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沧海 作者:镜中影

来源: 寂寞一城 2009-05-15 17:18:16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10195 bytes)
77

  有这等事?美人有求,不好不理。我把手里零零碎碎东西尽塞给了小婵玉,安步当车,踱向据四婢所说此时正怒火冲天的秋长风下榻所在。
  “你以为本王不晓得你们在作何想么?”侍卫的毫不阻拦,使我无声无响地近了那间卧室门外,秋长风的冷怒之声隔闼传来。
  “你们放任闲杂人等进到本王卧房,还特意让小海目睹此状,是想她明白什么?
  本王何时给了你们如此重托?本王何时又让你们以为可以插手本王的情事了7”
  狐狸在骂人。
  我推开房门,脑袋探进,两脚在外以备着随时溜之大吉, “公子,你何时会把人骂完?”
  费家兄妹显而易见地松下一口气!秋长风墨眸一亮,伸出手:“过来。”
  “你会骂小海么?”
  “又在谈条件?”
  “小海不要被骂。”
  “你尽快过来我便不骂。”
  “你不骂我才会过去。”
  他挑了挑眉。
  我正不解其意,费家兄妹已到近前,一人一只胳膊,将小海架起,送出,抛掉,然后,阖门不见。
  呜呜呜,小海又被出卖了,小海像只断腿鸟儿一样被扔进狐狸怀里,呜呜呜……“假么假势的哭什么?还怕人不知道你傻是不是?”他笑啐,圈着我坐到靠椅上,“这一天去哪里了?”
  “逛街。”
  “也不言一声?”
  “公子在睡啊。”
  “不是吃味?”
  “才不是!”我头摇得快,声出得准,触到狐狸前主子笑也的眼神时却赧了双颊,“小海没有吃味,没有!”
  他拍了拍我的头顶,“好罢,没有就没有,我当你没有就好。”
  他敷衍的语气惹恼了小海!我眉儿一横,唇儿一抿,“只为着小海没和公子言一声,您便对一干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该不会是……”
  “不会是什么?”
  眼神有避闪之势哦,我得意咧笑,“公子以为小海又一声不响的走了是不是?原来,你这么喜欢小海啊。”
  他剑眉险恶高挑,目内凶光毕现,“你很得意?”
  “嘿嘿……”想不到,在狐狸面前占得上风,如此令人愉悦喔。
  只是,美好时光太短暂,下一刻,我的笑便被他尽数吞没。
  “如果此地不是他人的府邸,我会吃了你这个欺主犯上的丫头!”他贴着我的唇狠道。
  “你已经不是小海的主子……”
  “还顶嘴,是想本公子反悔自己的决定?”
  “……”就是说嘛,美好时光总是短暂,不是主子的狐狸仍是不能欺负。
  晚膳桌上,意外多了两位客人,虽皆是小海认识的熟人,毕竟还是意外。
  娄揽天和水若尘。
  前者见了小海,自是笑侃无拘,调谑戏乐,直至秋长风一撇淡睨投过去,谈兴方偃。
  后都是一反常态,精致面颜上对小海无嘲无蔑,一个浅浅颔首就算将招呼打过。
  四大公子虽都是江湖上盛名远播的风流公子,但四人每回相聚,撇却秋水公子对秋长风揣的那点心思,均无关风月,张口闭口,非政场大计,即江湖要事。“清风这次去江南,与南燕国君可达成了以黑金易粮的协议?”娄揽月问。
  “虽然有点藉机拿乔,不过,结果不会意外。”秋长风答。
  水若尘亦自信一笑,“南燕多粮,西卫多煤,以物易物,算是各得其所,南燕国没道理将这个机会拒之门外。须知多粮丰产的,非南燕一地。”
  闻了这话,娄揽月杏核般的眼珠子一气叽哩骨碌地兜转,“说得正是啊,中歧国、中玉国皆是粮产大地,且与西卫路接壤,路途要近得多,清风你为何远上江南?”
  “明月的父亲不也到了江南?”
  “吾父是为给南燕国君祝寿,难道清风你也是?”
  “不可以么?”
  这一次,虽少了一位长天公子,所涉谈资仍不出固有范畴。我虽极渴望撇开那些会让人消化不良的东西,与婆婆他们一道儿用膳去,但是啊,唉~~“茄泥。”
  “喔。”入口即化,好吃。
  “鱼片。”
  “喔。”酥脆香辣,好吃。不过……“已经很多了啦,公子不要夹了。”
  那只往小海面前小碟添菜的银箸方歇了下来。
  “小海,怎么还叫公子?难不成你尚不知道清风已是属国国君了么?”娄揽月的嘴是不能闲着的,如果不是在吃饭,便是在说话,亦不会忘了一物两用,善尽其事。
  “小海知道,明月公子。”
  “既然知道,便要改口喽。国君乃一地属王,威严仅次天子,下面同样有一群言官谏官盯着,即使国君有失言失行之处,那些人俱会当口直谏,还要记录在史册供后人评点。若让他们听到你称唤国君不当,必定会跪请清风把你发落入狱,棍笞鞭策……“明月!”秋长风低喝。
  晚了,小海已经没有胃口了。“我饱了,我不吃了。”
  我掷筷稍一抬步!便被他握腕拉回,圈到了膝上,“笨丫头,他胡说两句你就信,也不怕给本公子丢脸?
  小海才不笨!我委屈,“小海如果不小心叫出训‘公子’,不会挨打哦?”
  “没人敢打你。”
  “可是他们连你都敢骂啊。”
  “谁说的?”
  “明月公子……
  “他的话如果能信,猪能上树!”
  猪能上树,肥肥的猪扯着肥腿的腿爬树哦 ……忍不住想象那滑稽景象,我笑了出来。
  秋长风眼光略暗,气道:“知道自己傻了是不是?还不吃饭!”
  “小海真的饱了……”
  他抬指,弗去我粘在唇角、颌上的饭粒,“将那碗饭吃净了才能走!”
  “不要……”见他一眉待挑,小海好识时务,“吃就吃!”
  那一碗饭被逼着吃入了小海肚子,小海的脑袋也被迫灌进了诸多大事。除了秋长风何以在江南出现,还有——江湖上近来多了一股不明势力,已经分去了天叶堡的三成力量,坐大之势不容小觑。
  朝廷上近来连摘了几位一品大员的乌纱,此事引发朝野哗然,对龙心所向密加猜测,众说纷纭。
  赵贵妃之兄因T8226;W下狱,贵妃为兄力辩清白,被皇帝丈夫赐一杯鸩酒了却如花人生。此事,许是天子将整顿皇亲国戚不良奢靡作风的先兆……小海越听,越明白……
  与秋长风的不可能。
  我永远不可能如水若尘那般,谈起那些事时,犀利准断,神采飞扬。  我永远不可能改变自身习性,在他们的世界里左右逢源,如鱼得水。
  那是一个比巫界更复杂更可怕的天地,拥有比巫人更贪婪更具欲望的人群。小海逃开巫界,避开巫人,不是为了陷进更大的涡漩。
  更莫提,我和秋长风!有一个时刻迟早都会来临。
  时光,因注定不能长久而倍觉珍贵。
  相聚,因早晚天各一方而倍感珍惜。
  “怎么这么乖,没和你婆婆共车,反选了本公子?”
  “对呀,小海好乖。”我把他的腿当成坐垫,胸膛当成靠枕,捧一块甜瓜大啃。
  他低笑,以鼻尖蹭了蹭我的颊,“丫头,你的小小心思本公子会不明白?”
  “什么小小心思?”
  “你成心做给秋水看的不是么?”
  “……咦?”他不说尚没有想到,经他一提,竟也不能否认呢。想到钻进公子车轿时,不经意瞥见秋水公子那张染了阴霾的姣美颜容,小海心底似乎……有一丝窃喜哦。
  “你不必持意做什么去招惹她那样一个人。我从来就和她说得极明白,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希望,她是个聪明人,懂得知难而退。”
  是哦,知难而退还会坚定跟随,那什么才算锲而不舍不离不弃?这只狐狸!时自己的妖孽害人毫无自觉是不是?
  “她跟去西卫,是为了替她父亲购买马匹。”
  “购马需到西卫?”
  “西卫马场天下闻名,更是战马的首选之地。”
  随便她啦。细想下来, 她和小海境地并无不同,与秋长风,都不会有天长地久的缘分。
  这只狐狸性属极端,说不要的东西便是不要,难有任何回圄,所谓滴水穿石、精诚为至的事,在他身上永远军见。秋水公子和他相交恁多年头,怎就看不明白这点?
  “不过,看来今后接多邀请秋水公子到西卫一游了。”
  我咯吱咬一口甜瓜,斜睇他面上坏笑,虽想忍住不问,仍是好奇难耐:“为什么?”
  “让某个一直不解风情的笨丫头多吃几碗醋,也没什么坏处是不是?”
  不解风情的笨丫头,在哪里?我茫然且无辜地张头四顾,被他一个爆栗敲在额头。
  “臭丫头,本公子恨不能把你熬成一碗汤做成一杯業,吞进肚子里去!”
  他的话,我似懂非懂,但也很聪明地知道不能火上浇油,免得把小海烤熟烧焦,遂甜孜孜提议:“甜瓜好好吃,要不要把它吞进肚子?”“……好。”他接受,眼睑低垂,眼光暗覆……
  呀呀呀,小海不是要他从人家口中夺食啦,小海还要吃,还要咬,还要咽……
  “很好,亲过那么多回,你总算知道回应了,虽然差强人意。”他在我唇上吞吐着火热气息道。
  什么回应?回应什么?我不解地眨巴眼睛,却又被他拖进一场浓热交锋……



