好,我并不想见他,自走下巫山之后,我便希望永远不要再见这个人。
  他屡次救我,却为了更重的伤我:他拨响了沧海寂寞心琴的那根弦,却在上面谱出断音绝响;他拼了性命的保我安全,只为保住他重逾生命的天女……
  这个人,如此深情,又如此绝情:如此热爱,又如此冷漠;如此高大,又如此卑微。他将人间的至真至善至爱奉予天女,将世上的黑暗鄙陋简劣给予沧海。他的存在,是沧海生命中的不能负荷之重。我,宁愿永不见他。
  “沧海,你不能逃,你必须面对这个人,婆婆不能永远陪着你,婆婆想要我的沧海没有了婆婆依然是快乐活着,而他,是你必须迈过去的那道心坎。告诉婆婆,你想救他么?你会拿自己的血救他么?”
  “……他死不了。”
  “所以?”
  “我不必救他。”
  冯婆婆辗然而笑:“就是这样,小海,婆婆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我们走罢。”
  ……呃?我任她拉着,出了房门,上了屋顶,走在此时皆在梦眠中的人们的头上,夜风扫过脸,我恍若梦醒:“婆婆,你到底是在……”如此一个简短的来回,能够证明什么?
  “他重伤若此,你没有施血相救;我拉你出门,你没有回头顾望。小海,婆婆要的也只是这样。婆婆必须确定,他无法再次伤到你。”
  是么?我稍加思析,的确,仅仅是那一个照面,我竟不怕再见他。就算想及今后免不得要有一日他为天女强力拿我回去,我心里亦没了那些缠绕不清的凄怨。不管是为公为私,那是他应尽的职责,不是么?
  原来婆婆要的,只是小海的幡然顿悟?
  “小海!小海!小海!”
  探在门上的掌声,让我心疼起得满姐姐的掌心肉来。但伴随着拍门声的叱喊,又让小海缩缩脖子,知道又有一顿排头吃了。
  果然,门方开,我的额头已被一根指头重重点下:“小海,你是被公子惯坏了是不是?辰时过了还不见人,是想姐姐我打你屁股不成?”
  “得满姐姐。。”
  “撒娇也没有用,公子那边需人伺候,还不快去!”
  唉,得满姐姐不怕人家脆弱的心灵受伤就是了。我应声虫般地应了,简略梳洗了,脚不沾地的溜出门去。
  只是,公子房内已经有了赏心悦目的人待命,我出现了,还劳烦人家送来几个恶烦的眉眼。显然,两位美婢姐姐认为小海碍眼极了。
  “公子……”
  “喂本公子吃药!”半倚床柱的秋长风半眯狐狸眼,一如既住的,坚守不良主子本色。
  “是。”我越过琴、棋美婢,眼睛瞅着公子床头小几上那碗汤药,心无旁骛地趋前
  嗯?
  书上说大户人家妻妾同堂,暗里施绊明里争风的事屡见不鲜,但我这个小小丫头是碍谁了?就因为比她扪多受了秋长风的差遣?
  我从猝然伸出在我腿前的那只小脚——上面踏了过去,再在那只向我腰间伸来的小手掐上我肉肉之前拍苍蝇般地拍掉,平安无事地到达秋长风床前,欠下身去:“公子,奴婢侍候您用药。”
  将一切看在眼内的秋长风墨眸闪笑,唇角上弯,“昨夜睡得如何?”
  “还好。”
  “好的连本公子回来的动静都听不到?”
  “公子何时回来的?”
  我下颌再遭不良主子摧残:“笨丫头,你的主子受伤了,你要装着不听不闻就索性装到底,见了本公子用药当成用饭似的不惊不乍,怎么,是怕本公子找不着处罚你的理由?”
  “……公子请用药。”我用匙舀起药汤,堵住那张刻薄的嘴,趁机也把自己的下颌从狼爪下拯救出来。
  “喂得这么快,想呛死本公子?”
  希望是。“奴婢会小心。”
  “举得这么高,想累死本公子?”
  最好是。“奴婢会注意。”
  “出去。”
  出去?这么好?我脚仅抬了半截,心里的笑花开到半路,又听主子道:“你乱动什么?乖乖服侍本公子用药!”
  啐,别的大爷反复无常是朝令夕改,小海的主子是一时三变””,
  “本公子要你们出去,没听见么?”
  “是,奴婢告退,奴婢告退。”身后传来的惶恐声调使我明白不良主子此回的不良目标另有其人,但那四道钉在小海身上冷嗖嗖的眼箭,端的是让人不适呐。
  “这药真苦。“药喂完了,某不良主子蹙眉抱怨。
  “奴婢为公子取蜜饯来。”
  “不必了。”
  那就请你闭嘴。“是。”
  “本公子有比蜜找更好的清口法子。”
  “是……”
  这只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卑鄙无耻、失德无仪的不良加狐狸主子!他怎怎怎又……
  早知如此,小海应该事前向嘴里塞一把大蒜再来!



  40

  他的唇,太让人……惊慌。
  这一次,不止是吃小海的嘴,还咬起小海可怜的小脖子,虽不痛,却烫得吓人,经过处像是撤了火种样的灼,更像是下一刻就要把人融化……,这这这……小海岂会乖乖侍着让人宰?
  腰上的手臂强如铁菲,小海动弹不了,但自有其它法子“咝……,他剑眉拧紧,推我到半尺之外,一只手牢牢捉住我的手,“你碰了本公子的伤口!”
  “你吃了小海的嘴!”
  “那又如何?”
  他……你答应过小海的,不在众人面前……”噫?
  “怎么不说了?“他停在我腰间的那只手上移,长指在我背间闲闲打圈,墨眸里恶芒骤起,“本公子答应过你这个笨丫头什么?一字一句的说来听听?”
  咬掉自己的舌头可不可以?小海是当真被这只狐狸主子念傻了不成? “不管怎样,你不能再亲小海!”
  “为何?”
  “你是小海的相公么?”我抬起下颌,理直气也壮,“不是小海的相公却要对小海亲亲抱抱,你是想害小海嫁不出去么?”
  “你。”秋长风眉稍一挑,薄唇却恶狠狠挤出刻薄字符,“你当真是块不开窍的木头是不是?”
  “你才是……”他神色不良,目光凶狠,我聪明地打住回骂,但犹不甘心,“不管怎样,你都不能再亲小海,书上说,男女授受不亲!”
  秋长风嗤之以鼻:“那么,你打算让谁亲呢?”
  “嗯?”
  “纪山?”他眯了双眸,长长的睫毛搔上小海额头。“纪山可以抱你亲你是么?”
  “他哪有……”他是抱过,但没有亲……”嗯,也不是这样说……哎呀呀,这人怎这样赖皮?“纪山可不可以亲我抱我与你没有关系,你只要不再亲我抱我就好!”
  看得出,秋长风生气了,眸底的绿意渐现,声线危险起伏:“小海,想来是本公子错了。”他柔缓地挑起我垂在肩上的发,在指间缠缠绕绕。“我以为,你这个木块脑袋可以分辨出我待你的不同,敢情,是本公子高估你了?”
  “你、你待我有哪里不同?”这样的秋长风,好可怕。眼内跃动的幽绿光芒,比发怒时的恚兽还要浓烈,仿佛,亟待把小海连皮带骨吞进肚里,好可怕……”你先放开我再说!”
  “休想!”
  休想就是不用想,当他的唇又压下来,眉,眼,鼻,颊,颈,无一幸免皆沦陷在他滚烫的索取之下时,我的确难想太多。尤其,嘴儿被严实堵上,被当成蜜糖样的彻底品尝,我只觉置身在一个炼炉内,除了烘烈的热意,无助的眩晕,脑里是一片空空茫茫……
  “你 “他闷哼一声,“笨丫头,你不能不碰我的伤处?”
  喔……当然不能!万万不能!
  从融骨的热到彻骨的寒不需多久,须臾足够。寒栗中,我呐呐自问:怎么能沉溺在这样的怀抱里?就算不曾有过苍天的愚弄,就算我不是他视之为邪祟的巫族中人,秋长风的胸膛也不是一个可以容人停憩的良处,我怎么能允许自己发生这样的迷失?
  “放开我。”
  “小海?”
  “公子,请您莫戏弄小海了。”我不去看他的眼,垂着睫自顾自话。“如您所见,小海样子平平,心眼也呆,周身上下找不出两样说得出去的长处。您是皇亲国威,人中的龙凤,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拿小海耍弄?就算一个词候公子饮食起居的丫头在您看来不必稀罕,难道小海不值得您半点怜惜?如果您有,如果您还不打算永远失去小海,请您把小海就当成一个普通丫头对待,小海是您的丫头,就单是您的丫头不好么?”
  这话说出来,回绕在床上两个紧密纠缠在一起的人中间的,是晌久的沉默。
  我自然是明白,如果取不得他的认同,这场主仆就算做到尽头。
  他摇头,小海自是要另谋出路。他点头,也怕为时难久,打破了那一层暧昧的窗纸,谁又能真正安之若素地共居一室?
  “小海,我以往,小看你了。”秋长风终是放开了我。但并不是痛快地给了小海自由,手臂一点点卸去压力,眉眼之间的阴鸷却一点点添加浓郁。“本公子以为,你身上有这世人许多人都已经抹灭不见的特质,值得本公子精心收藏。但于今看来,本会子看到的小海,并不是真正的小海。很多事你看得清楚极了,而你佯作糊涂,不问不闻。在你将一切放在心底积存起来择最恰当的时机再来计较的时候,每个人都被你的娇憨无邪所欺过。但本公子,实在不想把小海和心要深沉联系一起,那会使本公子很恼怒。”
  是喔,主子还真是抬举小海。
  “既然对本公子的床并不赏识,就回你的房里去,兹此,你便只做本公子的丫头。”
  “谢公子……”
  “别急着谢。本公子说过,我很不喜欢我的东西被别人碰,你既然是本公子的丫头,就老老实实做一个丫头,主子不允,不得与他人过从太密。”
  ……”公子,请您明示。”
  “怎么,这会儿又傻了?”秋长风俯我耳边,“离纪山远点,够明白了么?”
  “……是 ”。“凭什么?没有臭山头,谁陪小海好吃好食?谁陪小海探天看地?
  “少和一些男丁下人走近。”
  “……喔。”“怎可能?大苑公府的男下人比牛毛少不了多少好不好?
  如果你敢阴奉阳违,本公子会有法子惩罚你。”
  “什么法子?”
  “放心,不会再罚你这个小财奴的月钱。”
  我当真放下心来:“那就好。”
  “一个法子用得太多,本公子也嫌烦了。而本公子新的法子,想不想提前知晓?”
  “……想。”
  秋长风脸倔下来,我意识到了他的意图,要躲,已然不及。他双手扳住我的颊,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的温柔缱绻,强硬地,唇舌以侵占的姿态占满小海的嘴。
  痛!随着下唇火辣辣地一痛,他放了我,白牙上沾着小海的血丝开合:“如果你不听话,这就是罚你的法子。”
  我突然不敢直视他此时的眸,那里面,氤氲着墨绿深泽,与怒时的颜色相若,又并不尽同。小海可以感觉得出,这当口,只要一个轻轻触惹,就会引发一场陌生洪流。那洪流,我不了解,未经历,便更加畏惧。


  41

  秋长风的伤不几日很快痊愈。而我这个贴身丫鬟被公子咬破的嘴,也在几位美婢姐姐的热心风传下,成了整个大苑公府最新的新鲜事。以小海的迟钝,本来是很难察觉自己已经成为众人交头接耳的对象的,直到大苑公夫人,也就是秋长风不老的老娘把我叫了去。
  “风儿不是随着我长大的,所以,和我这个娘并不亲。恰星和他自小便订了婚约,幼时两个人青梅竹巴的相处时,他还算疼她,但越是长大却越是疏远,恰星那孩子羞涩闭讷,除了一个人在无人处吞泪咽泣,也不知如何接近于他。唉,看在我这个当娘的眼里,对怜星是抱愧不已。”
  我刚一进来便被赐座,秋夫人说这些话时,我正拿眼角偷偷欣赏着一位大家女人高贵妩媚的风情。她的美,与楚怜星的娇弱、水若尘的精致都不同,虽然青春气息远去,鲜妍仍如牡丹,风韵犹恣盛放,绚丽夺目,艳却不俗,任何人见了,无论男女,怕都会为这样的国色天香倾心倾神。只是,不知道秋长风的老爹为何会不喜欢?……嗯,这个,也是自大苑公府下人的嘴里听了个七七八八,不外是秋长风的老爹平日在几房妾室间游来荡去,已有十几年未和原配夫人同房……秋长风老爹的几房妾室我曾见过一两次,姿色可与秋夫人稍较长短的,韵味不及;韵味隐约相仿的,气度逊了大截;气度可相上下的,姿色差得太远。总之,没有一位站出来能与秋夫人颉顽者。莫非,因为是秋长风的老爹,眼睛就是与人不同?
  “我听说了,你多次留宿在风儿房里,本来,在这样的人家里,那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本夫人看着你是个请白人家的女儿,天下父母一般心,就此没名没分的跟着一个男人,你的父母若有知,又会怎样想呢?”
  夫人好心咩,但多虑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假,但一样被当成工具当成物件生下来的躯壳,不会被人珍惜。
  “本夫人看得出,你和那个雀儿不同,不同恃宠生骄,更不会在未来日子里欺负了怜星。如果你想要个名分,本夫人会为你做主。”
  名分那东西,能吃还是能用哦?最紧要的是,谁要与秋长风那只狐狸牵上关系?
  “夫人,奴婢不要。”
  “不要?”秋夫人偏移螓首,漫闪明眸,细弯的柳眉颦出个细细的结儿,那次第,当真是风情万种,怕是最高明的画师也难描绘一二。“你不想有个名分?还是长风不愿给你?”
  “夫人,奴婢和公子只是主仆。”
  “难道那些的人闲话是假的?如果当真是这样,是本夫人治宅不力,要好好整顿一番了。”
  “也不是……”唉,看美人夫人是享受,解释那些个东西累人呢,不如化繁就简。“奴婢的确是曾在公子床上睡过,但也只是睡而已。”
  秋夫人一愣,美睫闪了几闪,“你是说,你还不是风儿的人?”
  呸,谁是那只狐狸的人?“禀夫人,奴婢不是。”
  “那你和风儿……
  “奴婢只是奴婢。”
  秋夫人望着我,眼里装着不解装着疑惑,“小海,你不喜欢风儿么?”
  “主子是主子,奴婢拿主子的钱,便尽心为主子做事,谈不是喜欢和不喜欢。”
  小海自知,这样的作答并不完美。奴婢对主子,除了尽心,还要忠心。但不知怎地,在这位如画中人一般美丽的夫人面前,我却不愿违心地说出那些个虚娇辞令。
  “ ……你是个很特别的孩子。”秋夫人的眼里,多了一丝……欣赏?“也许,我早该想到,能让风儿很特别的对待,就应该是个特别的人儿。”
  特别的时待?“特别的虐待”会不会更适合?
  秋夫人许是发现了我的不以为然,鞭然笑道:“能让他特地交待周瑭瑭省了对你的调教,能让他把在疏柳斋里为你腾出一块地方容身,本身就是特别了。小海,你对风儿,当真没有一点的男女之情?”
  “夫人,奴婢不想自讨苦吃。”
  “哦?”秋夫人柳眉挑得更弯,美眸兴味灼灼,“这话怎么说?”
  “公子他有家世有身份有地位有容貌,这样的人,喜欢他的女人可以把整条万荣站满。那条路已经堵得过不去了,奴婢哪敢再进去掺一脚?真若不识好歹地去了,不是自讨苦吃还是什么?”
  秋夫人笑出声来,唉,人美,就连这笑声,也是悦耳到不行。如果美人分上中下三品,这位秋夫人无疑是上品中的极品。
  “本来,我只当你是个请秀可爱的丫头,现在看来,你倒是个有趣的人儿。看来我今后要常把你叫到身边说话了。”她点手向身后丫鬟,“吩咐下去,今儿个我要留小海在此用午膝,多准备些新鲜果子和精致小点,小女娃们爱吃那个。”
  秋夫人虽然和这府里的男主人不合,但作为女主人,她的权威是不容置疑的。
  留我用膳的当口,有管事去请示各房妾室的用度,说是有两位对领到的月例不满意,跑到总帐房处吵闹了有两日了。话犹未完,秋夫人美丽的脸已寒了下去,“告诉这几位姨娘,就说本夫人说的,这府里的规矩或许不是为她们立的,但却不能因她们破了。如果要再闹下去招下人们笑话,下半年的月钱就会给免了。姨娘们有疑问,请她们尽来找我。”
  管事喏喏连声地退去。不一时,果真有一位年纪不过二八的娇艳妾室找上门去。
  “姐姐,您不了解情形小妹不怪你,小妹来向您说个清楚。十颗珍珠的确是小妹开口向帐房要的,但不是为了小妹自个儿,您也知道,公爷最喜欢肤质娇嫩触手滑腻,咱们既是侍候公爷的人,就应该让公爷高兴。小妹要珍珠,也就是想把珍珠磨成了粉养护王爷最爱的这身肌肤,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公爷高兴,咱们都高兴不是?”
  自妾室进来到见礼到喳喳有辞,秋夫人的眉眼始终未抬,好整以暇地将一碗银耳汤从头喝到尾。娇艳妾室一堂话说完,不见回音,抬了纤足欲上前,“姐姐……”
  “请五姨娘退后。”夫人身边的丫鬟闪出身万福后道,“夫人在用膳,您站得太近了,怕是要把膳食给脏了,影响了夫人的胃口。”



  42

  “什么?”被称五姨娘的妾室丕然色变,“你这个大胆的奴婢,你敢如此对本夫人说话?你——”
  秋夫人将握于纤细笋指内的细瓷白碗置下,浅声道:“侍霜,退下。”
  “是。”丫鬟当即垂首退到主子身后。
  “五姨太,本夫人喜欢请静,在淡柏居说话,你的声量最好放轻些。”
  “姐姐,这个奴……”
  “不要称本夫人为‘姐姐’。”秋夫人眼神诸淡,笑语嫣然,“倒非本夫人一定要分出个三六九等,只是,如果这满院的奴才都叫本夫人‘姐姐’这府里的规矩便乱了不是?”
  五姨娘胭脂红粉精心雕饰过的脸上,挂上的表情,可名之为“难堪”,眉间滑过不甘,眼内抹过怒怼,一对朱色唇儿掀掀张张,但,终是不敢放肆。
  “你进府不久,许多礼数不懂,本夫人可以不怪你这一回。“秋夫人夹了一箸炸虾放到我面前的盘碟上,“看在你是公爷的人的份上,本夫人乐意告诉你,如果这几个丫头在本夫人发话前就把你扔出淡柏居,不要怕太难看。”
  “我……”
  “入了大苑公府,你便不再是兆邑城当红的歌伎,既成了姨娘,就需拿出姨娘的教养,有些属于你们帷里的轻佻话,在这些未出嫁的丫头的面前,最好能收敛了,省得叫人看轻了你。”
  “她们敢对本夫心…”
  “你最好相信她们敢。”秋夫人莞尔,“这几个丫头全是太后赏过来的,头上都控着五品的街,你在她们面前,自称奴婢亦不为过。她们不会恃势凌人,但不代表会容忍别人的不懂规矩。还有,你这个‘本夫人’的自称下一次让她们听到,如果被掌了嘴,莫怪本夫人没有提前告诉你。”
  那位五姨娘走时,说是狼狈逃窜亦不为过。而恢复了安静的淡柏居里,秋夫人仍胃口颇好地吃了一碗粥一碟茄泥,膳后,还眉眼含笑地与我好一通谈天说地,最末,自头上取了几样首饰给小海做打赏。
  不得不说,这王公家的正室夫人,不易做呢。
  回疏柳斋时,已是酉时过半,冬时的天色黑得早,大苑公府悬在廊下的宫灯尽数点起。但偌大的大苑公府,有廊的地方多,没有廊的地方更多,花草林木延展回旋,在夜色中,幽幽郁郁,深不见底,就似藏了无数双窥人心事的眼睛。
  穿过一片枫林,便到疏柳斋,不然就要绕一段远跑,小海恁是聪明,岂会舍近求远?但置身其内时,那无边的寂静和幽暗包围而来,心底不免有点怕怕了。
  嚓、嚓、嚓。我行走其内,踩在落叶上的脚步,极其轻微,如果不是小海自己的耳朵,想要听到,怕是不易。所以,当林内压得极低的声嗓飘来时,我并无讶异,如果涉谈内容与小海无关的话。
  “你在那身边也有日子了,就找来这点零头碎脑?”
  “小的又不是在他跟前当差,平日不敢靠得太近,生怕惹了他生疑……”
  “好了好了,少作废话,你再想想同,除了你方才说的,他最近就没有半点异常?”
  “嗯?”
  “从人到事,事无巨细,都要想个清楚,不然主子花银子雇你猫在那里是为了好看的么?”
  “是是是……说到人,侧真的有一个,“只是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主子会断定,你只管说出来。”
  “他近来,对一个小丫头似乎不太寻常……
  唉,小海是怎么了?抄个近路也要听人家一段背人的“闲话”,运气好咩……
  “你不能近他,那个丫头还不能么?多从她嘴里套一点有用的出来!”
  “小的明白。”
  “不过,找个机会,你得试试那个丫头的分量,省得如前一回般做白工。”
  “小的知道了,小的也是有这个打算。不过,需请您给个协助。”
  “你订好法子和时辰,我会安排。”
  眼看着人家分道扬镳,我也不想原地久留,和其中一位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回了疏柳斋里。非是小海有意窥探,而是这位兄台恰好是小海的同路而已。婆婆啊,您总是念小海少信于人,但您看看,小海如何信人?
  “小海,你可算回来了。”
  “大哥,您杵在这边做什么?”
  “等你啊,听得满说你被夫人叫去了一天,我在此等着,还想着再不见你人影,就去夫人的淡柏居看看。”
  真要要出事,早就出了,他等在此处又能怎样?我失笑,“是夫人又不是别人叫我去,你担心什么?”
  费得多大眼珠子上下左右将我扫了一遍,“你当真没有事?”
  “被赐了膳算不算?”我得意地将手里装了首饰的细长筐盒举了举,“打了赏算不算?”
  “夫人赏了你?“费得多似是不信,拧着粗眉,大脑袋晃了又晃,“真的是夫人赏了你?”
  “大哥,敢情你平日的忠心耿耿是做假的哦?你竟敢怀疑夫人?”
  “臭丫头,敢打趣大哥!“费得多拍我头顶一记,“夫人出身高贵,对下人虽宽待,却不可能容人接近,何况……算了,我说得再多,你这憨丫头也不会往心里放,外面天冷,快回你房里去喝杯热茶。”
  “公子呢?”
  “公子在书房,有客人在。”
  “不需要小海去伺候了么?”
  “有侍琴、侍棋在呢,你去歇着罢。”
  “喔。”
  “小海。”费得多突然回头,宫灯映照下的脸上全是郑重,“今晚不要出门。”
  “……是。”大哥特地在门口等我,特地如此交待,必然事出有因,也就乖乖回到房里,拿热水洗了手和脸,躺到暖暖被窝里会周公去。
  第二日一早,我便听疏柳斋的几个杂役交头接耳,昨夜,侍琴、侍棋被公子送给了书房里的客人。
  我不想相信,两位美婢姐姐就此离开了。就在昨天,她们还以为自己终有一日会成为公子的侍妾呢。
  尚在怔忡,费得满已匆匆过来:“小海,快点收拾,今儿个公子进宫去,你跟在旁边,放机灵点,可别给公子丢了面子。”
  “进宫?”
  “对,快把这件衫子换上,我把头给你梳一梳。”我将疑将惑,但费得满根本无意解释,只将我按在镜前,手里以不逊于耍剑时的利落,将我发髻重新规整,还将几根银钗别了上去。“宫里不比府里,真若出了什么事公子也护不住你,要小心行事,知道么?”
  “小海当真要进宫?进那个有皇帝的皇宫?”



  43

  尽管且惊且疑,小海被带进了有皇帝的皇宫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坐在车轿里,我拿指尖偷掀起轿帘的角一角向外探望,那些个楼台殿阁,碧墙金瓦,带着睥晚万千的气势逼来,堂皇皇地闪着了小海的眼。“要看就大大方的看,偷偷摸摸的,要做贼么?”车轿的另一方,飘来那不损人就不叫说话的腔调。
  我撇了撇嘴,将轿帘放下,“奴婢是听从了得满姐姐的吩咐,在宫里要万事小心,省得给公子丢了面子,折了里子。”
  “知道就好。”秋长风懒睇我一眼,凶凶狠狠的,好似别人欠了他八百钱。
  女果不是心里的好奇鼓动的得太嚣张,小海绝对不会招惹这个不良主子。“请问公子,您既然知道小海没见过世面,为何进宫还带着小海?”
  “你认为呢?”
  “得满姐姐说,在宫里真要出了什么事,连公子也护不了。难不成,您带小海来,就是想让小海出事,以便您来个见死不救,好出您心头的一口气?”
  “你——”
  秋长风眼里在蹿火,嘿~~
  我当然知道不是如此。他若真想找我出气,带到宫里来未免兴师动众了些。但我敢说,他将小海带到这样的地方绝不会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至于居心如何……”,狐狸的心思,善良的小海猜不到。
  “公子,您真的恨小海哦,就因为不能逼良为妾?”逼良为妾。小海从那日从茶楼的鼓书里听到的“逼良为娼“演化而来,嘿~~
  “你如果不想本公子此时掐死你,就尽早闭嘴。”
  “喔。可是……”
  他蓦地欺近,墨眸里烁起我太熟悉的恶芒,“小海需要本公子用自己的方式才能让你闭嘴可对?”
  ……不对。我闭嘴。如果到现在还闹不清他所谓的“自己的方式“是什么,被强冠在头上的“呆丫头……笨丫头“便名副其实了不是?
  “大公子,奴才福仁拜见。”
  行走中的车轿微微一顿,停住。随后,车前响起拜谒声。那声音,介于男人与女子之间,但不媚不卑,煞是好听。
  秋长风靠枕斜偎的姿态依旧,唇角稍挑:“劳皇上跟前的福仁公公亲自迎接,长风惶恐了。”
  “大公子说笑,这是奴才的本分。”
  “是奴才的本分假,未必是福仁公公的本分。”
  “大公子说这话,会折煞奴才。”
  “能劳动福仁公公前来,可是皇上有诏?”
  “皇上在赏心阁恭候,请您前往。”
  隔着一道轿帘,这两位就像台上唱戏的角儿,有应有和,有来有回,礼数周到,措词和雅,却透着一股子冠冕堂皇的假。只是,处在假戏中的人,犹乐此不疲。
  “还要请福仁公公带路。”
  “奴才遵命。”
  轿帘由外掀起,掀帘的是车外的费得多,那位立在车下的福仁公公小海得以惊鸿一瞥。当下着实愣了一阵。我自然晓得公公是怎么一回事,但不晓得做公公还要长成这样的一张脸。
  皇上。大陇皇朝的第四代君主,昭景帝。
  小海能叫得出坐在正位上的那位的年号,归功于费得满为我梳发换衣时的了了几语。她怕小海这穷丫头进宫后直敕敕地盯着当今天子看个不亦乐乎,事先透露了些微情况满足小海好奇。除了年号昭景,还有那位皇帝与秋长风的关系:堂兄堂弟兼表兄表弟。也就是说,除了那二位的老爹是兄弟,老娘亦是一母同胞。所以,他们的相貌,有五成的相像。
  其实,不管这位皇帝与秋长风像个几成,小海都不会如费得满所担心的那般,肆无顾忌的去瞧个究竟。小海,从来没有仰望于人的习情。
  所以,在这间处处散发着压人贵气的赏心阁外厅里,我立在秋长风身后,垂首俯眉,心无旁骛,眼中,只有自己的一对脚尖。
  “长风,你回京恁多日子,如果不是朕特地宣你,还是不能见你一面罢?”从头顶那方传来的声音,带着三分天生的沙哑,但毫不影响其间从容不迫的笃稳与与生俱来的优越。还是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哦。“皇上打趣长风了。”
  “是不是打趣,你比我更清楚。那个雀儿死了也有五六年了,你竟然还因她怨着朕,朕没有想到,长风你竟是个痴情种子呢。”
  “皇上也说事情已经过了五六年了,过去的事,于今提起,有何必要?”
  “言外之意,还是在怨恨朕。为一个女子,伤了你我多年的兄弟之情,长风啊,朕很是伤心。“说到“伤心“,昭景帝叹了一声,却着实听不出多少悲凉,
  “皇上您若继续说下去,长风也会很伤心,为长风的耳朵伤心。”
  “哈哈心……”大笑声像是积蓄了许久的水流泄闸而出,龙位上的人走了下来,一步一步,将阴影带到小海,嗯,是小海前面的主子跟前。“兄弟几个中,还是你最对朕的脾气,你可知道你离开的这几年,朕有多寂寞?”
  秋长风也立了起来,退了半步,修长的身影恰好将我挡住,“禀皇上,微臣惶恐。”
  “长风,别说你不在行的话,这世上,可真的有什么事能令你惶恐?”
  这话,小海深以为许。
  “既然进宫来了,说明你已经不怪朕了,想必不会拒绝与朕小酌几杯罢?”
  “那是微臣的荣幸。”
  “怪了,明知你说的是假话,为何朕无法治你的欺君之罪?”
  “因为皇上已经习惯了。”
  “你 ——“昭景帝语气一紧,旋即又出声低笑,“长风,这怕是你自进来后说下的第一句实话罢。好,很好……”噫?噫?”
  噫,这位皇帝“姨,姨”个不停,怎不叫几声“姨夫”来听……
  “你就是长风新收的那个贴身丫鬈?”
  噫?噫?他……是在和小海说话?“禀皇上,奴婢是公子的丫鬟。”
  “你悄无声息的立在这一边,不怕朕治你个***不敬之罪?”
  “适才,奴婢已经随主子拜见过皇上了。”
  “所以,是朕忽视佳人了?”
  秋长风声音适时递来:“皇上,您离一个奴婢太近了,与礼不符。”
  “长风是在维护你的人么?”昭景帝笑嗓轻扬,“朕以为,以你的性子,如果当真维护一个人,所采取的会是另一种方式。”
  秋长风回答不紧不慢:“就如皇上对福仁公公所采取的?”



  44

  我不能抬头,所以,看不到昭景帝时下的表情,但能够感觉到秋长风那句话出后,一股弥漫在两人间的寒凛气流。
  “长风,我不以为那个雀儿当真对你重要的那种地步。”
  “但微臣从来没有怀疑福仁公公对皇上的重要性。”
  “长风……”
  “皇上。”有人清清越越地插进声来,“午脂时间要到了,是要在阁里传膳么?”
  是方才打这两位嘴里打两个来回的福仁公公。面色如玉,目色如夜,眉如修黛,唇如艳朱,既使着的是一袭绛色太监冠袍,依然难掩绝色风华,如斯美人,怎会是位公公?
  “皇上,这会儿,太后该已经听完女史的授惑,微臣须到慈静宫向太后请安去了。”
  几乎是在福仁公公话音方起时,昭景帝周身已敛尽峥嵘,平和如前。“也好,朕也须向母后请安,就一道去罢,正好也从母后那边叨扰一顿。”
  昭景帝上乘坐双人肩舆,秋长风亦如是,一前一后,在太监、宫女、护卫众星棒月般的簇拥之下,浩荡前行。
  没被主子发令放行,我也只得跟在最后,一点一点蹭着脚跟,见识一下这比大苑公府不知又要大上多少倍的广褒宫宇。
  “如果你不想在这深宫大内迷了路被巡值的侍卫当成刺客处置,就跟紧点。”
  嗯?我转了脑袋,触目所见,是一张玉琢粉砌的侧脸。福仁公公?“……多谢提点。”
  他容色称不上冷淡,但离热情绝对差了老远,一张国色天香的脸儿宛若一汪微澜不惊的湖水。“不必客气,你既然是大公子的人,只要你跟紧了他,这宫里就少有人敢动你。”
  ……呃?这位福仁公公,很……有趣。
  夫人?!
  若果不是这位行止更为端肃,眉目更为深厉,我当真会把这位凤冠高悬、凤袍垂曳的妇人当成秋长风的老娘,那五官形容,一般无二呢。费得满只说她是秋夫人的姐姐,却原来还是孪生姐妹。
  “太后,几年不见,您非但没有被岁月催老,反而是愈发雪肤花貌,青春年少,敢情是要返老还童了么?”
  行完了礼,秋长风难得显现的调皮,惹出了面容端肃的太后的一丝笑意,“坏孩子,你就买弄那张嘴是不是?早就听说你回到了京城,怎就不见你来探望哀家?”
  “风儿何尝不想呢?但风儿前些日子才回京城,就听说太后为给先皇和天下百姓祈福,闭门礼佛茹素三月未满,风儿哪敢打扰太后的诸修和忠君休国之心?这不方听说太后从佛前回身,风儿迫不及待地就来了。”
  “你这个坏孩子,尽会耍弄嘴皮,哀家才不信你。”
  “太后,您不信风儿可以,万不能不疼风儿。失去太后的疼爱,风儿会心碎的。”
  “你这个坏孩子,你呀……,闻得太后笑声恁是开怀,我纳罕啊。冲这光景,秋长风在太后面前比在他老娘面前还要讨乖卖巧呢,而且,其中颇有几分真情实意。不亲老娘亲姨娘,这厮莫非是本末侧置了?还是狐狸就是应该与常人不同?
  “皇上,你也别净呆在一边不说话,你来说说,这个长风和几年前相比,嘴皮是不是更油滑了?”太后找上陪坐一旁的皇帝,显然,亲近了甥儿,亦不愿冷了亲儿。“是啊,母后,长风就是有讨您欢心的本事,儿臣自愧不如。”
  太后喜气盈盈:“皇上在吃味么?”
  昭景帝从善如流:“是啊,母后疼长风,儿臣的确有点不是滋味。”
  “卟~~”太后失了笑,“怎长风儿一来,连最是认真正经的皇上也变得爱闹起来?”
  “既然长风能让母后这般开心,儿臣便不把他放到远处,索性让长风到宫里当差,也好更能拿出时间常陪母后说说话,可好?”
  我与福仁公公俱站在门边,与厅里的贵人间有半丈开外的远近,中间还隔一株玉雕海掌,几盆长木盆景。但若是偷了眼去,瞅请几位贵人的表情并非难事。昭景帝那话出来,秋长风脸色笑意未敛,但眉间依稀抽起的细褶使人可以晓得,这厮心情已是不悦。
  “前廷的事哀家过问不得,皇上可不要陷母后落一个后宫干政的罪名。”太后丰美的容颜如牡丹盛开,“长风这孩子如果有本事为皇上分忧解劳,哀家当然高兴。这孩子若只是个吃喝玩乐的纨绔主儿,哀家也喜欢。皇上任官为政,择贤而用,不必看哀家的面子。”
  仔细看来,太后比秋夫人要略显丰腴。尤其,秋夫人的妆容多取素雅,而太后则走张扬,着衣色调取皇家的明黄正色,缀凤流云,更发艳丽逼人,直要人怀疑,昭景帝这位看上去年近而立的八尺之躯,当真是她生出来的。
  我看够了,将眼收回,不经意间,却扫上了对面的太监福仁,他……抹过他眉间的,是讥意和……恨色?嗯,这个,若不是小海眼花,便要好奇房里贵人三枚,这份恨对得是谁了……
  冷不丁,他抬起了眸,两道清凉视线将我硬生生截住。
  嘿嘿~~。虽是无意偷窥,但看了人家是事实,尴尬也算人之常情,我呸咧了嘴,奉送其一个无声傻笑。
  他面无表情以对。
  无妨,小海脸皮够厚,人家不够热情,同以收了笑扳了脸同颜回之就是。两个人没有意味的时视,最后,反是他移开了眸光。
  “小海。”那厢主子有唤。
  “奴婢在。”
  “过来。”
  “是。”我万分恭顺,盯着自己的脚尖快步“挪”了过去。
  “太后,皇上,就是这个丫头,风儿当日受了不明人士的追杀,就是这个丫头救了风儿一命,若没有她,风儿怕是见不到我们大陇皇朝风华绝代的太后娘娘了。”
  “是么?”近了听,太后的语调较之秋夫人稍显高亢,“抬起头,让哀家好好看看风儿的救命恩人是怎样一个小模样。”
  “奴婢……”抬,是不抬?纵是抬,在这个拥有世上至大权力的女人面前,也要有人提点分寸是不是?我拿眼角去瞥秋长风,心想若他敢在这个时候放任不管回去便将他所有的水蓝衣衫烫烂了给费得多下酒。
  “傻丫头,又犯呆了,太后要你抬头没听见么?“好在,他天良未泯,适时出声。
  我缓缓仰了脸,暗里庆幸自个儿早早看诸了太后凤颜,不然若在此时对上这张脸,非要惊叫出声不可。



  45

  太后不愧是夫人的孪生姐姐,出手亦是大方,一个“赏“字落下,小小丫头便有了百两黄金的进项。百两黄金耶,省吃俭用,三年五载亦可不愁吃喝的百两黄金耶,致使返程时,合不拢嘴的小海向这边的老天爷默念了千回百遍:保佑太后娘娘长命百岁,保佑太后娘娘万寿无疆,保佑保佑再保佑……”嘻~~
  “再笑,嘴皮就要咧到耳后了。”
  “要你管!”
  “再说一遍。”
  “……奴婢谢公子。”
  “干本公子何事?”
  “公子带奴婢进宫,奴婢获太后赏赐,所以,谢公子。”
  秋长风也目问:“如果一边放着一百两黄金,一边放着待救的本公子,你会怎么做?”
  小海啼笑皆非好不好?“这还……,用着说么?在不良主子的狐狸眯视之下,小海好聪明地,“公子您神功盖世,英才天纵,怎轮得到奴婢去救?”
  “本公子说的是‘如果’!”
  这人,当真就如此渴望小海的假话虚应是怎着?“公子,没有发生的事情,您拿来‘如果’这‘如果’多了,不吉利的哦。”
  “你——“秋长风捉我衣领一把将我扯过,阴森森道,“小海,本公子当真要反省了,何时把你这根舌头惯坏了……”
  我忙不迭放开了装着百两黄金的考究箱子,空下的两手掩上了嘴,“你不能亲小海!”
  咯嘣、咯嘣,是秋长风牙齿切来错去的声响。他热烈的气息在我脖子上扑灼着,我怀疑,吃不到小海嘴的他,会咬断小海的颈。
  “小海。”陡然地,他薄唇掀起,“听说,夫人将你叫去了,说了些什么?”
  “叮嘱小海要吃好喝好,余下的时间将公子伺候好。”
  “如何伺候?”
  “嗯?”
  “我是问,夫人叫你如何伺侯好我,必定是嘱咐了一堆话儿罢。嗯?”他俯下首来,挻直的鼻尖触到了我颊上,视线里温度渐高,“说给你家公子听啊,小海~”
  我第一次发现,当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泛出邪气十足的笑,一双损薄苛刻的唇发出柔旎的声,就成了沾了蛊药的毒,明知吞下去会七窍流血肠穿肚烂,亦控不住走移的心志,想要冒险一试……
  啐,休想!
  “公子,你答应过小海””,
  “周嬷嬷说曾给过你一堆补药,你可吃了?”
  “没有。”
  “为何不吃?”
  “送人了。”
  “送谁了?”
  “阿德哥哥。”
  不出所料地,秋长风的脸有片刻的扭曲。唉,小海何尝不明白,将那样一些药送给阿德一个大男人,想来就有些怪异。但无法啊,冯婆婆认出了那些药材的用途,小海既不需要,放着也是放着,不如转手他人,或许早晚能派上个用场不是?
  “小海,那些药是做什么用的,你可知道?”
  “奴婢当然知道,周嬷嬷说过的。”
  “说来听听。”
  “扑身养身。”
  “仅此而已?”
  “不然咧?”
  秋长风拿鼻尖划着我颊,将声切压在我耳根,“小海,本公子好心,告诉你那药的用途如何?”
  “有劳公子了。“他说我便听,怕着谁来?
  “周嬷嬷看上你身强体健,想要你为本公子……”
  “有刺客,大家小心!“费得多粗嗓乍扬,随着车轴粗嘎吱呀过后,车身戛止。
  秋长风眉梢挑了挑,缓缓放开了我,排开侧面小窗投出一眼后,薄唇扯出淡笑:
  “小海,乖乖呆在车内,本公子为你捉一只虫来玩如何?”
  虫?他身形腾闪出去,我始终挡在嘴前的手也放心挪开,趴到小窗前,在车外十几道纠缠的人影中间,我准确找到了明晃晃招人眼的秋长风和……苍天?!
  ……似乎,苍天在巫族,除了是苍家世子,天女护卫,还有一个誉号是“巫族之龙”的是罢?所以,在秋长风的刻薄成性的嘴里就成小虫“?
  隔着一道车窗,我凝望着这个男人,这个曾被我以为是小海生命里最炙热的阳光的男人,藏青色袍衫裹住的健硕身躯,当真矫如游龙,透着可上天入地的自信与凌厉,即使面时的是秋长风,气势仍未有丝毫的收弱。所以,才是苍天……
  “走,滚出去!”
  当车帘被一把扯下,一把牛角弯刀架到了小海颈上时,我恍才晓得,先前所以为并引以为傲的一心两用的天赋,是因为不曾有事真正让我分心。不然,不会在这把刀来前毫无所察。
  “你这个中原奸人的女人,老实跟着大爷滚出去,让你男人乖乖领死!”
  他操得是一口蹩脚的中原官话,口舌虽不够利落,手脚却足够狠厉,一脚踹上小海腰际,一手捉住小海肩头,将小海搡出车外。
  我依言依行,无声无响,端看他如何发落。至于腰上的疼痛,须臾就会消失,但一刻钟后,会以百倍的力量在那只施之于力的足上发作,希望这位同族兄台会有小海的好忍功。
  “中原大奸人,你再敢动一下,你的女人立刻就要死!”
  叹啊,叹。小海的族人和这外界的人并没有两样嘛,同样是识人不清,判断失误。他话出,秋长风身形飘然落地,向对面的苍天送出一声轻笑:“原来,所谓的巫族之龙也会用一些挟弱相胁的不入流手段?”
  “在你眼里,巫族不尽是邪祟之徒么?”苍天面色冷峻”,
  邪祟之徒做事,向来是不择手段。”
  秋长风耸耸肩,“请问,阁下想拿她要挟本公子什么呢?”
  “一个承诺。”
  “请明言。”
  “兹今后,不得再与巫族为敌。虽然我并不知道阁下何以对巫族如此仇视,但你若想要她活命,便请答应,从此莫再与巫族为敌。”
  “你所以取在这光天华日动手,就是为了让本公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许下这个承诺?”
  “不错。”
  “嗯,堂堂大苑公公子的确不能违诺失信,食言而肥。你算计得也算周全。那阁下有没有算到,如果你所挟持的人根本威胁不到本公子,又将如何?”
  苍天面色陡凛。
  “巫族的存在与否,对本公子来说是桩大事,岂是一个丫头能够左右的?”
  苍天突然掀眉冷笑:“如果她当真无足轻重,阁下又何必说恁多话?又何必在她被制住之时停手?”
  “因为……”
  因为有人救我。这不是秋长风的答案。只是已经发生的事实。颈前的弯刀遭一格石子弹落在地,而小海被人抱在怀里移形换位,等得以瞅清这人的“脸”时,小海和他已经身处在一道四面来风的房梁上体验高处不胜寒的意味了。



  46

  “两个大男人喜欢刀剑相见,自管打个头破血流,将无辜的女人扯进里面,未免招人不欣赏了。”肩上的两只手,让小海被迫俯在一个胸膛上,头顶上,一人扯着加了伪饰的声高叫着。“二位都是自诩顶天立地的人,有如此行径,不觉得丢脸?
  尤其,还是对一个如此可爱的小东西……”小东西?恶不恶心?我仰首:“你闭嘴!”
  他愕然:“我在夸你可爱耶!”
  “我请你夸来着?”
  ”……我还救了你。”
  “我也没请你救!”以为顶个面具,扮个怪声,别人就要当他是神是怪是怎地?
  “你好凶哦,人家好害怕………”这当真是个怪物不成?
  “小海,下来。”如此理所当然命令我的,自然是不良主子某狐狸。
  看罢,需他救的时候劳动不了他一丝气力,此一刻为了彰显他身为主子的气派,不惜驭气发声,让房顶上的我听得就如在耳边一般。他怎不看看,小海现在是自由身么?
  “小海,从上面下来。”这喊话的力道使我晓得,狐狸主子怒意昭然。
  “你当你是谁,要她下去她便要下去?”顶着一张黑漆漆也不知是何方神圣的而具的怪物替我代言,“本大爷偏不让她下去!”
  “小海。”秋长风对他理亦未理,只管向他的丫头传递压力。
  “你叫大海也没用,说不下去就不下去,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归我管!”
  谁归你管?“你……呀!”我来不及反驳他这话,身子已凌空。
  “二位在此打个痛快杀个过瘾罢,在下带着这个可爱小东西走了!”他撂话时,已是几个起落,一手圈我,一手向后面不知是哪方人马的追兵洒了一把零碎物什,叮叮当当不绝于耳中,那方天地已远。
  “各位,听说了么?巫族的人到京城了。”
  “王兄弟,您的消息灵通,您快些说来听呐。”
  “唉,说来也巧,这巫族人租住的那家民居,恰巧是在下一方远房亲戚的空房。在下那家亲戚说那些人除了领头的那个,来人都是一口憋脚官话,行事也与咱们大不相同,就多留了心眼,这留来留去,想到了近来官府贴出的关于巫族邪徒施祟中原的布诰,就将那些人的身份猜了八九。”
  的确,巫族人虽不会比外界人少了贪婪,但由来是直来直去的表达和掠夺,与外界人矫饰伴作的本事比起来,天差地远。
  “哦,您那家亲戚可报官了?”
  “哪敢啊。这巫族人个个都是精通巫术的高手,念三两下口诀就能取一人性命,我那亲戚胆子天生就小,岂敢做那事?”
  胡说八道,巫族人就是在这些人道听途说的口耳相传中成了邪门祟徒。以口诀瞬间取人性命,那是巫族最高深艰涩的术力,就算是大巫师,也未必能操作自如,除非是随着生命就到来的天分”,“但不是说大苑公府的公子最恨巫族邪徒,若给发觉了,王兄弟的亲戚势必要担上罪名。”
  “说到这,各位,大家以为这位秋府的大公子会做属国国君,还是在朝内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臣上臣?”
  我关上了雅间的门,将隔壁的喧哗阻隔了开去。在兆邑城里,想要探听东邻西坊发生了哪些鸡毛蒜皮,南权北贵产生了哪些风流韵事,茶楼无疑是最好的来处。那些位高谈闹论者,好似全不怕言多有失隔墙有耳,争相将一肚子的晓得和揣测宣之于众,以在诸位茶客中博个广闻博知的名声。
  “不想听了?兴许下面的话,会让你更加了解你所关心的那人的动向哦。”
  “臭山头,你好多废话。“我吃着芋头做馅外焦里嫩的点心,喝着上等白毫沏就的茶水,这当下,有何事比添饱肚子更重要?
  “小海,在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谁。”臭山头将脸凑近来,被我推开后,仍自发弹回。“你明知道,而且也猜得出我打第一眼便晓得你是谁,你却闷声不响,小海呀小海,你这个小丫头,越来越让山哥哥我刮目相看喽。”
  “是你自己没在小海面前遮掩,你那纨绔子弟式的声调谁能听不出来?”尤其是小海,长到十五岁,真正听过的人之声五指可数,想要忘记一个总是以卖弄玄虚的方式出现和消失的人……的声音,并不容易。
  “小海,你怎能把山哥哥春风化雨般的温暖嗓音说成纨绔子弟,山哥哥伤心了,太伤心!”
  这厮的西子捧心离着惹人生怜还有一大段的路,所以,小海可以视若无睹。
  “小海小海坏小海,乍见你时,山哥哥还欣喜万分地以为你这块冰终于融化了,现在看来,面化心不化,小海还是冰海嘛。”
  “你话这么多,要不要喝杯茶润润喉?”
  这厮竟扭腰顿足不够,还举袖擦他干巴巴的眼角:“人家好可怜,沧海冷得化不掉,好不容易沧海成了小海,还是对人家还是冷冷淡淡,人家好可怜,呜呜呜……”
  “臭山头你闭嘴!”
  “小海小海,你伤了人家的心,还对人家大呼小叫,你好残忍……”
  “臭山头——”忍无可忍,我扑上去,誓要掐死这只太吵太聒噪的东西,还“人家”耳朵一个请静。
  “小海……唔!”
  我如愿掐着了臭山头的脖子,但装着臭山头的那把椅子负荷不了两个人的重量,“卟嗵”重响,向后仰侧过去。茶楼地面用得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人摔在上而当然不会轻松。小海有人垫背,自是不怕,但处在下面的臭山头可是少了这份好运,苦皱到一块的眉毛鼻子在说明这厮背上的痛非同小可……
  “小海,你要谋杀亲夫不成?”
  “臭山头,待我掐死了你,让你这张嘴只能去吵阎王小鬼!”
  “救命啊救命,有人要谋杀亲夫!”
  “臭山头,你去死!”
  “小海宝贝……”
  越来越恶心,这厮当真欠……
  “啊呀啊呀,出了啥事,出了啥事,客官客官……”雅间的门哗啦啦被拉开,茶楼伙计嚷叱着急急惶惶探了半个身子过来,但很快地,满脸的惶乱转成错愕,继而,形成一朵让人感觉极碍眼的笑花,“客官您有事忙,您尽管忙……不过,这个,本茶楼在隔壁还有一家客栈,也是咱们一个掌柜,客官若是需要,小的立马就为您去订间天字号……”
  小海是不明白这人无事献殷勤地订什么房,但来自对面雅间正敞开的门内的那几道意味丰富的目光却忽略不得,而对方,也不容人忽略一一
  “敢情,本侯爷的总管所说的有事外出竟是为了这等的大事?看来好事近了,远鹤,快来恭喜本侯爷。”



  47

  全城相公秋皓然。和那只周身上下一丝暖气也没有却笑颜常在的秋远鹤。小猴子和大猴子是也。还有一位,脸色微黑,浓眉阔眼,不认识。从臭山头身上爬起,我顾不得打去臭山头为我顺发理衣的手,屈膝见礼:“见过两位侯爷。”
  “免礼免礼,小海,女大十八变,几天不见,小海竟变得这样好看了。”
  这些人,拿虚言当茶喝不怕冷着,假话当饭吃不怕噎死,若非小海跟的主子是个中好手,还真会唾弃当场。“谢小侯爷夸奖。”
  秋皓然浅哂:“相请不如偶遇,既然凑一起了,阿山,就带着你的小海过来一道喝杯茶罢。”
  臭山头,也就是纪山那厮,这才抱拳施礼:“属下谢小侯爷厚爱。但小侯爷也请体谅属下,属下即将远行,想将临行前的时光悉拿来与小海相守。”
  远……行?我一愣。
  “阿山向来是个多情种子,本侯若执意相留倒显得不解事了是不是?”
  “属下谢小侯爷休谅,那属下的这点茶钱,劳请小侯爷一并担了,就当为属下饯行。小海,走了。”
  “喔。”我傻傻随他走,脑子里尽被他的“远行”给占着,那几只猴子笑了几声,说了什么,虽听得见,但未过脑。
  “你要去哪里?”我想起来问时,已和他并走在街上。  他牵着我的手,依然是那副洋洋洒洒的欠扁模样,桃花眼抽筋似地连眨个几下:
  “听说山哥哥要走,小海就魂不守舍,舍不得了?”
  我抬手,用指尖触着他的脸,嗯,还算润滑……难怪行在路上,会招惹恁多含羞带怯的女儿目光,这人,不会比秋长风更安于室。
  “哇喔,小海,是不是发觉对山哥哥爱得已经难分难舍……咝~~”
  会痛哦?那就是真的?“原来,你真的是长这副模样。”
  “你,“你不会少用点力的哦?山哥哥这张脸原汁原味,如假包换,不像……”他俯近来,窃窃私语,“你这张脸皮也不是假的,告诉山哥哥,你用了怎样的法子,把那个冰美人藏哪里去了?”
  “不管用了怎样的法子,你还不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因为山哥哥和小海心有灵犀一点通咩……”
  信你才怪。
  苍家人委实不懂巫术,但这个人,在见到他这张脸之前,已早听冯婆婆说过无数次。苍山,苍家二子,与那位出色的兄长相同的是,他头上亦是名号繁多,如“苍家怪胎……巫族异数“等,曾因几次潜进巫族禁地偷习壁上巫术被巫族长老痛斥。
  偏偏,这人屡教不改,且不服管制,在被责闭门思过的当儿逃离巫界不知所踪,致使苍氏长年派人寻他下落……
  小海身上的力量,半数是上天所予,半数……阴错阳差,被那只暴躁邻居带去了那方石洞,被它咆哮着逼着,记下了刻在壁上的那些口诀。那方石洞,便是巫族禁地。而他能在巫山神出鬼没,倏忽来去,说明他已经习得了禁地所载的巫术。
  所以,他能识破小海的障眼术。
  “小海果然比山哥哥聪明,小海会的,山哥哥就不会,呜,好伤心……”
  “你这颗心是豆腐做的不成?这么不济事扔了喂狗算了!”
  “小海啊小海,你伤害山哥哥从来都是不遗余力呐,山哥哥不依“………”你够了罢?”
  “不够不够,山哥哥这颗心还不是为你留着,你竟然要丢它去喂狗,这不是骂我心爱的小海么?山哥哥不依啦~~”这厮如得了无骨病般,将一颗头拱在我肩上,哼哼唧唧,腻腻歪歪。
  这条道就算不是人头攒动的万荣街,光天化日总不会少了人来人往,一男一女如此亲近,在巫族不算大不了的事,但在这里,我和他就成了众目所矢。在小海的耐性撑到最底限之前,问:“你到底要远行去哪里?”
  他咧笑出一口白牙:“小海在关心山哥哥?”
  算了!我迈步要走,又被他长手长脚整人抱住,“小海不要离开人家啦~~”
  这厮……”那你到底说不说?”
  “我的奶奶因想念她最爱的孙儿,重病在床,她最爱的孙儿当然要回家探望。”
  “你要回巫……”
  我和他之间,都是掀动在唇间,只有彼此心知肚明的言来语往。况且愈是在街上,愈是不必担心隔墙有耳,他拉我在此说话,也正是为“方便”。这怕正是巫族人思考处事与外界最不同之处。尽管小海希望自己与巫界从无干系,想必苍山亦并不以巫人为荣,但有些东西,还是非个人意愿所能改变。“小海,等我好不好?”
  ……”呃?”我从粼粼河面回首,“你说了什么?”
  夕阳将下,我和他顺着那条不知名的街,竟到了长河之畔。这条河,小海初进兆邑城时,曾自得满姐姐处得知它名为“兆河”。
  “等我。”他再挽起了我的手,数着我一根一根的指,拈在掌心,“小海,从你十二岁,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想着有一日,在我有足够的能力之后,把你带出那个阴冷潮湿的地方,让你远离那些渴血成嗜的族人。我熬过了一年又一年,每日为了让自己变强大而努力,当我以为已经能够保护你时,你竟然先做出了主张。好在,巫神让我重新遇到了你。小海,可以等我么?等我从那边回来,我会滞你去走遍这个世界。”
  “你……”我仰首,凝视他眼底的暖意,“你是说,你喜欢小海么?”
  他笑,俯首在我鼻尖一啄,“是啊,我喜欢小海。”
  他啄过的地方,有酥酥的麻,我抬手掺着鼻尖。“就算你知道小海喜欢过别人,也……”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捉开我的手,额头抵住我的额头,一双近于媚惑的眼内,一丝忐忑隐伏其中,“还是,在小海心里,并没有过去?你现在,依然喜欢……”
  “我不知道。”苍天在小海心里掘出的洞,岁月会掩埋。但他刻下的痕,依然在作痛。我无法确定到了何时,想起他时,才不再为被那扯到筋脉的痛意所扰。所以,在此刻小海不敢说是与否。
  “小海,我的小海。“他蓦地拥住我,唇落在我头顶,“不要哭,不要哭,只要有我在,永远都不要哭………”
  哭?我眨了眸眸,感觉有物溜滑出眼际,湿了他的袍,涩了我的唇,我……真的哭了?
  “小海,不必急着回答我,等我从那边回来,再给我答案。”
  “你要去多久?”
  “少则两月,顶多三月。”
  “还有三个月零十天,是小海十八岁的生日。”
  他微把我推开,俯下的眉眼里,有欣喜光华闪跃,“小海想让我赶回来为你过生日是不是?”
  “你会赶回来么?”
  “会!”他掀唇笑着,整个人因这笑泛出让人移不开眼的光芒,“无论如何,山哥哥都会回来为你过生日,在那一天,小海就告诉我决定好不好?”
  好。我在心里回答。
  夕阳好,落霞赤,纵是过去了岁月,移走了时光,兆河边的这个约定,仍是小海心头挪不去的重。苍山,他不该对我这样好。



  48

  踩着暮色进门,情无情息的,却差点和另一位从里面出来的人撞上。
  “小海?”
  “阿德哥哥。”
  “天恁晚了,你怎么才回来?”
  “天恁晚了,阿德哥哥又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时辰,你不是早该回去歇着了么?”虽是主管疏柳斋花草枝木的花匠,但一天工结了,也要回到佣人房落榻。许是因着此点,他才会劝小海知足,因为秋长风对我,有这一点的不同。
  “今儿上午我给园子里的丁香村埋冬肥,将花锄忘在那边了,明儿一早要去含梅苑,这才又跑一趟回来取。”
  “喔。”其实,小海很想提醒他,花锄忘一次还好,二次也无妨,再多了,牺牲大好的睡眠总向住着狐狸的园子里跑,难免哪一天就被咬着。
  “小海,你与公子同时出去的,却没同时回来,是不是遇着了什么事?”
  “阿德哥哥不知道么?”
  “你这丫头,我从哪里知道?”
  “公子在里面么?”
  “公子在前厅,似乎是负责京城卫戍的总都统来向公子请罪,你别去看了,听他们说,公子的脸色很是不好看,怕是整府的人,除了老爷和夫人,都给吓着了。那位赵总都统是贵妃的哥哥,在公子面前也不敢出声大气儿。你此时去了,说不得就成了公子的出气筒……”
  唉,难道小海给人的印象就是那样蠢笨,劳烦阿德哥哥如此费心?“小海知道了,谢阿德哥哥。”
  “客气做啥,都是穷苦人出身,帮衬着点也是应该。倒是你,跟着公子不易,万事小心啊。”
  “小海明白。”
  “那个……”阿德哥哥还有事?”
  “公子时你还好么?”
  “还好。”
  “好就好,好就好,那我走了,你快去歇着……”忠厚敦实的阿德提着那把锄头走了。
  我却在原地立着,愣了半晌。
  纵使已经见了多次经了多回,小海还是想不明白,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怎么可能在面带诚恳地表示关怀时,心里打转着的念头截然相反呢?
  风拂过颊,冷嗖嗖不留余地。如梦初醒的小海学着古人发一番感慨,出一声长叹:
  何必奇怪呢,现在的小海不也是越来越谙此道了么?也许,旁人亦同小海一般,不愿人面鬼心,也不想口是心非,但无奈,世、事皆不容人,唉~~
  “大公子,卑职身为卫戍总都统,掌管京城治安,却疏忽不察,未能及早将一干密潜京师的巫族邪徒绳之于法,以致大公子当街遇刺,卑职深知失职,请大公子责罚。”
  阿德话没说错,这位妹子是皇帝贵妃的总都统,在秋长风面前,那一脸的惶恐,说是一个被老爹揪着错了的娃儿亦不为过。而且,从小海这个方位瞅去,由上瞰下,可以明显觉着那两只肩头的瑟动——让人觉得 好可怜,如果小海在去茶楼听书时没有有幸睹到这位赵大人当街纵马疾驰吓飞了摊贩行人的话。
  “赵大人,长风无官无街,您堂堂都统,正二品的武官,到长风一介布衣面前俯首请罪,不是折长风的寿么?”
  阴阳怪气,折死你最好!以明瓦桌灯照出的秋长风,一张俊上脸是要笑不笑的狐狸式表情,因看不到长睫遮掩的眼睛,喜怒倒无从判定,但,绝不会是阳光普照。
  “大公子,您这么说才是折煞卑职,卑职失职让歹人惊了公子,明儿个将自请责罚,请监察司扣卑职半年奉禄。”
  “赵大人何必客气?虽然这半年的奉禄时赵大人来说,是九牛一毛,但长风何德何能能劳赵大人如此?如果赵大人执意要讨个心安,不如为长风解个惑。”
  “大公子请讲。”
  “今年夏时长嘉江由泊州至湖省段泛滥,淹没了两岸近百个村镇,更莫说尚有农田无数。长风听闻,朝廷早在汛前就拨了五百万两银修堤款下去,令弟时为河道总督,不知将这银子用在了何处?赵大人不妨向令弟问个明白。”
  “…卑职遵命,卑职……”
  “长风也不一定要知道。只是,皇上为了解惑,不日便会派专人彻查此事,钦差大臣人选亦定了,长风虽然不便透露,但凭赵大人的本事,应该不难获知是谁有这份荣幸……”
  好没有趣喔。小海摸着黑吃着风上了屋顶,是想知道阿德所说的秋长风脸色“很是不好看”到底是怎样一个不好看,现在看来看去,也只见一只狐狸如何玩弄一只吓坏了的野鸡,的确很不好看,小海不喜欢。
  秋长风进宫,敢情是领了差使的:替皇上察那五百万两银子的下落。
  五百万两银哦,小海做几辈子丫鬟才见得着?小海二百两的积赞被不良主子扣去还要呼天哀地了,何况人家皇帝丢得是小海两万五千倍的亏空?难怪,需要请狐狸出山。想来昭景帝也是了解他家的堂弟兼表弟,最是擅长如何从人家手里夺银窃金。主子所领的差使,是小海自不良主子嘴里亲耳听到的。然而在这之前——
  “过来。”
  “不。”
  “过来。”
  “不。”
  “我说过来!”
  “除非公子答应不罚奴婢。”
  “过来!”
  “夫人遣人说今儿个要在府内待客,想让奴婢去帮个手,奴婢告退。”小海还异想天地以为,既然这只狐狸难得善良地放了人家一夜安稳,今儿个就该是雨过天晴才是。谁成想一大早便端出一张不良主子面孔,谁敢上前领死?
  “你忘了快到月底了是不是?你想和你最爱的孔方兄失之交臂?还是太后赏的那一百两黄金也不想拿回去了?”
  卑鄙卑鄙,无限卑鄙!……”比起孔方兄,奴婢还是比较喜欢自己这条小命。”
  “我有说过会要你这条不值钱的小命么?”
  “奴婢的命时公子来说当然不值钱,但对奴婢和疼奴婢的人来讲,可是宝贝中的宝贝,您不稀罕,不能让奴婢也不稀罕。”
  “你——“秋长风阴了脸,冷了眸,“你是在指责本公子没对你出手施救?”
  “主子本来就没有一定要救助奴婢的义务。”
  “你既知道,还敢对本公子拿乔?”
  “奴婢不敢,是公子误解了。”
  “蠢丫头,我不救你,是因为本公子以为你有足够自保的能力!”他咆然吼出,双目绿意遽浓,白牙霍霍,似乎要把人咬骨吸髓,“本公子的确不明白你为何能在被恁多高手追杀时毫发未伤,却屡次被一些不入流的宵小挟制,但如果你是为藉机试探你对本公子的重要性,很抱歉你注定失望了。”



  49

  失望么?
  心里存了希望,才会有望可失,不是么?
  秋长风和云沧海,原本就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谁会对不相干的人存有希望?
  公子着实是想得太多了。
  我默声不响,秋长风淡道:“你既然那么想让本公子只把你当做个称职的丫头,那你就做个称职的丫头罢。本公子受了皇命,追查不知所踪的五百万河堤款去向,需要动身去江南,你同行。”
  “去江南?”
  “有什么问题?”
  去江南,也没有什2不好。兆邑城不是小海的故乡,大苑公府更是一座陌生的华宇,能不用自己花一文钱看看江南,小海喜欢。
  “那一百两金子……”
  秋长风额上的几条筋有抽搐之势,“在你房里的案上!”
  ”……谢公子。”
  其实,我知道,秋长风很想“罚”我,看他的眼睛就明白。只是,因着小海不够“奴婢”的挑明,他难堪了,所以,放弃,很不甘的放弃。
  “这一趟江南,多久才会回来?”
  “不知道。”婆婆做的菜包真是好吃喔。
  “你没有问秋公子?”
  “没有哦。”嗯,狮子头也美味。
  “臭小海!”
  “唔”””痛啦!”我探着额头,好是委屈,“婆婆你打小海。”
  冯婆婆瞪我:“是你该打!净想着如何去玩了,怎不想想,江南离这里有千里之遥,你如果一去三个月回不来,婆婆如何为你过生日?”
  江南有那么远?自从离开巫界,每年生日,婆婆要给小海煮一大碗寿面,婆婆的疼爱,小海才不要错过。而且……这一回,臭山头也要来””
  “小海会在生日前赶回来。”
  “但秋公子这次去是为了公差,若他事未了……”
  “不管他如何,小海都会赶回来,吃婆婆做的面,还有……”见臭山头。不管小海的答案会是什么,总是要见他的,他很好,很温暖。
  “小海,去外面多看看山水开开眼界也好,但是,你要记得。”冯婆婆揽住我,“秋长风比苍天还要不适合你。在巫族,不管怎么说,你究竟是云氏的小姐,天女的亲妹,就算你终生下不得巫山,你的地位依然压在巫族每个人头顶,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敢看轻了你。但在这里,你只是一个丫头,被赐个妾位就应当感到感激涕零的丫头,秋长风又是自幼从这样的境地生长起来的公子哥儿,他对你,就算有一天会怜惜,会心动,但也不会有尊重和……爱慕。但小海未来的那个人,必须是一个能够会心全意对待小海的人。”
  未来的那个人?全心全意的对待小海,就像苍天对天女?就像这世上每一个男人对待心爱女子?有那样一个人么?小海会有那样一个人么?
  “还有,你此去一定要记住,婆婆之前说过无数次的,不要让别人看见你的脸。”
  “为什么?”
  “因为,在那边,你的血使你成了众人掠夺的对象,婆婆不想你在这边再被你的脸给连累。”
  江南。
  到江南,已有一个多月的时光了。
  从兆邑动身时,已经是临近年末,当时的大苑公府已挂起了艳红灯笼,张起了喜色符帖。秋长风却以皇命难违为由,辞别了他老爹和老娘,带着费家兄妹,还有小丫头一枚,离府了。
  动身前夜,兆邑城下了一场大雪,以致起程时,车马是在厚厚积雪上嚓呀开拔。而将要开拔时,楚怜星在小婢搀扶下送行而来,裹素披银的天地之中,披着一件猩红色斗蓬的她俏艳如雪中红梅,娉婷弱态我见犹怜,秋长风只说了一句“回去罢”,便进车落门,头亦不回。
  我没错过滑过楚恰星颊上的泪儿串串,见这样的娇弱美人垂泪,但凡不是铁石心肠,都无法无动于衷罢?自然,狐狸例外。小海虽然善良又心软,可人家自个儿的未婚妻都不知心疼了,小小丫头能如何?
  “小海,请你好好照顾长风。”
  呃?登车前,我听到了楚小姐的拜托叮咛。因为当时浮上心头的那份不适,加之着实的冷,行程开始了四五天,我也没说一个字,只以一床厚毯将自己包在车里,等着天上阴霾散去,日阳重来。
  但离开兆邑城的第六天,我们这一行人又遇到了秋长风的“家常饭“一 刺客。虽然来者五人不待秋长风动动手指,就已经在费得多、费得满的剑下做了亡魂,但我还是好恨,恨他们毁了小海坐的马车。数九寒天,如果我不想徒步前行,又不想在寒风料峭里与费得满共乘一骑,便只有到秋长风的车轿里蔽身。小海向来最疼自己,当然不会为了骨气损了自己的筋骨,不可能弃车选马。
  好在,秋长风的外行车轿颇是宽绰,且以一道挡扳分成里外两间,单是外间就比那辆被人摧毁的车辆大了许多,我只肖擅尽丫头本分守在这边即可。而秋长风似乎突然有了几分君子作风,一路上安分守己,未找小海麻烦。
  这趟行程上再次被打破平静,是大年三十的到来。
  巫族以火树节为全族盛典,以巫神诞为举个界域的至庆大日,但小海从来没有置身其内,尽管冯婆婆描述得盎然,我亦不能体会那份精彩。自到了外界,晓得了这以“年”为号的节日对整个外界人的重要,小海竟能与之同乐了。
  大年三十那日,我们正到了江南第一道重镇黄梅城。落宿在全城最大客栈里,听着窗外爆竹声响,四个人共用了一顿颇丰盛的年膳。小海能吃得顺心顺口,其一是因饭食着实好吃,其二这顿饭全由秋长风担银破费,岂不乐哉。“公子,另一路钦差大人过了明天也该动身了罢?”酒足饭饱,小海趴在窗前看外面映亮了半边天的灿烂烟火,身后,费得满问。
  “如果他还想高官厚禄得久一些,应该是。”
  费得多咧嘴笑道:“皇上这一招好高。明里派了钦差,将做贼心虚者的眼光心思尽数调到那边去,实则由公子全权调查,高段。”
  秋长风挑唇:“不然先皇有皇子九人,怎由他做了皇帝?”
  费得满道:“那咱们所遇到的追杀,必然还是为了先前的由头,与五百万两银子无关罢?”
  这些人,这些人……当着小海的面,对一些国家要事、皇门家事如此畅谈无狗,安得是哪门子心思?小海没有听到没有听到没有听到啦!