  78

  西卫国王宫。
  既是属国王者宫宇,王者宫宇就不会有天子皇宫的富丽巍峨。但西卫地处西疆,人口稍稀,地域广辽,房舍屋室以阔朗高廓为主,西卫国王宫更是占地幅远,檐高廊长,殿宇开阔,线条椎壮。所植林木,多是粗干高枝。花草山石,亦不复柔软精巧之态。
  西国风光恁是顽强豪迈。
  “偶何会选这个地方?”我凭窗眺够了窗外与江南截然不同的景致,转头问来到身后的秋长风。
  他定定看我晌久,启唇一笑: “皇上任命。”
  我提了提鼻尖,“如果你不想来,谁的命令你也不会听从。”
  “这么了解我?”他扯起我的辫梢,以它来搔我的颌,“这边很好,有铁矿,有马匹。”
  ……我似乎明白了。
  “你确定不接你婆婆进宫陪你?”
  我摇首。冯婆婆、小臭冰住到宫外,是他们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小海是为了让自己终能真正解脱的那一刻来临踏进这高墙深院,没有道理也让他们陪着一道受罪。
  “我离开西卫一月之久,积累了一堆事务待理,接下十几日怕是分不出一点暇时陪你。你安心住在这边!有什么事,找得满为你张落,我把她留给你。”
  我凝望着他!吁道:“你真的变了好多。”
  他右眉傲扬!“又想说什么?”
  “若是以前的你!根本就不会向我解释这些事,忙就去忙了,大不了闲下来时再看一眼小海是不是还有气可喘。”
  他眯眸睨来,“你是记恨本公子先前苛待了你么?”
  我噘嘴,“夸你都不行?”
  “小海……”他眸光暗沉!双臂收拢,把我收进怀里,下鄂压在头顶!“好好呆在这里,知道么?”
  “嗯。”我知道!他的“这里”不止是这里。但我能应的,也只有这里,以及,这一时。
  这里,是他的寝宫。
  纵是再忙,他也会回宫入眠,所以我不能占用他那张铺着正红寝具、挂着正红帐子的王榻,虽然它看起来极是舒适诱人没错。
  甚至没有劳烦他派来作伴的几个宫女姐姐,我便自发将隔间观置成了小海房间。
  尤其发现在那个装着累累书册书橱前放着的,是那张让小海一度痴迷的碧色石榻后,更是欣喜若狂。想不到,千里迢迢,秋长风竟把它滞了来,当下决定:小海今后的卧榻,非它莫属了!
  接下的日子!秋长风果然只有一个“忙”字了得。三更回,四更起,踏月披星!来去如风。
  我有时,会悄然站到书房外面,望着他在案后或执笔疾书,或揽卷深思。
  我也会缠着得满姐姐偷随他视察矿业、马场、民居,看他淡着颜容,挥洒从容。我还会到他的大殿之顶,俯窥他和文武官员论政议事,那时,他眸里,纳蕴志在必得的坚定。周身上下,浑溢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气。
  如此着望着,心会儿某个瞬间拧着疼着,小海任着它拧它痛,就当成……事前的预习。
  “小海,小海!”
  费得满的呼声由远及近,把小海的瞌睡虫呼啦惊光,我翻下碧石榻,尚未穿鞋便迎了出去,“得满姐姐……”
  “小海公子遇伏了,快跟我走!”
  “公子遇伏?”我尚愣着,人已被她拉着向外行去。“公子怎会遇伏?”
  “西卫边境一直有一股悍匪作乱,向来把财问贵族当成打劫时象。今儿个公子视察西卫第一马场,许是就被他们当成了一般富庶人家。”说话间,她已把我甩上马背。“捉紧缰绳,坐稳了!”
  我依言,“可是……”
  “你想必奇怪我为何找你。说实话,我也不并明白,但管艳派来送信的人一再强调非你不可,公子安全半点不能轻忽,我也只得拉上你。”
  管艳?怎又把她扯了出来?我还在疑怔,坐下马匹已然扬蹄开动。所有疑问,也只得暂压下去了。
  出宫门时尚是傍晚时候,待出了城门,踏进广郊原野,我们所行十五六人,当即被吞进广褒夜色里。好在,明月高悬,白芒如昼。
  费得多在前一直向带路者确定路向,经由他们的几言几语,我零星拼凑出梗概,明白管艳何以叫人找小海前去——对方阵营里!有通术法者。
  不然,不会有突起迷雾、前途莫辩这等障眼之事。
  “很多兄弟都受了伤!若没有国君和两位公子全力护着,死伤难计呐。管姑娘也受了伤,她把无云大师赠予的符物交给属下,属下才能走出那迷阵前来报信……”
  如果当真有是术人作乱,费得满挑去这十五名侍卫,就算是干里挑一的高手中高手,也无济于事罢。
  “得满姐姐,那个马场在何方位,距此多远?”也只有如此了。
  将费得满等人困在一个小小结界里,我驭马换形,须臾后,已置身天下第一马场之内。
  “清风,你在哪里?”在我可轻易透视的雾岚内,水若尘一手仗剑,一手向身前身后探握。
  秋长风就在她十步之外,长身稳立如鹤,“你呆地原地莫动就好!”
  “你要小心!”
  “彼此彼此!”听风辨位!秋长风一剑刺透一背袭者肠腹。
  “清风。”娄榄月在他侧位半丈处,身后有七八名掩胸蹙眉、身狂血痕的侍卫委地而坐。“你让秋水向巽位迈一步。”
  “秋水,你听到了?”
  水若尘自是言听计从,左迈一步,“管姑娘,你在干位莫动!”剑光一扫,将袭向她前方的管艳的一人背心穿过。
  四位公子的默契可见一斑。
  实则,布障者术力瓶高深,依靠无云大师的符帖,再加之高深武功,秋长风一人脱险可谓轻而易举……他执留此处,莫非是为了这些随从前来的友人和护卫?
  无暇过多思量,我闭眸默念口决,但张开眼,却大出意外:岚雾犹在?!
  明明感受不到强大阻力,为何……,
  淀思沉心,透目远望,赫见巨树后一角衣影不住挥柚施雾的举动后,我豁然顿悟:
  这竟是蛊术里的迷雾蛊,乃以本人身上切身之物多是发丝、指甲作蛊种引发,除非去了迷蛊者致蛊之物,否则无以去蛊。
  症状即知,当然对症下药。我弃马疾掠过去。
  树后人乍见我的出现,自是大惊,但在并不能确定我是否知他所在的情形之下,尚未妄动。趁此机会,我摆掌袭其头顶。
  对方登时大惊失色,一手护发,一手挡我之击。
  由此,足可确定他的蛊种为何物。我身形转换,再取其发。
  放蛊者面目发狠,反手自腰间拔出一牛尖弯刀,剌向我颈项。我闪身后避,突然,脚心传来钻骨之痛——“呀!”
  “是谁的声音,谁受伤了?”秋长风喝问. “……是我。”我跌在地上,抱足呻吟,一粒尖锐石子刺进脚心,好痛,好痛……
  施蛊者当然不会因对手受痛就手软,手中弯刀向我咽喉抹来。
  我顺地一滚躲了开去,才想奋身再夺他头上物,眼前突多了秋长风身影。“到底是谁?”他面色沉凝,目虽不能见物,仍是光华灼灼。
  “我……小心身后!”施蛊者手中弯刀为他后颈。
  秋长风身亦未回,剑锋后挑,直透对方左胸,“小海?你怎么可能……”
  眼见施蛊者身躯破败委地,我爬过去,持其弯刀,才欲割其发破其蛊,一双大掌突触来……他手放哪里啦?我咬牙切声:“你放开!致蛊物是他的头发,先要去了他的发,迷雾才能散去!”
  他一顿,手……竟然还敢恋恋不舍?我挥开他,手起刀落,施盅者发、身分离。满天云雾散。
  “你趴在地上作甚……你受伤了?”他头一句话尚未及答,一声厉吼,我已被凌空抱起。
  不去迎他必定恶恶狠狠的目光,我嘟唇抱怨:“痛哦,好痛好痛!”
  他双臂紧了紧,随即席地而坐,抬起我受伤右足,见到那处被石子刺破的伤口,“你的鞋子呢?”
  “……忘了。”得满姐姐催得恁急,宫内又路径平坦,上了马更是浑然未觉,自然就是忘了。
  “笨丫头!”他撕下一截袖里,正要缠上,突然,身躯一僵。
  我依在他胸前,当然感觉到了,随眼向他目光停窒之处望去——一个冷颤,卷袭周身。
  亮若白昼的月色之下,几滴血迹未干,而其周围草色,正枯者返青,青者吐苞,苞者绽放……
  他眸光落回我脸上,深阗如两汪幽夜。
  我掀了掀唇!想不出适宜辞令,也只得苦皱了脸儿,“痛,痛……,他覆下长睫!无言无声,将我两只脚缠裹得一丝不芶。
  “为何另一只脚也要裹?”因他脸色并不好看,我问得小心翼翼。
  “你带鞋子来了?”
  “没有。”
  “那还说什么?”
  “……”臭狐狸!也不想想,人家好歹是救了你们,恶声恶气做什么?
  那边,水若尘、娄揽月等人轻松解决了没有岚雾遮拦便不足为敌的匪众,围拢过来。
  “小海,你怎么在此?”
  哼,我不在此,你们焉有命在?我嘟唇不语。
  “我明白了!你定然是听前去送信的人说清风遭人伏袭,便随着赶过来了对不对?
  喔喔,好深情呢。”娄揽月自问自答。
  “不过,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其他人呢?”
  “……迷路了。”
  “所以你是误打误撞到了这边了?”娄揽月仍是自我解惑。秋长风抱我起身,“明月,秋水,此里交给你们善后,我先走一步!”