  50

  听到了,自己可以当作没有听到,但要你听到的人,却不会容认你的自欺。
  兹那顿年夜饭过后,不管我如何设法脱身,那几位总有法子将小海拉回讨论圈。久了,索性如人所愿,做了一个乖乖听客。
  由他们的嘴里,我对大陇皇朝的朝政、官场有了足够长远的了解,直至知之甚详。
  比如,大陇皇朝辖下有六属国、十郡、二十省、一百零六县。每属国皆设国君,在本属国境内,有对官员考课黜陟之权,有对河道土木修缮维护之责,有对矿冶织造开采管理之务。但统辖综理之权仍在朝廷,赋税、兵防更是由朝廷直属调配。
  我们时下所处的江南,属南燕国泊湖郡,鱼米之乡,富天下,本是大陇皇朝税款来源最丰之地。但近些年来,所缴税款逐年递减,去年年末更以大灾之辞,申报免税三载。南燕国国君申请免税的奏折上了五六回,先前以修堤赈灾之名向户部请拨出的五百万两纹银,却似是沉进了长嘉江的洪水里,始终未提及一字。
  早在大汛之前,朝堂内便有识天文懂地理的饱学之士提出,该年将遇百年不遇大汛,须早做预防。南燕国君趁此提请修堤银两,天子照准,因银两数目庞大,特自工部选派了河道总督监管堤坝全程。而此下,属国国君也好,河道总督也罢,均对这银子的去向说了笼统模糊。
  是以,招了龙颜不悦。
  是以,明遣钦差,暗托秋长风,调查这五百万两的下落。
  “公子,今儿个收到飞鸽传书说,钦差吴大人十天前再次受到阻击,所幸仍是有惊无险。”
  “吴辅弼的运气不错。”秋长风掀唇淡道。
  “不过,嘿。。。。。。”费得多憨声一笑,“他的官印被人摸去了。”
  秋长风稍怔,长眉微挑,“这倒有意思了。杨烈怎么说?”
  “杨烈说帮他追回来倒也不难,不过,先让吴大人急上个半月十几天再说。”
  “随他罢。”秋长风浅哂。“裴先惑那边进展如何?”
  他已到了行庄,过不了几日应该就会打听到消息,他信中说会亲自身公子面呈究竟。“
  “明月他们目前身在何处?”
  “明月公子已回到江南,秋水,长天两位公子则。。。。。。”
  “感动,感动,没想到,清风也会想起咱们,秋水,你要不要掬一把泪再说?”
  那些个淡而无味的事,下让我听得枯燥乏力,这一嗓了,立马就把盘绕在小海头里瞌睡虫哗啦啦惊跑,乌鸦来了嘛。
  能在秋长风面前以不见人先闻声的方式出专长的,也只有那三位公子。三公子中的月公子,绝对比臭山头更能聒噪得让人起狂。这回还算正常的是,三个选取了门,一个一个依次踱步而入。
  “清风,来江南一个多月了,不声不响地呆在这栋别庄里,不似你的作风。”永远最多话的娄揽月坐下便有滔滔之势,“还是,清风被那些个照一天三餐招呼你的行刺给吓怕了,躲在这边暗叹上天不公?或者,沉溺温柔乡,磨了英雄志,乐不思。。。。。。”
  “听说。”秋长风声线平浅地,“你的能干助手在处理南湖帮事时受了伤,伤势如何?”
  “。。。。。。”像是一只突被扼了喉的公鸡,俊朗过人的明月公子脸涨红,嘴干张,煞是可怜的模样。但,善良心软如小海,怎么感觉毫不同情?
  外面有小丫鬟叩门奉茶,我上前接过,替每位公子斟了,才想退回暗处,便被人叫住。
  被人叫住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叫住小海的,不是明月公子。
  “小海,当真是你呢。清风,是你变了性了,成了长情的人,还是小海有不为人知的好处,令人欲罢不 能?”假公子水若尘虽目色幽沉却朱唇含笑,“怎么一个年都过了,我在你身边看到的,还是小海?实在令人称奇呐。”
  秋长风哂而未语,我只得自己凑话:“不然,秋水公子想看到谁呢?”
  “哦?”水若尘翠若远峰的秀眉扬起,“小海,你在对我说话?”
  “是啊,小海在请问秋水公子,在公子旁边看见哪位才不会让您称奇?”
  水若尘眸闪阴翳,“你确定,你在和本公子说话?”
  “是小海问错了,那换一个问法。”我摸摸后脑,赔上代表憨厚的笑容,“您希望公子把谁带在身边?”
  “你。。。。。。”
  “若水,喝茶罢。”
  “清风,你明明见着了,她敢。。。。。。”
  “喝茶罢。”秋长风先探指勾了杯耳,送唇下浅泯,又道,“此茶乃本公子特从碧湖茶庄高价求来的雨前龙井,莫辜负了。”
  娄揽月哈哈一笑:“言之有理,听说碧湖茶庄的庄主视茶如子,在举国的新茶尚未上市之前,从不容外人先本庄之人尝鲜,天下也只有清风能使其割爱,不尝一口岂不遗憾?”
  纵使我已回到奴婢该在的地方立着,仍接到了水若尘的目光。一张丽颜之上,绝美与怨怒交相浑映,扭曲了标致清丽的五官。。。。。。原来,绝色美人也有不美的时候。
  “我记得,我们今天来,不是为了喝茶。”有人冷冷出声。
  呵唷,又是一个意外,四大公子团聚尚不到一刻钟,小海况听到长天公子倾天的声音。这好像是小海记忆里的头一回呢。
  “如果你不想喝,没人会勉强。“秋长风道。
  “那在下告辞。”
  “恕不远送。”
  “秋水,走。”
  “要走的是你,何必拉上我?”
  “秋水!”长天公子面色窒冷,“你真是。。。。。。”
  “真是——”后面是什么,长天公子没讲,却冷着一张脸,重归了座。
  小海的脑袋犯痛哦,这两个人,不,是三个人,累是不累?她喜欢的不喜欢他,喜欢她的她不喜欢,怎么想,都是一桩麻烦事。。。。。。
  “小海,来。”
  嗯?抬眼,娄揽月正对我一边挤眉弄眼,一边勾指相唤。
  做什么?我原地未动,眨着眼睛,无声问。
  来。他手势依旧。
  不。我摇首。
  他自袖里拿出一个翠色绒包,晃左又晃右。
  切!我摸摸鼻子,呆在原地。
  娄揽月一手掩心作痛状,一手“不小心“地让绒包内明灿灿的物什走了光。
  嗤!我不屑撇嘴,然后——
  迈步,凑过去。



  51

  “明月公子的这个玩意要赏小海么?”小海要问清楚了,也免得和他白废一番话不是?
  “小海,你越来越世故了,这样很不好。”
  “明月公子若无意打赏,容小海告退。”
  “。。。。。。给你了!”
  “谢公子。”翠色绒飞来,我双手捧住,喜孜孜打开检验真身,一对金质镯子,沉甸甸,光闪闪,进了当铺,至少二百两银子的收项。喜欢喜欢真喜欢。“明月公子有何事?尽可吩咐奴婢。”
  “。。。。。。小海,你真是个坏孩子。”
  “奴婢谢公子夸奖。”
  “不过,多日不见,你似乎也有小小的改变哦。”
  “过一年,长一岁,这改变您也有。”
  “看年,就是这个,小海嘴底下的功夫利落多了。告诉本公子,是因离长风太近所以近墨者黑,还是以前的小海刻意藏拙让本公子走了眼?”
  这个,端一张无害的脸,绽一脸讨乖的笑,耍嘴弄舌间,总是要从人身上寻点材料供他取乐解闷,着实的让人无法喜欢啊。不过,看在他出手还不算小气的份上,小海决定不讨厌就是了。
  “小海打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本本分分的做丫头。如果明月公子觉得小海变了,那只能说是您以前并不了解小海。”
  “啧啧,傻丫头,你还真是叫人喜欢呐,本公子索性夺人所爱,把你向长风要了如何?”
  我正想和他客气一回,费得满插进话来:“明月公子,打扰,公子叫您两声了,请您得了暇给回个话。”
  得满姐姐话讲得高段,明月公子听得明白,当下就赔了笑,“清风有话请讲。”
  秋长风开了口,却是对他的丫头,“小海,去厨间看着本公子的晚膳。”
  “是。”嘻,支开小海?主子英明。
  我喜不自胜,迫不及待地抽脚撇下这间房子里的人,没有几个喜欢小海的,也没有几个是小海喜欢的,离得愈远,小海愈是自在。
  这栋秋长风名下的别庄,处在海陵县城郊,占地百亩,有房百间。自从这一行人到了,整庄如奉天神,别庄管事自当地最大的酒楼高价聘了大厨操刀,就只为让狐狸吃得肚满肠肥。
  当然,小海亦沾光不少。
  “方大厨,今儿个晚膳吃什么?”
  “小海姑娘,昨儿承蒙您告诉公子喜欢清淡的菜色,今儿个,除了油焖鳝段,蛋黄是是仁是荤的,其它全是咱们自庄后的菜园里买来的时蔬,保证新鲜又可口。”
  “大厨好巧的心思。”我眼睛瞄着放在水里的虾,“再做一个焖虾罢。”
  “咦,公子喜欢吃虾?”
  “还好。”
  他喜欢不喜欢不重要,小海喜欢就好。
  “多亏了小海姑娘从旁提点,咱们才能做出合公子口味的饭食。您喜欢吃啥尽管开口,小的为您做。”
  “大厨客气了。。。。。。那,做一道西湖醋鱼罢。”
  “好好好。。。。。。”
  嘻嘻,秋长风的贴身丫鬟这个招牌,也不是没有好处嘛。
  “小海。”门被推开,费得满立门边向我招手,“你过来。”
  我谄媚笑着,颠颠凑了过去:“得满姐姐有事?”
  无耐,小海不是褒姒,一笑不足以倾倒众生,费得满犹是板脸拧眉:“跟我来。”小海虽不聪明,但总能根据以往经验推断:唉,又要有一顿教诲要领受了。
  “小海,你怎么越长大越似任性了?先是当面顶撞秋水公子,接着又不顾众目睽睽,和明月公子窃窃私语,你这样,置公子于何地?”果不其然,我们一前一后,才到了偏僻地儿,脚还未稳,得满姐姐的训斥即扑面而来。
  “你也不想想,撇开每位的傲人家世不谈,既然能在去起波诡的江湖中博一个名号,哪位公子会是好相与的?公子今日在场还好,若是不在,秋水公子岂会容忍你的放肆?”
  “得满姐姐教训的是。”
  “我不是教训,我只是怕你仗着公子疼你,便不知水深水浅,惹来祸事。不管将来公子会如何安排你,你总得要为公子着想。。。。。。”
  得满姐姐话还在说,小海却不想听了。秋长风疼不疼我,不是她一句两句便能成了既定事实。我远从兆邑跟到此处,本来是为了见识江南风光,但来了一个月,除了领略江南冬时的阴冷潮湿外,整日就是在这座别庄的几个院子间串来串去,闷,且烦。
  “得满姐姐累么?”
  “小海?”费得满仿似男儿的浓长双眉一蹙,“你嫌我说的多了?”
  “当然不是,小海喜欢听得满姐姐说话,小海只是想提醒得满姐姐,如果您不累,后面草丛里的那些刺客不妨处理了。”我挑手一指。
  “嗯?”费得满方自一怔,草丛里听闻到被人发觉的刺客已倏忽取来。
  究竟是艺高过人的得满姐姐,在刺客劲风袭至时,隐于袖内的长剑利芒出鞘,格回了来者二人的宽刀进逼。
  “小海,速到前院!”
  我应着,脚下的步子却远不够建军速,其实,这些黑衣刺客,在我们住进别庄的第十日便出现了,昼匿草从,夜伏树间,轮流值休,从无间断,尽职的让小海惭愧。别人有无发现不得而知,小海却是早早便觉着了。但别庄不是小海的,人家要来要去要停要留轮不到一个小丫头越俎代疱。至于适才。。。。。。嘿,临时起意而已,能使耳朵享个清闲,又能扰扰这沉闷的日子,权当消遣罢。
  “还不快走!”费得满又来一声厉催。
  “喔。”好罢,看够了,报信去。虽然得满姐姐尚能应付得过来,总是越周全越好。。。。。。
  “小海小心!”被另一名刺客绊住的费得满高声叱叫。
  “喔。。。。。。啊?”哎唷唷,这刺客不专心应付武艺高强的得满姐姐,找上我小丫头做甚?我跑跑跑!
  “小海,别去往那边!”
  为什么?逃命时跑得越是顺路越好啊。。。。。。啊呀呀!明白了。越往前面,越是偏僻,野草丛生,林木繁郁,莫说找得着庄内的护卫,连被人踩出的小径也快到了尽头。
  既然没有路,立定,回身,我不跑了,缓着因急跑而促急的气,静等着追兵到临跟前。



  52章

  “兄台,得满姐姐很厉害,你就这样舍了你的同伴,很不够义气哦。”我好心规劝。
  “你是秋长风的那个贴身丫鬟?”这兄台,除了一双眼睛,就连握刀的手亦是黑色手罩相掩,刀尖离我鼻尖仅有一寸。而那双眼睛,正瞬也不瞬地,如两只冷箭般盯在我的脸上。
  “你是秋长风的那个贴身丫鬟?”
  天色愈来愈晚,周道愈来愈暗,小海,愈来愈……高兴。“兄台,您有何指教?”
  “我不想伤你,乖乖跟我走。”
  “走去哪里?”
  “我们主子邀你做客。”
  那就是出庄喽?我心里一动:“为什么?”
  “恁多废话,走!”他刀光遽闪,吓得我闭了双眼,就在这当儿,他的手已箝我腕上。
  小海得闲的左手才起拈两指,忽听蹙音杂沓,夹着高声呼喊:“小海,你在哪里,支个声,大哥来救你了!”
  明晃晃的刀横在颈前,耳边有切齿冷声:“不想死,就莫出声!”
  我不想死,却也敢出声,只是,被费得多带了回去又如何?还不是闷了又闷。遂压低了声:“兄台小心点,刀剑无眼哦。”
  “如果你配合,我不会伤你一分一毫。”
  “好啊。”
  “嗯?”
  “我说我会配合,兄台还不走?”
  “走?”
  “兄台不是想代主子邀人家做客?还是你小气,替主子省了?”
  “……走!”
  真是哩,掳人者还要被掳者提醒,操心哦。
  “小海,你在何处?好歹出一声,大哥救你来了!”
  对不住了,大哥,这别庄闷得要死,小海出去一趟,待玩够了自然会回来领用秋长风的月例,您请回罢。
  那厢,费得多山呼海叫,这厢,小海被人带上墙垣凌空而去,并送出心头默念。
  别庄十几里之外,两道山梁形成的沟壑间,有隐伏者近数十。掳人者到了此处,别无二话,将我蒙住了眼,甩上了马,而后,左拐右垫,震宕颠簸,走了一个时辰左右,当耳边的呼呼风声稍止时,马也停住。
  马上一轻,我身后的掳人者闪身落地。
  “老六,怎么回来了?”
  “大哥在么?”
  “在正厅里。”
  “咱们把大哥要的人带来了。”
  “什么?”迎上来的人陡然高声,“主子不是叮嘱说,至少再看十天,你突然把人带回来算怎么回事?”
  “咱们被发现了,打了起来。既然已经打草惊蛇,再也暗伏不成,索性把人掳来。”
  “你确定是她没有错?”
  “已经看了二十几日,那人的身边只有两个女人,除了她,就是一个女侍卫。而且我问过她,是她亲口承认是那人的贴身丫鬟。”
  “她亲口说的就能当准?你还真……算了算了,事已至此,先把她带进去。大哥怪下来,你可要自个儿担着。”
  “我何尝说要让你担待来着?”掳人者悻悻抛话,牵起马继续前行。一刻钟后,他手扶上我的一臂,“到了,下马。”
  嗯,冲着这人对小海还算礼遇,我决定,将他与为明月公子归为一类……不讨厌。
  双脚才落至实地,眼前黑巾亦被扯去,听他道:“你进室呆着,没事少出房门,我会吩咐人给你送茶饭来。”
  我揉了揉刚刚恢复自由的双眼,很乖巧地:“我要吃焖虾。”
  “……什么?”
  “如果不是为了配合你,这会儿我已经吃上焖虾了,所以,给我送焖虾来。如果你们这里日子难过送不上焖虾,来道醋鱼也能凑合。”
  “你……你以为你到这里是做什么来了?”
  “做客嘛,这不是兄台你亲口说的?”
  “……好,焖虾和醋鱼是么?你等着罢!”这位兄台许是脾气不太好,气咻咻掉了头,甩了院门大步而去。
  我挪着被冷风吹得生疼又被快马颠簸得酸麻的腿脚,走到绿漆花格的房门前,手刚推出一隙,却耳闻得——
  “今儿个的晚餐我不用了,下去罢。”
  这……?我左右张望,整个小院里,除了檐下悬着的两盏光线昏黄的灯笼,连棵树也没有,谁在说话?又是在对谁说话?
  “请问……”
  “怎么,我说的话不好使了么?”
  “这个,请问……”
  “话不好使,我的剑还好用,杀死了你,希望你们的主子会让本姑娘为你陪葬。”
  话者平淡的声线里散发出浓浓迫人意味,也使雾水煞煞的小海找着了语声来向,是室内。向来闻其声不见其的诱惑最是不可抗拒,为一睹这位柔媚语调的主人真容,我大力推开阻隔的室门,“姑娘……”
  “滚出去。”室内,陈设简单的直逼简陋,一床一桌一凳,桌上有一灯一壶,凳上有一人一影,且是一道裹着藕色袍子的纤纤背影。
  “姑娘,您先莫动您手里的剑,容我把话说明白。我不是来给您送饭的,就算送饭的来了,也不劳您费事,我可以替您笑纳。”真是咧,有饭吃时直须吃,莫待饭没空肚皮嘛,天大的事也不值得拿自己的胃肠赌气不是?
  “你……”行影猝然转来,“你是……你不是这庄里的丫鬟?”
  喔唷,没枉负了那一嗓的柔媚,美人呢。虽然这美人两道柳眉高入云鬓,一双凤眸眼角上扬,带出几分野性,但仍是一位艳丽美人。
  “你一身丫鬟装扮,却不是这庄里的人,你是谁?”美人凤眸尽是疑戒。
  我尽力让自己笑得和蔼可亲,“我是被人请来做客的,绝对是个无害之人,请美人姑娘莫急。至于装扮,我本身便是做人家丫鬟的,穿成这样便不足为奇了是不是?”
  “做客?”美人姑娘疑色未除,“谁请你到庄里做客?”
  “带我来的人说是他们的主子。”
  “他们的主子,请一个丫鬟做客?”美人姑娘再用一双细长凤眸内将我上下扫过,“你的主子是哪位?”
  美人姑娘好聪明,短短工夫就能推断出我是被主子连累,只不过……“我不想说耶。”
  美人姑娘秀靥一冷:“你在耍我?”
  “冤枉呐。”天地可鉴,小海何时会耍弄别人?想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能被人请来“做客”,还不是为了小丫头身后的主子?说出了他,他的丫头就成了我的名字。但眼前人是哪位神圣小海浑然不知,她知道我,我不知道她,岂不很不公平?
  美人姑娘颦起高挑的柳眉,“不管你是谁,你来此做什么?”
  “做客啊。”要小海说几次嘛。
  她眉儿皱得更紧,显然已是不耐,“我是问,你到这个院子,到本姑娘的面前来做什么?”
  我没急着答话,回手先将房门阖了,阻住江南初春的冷峭寒风,再信步在斗大的室内转了一遭,确定这里面除了美人姑娘臀下的那张,确实再无第二张凳椅时,一屁股坐上了那张只放了一条薄被的榻上。“带我来的那人将我放在此处便走了,详细情由美人姑娘不妨问他。”
  美人姑娘凤眸明灭一闪,问道:“你的主子是秋长风?”
  “咦,美人姑娘怎么知道?”神仙喔?
  “本姑娘到这个小跨院,这满庄的人也只有那个愣头青不晓得,而那个愣头青前些日子被派去盯梢秋长风,他带回来的人自然就是秋长风的人了。而且!也只有他,会做这种乌龙事。”
  也就是说,美人姑娘在那个掳人者行后才到了这院里,而掳人者既然不知!就顺手将我放到了此处?
  “美人姑娘也是客人?”
  “你当真以为自己是做客来的?”
  “不然呢?”
  “你是在装傻?”
  “小海不傻!小海是万能丫头。”
  “你叫小海?”
  “美人姑娘叫什么?”
  “管艳。”
  “好听,和美人姑娘的容貌一样美。”美人,管艳,相得益彰哦。
  美人姑娘并不领小海毫不吝啬的欣赏之情,“他们抓你来,是为了要挟秋长风!你认为,秋长风会为你做到什么地步?”
  “听你的说法,你和我家主子定然是认识,你想,他会为一个丫头做到什么地步?”
  美人管艳凤眸稍阖,嘴角微翘,是一个只绽放在唇畔的笑,“看来,你很有自知之明嘛。”
  “可是,我当真好奇他能做到哪里啊。”
  “好奇总好过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梦,好过梦醒后却只有过耳的风。”管艳俏颜挂上讥讽,似是自嘲,似是淡谑。
  我察颜观色,小心翼翼地起问:“你和我家主子是仇人?”
  “不是。”
  “是情人?”
  “不是。”
  “那是情仇交加的冤家?”
  “……你这么多话,以秋长风那样的脾气,怎会容忍你在旁边?”
  “关于这个!美人姑娘不妨去问他。”
  “听起来。”美人管艳妙目也来,“你和秋长风的确不只有主仆那样简单。没有一个做惯奴婢的丫鬟会称主子为“他”,哪怕是在人后。”
  “那该称什么?”这个“他”还算客气,小海在心里向来是直唤“秋长风”的。
  “如果你做惯了奴才,你就会知道。”
  “难道你知道?”小海可对天发誓,这仅仅是信口反问,而艳丽的美人管艳却面色一窒,眉眼口鼻一迳逞微微的扭曲之势,好半天,才整理出一个淡然的笑靥,“你果然在装傻。”
  “小海本来就不傻。”
  “你没有听说过我么?我的名字,你今天是第一次听到?”
  “美人姑娘很有名喔?”
  “你……”管艳凤眸幽幽淡淡停在我脸上,“秋长风既容忍你在身边!又没有让你气死,还真是个奇迹。”







  53章

  秋长风被我气死?美人说话也会颠三倒四呢。秋长风那厮动辄拿月钱威胁人家,还时不时吃小海的嘴来解馋,是小海要被他气死才对。
  正叙着话……外面人声响起。
  “老十你白长了一岁,问都不问一声,就把人带到这个院里!”
  “我哪里知道管姑娘在这边,门口连个守着的人都没有……”
  “你长不长脑子?管姑娘在这里,门口设守着的人做什么?”
  “你……”
  “行了!”管艳不耐的蹙眉,扬声道,“你们就这样不想让本姑娘清静?”
  门外的杂声顿止,须臾后,有人忐忑举嗓:“管姑娘,是咱们处事不周,让人惊扰了您。咱们这就把人带走,还您一个清静。”
  “不必了。”管艳瞥我一眼,“这丫头还合我脾气,就让她在此陪我罢。”
  “管始娘,她不是……”
  “我知道她不是这庄子里的丫头,但我就想让也她陪我了,不可以么?”
  “……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她是……”
  “可以就好了,六爷和十爷慢走。”
  外边沉寂了半晌,传来一声:“是。”
  耳听着他们抽步要走,我登时跳了起来,“站住!”
  “管姑娘?”
  “我不是管姑娘,但我饿了,我要的虾怎还没有到?没虾鱼也好啊。”
  拜美人姑娘所赐,小海昨晚的晚膳不但鱼虾俱全,还有炒得火候恰到好处的青菜爽口。与美人把酒言欢时,一张小小木床被抬进隔壁房内,以使小海好吃好喝之后有地方好眠。虽然因着这些操劳,掳小海来的那位兄台把已经没有黑巾遮掩的一张脸依旧沉得乌云密布,但小海的心情还是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很好。美人姑娘有恩于小海,理所当然地,我便把她归为自己人之列。所以,我一边咯吱咯吱地啃着一块甜瓜,一边在美人身边打着转转:“管艳姐姐,今天天气很好哦,要不要出去走走?”
  艳阳之下,管艳斜绮长椅,发如水瀑,素手揽卷,活脱脱的美人春读图。却被我这不识相的丫头扰了意境,美人长睫懒懒掀起,柔媚声出:“是你自己想到外边去玩罢?”
  “管艳姐姐好聪明,小海来了七八天,除了这院子哪里都没有去过,好闷呶。”
  “你明明没有傻到以为自己是个客人,你就该明白,他们不可能让你出去。”
  “他们不让小海出去,但会让管艳姐姐出去啊。”
  “敢情你是打得这个主意?”管艳眉梢动了动,“小丫头,我不喜欢别人利用我。”
  “小海也不喜欢。”谁会喜欢?“小海好闷好闷好闷啊,如果管艳姐姐不管小海,小海要吵要叫了哦。”
  “你高兴就好。”
  “啊啊啊啊……”
  “天呐。”管艳扔了书卷,跃下长椅,双手掩耳,柳眉蹙皱,“我不得不怀疑秋长风是哪根筋不对,怎容你活到现在?照他们那些公子哥儿的习性,掐死你都不为过!”
  “啊啊啊啊……”
  “闭嘴啦!”
  “啊啊啊啊啊……”
  “好好好,我带你出去逛逛,你可以闭嘴了!”
  咯吱咯吱,甜瓜进肚,甜言蜜语出腹,“管艳姐姐真好。”
  “你,你还真是个二皮脸呐。”管艳螓首摇了又摇,又气又笑,“我带你出去,你可给我老实安分些。虽然我不会帮他们看住你,但也不会帮你逃离他们。如果你想利用我中途逃走,任是你叫一百声“姐姐”我也会好好修理你,明白么?”
  “是!”我跳上去抱住美人,香香软软哦。“姐姐好英明!”
  “你手上粘粘的什么东西?”管艳扯开我的缠缠手,佯冷佯怒,“再不走!过时无放!”
  小海再接再缠,握住美人的的手,“走走走啦……”
  “走去哪里?”
  “呃……”
  小书上说,伟大的人物登场,都有自己的伟大方式。这位一直在屋顶窥视!而后从天而降的仁兄,便是伟大人物么?如果他是,那我是不是也要伟大一下?因为!小海看他有几分面熟。
  “你要走去哪里?”他目光只牢牢锁住美人,那其内纵横交错的,爱恨难明。
  管艳秀靥清淡,冷哂:“怎么,我真的成了你的囚犯,去哪里也要和你交待清楚?”
  “你当然不是囚犯!但如果你是想回到他身边,我会拿八抬大轿亲自恭送!”
  “多谢,如果我哪一日有重修旧好的兴致,一定不忘请堡主成全。”
  “在你梦里不再喊出他的名字时,再来假装潇洒罢。”
  “多谢堡主赐教。”
  嘿嘿,这两个人!比四公子之间的纠葛还有趣喔。
  这位浓眉阔眼、魁伟如山的堡主,明明爱死了眼前美人,却要忍住触碰的渴望,死攥着两只大拳头!逞硬地拼些狠话伤人,但眼底深处的悲凉,却让他显得比要伤的人还痛。
  这位声嗓柔媚、面目冷艳的管艳,明明对挡路男子不是毫不在意,却俏脸无澜,吐字简省,但在经受对方的每一狠字时娇躯微颤。
  “管艳姐姐……”
  我本想劝她不必硬挺强撑!既然老天爷给女人的眼泪就是比男人多,想哭就哭嘛。
  但那位堡主因我的插声投来了一睨,那种看一个陌生人的冷拒方式,使小海灵光蓦闪,“呀,你是和大猴子小猴子一道喝茶的那人!”
  他眉峰一扬。
  “哦,小海嘴快,是大侯爷、小侯爷。”
  他目际一暗。
  “不记得了么?在茶楼里,小海跌在地上……呃!”
  他手……扼在我颈上。
  “你竟然会记得?”他戾意浮眸,切齿利声,“本堡主低估了你这个蠢笨丫头!但你既然记得,就留你不得。”
  “呕呕呕……管艳姐姐……救……”这人,难怪会得不到美人芳心,小海细细一个脖子,哪需要用恁大的力道来捏?
  管艳却冷眼旁观,“掐死了她,秋长风就不知你与他的关系了么?”
  “至少,他没有确凿证据!”
  “我就是那个证据。”
  小海在艰难吐吸中,瞅得出堡主大人因这句话面色丕变:“你想出卖我?”随即,粗犷脸上抹上讥讽笑意,“本堡主在你心里无足其重,你的侯爷可是你的天你的神,你敢么?你舍得么?”
  这两个人,能不能等一下再来清算他们之间的孽情苦爱?再者说来,这位堡主当真伟大呢,一手还在小海脖子上须臾未松,嘴里已把拈酸含醋地话讲了个热闹,也难为他了。
  “……管艳姐姐……救……”
  “冷大堡主,你虽是江湖中人,但不是心狠手辣之辈,何必一味效仿别人?”
  “放仿别人?效仿谁?”
  “你心知肚明。”
  “你……”
  小海我耐心丰富,但也不是取之不尽,颈上这只手未免停留得太久了……卸、散、收、……
  “你如果再不放开她,你的手将开始腐烂。”管艳道。
  怎么会?美人未免危言耸听,小海的反噬决只会把痛苦以十倍反还,而且!小海还有一个字没有念完哦……
  “你向我用了毒?”堡主大人将扼在我颈的手倏拿到自己遽睁的虎目前,恨怒交加,“你对我用了毒?你好极……”
  才不是,小海不会用毒,只会……
  管艳突然拉我退出十几步外的远处,“你再不松开她,我才会用毒。既松开了!就没有毒了。”
  “你与她相识不过几日,便为救她攻击我?”
  “在我还没有玩够这个小丫头前,你不能动她。”
  “玩?”堡主嗤声讥笑,“再说一次,如果注定不是潇洒魂,就莫再硬装潇洒人。你救她,只不过因她和你一样的出身来历,说到底,你还是忘不掉锦绣华丽的侯府生活,忘不掉你为人爱婢时的无限风光!”
  这位有着一张粗犷面相的堡主,吐出的话却是字字淬毒,将美人管艳的秀脸刺得几易其色,当真不够怜香惜玉呐。
  “就算是罢。”到最后,她仍是一声淡笑,“冷堡主,这话你再说上千次,也改变不了管艳的天生奴性贱骨,还是省省力气罢。”
  “你……”
  堡主大人额筋爆起,管艳悠然开口:“冷堡主请放心,管艳只是带这个小丫头到街上走走,您不是说过请人家来做客的?权当管艳为您待客了。若果怕管艳怠慢贵客,不妨找几只眼睛好好从旁盯着。”
  她拉着我出院,冷堡主未再阻拦。在要拐过一道廊角之前,我下意识回头,那小院门口,他独自立着,眼睛巴巴望着管艳背影。那当下,小海竟眼花了,将魁伟壮硕的一人,看成了一个无助孤独的娃儿……
  啐,谁家的娃儿能强大的要把人掐死?小海才不要同情。
  出了庄子,才知道这庄子所在的地方,也不过是一个小小镇落,街上不算热闹,零零星星几个摊贩,摊上也没有甚稀罕东西能引起小海兴趣,有点无脚哦……
  “快快快,听说那可是大城里有名的角儿,咱们这小地方百年才能遇上一回!”
  “对对对,听说那位角儿城里的达官贵人请他唱堂会,还要排期呢!”
  “走走走……”
  咦?我歪头盯着尽朝一个方向去的人流,“管艳姐姐,他们……”
  管艳一迳汇入人流,一只手自然没有忘了牵住我。“走罢。”
  “走去哪里?”
  “看戏啊,你不是喜欢热闹?”
  话是没错啦,可是……
  “听着。”在人群熙攘中,她俯在我耳边,“他们抓你来,是为了试试你对秋长风的重要性,看能否拿你换来他们一直要拿到的那个东西。你想必知道秋长风会怎么做罢?”
  当然。我点头……
  “如果秋长风真如你所想,那么你必死无疑。因为你不但是秋长风的丫头,还亲眼看见了大侯爷和冷千秋曾共坐一起。等一下,趁着看戏时,你找个机会要自己溜走,我会设法替你挡住跟出来的那些庄内护卫。”



  54章

  咦,管艳姐姐为何要时小海这样好?难道因为小海太可爱,她就如当下戏台上正在唱的,对小海一见钟情了?嘻嘻~~~~
  “臭丫头你还当真看戏看上瘾了?”
  “戏真的好看嘛,那个武生好俊,翻十几个跟头都不喘的哦。还有那个青衣,也好漂亮,水袖甩得好……咝~~~”好痛喔。
  管艳姐姐再在小海腰上拧了一把,“看戏的人越聚越多,你不趁此时走,更待何时?”
  “……戏很好看啊。”而且,好不容易占了一个离戏台最近的位置,不看戏多浪费。
  “再好看,也要你留着脑袋才能看!”
  她是真的不想小海被人取了小命?“管艳姐姐,你很喜欢小海是不是?”
  管艳美脸一板,凤眸一瞪!“谁说的?”
  我垮了脸:“你不喜欢小海?”
  “像你这样时而又笨又呆!时而又吵又闹的小丫头,谁会喜欢?”
  “呜呜呜,小海没有那么差啦……”
  “住嘴!”
  “喔。”哭先放着,看戏要紧,那个武生真的很有看头哦……
  “笨丫头,你不会真的为了看戏,命都不要了罢?”
  戏台上的武生高高举着拳头,正追打调戏民女的恶霸,英雄又威武,博台下人喝采声不绝。对此很是崇拜的小海也高举了拳头,豪气干云地道:“管艳姐姐放心!让你又爱又恨的小海不会死!”
  “谁对你又爱又恨来着?”管艳嗤一声,“难不成你以为秋长风对你又爱又恨,一定会赶来救你?”
  “不管他救不救!小海都不会死。”
  “你又在嘟念些什么?”小海方才的一声咕哝,正逢上周围人群又一波的叫好声涌起,管艳拧起黛眉追问。
  “小海说……嗯?”台上又是在唱什么大戏?
  武生在,青衣也在,怎突然止了鼓罢了弦,一群人尽对着另一群人举躬作揖,赔笑卖乖?问题是,这群未着戏服未上戏妆的人突然间跑上戏台做什么?而且,而且,他们……
  “娘的,本来以为是个漂亮娘们,怎是个公的?”一个油头粉面的男子抽出塞进青衣被口的手,又一脚把人踹开,“真是浪费本少爷的情绪!”
  “大爷,您消消气,吃这碗饭的本来就都是男人啊……”一矮胖老叟恭着腰上前。
  “娘的!”油头粉面货又把那矮胖老叟踢翻在地,“听你这么说,是在笑本少爷没有见识是不是?”
  “大爷!”矮胖老叟滚爬起来,满脸不改的谦卑笑纹,“小老儿不敢,是小老儿失礼在先,到了大爷的地界儿,没去拜望大爷,您坐得高看得远,就莫给咱们一君风尘中打滚的人一般见识了,小老儿今儿个在这镇上的鼎丰楼设一桌,请大爷务必赏光……”
  “务必赏犷?你这个下贱的老东西还敢命令本少爷,本少爷扒了你的皮……”
  要扒人皮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腕,停在半空。“大爷,留人一条路,日后好相见。何必欺人太甚?”
  “你……”油头粉面货先怒后笑,而且,是极下流下作的笑意,“本少爷当是谁?原来是惩恶扬善的英雄?你在戏台上对调戏你家娘子的恶徒不是拳头硬身手好么?本少爷刚才亲自‘调教’了你家娘子,怎么不见你挺身而出?是不是本少爷一露面,你那活儿就‘不中用’了?”
  他这话落,立在他身后家丁作扮的人发出一阵哄笑。而戏台下的观众,有人对这场戏外戏兴起盎然,有人暗暗砸出不不平之声,有人敢怒不敢言,也有人为避麻烦拔脚离场。
  台上的武生,顶着那脸浓墨重彩,浅俯首!略垂眸!“大爷,莫道人间无报应,举头三尺有神明,得绕人处且饶人,为人为己留三分。”
  “吆喝,你竟敢在本少爷面前念起戏词来了?看本少如何教训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戏子!”油头粉面货回首招呼身后家丁,“你们把这个孬包英雄给我压着!让他从本少爷的裤裆下钻过去!”
  这人上台找茬滋事,莫非就是因为人家演得是路见不平拔道相助的事?那个被武生饰演的英雄踩在脚底的恶霸,该不会激起了他身为同类的某些同情联想?
  但见几个家丁分杵在武生左右,架其臂,摁其头,迫其就范。而武生挺立八尺之躯,高昂冷硬头颅,强屹不动。油头粉面货看得火起,又指叱后面的人去踢打武生膝节……
  小海我……善良发作了。
  话说,随着小海出来的有恁多护卫,虽然职责不是保护,应该也不会容别人伤害罢?至少,在确定小海的价值前,不会让小海恁快就死翘翘。既然如此,嘿嘿……
  “咄,何处歹徒!光天华日,朗朗乾坤,竟敢强抢民女,行非作歹!”这词正是方才武生的戏词,我说来顺口极了。而且,为显示正义凛然,小海是在跳上戏台之后,双手掐腰,冷眉横目高声喝出的,气势巍巍不可欺啊……
  “他娘的,这是哪里来的小蹄子……嗯,虽然只有三分姿色,本少爷不嫌就好!纳了!”
  他娘的……呸呸!小海才不要骂脏话!这只油头粉面的软脚货比戏里的恶霸还要恶哦,竟然没有被小海的正义气势给骇到?
  管艳姐姐,帮忙啊。眼看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围拢过来,我以目色向台下人求援。
  管艳双手抱胸,老神在在。
  呜呜,管艳姐姐的意思小海明白啦……祸福自招,与人无尤,谁让小海不自量力,替人出头?但那几个伙在暗处的庄内护卫也不帮忙么?
  “不要脸分明是看人家英雄气宇轩昂……仪表不凡,你自卑自怜又自贱,嫉妒心发作,才上台生事,还装什么少爷,充什么大爷!”我一边张口大骂,一边在戏台的人群间游走穿梭,和几个家丁绕着弯子。
  “你这个小蹄子,下贱货,本少爷非把你这……”
  我哪会听他骂完,回道:“你分明就是一只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软脚虾,窝囊货!”
  “你们这脚废物,再不把她给本少爷抓住,本少爷打断你们的腿!”
  “还是一只欺压下人狂吠乱哄的疯狗,不,狗狗很可爱,你是疯猪,一只大疯猪!”
  “贱人,本少爷今儿个不弄死你不姓李……”
  “你姓李啊?真是污辱了这个姓,可怜和你同宗同祖的人!”
  “王五,你到这边去堵!李四,你那边去追!谁抓到这小贱人,她就归谁了!”
  归谁?什么意思?小海嘴里仍然在骂,但眼睛也看得出,他这一喊下来,他的家丁们登时踊跃了不少。尤其有一人撕下小海的一截袖衫之时,那群人发现极浑浊的笑声,围追堵截的更加疯狂。
  而小海也更高兴。越乱越妙,再乱一些,小海便趁隙逃出,逃回那庄子,让这恶霸与那庄子结上梁子……
  “抓到了,抓到了,少爷,咱抓到了!”前面的人堵住去路,张开臂要等我自投罗网。
  “追到了,追到了,少爷,是我是我!”后面的人追到脚跟,探出手欲捉我背上散发。
  嗤溜——
  我从面前人腋下钻过,再回身踢他小腿,如愿地见他身子前扑与后面收势不及者跌成一团。小海唔唔怪笑时却乐极生悲,手腕被人擒住——
  “小贱人,我看你还能怎么折腾?本少爷给你几个花样要你玩……”我仅是一愣的工夫,这厮的身形突然飞上天去。紧接而来的,是噼噼剥剥的声响,这是……
  “啊呀,那边墙倒了,戏台也要塌了!”
  随着台下的一声惊呼,灰尘弥漫爆起,小海脚下地面先晃后裂。
  “走!”极近的一声沉喝,随即,小海腾空而起……嗯,是被人揽着腾空而起。我侧首,去看出手相助的是何方神圣,灰尘弥漫中……武生?!
  “你……”
  “别说话!”他脚尖点在一树枝上,披身而起,带着小海,远离那方戏台及躁杂混乱。直到身后场景彻底远去,他方稍顿了身势,又一个起落,驻足在一道透天的楼廊上。
  这是……
  他推开了一道门,将我放到靠门最近的椅上,“这是客栈,戏班下榻的地方。”
  喔。那……
  “暂时是安会的,那群蠢货不会那么快查到这里。”
  喔。可是……
  “戏班的人久走江湖,此类事经历多了,晓得最妥当的应时法子。”
  喔。咦……
  “我是个唱戏的人,最擅长领会人的眼神表情。而且,你想什么,并不难猜。”
  喔,难怪。
  “不过,尽管在下如此了得,我还是喜欢与人以言语交流,你为何只张一双眼睛滴溜乱转,反闭紧了一张嘴儿不说话?”
  是你不让小海说话。我控诉。
  他先自一愣,继而,“哈哈哈……你也太宝了罢?小丫头,不,该叫你宝丫头才对!哈哈哈……”
  哼,你……你带着戏妆大笑,很难看。我噘了嘴,继续以眼神控诉,并附以反讽。
  他收敛笑意,“我准了,你可以说话了。”
  “我不喜欢和带着面具的人说话。”他见得着我,我见不着他,多不公平,小海生命中有一座臭山头就够了。
  “小丫头。”他倏地凑近,吓得小海向后仰首,但一双重墨勾画的眸仍逼到了小海额前,“别尽说人人,莫说己。难道,你便没有面具?”
  “什么意思?”
  “你当真想看我的真容?”
  “……有点。”
  “看了,不要后悔哦。”
  “……”嗯,一般发生此类告诫,被告诫者多会后悔,所以,“那小海不……”看了。
  “不,你要看。”他掀起坏笑,很坏很坏的那种,坏到骨子里坏到血液里的那种,“既然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就要为你自己的话负责,小海。”