  79

  我以为他一定会究问我“血”的事。
  但一路月色共骑回来,都是无话。就算是回到了宫中,直达他的寝宫,他命人拿来伤药纱布,替我清洗包扎时,亦未语一字。
  “我……”
  他不言,我不想沉闷下去,只是甫吐一字,他却在此时开口:“你为什么会去那里?”
  “管艳让得满姐姐……呀!”几乎,不,是他若不提醒,我已经把费得满那一行人忘在了月色茫茫的原野里。
  我垂眸默念时,他亦不惊动,只把双眸瞬不也瞬地凝盯在小海脸上。我稍一抬眸,便落进了他漩涡样的幽深注视内。
  “就算你不喜欢杀人,也应该有令人瞬间昏晕的本事罢?”他道。
  我点头。
  “既然如此,为何要与那致蛊之人缠斗?”
  “他的头发……”
  “如果把他致晕,想拿什么不行?”
  “………”
  “说你是笨丫头,冤枉你了么?”
  “………”
  小海只是一时情急行不行?只是对敌经验没有你丰富行不行?只是杀人手法没有你熟练行不行?
  我腹诽万千,也因着实的汗颜自愧没有成言,任不良前主子数落个彻头彻尾。“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你的过去……”满腹沮丧一扫而空,我倏然抬首。
  他拇指按上我的嘴角,抚过唇沿,“不用急着像只小剌猬般竖起你全身的刺儿,我不是在怪你。因为,我也不曾对你说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怎么会变了恁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美德何时与他发生干系?
  但不管怎样,我都不想与他那双仿佛能将人灵魂吸去的眼眸长久时视,垂下头去。
  偏偏,他硬给抬高了颚,鼻尖相抵。“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你背负着怎样的秘密和过去,我会保护你。而你,要相信这一点。因你,我已经,已经……”
  已经怎样?他眼里那些困扎,那些烦乱,那些挫败,那些……是怎么回事?他未竟的言,和已出的话,又是怎样的矛盾,让他眉间皱痕如此深刻无奈?
  我会保护你……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这话会从他嘴里说出,他是小海最不能期待的那个人……
  “小海,你心里的事,可以待到你认为我足以让你信赖的时候再说。但是,你必须给我一句话。”
  “……什么?”
  “你会留下,会留在我身边。”他眸内的千头万绪倏尔不见,幽深如旧,亦光华灼人。“把这句话给我。”
  “我……”给不了。我明白,他让我给这句话时,就算对小海做了承诺。但是,我的承诺无法给出。
  他的凌云之志,他的……未婚妻子,是他终生的背负。
  我的族人,我的过去,是我迟早的劫数。
  他的世界,我无法参与。
  我的世界,他不能着手。
  其实,泾渭分明的两人,原本便不该交集。交集了,亦该如两条并行不悖的长路,偶尔的交叉,便各有前途。
  “小海,我在等。”他捏在颚上的手微微用了力。
  “我可以陪你……”当他眼芒因我的话骤然亮起时, 我几乎不忍了,“在你和怜星小姐成亲之前,我都会陪着你。”
  那个霎间,他身上传递出千万条凛冽怒焰, 俊美的颜颊一度为冰寒所封。火炙冰封之间,他抿紧的薄唇挤出一句:“这些日子,你的乖顺依从,笑语嫣然,只为那一天的到来?”
  我不能否认。
  “你是要我在你和怜星之间做出选择么?”
  “不是。”
  “不是?”他眸内,绿意浮腾,“你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将我从怜星手里抢过来?”
  “小海被人抢去的东西太多,不想让别人体会那种滋味。而且……”我迟疑着,下面的话有无必要。
  他却步步紧逼:“而且什么?”
  “我抢不过来。公子也很明白,你和怜星小姐之间,不是只有情爱的牵绊。”
  捏着我下颚的手!倏尔松去。他遽地旋身,在我以为他定然是夺门而出时,他却只停在了窗前。那一地的月华如银,映他侧脸如玉,修长脊背挺立出拒人于千里外的倔冷。
  “怜星的祖父因救祖父而亡,她的母亲在生其妹难产而死,身为将军的父亲自不可能照顾得好她们。为此,祖父就将她们接来,当成女儿般的教养。惜云自幼就骄纵任性,怜星的柔怜可人便分外让人心疼。祖父疼她,我亦疼她,如一个妹妹般的疼。”
  我双手抱膝蜷上长椅,听他如清洌的声嗓追述他一直讳莫如深的往事。虽然,我晓得,他的事听的愈多!到最后走得愈难。但也明白,他不可能容我掩耳不听。
  “那一年冬天,气候分外寒冷,祖父为了炼我的耐寒之能,带我进山间苦训。原订下的要回去的那日,大雪铺临,封了出山道路,直至五六日后,才僻出一条路来。
  但,在山脚的冰湖上!却救下了昏晕的怜星。她竟是因我和祖父未安原订日期返回,一个人上山寻找我们来了。发现那时,她已在冰雪里躺了一夜之久。最终,虽因祖父速救得当,拣回了一条性命,却落下了终身寒血之症,大陇皇朝医术最高的御医诊断她永不能孕育子嗣。那年,她仅有八岁。”
  如斯遭遇,不能说不招人同情。但对于小海来讲,仅能当成一个故事般的听。沧海的巫山岁月,不会比她的日子更来得温暖。虽同情,但不能动容“也是那一年冬天,祖父去了。临终将怜星托付于我。自幼,我随祖父长大,他对我的意义,就如你的婆婆对你。在他床前的誓言,我必然遵从。何况,怜星的病,说到底是因我而起,我必须照顾她一生无忧。”
  冯婆婆的话,小海也必然道从。只是,婆婆从来不会为小海安排任何事,她只是言传身教,使小海如何把握自己人生。
  “你一直以来的刻意疏远冷淡,也是为了保护怜星小姐,可对?”
  他未置对否,只道:“也是在那一年的隔年, 因当今天子母子的一场兴致突来,我被卷进了一个至今未止的被刺被袭的恶漩之中。那时,我除了想到越在意的人越要不去在意这样的法子,别无良计。”
  越在意的人,越要不去在意么? “现在呢,你越在意的人,仍是不去在意?”
  “现在当然不同!”他蓦然回首,“现在,我已经有能力保护我想保护的每个人!”
  “那为何还要疏远怜星小姐?”
  “那只是一些长久行使下来的习惯使然,当初远她冷她,是为了她的安危。做到现在,却不知如何和她亲近了。毕竟,十多年前,她年稚,我年幼,如兄妹般的两小无猜,未婚夫妻的相处无法借鉴。”
  “她很爱你。”那双美眸的轻漾柔波,绝不是一个妹妹在看兄长。
  “我不……”他薄唇抿成一线,俊脸在宫灯之下半明半暗,情绪一时难辫。
  “怜星小姐爱公子,又生性温柔腼腆,只要公子对她稍和先前不同,怜星小姐便会欣喜万分,不需借鉴什么。”
  他冷哼,“你的聪明总是用在让人费解的地方。”
  我解嘲一笑:“小海一直都认为自己很聪明,是公子你一直否定的。”
  “那便是你一直逃开我的理由?”
  “不全是。”
  “如今呢?”
  “如今怎样?”
  他启步走来,目光深深攫我,“听完了那些,你还是要走?”
  “听完了那些,小海更明白公子的确应该妥善照顾怜星姑娘,当然要……”
  “你为何总能轻易说出那个字?”他如风卷来,将我由椅上扯起,“就算在你明白了我的不得已,你还是可以轻易说出那字,你的心在哪里,情在哪里?”
  他的吼声,压抑而嘶哑,揪扯着小海心间脉络,痛,不可挡。“公子,小海的心里有你,情里也有你。”
  何时动心,何时动情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当小海发现时,已是不及。
  “此时此到,小海心在这里,情在这里。”
  环围住小海的焚烈气息顿时稍敛,他唇触在额上,轻轻摩挲,声音诱哄般响起,“那么,留下来。”
  我摇头,一滴泪随之滴落,继之!珠泪成串。
  他箝在我杜的手又猝地收紧, “你在逼我。”
  “公子也在逼小海。”
  “我何时逼过你?”
  “你如今就在在逼小海立刻离开。”
  他身躯微震。在一阵僵硬的沉默过后,额上的唇缓缓下移,滑过我湿漉的睫,吸去我满脸的泪,低沉声内揉着叹息,“为何一遇上你,本公子很多原则都要打破?
  其实,能听到你的表白,看到你为我而流的泪,我该满足了是不是?至于将来,就顺其自然罢。”
  这……算是他的妥协?
  莫名地,这样的秋长风不能让人信任, “公子,请你答应我,怜星小姐一来,就放我走,不然,我此刻就走。”
  巡移在我颊的薄唇有须臾的停止,旋即伴着低笑!又落下翼般轻吻,“这么说来,我们的相守时间并不多,是不是?那么,便不要浪费。”




  80

  不要浪费……
  为何这样平常的几个字由他嘴里说出来,就格外多了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浓密意味?
  我尚在思忖,身子已被他冷不丁悬空抱起,“你……”
  “我们来做一些早就该做的事,如何?”他道,抱着我,走向里间。
  他要送小海去睡觉,我以为。
  但当我置身在那张碧石榻上而他没有离去时!我知道我的以为错了,那么,他也要睡在这张石榻上?
  但……我又知道,这个以为还是错了。
  “这张床,名曰暖玉,触之生温,憩之则暖,且有静心促眠养身健体之效,是番邦进贡给皇朝之物。”
  对喔对喔,很宝贝很珍贵很不凡就对了,但是……
  “当今太后把它赐给了我的母亲,母亲则送给了我,因我一度恶梦连连,长夜难眠……”
  是啊是啊,来历非凡品格高贵就是了,但是但是……
  “后来,我隐居的那段时日,失眠之症没了,离开京城时却惟独想着把它带来,你猜是因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怎么知道嘛?很喜欢很珍惜行不行?但、但是……“你,能不能不再脱小海衣服?”
  “很遗憾,不能。”他嘴角如是说着,修长的指节没有一点遗憾的勾断了系在我肩上的最后一个带结,“睡觉,怎能不脱衣服呢?”
  “那……你为什么也要脱衣服?”
  “傻丫头,当然是因为……”他语气清闲,嘴却一点也未闲,一字一吻,烫在我颈上,肩上,胸前,“我也要睡觉嘛。”
  “你的王榻……在外面……”好热……这张床,的确是触之生温憩之则暖呐……
  “……我今天也要睡在碧玉榻上……”他的气息亦变得短促不稳,那声音促红了小海的脸,“那我……去外面睡……”
  “傻丫头……”他光裸的胸膛闪着蜜色光泽逼压下来,双眸内翻滚着熔人的绿色岩浆,“你怎么逃得掉?”
  “我……可是………”
  “你逃不掉的,你要知道,在看见你第一次出现在这张榻上时,我就想对你这样……这样……还有,这样……”第一次出现在这张榻上……什么时候?……啊啊啊,他那时就就就……色狐狸,大色狐狸!
  但色狐做的事,很快地,让小海的腹谤溃不成形……
  他每一个“这样这样”,就会对小海“那样那样”,那样那密烫的接触,那样浓炙的拥抱,那样滚油般的浸裹,那样烈火般的烘烤,那样折磨人取悦人的方式……如影随形的唇,邪恶万分的手,总在我以为结束的时候,带着较之先前更甚的温度裹袭而来,使小海如一条在煎板上翻滚的鱼,滋滋叫嚣的,是体内排之不去的热意,且愈来愈热,热到……热到……
  “……你……讨厌!”这人怎能这么讨厌?怎么能这么讨厌?
  “唉,很可惜,只能让你讨厌下去……”他毫无诚意的喟叹,俊脸逼近我的眼,“小海,看着我,看清楚我~~”
  他的话,有命令,有诱哄,更有甜蜜到让人羞赧的勾引,我难以自主地将目光聚拢,放到他的脸上,陷进他沸到极致的绿眸里。
  “平时,你在心里是如何叫我的?”
  “……公子?”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小东西时我有这份恭敬?快说哦~~”
  “秋长风……”
  “还有呢?”
  “不良主子……”
  “还有呢?”
  “狐狸……臭狐狸……”
  “很好。”
  很好?很好什么?我一愣,只看得见他的狐狸笑重现江湖,那掺了浓重热情浓重私密意味的笑,竟是勾魂摄魄的诱人……“你……”做什么?
  他以行动作答,把剩下的字,重重吻进我的嘴里,揉烂在我的舌间,推咽进我的腹里,然后……然后……然后——“你……你讨厌!讨厌!讨厌!”
  他握住我推打的拳,面上有瞬间的震愕:“……沧海?”
  我在他的眼里,的确看见了沧海的脸,只是,怎有如火的云霞烧在她的颊?怎有滚汤的湖潮翻在她的眸?一双眉,似蹙非蹙着的,是前所未有的痛苦还有难以承受的喜悦?一双唇儿,为何艳丽的像是红莲在盛放?
  这个人,明明是沧海的眉眼,却是一张陌生的容颜,她……是沧海?
  “……臭丫头,你在这个时候恢复成沧海的模样,是成心想要我百吃不厌么?”他愕异退去,一脸坏笑着抵上我的唇,咬咬啃啃间,“你放心,不管是小海,还是沧海,我都会把你吃的连骨渣也不剩……全是我的,一点都不剩……”
  接下来,他做的每样事,仿佛就是为了落实这话,努力地将小海还是沧海拆吃进腹,努力地将骨渣也要吃干抹净,全是他的,一点都不剩……且持志以恒,几日未息……
  记不清是几个昼夜交替之后,我在睡梦中吃着由他喂着的汤水,听他当真无比遗憾地叹了一声:“唉,先吃到这里罢……”
  吃到这里,已经很过分了!我在梦中,对着狐狸得意的脸大声唾弃。
  小海,别忘了一件事。
  ……什么?
  巫族人体质先天多孕易娠,你如果不想怀他的子嗣,必须在欢好五日内施术……困眠下的我,打个冷颤,如果不是婆婆提醒,这样重要的事我竟忘了……而且,婆婆能提醒,必然是已经晓得我和秋长风……
  呀呀,小海无脸见人了!
  “臭丫头,还没累到你是不是?睡中还敢踢人?……住手!住手!”
  臭狐狸?这个抱枕是臭狐狸?我踢踢踢,打打打……
  “臭丫头!”抱枕”怒吼,翻身压制在小海身上,“你再敢动一下,我不介意再吃上两天两夜!”
  ……喔。我听从周公爷爷的召唤,顺从瞌睡虫儿的邀请,睡~~“这么识时务做什么?真是……”“抱枕”不无扫兴地咕咕哝哝,如只蚊子般,不时叮在小海耳上,颈上。
  随他罢……真不明白!他一身精力是哪里来的?平时也没见他宠幸哪位爱妾娇婢,清心寡欲的像个神仙!怎没憋坏了……



  81

  他的确是憋坏了,不然怎会将人一吃就是两天两夜?他以为自己是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唐明皇不成?
  这是小海完全消醒后的了悟。
  完全清醒后的小海,对那段疯狂的颠乱并不后悔!只是……
  当真该做一个处理罢?
  我一手握住秋千绳,一手抚在腹上, 这里面……
  “小海。”
  “管艳姐姐。”我回眸嘻笑,“管艳姐姐的伤好了?”
  ,本就是轻伤,对习武之人不算什么。”管艳举了举缠着白布的右臂,嫣然道,“我还以为你不会理我。”
  “原来在管艳姐姐心里,小海是如此小气的人哦?”
  “我那日的行为,的确是一种背叛,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她走近来,“尽管如此,我仍要解释。”
  “好。”我将臀下秋千板的板面挪出一截,邀她共坐。
  “秋远鹤也在找你。”一如一直以来的爽利作风,管艳稍稍就座,便直进主题,“他和秋公子之间的微妙种种,早在我是他的奴婢时,便是最消楚的那个。这样的两人,以瑜亮情结来形容他们甚至亦不贴切。而皇上,亦有意让这个局面形成。久而久之,朝堂之上因他们而分成三股势力。当年秋公子隐居,秋公子所有的幕僚亦皆悄然退去。你想,如此一个能进则进,退之亦能将势力悄然保护下来的对手,秋远鹤如何能掉以轻心?他一直在寻找的,就是秋公子可以一击即中的弱点。当年,秋公子曾有一名爱婢雀儿………”
  美目扫我脸上,确定并无异色,才一笑道,“其时,她常跟着秋公子出入,因我也随在秋远鹤身边,与她还算熟识。那雀儿是很简单的一人,对秋公子的宠爱很是招摇,经常拿一些秋公子赏赐的珍稀物件在我眼前炫耀……”赏赐的物件?还……“珍稀”?……臭狐狸!
  我咬牙切齿的声响惊了管艳,她语声一顿,“小海,你……”
  “管艳姐姐请继续,小海没事……”没事才怪!才怪!对小海连几两的月钱也要给得不甘不愿!对前爱婢却恁般大方?只因为,“婢”前多了一个“爱”字?
  “雀儿生得极美艳,连当时京城的青楼花魁也要逊上三分。许是为了这个,她认为自己得到主子的宠爱是理所应当。而他人,当然也会如此认为。但她被捉的底细,我并不清楚!那个时候我正被秋远鹤派往了北域。只知道,捉她的是秋远鹤,但杀她的是……,
  她略加迟疑,话声一转,“你失踪以后,秋公子没有满天下布影画形的寻你,便是想把暴露你的可能降到最小。但秋远鹤又是何等样人?未过多久,他亦加入了寻人之列。你救我时,他所到之处,距你居处是如此之近,就算明知你有不司寻常的本事,但我太了解他,他有的是法子让一个人落进他的手中。于是,经过半夜的思量,我决定让秋公子将你接走。”
  应该如是了。若非事出有因,同样处在奔逃中的她,不会有心情出卖我。
  “你在此出现,可是投奔了公子?”
  “不。”她摇首,l我在赶往京城的途中,遇见了无云大师。大师前往京城相国寺讲法,但卜出秋公子将有蛊难,命我将几道持强了符力的符帖送来。”
  小海虽好奇她与那位得道高僧有何渊源,但更好奇的是,“你为何不留在这里呢?秋远鹤在追杀你,而时下唯一能与他抗衡的,不就是公子?”
  “怎么可以呢?我若当真如此做了,会更大的激怒秋远鹤,而激怒他的后果,就算我已不怕,也怕他迁怒到其他人身上……”
  这“其他人”必定是管艳姐姐极关心的人了?“可是,你不是已经激怒他了?”
  “不,你不了解的,男人的心理比女人还要复杂。虽然他并不爱我,也可以随手将我赠予他人,但是,他绝不会容许一个曾属于他的物件归了他的宿敌。这世上任何男人都可以!惟独秋长风不行。除非,是他自己转手。”
  男人的心理我或许不了解,但经由她一说,小海可充分确定,那个秋远鹤,当真够恶劣,嗯,比秋长风还要恶劣。
  “与你说完这些话,我就要向秋公子辞行了,小海,你……”她忽地抱住我,先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几个字后,“如果有一天你无处可去,可以到这个地方去找我,还有,这个……也许你会用得到。”
  甫愣间,一个软包已塞进了袖筒。我除了傻傻点头,一时别无他话。直待看她苗秀背影将转过月亮圆门,我方喊出一声:“你怎么不去找冷堡主?他很喜欢你!”不是不是,他是爱死她才对,那双眼睛一见了管艳美人,就如涎馋骨头的大狗狗。
  “如果我没有爱上他,也许会去找他。”
  ……呃?因为爱上,所以离开?
  再一眨眼,美人芳踪已杳。
  “小海,那决儿你念了么?”
  “念了啦,婆婆……那个……”
  “想问婆婆怎么知道的?”
  “嘿嘿……”
  “你的情绪一向平稳无波!没有大喜,没有大怒,骤然间那样强烈,婆婆焉有不察?”
  啊呀呀,小海没脸见人了!没脸见人了!纵是已经见完了婆婆,小海仍是如是以为。而这一切,源于那只时别人大方到可耻对小海小气到天人共情的臭狐狸!
  我如驼鸟般将头扎在柔软缎被里,呜咽有声。
  以致把排闼进来的费得满给吓了一跳,“小海,你怎么了?”
  “得满姐姐……”总不能说自己是在害臊罢?在他们的认知里,小海好像与那两字绝缘。我抬起一泪未现的脸,委屈万分地,“得满姐姐,你一定也知道雀儿的是不是?”
  费得满一愣,“你作出如此难过的模样,就是为她?”
  “时啊,她是公子的前任爱婢嘛。”
  “你在吃雀儿的味?”费得满一脸好笑。
  “当然要吃啊!”小海理直气壮哩。“听说!公子当年对她赏金又赏银,小海呢?连领个月钱也要心惊胆颤,不公平啊不公平!”
  “……你是为了这个?”
  我那话,本有几分是为了插科打诨,但见了得满姐姐的满脸不认同,登时老大火气,“这还不该气哦?真金白银耶,得满姐姐你何时见他打赏过小海?如果一直是那样小气也就算了,为何偏偏只难为可爱又可怜的小海?”
  费得满笑也!“我怎觉得公子好可怜?”
  “得满姐姐!”
  “好好好,不气可爱又可怜的小海了。”费得满拍我的颊,“你不妨这样想,公子不赏你金银!也许是想把更宝贵的东西给你呢?”
  “他才没有!更宝贵的东西,是夫人给小海的,一颗珠子就够小海吃上一年还要多,嘿嘿……”
  费得满仰天长叹!“算了!公子着实可怜。我来,是看你醒了没有,但听宫婢说,你方才出宫了一趟。”
  “是啊,去看婆婆。”
  “其实,为何不把你婆婆接进宫来呢?如此,你可以常看到她,也省得你出宫时满宫的人要提心吊胆。”
  “担心什么?难道满宫的人不做自己的事,是为了看着小海来的?”
  “你啊。”她坐上榻!探着我的发,“你共经共历的也不少了,总该知道公子常遇剌客。此时!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你不知防备,总该让他们替你防备罢?”
  “喔。”我扁了扁嘴儿,“那公子为何总遇刺杀?”
  “咦?”费得满睛眸泛亮!英气面容上挂上粲然笑意,“小海,这个问题你怎到现在才问?”
  以前不问,是觉得没有必要,反正臭狐狸着实可恶,多折腾几下也没甚不好。现在多问,是认为小海总要晓得自己可能会被怎样一桩子事连累。
  “……如果不能说,就算了。”
  “能说,小海问!就能说。公子曾说过,但凡小海问起什么事,我和得多都可知无不言。可惜的是,你一直都是毫不好奇。”
  呃……
  他这样说过?我反而不想知道了。“那……”
  “公子十三岁生日那年,太后与初登大宝皇上到府里为公子庆贺,这本来是一件天夫的荣耀!谁成想……”费得满一叹,“在席间,当着满堂宾客,太后忽然召唤公子,说要找个僻静地方说会话。可想而知嘛,太后找大苑公公子单独叙话,会给人多少猜想空间?但实则,太后找公子说的,只是要公子好好读书,以做朝廷的股脑之臣,更期有朝一日,可位列大陇皇朝名臣之册,并送了一本《孙子兵法》勉励公子。但时间未过一月,一个消息风传兆邑城大街小巷:大苑公公子手中握有先皇临终所拟的名册,其上所载,皆乃所有为过不法行径或龌龊事迹的王公大臣之名。”
  喔哦,所以!许多人时秋长风又恨又怕?
  “试想,那些位位极人臣的王侯将相,在官场沉浮多年,有几个敢说自己清清白白一尘不染?先皇又是那等精厉的君王,制造这样一本名册并非没有可能。由此,公子便开始了长年遭受刺客所扰的生活。”
  “太后那样做,是故意的?”