  55章

  天呐这个人……这个人,他是……
  “听出我的声音了?”他从怀里取出一块方巾,塞进我手里,“帮我卸妆。”
  “……我不。”
  “不?”
  “我又不是你的丫头。”
  “可是,我喜欢让你为我卸妆。”他拿起我垂到肩上的小辫,以辫梢轻扫我的颊,“我很想知道,当你的手底下一点一点出现那张你意想之中的脸时,你会是怎样的表情?”
  “你的声音……”
  “我既会唱戏,变换甚至模仿各种声音自是长项,有何奇怪?”
  “不奇怪不奇怪,英雄您忙着,在下告辞!”
  我走得急,人家却不着急,不到三步,捏着人家手里的那根发辫已把我牵回原处。
  “小海,我声音甫变回正常,你便听出了我,我该说你对我印象深刻,还是小海的耳力非比寻常呢?”
  “随便随便!您高兴就好……”
  “我不高兴。”他拉来圆凳坐我面前,“帮我卸妆。”
  “有什么好处?”
  “……赏银一两?”
  “十两。”
  “抢比较快!”
  “好!”我站起来,再走。
  他把我摁下,“去哪里?”
  “去抢啊。”
  “……秋长风用你做丫头,是为了气死自己么?”
  怎么都这样说?“是为了气死小海。”
  “哈哈哈……”
  这人又笑,顶着一脸油晃晃的墨彩,也不怕长了皱纹未老先衰?
  我同情的眼神不影响笑者心情,这人直到笑到力尽气竭后,才旧话重提:“没有银两也要帮我卸妆。因为你!耽误了我的大事,必须补偿。”
  “大事,你有什么大事?”我的手里握着方巾,而他抓着我的手,迫乎胁迫地拭着他一张脸。
  “哦,小海想听?”
  察到他眼内跃出的那一丝坏芒,小海不样预感再次跃上,忙不迭摇头!“不,不想听。”
  “可是,我想说。”他不怀好意地眨眸,凑近来,一手压着我躁动的肩,“将秘密与朋友分享,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我一向以让自己人生充满快乐为活着的根本,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倾诉分享的机会,尤其在倾诉分享的对象是小海的时候……”
  他哪来恁多的废话!“我不想听,不想听,不想听啦啦啦……”
  “此话说来话长,从哪里说起呢?”
  “不想听,不想听,不想听……”
  卑鄙!这厮以掌心捂住了我的嘴,而他,声线悠扬,带着伶人特有的抑扬顿挫!侃侃道来:“对了,就从你的主子和管艳的主子说起,这两个人,是整个皇室后辈中最出色的两个,自小!便被拿来比较。天长地久中,不知在何时,这两人竟形成了微妙的瑜亮情节……”
  “……唔唔唔……吥广腾……”不想听!
  但不管我如何挣扎,他的声量终能不疾不徐地传进我耳里:“……皇上找到我时,我是极不愿意揽下这活儿的,你想,本侯又不像长风和远鹤那般自找苦吃,上辈子积德落在帝王之家,尽情享受该是唯一追求,没事唱唱曲儿,做做画儿,岂不乐哉?若接了命,本侯与世无争逍遥一世的作风岂不受到破坏?但有句老话说得好,皇命难违啊。何况,如此一来,日子会更有趣也说不定……”
  不想听不想听不想听……
  “于是乎,从十二岁,我就……然后……还有……”
  呜呜呜,不想听,仍然全都听了,这个与他家兄弟秋长风一样卑鄙的东西,他他他……
  话尽语歇,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一半润口,剩下的浇湿了方巾,一边拭面一边坏笑,“故事好听么!小海?”
  “你说出了这些天大的机密,不怕小海泄露出去?”
  “傻丫头,秘密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泄露的嘛。”
  “……呃?”
  “这样才好玩不是?”他抛来一个媚眼,“我把自己心中的块垒向小海倾诉,我胸中豁然畅快。小海如果哪一日嘴里不严走露了风声,你的平淡日子必然不再平淡。一举两人得!是不是很好玩?”
  小海断定,这个人有病,很严重的病。
  “和小海共同拥有秘密的感觉真的很好,很好哦。”他拿一张卸得七七八八的脸欺来,“小海!经这一番推心置腹,有没有觉得和本侯一下子亲近了许多呢?”
  有……才怪!我撇开脸。
  “小海,如果你不说话,本侯再说另一个秘密给你听……”
  说话说话!“你扮武生,就是为了到此处监视秋……”
  “嘘,小海!这是秘密,要防隔墙有耳哦。”
  “……”皇家专出怪胎不成?
  “话说,你打乱了本侯的布局,本侯却善良地和你分享秘密,如此高恩厚德,你准备如何报答?”
  “咬死你可以么?”
  “好好好,小海来咬。”他将脑袋欺得更近。
  “你洗于净了再说!”这左一块青、右一块红的,谁能咬得下去?
  “好!”这厮应一声!竟当真跑到墙角的盆架前撩了水净面。而后去而复返,仰着一张洗罢拭净的俊脸!“咬罢咬罢,尽情的咬!”
  这厮……欺着小海不敢是不是?我猛然跳起,脑里想着恚兽嘶吼的模样,张牙就是一口!
  “唔……”他捂着颈蓦睁了一双俊眸大吼,“你竟真下得去口?”
  不然哩?我咬完就跳开,逃到门边以策安全,舌尖的咸腥让小海好是得意……小海总也能尝尝别人的血了咩。
  “臭丫头,被我抓到你就死定了!”
  笨蛋,谁会等着被你抓?我拉了门便跑。
  “咄,小小*****!哪里跑!”那厮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随后就追。
  这时间,楼下响起喧闹之声,步声涌急沿楼梯传来。
  “快点,收拾了东西马上离开,这地方不大歹人不少,咱们惹不起躲得起!”
  “但侯师兄……”
  “别管他了,那个人一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要不是看他功夫好,嗓腔难得,谁会用他!”
  “师傅,这样不好罢?万一侯师兄被人抓住……侯师兄?”
  楼梯口,被人抓住的是我,抓住人的则是他们口中的“侯师兄”。我逃没几步,就被他牢牢把锁在了两臂之间,好在戏班子的人及时出现。
  一身行头尚在的青衣满脸娇羞,秋水流波,“侯师兄,原来您早回来了!咱们正在担心……”
  “外面情形如何?”
  “正乱着呢。好像是两拨人在找人,两拨人还打得热闹。”
  两拨人?我心念一动,听他在耳边道:“有一拨人是捉你的罢?如果此时把你交出去,会不会有赏银领?”



  56章

  秋皓然,这厮生得面若敷粉!唇若丹朱,如果不是身材生得高大,合该是唱油头小生的角儿。想不开了,唱个青衣也足堪胜任。管保比那个明明是个公的却要因着他的“侯师兄”对小海醋火冒三丈的假女人来得妩媚动人。
  看罢看罢,单是进了这个小食肆,秋皓然选择和我共坐一桌之后,那青衣(卸了妆的)向我射来的眼箭眸刀已多不胜数,更别提那一路上时不时时就飘向小海的言风语霜。
  没错,小海如今便和这行人同路而行。既然是想开开眼界,看看风景,只要衣食无缺,路路皆可不是么?至于讨厌小海的人等,就当路粪一坨,不理就好。
  “小海,在想什么?”
  “想你啊。”
  “小海……”
  我抱肩打一个冷颤,“你是什么眼神?”
  他执起我的手,“深情”款款,“小海对我,已经到了面面相对还想念的地步了么?”
  “你的戏词念得真是无味哦。”
  “对一个名伶说这样的话,你会遭受戏迷追杀。”他掐上我的腮,“不过,你真的喜欢看戏么?”
  我打开他的手,“是又如何?”
  “我请你看一场如何?”
  “你唱的?”
  “你的主子。”
  这话讫,他拉起我,在他青衣“师妹”幽怨的眼神中,径自离去。而戏班子的众人似是见惯了他如斯行径,吃喝不误,无动于衷。
  霜袭岭。
  晓得这处名曰“霜叶岭”,自然是源自此刻我身边这个一手拿酒、一手举着熟牛肉大嚼的拳城相公兼皇室怪胎的相告。
  “天叶堡的人约了秋长风在此拿你交换名册。地点就是前面那块空场,信中说,午时不见人来,便把你推下悬崖。难道你不想知道,长风会不会赴不赴约?赴了约又会怎么做?”攀上这山岭之前,他曾如是道。
  说实话,对结果如何!我并不太挂心。
  在秋长风身边呆着,除了饿不死的好处,再就是增识拓闻,对这厮了解的够透够深。小海于他,从心头的一根刺,到一个还算顺手的工具和玩具,这其间的唯一转变,是杀意由浓趋淡。如果有人替他除了小海,说正中下怀也许未免偏激!但顺水推舟总不为过。
  就如管艳……明明想离开天叶堡,离开那团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但却怕遭受到来自昔日主子的追杀而强忍难动。
  因为久随,所以了解。
  “把你披风给我。”这块巨石虽然遮风,但究竟是在山顶,寒气逼人嘛。尤其看这厮一手酒一手肉吃得痛快!小海眼馋又口馋,不找点活来做怎行?
  “我早说请你喝酒了,酒能御寒哦。”
  “你喝过的,小海才不要。”
  “小丫头你有洁癖?”
  “要你管把披风给我!”
  “有求于人要低声下气,抢是抢不来的!”
  听你废话哦。我冲上去解他颈前系扣,他竟拿臂相挡。小气小气小气,真不愧是秋长风的堂兄弟,吝啬本质暴露无遗。什么皇亲国戚,除了一堆零零碎碎的毛病,比如上山看戏还要带好酒好肉,带蒲垫给屁股隔开寒冷地面……这一堆讲究计较之外,我看不出这群人哪里比人优越。
  “臭丫头,下面是石地,硌着本侯了!”
  “小气鬼,你把披风借人一用会死啊……”
  “小海。”
  “嗯?”他他他……又是什么眼神?
  不知在何时,他两手已把酒肉抛开,扶上我的腰际。而我,当然是在他身上——抢披风嘛,顺便取暖。
  “我有点明白长风为何会对你有那么一股子复杂情绪了。你这种天真无邪的诱惑,比之那些烟视媚行的艳丽,更能让一个自制力惊人的男人化身野兽。”
  “……”什么什么啊?
  “你不懂男女之事,没有男女之防,你一脸的纯洁无辜,却做着世上最催毁男人自制的事。你这样的一个矛盾人儿,的确会让人难以放手。”
  “……”这人被冷风吹坏了脑袋不成?
  “小海,我不想与长风为敌。”
  “……”所以哩?
  “所以,要离你远一些。”
  嗤。我确定,这人的确被风灌了脑。
  “小海……”
  “做什么?”
  “下去,从我身上下去。”
  下去就下去,当别人喜欢呆着是不是?不过……“把披风给我!”
  我再解他胸前系扣时,暗瞥他一脸认命模样,心里得意啊:哼,小海要的!你敢不给?
  果然是抢来的比较有满足感,如愿裹披风在身,小海沾沾自喜,观戏的情绪瞬间高涨。“人怎么还没有来?”
  “午时未到。”这厮说话时怎突然有气无力?如果是因被小海抢了披风,那小海不要同情。小气到惹人嫌,全城的姑娘都瞎了眼。
  我忽想起一事,“小海在这里,你说的那个什么天叶堡拿什么人换他们要的东西?”
  “只要他们确定你没有返回别庄,找个和你身形相仿的女子易容假扮又有何难?”
  “易容假扮,他们也会……”障眼术?似乎并不可能。“如何易容假扮?”
  “易容术。江湖有三大门派精通此术,天叶堡正是其中之一,可以假乱真。”
  “易容术?”
  “你会不知道易容术?”
  “小海从哪里知道?”小海所看的小书野传中又没有提及这些。
  “那你……”他突地眯眸,如只狗儿般在我脸上逡巡而过,“我倒忽略了,你并没有戴任何人皮面具,那你……”
  我吸一口气,惊瞪双眸:“用人皮做面具?”中原人如此血腥恐怖的哦?
  “当然不是,是仿照人皮的触感纹理……嘘,外面有动静了。”
  的确有动静了。几个如在别庄所见全身皂黑的人先出现在空场之内,却是靠崖而立,而他们中间,当真有一个“小海”……吐,那才不是小海,小海何时有那样的垂头丧气过?
  “大哥,秋长风会来么?”
  “等着,少说话!”
  咦,相隔着也有恁远的距离,怎话听得如此清晰?
  全城相公得意声腔轻起:“你当本侯为何会选择这个地方?此时吹得是北风,由空场到此,正是顺风顺耳。不但看得清楚,听得也明白,这才是看戏的乐起不是?!”
  好罢,小海承认,这人的脑子也不是那样华而不实。
  “长风来了。”他道。
  我一愣,按他指尖所向眺去。
  果然,秋长风来了。




  57章

  “名册呢?”
  “本公子的人呢?”
  “有名册,才有人。”
  “见了人,方能谈名册。”
  两方遭逢,没有多余赘言,直奔此行主题。
  我却好无聊。那些话,不明所以的人听了,还以为小海会多重要。
  不过,看见秋长风领着费氏兄妹亲临现场,还是有点出乎小海意料。不喜欢别人碰他认为的属于他的东西!缘于他变态的洁癖,并不会意味着他会为了保护那样东西付出怎样的努力。以他时无关之事从不费心费力的德性,这群开罪于己的人!他顶多会吩咐费氏兄妹铲除得一个不剩。此行能亲力亲为,着属不易。“人就在此处,毫发无伤,你把名册教咱们验过了,她自会随你们回去。”那群黑衣蒙面人将“小海”向前一搡。
  明知不是自个儿,但见他们手底毫不惜力的架式!我仍是不爽。那日不该看在管艳面上收回最后一字!反噬决该念完才对。
  “小海,见了主子也不知道见礼的么?”
  哞,都什么时候了,这只狐狸还记得卖弄主子威风。
  “怎么,才几天不见!就忘了奴才应有的礼数,还是哑巴了?”
  “她没聋没哑,只是被点了穴道。”
  “解开她的穴道。”
  “名册呢?”
  “本公子再说一遍,解开她的穴道,本公子需要确定她安好与否。”
  嗯……这话!听着诡异喔。
  忽然,我耳根搔痒,有人贼声道:“听起来,长风很担心你呢。”
  我瞪他:“观戏不语。”
  他笑哼一声:“观戏不语还叫观戏?”
  “那你冲出去叫两声‘好’来听听。”
  “臭丫头,当本侯不敢打你么?”
  他,竟敢……除了冯婆婆,还没有人敢打小海的屁股!这笔帐,给他记下了!我冲他掀掀牙,仿照恚兽低呜两声,忍了。
  而这厮,还压着声沉笑起来,且笑浪闷在他喉内久久不绝。我白了他几眼均未果,听他边笑边道:“小海,你再如此可爱下去,本侯就不会轻易放手了。阿山是朋友,长风是兄弟!加入他们,本侯可会很累的。”
  我再狠狠瞪他一眼,专心看戏去。
  被这厮扰了须臾工夫!那边已生小小变化。秋长风执意要听“小海”说话!黑衣人首领执意检视名册,僵持不让中,费得多欲发偷袭,抢回黑衣人中的“小海”!被人挡下。两边就打了起来。
  秋长风依然拖着他那袭水蓝长袍,背手长身而立。对面,三个黑衣人,两个挟着冒牌小海,一个与其遥遥相时,以目相衡,似在较量着彼此耐力。“阁下的手下如此沉不住气,看来是不想要她活着下山了?”
  “能葬身这风光秀丽之地,又有阁下恁多人陪葬,她也算死得其所了。”
  胡说八道,死就是死,什么叫“死得其所”?这只不良主子的狐狸话能不能听哦?
  “有人说秋长风冷心冷情,寡血少怜,在下很想试试。”
  “请便。”
  “你们把这个可怜的小女子解了穴道,推到崖边上,让咱们见识一下何谓冷心冷情,寡血少怜。”
  首领吩咐话毕,手下立马行动,冒牌小海被推搡到悬崖边沿。因方位稍偏,我眺不清她面目表情,但顺风而来的呜咽哀吟煞是可怜。
  “公子……公子……”
  “快向你的主子倾诉委屈罢,再晚了,你便要成崖下一缕小魂了。”
  “……公子救命,救奴婢,奴婢不想死……呜呜呜……”
  不想死。倒是小海的心声。且她的声音委实像极了小海。原来,易容术易得不止是形貌。
  “不想死?”且看不良主子如何摧毁一位小女子的求生渴望。“既然不想死,为何让本公子因你受人要挟?”
  “……公子……呜呜呜……奴婢……”
  “想试试你对本公子的重要性?”
  “呜呜呜……”
  哎呀呀,这个“小海”只哭不语为哪般?不能替小海回骂他两声喔?
  “本公子想知道,你在做了人质之后,有没有出卖本公子?”
  “……奴婢不教……呜呜呜……”
  “这点在下倒可证明。阁下的这位爱婢对阁下的确忠心可嘉,且在下掳人目的只为换取名册,无意从阁下爱婢口里获知关于阁下种种。”
  秋长风不理旁人证言,直视崖旁小女子,“既然如此忠诚,不介意为本公子做任何事罢?”
  “……公子?”
  “你此刻就在悬崖边上不是么?”
  哇唷唷,这个人,这个人,他……没心没肝没脾没肺没肚没肠没血没泪!
  “没明白本公子的话?向前迈一步便万事大吉,这样可明白了?”
  “……公子……公子……”
  还公什么子啊,这个冒牌小海好是不争气——
  “小海,不必那么生气,长风已然发现那个不是你。”
  我侧眸,“你怎么知道?”
  “你和长风朝夕相处,他不可能不了解你的一些脾性,如果是真正的你,听到你家主子让你跳崖,你会怎么做?”
  “骂死他!咒死他!吸他的血,剥他的皮!”
  秋皓然失笑,“所以,长风早已识破。”
  他有那么神?我扁扁嘴儿,不予置辞。
  “想不想知道他会为真正的你做些什么?”
  “不想。”
  “口是心非的东西,如果你不想,来此做什么?”
  “是你硬拖小海。”
  “……当你不想好了,但我想。”
  “关我什么事……啊!”
  猝不及防地,他俯首咬在我耳朵上。
  “你做什么?!”
  “讨债。”他坏坏一笑,突然,“秋长风,你的人在这里,想要她活命,拿东西来换!”
  呃?变化太快,以致小海反应不及。呆呆望着他将一块黑巾蒙上脸面,呆呆任他将我推出挡风大石。
  他驭气高声,自然把那厢僵持中的人群惊动。
  秋长风应声侧首,墨眸落我脸上。我因记恨着他方才唆使“小海”跳崖的无耻行径,送去一个丑丑鬼脸。
  “秋长风,你该看出来那个是冒牌货了,还不拿名册换你真正的爱婢!”
  爱……婢?“你闭嘴!要不要这样恶心?”
  “再乱动,本大爷一掌劈死你!”身后人高声咆哮过后,又低低道,“臭丫头,配合本侯演场戏会死啊?”
  “什么好处?”
  “……十两银子?”
  “口说无凭。”
  “那你待怎样?”
  “你腰上的玉坠……”小海可是早早就看好了呢。
  “臭丫头,你在勒索!”
  “你咬了小海的耳朵。”
  “……给你了!”
  垂在披风的手内多了一样物什,我低眼瞥过后,“可以开始了。”
  “秋长风,你不出一声是什么意思?是想本大爷现在就让她人头落地么?”
  “名册在这里。”



  58章

  “想要,自己来拿!”随着这话的抛出,秋长风举在手里的蓝布包裹亦逞弧状抛向空中。
  “快!”黑衣人群中数人飞出,向那物取去。
  而我背后装腔作势的混蛋“嗷”叫一声,亦拔身而起!加入抢夺之列。
  “还不快过来!”秋长风冷掀薄唇。
  我明白他是在叫我,但我偏不理他。是谁适才逼“小海”跳崖来着?
  “小海。”
  不理,不理!就是不理。
  “小海!”他要动怒了。
  好罢好罢,小海这一起出来也算开了眼界,就回去继续领他的月银做他的丫头。
  我百个不情愿地挪动脚跟!忽听得一声惊喝——
  “这名册是假的!”
  “假的?”黑衣人首领怒吼,“三子,要了那贱婢性命!”
  没人会把自动把自己和“贱婢”牵连,他这样的大喊,我自然听得到!但尚沉浸在又要开始奴婢生涯的郁卒中,小海浑未在意。直到,一股凛洌寒气逼到近前……
  “蠢丫头还不闪开!”
  秋长风的吼声如雷般在耳旁炸开,我听到的同时,亦感觉了杀气逼近。闪已来不及,趋安避凶的意念本能闪现,我指使那把刀刺破了披风、衣袖、厚袍,贴着我的脊背透穿而过。虽然没伤着小海,但寒冷天里,被一把冰涔涔的刀贴在背上,绝对不会让我感觉愉快。
  “你的刀冷死了。”我皱垮了眉毛鼻子,瞪着那位出刀袭击的刀客,很是辛苦地抱怨。
  后者一愣。虽然他从头到脚包着严丝合键,但我就是知道,他愣了一下。
  但这一下,在江湖中说,是大忌。
  “快刀手阿三。”秋长风的声音在近处响起,他所叫之人无疑即是袭我的刀客。他声起,时方下意识撇首,仅仅就是电光石火的当儿,秋长风袖里的长剑滑过,喂进了这人胸中。随着一汩红艳激流喷射,一股熟知的腥锈味侵进了小海鼻孔!刀客的尸体栽到冰冷石面。
  “小海……”秋长风抓住了我的腕。这一次,轮到我愣了。
  我当然要愣!因为面前的这个秋长风,是我所未见的。
  他的脸,被一种强大的情绪撑紧着,揪厉了柔和溢笑的薄唇,扭曲了线条优美的下巴,扯平了浓郁含翠的剑眉,灰白了蜜色润泽的面色……更甚是,是他的眼睛!墨绿色的瞳仁!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是恐惧么?我不敢下恁快的断论,毕竟,纵是在遭人追杀、重伤缠身时,亦从未从他身上的任何地方找到这两个字的存在。但,他的绿眸里失去所有的镇定是事实,紧紧锁住我,像是……
  “小海,你先不要说话。”
  “……呃?”为什么?
  “也不要随意乱动。”
  凭什么?“公子,我……”
  “别说话!”
  好凶喔。我紧皱眉,垮扁嘴。
  他却下鄂一紧,“先忍着,我这就为你点穴止痛。”
  “痛?”
  “我知道,我不是正在想办法。”他双目定在我身上,却只限在我的头脸,目光稍有下移之势,便速即收了回来,仿佛怕见了洪水猛兽。而他,洪水猛兽又何尝会怕呢?所以,他怕的是……
  我垂首,左右打量。
  “别乱动!”他大吼,眸色又深,恶狠狠绿幽幽。“虽然点穴会产生一点力道,让此下的你觉得难以禁受,但我必须先为你止血。待回去后,有大夫在旁边守着时,再把刀给取出来。”
  呃……
  我想,他误会了什么。
  “我……”
  “公子,小心……”与人打斗中的费得多、费得满齐发示警之声,响遏云宵。
  我也看得到!他身后正有两道眼睛血红的人影携利器袭来。“你身后……”嗯?
  他点了我的穴道。
  有口不能言,我无法提醒他袭者已到。小海更担心的是,以他的身法,闪开是易事,钉在此处的小海岂不成了待人宰割的羔羊?
  好在,他是回手迎击。右手长剑将一袭来剑刃呛啷削成两半,连带分离的,还有对方握剑的一臂。左手将另一剑硬生生夹在食中两指之间,咯声响过,剑尖亦折!并被他弹进对方喉内。
  “你杀了三子,秋长风,我要你去死!”黑衣人首领嘶吼着,人剑合一而至。“他是因你的愚蠢而死。”
  “你这只冷血畜生,我一定要杀你祭莫三子和所有弟兄!”
  “你不让他们杀我,他们便不会死在我手里。”
  “你住口,你这只冷血畜……”
  “够了。”骄傲如秋长风!又岂能容人一再将“畜生”冠之于己。他剑势徒然凌厉,漫天剑雨将时方笼罩其内。
  首领的武功!的确比诸多的手下要好。但秋长风胜在够狠够绝,取命为出手唯一目的,取这人的性命也许不易,但打下去,也只是早晚而已。
  这位首领是冷千秋。一个曾差点把小海掐死的人,小海不会错认了声音。但他是管艳的相公,也是她放在心上的人。而管艳对小海有恩。
  我尚在思量着如何能让冷千秋逃过一死之际,一黑衣人杀骂齐至:“贱婢!是你害了三当家,去给三当家陪葬!”
  眼看剑锋袭颈来。我默念……
  唔!寒光落处,一记闷哼。
  我同情地目送他大睁着一双盈满不甘与错愕的眼睛软下身去。秋长风抛出手中剑,只为要他性命,焉有他活命之理?
  “秋长风!”又一手下死于眼前,冷千秋嘶声更厉,打法愈逞拼命之势。
  没了长剑在手,秋长风以掌御故,依旧杀机凛然。
  其实,虽然我猜不出其中缘故,但能看得出!秋长风的打法求急求快,与他往日游鹤般的杀人仪止已大相径庭。
  如果冷千秋能冷静窥出这点,未必没有胜算。但他急怒攻心,急悲灼肺,章法大乱,门户频开,恨不能一招致命,却给人更多可趁之机,胸前连挨两掌,唇际连涌血渍。
  “阁下,你最大的愚蠢是与本公子作对,你想想,这些年来因你的愚蠢送掉性命的,何止江湖第一快刀手阿三一个?”两条人影错身分飞之际,秋长风淡然出语,“单是眼下,尸体就不止一具。你惟独最挂心阿三,概因他是你的兄弟。你的兄弟因你而殁,此乃你为自己的愚蠢付出的代价。”
  “秋长风……”冷千秋目光充血,咆声剧烈!举刀飞身——
  但刀刃所向!却是小海。
  刀的主人效仿秋长风!抛刀戮人。
  我能清楚望到秋长风面上闪过的遽然惊色……



  59章

  秋长风出现这样的神色,定然是因事情走向未如他所料。
  他出言讥讽,旨在扰乱时方心志,使己能攻其不备,迅速制敌。
  但他未曾想到,对方的确乱了,而急乱之下,是不顾一切取我性命。
  可想而知,在冷千秋心里,小海是引起所有祸事的肇因,杀我泄恨成了了他此下最强烈的意念。
  那把直对小海所来的刀,携着索魂的风声!发着渴血的吟响,仿若势在必得。
  但有人却和它赛起速度!形如轻烟上,驭身如电!在刀尖离我的胸口仅一寸之差时,它被来人指掌握住。只是……
  “公子!”费得多、费得满心神俱裂的痛呼,各自甩开打斗时手,向此奔来。
  我不解。
  秋长风追的是刀!冷干秋追的是他。两人之间,纵跳起跃不过一臂距离。秋长风收身握刀,纵然是那当下回首御敌已然不及,但以他的身法和反应,避闪无危总非难事。为何……为何……
  为何硬生生地,以自己的背接下那一掌?
  他追刀而来!尚有一个合理解释……狂傲如他,不喜欢事情出乎自己掌控。而受这一掌,能说他正巧背痒?可是,为什么?
  ……不想他身前的我遭受那一掌?这……可能么?
  冷千秋并未再施第二掌,不是他不想。而是,打不死的秋长风未给他这个机会。秋长风一手甩出宽刀,一手拔出了刺在我脚下尸身的长剑。手无寸铁的冷干秋,避开了他,遭到了费家兄妹的合力夹攻。
  在黑衣人余众欲上前援助首领的当儿,蓦地,一声响箭划过当空,杀声遏天而至。
  “远东王的弩队到了!不要恋战。”秋长风淡道,以剑支地,举眸望我。
  他的目光,起初尚将移将停,似排拒,似逃避。但与我四目相对之际!一丝疑怔搭过他眉峰间!倏尔迈近两步,“你……到底有没有受伤?”
  “……”谁说小海受伤了?
  “快刀阿三的被称江湖第一快刀手,多少江湖顶尖好手被他一刀致命!”
  “……”那人刀快刀慢,干小海底事?
  “他的刀可怕之处,在于快不及挡,若是正常交手,本公子想要杀他,也要以身上的一记重创作为交换!而你……”
  “……”你笨咩!
  “你当真没有受伤?”
  “……”没有没有没有啦!
  秋长风脸难得一呆,迅即恼意薰红额颊,爆发出一声难堪怒吼:“蠢丫头!你为何不早说?!”
  “……”要你给人家机会才行哦。
  他抬指,凝着一股根劲解了我的穴道,吼声仍如雷炸:“那这把该死的刀是怎么回事?!”
  我先咳一声,舒出憋在喉咙里的郁气,而后垂摆着脑袋左盼右顾,去看他口中那把该死的刀,也是名唤阿三的刀客留在小海身上的杀人器具。那利物此时头在右,尖在左,偌长的中身则没在小海……衣服里。嗯,在抢来的宽大披风遮掩下,它的确像极了将小海从右至左刺了个肠穿肚烂。
  所以,秋长风以为我生机渺茫?
  所以,他会有那样异样的神情举止?
  所以,他无心恋战皆为急送小海就医?
  所以,他……
  “笨丫头蠢丫头,不想本公子掐死你,收起你一脸傻兮兮呆兮兮的笑!”
  所以,他优雅尽失皆因恼羞成怒?
  嘿嘿……
  “小海,你真的没事?”援军到来,费得多闲了下来,围着我转了两个圈圈,眦着大眼珠子在那把刀上瞄了又瞄,“快刀阿三又名刀王,出刀必见红光。你确定你真的没有受一点伤?”
  这个大哥,小海不受伤让他很受伤是不是?我探手捉住那刀柄,本想把它拿下,却被那重量给吓了一跳。“大哥,请帮小海取它出来,且记着向外施力,伤了小海找你赔黄金万两。”
  “真的没有受伤?小海,你真的是个福将呢,能从快刀阿三手下逃出一死,这事必然震惊江胡……”
  鉴于那刀身寒意惊人,我暂且压下和“废话多”大哥计较的冲动:“大哥,请尽快帮我,多谢了。”
  行多于言的费得满援了手,兄妹合力小心翼翼让江湖第一刀离我远去。但我也没有因为此变得更温暖。被它刺破的衣袍瞬间便灌进寒风万缕,如果不是有拳城相公的宽大披风,小海整个后背兴许就裸暴在众人之前。
  “还不走?”秋长风冷冷也来。
  走就走!我左手拉起费得多,右手挎起费得满,“走!”
  “小海,请留步!”
  这个声音……?我讶然回首,望着另一个小海徐徐走来,她,竟是管艳扮的?
  “小海,能否看在我也算帮过你的份上,卖我一个人情?”
  “……什么?”
  “放过他们。”
  “嗯?”经她纤手所指,我这才发现,尚幸存的所有黑衣人,此时被逼到悬崖边沿,其中身形高出别人一截的冷千秋尤其明显。而他们持械对峙的,乃上百官兵,一队前蹲,一队后立!严阵以待,举弩蓄发。险状不言而喻。
  “请饶过他们,请放他们一条生路,小海。”
  管艳姐姐恁聪明的人,怎说出这样的糊涂话?小海是什么人,能改变得了别人生死?
  秋长风淡淡扬声:“郝将军。”
  伫立在官兵之侧的矮胖军官应声疾步来到,欠身抱拳,“大公子有何吩咐?”
  “没看到漏网之鱼么?”
  “……漏网之鱼?”
  “此人冒充本公子的丫鬟,居心可议,还不拿下?”
  他指的是……管艳?我大急:“不要,你不能拿她!”
  “不能?”秋长风斜目睨来。
  “她救过小海的命所以……” 理直气壮的话说话到半截,方意识到自己实在理不够直,气不够壮,“请公子饶她一命……
  “不准!”
  “你……”我忍忍忍,“……请公子大发慈悲,放过她啦,没有她,小海就死翘起啦,小海不要做不义之人啦……”
  “不准。”
  大人不计他小人过,小海还是百忍成钢,“求求公子啦,公子,公子答应嘛。”
  没反应?“公子,求求您,放过她嘛,公子……”
  还不行?“公子……”
  “走。”
  嗯?我仰首,和他隐忍的墨眸碰上。他狠狠瞪着我,切齿咬出一字一句:“本公子说,让她赶紧自本公子面前消失!”
  哦喔!我欣喜万分,“管艳姐姐,你可以走了!”
  “管艳?”秋长风墨眸一闪。
  我陡感不妙,上前抓住他衣被,“不管不管,你答应了,就要做到,你要放过管艳姐姐!”
  他额筋微突,握住我的腕,“我有说过反悔么?”
  “不反悔哦?”
  “郝将军,本公子走后,让这些人离开。”
  这些?我稍怔。
  “大公子,这些叛逆胆敢冒犯您,实属嚣张可恶,罪大恶极……”
  秋长风挑眉!“本公子大人有大量不可以么?”
  “……可以可以!卑职唯大公子命是从。”
  什么嘛。我扁嘴!那群人他本来就不想杀的罢?不然,以他的小气,怎可能额外奉送?
  “小海,这算我欠你的,终有一日,我会还。”
  管艳这话响起,但不待我应声,秋长风已拖着他的丫头一迳疾离。这厮好狠,阔掀腿,大踏步!毫不体谅小海人小步小跟上难的辛苦,直待转过一道山梁,进到一片杂木林内,他方稍缓步形,在一辆马车、两匹战马前驻足。
  “公子。”车夫跳下车辕恭迎。
  “扶本公子上车。”
  “是。”车夫欲探臂。
  “我没在说你。”秋长风隐忍地,“蠢丫头,扶本公子上车。”
  “奴婢遵命。”我姿态好是温顺,语声好是恭敬,“奴婢扶公子上车。”
  自求多福的小海当然颇具自知之明,到了车内,不良主子必然会大施不良恶行,眼下的乖,只为等一下少受苦吃痛。
  但是,眼前情景绝对是事前不曾想象过的,“公子……”
  “不得大声。”他擦去薄唇旁的浓艳血液,压声命道。
  我也无法大声。谁能想到,在车外龙形虎步的他,甫进车厢,张口就喷出一口浓血来呢?
  “公子?小海?”费家兄妹许是听到了可疑声响,在车外持疑发询。“您可有事?要不要属下看一眼……”
  不要!他正自袖袋里取用药丸放进嘴里嚼咽,以目命我。
  盯着车门似被推动我一时情急,脱口而出:“不要进来,公子在吃小海的嘴!”
  ……啊啊啊,这是谁在说话?小海不认识她!
  那话透门传出之后,直到马车启动,外面都是寂然无声。
  “你不要看我!”秋长风促狭的眸光,让小海想在车厢的四壁上找条缝化成虫隐了形失了影……
  “你竟然也会害羞?”他服过药,闭目调息少许,传来低低笑声,探出掌来,“过来,让本公子瞧瞧我的笨丫头,被人拐走这几天,可长出角来没有?”
  赧意一扫而空,我鼓颊掐腰,“小海是羊么?还长角?”
  “本来我以为你是只有爪子有利牙的小猫,但有时又太像浑身是刺的刺猬!更多时候,你还是一只呜呜唬人的小老虎,偶尔当一下可爱温顺的小羊又有什么关系?”
  “才不要!”
  “唔……”他掩胸闷哼,眉间褶皱猝深。
  我一惊,爬过去叽叽喳喳:“很痛哦?你不是有药,再吃一粒啊,没有了么?有没有,有没有……你……?”我瞪着他,“你骗我!”
  挂上他一张俊脸上的狐狸笑意煞是碍眼,缠上小海腰间的双臂则悠晃自得,“你该记得,本公子是如何受的伤罢?”
  “还不就是……”挨了冷千秋一掌,而且,这一掌是因为……护着小海?原谅小海,虽然是已经发生了的事,且切切发生在小海眼前,我仍是将信将疑……总以为,若是幻觉,更合天理。
  “管艳的救命之恩你尚知道报答,本公子的呢?”
  “……大不了以后小海再救公子一命。”
  “本公子不要以后,只要现在。”他垂下首来,热烈的气息搔痒着小海耳颈。
  我,打个了哈欠,想睡了。
  突然,他双臂一紧,“你的耳朵是怎么回事?”
  耳朵?它会有什么事?如果小海不是从寒天风地乍遇了软褥暖被,又因几日奔波遽逢安逸,迅速地进入半梦状态的话,我一定听得出秋长风声嗓内的凛凛寒意。
  “告诉我,你的耳朵……”他声线愈紧,“你这件男人的风衣又是怎么回事?”
  “嗯?”披风何时也招惹了他?……披风?全城相公?“我怎把他忘了?”
  “你忘得的确太多了。本公子的警告你便从来不曾放在心上。”
  “嗯?”
  “……”他在我耳边恨恨低语,我未能听得清楚。他付诸行动,却让小海彻底清醒,“公子,你脱小海衣服做什么?”
  我将那一日,列为“海耻日”,实在是小海那日,给人制造的笑料多多。
  且不谈之前的“吃嘴”说。单是后来车上秋长风撕扯全城相公的披风时,小海大嚷出去的那一语,足足让费得多笑了三日。就连内敛沉稳的费得满,每每见了,亦有忍俊不禁之势。
  于是,小海无力望天。
  但更让我抱头顿足悔之不及的,是秋长风。
  他撕下披风并掷出车外,小海挣扎间,背上袍衫愈加烂不蔽体。便在那时,因听到他喉间的一声怪响,我举目向他的脸上瞅个究竟,却见一双绿眸聚盛着几将沸腾的热度。也许便是那样的热度蒸晕了小海的神志,不然,我怎会任他两人只长臂勒抱着,任他才吐过血的薄唇巡烙到背上,任他把我压在车间的软褥上做了许多事……
  如果不是山路颠簸,也许,他会把更严重的事做下。不可以。
  婆婆说秋长风不可以,小海也知道秋长风不可以。
  婆婆说,小海会遇到一个人,一个会心全意爱小海护小海的人。如果,这世上当真有这样一个人,绝对不会是秋长风。
  因为了解,所以明白。
  秋长风,我须远离。
  之前,并不是不晓得秋长风的危险,没有刻意远离,是我以为,他动摇不了小海意志。但,经过那一日,我再也无法如此断然肯定。
  所以,待回到京城,取了银两,远远逃离。
  然后,觅一个僻静地方,等着纪山。
  小海,还有臭山头呢。



  60章

  “你说咱们公子的脾气是好还不是不好呢?”
  嗤,当然是不好,还用得着说?
  “你疯了!怎么敢议论起主子的好坏?”
  “四下没有旁人,咱们姐妹说两句话嘛。难道,你一点都不想谈公子?”
  “……怎么会不想?公子,公子是神啊。”
  啐,是妖还好不好?
  “公子每回对我说话时,笑吟吟,温和和,能让人像喝了酒般的醉。”
  “对啊对啊,他的声音也是那般好听,就像琴弦能撩人的心。”
  这……夸那样一只妖孽化的狐狸,江南女子的软语侬话会不会太委屈?
  “我常在想,如果此生此世能找到像公子那样的相公,就算是死也够了。”
  “别做梦了!以公子的身份和年纪,府里必然早已姬妾满堂,哪轮得到你哦?”
  “不能做妾,能随着公子回府做个贴身的丫鬟也好啊,能天天看到公子……”
  “还做丫鬟?你还没有被吓坏哦?”
  “我……我那次也是急了嘛,想是说趁着公子的贴身丫鬟不在,让公子看到我,才摔了盘子,哪成想公子会那样看我一眼,那一眼,那一眼……”“唉,月奴你生得的确很美,所以咱这庄里的男人见了你都走不动步子。但你也不想想,公子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你失了礼,公子当然会生气,瞪你也不足为奇嘛。”
  “公子他不是生气,也不是在瞪,而是,那一眼,就是像看一个世上最腌臜的物什,要人……”
  听不下去啦!我推开被子!爬出树屋,跳到实地,指手严辞:“两位姐姐!你们错了!”
  树下诉说心事的两婢先被吓得花容失色,在瞅清了小海面目时,尤是尴尬难堪!
  “小海姑娘!是您啊。咱们也只是说说,您就当……”
  “花奴,大家都是下人,怕她作甚?”另一位胆气明显壮足许多,“你听到的那些话,最好莫说出去,说出去我们也不会认。到时候还说你是嫉妒我们长得比你漂亮,才散布那些话儿来诋毁。”
  “你们的确又年轻又漂亮!不用想,就知道是许多年轻阿哥的梦中人!为何想不开一定要巴望着做人家的妾?两位的父母生两位出来,是为了让两位这样作践自己的么?”
  那两位面面相觑!仍是胆子大的月奴回声驳斥:“你少在那里说一些便宜话了!难道你从来就没想过做公子的妾?”
  “小海是没有啊。”
  “你……你定然是想仗着公子的宠爱,妄想能分个侧室夫人的名分了?”名曰嫉妒的东西爬上年轻标致的脸!逼出红唇内的刻薄字符,“你最好能对着镜子看清楚,你这样的模样,哪里就能让公子喜欢到那样的地步了?也不怕从梯上摔到泥里,跌个全身脏污……”小海跳下来只是想尽快使两位闪人让小海可以有舒服觉睡而已,怎听了这一通废话?“住嘴!”
  “……公子是怎样的人物,能赏你个妾位是你三辈子的造化……”“住嘴!”我指着长在那张喋喋不绝的红唇上的物什,一声大吼,“你再不停下,我打烂它!”
  “……你、你不敢!”
  “为何不敢?打了你,会有人治小海的罪么?”咦,仗势欺人的感觉,不坏哦。
  “不过,小海懒的打你。小海只是要告诉你,身份贱是老天给的,心底贱可是你自己讨的,别把这世间所有做人丫头的都想的和你一般低下不堪。对小海来说,侍候公子,只是拿人工钱,替人劳作,一样差使而已。你乐意从低级奴才跨到高级奴才是你家的事!你乐意自讨命贱做人家的妾做人家的通房丫头也是你家的事,少把这样低贱的想法冠到小海头上,小海不乐意听,也不乐意顶。”
  “你、你、你……”
  “我我我什么?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你以贱奴之心度小海之腹的言辞,小海就刮花你这张脸!堵上你这张嘴,彻底断了你麻雀变凤凰的美梦!”
  “你……哇——”禁受不住的美婢掩面痛哭而去。
  “小海姑娘!咱们的确是说着玩的,您千万……奴婢告退!”另一个也急惶惶跑离。
  嘻,不送不送,如果吓着了两位,请找个地方收惊抚魂去,谁让你们扰了小海和周公爷爷的约会?小海再去睡……
  啪、啪、啪。
  这是……拍掌声?一股寒气自小海脊梁上掠过“精彩哦,真是精彩!清风,真是精彩呢,是不是?”
  ……是是是!真是精彩呢!小海的“海耻日”刚过,“触霉日”又来。我从从容容地回身,恭恭敬敬施礼,“奴婢见过公子,见过各位公子。”
  霜叶岭上秋长风所受掌伤让他在榻上躺了十几日工夫。很没有良心地,小海并没有衣不解带寝不安枕地侍奉“救命恩人”。能躲则躲,能避则避,成了小海此下的为奴生活写照。
  何况,纵使小海中不躲不避,尽职尽分,也无法达到秋水公子的境界罢?
  不错,就是秋水公子。
  秋长风养伤期内!贴身侍候的,不是小海,不是这庄里的其它丫头,而是水若尘。堂堂秋水公子,化身奴婢!奉药奉汤,密呵柔慰,无微不至,废寝忘食。秋长风也曾肃颜喝止!却惹来美人垂泪咽语,于是,听之任之,无奈默许。
  的确是无奈哦,秋长风。多年好友,曾并肩作战,曾同生共死,明言拒过,严词斥过,对方锲而不舍,他,也只有无奈了罢?
  至于长天公子冷浸骨寒透肤的脸色……实在是人自家的事,不谈也罢。
  丫头小海不做丫头,自然清闲下来,每日介到厨间挑拣美食果腹之后,便在庄内四处寻幽探奇。初时!本是为打发时间,但一番寻探之下,方知小小别庄竟也别有洞天,其中最得小海欢心的,莫过于一座树屋。小海将其打扫干净,搬来了枕垫被褥,每日阳光最暖时!到此美美小憩,日子赛神仙呐。
  但,绝不是今天。
  睡到正好时!被一对慕主成痴的美婢打扰仅仅是个开始。后来,小海慷慨陈辞,四大公子现身,还有那一时黑白无常……小海还要不要见人?
  不要见人也得见人,且要进暖轩随身侍候,谁让小海始终是个听人差遣的苦命丫头呢。
  “小海这丫头,越来越有趣了。”娄揽月长指拨着眼前茶盅,挑唇坏笑,“不如,明日跟着本公子一并离开如何?本公子带你闯荡江湖,扬名立腕。”用脚趾也能想到,此时秋长风不够好看的脸色必定不止是因他的病休初愈。这样的当儿,小海除了装哑作聋!争取大家的强烈忽视,实在是不宜再有其它。
  “明月,风花雪月随时可以,而杨烈和先惑带来的消息,一定会更加引起你的兴起。”此乃秋水公子对明月公子的良好建议。
  这位秋水公子,当真面貌繁多呢。在秋长风面前,似一只敛了爪隐了牙的柔顺猫儿:在倾天之前!犹如凌不可犯的高洁圣女;在众人眼前,即是秀色出尘的江湖四公子之一。而在小海面前……



  61

  “小海,我从没有看轻你,而是我的出身塑就了我对人对事的态度。十岁时,我随娘去上香!坐在轿子里望着街道两边的人,我问娘,他们为何会那样看我。娘说,他们是在嫉妒,嫉妒我有着他们一生也难以触及的尊荣,所以,他们理所应当地要接受我们的低视。尽管后来,我明白事情并非会是如此,但有些认知一经形成,还是难以更改。所以,我对你说话时,免不得不能真正控制住自己的证据……”
  那日,她找到我,一番明显是示好的表白,却让人听着无端的怪异不适,想来,秋水公子合该是趾高气扬的罢?不然,听到后来,水若尘本色话出口时,也不会让人感觉正常了许多。“我一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也知道如何去要。清风是我势在必得的,不管需用怎样的手段、心机,我都要一试。所有挡在这条路上的障碍,我必然要给清除!小海,我不希望你是那个障碍。”
  秋水公子这一着,叫不叫先礼后兵?从这一面来讲,这位集美貌和家世的骄傲丽人,似乎蛮看重小海的嘛,嘿嘿……
  ……
  “小海,小海,小海!”
  我眨了眨眸!向近在盈寸的大脸释出乖巧笑意, “何事,大哥?”
  “公子的药到了,还不服侍公子用药?”
  “喔。”
  小海不思长进,大哥恨铁不成钢,双眼全是嗔责。我只当迟钝不察,踮脚细步,持起别个丫鬟托来的药碗!奉到公子近前,“公子,请用药。”
  “没见本公子正忙着?”
  听这不阴不阳的腔调!他大爷心情又不爽了。“是。”
  “先惑,你接着说。”
  “其实那笔银子的去向并不难查。五百万两白银啊,除了抬银子的,有几个可以真正摸到?我只肖将可以真正摸到银子的人串成一条线,逐个排查就好。既然排查,当然要先从最大头着手,南燕国君自是当仁不让。许是对方觉得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所以,那五百万两打着‘大陇国库’印镌的银子,时下就在南燕国君的私人库房内安稳呆着。只待风声过去,运到冶炼处从新融炼铸模,它们便彻底与朝廷摆脱干系了。”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那倒未必。”秋长风垂眸轻哂,“南燕国君此举!只是足以说明他对朝廷的轻视之心而已。”
  娄揽月咂舌道:“朝有三公,野有四王。南燕国君乃襄西王的内侄,襄西王乃四王中兵力最盛者。南燕国君无疑正是恃着这一点,行事才会如此狂妄,了不得啊了不得。”
  “更了不得的是,就算把官银在私库的折子递上去,朝廷也不能翻查国君私库。按大陇律,私库为国君私产,未得属国国君应许者,仅九五之尊可入内口也就是说,要查可以,皇上一个人走进去,你们说,咱们的皇上会么?”水若尘目视秋长风,面上光彩动人,侃侃言罢,有意无意瞥了小海一眼。
  何意?嗯,但愿是小海多心。
  “清风,你欲如何行事?”
  问话者,是黑无常,也就是费得多告诉过小海的与 “白衣秀士”裴先惑情若焦孟的“冷面阎罗”杨烈。啐,给自己封个阎罗,仍是黑无常一只。
  “如何能让南燕国君把这五百万两吐出来?”
  “吴辅弼那边查到了什么?”
  “那个迂腐书生,能查到什么?”黑无常不屑轻哼,“前几日,为了官印焦头烂额。最近,又被泊湖郡首送去的一青楼花魁迷得神魂颠倒。照那般下去,就算有命回朝复旨,也没福脱过渎职的罪愆。”
  秋长风长睫覆着的眸内,光华闪逝,“错了。吴辅弼斯人,如你所说!骨子里的确迂腐耿介。但凡此类人,必将孔孟之道奉若圭臬。除非那个青楼女子当真能勾魂摄魄迷其本性!否则,很难让让他真正将所负使命抛置脑后。”
  “清风的意思,是吴辅弼在故布疑阵?”黑无常将信将疑,“他有这样的脑袋?”
  “他没有,他身后的人有。”
  “吴辅弼如斯不知变通的顽劣人种,也知道攀结靠山?”
  水若尘一笑:“他当然有靠山,他是天子门生,天子便是他最大的靠山。”
  黑无常蹙眉!“但天子派他顶钦差之名出行江南,不只是为了给清风做掩护的么?”
  秋长风薄唇勾出淡笑!“谁做谁的掩护呢?”
  “原来……”黑无常恍悟!“那清风你领命前来,是为了……”“将计就计。”仍是水若尘悠然自信的接口。
  秋长风两眉之间!一道细皱微现,墨眸静澜无波,扫过诸人。“杨烈!你回到吴辅弼身边,别放过任何细枝末节。本公子想知道,天子到底派了哪位高人去指点他的门生。这个人,也许就是本公子怀疑的那人。”
  “是谁?”水若尘螓首前移,唇勾嫣然,问。
  “未经确实!暂不透露。”秋长风淡然相应。
  水若尘精致丽颜登时微窒。
  “存在南燕国君私库内的五百万两官银,就让南燕国君暂且保管一阵子。时候到了,它自然会回到它该回到的地方。”秋长风负手起身,“你们也各回各处罢。”
  每人皆站起!水若尘妙目紧锁心那道修长形影,方欲上前,被另一人拉住藕臂,长天公子是也。她微挣!他紧握,两人在此纠缠,诸人熟视无睹。
  “公子,请用药。”我赶上已行到暖轩门口的主子,双手捧药过头。小海还是很尽职的喔。
  “药都凉了,你再要本公子喝?”
  呿,就知道。“药没凉。”
  “嗯?”他右眉动了动。
  “奴婢一直将它在胸口焐着,没有凉。”
  秋长风两眸的冷波倏如大地回春,挑唇道:“算你还有良心。”长指勾了药碗去,一饮而尽。而后,他猝然将我拉近,“很香。”他在我耳根上,说得是这两字。
  呃?我愣住。
  什么“很香”?
  ……药?
  这厮吃坏脑袋了?
  吃坏脑袋的!好像是我。
  否则,一向身体健康皮实的小海!怎会被头痛扰得一夜醒来数回?在小海的睡眠里,与恶梦无关的醒来,这是第一回,也是极让小海不安的一回。
  那种痛,不是割肌裂肤的剧痛,而是从脑里的某处,一点点漫延,一丝丝扩展!再缕缕堆积,直至——
  “唔!”又来了。
  今早醒来,痛仍是波波来袭,虽然不会痛到让人忍无可忍。但却让小海胸际惴惴,心怀忐忑,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好在,痛时短,顺臾即过。
  “小海,吩咐厨间,公子今天中午用素膳。”
  我将烫过的茶具放回托般!讶望费得满,“一点荤腥都不要?”
  “今儿个的客人是普济寺的无云大师,是位修行有术的高僧,非但不能有一点荤腥,连厨具也要用从未烹煮过的新器。”
  高……僧?!
  “还有茶,无云大师喜欢清淡,别沏得过酽。”
  我颔首。
  “小海,昨晚没有睡好么?”
  “……是啊!蹬了被子。”
  “难怪是这样的脸色!还是小孩子么,老蹬被子?”费得满刮了我鼻尖一下,“我正巧有事出去一趟,给你买上等的脂粉回来。”
  “好,谢得满姐姐。”直到确认费得满高挑的身材已出了门去,我方让虚软了许久的双腿得歇!坐到了椅上。
  高僧,修行有术的高僧……小海的脑袋作痛,皆源于此?
  巫界巫术,低端依靠器具!中端依恃环氛,高端则靠修为,至于最高境界!则需意念和天赋。但不管高、中、低,巫术以血为咒的根本未改,是以被归纳入玄门邪宗,为正道人士所不齿。为牵制巫术,中原人中不乏精研奇术者。而其中!唯一能称得上巫术大敌的,为僧术。僧者,不杀生,不近荤,若修炼得法,以自身净澈之气,抗衡巫术血腥之气,再以降魔之术,克制巫术邪祟。
  小海的头痛!是在示警,危险近在翼侧。但在警告的敲击中,我能感觉到,我的血液里还有一股鼓动跳跃的……兴奋。
  我想会会那位高僧。但,不是当下。
  冯婆婆说大巫师的力量亦不能与小海相衡,我虽然没有和其真正对垒过,但每次对视,我感觉不到一丝畏惧。而这一次,仅是一眼,我便感到了来自于那位清癯高僧的强大力量,因这强大力量而产生一丝颤栗,名曰畏惧。但也因此,使小海的血液里的兴奋更加肆虐。
  的确是位修持有为的高僧呢。
  “秋公子的棋,较之三年前,更多几分沉敛呐。”
  “不及无云大师的虚怀若谷。”
  “公子过去行棋,锋芒毕露,步步为营,其势利不可挡。如今步子,淡定中截人退路,稳笃中布绝杀之局,令人防不胜防呢。”
  “大师眼光准到,高瞻远瞩,才令长风钦佩。”
  我把茶放在棋盘旁的木几上,倒出两人杯清香四溢的滇南毛尖,“公子,请用茶。”
  “先请大师用。”难得地!秋长风对人有这份恭敬。
  我先将茶递到了无云大师伸手可及处。“大师,请。”“贫僧谢过……”他瘦癯身形微不可察的一震,陡然抬眸。



  62

  无云大师面颊清瘦,双目深邃,眉呈灰白,须洒胸前。正洁之气遍布周身,智慧之芒隐伏眉宇,凡夫俗子见之,由不得要生出一份膜拜之心来。
  他目光掠过我,向我身后精利一扫!微蹙苍眉,“秋公子,你这庄里新近可添了什么人么?”
  秋长风微讶,“此事需贵询庄内管事方知。”
  “老衲自进此庄,便似感有异。还望秋公子万事小心。”
  “怎么,大师认为这庄内有不洁之物?”
  “倒不尽然。”无云大师精眸再度四扫,“老衲也曾细细体察,庄内并无污浊腥秽之气,是以不敢随意成言。但方才有一瞬,老衲似感其气有强盛之势,却又稍纵即道。若当真有异,只怕来者匪弱。”
  “大师之意,如果此物确在,连大师也不易应时么?”
  “倒也未必。”无云成竹在胸,“万物相生相克,佛必降魔。”
  “也就是说!若长风有难,大师不会坐视了?”
  “秋公子曾使敝寺百余僧众免于一场茶难大劫,是以老衲曾在我佛前许三次报公子大恩之诺,但凡公子需要!老衲必当不吝薄力。”
  “尽管大师慷慨!长风仍是希望此生永远不需劳烦到大师。”秋长风言落子落!
  “大师,这一局是和棋。”
  “是秋公子承认!较之以往,公子果然是锋芒内敛了。”
  唉,这两个人要咬文嚼字到天荒地老是不是,小海不奉陪了……
  “小海。”在我脚底跃跃欲试之时,秋长风出声。
  “奴婢在。”
  “明日动身返京!去准备。”
  “咦?”明天便返京?
  “怎么了?”
  “奴婢遵命。”
  说了遵命,小海回到房内!却是忿忿不平。
  这只狐狸这一趟是做什么来了?皇帝交给的事做得不伦不类,吃喝玩乐也不够潇洒尽兴,在京城最热闹的时候离,在江南最秀美的时候走。哼,这厮啊,还真是不学无术呢。
  “你一个人在嘟念什么?”
  “当然是——”他何时来了?“公子,明日当真要回去?”
  “本公子的话还有假?”他捏上我的脸,“怎么这样一副脸色,不想回京?”当然不想,传说中的江南好山好水,小海还没有真正看过呢。“放开啦~~”
  “臭丫头,不想回京!不会跟本公子说?一个人闷不吭声谁会知道?”
  “放开啦~~”我一边推他仍捏在颊上的长指,一边吸着因他的掐捏要滑出嘴去的口水,好忙哦。
  “脏丫头!”他放开了,因为小海没管住的口水找上他的手。报应,嘻嘻。
  我一边揉着被他捏痛的颊,一边得意窃笑,他却脸色阴卒,目光凶狠,“本公子的眼光当真出了问题是不是? 怎么你这个样子,我还会觉得……
  我翻着眼睛,嘟嘴抱怨:“觉得怎样?觉得奴婢的脸不是血肉做的是不是?觉得奴婢该任打任骂不喊痛不出声是不是?”
  “笨丫头!”他切齿狠念。
  小海不是笨丫头啦!我不服, 抬脸方要申辩!没想到!却将脸送进了他两掌之内,也把嘴儿递进他口中……
  “本公子哪里不对了?怎会遇上你?你根本不在本公子的计划之内,你这个又呆又蠢又笨的丫头!”他边啮咬我的唇,边喃喃低语。我听着好是生气,要退开辩驳,他却不让,将我牢牢限在他膝上,把小海的嘴儿舌儿吮咬得又麻又痛……
  “公子,车套好了,可以走了么?”
  透门而来的一个粗憨大嗓,打破了攀结在小海头顶的魔咒。我悚然一惊,抬手去推他圈箍着小海的胸膛!他低低咒一声,从我的……嗯,胸前抬起脸,眉际浮腾着懊恼,绿眸氤氲着浓热,“你真的那么想看江南的山水?”
  “嗯。”我不敢看他此下的模样,只傻傻点头。
  “果然是个傻丫头!”他刻意将“傻”字念得重,仿似,小海在此刻做这样的选择,是何等的不可救药。“那就快点准备!”
  被他放开,脚踏到了地面!小海仍如身处云里雾里,懵问:“准备什么?”
  “难不成你想这个模样出门看山看水?”
  这个模样怎么了?我煞是不服地低头自览……而后,掉头便跑。身后!追来他讨人厌地低笑声。
  我换衣时,却倏记起了自己方才忽略过的——出门看山看水?“公子!”手里系着衣带,脚上趿着绣鞋!跑他近前,小海热烈欢快地,“你真要带小海去玩?”
  他盯紧我的脸,回之的却是没头没脑的一句:“本公子多希望你能把热情用在别的地方。”
  “嗯?”
  “笨丫头,还不快点!一刻钟内出不了门,本公子收回!”
  什么嘛,变脸比小狗还快!讨厌!虽然如此,小海兴致仍然高昂,去玩哦。
  这一日,他带我到太泊湖上泛舟,到鸳鸯楼上听戏,到苍翠林内赏春梅,到白水池边看白鹭……这一路,我买了不少江南点心解馋,但每样只尝个一口,便被他夺走代吃,小海的幽怨眼神被视而不见!可恶。
  但在夜晚来临,到了有“江南第一酒楼”美誉的望月楼上时,我开始感谢不良主子对可怜丫头的口中夺食,万分感谢。
  望月楼的大厨师傅一定是世上第一好人,不然怎能把每道菜不管大小荤素做的都好吃没有天理!小海的嘴巴要快乐的死掉,小海的舌头要幸福的晕掉,呜呜呜……
  “呆丫头,你吃便吃,假哭什么?”
  “感动啊。”
  “你也会有感动?”他嗤之以鼻,“今儿个看戏之时,台上唱的是大分离,台下妇人是大哭泣,惟独你,一遥的傻笑呵呵,嘴里还咯吱咯吱嗑着瓜子。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还会感动?”
  我咽下嘴里香滑肘子肉,喝一口雪片茶润口, “看戏看得就是高兴啊,明知戏不是真的,为何还要哭”……咦,公子?”
  “做什么?”他眯眸, “臭丫头,如果你下面的话是本公子不想听的,尽早闭嘴。不然,这餐饭的花费由你月倒里逐月扣除。”
  喔,那算了。小海本来想问公子为何看戏时不看台上好戏净看台下妇人来着。
  这一日,山清水秀,食香馔丰。
  这一日,在小海和秋长风的岁月里,美好得一如台上戏。
  草如碧丝,风如滑缎。极目处,娇红嫩紫,宛若天边彩色云朵铺落凡尘。时不时,尚有莺啼燕鸣叽啾成曲。江南的初春,如诗如画哦。
  小海趴在车窗前!眼睛在欣赏江南春色,心里却好是纳闷l。
  返程的路,太平静了罢?秋长风耶,遇刺和吃饭一样稀松平常的秋长风耶!怎么可能一路畅通无阻地就回到京城?刺客仁兄们都哪里消遣去了?是修身养性?还是养精蓄锐?
  还有,明明四大公子同时返京,这位清风公子不去和其他人骑马驰骋快意江湖!挤到车里来作甚?虽然!并不挤啦。
  “笨丫头,外面有那么好看?昨日还没有看够么?”小寐的狸狸醒了。
  “恁大的江南,一日哪会够?”我放了帘栊,将以棉套包住的紫砂茶壶推过去!
  “公子喝茶。”
  “会有机会再看的。”
  我眼睛一亮!“公子还会来江南么?”
  “过来。”他茶只喝一口!伸出了手。
  “不要。”臭狐狸,看他的眸色,就知他在打着怎样的念头,小海才不要。
  “怎么,你想要本公子去拿人?”初醒后的他,如一只慵懒的兽,“不怕外面的人听见这车内的动静?”
  “……只有亲亲哦,其它不能做。”
  他唇勾邪笑,“怎么,你要亲亲?本公子本来只想借你的肩膀清醒一下而已,原来,你这么想让本公子亲你?”
  ……臭狐狸!“小海下车去骑马”,我方起身,便被一股大力旋着跌坐回去。“傻丫头……”他将这三个字哺进我唇内,“本公子还是不甘心,怎会遇上你?本公子要拿你如何是好?嗯?”
  “……说好只能亲亲的……”我握住他的手,趁着得了空隙的机会拼命呼吸。
  “……我没有答应。”他绿眸幽幽,唇再压来。
  不行啦,热,小海要融化了,怎会这般热?
  秋长风~~
  嗯?我猝然一愣。
  秋长风~~
  秋长风~~
  我没有听错,的确有这个声音!缥缥缈缈,由不知处而来。“公子……”
  “嘘,别出声。”他眸内热意已消,拉整我的衣襟,“等一下,看到什么古怪东西,就闭上眼睛。”
  古怪东西?
  秋长风~~
  这个声音就很古怪啊,就像……就像巫族索魂的咒决?!对,很像,却也不全是,这是……
  秋长风,你祖父的灵魂正在唤你的归去,你还在留恋这庸碌的凡尘么?
  这是……
  秋长风,听从你心底的渴望,臣服于它罢,做它恭顺的臣子罢!
  这是蛊术!与巫术同源而起又分流别支的蛊术!……蛊惑人的心,诱出人的魂,蛊术中的引魂蛊!
  但是,要施蛊术!必须先在对方体内植入蛊虫方能凑效。这施者发如此蛊言,难道秋长风……
  不会不会,若他是携蛊之人,莫说小海在他身边多年,就算甫近其身!也会有所察感。
  “呀——”车外惊叫陡起!是秋水公子。
  “公子,天色突转黑暗,必是巫人作乱,您小心!”费得多、费得满齐声大喝。
  突转黑暗?没有啊,小海仍然看得见青天白日……那么,是障眼术了?
  “安分呆在车内!看见任何东西也莫出声。”秋长风话罢,身形闪出车轿。
  费得多拼声嘶喊:“公子小心,有团黑雾正向您袭去!”