  82

  费得满点头, “当时皇上初登龙位,根基未稳,朝堂内多得是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太后那一着,轻易就将所有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公子身上。”
  “……”高啊。“太后和公子说话,必定是到了私密地方,又怎让人听了去?还听成那个模样?”
  “唉,想大苑公位高权重,又岂会少了政敌?既有政敌,又岂能少在大苑公府派了耳目?太后私语,当然选在不易窥听之地,那些人听得必定不会完全。但如果在此时传出关于那名册的一些什么影迹小话,不就给了他们补充完整的机会?”
  “……”累啊。“那些影迹小话,是太后差人放出去的?”
  “除了咱们伟大英明的太后,还有谁能有这样双管齐下的筹谋呢?”
  “……”狠啊。“但我看公子与太后还是很亲的哦。”至少,比和他的老娘亲。
  “公子对夫人有些心结,幼时和太后就颇为亲近。在老太爷故去的那几天,太后更是在灵堂抱着公子待过一夜。以致后来,虽然太后为了自己的儿子做了那些事,但公子对她,仍是不改恭敬。”
  “哼,也许在开始太后对他的好,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用得上啊。如果太后一直时公子不亲,就算有了假名册的谋划,也不易取信别人是不是?毕竟,那些位大臣也不是傻瓜,那样重要的东西,当然要交给一个足以信赖又有能力保护它的人,方能让心里有鬼者趋之若鹜。”狐狸也有不狐狸的时候哦。我得意地撇撇嘴儿。
  费得满轻笑!“这一点公子当然想到了,只是习惯难改不是么?”
  习惯难改哦。这话,小海相信。当年在巫山,那么多年的忍耐承受,大多就是因为在沧海尚还没有分瓣能力的时候养就的习惯使然。
  “小海,你竟然能猜得透太后的用心,你,不简单哦。”
  “……还好啦。“嘿!无他,不过推及己身的感悟而已。苍天在开始对沧海的好,也是为了利用的方便……如此想来,生在豪门高宅里的臭狐狸,与长在阴冷巫山上的沧海遭遇!算是异曲司工嘛,彼此彼此。
  “小海,好好留在公子身边罢。”
  “好说好说啦。”我豪气地挥手,笑嘻嘻地,“怜星小姐何时会来西卫?”
  费得满和蔼的面色上立时警意丛生,“你问这个……是为了什么?”
  “想知道公子何时成亲,好多讨些喜钱啊,不然得满姐姐还以为什么?”我眨巴着眼睛,“是你说过的哦,小海要知道的事,得满姐姐都不能隐瞒。”
  她仔细地察着我的脸!兴许没有看得出值得起疑的颜色,方道:“夫人来信催了几回,公子都以政务繁忙给推迟了。不过,以我了解的咱们那位夫人的脾气,几回过后就不会再催,索性将人给直接送来。说不定,此时将怜星小姐已经在路上。”
  “喔。”已在路上了哦?还真是快呢。
  “小海你不必想得太多。只要你留在公子身边,公子必定会疼你。你可知道你离开的那一年!公子有多难侍候,我还从来没有见着公子会为一个人那样费心过。其实,我何尝不知道你……”下面的像是不好出口,费得满顿了顿,“你那样的姿色,不会甘于为人妾室,我和得多就怕你想不到公子身分赌注意义,那日才会明知公子会骂,安排了别的人进去……”
  “得满姐姐错了,不管什么样的姿色,为人妾室绝对不是一个女子该受到的最好尊重。”一个女子,无论相貌平凡还是出色,灵魂所渴求的皆是一份全心全意。难道观之平凡,别人就该自己的意愿强加诸于人家头上?那世上许许多多的平凡是合该命贱不成?
  嗤,岂有此理!
  我的话,无疑又让费得满受惊, “小海,你不会……”
  “小海只是不认为同样灵魂的一个人只因相貌不同就要受人不同眼光啦,嘻嘻……宫女姐姐们这时快上点心来了,小海要去吃,昨天那个松穰卷好好吃,不知道今儿个还有没有?”话说间,我还不忘吸几口口水以示着实馋了。她释笑,“如果你爱吃,天天都可以有。”
  但我不想天天吃啊……聪明地,这话不再出口,我只咧着嘴儿傻笑几回,等着点心上桌就是。
  秋长风对小海,当真很好!好到不能再好。
  上朝之前,就算叫醒官已在窗外叫醒到三轮,他也要把爱困的我吻过一遍才肯成行。
  下朝之后,书房批阅政件!他硬把我拉去在旁作陪。有几回,我由瞌盹中睁眼!头顶是他一方坚毅下颚。他执笔未辍,而我,正陷在他腿上。
  原来,他在宠一个女人时!会是那样的模样。
  那张妖孽般的俊脸上!满布温柔缱绻时,就是为了让被他宠爱的女子溺在其内,困步难出的罢?
  那清泉般的声音!压沉了下去,在耳边轻唤时,便是为了使被他呼唤的人积习上瘾,除戒艰难的罢?
  愈和他缠绵!愈会难舍:愈在他身边停留,愈会难行。
  我知道,我着实该走了。
  而秋长风的狐狸思维没因宠爱一个女人变得迟钝。
  每一次正在操忙公事的他突然将我攫过去,劈头盖脸一通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深吻时,我便明白,小海又在不自觉中拿惜别眷恋的目光望他了。而每至如此!他夜间的索要便更加疯狂,直到小海在那个还是陌生的辉煌境内颤栗过不知多少来回,他方拿一双幽深的眸凝视住我,将揉着他粗喘气息的话低低灌进小海耳中,字字清晰……
  留下来。
  他说的是这样的三个字。次次如此。但愈是如此,小海愈是害怕。秋长风是谁呢,如此骄傲的一人,会近乎哀求的去求一个人……哀求啊,他在重伤求救时,都不曾用过的语气呐,我无法承受这样的他,只有离去……,
  “婆婆,咱们今天晚上就走!”我奔进冯婆婆的房内,将话喊出去时,方松下一口气,没有想象的那样难嘛。
  但冯婆婆也没有小海预料中的欣喜,脸色凝重地,“小”的病又犯了。”
  “……啊?”
  冯婆婆叹气,“婵玉昨天在园子里玩耍,失足落进了湖里!小川救完了她,就倒下了。你想,这西地的气候不比江南,水只有面上是温的,他那样的身子骨儿!寒气一旦入体!怎么逃得过呢?”
  这次第,我……很不适,很讨厌。那个“走”,是小海积蓄了恁多的力量才说出的一字,却……但又该如何呢?怨小婵玉的不解人情?怪小臭冰没有见死不救?
  “这一次,复发间隔的时间太短,必须下重药了。好在秋夫人赏的珠子还有,去换几根千年人参来。”
  “有了千年人参,他就能好?”
  “时下也只能试试了。”
  “买来人参!我替他疗身罢。既然天女可以让他几年都不曾犯病,小海想必也能做到。”
  “也好。”
  “婆婆……”看着婆婆的愁容,我晓得自己那些事不该再拿来烦扰,“我会治好他的。”
  冯婆婆摸了摸我的脸!挤出一丝笑容,“对了,方才你进房时对婆婆说了什么?”
  “……不重要的事,有时间再谈不迟。”
  怎么可能不重要呢?只不过……如果是当年在巫山的沧海,甩下小臭冰掉头就走的事,必然做得出。但在经过这么多时日之后!他已成了小海“家人”,是一个仅次于冯婆婆的存在,我不能置之不理。
  小臭冰的病!比婆婆诊断得还要严重,一日一根人参,十几天下去,仅把他的高烧退了,但额间仍有青黑盘踞。按婆婆的说法,这次落水是将他体内的病毒全数引了出来,如果身旁没有我这个巫术高手镇着,恐怕早已凶多吉少。
  只是,我的施术!虽使病毒无法扩散,一时之内也无法根除。
  “小海,你在做什么?”冯婆婆走到门口,恰见我把指尖上的一滴血滴入参汤。
  “只有一滴。”的确只是一滴,一滴后我便封住伤口。“每日都要施术,小海也很累的是不是?这一滴,让他病势稍缓一下,再来慢慢调理不迟。”
  “……小海!”冯婆婆厚厚实实地搂住我!“我的小海,是如此美好啊。”
  我在婆婆怀内厮磨了少晌,才把那碗参汤喂进小臭冰青白的唇内。
  “海姐姐,川哥哥喝了会好哦?”守侯床畔的小婵玉又开始了每日一问。
  “会好,这一次保证他很快就会醒过来。”冯婆婆将泪巴巴的她环进臂弯,“小婵玉也该去睡了。”
  “不要不要,婵玉要等川哥哥。”
  这一回,她没有白等,他的川哥哥在服下参汤后约摸一刻钟的工夫,张开了眼。
  “啊啊川哥哥醒过来了,川哥哥醒过来了!”小婵玉蹦跳哭笑着,抱住小臭冰,“原来海姐姐的血能治病哦,那海姐姐你为啥不早点为,哥哥治?”
  甫醒的小臭冰一震,而冯婆婆,则是丕然变色。
  至于,我……
  除了懊悔自己低估了婵玉的洞察力不该在放血进汤时留她在此室外,更在扫见门口立着的人时——如遭雷殛。



  83

  我该相信秋长风不会拿我的血做任何噱头。
  先前,他己经亲眼目睹了它使枯草返青的奇异,并不曾有过任何惊异不是么?
  但是,为何这一次,看见他在门口站着的刹那,小海会有如人扼喉的窒息?会有属于灵魂深处的恐惧?
  “你十几天没回宫里,我来看你,我……”他拥住我,此刻的我们,在回他王宫的车轿上,“我想你了。”
  “我弟弟他……”他抬起眸,一丝令小海不解的怒意抹过眉间, 仍然低柔的语调道:“听说,你在买人参为为他治病。何必那么麻烦,到宫里的库房去拿就是了。”
  “不要。”在我是他的丫头时,所拿到的,都是付劳所得!当然是多多益善。就算来自各方的赏赐,也只是为了让小海更好的侍候主子,当然欢喜接受。但如今,情形已变。
  “为什么不要?”他挑眉!“十几天未见,敢情是生疏了么?”
  哦……他就是为了这个生气?他说想我,我却没有回应?还真是……够小气!
  “回到宫里!沐浴后先好好睡上一夜再说,你看你,眼圈都是黑的。本来就够丑了,再丑下去还能看么?”
  “……好。”就让他拿些损人的刻薄话来平衡心境罢。虽然,那一份莫名的忐忑仍在小海心田作祟……
  回了宫,仍然要出宫。小臭冰的病既然插手治了,当然不能半途放手。出宫后,在婆婆住的那栋小院里发现了宫里送来的几盒顶级人参时,我并不意外,秋长风从来不是只说不做的人。
  小臭冰因为我那一滴血,自醒来就未和我说过一句话。每瞄见他又臭又冰的脸色,我都要忍不住怀疑:难道那日喂他的是鹤顶红?
  直待他可以如常行走,冯婆婆放了心,我也不必和一块冰坐看两厌。知会了婆婆一声,晃到了大街上排遣心情。
  西卫国首城就称西卫城,街上的热闹竟也不比京城兆邑逊色。我买了一些零零碎碎性在脖间,左摇右晃的,听那叮叮当当的声儿来娱乐自己,堆压在心上的那股莫名其妙的烦闷当真好像释轻了下去。
  “你……”
  依稀着,有人在跟前说话!我因为正对场子里的杂耍兴致勃勃,未去注意。
  “你你……”小海的肩头被人轻拍,“小海,是你么?”
  我撇过头,与一张应该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姓甚名谁的憨厚脸孔正面对上!“你是……”
  “小海!”那人大叫!“我还以为看错了,居然真的是你!”
  “……阿德哥哥?“我不敢肯定。一年过去了,一个不曾在记忆中占据主位的人,小海记得不会牢靠。
  “可不就是我嘛!想不到,能在这里碰见小海!”
  想起了这人是谁,与他相关的一些记忆便也随之而来,我不想浪费时间,“阿德哥哥,我还有……”
  “真是太巧了太巧了,还好我替了阿荣上街为两位小姐买本地的特色吃食,不然也就碰不到小海了,嘿嘿……”
  “两位小姐?哪两位小姐?”我不想问的,因为!我已经想到了是谁。可是,有些事情如果注定要有个结果,残酷的开始还是温柔的揭幕并没有分别。问问,也好。
  “当然楚家的两位小姐啊,你还记得的罢?公子未过门的妻子和妻妹,呵呵……”两位小姐到了几日了?”
  “我算算。”他掰了掰手了指,“有十天了罢。”
  已经十天了么?我将手里的烧饼递到这位重逢的“故人”手里,“阿德哥哥尝尝这个,是西卫的特色小吃,用鸡汤和的面,放了椒盐、香棒、肉沫,很好吃。你尝得好的话,买去给两位小姐尝尝。”
  “好啊好啊。”阿德大咬一口,马上大赞,“确实好吃,希望惜云小姐能喜欢!别再难为下人们了。唉!做下人不易呐。”
  “阿德哥哥原来在府里不是侍弄的花草么?”
  “说起来话就长了。有一日夫人出门,才一上车,那驾车的马不知怎地受了惊!拖着就跑。咱这人别的没有!一把子力气还行,以前又在马场驯过马,冲上前把惊马拦了下来。夫人好心,赏了阿德一个管事做。”
  “阿德哥哥福气,高升了。”
  “啥高升,都是为主子办事呗。这一回送怜星小姐来与公子完婚,夫人特地从府里挑选驾车的好把使,咱阿德为报夫人大恩,当然要请命了。”
  “把两位小姐长路迢迢送来西卫,不易罢?”
  “唉,怜星小姐很好啦,明白在路上一切事都不比家里,体谅下人的难处!最难侍候的还是惜云小姐,好在咱们未来的主母不是她……”本正说到兴起!兴许是意识到了谈论主子是非的不妥!戛然而止,且以满脸赧意彰示自己虽然话中有失,但仍是个秉性忠良的好奴才。“见了小海一高兴,话就说得恁多,小海你别笑阿德哥哥哦。对了,你怎么在西卫?是来找公子的?”
  “不是。”的确不是我找的他。
  “哦。”阿德见我无意深谈,含混应了声又道,“我记得你走之前是夫人的义女,和两位小姐好得很,要不要一起回去见见两位小姐?”
  “两位小姐现下住在哪里?”
  她们不在西卫王宫。这些天里,我虽全心扑在小臭冰的病上,但也被秋长风逮回去过两三回,若楚怜星这位未来的王妃已经住了进去,他断不会给她这份难堪。何况,宫婢们的掩饰功夫纵是再好,在多了一个未来女主子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在面对小海时毫无异色。
  “城南的别宫里,离这里有十几里路,车就停在街角,小海要去,立马就可以走喔。”
  我不要去。不管是别宫正宫,都是楚怜星的,小海去凑什么热闹?“阿德哥哥既然有事就去忙罢,小海不耽误你做事了。”
  我抽身便走。这个地方,已不能久留。
  “哎哎哎,小海,你……”为了省事,我拇、中二指并拢,在他眼前轻拈,“马车在等你,去。”
  他乖乖颔首离去。适才的事与话,将为他事他人所替。
  我匆匆举步。
  楚怜星来了西卫有十几日了,而秋长风只字未提。他以为,他能瞒住多久?
  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所以从不奢望他的未来,但如今,他竟连坦诚也不能给予了么?
  “简单打理一下东西,立刻就走。”
  “……小海?”冯婆婆正喂小臭冰喝着参汤,诧异仰脸。
  “婆婆,我们立刻就走。”我将房里的几样值些银子的小物放在桌上,连同那几盒人参,用桌布打成包裹,“事不宜迟!”
  冯婆婆颔首!将参碗给了小臭冰,弯身自床下取了小海的钱筐放进包裹,又塞了几样衣物,“先去那个江南小镇,地契还在,将铺子买出去,也好多存些花头。”
  我点头,听有人道:“要去哪里哦?婵玉很喜欢这里,不走不走!”
  瞪她一眼,“不走也得走,不然,你一个人留下!”
  “海姐姐好凶。”小婵玉抱住小臭冰,“婵玉和川哥哥在一起,川哥哥我们不走好不好?”
  “不好!”小臭冰推开她,将还冒着热气的参汤一饮见了碗底,跳下床着履披衣一气呵成,并拿一件厚袍准备为小婵玉系上。
  “不走不走!婵玉喜欢这个家,婵玉喜欢吃好吃的烧饼……”
  “闭嘴!”冰哥哥一声大喝,吓住了小婵玉。那娃儿脸上准泪,噤瑟不止。唉,虽可怜!却无法心软。
  我可以理解一个姓儿渴望安定的心思,她不像我和小臭冰,已经习惯了逃在路上。
  而她的存在时我来说,谈不上重要,一切都以小臭冰的取舍定夺……
  “小海,你们要去哪里?”
  随一记砰声的破门重响,费得满领十几彪悍侍卫现身。
  我扫一眼此时无声无语握着小臭冰手的小婵玉,是她的哭闹惊动了暗守在外的侍卫。
  “得满姐姐!公子答应过我的,怜星小姐一来,我便可以离开。”
  “是么?”
  费得满稍怔,道,“我已派人禀报了公子,等公子人到了,你再向公子辞行不晚。”
  “好。”我满口应承,迈前一步,“得满姐姐请坐下等。”
  待他们“坐下”,不必经过那道被破坏的门,小海走了。
  只是,走了的小海不敢动用缩地成寸的术法直到江南!千里之遥,惟恐惊动太多。与婆婆商定后的打算!先到城外农家买一辆马车代步,且走且换。
  但,当由小院换到城外,脚足甫稳,便骤感巫力四来。
  “云沧海,你还能逃到几时?”
  我们……被巫人包围了。没错,不是蛊人,是巫人,是追辑沧海到此的巫人。为首者,正是自沧海六岁始十四岁止,每年生日都要一起度过的大巫师。
  “云沧海,尔身为巫族逃犯,还不束手就擒!”
  那蕴了术力的高喝,有强烈的催眠意味。我笑对上大巫师阴噬的双眼!“你凭什么要我束手就擒?”