  63

  不论巫术、蛊术,用得多有障眼之法。所谓花非花,雾非雾。让你看到的并非你真正看到的,你想到的也非你真正想到的,到头来!真正要你性命的,实则是你。
  费得所说的黑雾,不是黑雾,一个瘦长枯干的披发老叟而已。他闭目口念蛊决,指点秋长风眉心,引魂而至。
  他应该不是要取秋长风性命,否则,他指尖所向,该是秋长风的百会穴。百穴交汇之处,才是灵魂出窍之地。
  只是,不管他所来为何,秋长风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引颈待戮的人。
  “秋长风,你的祖父命你听从于你心底的渴望,你可听见了他在幽冥的呼唤?”
  秋长风伫立如鹤!不动不摇。
  “秋长风,将你的手伸出来,告诉我,它在哪里?那本可让大陇皇朝所有臣子俯首听命又忌惮不已的名册在哪里?交出来,把它交到你的主人手里……”
  没有人可以对秋长风如是说话罢?所以,在这个老叟以为控制住了秋长风,探手去拂其衣襟之际,后者右手食、拇两指捏左手虎口,左手中指向天……
  “退!”秋长风如斯一叱!
  老叟目色瞬变,“雕虫小计,螳臂挡车!”遂左臂高举,五指大张,“生活在天地间最黑暗处的生灵啊,听从你们主人的召唤,让这世上自以为是的人们看到你们伟大的力量!让目光短浅的他们畏惧于你们的存在,来罢——”
  我不确定。
  我不确定,秋水公子看到了什么,以致娇呼连连,花容惨白。但如果连四公子中表情最为缺乏的倾天亦显惊色,说明他们看到的,必定几近恐怖。
  老叟所谓的天地间最黑暗处,指得便是——每个人心底必有的阴暗之隅。
  在我眼里,这群江湖上顶尖的人物,只是在和一片空白博斗。他们如临大敌的对象,只是存在于他们阴暗心隅的结,那是每人皆有的心魔。心魔经外祟引诱,会百般幻化,而呈现在每人眼前的,便是每人最畏惧的影像。
  我也明白了!这老叟的蛊种是何物。不是有形的虫,而是每人心底无形的魔。以此蛊噬人,是一场意志的对抗,却是最强和最弱的对抗。
  这老叟施蛊之术,已臻化境。
  “秋长风,冥顽不灵并不能使你逃脱惩罚,你忘了在幽冥等待你的祖父,他是这世上最爱你之人,你要让他在无边的幽暗里享受那无边的孤冷么?”
  引魂蛊与巫术摄魂法!前者以蛊以苗,后者以血为咒,但相同处,皆以所施对象灵魂最软弱的痛处着手,移其心,拂其志,取其魂。
  这老叟一再提到秋长风的祖父,当是他确定,那便是秋长风的至薄至弱之点。
  而结果亦给予了证明。
  秋长风屹立的身躯倏尔一摇,唇角溢出一抹红痕。
  老叟掀动枯干面皮,似是得意地笑,再张右臂,仰天呼啸:“被深埋于幽冥的幽灵啊,你们可曾感知这条灵魂的徘徊,快来告诉他,该如何臣服立于他眼前的强者……”
  我收回投向车窗外的目光,垂眸澈心,将两手中、无名两指紧并,与拇指相合,手心向天,默念:宇宙万物的阳光,莫要吝惜你的光芒,照彻每一处阴暗的所在,请退所有朽弱的污殇,去!
  老叟身形剧晃,两眼充斥惊疑幽光。准确无误地,两道幽光攫住了车轿。我并不怀疑他有这样的力量。我所以不加匿藏的施展,为的就是要把他自秋长风身边引来。
  “弱者渺小的存在便是为了让强大的你们消灭!不必畏惧不自量力的对抗……”他口里念着,重新聚拢那些被溃散的黑暗,步子向车轿迈来。
  我推开车轿的门,与他双目对上。
  他枯干的面皮一紧,“你来自……”
  “溃!”这声喊,不是来自老叟,亦非小海。
  小海没有料到,老叟亦没有防到。
  我事后回想!秋长风应当是在那老叟向车轿迈来之时,自袖内取了两道符帖,沾了自己唇际血丝,向老叟甩来。
  有一道,准确无误地贴上了老叟背央,另一道擦着他肩头而来,到了——
  小海手里。
  “小海,速把符帖向黑雾掷去!”秋长风的呼喊,字字清楚无误的传进了小海耳朵。
  我苦笑。
  我很想,只是……力有弗逮。
  不但听得诸楚,亦能看得准确的小海,却甩不出手中符帖。因为,它是高僧加持过的伏魔帖。
  小海非魔,却是巫界之人!拥有与生俱来的巫力。它,克我。心中唯一可以让自己稍事平衡的是,受它所克的不止小海一个。
  那老叟被击中背心重穴,想必更是辛苦,否则也不会如此不惜形象,一路扭滚着,愈遁愈远。
  如果不是这个无奈的巧合!我躲得开它,也灭得掉它。但它粘中了我!我便只有和它相抗。
  来自指尖的一纸符帖,凡人拈来轻若羽鸿,小海托去却重若干钧。我调集了隐藏于周身每处的能量制衡!当汗水将我每一层衣衫浸透,它才化作轻烟湮去。
  这过程,从外人看,只是眨眼之间,对小海却犹是一遭生死来回。
  它逝去,我亦失去了举指的力气,当秋长风的墨眸在眼前放大,我已无力分辩那眸内闪烁出的乍惊乍疑,由着力竭的疲弱将我拖进了黑暗之境……
  几乎是一醒来,我就晓得在我身上发生了何事。
  因为,我的心境。
  当我顶着那张清秀讨喜的脸求生求活时,我就是杂草般的小海。每日启始,可以轻易忽略掉过往!绽着笑靥,做着奴婢,一两薄银,一顿饱食,就可以使我或乐或嗔,或忧或喜。
  但是,此时,并非如此。
  冰湖般的心,跳得沉冷缓寂。
  人间万象,没有一事可进得去我的眼底。
  世间万物,没有一样可引得起我的兴起。
  除了,冯婆婆。
  我,是沧海!云沧海。
  我的脸,在我力竭之时,回到了沧海的模样!所以,我的心,也回到了沧海的温度。
  我推开身上薄被!蹬进摆在床前的布履,尽管那粗糙的鞋面让我不太满意!仍是穿上了它。我需要知道,我脚下所踩的这个陌生的地方,是何方何地。
  拉开阖着的双扁!门外正有丫头托着汤水欲以肘相推。她显然吓了一跳,退了一步,托盘上的蛊盘一串作响,“姑娘,您醒……”
  “秋长风呢?”
  “秋……哦!是公子!公子在……在前面客厅里……奴婢去告诉公子您醒来了。”
  “不必了。”我径自迈阶而下。
  “姑娘。”她追来,“您的头发……要不要奴婢为您梳理一下?”
  我抚了抚直垂在脑后的发!侧眸问:“很乱么?”
  “不不不,姑娘的头发好美,像是一匹墨染出来的缎子……”
  “那就不用了。”
  这丫头竟然比小海还要尽职,一路颠着小步跟随左右。不过,也多亏有她这份热情,我勿须打绕便找到了前院客厅口远远望得门外值立侍卫,并非费家兄妹。
  “就是那里了,姑娘。”距着客厅还有近百步的长远,她终于不敢再跟。
  我当然晓得个中因由。未经允许擅入机要之地者,秋长风的惩罚由来不会手软。我颔首算是谢过,掀步向前。
  侍卫张口大叱:“何人敢近重地,你……”本想等他话完,但他只张嘴忽无声,我只得问:“秋长风在里面么?”
  至于他奇怪的眼神,我告诉自己不必理会。初离巫界时,这等教人不解的眼神曾见过不知凡几。
  “……公子在里面,你是……”
  “算了。”我突然不想见了。
  除了甫出巫界时,我从来没以沧海的面貌在这个世界行走,所以,才一醒来,且确定无法在短期内恢复成小海时,才有那一股的惶措,才想找到这个地方我惟一熟识的人问个究竟。但走下来,那个热心的丫头消除了沧海的陌生,我不一定要见他。
  我转身返回来时路。
  “哎,姑娘,您……”
  “小海?”
  侍卫的呼减可做不理,但费得满我总要作应,遂回首,“费……”门前何时涌出来恁多的人?
  四大公子在内,黑白无常也在,想是方才正在讨论那场行刺和……我。
  “……你是小海?”费得多迟迟疑疑。
  我点头。的确,不管哪张脸,沧海、小海都是我。何况,在小海身上可以找不到沧海,而沧海的脸上,却并非完全找不到小海的痕迹。冯婆婆说,沧海的眉峰染着最上乘的巫山黛石,眼睛里装着澄黑的巫湖之水,颊肤尤如巫山顶的皓洁白雪,唇则似巫山至高处的火莲花汁液。
  隐了巫黛三分青,乱了巫湖一池波,收了巫雪五分白,匿了巫莲八分艳……于是,沧海便成了小海。
  “你……”费得满嘴张了几次,“你身子还好么?”
  “还好。”
  “你饿不饿?”
  “不饿。”
  “你……”
  “我走了。”这么多的人,这么多双眼睛,沧海不想让人当个怪物似的打量。我再次转过身,不经意眺到了和我同来的小丫头就在前方假山处打转,淡扬了唇角,走向热情的她。
  沧海,由来就有着趋暖避寒的本能。
  “站住!”
  “你到底是谁?”




  64

  两声断喝在我身后同时炸起。
  我为何要站住?
  我是谁你们又岂会不知?
  明知故问无理取闹的事,沧海不必理会。
  “站住!”喝声再起,有人追来,挡我身前。“你到底是何人?你以易容之术潜身清风身边,有何目的?”
  黑无常。我睇他一眼,奇怪他想得如此深远,怎不设法将一张脸弄得白净些?
  “你——”奇怪地,方才还严辞咄咄的一个人,竟……不知所措?
  “你到底是谁?”另一位,竟是长天公子倾天?“你哪张脸才是真的?”
  “都是。”都是打一下会疼痛,割一下会流血的皮肉。
  “你这张脸……你叫小海?你总有真实姓名的罢,你姓什么,叫什么?来自哪里?”
  他……如果是小海,一定会问他,从来只为秋水公子一人动容动性的长天公子一口气说恁多的话出来,不会累的哦?
  “同是一个人,不过两张脸,就可以让你不同的对待,长天,亏我尚一度以为你和其他男人不同。”水若尘面若冰霜,冷冷一笑,“没想到,你也不过如此!”倾天却难得没去理会来自心上佳人的冷讥热讽,如天斧凿刻而出的冷峻容颜依然风吹不动,目光锁住我!“你记不记得自己的出身来历?你有没有听说过海陵倾家?”
  我很困惑。这个倾天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还是那个人就是我?一个出身中原名门世家的公子,会与巫族有何关联?“没有。”
  “没有?”倾天向我走近一步,“你再想……”
  “她说没有便没有。”秋长风淡声插了进来,“长天,你把她当成了谁?”
  “难道长天以为她是你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子?”娄揽月转来面前,向着我呲了牙一笑。
  哪里好笑?我默然。
  明月公子面部呈尴尬状抽搐,“长天,你还别说,这性子,当真像你的妹子。”
  “不是。”沧海不可能是他的妹子,他身上毫无云氏人的气息。
  娄榄月愁眉苦脸!“小海!变一张脸而已,怎把你那讨人喜欢的性子也变了?实话说,你这张脸……”如何?我乜向他。
  “咳!咳!咳!小海,你可以不必那样看我,咳咳咳!”
  “你们都色迷心窍了是不是?恁多人,也只有方才杨烈质问了几句当问的话。她易容改装,潜在清风身侧,这样一个人,阁下几位难道只想得到惊艳围观么?”
  水若尘。我不喜欢她。“你很吵。”
  “你说什么?”她睨向我!比看小海时,更多了不屑轻蔑。
  “你很吵。”
  “你在说我?”
  “你很吵,很烦。”我当真不喜欢她,很不喜欢。
  水若尘粉颊被怒意蒸出彤色,美眸极尽睥睨,“你以为,换了一张脸,你便有何不同?本公子向来不喜欢恃势凌人,也不想因你破了行事准则。你是清风的丫头,你暗伏在清风身边是何居心,本公子自然不会越俎代疱。至于你的主子会如何处理你,端看你这张脸对他起不起用了。眼下,你最好盼着你家主子是位怜香惜玉的主儿。清风,你是么?”
  “你很吵,很烦,很丑。”不喜欢极了一个人时,沧海能够想到的斥人字符也是聊聊无几,尤其是这中原的官话,更不擅长。
  “你——”沧海新加来的两字,无疑触犯了秋水公子的忍耐底限,致使一双秋水明眸兴起冉冉火势。
  “哈哈。”明月公子有意缓颊! “秋水,你了不得呢,能让这个冰块般的小海嘴里蹦出三个以上的字来,了不得了不得。清风,你认为呢?”
  “你跟我来。”秋长风在我身侧擦过,道。
  他在叫我。但,我要不要去?
  许是我思忖的时候有些久!听不见随来的脚步声,想起了时下已非乖从讨巧的小海,秋长风驻足回过头来,“你最好跟过来,难道你不好奇本公子是如何猜测你的身份的?”
  我的身份?迎着他墨眸里难测的幽深,我举步跟上。
  “小海,你当真不会笑哦?”娄揽月将一张涎着笑的脸突然挡探出来。“笑一笑啦,笑一个比较可爱,笑一笑比较像个真人……”“不关你的事。”我实言相告。
  他捧心佯倒,“小海,以前的你恁是温存,恁是娇憨,恁是招人喜欢。不行不行,你还我可爱的小海来……”
  “明月。”秋长风不温不淡的扬声。
  娄榄月当即屏声敛息。
  真奇怪,他们这群人。
  “你是巫族人?”
  “是。”
  秋长风回过身来,面上稍有诧异,“你不否认。”
  “没必要。”
  “那么,当年追杀你的也是巫族人了?”
  “是。”
  “你和巫族天女有什么牵连?”
  “没牵连。”我和她惟有的牵连,是我的血。自我走出巫界,我不再供血给她,便没了牵连。
  “她长得和你有几分像。”
  “没见过。”
  他蹙眉凝我良久!突冁然一笑,“原来,这才是你本来的性情。”
  我不以为这句话需要答案。
  他向前一步!俯下脸来,“原来,这世上当真有肌肤赛雪眉目如画的美人。”我同样亦不以为这句话需要答案。
  “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沧海。”
  “沧海么?你这样的人,的确该有那样一个名字,沧海……”他的唇落如羽毛似地轻落在我的唇上,溢出轻笑,“我还以为,你的唇也如冰般的冷呢。”我向后退避,他亦没有拦,只把一只手停在我肩上。
  “……你会巫术?”
  “是。”
  他凝视着我的眸子,有一瞬间是冰的寒度。因为沧海是冷的,所以,对那样的温度最是熟稔。我想,他委实是讨厌极了巫术。
  “为何要救我?”
  “不是我。”救他的,是无云大师的符帖。小海不出手,他亦不会有事。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罢?像他这样一个人,怎可能在明知有蛊师随时现身伏袭而不作任何准备呢?
  “但你的确是为了救我,才被伏魔帖击中的。”他抬起手,指节若有若无地挲过我的颊,“沧海,小海……我还是比较喜欢你那张脸,至少,本公子不必担心一个不慎就能捏碎了你,一口气就要呵化了你,还有……”他顿了顿,眼内绿意微浓,“你这样一张脸,会给本公子凭添许多的敌人。”“为什么?”
  “为什么?”他挑眉,长指插进我的发里,将我整个人轻揽过去,“因为,这世上,有太多人想要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你呢?”
  他微愣,旋即笑如窗外春花,“这是你第一次主动询问有关我的事,竟然是在你最话少的时候呢,小海。”
  “你呢?”
  “唉,在你最话少的时候,你还是那个小固执。”他嘴落上我的眼睫,“我只要我想要的,不管是沧海,还是小海。”
  “不……”行。
  他食指压上我的唇,“外面的人,只知你前后的容貌变化是你易容之果。你会巫术、被伏魔帖击中方显露真正容貌的事,他们并不晓得。而我也不准备让他们晓得。所以,你也不必让他们晓得,明白么?”
  “好。”这样最好,沧海最怕向人解释,麻烦。
  “乖。”他抱起我,我才要挣扎,他剑眉已蹙拢,“你怎么比那时还要轻?”“不知道。”
  “你呀~~”他收紧了臂,“那就好好调养身子,早点回到那个皮实健康的模样。”
  “你……”我想问他什么?在他把我如放一样易碎之物般地轻轻放在床上,又拉来缎被覆上时,忘了。
  “快睡罢。在到京城之前,我希望你已变回小海。不然……”他重重吻上我的唇,而后甩身而去,在门阖之前一句话掷来,“你会让整个兆邑城为你疯狂。”
  他走了,这屋子里仍留着他虽收敛过,仍难以消抵的霸道气息。
  我在进到梦境前,想起了自己方才想要问他的我想问:你还是比较喜欢那个平凡无奇的小海,在见了这样的沧海之后?
  “这样的小海美则美矣,然则太美,美得近乎不祥。”
  似睡非睡中,似听到了窗外有人如是言道,是娄揽月?
  “的确是不祥。不知道清风在想什么,只说了一句人人皆有隐密事,就放过她了,还不许我们打扰。清风不会也中人美人计罢?”黑无常?
  “也?听你话里话外的意思,可能被美色所惑的,除了清风,还有别人了?不会,是你罢?”
  “先惑你在胡说什么!”
  “好了好了,此时绝不是好打一场的良机。长天,你把我们叫到此处,是想说什么?
  “她可能是我……”
  是他什么?我意图从睡意中挣脱,听个究竟,然而——“我记得,我说过不想你们来找小海。”
  “清风……”
  “清风,你如此护她,难道真如他们所说,你也不能免俗地为美色所惑?”
  “清风,你知道小海的身世么?她是不是姓……”
  “我不认为这里是一个聊天的地方,你们想要知道什么,随我来。”人声渐没,跫声渐杳,幽静中,困意浓浓袭来,急需养精蓄锐的沧海随它沉沦。




  65


  离京城还有二百多里时,一行人在卫州城停了几日。
  这次的落脚之处,选在驿馆。秋长风的到来,将这间官家驿馆上下惊得人仰马翻。张落出了最大院落,奉承上了最盛华筵,笙管悦耳,歌舞怡兴,极尽讨好之能事。先前下榻在驿馆内的大小官员,更是拜会不绝,络绎难断。
  这些,是费得满来陪我解闷时描绘声绘色描述出来的。她原本不是个多话的人,但在沧海面前,任是谁也可以出口成章。
  而沧海,则镇日呆在会院最僻静的一间房内,养精蓄锐,偶尔出个房门,也要与一只大帷帽不离不弃。那些喧哗热闹,当真与我无关呐。
  以秋长风所言,只因我还是沧海,所以延迟进京。
  但我明白,依他素来的行事习惯,如此高调明目,大张旗鼓,定然有其所图。
  果不其然。住下来的第五日,就听说襄西王来访。据费得满讲,那位王爷是返乡祭祖!听了公子下榻在此的消息,特地上门叙话。那一日,该王爷与秋长风闭门深琰,足有半日工夫方听见送客之声。
  晚膳时,秋长风情绪还算愉快,想来憩身在此的目的已然达成。“襄西王当真会让南燕国君把那五百万两官银吐出来?”坐我右边的娄揽月突问。
  水若尘笑道:“不吐不行呢。早年先皇巡视地方之时,因与襄西王交好,仅是西楚国,先皇就到过五次之多!所有花项,都是襄西王暂担着的。五趟下来,皇家欠下了他一千万两白银。清风告诉襄西王,如果那五百万两回不了国库,那么内财司就要拿出银子补贴!如此一来,皇家欠襄西王的一千万两可能要由原先的五年分还改成十五年了。”
  娄榄月摸颔颔首!“那个五年分还的契订明年就要到期,而现在,皇家还欠着襄西王的六百万两。若因为自己内侄的贪婪让他失去那即将到手的进项,襄西王何时会这样大公无私来着?”
  杨烈持疑:“襄西王就甘心为了清风跑腿动嘴?”
  秋长风但笑不语。
  裴先惑代答:“他自然不傻,他自然晓得以清风的本事,他早晚有机会讨回这个人情。”
  唉。我一粒粒地咽着眼前碗内的饭。
  平常人家吃饭,是为了取悦自己的肚肠。而这些人的用膳,却要佐着那些个算计、筹谋、运作、衡量下咽,长年如是,往复无止,无怪乎那些位小有所成的达官政客们,人人有张老谋深算的脸,再兼一双自以为是的眼,累不累?
  “小海。”娄揽月目光调向我,“你怎么只用饭不用菜?”“你们太吵。”
  娄揽月轻咳数声,“小海,那是因为你太静了,如果你加入进来,定然会觉得很有趣哦……”
  “不会。”不能好好吃饭的事,怎么可能有趣?
  “小海,你完会可以不必那么快的拒绝。”他摇头晃脑,比女人还要漂亮的杏核眼左膘右晃,转到了另一角上,“长天,你动不动就盯着小海作甚?难不成他真是你那位失散的妹子?还是你对小海另怀……”
  “你话很多。”长天掀眉冷睨。
  “好说好说,大家为只也不是一天半日,担待着点就好。小海,想吃什么菜,我夹给你,你要多吃哦,不然,本公子总以为小海不食人间烟火,指不定哪日就要回到你的广寒宫去了呢?”
  “百合薰鱼。”
  “咦?”
  “百合薰鱼。”以为他只顾着吱哇没有听渚,我再说一次。
  “哇呀呀,小海,你当真要我为你夹菜哦?小海,你好好哦,你还是那个人见人爱的小海,我喜欢你……”
  “百合薰鱼。”那道菜在桌子中央,至今无人动上一箸。他身高臂长,张手就能取上,当然要用他一用。但他嘴里有话,手却闲着,怎还不给拿来?
  “好好好,有你这双眼睛如此看着,莫说百合薰鱼,就算要我跳下海为你捉鱼都好!”
  “明月,如果你想惹火我,我想,你将要做到了。”百合薰鱼到了我面前碟上,但不是经由娄揽月,秋长风声嗓悠悠然然地在我左侧扬起,“有些事,不必代劳。”
  娄榄月讶声迭起:“咦咦咦,清风,难道你是在公开着告诉我们,小海被你订下了?”
  “有何见教?”
  “不敢不敢,清风想清楚就好。嘿嘿,小海,你怎么想?你不会喜欢清风的是罢?
  你没忘了清风是如何欺负你的是罢?告诉我嘛,你是如何想的?”
  “不如问问你那位副手是如何想你的罢?”
  “……”娄揽月闷头大扒几口饭,然后,仰起鼓鼓双腮,口齿不清地,“清风,你很卑鄙。”
  “过奖。”
  秋长风南下!就是为了为皇帝找回落入他人腰包的五百万两银子,也没见他孜孜不倦夜以继日!已经有人应了会将银子送回来处。只能说,狐狸就是狐狸,不待假着虎威,便慑了一群悍兽。
  了过这桩事,再次启程上路。这一路下来,倒也平静,但眼看过不几日便到京城,沧海却仍是沧海!难得地!秋长风面有踟蹰起来。
  “我再三想过,你仍是不能以这个样子回到府内。我在城放有一栋别庄,明*****便留在那边修养。”他凝盯我良久之后,道。
  我没有反对。这次的伤比料想的要重,我的确需要一个安静地方静心养气。而且,行前冯婆婆曾一再叮嘱小海莫要在人前显出形容,小海没有听话,就如此回去,定然惹得婆婆不喜。
  那别庄颇大,奇花异草也多,他带我到了幽静小院,话犹未止,“管事和下人我均已吩咐过了,每日会有人将饭膳送你门前,不会有人敢擅自打扰你。你可以在这园子里随意走走,但切记着要戴帷帽。何时恢复过来,便捎信给我。”
  他好啰嗦。我坐在床沿,忖道。
  “我要走了,没什么和我说么?”
  没有。车轿置得再舒适!仍要随地面颠簸,好不容易沾着了这高床软枕,我已迫不及待要一晤周公,哪还想得起来什么话?
  “没良心的小东西。”他抬起我的颌,唇印下来,在我嘴角一再揉转,“快把那个皮实丫头给我找回来 ……”唔,好想……睡。
  我是在他的亲亲中睡着的。
  我也不想。眼睫就那样粘拢了,虽然深睡之前耳边有他的低低笑骂响着,但睡着就是睡着,还能怎样?
  这一睡,足足两日两夜。
  如果不是门外那个声音委实叫得颤抖惊恐,我仍不想醒。
  但再不醒,整个别庄的下人都要鸡飞狗跳了。
  门外仆妇说!她每送一次饭,便敲一回门。但两天下来,饭菜无人动,敲门无回音,怎会不被吓着?为此,管事都在门前磨破了几双鞋底,无奈公子临行前严令不得打扰。只得一迳?说着到晌午若再不见人醒,便差人进城报告公子。我吃下一碗煨得火候刚好的鸡汤,又垫下了几个蒸饺果腹,外面才算消停下来。只是,也只有短暂工夫。
  “里面的人醒了?”
  “是,夫人……”
  “那,本夫人可以见这位娇客了么?”
  “夫人……”
  “她没醒时!你们怕本夫人打扰了了公子的娇客。她醒了,还是不行?”
  “夫人,奴才不是……奴才只是……”
  “本夫人当然了解自己的儿子,所以没有为难你们。不如!你们就问问那位娇客,她想不想见本夫人。”
  秋长风的老娘,秋夫人?我推开门,见着了丰华如牡丹的美丽妇人,“找我?”
  当门外所有人的眼睛落在我身上,再一次皆皆呈现了那种我名之为奇怪的表情之时,我恍才记起!沧海忘了帷帽。
  “你……”秋夫人怔愕着眉目,掀步近来,“你就是风儿的客人?你……天呐,那个孩子一向聪明!怎会给自己埋下这等的祸根?”“不是。”祸根。
  “不是?不是风儿带你来此的?”
  “是。”
  “你——”秋夫人再将我细细端量良久,陡然间花容一冷,“张管事。”
  “……”是,夫人,奴才在,奴才在。”
  “今天你们在此的所有人所看到的,就当你们没有看到。如果事后有半点的风声走出,你们在场的每一个,包括尔等家人,便要自求多福,明白么?”
  “奴才明白,奴才谨遵夫人吩咐,奴才等人今儿个是啥没有见到,没有见到天仙下凡……
  “嗯?”
  “奴才明白,奴才明白!”
  “侍霜,将站在这院子里的人登录在册,每人赏银五两。”
  “奴婢遵命。”
  这位夫人,当真了得。光华虽内敛,艳丽却脱俗,眉目间的丰贵之气,举手间的雍容之风,怕是当今太后也犹不及。这,便是名副其实的贵族女子风范了罢?
  “侍霜,你们在外面待着,本夫人要与这位客人好好畅谈一番。”她抬足进房,回身阖门,出手拉我,径自到了里间,一对美眸再把我从头到脚看过一遍,“你是巫族人?”




  66

  “只有巫族人,才会有如此惊天动地的美貌罢。上一回见得,还是在二十年前。
  她晕倒在路旁,被当时的大苑公,我的公公捡回大苑公府。那样一个仿佛集着这世间最灿烂光华的女子,貌美惊人,医术亦惊人,才到大苑公府,先医好了我身上由娘胎带出来的毛病,接着是姐姐。亦因此,使得兆邑城权贵层中皆知大苑公府里住了一位戴着帷帽的神医。
  时过不久,所有人都旁观出了我的公公对她滋生情意!甚至如痴如狂。唯一浑然不知的,只有她自己。
  她虽长了一张绝世容颜,性子却是极单饨的,每日除了医治慕名而来的病患,便是缠着我玩耍,如同一个孩子般无邪纯真,一味对人奉出纯善心肠,哪晓这世界人心复杂?
  那时的秋夫人,我的婆婆,为驱走她,花尽了心思,单是高僧道士便请来不知凡几,皆被公公率先察觉斥退。最后,婆婆竟不知从哪里找着了一位蛊师,而且是趁公公伴驾出巡之期请到了府内。我和姐姐得到消息时,已经晚了。赶到她住的园子,草木调零,房颓墙倾!她形迹全无,生死不明。我的公公为此怒写休书,不惜惊动朝廷,辞官游迹四海寻她……唉~~”
  她……是谁?是和沧海一般逃出巫界的巫女,还是出界玩耍的巫人?
  “她极爱笑,笑时,声如枝头百灵,颜羞人间百花。就算同是女子,我几乎都要爱上了她,何况男人?毕竟!有谁会不喜美丽的事物呢?”
  秋夫人收回因沉溺回忆而迷朦的眼神,重新温柔视我,“你生得和她很像,尤其这双眼睛,宛如世间最澄澈的湖水。如果不是你年龄太轻,表情太冷,我会以是她回来了……你是她的女儿么?”
  “不知道。”我从没见过生我那人的样貌,并不知道自己与那人长得像是不像。但,恁着直觉,我不认为秋夫人口中的“她”,会是将沧海放在巫山顶不闻不问的“母亲”。
  “难道连你自己也不尽知自己的身世?”秋夫人牵起我的手,抬手抚过我披在脑后的发,“多美的头发!我那时,就爱摸弄她那一头秀发。我多希望,你是她的女儿,多希望那一场战她毫发无损。告诉我,你叫什么?”
  “沧海。”
  “沧海……好名字,她叫云川,就连名字,都是一样的气势万千,就算你不是她的女儿,和她必有着亲密牵连。”
  她,也姓云?云氏虽是巫族大姓,但不是每个人都生得貌美,除了嫡支直系,而她,还和沧海容貌近似……“那么,沧海,告诉我,你和长风是如何认识的?”
  “沧海被追杀,他也被追杀……”莫名地,秋夫人让沧海可以信赖,所以,我花了一番口舌,将与秋长风的结识道来。
  “你……竟然是小海?”秋夫人掩口低声惊呼,“这……这,天呐,这算是怎样一档子事?我可是明白风儿对你……对小海是安了心思的。可是,你这样一个人儿……你喜欢风儿么?”
  “不……”喜欢?小海可以轻易吐出来的话儿,为何此时竟不能一气说出?不喜欢罢,应该是不喜欢。
  “风儿和怜星的婚事,是由我的公公订下来的。长风自小由祖父抚养,祖孙感情极深,就算是为了祖父,他不会断了这门亲事,何况……”秋夫人欲言又止,低低喟叹,“小海,你还是不要喜欢风儿的好。”
  “……好。”不喜欢,讨厌就好了。把他对小海种种的不好累叠起来,一逗的想,便会讨厌了罢。
  风儿和他的父亲性格极像,加之他们的身分,注定这一生不会只有一个女人。
  这样的男人,生来便是让女人伤心的。我只是不想你伤心。”
  “你便伤心了么?”
  “我?”秋夫人哑然失笑,螓首摇处,云鬓间垂下的珍珠流苏璀璨生光,与明眸交加辉映,越发显得明艳照人。“伤过,但已经过了。”
  “你不喜欢公爷?”
  “喜欢过。像我们如此人家的女儿,婚事由来便是两个门第的结合,在我掀开头巾,经由第一眼望见自己的相公是个俊伟出色的人物时,怎可能不喜欢?我和他,也度过了一段神仙眷属般的日子呢。”
  “公爷娶了别人,就结束了?”小书戏文,说得唱得都是比翼双飞,不羡神仙。秋夫人的眷属之间多了别人!便不能做神仙了罢。
  秋夫人颔首,“我的娘家政见与秋家发生分歧,多多少少也做了我和他的变数。但究底了说,还是因为多了别人罢。如果我是姐姐,应该就会不同。姐姐爱先帝,为巩固先帝基业,曾亲主先帝纳娶大臣之女。先帝也曾宠过一些美人,但最爱最敬仍是结发妻子,驾崩之前,尚和姐姐共约来生。但我不是姐姐,虽也想过释怀接受,却发现勉强佯作大度,反而更不快乐,便只得让自己任性活着。”
  “任性?”
  “是啊,任性。”秋夫人笑颜粲然,“看书,弹琴,作画,下棋,不再是为了将自己调教成符合父母期望的大家闺秀,而是为了自己喜欢。听曲,看戏,踏青,扑蝶,不再是是为了结交笼络人脉,只是为了取悦自己。乃至保养、梳妆、着衣……
  我让自己容光鲜艳,只为对镜自视时,可以愉快一笑。一切一切,只为自己而设。”
  “那公爷呢?”
  “在他纳了侧室之后,我便不再让他亲近了。”
  “你这样美丽,伽……”
  秋夫人唇角如少女般的抿出娇俏弧度,“对啊,我这样美丽,他却只能看,不能碰呢。尤其,那时,他还喜欢着我。不能碰一个自己喜欢的美丽女人,对男人来说,想必不会令他偷悦。”
  我赫然觉得,这时的她,笑得亦如一只狐狸。“现在呢,公爷还喜欢你么?”
  “现在,他喜不喜欢已是他自家的事了。”秋夫人黛眉俏皮一挑,眸色倏尔稍黯,“我惟一抱憾的,是疏忽了对风儿的疼爱。那时,我和风儿的爹日渐行远!却因此连儿子都疏落了!着实是不该,以致到现在,那孩子和我不亲。”
  秋夫人吁叹发过,再绽嫣然靥花, “小海,我认你做女儿好不好?”
  “呃?”
  “认了你做女儿,便可以名正言顺的疼你。而风长和你有了兄妹之名,也不会再纠缠你。对你,对风儿,对怜星,都是好事。怜星是个好孩子,但她不能孕育!所以她在伊始就知道她和长风之间一定要有别人的存在。可是,我绝不希望那个人是你,小海。”
  “沧海也不想。”
  “那么,你是答应了?做我的女儿?”
  “……好。”小海既然能做人家的丫头,必定也能做人家的女儿罢?试试也好。  “我这趟出来,本来是为了春游,最初选得也不是这家别庄,可是,到了那边的隔日,公爷便和他的五姨娘来了,本来那别庄够大,大家可以相安无事。但五姨娘偏偏向我晨昏定省!我怕影响了自己的游兴,才动身赶来这边,不想听见下人说我的儿子送来一位娇客在此安歇。一时兴起,想见见能让我那个儿子如此郑重的金屋藏娇的是何等样人物,没想到竟是小海。这合该着,是我和小海有母女的缘分。”
  秋夫人在春花初绽的林间行走,一路叽喳有语,不时回眸浅笑,姿态如少女般娇嫩,容颜又散发着成熟妇人的妩媚。大苑公若是还喜欢着她,却只能远远望着她如此美丽的盛放,不能行近碰触,想必不喜欢极了。
  “我收了你做女儿,风儿对我的心结必然更深。不过,不怕,如果能让他因此更恨我,总好过他将我这个娘亲当成一尊菩萨一样恭敬,却也当成泥胎一般的忽略罢。
  是不是,小海?”
  她语声轻快!笑声轻扬,顽皮而得意。
  “走罢,我带你去园子东边走走,那边有一个迎春花园,这会儿,应该是金灿灿一片了。”
  林外突来脚步声!“夫人!公爷来了。”
  “咦?”秋夫人黛眉俏扬!“他这是成心和本夫人过不去了么?真是扫兴。”
  “公子也来了,前后脚到的,都在前厅等您过去呢。”
  我一怔。
  “风儿他……”她嫣然,“想必是听见了我到此的消息,生怕我错待了你,着急忙慌地就赶过来了。也好,就让我的挂名丈夫和我不听话的坏儿子见见我的女儿,小海,我们去见他们。女人啊,有时也要对男人主动一些是不是?!,这时我真正明白,秋长风的狐狸特性袭自与谁了。一个媚如狐黠如狐的女子,才能生出妖孽般的秋长风。
  “小海,记住,你是我的女儿,却不是公爷的,见了他,施个礼就好。”
  成为她的丈夫,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一想到待会儿风儿的臭脸,我就忍不住的高兴呢,小海,你高不高兴?”
  做为她的儿子,必然也是辛苦罢。