  84

  “你凭什么要我束手就擒?”
  当我吐出的话将那些蕴了催眠术力的字符尽数消退时,大巫师眼内的鸷毒之意愈发浓厚,“云沧海,你竟然私学巫术!”
  “我既然是云家人,本生就拥有得天独厚的天分!何谓私学?”我向婆婆递过只有我们心领神会的眼神,施施然出列,“大巫师不会以为习练巫术是你们万俟氏独享的权力罢?”
  事实上,万俟氏的确有这份野心。万俟家的大家长曾数度在长老会上隐透此意,无奈按巫族法典,天女只能出自云氏,既是天女,习练巫术自然天经地义!方才作罢。而万俟家这份强己弱他的野心,曾一度为巫族人口诛笔伐。
  我的话,不会使这些围着我的族人对大巫师掉矛相向,但至少可以在他们心底种上一粒猜疑的种子。而种子,在碰到适合的土壤和空气时,便有可能长成参天的大树。长不成亦无妨,聊当对大巫师的消遣也好。
  “大胆云沧海,身为逃犯,不知悔改,口出妄言!罪加一等!”
  “万俟大巫师,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如此多话,毕竟,你们想要的只是我的血,那些可让你们所谓长生不老的血!”
  “你……”
  “所谓天女必需,所谓天命所在,也不过是你们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你,你,你满嘴妄言,着实可恶……”
  “每年采集沧海血液的人皆是你,你敢不敢向巫神发誓,早在诸族人发现沧海之血另有妙用之前,那些采自云沧海的血,你皆一滴不剩的送进了天女口内?
  大巫师脸上肉皮的抽搐,在在说明这位巫家高手已被激怒,吼如丧钟过境:“尔等还不上前将这妖女拿下!”
  几名巫者群声喝应,围捕而来。
  要的就是这个机会。在诸巫者挡住了大巫师视线的刹那,我对婆婆徵一颔首。而后,自是出手反击,使诸巫者族人砰声落地。
  大巫师脸上的诧异令人发噱,但念及到会有更令他惊诧的事情等在后面,我先强自忍住。
  “云沧海,你竟然偷习巫族上乘术力,罪不可赦!”这一回,他不再劳烦旁人!庞大身形似是乌云压顶!五指扣锁我的发心。
  大巫师就是大巫师,出手即是锁魂术,取沧海之心可昭日月呢。我左手食指向天,右掌压左腕!双足后移……回!
  轰——
  四遭巨大的石木难耐无形气力摧残,石飞木碎。
  大巫师稳住身形!“你……你……”
  我不必再去欣赏他的精彩表情,双掌并拢,口决默成:对面皆强敌,不可掉轻心,出招致其伤,不使落网去,打!
  那些位巫者族人先是茫然四顾,当望到对面之人时,脸上登逞凶意,或挥拳,或动掌,或披刀,互殴一气。
  “住手!住手!本尊命你们住手!”
  大巫师的每声咆吼,只能让每个人有短不过须臾的停顿,然后,照打不误。
  “云沧海,如斯歹毒之法你用之族人!其心可诛。”
  “比之尔等以捉我人吸食我血为目的的无耻恶行!此术已轻。”沧海必须感谢小海的艰难岁月,那些反唇相讥居然如此就熟驾轻。大巫师两掌向天,合拢出一排磅礴气流卷龚过来。我拔身避之。
  他等的或许便是这个空当,以无形之手攫向“冯婆婆”颈喉:“尔非但有叛逃巫族之恶行,更有独占天女药人之居心……”
  我想,这才是该笑的时候罢,在大巫师因攫住一缕空气难掩震愕惊怒时,那份快感足够小海笑上三天三夜的了:
  冯婆婆他们,已在适才众巫者围来的当口,被小海移身到百里之外,原地呆着的,不过三抹幻影而已。
  “妖女!”他叱声剧厉,袖内鞭影陡出。
  降巫鞭。大巫师用来降服不羁巫者的利器,世代相传罔替之物,其意义,就如中原皇帝的玉玺!却比玉玺更具杀伤力。因巫者中它,皮开肉绽。凡人中它,魂消魄散。
  面时这样令人闻风丧胆的东西,我不退反上,空手向鞭梢握去。沧海要毁了这个象征着大巫师威严与地位的物什,要它成为巫族的历史!
  “不知死活!”大巫师不屑厉叱。
  他的话,着实有几分道理。这条鞭,比我想象的要来得强大。一尾鞭梢甫握进手中,即有巨力如滚滚浪涛奔波而至。这力量,绝不止是大巫师的,还有属于这条鞭自身携滞的能量。那瞬间!我改了主意。
  ……强大的你,惟依附于更强大的主人,方能使你获得更强大的赋予!生生不息。
  而非让软弱者一味撷取,依附于你而生存,让你终有一日无以为继……没错,我要这条鞭归我所有。沧海此生,从未主动为自己争取过什么东西!但这条鞭,却使我生了居为己有的执意。
  “妖女,你也敢……痴心妄想!”大巫师察觉了我的意图,面色陡变,牙关紧阖,全力抗衡。
  他持鞭柄,我持鞭梢,一条鞭,成了我和他的拉锯。
  ……遇弱者,惟让你日趋衰弱;遇强者,方使你逐日强悍。作为天地造化之物的你,可愿为弱者趋使!走向注定灭亡的未来……
  这条鞭,且不管是何来历!它非同寻常的灵性却是无可推驳,且它的力量依情与主人的互动互补方才得以持续增强。大巫师……不止是他,怕是他的上任,上上任,都不曾再给过它力量!反是在日复一日的撷取中令它不复最初之神奇。这是鞭传递给我的信息。而我正用这信息说服它的归依。
  “你的主人应该具有不可侵犯的威严,无与伦比的地位,方能捍卫巫族的神圣,巫者的神尊。曾为巫神神器的你,怎甘去做一个巫族逃犯下贱妖女的奴隶?!,大巫师犹作困兽之斗。
  但他的念词也使我明白!原来,它是巫神的神器!无怪乎如此灵性十足,教沧海爱不释手。我,要定了。
  ……被弱者占有早已不耐的你,甩开那只无能的手,到足以给予你力量的主人怀里,来!
  降巫鞭发出好似啸鸣的风响,挣脱大巫师的掌握,如一条游龙般缠到我的臂上。
  我藉着它产生的那股风力!身形向后退去。
  “小海,小海,你在哪里?”



  85

  喊我者,乃费得多。
  但当我身形着地,拥我者,是秋长风。
  至于随后出现的无云大师与大巫师的那场对决,我没有机会观看,便被他带离了那处。
  车上的我们,默然相时。
  直到我从窗口看清了车子行驶的路径,才道:“你答应过的,怜星小姐一来,就放我走。”
  “我没有答应。”
  “你——”我怎么傻到与一只狐狸讲条件?那时,他甚至没有应过一个字,他……早就料到有今日!
  “你的婆婆和弟弟如今正在别苑里,会有人好生侍候。”
  “……不可能!”
  “以无云大师的法力,拘固住他们的形影并不难。”
  “秋长风!”我豁然立起,分不清此刻胸腔里炸裂开来的是怒是痛,“你不要让我恨你!”
  “小海……”他倾身俯来,双眸迷朦,“对你动用心机,是我最不愿的一件事,如果不是没了办法,我仍然不会。但是,如果惟有心机才能留得住你,我必须如此。
  即使那个结果是你恨我……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在那个小院里寻不到你影迹时的心情,唉,小海,小海……”
  听着他用那样焦焚错乱的语气叫我的名字,注视着他不掩伤痛几近脆弱的态容,我突生迷茫:在这场看不到未来的情爱里,我们到底谁是伤得最重的那个?
  “小海,有时,我情愿没有遇见你……”他一手微微发力,将我拉到他胸前,松松环揽,“可是,既然遇见了,又怎么可能放弃,是不是?”
  我僵硬着身躯,没有抗拒,也没有偎近,“秋长风,我真的会恨你。”
  “我知道。”他淡应。
  我和婆婆通了讯息,确证,她们的确被秋长风的人“请”到了一栋高宅深院,且其内,是以五行八卦为阵布困,婆婆的术力难以堪破。
  秋长风用起心机时,当真教人……无语。
  再度回到那栋宫宇,我依然住在他寝宫里间那张碧石榻上,想着曾在这上面发生过的种种,只觉哭无泪,叹无息。
  经过这桩事,我自然不可能再和他亲好,事实上,自从那日,小海和他连一句话也未再说过。而他,好似也不在意,除了不准我离开宫里。
  他每日下朝之后,必让太监宫婢将我拉过同桌共膳,餐餐都是沉闷的开始,哑声的结束,太监宫婢们为这诡异的气氛压得噤若寒蝉,草木皆兵,更对我须臾不离。依照他们的私下窃话里说,只恐我一个消失不见,积忍在他们主子那张平静面皮后的怒火烈浆会使他们粉石碎骨。
  其实,如果小海心情愉快,会告诉他们不必如此辛苦。我若想走,再多的人看守也无济于事。但我走不掉,我找不到冯婆婆的方位。日夜参悟,殚思竭虑,始终不得其门。不得不承认,那位无云大师的法力当真高妙,小海甘拜下风。
  这一日午后,再一次的施术搜寻无果后,我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将睡未睡之间,小扁在外被叩了几响,而后,门开人入。
  我知道不是秋长风。每一次,他处理完政事回来,会直接踢开阖着的门,定定立上一刻钟左右的工夫,再一字不发的转身离去。叩门?他更想做的,怕是碎门。在他的耐心告謦之后,拆了这座房子都有可能。
  “如此没有防备,不怕我杀了你么?”
  “你杀不了我。”
  “清风为你设的那些密不透风的保护本公子都可以层层突破,你居然以为我杀不了你?还是,你认为清风会在你需要的任何时候现身救你?”
  “秋水公子是何样人,怎会做那等自贬骄傲的事?”
  她,秋水公子水若尘一声讥笑,“你见过我为清风做的所有自贬骄傲的事。”
  我睁开眼,望着立在床尾的男装丽人,“但是,你也很聪明,你会知道在这个时候杀死我,秋长风的心里就永远不可能去掉小海的存在。”
  精致秀美的脸上全是鄙夷,“嗤,你还真有信心。为何这个时候杀掉你,清风就要永远记住你?”
  “因为,这个时候,是他对我情分最浓的时候。”
  “情分?你还真敢断定,他对你,到底有什么情分?”
  “在这张床上发生过的事!要不要小海向秋水公子细细描述呢?”对不住了,秋水公子,是你太咄咄逼人。
  水若尘脸色一白!贝齿在朱唇上刻下一道深凹印痕,“你,你无耻!”
  “可那些无耻的事,不正是秋水公子渴望他对你做的么?”
  她面上又染怒红,“住嘴!少把本公子和你这种以色事人的贱人相提并论?本公子能为清风做的事!你永远难以企及!”
  “敢情,你哭求秋长风赐你一份怜惜给你一个拥抱时,仍然觉得自己高贵无尘?你为他做尽一切事,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可共享枕席?”
  “你——”
  眼见着秋水公子的美脸几易其色,我一腔郁闷也发泄了不少出去,见好就收罢。
  “好了,秋水公子,斗嘴斗过就算,请问你来此到底是何目的?”
  水若尘冷冷觑我半晌!那双漂亮的眼珠子里有疑有异,还有一些可能是小海自我认定太良好的……欣赏?“本公子来此,是为了让你死心。”
  “此话怎讲?”
  “你随我来就是。看过那些事后,如果你还硬赖在请风身边,请自便。”
  我蹙着眉儿!好不烦恼,“如是你是指秋长风正在和别的女人做一些比较亲密的事,就免了。”
  “你——”她再次语结,“你,你还真是异数!你是对自己太有信心还是自欺欺人?不是别的女人,是楚怜星,楚怜星今天午时进宫探视清风,此时正在元春阁……你,你到底去不去?若果不是长天求我,你以为我乐意做这样事?你被耍被欺与本公子有何干系?”
  “长天公子?”
  “那些迷香只够将门外的侍卫迷昏一刻钟,你若不去,我要走了!”去罢。看在秋水公子被小海气得着实不轻的份上,看在……我也想真正死心的份上,去罢。