  67

  前厅内,老号秋长风与秋长风自沉着一张脸!左右分座。左边比右边的,唇上多一些鬃须,眼角多几条纹路,除此几无二致。乍看上去,两位称兄道弟亦不不可。
  秋夫人拉着我,施施然进内,秋长风起身迎接他不老的老娘,面貌甚是恭顺。但转向我时,登时变脸,隔着帷帽,亦能觉着他目光里的恶恶狠狠。那厢里,秋夫人微福一礼: “公爷好雅兴,竟然也来欣赏这园子里的好景致。”
  大苑公面冷声淡:“不及夫人的好兴致。游走在几个别庄之间,恁是清闲自在,这大苑公府的当家主母当真好命呢。”
  “敢情公爷在指责妾身没有尽好当家夫人的职责了?”
  “当家夫人不仅仅是华服锦衣就能当得起的。”
  “妾身自问并没有任何失职之处,还是公爷您有更适合的人选?”
  “你——”
  “玩笑而已!公爷莫怪。”秋夫人坐在儿子起身让出的位上,明眸顾盼,浅笑吟吟,看得出来,丈夫的冷郁脸色丝毫没影响了她的好心情。“小海,快来见过公爷。”
  按秋夫人先前所言,沧海施了个礼便好。“公爷别挑礼,这孩子脸上、嗓子都受了伤,可怜见的,您多担待。”
  “她又是谁?”大苑公睐向他家夫人的双眸,阒如暗夜。
  “她啊,就是先前在风儿面前侍候的丫头小海。我先前看着她就喜欢,但因俗事太多,一时忘了和她亲近。这次到园中正好遇见了,索性了了那桩心头事。小海……”秋夫人行指漫理云鬓,“已是我的女儿了。”
  “什么?”大苑公仅是稍有诧异,落座在其母之畔的秋长风则蓦然起立,“娘!您在开什么玩笑?”
  “风儿,你这声‘娘’真是弥足珍贵呢,仔细想想,你有多久没叫我一声了?”
  秋长风总是雷打不动的泰然面色稍稍起变,剑眉微蹙,眉际隐隐跳动。“如果您想,长风叫您十声都可以!只是,请您莫开一些并不好笑的玩笑。”
  “风儿,为娘爱你爱得紧,对吾儿所说的每一句皆皆出自肺脏,何时向你开过一些不好笑的玩笑来着?”
  秋长风闭了闭眸!深吸了一口气。
  可怜的他,有“老娘”这个头街在顶上压着,言不敢怒,怒不敢发,不可一世的狐狸何曾这样憋屈过?
  “娘,请直言,您和小海到底是怎么回事?”
  “咦,为娘不是告诉你了么?就在昨日,为娘已经收了小海做女儿,也便意味着从昨儿起,你多了一个妹子!高不高兴?”
  高兴……秋长风此刻的表情怕是与这两个字绝缘罢?一个供他差遣呼使的奴婢!忽然升格为“妹子”,依臭狐狸的骄傲心性,如何高兴得起来?“娘……”他忽将目光转向我,“小海,随我来。”
  秋夫人把我按住,闲闲道: “风儿,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放在明面上说个清楚透彻?为娘才有了小海这个乖巧漂亮的女儿,还没疼过来呢。”
  “母亲大人,请……恕罪!”秋长风抱拳施礼,猝出双臂,我不解,他的老娘亦一愣。就在这当儿,我身子腾空,被人掳出房门。
  “你当真做了夫人的义女?”
  进了我目前落宿的那间卧房,我还悬在他臂上,质问已由头上逼来。
  “不是。”我挣出身来,道。
  “不是?”他面色稍缓,“那便……”
  “是女儿。”
  “嗯?”
  “沧海是做夫人的女儿。”不是义女。
  秋长风墨眸眯起,冷森森重复:“女儿?”
  我点头。
  “你为何要做夫人的女儿?”
  “夫人说,她要疼沧海。”
  “而你,只想得到夫人的疼爱?”
  “沧海想试试。”试试,被冯婆婆以外的人疼爱是什么滋味。
  “你要疼爱!不该是夫人……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我和你?”
  “你和沧海!只能是你和沧海。”
  秋长风两眸当即幽若寒潭!“我娘对你说了什么?”
  “夫人不必说什么,沧海也明白。”
  “你明白什么?“秋长风恼意悬上眉峰,厉意爬上额际,面色败坏,怒目灼灼,“你除了一味逃避,一味推拒,你还明白什么?不管是小海,还是沧海,你最在意的,始终是你自己的情绪!但凡你为我想过一丝一毫,都不会接受夫人的荒唐提议!”
  “不荒唐。”沧海只是想知道,做人家女儿是什么滋味,仅此而已。
  “你——”秋长风脸色更坏,“我很怀疑,如果此刻本公子被人杀死在你面前!你的眉头可会皱一下?”
  “杀不死。”猫有九条命!狐狸比猫还要长命、“你……随便你!”门声砰声巨响,他拂柚而去。
  就是这样,亦总是这样。一个始终将自己一颗心保护的风雨不透的人,却想从别人那里撷取坦诚……他如是,沧海亦如是。归根究底,沧海和他,是一类人。
  不欢而散,那可算得上不欢而散。
  兹那日,我与秋长风便没再见面。而我,回到大苑公府已有五六天时日了。
  当然,回来的,是小海。
  秋夫人当真了得。儿子怒走,她未从子共去;丈夫夫气去,她亦未从夫偕离,不从子不从夫,硬是在别庄陪到小海得以回来。而回来的小海亦顶着夫人女儿的名头,住进了淡柏居。
  做“女儿”与做“丫头”, 的确大不相同。那些洒扫擦抹的粗细活计一概不必上手了不说,每日介还有好吃好睡,好玩好乐。最可人心意的,是不必镇日受狐狸主子的摧残压迫,不必对着他时脑袋晕晕噩噩如同中了暑热,不必一边竭力搜罗他对小海的不好一边还恐惧着心头某处的塌落……
  这样,很好。
  淡柏居里,侍候夫人有四位丫鬟,侍霜,侍雨,侍雪,侍露,都是能干和气的姐姐。而小海也不差,好吃好睡之余尚知让四肢勤活。虽然各位姐姐心快手更快!万事等不到小海插手。但我还是自侍雨姐姐那边偷师学会了梳发。于是,为夫人盘理发髻便成了小海每日最喜做的事。
  “表婶,早安。”帘栊两分,丽影双双,楚家双姝每日必到的叩省时光来临。
  “星儿,云儿,先坐着。今儿个晚起,这妮子又非要给我梳个新鲜发式,才折腾到这会儿。”
  “小海,早。”
  “两位小姐早。”将一朵金线盘就的牡丹花别在秋夫人云髻之间,大功告结,小海禁不住沾沾自喜,“夫人,好不好看?”
  “好看当然是好看。但这个发式,会不会与我的年岁不符?这该是双十年华的少妇发式罢。”
  “符啦符啦!您的年岁看上去比双十仅是稍长几岁而已,这个发式正正合适。”我生怕夫人不信,紧着寻找同盟,“不然,请问过怜星和惜云两位小姐。”
  楚怜星颔首!柔声道:“这应该是牡丹髻罢?小海很是灵巧,将此髻梳得最合表婶风韵。就连发间佩饰!亦与表婶的衣袍颜色相得益彰。您看镜里,表婶整人容发明艳,丽色映人呢。”
  “表婶,您没发现么?您近来,越发得年轻了。这想来是小海一双巧手的功劳呢。”
  嘿嘿,两位小姐过奖。
  “得了,这妮子最不禁夸!你们也别净说着好听的话儿来哄我。在你们这些丰华正茂的小女子面前!我还能如何年轻?”秋夫人回手拍拍我的颊,“小海,星儿、云儿今儿个到阳春园赏花,你也一并去。”
  自到淡泊居!我与楚家双妹的走动便亲近了许多。就连素来厌烦小海的楚惜月!也在得知小海与秋长风确定了“兄妹名分”后,与我异常热起来。一时之间,小海似乎多了朋友。
  但到了阳春园,方幡然顿悟,秋夫人让小海来此,绝不仅是为了让海结朋友,赏花草。
  秋长风在此吃宴。
  全城相公秋皓然、大猴子秋远鹤均是座上客。但这一行,重要的并不是这些位宴间显贵。
  突起之变,变生肘腋,猝不及防,防不胜防。是以,才使一些平日可以佯装伪饰到天衣无缝的事,真实曝露人前。
  阳春园里,小海跟在楚家双姝身后缓行缓走,赏花赏蝶。
  “是长风表哥。”楚惜云一声轻喊。在前方挹翠亭里,发现了秋家的诸位公子哥儿,其中,自有他们谈笑风生的表哥。却就在此时,亭前的湖水骤生诡波,一股巨澜扭卷着,向这处泼涌下来。
  “表哥——”楚怜星惊发娇呼。
  是与她的“表”字同起者,是一道掠出亭子的水蓝长影。那长影抢在巨澜之前,攫住佳人纤腰,脱身到安全之境。
  秋长风。
  楚惜云呼声亦凄亦娇,且其时就立在其姊身畔,他竟然未见。我望着他一脸的疼惜珍宠,恍知道,小海并不真正了解这位随了三年的主子。“表哥,惜云还在,你快救她……小海,还有小海,快救她们啊!”楚怜星焦急作语,秋长风瞠然一愕,抬眼,看到了正在看他的小海。巨澜落下。
  所幸的是,小海和楚惜云均教人救出巨澜。
  “小海,救命之恩大于天,你该如何偿报本侯的大恩大德?”秋皓然放开右臂里的楚惜云,对左臂里的我挤眉弄眼道。
  我一笑:“以身相许好不好?”



  68

  阳春园地处兆邑城最繁华的昌安街上,里内奇花异草,石清山奇,非王亲贵族不得入其内。此刻贵眷遭扰!当然是了不得的事,当即就把园主惊动,嘘寒问暖,百般惶恐。
  “小海,你说,好端端的,怎么会湖水倒流,突起波澜?会不会有妖怪哦?”
  那边秋长风、秋远鹤在诸人圈里处理诸事,秋皓然则一手拉着我坐到湖畔,一手拨着此时波平如镜的湖水,假么假势地端一张惊恐面孔发问。
  我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对方欲藉此试探我巫力深浅而已。巫术处在中、低端时,多畏以巫力驳策的水流,惟处高端者,方驭水自如,逢流化云。我早该明白的,上一回在那蛊叟之前,我巫人身份已泄,巫叟怎可能就此干休?
  只是,他稍试即止,是重伤未愈,还是另有深意?
  “小海,有没有妖怪?有没有?有没有?”
  这人,明明不是个喜欢耍宝的人,怎一下子这般罗嗦?活脱脱臭山头和明月公子的综合体嘛。“有妖怪的话,最好是个女妖怪!”
  “为什么?”
  “因为小侯爷是全城相公啊,女妖怪见了你这张倾城的脸,说不得就要甘心受伏,供你驱使。”
  “小海。”他声线一软。
  “你——”我速即掩上两耳,“你不能再咬小海!”上一回他就是在操着这一副嗓腔时,趁小海不备,偷袭得逞。
  秋皓然毫不掩饰一脸失望,退而求其次,“我的披风呢?”
  “丢了。”
  他俊眸大张,半真半假地抖指指控道:“丢了?你竟那样糟蹋本侯的东西,小海,你好没良心!”
  “不是我丢的。”冤有头,债有主,要计较,找别人。
  “我不管,是你自本侯身上抢走,这笔帐只记在你头上。”
  “随便啦。”我就不信,小海若赖帐不还,他还能杀人抵债不成?
  “随便么?”他掀唇坏笑,“小海,你没忘了你方才说过的话罢?”
  “方才的话很多,哪一句需要记得?”
  “小丫头,容本侯提醒你。”他勾起我肩头辫梢,唇瓣一掀一合,带着一股子明目张胆的坏意,“以身相许。”
  “好啊。”
  他眉梢遽挑,“好?”
  我点着颌巴,“在这里么?还是另找地方?”
  秋皓然小心翼翼地:“小海,你到底知不知道何谓‘以身相许’?”
  “当然知道,说书唱戏都有讲,‘大恩无以为报,小女子愿以身相许’,不过就是别人救了自己性命,然后供人差遣,当主子一样侍奉,且不求酬劳而已。说好了喔,小海现在是夫人的女儿,还要给夫人梳头让夫人开心,充其量只能当你一天的奴婢。”
  哈哈……偷眼瞥着秋皓然面上有抽搐之势,我忍住暴笑冲动。说书唱戏到最后,无不是被救女子与英雄共进了红色罗帐,小海就算不明所以,也知道那绝不会是为奴为婢去了。只是,能骗骗狐狸的同类,也算开心嘛,哈哈”
  秋皓然究竟不是笨蛋,一个眨眼就察出了小海异状,俊眸耗然眯起,“臭丫头,你竟敢耍本侯?看我如何罚你!”
  “啊啊啊——”小海怕天怕地,更怕痒,这厮张牙舞爪,竟是为了呵小海痒处,果真卑鄙!“哈哈……不要啦……哈哈……讨厌……”我滚笑在他的腿上有两次, 若不是他扯得及时,就要跌进湖去喂鱼,这厮……
  这厮要呵到几时?哈哈……
  “小海,你和小侯爷……很要好?”一路下来,楚惜云几回欲言又止,终还是问了出来。
  我嘻笑道:“还好啊,他很有趣,让人想讨厌都讨厌不起来。”
  “你……小海,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咦?”
  “初次见你时,我以为你只是个平常丫头,以为表哥不可能对你动心。但后来,看到表哥待你的确不司,我好是不解。及至表婶,那样高贵到会令天下女人自惭形秽的女人,也会对你另眼相看,我便要疑惑是哪里出了问题。现在,就连大武公府的公子堂堂阮阳侯爷……小海,你是个很让人惊讶的人呢。”
  这话,绝不是褒奖,但小海权当褒奖来听。
  这世人,不止男人,女人也想得到世上最好的东西罢?楚怜星、楚惜云、水若尘,还有那些尚未出现却随时会出现的女人们,秋长风尤如镶在她们心头的一粒钻!光芒摄了心与眼,明知触之生冷生寒,仍愿前仆后继,求之不弃。这条路,委实是堵呢。
  “小海,你……”
  “我要睡了。”这些个女人不找本尊去求个结果,拉上我作甚?明明小海无辜事外,为何要代人受过?
  “小海。”
  “我要睡了……嗯?”秋长风?
  他右手举着车轿垂帘!淡然挑眉,“府门已经到了,你确定你要在车上过夜?”
  “不要。”我抚平裙角,立起身,才迈了一只脚……
  “小海,你喜欢小侯爷么?”我身后,楚惜云突问。
  累不累哦?我懒懒睬她一眼,“有哪个女子会不喜欢小侯爷那样的男人呢?”
  楚惜云眼睛倏亮!“你喜欢他?你当真喜欢小侯爷?”
  “惜云小姐也喜欢小侯爷?”
  她一窒,急道:“怎么可能?我喜欢的是……”一双美眸飘飘移移,两朵红云浸染粉颊,嫣唇欲语还迟。
  这位小姐活得好难呢。心意天下皆知,心事是人皆晓,心上人当前,却不敢直言倾诉,委实是难。
  小海善解人意,只得道: “既然惜云小姐不喜欢小侯爷,小海喜不喜欢他对你便不重要。”言罢,对立在车门外的人嘻嘻一笑,“公子,劳烦请让开。”
  他面色平淡,侧移了身量。
  我跳下车去,心里想着侍雪姐姐的美味糕点,快步如飞……但,没有飞起来。
  “公子?”我盯着自己腕上多出来的那只手。
  “既然还叫我公子,本公子有事可否劳烦小海姑娘呢?”
  阴阳怪气。我腹里诽嗤,嘴上笑得乖甜,“公子请吩咐。”


  69

  后悔。若不是考虑着还有一月的月倒未领! 小海何苦走这一趟?别人为钱折腰,小海是为钱受人逼问,唉~~“你与皓然,何时那样亲近了?”
  “禀公子……”
  “不要给我打官腔!本公子想知道的是,除了在京城里,你和他有无其他接触?”
  毕竟是秋长风,他定然是察觉了小海和全城相公熟稔得太过,起了疑念。一门秋家,各怀心肠,无怪乎狐狸遍野。但他们自家的事,小海才不要掺。
  “公子去问小侯爷罢。”
  “本公子现在问的是你!”
  “小海不想说。”
  “你……”秋长风逼近一步,冷意骇人,“为他!你可以背叛我,是么?”
  “小海只是不想成为别人杀人灭口的对象。”
  “杀人灭口?谁杀你?皓然?依你今日与他的亲密举动,他会舍得杀你?”
  “他和小海的举动,不会比公子对小海做的更亲密。若小海有一天妨碍了公子,公子会不会杀我呢?”
  秋长风面颜凛寒,墨眸阒深难测。
  我得到了答案,“公子既然会杀,他也会杀,奴婢小命虽小,但自己还是爱惜得紧,望公子莫为难奴婢。”
  “如果我执意要知道呢?”
  “小海执意不说。”
  “小海,你如此执拗!当真是有恃无恐了。一个寻常的丫头,不会有顶撞主子的勇气。”
  “小海如果是个寻常丫头!便死了不知有多少回。”
  “可是,你没有死。”他唇掀讽意,“早在你被族人追杀却毫发无损之时,我便想到你必不寻常。但你受制于人时,屡受伤创,一度让本公子以为你只是个寻常丫头了。然后,你再度让本公子失算。如今,你告诉我你不想说是因你怕死,若我告诉你,你不说!本公子就会要你性命,你打算如何?”
  “公子应该知道小海的答案。”
  “本公子的确知道。那么!你连本公子都不怕,怕皓然追杀的说辞不就太牵强了么?”
  “公子是想让小海承认,小海喜欢小侯爷,喜欢到不惜和公子为敌?”
  他目色一闪:“你是么?”
  “小侯爷救了小海。”
  他冷哂:“若他不救!你也无事。”
  “公子以为一个会巫术的小海是无坚不摧么?公子忘了一张纸就可以将小海打回原形么?公子时巫人追索多年,难道不晓得,巫者畏巫水么?”
  我迎望着他深幽双眸!“如果没有小侯爷,现在的小海也许就是一具尸体!所以,公子恕罪,小海不可能出卖恩人。您和他之间的恩怨,请自个儿清算。”
  小海从不曾有过这样强硬的时候罢?于是,秋长风极不受用,眉际阴霾重重,切齿低吼: “本公子并不晓得巫者畏巫水!”
  “公子晓得又如何?您会舍怜星小姐救小海?”
  “……你在质问本公子?本公子不认为给过你这样的资格!”
  他如此怒意昭然!如此艴然色变,也算是情绪尽现了罢。
  我摇头一笑 :“公子理智冷静,遇上任何事都能审时度势,小海受挟,您是确定小海不会有危,才会不为所动。至少您不是置小海生死于不顾,对此!小海极是感谢。”
  “本公子想听得不是这些废话!”
  “您的确是挂心小海!只是,您明白,小海也明白,小海还不足以让您失去理智,不足以影响了您的判断。能让您情急之下,失去理智和判断的,只有怜星小姐。”
  “你是在告诉我,你在吃醋么?你在吃怜星的醋?”
  “公子又要告诉小海没有这个资格了么?”
  “你……”
  在小海面前,难得他也有气结之时,我该不该买一串爆竹以示庆祝?
  “我不会掺和您和小侯爷的任何事。我不会为公子出卖小侯爷,当然也不会为他出卖公子。公子尽可放心。”
  言尽于此,必定无事了,我施过了一个屈膝礼,心中哀叹着自己与那十二两银子的有缘无分,回身掀步。
  “你口口声声说我不会为你失去理智和判断,你呢?你又何尝能为我失去理智和判断?”他满是不甘的叱声追来,“你做不到,凭什么以为别人会做到?”
  能近乎幼稚地指责一个人的秋长风,还真是罕见。
  但他说得并没有错,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何权指怪别人?但,小海不是怪罢,只是,点出一桩事实而已啊!是……罢?
  他和沧海,的确是如此的像呢。
  我暗自笑着!推开了疏柳斋大门。
  三月十六。兆河畔,垂柳拂嫩绿,迎春曳金黄了正是一年好时光呐。小海捧着一油纸包的吃食!靠在一棵柳村下,讨好自己的嘴儿。
  这一天,是小海的生日。
  但,并不是沧海生日。
  沧海生在月晕之日,最浓的深秋之时。在沧海的记里,生身之日,总与刺骨的寒冷、鲜红的血液、力竭的疲弱息息相联,那曾是沧海最仇恨的一日。也曾想过!随着沧海远离巫界!让它自记忆中永远消失。
  只是,远离巫界的第一个春天,我第一次见到了花团锦簇,草长莺飞!被那份美丽蛊惑着,雀跃地时冯婆婆欢呼:“沧海的生日无权选择,小海的重生日要自己做主!就要今天,就在今天!小海要过生日!”
  于是,那一天,便成了小海的生日,重生之日。
  每年这一日,小海总要设法脱身!窝到婆婆的软暖怀里,吃一碗香暖寿面。
  今年,也不倒外。冯婆婆昨日便回到张嬷嬷家里!等着小海前去撒娇吃面。小海只要等到了臭山头,大方地让他一并去分享婆婆的手艺就好。
  今儿一早,去向秋夫人告假时,并没有受到想象中的诘问。她只是给了一个钱袋,要小海到街上买一些让自己开心的物什,还说,人生一世,几十年匆匆就过,既然活着,便要讨好自己,取悦自己,那些个讨好不了自己取悦不了自己的灰黯心情,扔了就是。
  会想做秋夫人的女儿,想来也是因为她这份超脱的智慧和开拓的心境罢?沧海从来就抗拒不了快乐的诱惑。
  咔咔嘎嘎。这瓜干好吃。 待臭山头到了,再押着他买上一堆,小海要吃个过瘾。
  咯吱咯吱。这凤瓜好有嚼头,卤得入味,先吃光了,莫要给臭山头抢去才好。
  唧唧啾啾。树上的鸟儿闻香而来,对着小海口水泛流。
  哝哝呢呢。树上的鸟儿振翅飞去,因为日头将落……



  70

  霞光起,日光落,月光升……
  月上柳梢月满乾坤, 月……月过中天。小海的生日,结束了。
  我仰望着那一盘满月,恁样的明亮,恁样的皎洁,恁样看似完满的月,拂着波光粼粼的兆河,拂着天地万物,拂着小海。
  许多的话涌来,我想问月。
  我想问它,明明已是十七, 还维持着这十五的假象作甚?
  我想问它,既然早晚要有残缺不全的一日,为何总要给人圆满向往?
  我还想问它,为何不能为了小海,停在十六的夜空,让那日永远不要逝去?
  我还想问……
  那些话,只响在胸臆。
  月光未减,寒意已添。月如那高高在上的神祗,名曰慷慨却实际吝啬,代表慈悲却清平无波,笑睨人间事,淡看云烟起,月如是,神如是。
  怜悯着世人却嘲弄着世人,享受着世人供奉却慨叹着世人贪婪。
  月,在你怜悯的眼里!小海可是贪得无厌的那个?
  我执意和它时望,仍是自不量力。颈酸痛,身清冷,一双腿亦乏力跪地。只是,小海还要望月啊,小海还有话问啊,是谁模糊了我的眼?是谁阻隔了我的视线?又是谁,在这孤寂月夜里,哭声响彻天地?
  “小海,小海……我的小海!天呐,我的小海!”
  婆婆,小海的冯婆婆。她软厚的怀抱收容了我,温暖的气息包围了我,“我的小海,我的小海,我的小海……”
  “……婆婆……”在看不清婆婆,叫不清婆婆时,方晓得,那个掩面恸哭的,竟是小海。“……婆婆,他没有来……他没有来……”
  “小海,跟婆婆回去吃面,婆婆在面里,放了肉丝,放了卤蛋,除了小海,婆婆不让任何人动……走,婆婆带你回去。”
  “……他没有来……他没有来……”
  “小海,走了,去吃面了。”
  “生日过了……他没有来……”
  “小海只要想,婆婆可以天天为小海过生日。”
  “婆婆,他为什么不和…他……”
  “回去了,吃一碗暖呼呼的面,洗一个香喷喷的澡,再大睡一觉,其它的事,先不要想。”
  回去了,先不要想。
  我在婆婆的柔声呢哝中,吃了面,泡了澡,上了床,入了眠。
  “小海啊,你自己究竟明不明白,你等在兆河边,到底等的是什么呢?是苍山,还是一个希望?你伤心的到底是什么呢?是苍山的爽约,还是希望的破灭?小海,我的小海……”耳畔,依稀有婆婆的叹声,她拭着我颊上不断涌出的泪,将一记轻吻印上额头。
  我醒来后不想再回大苑公府。
  那座华丽豪奢的府邸不是小海的家,豁达智慧的夫人也不是小海的母亲。
  她,也许就如那盘月般, 时小海充满怜悯慈悲,但也无能为力。小海的路,还是要自己走。
  “你想好了?”秋夫人听了我的请辞,怔忡良久,问。
  “是。”想好了,早已好了。早在脑中打了无数遍,只差了付诸行动而已。
  “怎么突然想走,是我对你不好?还是,风儿又纠缠你了?”
  我摇头。原本,我并不想当面请辞,但夫人对小海委实很好,小海不能枉负。
  “看你这模样,是执意要走了?我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你了,是不是?”
  “小海想夫人的时候,会来看夫人。”
  “也便是说,如果你永远不想我,我便永远见不着你了?”秋夫人丰腴的脸盈满恫怅,藕臂轻轻环围住我,“我没能留住云川,竟也留不住你。”
  “小海只是想……”
  “我明白。”她展眉冁然,“终究,你们不是我。你们的天地太大,不是一栋华宇高墙能拦得住的。那么,就去罢,到你们的天地里去,在那里,你们才能如鱼得水。”
  夫人……
  如果,小海真有这样一个母亲,必定是幸福的罢。“不去和风儿说一声么?”
  我一怔,随即摇头。
  “算了,不去就不去罢,说了,会徒生许多事端。”
  “小海走了。”
  除了夫人,这栋府里,小海不必和任何人辞行。
  就算是待我当真如妹的费得多、费得满,告诉了他们,等于告诉了秋长风。他们对我的亲,永远压不过时主子的忠。
  这无可厚非。只是,小海少有遗憾,临行,竟也不能再看一眼。
  “前不见古人。”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我进了院门,迎头就见院央槐树荫下,小臭冰握一本诗词集,板着又臭又冰的脸,起着无平无仄的声,授人解惑。为徒的,则是那个又缠又粘的小婵玉。他念得一板一眼,她跟得一停一顿。他脸臭声冷,她则巴巴相望。他一个淡淡赞许眼神,足以让她嘻笑整日……这一对喔,绝配。
  “小臭冰,你能不能别总按你那张脸的情境取材?这悲古伤今留给你一人就好。你看外面天明地秀,山清水好,也让小婵玉能领略一番嘛。”
  每日下工,小海最大的消遣,就是将一块小冰逗得脸更臭,声更冷。果然,小臭冰没让姐姐失望,冷冷抬头,冷冷相望,冷冷道: “你又知道几首诗?”
  “不多,能娱情娱境就行了。什么‘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什么‘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哪一句不是诗情画意,美不胜收?!”“二月已经过了。”
  “啧,说你呆板,马上就表演迂腐给人看,小臭冰,你当真是个好弟弟哦。”
  “少充大人,我不是你……”
  “姐姐!”婵玉如一只兔儿般跳来, “姐姐有没有给婵玉带糖回来?”
  我抚了抚这只已被小臭冰打上自家标签的小乖兔的头, “姐姐当然不能忘了婵玉,婵玉帮姐姐把那堆菜洗了,马上就有糖吃哦。”
  “好!”小乖兔按我所指,欢喜蹦着去了。
  小臭冰瞪我一眼,紧随其后,将他家兔儿按在椅上,把菜洗得好不仔细。嘿,就知道。
  “小海。”冯婆婆在身后含笑起声,“你又在逗小川了是不是?”
  “婆婆~~”小海也化身小兔儿,拱进婆婆怀抱。
  “快去洗去这一身的甜糕味,婆婆做了五鲜丸子。”
  “好!”
  这便是小海在江南一处小镇的平淡日子。这样的日子,转眼已是一年。



  71

  离开大苑公府时,秋夫人为我打了一个包裹,自大苑公夫人手里出来的东西,自然价值匪浅。几套华美衣衫小海虽不认为有机会一用,但一盒光彩四溢的珠子却妙用无穷,仅是当了一颗,就让小海一家“四口”由兆邑城衣食无缺地到了江南。在不够繁华,却够平常的江南小镇上!小海租下了一个小小院落,盘下一家小小店面,就此,算是安顿下来。
  店面就在小镇最热闹的一条街上,原来转手的老板留下了糕点师傅。师傅主厨,婆婆收帐,小海这名所谓的小小老板,其实只是一名跑腿的小伙计而已。
  “桂花糕出炉了!”师傅的喊声,在桂花糕热融融的香气中传来。
  我精神一振:“来喽!”
  小海利落落蹿到了厨间的小窗前,齐刷刷接了新鲜出炉的桂花糕,以木夹夹到了柜上的竹格里,再把蒸笼传回厨间,完成。
  “小老板,要二两白糖糕!”
  财神爷上门,我咧开了嘴呵笑,二两白糖糕立马装好,一手交货一手收钱,小海好能于,得意。
  接下来,陆陆续续,时有时无,一日的营生开始。
  “小海,这会儿是人最少的时候,你一个人张落着,我回去一趟。”
  婆婆话甫落,才吃完一大海碗肉丝面正心满意足的小海戒备全开,“回去做什么?”
  “小川昨夜咳了一夜,今儿一早饭都没吃,婵玉那孩子哪会照顾人呢。婆婆看一眼去。”
  “……哼,小臭冰!”
  “行了,别撒娇了,若无大碍,婆婆看一眼就回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冯婆婆压声,“咱们这些人!请不得大夫。”
  我噘嘴,“那婆婆说好喽!只看一眼,多一眼都不成。”
  “行了!”冯婆婆笑刮我鼻尖,“你们两个,还真是一对宝!”
  “才不是!”谁要和小臭冰扮亲近!
  不过,我也听到了小臭冰的咳声,不止是昨夜,已有一些日子了罢口总以为,既是云氏人,总有一些自我疗愈的基本能力,便不曾狂心。何况,那块臭冰的身子一向不算壮实,咳两声就当通气提神了。但,经婆婆一说,小海怎也有些忐忑起来?
  “小老板,来五个香蓉包!”
  铺前一声吆喝,小老板我起身热情张落,暂把一些事放到脑后。
  我喜欢当下的平淡生活。
  此下的小海!如同这世上每一个睁眼便为生计奔忙的人,劳身劳力,动嘴动腿!晚间下工,沐去一身疲惫,无梦一夜好睡,喜欢。
  我也喜欢这个僻静小镇。
  当时落脚在此,为的就是此地民风尚算淳朴,不欺生,不排外,不必提防闲人上门勒索钱财。营生所得,虽永远不能让人大富大贵,但足够糊口养家。喜欢,真的喜欢。但我也明白,这份安静悠怡的时光,是向上天借来的奢侈。
  有从,不去记想,便不代表不会出现。
  有些事,创意忽略便不代表不会发生。
  也正是因明知短暂,小海更觉珍惜。至少,直到那一天到来前,我要自己每一日过得都是满心欢喜。
  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迈着轻快的步子,迎着要落西山的日头,听着褡裢里一日盈余的铜声叮当,小海回家也。
  在如此山好水好心情好的当口,听见那些极不协调的声响时,我该听而不闻,或是掩耳疾走的。
  偏偏,它们就发生在每日必经的那条林间路上。
  隐在村后的小海!望着林内那一群打得昏天黑地的……大侠还是剑客都好,只盼着他们能在两刻钟内结束。须知另一条远路,至少要花上半个时辰不止呢。小海素来最不喜舍近求远,更不想冯婆婆的好菜好汤悉被小臭冰和小婵玉抢得光光。
  “艳儿,还是如此倔强么?”
  此声扬出,小海注意到,在林叶交密的阴影之内,尚立着一位负手旁观者。那姿态,那语腔……
  并不熟稔,但必曾相识。
  “艳儿,你还真是不乖呢。我要生气了。”
  艳儿?女的喔?我细细注目那一片仍是热闹的战圈,这才发现,这场仗竟是以多攻寡,而且,是以男攻女。被多人围在央心攻击者,是一个面带薄纱的女子。娇小一人时打十几高大男子!双刀翻飞,式快气利,虽有败势,但毫无颓迹!端的是顽强呢。“唉,艳儿!你总是让本侯如此为难。”
  随着这一声毫无诚意的喟语,处在阴影中的人身势凌空,不偏不倚,踢中那女子胸际。而被踢者,则如小海试制失败被师傅怒甩进废物篓的烂甜糕,卟声坠地。女子面纱飘落,现出了艳丽却苍白的面颜……管艳?!
  我把惊呼之声吞在嗓里,盯着将人踢落后又悠然行近的那人,没了枝叶遮狒,面目一览无余——秋远鹤!襄阳侯。
  难怪会感相识。
  对这个人,虽仅是几面的接触,但其有笑音无笑貌、有笑容无笑神的的冰冷,让人不记住也难。
  “艳儿。”秋远鹤立身在俯地未起的管艳之前,“本侯出脚太重,伤了你了?”
  废话,换你被踢一脚试试。
  “艳儿,你不是想让我扶你起来罢?多大的人了,还在撒娇?”
  哦唷~~。忍不住,我打个寒颤。同样的话,婆婆曾对小海说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是温馨又甜蜜。但换个情境,竟是教人毛骨悚然呢。
  管艳几回挣扎欲起,皆在咬唇闷哼中不支俯地。
  “啧啧,艳儿,都怪你,如果不是你太不乖,本侯怎会舍得伤你?好罢,本侯就扶你,谁让你是我最疼的艳儿呢。”秋远鹤探臂握她双肩,将其架起。“艳儿乖,要听话,听话,才是本侯最疼的艳儿。”
  嘴上说得轻怜蜜哄,眼内却幽若寒潭, 这些话,怕是他自己都不信。
  高人呐,我暗叹。
  “艳儿,告诉我,冷千秋的另一个身份是什么?为何远东王爷会如此待他?”
  “………”
  “倔强的艳儿,还在生本侯的气?”秋远鹤一指屈起,抹过管艳秀颈,“赌气赌一时就好,长了,就不可爱了,你该知道本侯的脾气是不是?”
  “………”
  “艳儿,你不说话,不怕本侯对冷千秋做下什么不好的事么?”
  “……你们之间的事,别再将我牵扯在内!”
  秋远鹤一眉闲挑,“你竟然如此紧张冷千秋?”
  “我说了,你们之间的事,与我无关!”
  “怎可能与艳儿无关呢?别忘了,你可是本侯最宠爱的艳儿。”
  管艳发出一声冷笑,“我没有忘了,在你将我转给冷千秋时,我已脱出奴籍。我和你,再无瓜葛!”
  “艳儿,你还是忘了。你忘了你出嫁之前,本侯对你说过什么?”
  “当我是你的奴才时,你的话我自然奉若圭臬。”
  “哦?”秋远鹤俊雅的面上不无讶意,“所以,在你脱了奴籍之后,你就不听本侯的话了?是这样么,艳儿?”
  背时着我的管艳高扬螓首,“是这样的,襄阳侯。”
  秋远鹤摇头,一脸的不以为然,“艳儿,别和我玩游戏好么?你是本侯教出来的,你有多聪明!还有多愚蠢!本侯不以为有人会比本侯更清楚。艳儿,告诉我,你爱上冷干秋了么?”
  “如您所愿!我的确爱上他了。”管艳淡声,“但是,襄阳侯,别拿他来要挟我。
  从我逃离天叶堡那时起,我和他已经断了,他是生是死,与我再无干系。”
  “也就是说!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冷千秋的另一个身份了?”
  “恕民女不能从命。”
  “无论如何也不行?”
  “是……”猝甩在脸上的一掌,使她再度滚跌于地。
  那一巴掌,毫不吝惜力气!但打人者打过人后,依然是云淡风清,俊雅自如,“艳儿,本侯为你可谓煞费苦心。把你从东漠那个荒无人烟之地逼回这秀丽江南,又让人沿路保护你周全,你见过本侯在哪个女人身上用过这些心思?本侯答应你,这一次回京,让你永远伴在本侯身侧,永远不会再有分离一日。可以把本侯要知道的告诉本侯了么?”
  “秋远鹤,你说你清楚我, 难道,我不清楚你么?我告诉你要知道的,你立时要做的,便是要了我这个背叛者的性命。你不会以为,我已经愚忠到在被你杀死之前也要为你出卖我的丈夫罢?”
  “丈夫?”秋远鹤哑然失笑, “很好呢,艳儿。你应该知道,这世上远比有死更痛苦的法子。”
  “襄阳侯的手段,民女又岂会不知?”
  “很好,为了你的丈夫,艳儿请好好享受罢!”他笑意未收,眉间戾意突现,张开的五指,点向管艳胸前穴道。
  我虽不知悉他的手法,但依据所能感受的凛冽寒意,若他得手,中者必定痛苦不堪。
  ……走,换,迷,移!
  抱起地上美人,小海速速离之。
  唉,还是插手了。
  只所以沉到现在才动,就是小海存有一丝犹豫。只怕一旦出手,便难再清闲。但,究竟不是铁石心肠,坐视一个曾相交不坏的人在眼前送了性命,不是小海可以做到的事。
  移形换位之后,落足之处选的是一处山洞——不能见死不救,却也不能把她带回小海如今的“家园”。
  “秋长风已是属国国君。”她意识清醒后,张口冒出的,竟是这一句话。



  72

  山洞是小海“一家人”到山里踏青时的落脚处。那厚厚一层干草,是我借着小婵玉支使小臭冰搬来的垫物。山洞正央,尚有一个用来煮食食山菌鲜菇的简陋土灶,亦是出自小臭冰之手。
  想不到今日会发挥用场。
  “秋长风已是属国国君。”
  “呃?”那当下,我当真吓得差点跳出洞去,壮着胆子回首,”……管艳姐姐,你何时醒的?“为免她生疑,我并没有将她身上的伤尽数医愈。
  似是看出我心底的惊疑,她坐起身来,抚着胸口道:“我服过无云大师送我的护心丹,只要不是切颅剖心的伤害,都能在短时内痊愈。不过,疗效如此之快,还是出乎意料。”
  ……早知如此,小海要不要那么多事?
  “只是,护心丹护心不护休,如果你不救我,我此时就会在秋远鹤的错筋分骨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凤眸隐闪嘲弄,脸色在跳跃火光下,透出几分疲弱的妖媚。“早在霜叶岭上,我便知道你这个小妮子不是凡物。”
  “为什么?”霜叶岭上,小海可曾创下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事迹?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在快刀阿三已经出刀的情形之下毫发无伤。江湖传闻,要想杀死快刀阿三,就是让他手中无刀。夺了他刀的,不就是你么?从这面来看,杀死快刀阿三的,也是你呢。”
  我抱起肩,动作尽可能大地打个冷颤,怕怕。“不要哦,管艳姐姐,你和小海无冤无仇,不要为小海揽这血债好不好?冤有头债有主,让他该找谁人找谁人。”
  管艳绽颜一笑,“你实在是个异数。在这个以权谋编织的世界里,是个大大的异数,所以,秋长风才如此难以放手。”
  我扁扁嘴,这话题不可爱!不接。
  “我来时,经过西卫国,那地的国君正是甫上任不到三个月的秋长风。”
  “……那又如何?”管艳姐姐恁聪明的人,执意这话题作甚?
  “他在找你。”
  “是哦。”
  “他的找,不是画影图形遍布天下的找,而是尽可能发动所有认识你的人去搜寻你的形迹。近一年前,我在无云大师的寺里养伤之时,被他撞上,他挟恩图报,我有幸亦被付予了这个使命。”
  “什么恩?”
  “霜叶岭上,他曾绕我一次不死不是么?”
  啐,臭狐狸!“管艳姐姐你在此出现,就是为了替他找小海?”
  “那倒不是。”管艳莞尔,“我应了他找人不假,却并没有许下完成的时辰。其实,我是远行到了东漠,本来打算就那样呆一辈子的……”
  这便是说,她的出现,是在她非自愿情形下的巧合。小海放心了。
  由此,突然想到她那位前走午,和他比起来,秋长风算是位慈悲到天人共情的主儿了罢?
  “我是一路被追着到了这里,本是想看望一位隐居在寒孤山的前辈,不想被人追上,怕连累前辈!只得来回周旋,也就有了你所看到的那一幕……”我看到的,想必是她极不想让人看到的。我不能否认自己看到,更想不出有哪些话儿能使她忘却那些难堪折辱。小海只得将烤好的鱼撤下火架,忍住口水!先人后己,“鱼好了。”
  “小海,你……“管艳凤眸湿意粼粼,哽声道,“谢谢。”
  “不必啦,小海的鱼虽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管艳姐姐吃它就是棒场。”
  “你不想见秋长风是不是?”
  “没有理由。”
  “如果你不想见!就要不要被他找到。秋长风,甚至比秋远鹤更贪心。”
  “更贪心?”
  “至少秋远鹤不是什么都想要。”
  这夜的话,就谈到这里。她的伤势已无碍,按理我该回家。但舍下她一个人,总认为不妥,便打算陪她一夜。
  是夜,因为身下太硬!辗转反侧了不知到几时才睡,以至睁开眼时,便是第二日的正午时分。当与她一并踏出山洞,赫见门口站着的费家兄妹及一干侍卫、马匹时,我尚疑在梦中,管艳已面带着浅淡愧意为我开口释疑——“几日前我和他们曾在街头碰上,所以晓得他们就在附近。”
  “你昨天夜里出山洞!是为了向他们发送信号?”而不是小海以为的起夜?
  她颔首道:“我既然应下别人的事,就要做到。遇不到你自是没有办法,遇到了便不能违诺。”
  小海无语,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怕说出的话,太过狠厉伤人。我和她仅是相交不坏,并无深情厚谊,如此行径谈不上变节背叛。可是,除了圣人,有谁会在被昨日才救下的一人出卖时!还能心平气淡?
  “小海,你未向公子说一声就离开,你可知道公子有多生气?”费得满道!
  “我不跟你们回去。”
  “你必须回去。”
  “你们拦不住我。”
  费家兄妹互觑一眼,面悬无奈,“我们的确不知小海如何能从我们手中逃开。但既然公子也这样说过,我们便相信。”
  什么意思?我皱眉,不解他们的沉稳笃定从何而来。
  “公子本来想亲自接你,但他尚有要事待办,便先带着你的家人启程上路了。”
  我一震:他们……
  “我们本来是陪公子到江南洽公,接到管姑娘的信号,便速即赶到这镇子。今儿个辰时之前,已查到了你在镇上的铺址,竟然得知你还有家人,想必他们就是你以前每月初五出门去探望的人罢。”
  费得满语气和缓地平铺直叙,但每声每字,却使小海振聋发聩。
  我的铺子我的家人, 竟皆已无所遁形?……婆婆为何没有任何声息传来?难道……“你们把他们如何了?你们把我的家人怎样了?说!”
  许是从未见到小海如此模样,他们皆怔了怔,“小海,你的家人只是随公子一同上路返回西卫国了而已。你以为,咱们会伤害他们么?”
  “怎么可能?婆婆……”
  “婆婆?那位矮胖的老妇人么?她的确像是病了,我们去时,她深睡床上不醒,最后是被两个丫鬟抬上轿的。你放心,她若当真是病,公子定然会要人精心医治。”
  婆婆病了?婆婆为何会病了? 病的应该是小臭冰……难道婆婆用自己的巫力为小臭冰疗身?她的力量尚不到不海的两成,为人疗养又是大耗气力之事……
  管艳扶住脚步虚浮的我, “小海,随他们走罢,其实!被他们先找到,总比被……
  “快走!”我已不及多想,身随意动,下一刻,已跃身马上。
  费得满亦上马,却拉缰未行,“管姑娘,你作何打算?”
  “我需进京一趟。”
  “一路小心了。”
  “彼此彼此。”
  等不到他们话别客套作讫!我已打马开蹄,心急如焚。
  秋长风既知我来历,应该明白婆婆不能随便让医者诊治的罢?但,万一他并未想到婆婆是随我来自巫界!那那那……会如何?



  73

  西卫国,距江南,如此遥远。
  一路上,从春花烂漫渐到广野空旷,追着秋长风的行迹,匆匆前行。但总是小海一行才到,他已启程。那些恶劣的巧合,终使小海明白,他是故意如此。“小海,你莫如此焦急了,公子留下来的人说,你的婆婆已经醒来,且能进食添补。”在我在脑里将秋长风的狐狸皮扒了千万次时,费得多恰当其时的一句话定了小海心神。
  婆婆醒来了。
  秋长风虽然恶劣!却不会拿这样的事来耍弄小海。
  我暂且放下心来。
  只是,我也明白,婆婆醒来亦未与小海通语!定然是力尚不及。一念至此,反而不敢急追,就恐这边追得紧,那只狐狸便走得快,误了婆婆调养时辰。“前面有家茶棚,歇个脚再走!”费得多抹一把额上汗珠,道。
  费得满摇首否决:“你去多买几碗放在水囊里路上喝罢,天黑之前赶不到下个镇子,我们就得在野外过夜了。”
  这兄妹两个!虽然费得多是兄长,却多是费得满在一锤定音。且事实可证!费得满的话的确不无道理,就算未在茶棚停歇,也赶不到下一个镇子了。
  “怎么会这样,遇到鬼打墙了不成?怎么转来转去,好像尽在原地绕?”费得多喃喃有语。
  整队二十余人,有十支火把,在无月的夜里,竟是转来转去,像是永远也转不出这片山林。火光能映及的范围之内,只见雾气沼沼!缥缈似无尽头。
  费得满脸色凝重!“的确不对劲,这林子并不大,我们才进来时,天光尚明,还可依稀望到外面那片原野,怎在里面就耗到天黑了?”
  “是啊是啊!奇怪,太奇怪了。”
  不奇怪。这片林子,被人布了幻影结界。未见到明早日阳东升,他们断走不出去。
  进林伊始,我虽有所感,并不能肯定。幻术是较之障眼术更高的巫术!在巫界!除了大巫师,我想不出谁还能有这份能力。所以,小海没在起初妄动。
  “绝对有古怪,难道是邪徒作乱?大家小心,加强戒备,警伺周围!”
  “那也不能在林子里转来转去啊。”费得多皱着粗重眉峰,“真要有邪徒作乱!这林子里指不定就伏下了什么机关,还是要尽快出去才行。”
  在这林子里牵着马走了近两个时辰,我也累了。“这边有路,走来试试!”
  “小海,你别走得恁急,小心!”
  我哪管后面恁多的呼喊,既然转了半天毫无对方迹象,尽早出了林子找个适合地方睡一大觉最是要紧。
  由我带路,自是前路在望!出了林子,一大片旷野带着无际的黑暗迎来。
  “咦,那边有人家!”诸人中发出欢呼。
  我也看到了。在空旷幽深的旷野,一处灯火闪烁。
  “有人家就好,咱们多给留银子,借火吃一顿饱饭!”费得多精神大振。
  诸人亦欢声应和。
  但,同样是累饿交困, 我却无法如他们一般乐观。望着那些灯火,莫名地不适由小海四肢百骸间渗透而出,直至形成一股子强大的诡异感念……
  “荒野里怎会有人家?怕也是和我们一般未赶到城镇投宿的夜行客,不得已在野地宿营了罢?”费得满道。
  费得多摇着大脑袋碎念: “不可能,谁会在这荒野宿营?傻子也知道找一处背风挡风的地儿啊,好歹有个山坳或是个破庙都比这边好,一定是人家。”
  “说得也是。但如果是在荒野留宿者,大家就要小心行事了。”
  越往前走,心里异感愈烈,待因窒息而险咳出声时,我恍知,自出林子,自己竟是一直屏着呼吸的。
  不行,不能向前,速速离开!仿佛是从血液传出的叫嚣,促使小海戛然停步,“得满姐姐,我不要走了!”
  “累了是么?你上马,把缰绳给我。”
  “这……,该怎样说,才能让他们明白?“那光亮明明就不似平常人家传出的灯光,反似篝火,得满姐姐也说了,敢在荒野宿营者,便须当心。既然明知有异,为何还要凑上前去?”
  费得满稍怔,拍额惊呼:“我怎么未想到?许是大伙着实累了,一时兴奋,警惕之心就忘了?奇怪,这里每个人都是公子精心培植过的护卫,何曾这样糊涂来着?怎么事情从方才在林子里就不对劲起来?所有人听了,马上止足,不得再前行一步!”
  听她话,我一声抽息:小海竟也错乱了是不是?既然林中就知是巫人幻术,见那火光便该想到……
  “得满姐姐,快告诉小海,下一个镇子叫什么名字,距此有多远?”顾不得了,那凛面而来的诡感危感,使小海无法在此再多呆片刻。
  “看地图上所示的,应是叫王家镇,估摸着距此有三四十里路。你问这个做什么?”
  三四十里……未过百里,应该不会惊动太多。至于所有同行者,只需一个小小的迷思术,就会形成合理记忆。
  ……宇宙万物息,借我代步车,缩地四十里,王家镇在即……行!
  在我将同行二十二人笼进术力范畴,送到此时亟待到达的所在刹那,一股反扯之力裹向腰际。我与之相抚之下,仍把“行”字默念了出去他们消失了,而我留下。
  “苍天,是什么人?就在适才的刹那,我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
  “天女请进帐内,容苍天查看。”
  苍天,天女,巫语……小海又回到了巫山不成?
  我吸进几口清寒之气,将胸际如海涌滚涛般的气息稳定下来。目之所及,仍是那片茫黑原野,还好。
  “不,苍天,我的确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巫人之力,这样的时刻,需要我来保护你们。”
  “但天女已给周围布下了结界,就算是大巫师,突破亦难。”
  “所以,才是前所未有的强大……是你么?方才!是你在用法么?”她发现了我。
  我该走的,我该用最上乘的匿影术立即消失于他们眼前。理智如是告诫。
  但,这个在我身后的人,是天女啊。在巫界,因她是天,所以沧海是地,因她神圣,所以沧海卑微,因她存在……沧海的十五年,甚至因她而存在。靠我血液供养的一人,却活在诸人膜顶崇拜的云端,此时近在咫尺,沧海要看一眼这位巫族天女的容颜,不为过罢?
  如此当下,理智告退。
  “不管你是如何走到此处!请速退离。”
  茫茫原野,黑暗无光!真若是误打误撞时的路人,此时退离,是要他冻饿而死么?
  这位天女神卫,当真心中只有他神圣的天女是不是?我暗笑,偏是不退不离,回过头去。
  “你——”苍天双眸遽睁,“你,你是……”
  “我是沧海。”我替他言。
  “沧海?”一条行细影儿自苍天宽阔身量之后现出,“苍天,她是……她是那个沧海么?是她么?”
  这……就是天女?虽隔着一层垂纱,但遮不住我欲一窥的眼。那眉,那目!那鼻,那唇,的确与镜中的沧海有近五成的像。但如此不染俗尘的圣洁,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丽,果然是天女。
  “你真是沧海?”她将面纱撩下,火光下,宛如仙姬临世。“……你好美!你竟然生得这样的美。”
  这话,我可该原样奉还回去?“天女不该奇怪,既然沧海和天女以血相联!容颜便不会太丑陋。”
  “是啊,沧海,你是我的妹妹,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姐妹呢。”她掀足!欲上前来。苍天一臂拦住,“你怎会在此出现?”
  我目睐向他!“这不正是你希望的么?”
  苍天面色一凛:“我希望?”
  “这么多年!捉拿天女药人回巫山,必然是天女神卫最欲达成的渴望。”我轻道,“我送上门来了!不好么?”
  天女……听婆婆提过!闺名应是“云香雾”。她一脸欣喜,“你找来!是要回家的是么?沧海!你终于要回家了?”
  “不是。”四面涎谗者的巫界,终年冰冷的巫山,怎可能称之为家?“我只是想看看,天女是何模样。”
  这话远不够恭敬, 苍天眉峰蹙聚,那是艴然不悦。
  反观天女香雾,仍是笑颜欢绽,欣悦不胜,“你要见我?其实,我也一直想见你的,一直都想。”
  “既然彼此见过,便无好奇,告辞了。”
  我甫退一步,有人己以电闪之速地闪阻在后路, “你既知自己是叛逃者,又岂会容你来去自如?”
  “苍天,不许伤害沧海!”云香雾娇呼,容颜抹上圣洁光辉,“不管沧海犯了怎样的过错,她既然自己回重归巫神怀抱,巫神宽德仁爱,会收容一个迷途知返的孩儿……”
  “你错了,天女。”沧海再次冒巫界之大不韪,打断天女圣音。“沧海无意回去,瞻观过天女圣容!沧海的确是要走了。”
  “沧海,巫族是你的家啊!你流浪的脚步不管走到多远,总是要回家的啊。”
  “回去,再做天女的药人么?”
  “那是你的天命!”




  74

  天命?好大的来头。我目视苍天,这个曾想把沧海永远埋葬在巫山的人。
  “何为沧海天命?”
  “你的出生,是为天女,你的存在,亦为天女。天赋你如此职责,这便是你之天命。”
  “既是天命,便由天定,你且把‘天’叫下来说话。”
  “你——”
  他必定是意外极了我在这一刻说过的话,抵得上在巫山时和他说过话的累加。
  他更要意外的是,沧海平冷的声腔,也会释出如此凛冽起伏的情绪。
  “如果叫不来天,就不要代天说话。不是因为叫‘苍天’就当真是苍天。”
  这句话,早在沧海听到他与苍山南峰夜话之时,就想让他听到的。话出去,如愿见到了他骤然增寒的脸色,一丝快意之余,我突然感谢那只把欺负小海当成三餐的不良主子。拜他所赐,沧海讷拙不再,除非不想言,却非不能语。
  “沧海,不要这样,不要恨,好么?”天女声如春风,向前一步,“我知道,这样的命运不会让你欣喜。但我们必须相信,上天的每一步安排,必皆有深创寓意。渺小如我们,除了接受,便是面对和承当。当你恨时,在天堂亦如地狱。惟有爱,才是我们每人的救赎。”
  这些话,的确是她由衷而发。
  这短短时分的接触,我已明白,这位天女,当真是巫族天女。她虔诚尊崇巫神独一无二的圣位,她深切奉信巫族奉行不悖的教义,她以天女仁爱世界的思维思考一切事情,亦以天女怜悯万物的目光看待一切问题。如神一般,一视同仁,不带好恶,不设喜憎……这其中,惟独少了“人”的感情。
  原来,苍天爱上的,是一位“神”。
  “天女既然如此慈悲!容沧海奉劝一句,在外界,莫要轻易设定结界。你可知方才之间,有多少人困在天女的结界里?如果其中有伤者病者,说不得就要误了性命。
  巫族的天女,也不能只爱巫族众生罢。”
  “当真?”天女绝美的容颜先是惊愕,后浮疚愧,“我竟不曾想到这些。沧海,谢谢你的提醒。”
  “不必客气!我也是为了自己积德而已。”我向这位神圣的“姐姐”送去一笑,“因为,我再不可能回去做你的药人。就算以血供人当真是沧海的天命,我选择的,也不是接受。”
  言着的同时!小海一心两用,将匿影决默念完毕。左迈一步,逝于黑暗之中。
  临去最后一睇,是苍天的侧脸,那峻如刀刻的刚硬线条上,仿佛载着千年的悲哀沉奇,更绷着沧海看不透的萧索秋意。
  看不透,便不看了,他从来就不是小海应该看透的那人。
  事后细细思索,我须承认,这一次贸然现身,仍是太过莽撞。经此一来,沧海精通巫术的事必定惊动整个巫界,使他们更多了一个追讨理由,届时……怎会为了看一张脸,就凭意气用事?
  “小海,到了!”
  “什么到了?”
  “公子的行营。”
  “……公子的行营?”我差点被口水呛死。
  “转过这道山梁就是,公子已派了人等在山口。”
  “喔。”这厮怎么好心驻起营来,不与小海玩钓鱼的游戏了?
  “你啊,见了公子,可不准这样心不在焉了,公子此时的身份更不同于往日,纵算他不怪你!也有一大堆人盯着。”
  “明白。”谁会理他?“婆婆!”
  突想到与婆婆重逢在即,我催马疾行,一路呼叫着,冲进了旗旌招展的营地。“不得拦她!”费得多在身后大吼,将一群汹汹聚拢来的长枪利矛喝退。我下了马,揪住一兵士衣领,“婆婆呢?”
  后者一脸茫然,被我推开!再问下一个,仍是支吾摇头。我气恼不过,仰头狂喊:
  “秋长风,把我婆婆还来!”
  “小海,你……”
  费家兄妹的叱声才出!小海已被被拦腰卷起,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定睛,见得一片正红色的帐顶。
  有人压着我两臂两脚!咬牙切齿:“一个敢弃主私逃的臭丫头,不向主子磕头认罪也就罢了,还敢如此山呼海叫?”
  我转过脑袋!看着了一张绝对谈不上和颜悦色的脸,和一双绿意隐隐的眸。屈居劣势之下,小海赔出乖顺笑意,“公子好。”
  “不好!”他两臂一松,却不是把我松开,反将整人的重量压在了小海身上,“每想起你这个臭丫头,你以为我的心情会好到哪里去?”
  “还好还好!公子只要不是常常想起,就不会常常不好,嘿……”他的头要不要凑得这样近啊?
  “可恶的是!你就想一只钻进别人脑里心里的小魔怪,就算不想想起!也被你那无处不在的折腾给挠得不得不想!”
  他声压得愈压,脸迫得愈近,在我的肩颈间巡回,冷森森的白牙昭告着当下意图——“你不能咬我……”他咬了,而且不止一口。
  他如一只贪食的狗儿!小海可怜的的小脖子则成了一块多肉的骨头,啃啃咬咬间,让人麻麻痛痛。且,他边咬边骂:“臭丫头,这是罚你敢擅自离开……笨丫头!这是罚你扰乱了我……蠢丫头,这是罚你……”
  罚罚罚,哪来这多罚嘛。“痛啦~~”
  “这就痛了?这一年!我的疼痛何曾少了!”
  呿,谁敢让你痛!“放开,放开……”
  “你这张嘴很清闲是不是?”他声发狠,唇罩落,小海的嘴儿又成了他的餐食。
  我是想推开他的,而且也推得开他,只要我能把迷溺的心思回归清明,只要我能集中意志下达指令,但但但………“小海……小海……”他如呢哝般的吟唤催眠了我,他无处不在的热息融沌了我,一年的睽违更如一方催化的药剂,将我和他之间的空气催蒸得稀薄……
  因扎无奈中,我探出一只手,却不知道想握住什么,直到它被寒意侵袭,一个冷颤瞬间传遍体内,提醒小海——“不!”我推开身上的他,陡感寒意凛凛扑来,他……这个色鬼!我扯过一旁毛毯,“你走开!”
  “你做什么?”他绿眸氤氲未退,恼怒低信,“感觉正好的时候!”
  ……胡说八道!“谁和你感觉正好?你走远就是了!”
  “你……你明明不是不喜欢!”
  他炽炙的眼神,浓沉的语声,还有那漫溢全身的火热气息……纵使我对男女之事仍是懵懵懂懂,也红了脸,羞了颊,“谁会喜欢!如果不是为了婆婆,我都不要来……婆婆!”
  呀呀呀,都怪他都怪他,他对小海这样那样,让小海竟然忘了婆婆!我跳下临时搭建的矮榻,甫想冲出帐去……
  “这样子出去,会冷的。”他飘来不痛不痒、不咸不淡的一句。
  是啊,会冷,的确会冷,怎会这样的冷?我抱臂自暖……”啊!”全身上下清光溜溜,谁不会冷?
  顾不得理会那厮的一脸邪笑,我将散在矮榻下的衣衫悉数拣起,一层层向身上包裹。但都穿完了,却发现仍少了什么。
  “在这里。”他勾起椅上的短袄,“过来,我帮你穿上。”
  “你扔过来就好。”
  “过来。”不是命令,他道,低淳的嗓音如琴音拂耳。
  我不相信他有帮我着衣的好心,但也晓得他不会如我的愿扔它过来,只得蹭了过去,“给我。”
  “亲我一下。”他俯下脸,“亲了我,就帮你穿衣。”
  我登时一气:“小海不要它了!”
  “唉,还是那个万年不变的小气丫头。”他拉住我,架我的臂,当真给我披袄穿衣,并盘扣系带,煞是仔细。
  我纳闷望着眼前人,怀疑这个是不是被邪魂附了躯的怪物。
  “穿好了。”他一笑,我尚感不妙,他的唇已再覆来,不复先前的浓烈,细柔如绸缎过境,却仍是在小海口内注满了属于他的清洌气息,最后,以一记轻咬结束,“为你穿衣不说,还会亲你,本公子就比你大方多了是不是?”
  “……讨厌!讨厌讨厌!“就知道,狐狸总归是狐狸!
  “傻丫头。”他坏坏低笑又如琴音沉散,“走,我带你去见你的婆婆。”
  冯婆婆尚在睡。我摸着婆婆手,凝视她虽有削瘦但气色红润的颊,一颗心真正安稳下来。“为她医治的是无云大师。”秋长风在旁道。
  他的言下之意,婆婆是无云大师在号脉诊疗!以大师的见多识广德高望重,不会同于那些医者大夫的大惊小怪,纵算明察有异,亦会沉默缄声口“另外两个孩子呢?”不需再为婆婆悬心,终有闲情挂念一下小臭冰和小婵玉。
  “在隔壁帐里,他们一直守在这张榻边,精神不支睡下了,才被人抱了下去。”
  听着他的娓娓释疑,由不得小海再次持疑:这是秋长风没错么?“公子,您今儿个出门没遇上什么古怪东西罢?”
  他眸倏眯起,“你想说什么?”
  如果小海够聪明,便该适可而止,但挑衅跃跃欲试,忍不住啊。“突然变得很善良的样子,小海惟恐公子被什么东西给附了体……”
  “臭丫头!”他像是早早就蓄势待发,遽然出掌就把我攫住,“一年不见!胆子见长了是不是?”



  75

  如果不是婆婆醒来,谁知这个秋长风会做出什么事来?饶是如此,被婆婆张眼就看见她的小海被一只狐狸痛吃嘴儿,也足够小海郁闷羞恼的了。
  “婆婆。”我不敢去看冯婆婆的眼睛, 只端来侍从放在案上的参汤,“婆婆喝汤。”
  冯婆婆叹息一声, “小海,你喜欢他是不是?”
  “婆婆……”“小海,他不适合你。”
  “……我知道。”
  “婆婆也知道,这世上男女感情的发生,多不是因为适合。你是一个如此娇嫩讨喜的人儿,一日日看着你,有谁会不喜欢?婆婆也希望,有人能会替婆婆疼你爱你,但,婆婆不认为他会是那个人口”
  “……小海明白。”
  “唉~”冯婆婆又叹气了。 “但他并不是一个容易拒绝的人,是么?”
  “婆婆,不谈他了,喝汤好不好?”小海是驼鸟,不到最后需要面对的那一刻,就不想面对。
  看着冯婆婆将汤一饮而尽!我吁出气来,思度着遇见天女的事要不要现在就和婆婆提起。我可以料想,婆婆晓得了我的莽撞,定然有一番担忧……还是!稍后再说?
  “怎么了?”婆婆抚上我的发顶,“因为婆婆方才的话,不高兴了?”
  “小海是在想,婆婆为何会病了?”让婆婆忧心的事,还是待婆婆身子恢复完会后再说罢。“您是不是为了小臭冰?”
  我噘嘴样气!是为撒娇邀宠,却诧见冯婆婆的脸色分外凝重,“小海!小川的病,并不简单。”
  “不简单?”那块臭冰不就是底子弱些,动辄伤风感冒而已么?
  “他的体内!有浓重的阴寒之气。在那边时,每年都需要天……你的姐姐为他施法医治,而且!需食用千年人参为药引。病情一度已得到控制。但自来这边!断了施医不说,又哪有千年人参可用?以致近来已呈复发之势。我那日,只是试着为他压制,压是压住了!也因着耗力太多,不支昏迷。”
  我虽想抱怨婆婆不该以身犯险,但亦明白小臭冰的身体亦不能置之不理。“在那边时,他为何不食香兰草?反去享受什么千年人参?”
  “他症状与你们姐妹都不相司,香兰草并不对症。何况该物至烈至州!以他的薄弱身子,根本抵受不住。”
  我抚着婆婆眉间凝着愁绪的蹙峰,“婆婆想小海为他根治么?”
  “小海想么?”小海未话!婆婆摇头低叹,“就算小海乐意,小川也不会答应。”
  我登时大气!瞪大眸儿,鼓起嘴儿,“小臭冰他敢嫌弃小海?”
  婆婆一笑,“小海你不明白么?每个爱你的人,都明白你最厌恶的是什么!又怎么可能去做最令你厌恶的事呢?”
  小海最厌恶的,每个爱小海的人,都不会去做……品呕起来,心头有甜甜的滋味哦。不过……“哼,小臭冰一见小海就板张臭脸,他怎么可能如婆婆说的……”爱我!
  “你们啊,一对嘴硬心软的东西。” 婆婆笑叱。
  我自是明白!被秋枫找着了婆婆他们,小海的日子必定更要多灾多难。但婆婆和小臭冰的身体得以调养得当,亦和他不无关系。所以……暂且如此罢。
  暂且如此便要跟着他上路。 不去睬他臭黑的脸色,我执意与冯婆婆同车。婆婆睡时,我偎她浅眠。婆婆醒时,我唱曲解闷。就把此当成一次乘车览景的旅途,且不管终点的景致如何,安心享受当下每时每刻。
  “小海,小海!”车窗被叩响。
  “什么事,大哥?”我撩开窗上的垂帘,对窗外费得多问。“公子说……公子说……”他嗫嗫嚅嚅,面有尴色。
  以为那厮又要叫人去侍候,我道:“小海要陪婆婆!”
  “……不是不是。”费得多俯近大脑袋,忍住抽动在嘴角的笑意,“公子的原话说,这些兵士护卫忠心耿耿,他不想他们死。”
  啊?我甩甩满头雾水!“所以哩?”
  “请你口下留情!给他们一条活路。”
  “……”臭狐狸!小海偏要唱,最好能当真唱死你!
  我坐回铺垫!方想行唱死狐狸的大计,听得前面传来长喝:“蜀卫河到了!过了桥,便是西卫地界,大家加快脚程了!”
  蜀卫河?我和冯婆婆对视一眼,当见到婆婆眼里的警意时,我确定,小海所倏然感受到的,婆婆亦有所觉。
  “公子!”我跳出车,亟欲提醒秋长风加强戒备。陡听河水轰鸣作响!登时大惊,踅足又向婆婆和小臭冰的车轿奔去。
  仅是响声,已知那水受巫力所驭。巫力之水,正是冯婆婆和小臭冰的至畏之物!小海不能轻忽。
  但我走得急!对方更快,桥之两畔,水如倾天之柱立起,再向桥上行伍当头泼下。
  “莫慌莫乱!每人抱头护身,原地蹲下!”在人群爆出惊呼时,秋长风喊声安彻全场。
  我拈指默决!欲使那水侧向回噬,却受到来自左右两股巨力的抵制。“少问他人闲事!莫陷无关纠缠,巫族小儿,速离此地,否则恶果自食!”水柱里,浮出那披发老叟形影。另一侧,亦有一与其形容相近之人浮现。
  破!我提了两成气力!向左右推去。
  水柱泻如迷雾,顷刻尽散。
  婆婆。我脚不敢停,须护到婆婆身前才能安心。
  “小海!”这是秋长风的声音,就因知道是他,我更觉诧异:他如此急切如此……惊恐作甚?奔忙间回首一望,却见两柱巨浪齐头并进,目标所向,仅是一人——我。
  想来,对方被小海惹恼,以致他们会力以赴要灭我而后快。
  “小海!”仅仅瞥到秋长风各梆一道符帖抛进那水柱中,我扬起的手臂伙同整个人便被扑来之物牢牢压住,从头到脚,密不透风。
  只听得水声泻流!闷哼迭起,夹杂老叟叱骂:秃驴的符帖之力又加强了……合该先灭了那秃驴……
  复归平静池只是转瞬之间。 旋即,哗声再响——
  “公子!”
  “国君!”
  “小海!”
  身上的重压之物被掀离, 我甫透出一口气来!却……被眼前景象愕住。
  盈寸间那张脸,颜色苍白!双目紧阖,唇泛青紫。方才压住小海,或者,护住小海的,是他,秋长风?!他为何要做这种事,他明知我有巫力在身……
  “小海,秋公子是风寒入休,你快扶他进车轿调息。”冯婆婆在我耳根上提醒。
  “……是,风寒入体!快进车轿调息。”我念念重复,仍拉不回震愕中的心神。他为何要做这种事?他明明知道的啊,明明知道的啊……



  76

  风寒入体……怎么可能是风寒入体?
  蛊家术力由来就比巫术更要来得阴邪。 受巫水所袭者,普通凡人化身为冰,中低巫者巫力尽失,若非秋长风一身深厚浑远的内力,此时的他,已是……不堪设想。
  “你明知道,明明知道……”就算不知道,我也从未想过,那个能将小海护在身体之下的人,是他。怎么会是他?怎么能是他呢?
  “小海,你已为他驱去 ‘风寒’他无事了。”冯婆婆轻轻揽住我。
  “婆婆,怎么会是他?怎么能是他呢?”
  “小海……”我的颤栗,婆婆感觉到了,她拥紧了我,“你在害怕是么?你怕他对你太好,你便逃不开了是么?”
  “不能是他的,婆婆,不可以是他的!”
  冯婆婆是这世上最了解小海的人。我的颤栗,我的无措,的确源于惧怕,最深切的惧怕。
  那么久以来,我都把秋长风放在那个冷血寡情的位上,纠缠也好,亲近也好,对他,对他每言每行,小海都有最合理的解读和诠释,而且,深信不疑。但是……他为何要做这样出人意表的演出?为何要做挡护小海的那个人?为何?
  他对小海戏弄嘲耍,我可听而不闻;他对小海轻贱蔑视,我可视而不见。我不介意他将深睡的小海扔到冰天雪地,不介意他在小海受人挟制时浑若无事,甚至,他可以在小海面临危境时置之不理,掉落深渊时落井下石……”
  惟独,他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唉~~冯婆婆为她的小海叹息了。
  更远的叹息从幽邈夜空传来,我知道,那是小海自己心底的声迹。
  惧怕着,挣扎着,逃避着,无奈着……的我。
  在瞌睡虫不遗余力的勾引中,小海脑袋垂歪到床沿,本想着就此向睡意示弱,却让来自鼻尖唇角的搔痒叫回。
  睁开眼,正与秋长风的墨眸盈盈相对。
  “看护本公子还要打盹瞌睡,真是不合格的丫头。”他道。停在我鼻上的手以轻捏为罚。
  我仍保持着先前以颊侧躺的姿势,未言未动。
  他的眸睫距我如此之近,近到我可以直望进他睛瞳深处,我看得见他此刻隐藏在墨色后的绿意,看得见他淡然幽漠之后的笑意,还看得见他平寂静澜下的……情意。
  “你喜欢小海么?”
  他眸光一闪,“臭丫头,你做梦了是不是?”
  “如果你不说,我就当你不喜欢,还会把你过往的所有亲近都当成一位公子哥儿对小婢的狎戏调弄,还会……”
  “……傻丫头,你当本公子很闲么?”他大掌绕我颈上,将我唇儿送进他嘴里,细吮慢吻,“如果不是喜欢,怎么会这样吻你?”
  “公子哥儿对暖床的丫头都可以这样吻……”
  “笨丫头,你可见过我有暖床的丫头?”
  “公子哥儿对红粉知己也可以这样吻。”
  “蠢丫头,你倒给我找几个红粉知己来看看。”
  你去青楼妓馆的时候我又没有跟着,如何找?”
  “……臭丫头!”他咬住我唇角,“我的确不能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去过那些地方,但本公子的洁癖你会不知道?你以为,我会允许她们碰我?”
  “那,你真的喜欢小海?”
  “你不必一再强调。”
  “为什么会喜欢?”
  “那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
  “喜欢小海让你很不喜欢?”
  “臭丫头!”他另一只手臂倏然将我揽抱上榻,讨过一个且重且深的吻过后,“听你的语气,你似乎很得意!”
  不得意。但是,如果逃避无用,面对又如何?我只是……想试试。
  他将我裹进他的被里,密密实实抱住,“那些巫人没有伤着你罢?”
  “不是巫人。”
  “嗯?”
  “是蛊人。”我闭了眸,倦意浓浓,瞌睡虫儿又兴风作浪,“他们是比巫人更厉害的蛊人,你要小心……”
  “想睡就不要说话了,真不知谁是病人。”一个落在额头的吻,伴我睡去。
  在那一日到来之前,不妨如此,不妨如此……
  秋长风的伤势,使我们西卫属国境内的第一道重镇卫水城停顿了些时候。他身份不同往日,对外,自然说国君偶感风寒,暂事休养。
  落脚卫永城,为策周全,宿在了城首府邸。可想而知,城首举府必然草木皆动!极尽盛隆。更要让人称道的是,城首大人见得国君精神好转,又眼观六路地体察出国君枕前空虚,竟然找了四位美婢前来侍奉左右。
  美婢们到时,小海正在后院看着那锅人参鸡汤。鸡汤分成四盅,冯婆婆、秋长风、小臭冰,还有小婵玉!各有所需,人人有份。婆婆等人就在后院亭里享用,我端着另一蛊甫踏进门,即被一位神情凉淡的丰丽美人拦下,“这位姑娘,国君跟前有咱们,你可忙你的去了。”
  我瞄了瞄一字排开的四位风情各异的美人,再望向门口的费家兄妹。
  费得多道:“是城首送来侍候公子的。我想说你这几日累坏了,让她们替你一下也好。”
  “公子呢?”
  “正在睡,你也去睡一下!想必已经是操累坏了罢。”
  我没有异议。有人代劳,何乐而不为?
  把汤递进费得满手中,我重返后院,一家四口由后门步出!上街玩耍去了。
  初时的打算,是午时前返回享用这府里的精美食馔。走到中途却丢了小婵玉踪影。左右是有惊无险,婵玉娃儿不过是在面人摊前流口永而已。但经此一事,打道回府时,已是晚晌工夫。
  小海拎着几串面人,才优哉游哉地踏进后院!迎面四人突围拢而来:“姑娘,您可回来了!”
  这……城首的四美婢是也。得美人如此盛情,小海不免受宠若惊,“几位姐姐,有何贵干?”
  “唉呀,不敢当不敢当,姑娘是贵人,哪能和奴稗们称姐妹?您快去看看,国君王颜大怒,叱了城首,城首又骂了咱们,城首已下令,您若再不回来,就把奴婢们撵出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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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沧海 作者:镜中影 -寂寞一城- 给 寂寞一城 发送悄悄话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页 (310195 bytes) () 05/15/2009 postreply 17:18:16

回复:回复:沧海 作者:镜中影 -寂寞一城- 给 寂寞一城 发送悄悄话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页 (374123 bytes) () 05/15/2009 postreply 17:19:48

like it very much, thank you -colakitty- 给 colakitty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5/18/2009 postreply 11:42:16

回复:回复:沧海 作者:镜中影 -sxr_7782- 给 sxr_7782 发送悄悄话 (18 bytes) () 08/21/2009 postreply 21:5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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