  86

  元春阁。
  水若尘带着我,由后靠近目的地。阁后轩窗处,正有一处假山适合隐身,好一个***宝地呢。如此看来,再森严的戒备,总有让人有虚可趁处,何况是秋水公子这般的高手。
  轩窗内的人,似乎谈兴不浓,我们隐伏了半刻多钟,方听一道柔声迟迟疑疑地扬起——“表哥,怜星听说,小海……她已经住进了宫中……”
  那边淡声回应:“听说?听谁说?”
  “是……方才怜星在等表哥的时候,无意听了一些个小婢的私聊……表哥,您在生气?”
  “手底有如此多嘴多舌的奴婢,不该生气么?”
  “表哥,您别怪她们!是……是怜星听到了在外面一些风声,特地向她们打听的。要怪,请怪怜星的多事。”
  究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这话,听着柔软,品起来别有滋味。
  “怜星,你大可不必如此费心。”
  “表哥,您是说……”
  “小海不会影响到你该有的地位。”
  水若尘不掩讥意地向我觑来,我迎向她目光,以唇形问:有事?
  在不太好的光线下,她的脸色又是微变,眉间的蹙结显示,秋水公子又被小海气了下下。
  “表哥,怜星从来就不稀罕什么地位……表哥,如果嫁给你,只能嫁给一个正室夫人的头街,怜星可以不嫁!”呜咽声起,可想而知此时美人必定如梨花带雨,楚楚让人生怜。
  “怜星知道,以怜星的身子,表哥的身边必然要有别的女子,但是但是……怜星没资格要求表哥的一心一意,难道也不能要表哥的三分心意么?表哥,怜星当真如此让你生厌么?”
  “怜星……”
  “您让怜星把话说完,过了今儿个,怜星怕是再也没有勇气在表哥面前这样的放肆……”几声抽泣过后,美人哀声持续,“怜星明白,爷爷在临终之前将我托付给表哥,就是因为我这副病败的身子,表哥你应下,同是因此……可是,怜星却是抱着万分的欣喜接受这个婚约的,怜星对表哥,自小就是有敬有……爱,怜星的身子不好,心总是完整的是不是?……可是,表哥,自从我们有了婚约,你待我便不似从前,就算你的身旁必定要有别的女人,为何连分怜星一半的目光都要那样吝啬?……怜星没有雀儿的美貌,没有小海的可爱,但怜星自问爱表哥的那一颗心,不逊于任何人!”
  咽咽泣泣,断断续续,哀而不怨,讨却不求……如此的当口,百炼钢亦能化作绕指柔。
  “……表哥!”
  听这声喜悦嘤咛,美人是……我抬了抬身向内投眼望去,透过茜色窗纱,果然,楚怜星伏于秋长风胸前低泣,男人的一只手,轻拍其背,神情虽看不分明,猜着必是柔情万斛。
  “怜星,如果你的病可以治得好,你会不会很高兴?”
  这一句,比目睹秋长风怀拥美人更让小海心悸……秋长风!不要,你……
  “怜星的病能治?”美人仰面,笑花初绽,“表哥您不是哄怜星?”
  “如果能治,你当真会很高兴的是不是?”
  “当然会高兴,怜星能为表哥生儿育女,能为秋家开枝散叶……如果……在嫁给我和治病之间选择一个,你会选什么?”
  “表哥?”
  我不听了。楚怜星的答案是什么与我毫无干系,秋长风的那个念头一动,代表我和他之间真正结束。其他人做何想,做何答,再不重要。
  “小海,你……”
  惊呼声起,我才知自己已移身阁内,面对着那对正依偎情浓的男女。
  楚怜星花容吃惊!秋长风一双眸仍是深不可测的平寂,“你来这里做什么?”
  “告诉你一些事。”我笑!“小海从生下来,就最恨两件事。第一,被人拘束住自由。第二,被人惦记食血。你真是好,这两样事都做齐了。”
  秋长风轻推开怀里佳人向我走近,而佳人仍以一只手儿紧攥他衣衫一角,亦步亦趋。
  “如果,做完这两样事才能把你留在身边,哪怕是你最恨的,我也会做。”他道。
  “是么?”我缓步上前,脉脉视他,“原来,你如此喜欢小海?那么……”将手心触他胸前,那下面,是他的心脏平稳跳动,“告诉我,我的婆婆困在哪里?”
  “你……”
  “告诉我,好不好?”这个男人的意志太强硬,催心决时他不是在任何时候都能发挥作用,就算在眼下!也不是最好的时机,但病急了,只能乱投医。“告诉我,嗯?”
  “你……你……”秋长风额青筋浮凸,双目欲眦,显然正在以意志与我的催心术相抗,“小海……”
  “告诉我,我的婆婆他们呢?他们在哪里呢?”
  “小海……是……是你逼我!”一纸符帖由他左袖内滑出,向我脚面跌落。
  我疾疾退身!甩出缠在腰上的长鞭将之截成两半,“秋长风!”
  “小海,你总是在逼我做最不愿对你做的事。”
  这只卑鄙无耻的狐狸!“对不住了,公子,是奴婢不知深浅,那么,奴婢就不逼公子!”
  “你去哪里?”他身形掠来,挡住我去路。“你不要你的婆婆和弟弟了?我和他们无亲无故,不能保证好生供养呢。”
  嘴里说着如此威胁冷硬的话,眼内却急切迫灼地闪烁如一个孩童。我不去看他的眼,因我不能心软,“公子请让路,我要去找无云大师!”
  “你找大师做什么?你以为你能是大师的对手?”
  以前自然不是,但有神鞭相助,结果便未可知,再者说了……“不是又如何?大不了死在大师手内,奴婢的家人就劳公子粗茶淡饭的招待了。”
  “你——”他气极怒极,眉间戾气浮隐,“你以为,如果注定要失去你时,我还会留着他们?”
  “那也好,感谢公子让我们一家团聚。”
  “小海!”
  将那控败的吼声当成天边雷声处理,我垂下眸……
  突然,他声线陡转平和:“如果,无云大师能把你弟弟的病彻底医好呢?”
  我讶然抬首,“什么?”
  “我可以请无云大师为你的弟弟将体内寒毒逼出,彻底疗愈。”
  “这种事,我也可以做。”
  “但你的弟弟在清醒状态下,绝对不会用你的血。”
  “……你怎么知道?”
  “一盒甜糕,一包酥饼。”
  “……小婵玉?”
  他耸肩,“你的弟弟拒用你的血,一旦病情发作,你只能用你的术力为他缓和。他体内乃经年所积的寒毒,巫术亦是至阴至寒之力,所以,无论你有多强大的力量,只能治其标!不能除其本。无云大师身为得道高僧,所修法力均乃至阳至内,让你的弟弟不再受病扰之苦,不是难事。”
  “我不相信你。”
  这话伤他不着,闻者仅是挑眉一笑,淡声道:“你不信我无事,总该信无云大师,我这就可以领你去见他,请大师亲口为你许诺。”
  “你的条件是什么?”
  “你该知道。”
  “不。”
  “不?”
  “我和小臭冰并不亲!如果不是不想惹婆婆伤心,我早就把他和那个总是坏事的小婵玉扔下不管。他还不值得我拿自己的自由和……情感交换。”
  “以你之见呢?”
  小海之见么?我凝眉思忖!想得自身能为人所用的,除了忌讳的血,无法给予的情,还有什么?
  “……有了!一直有人想用蛊力操纵你不是么?我可以以我的巫术助你对付他们,不止他们,你前进路上的每一个敌人,你想藉我力量时,我都可以相助。不比无云大师,他只许你三次相救机会不是么?那些符帖碰到真正的高手时,未必有用,就像我。”
  他墨眸缓缓眯起!那里面射出的光芒,是绿色,他,生气了。
  他只管生他的气!我却怕自己描述得不够仔细,“小海留在你身边助你,就如一个幕僚,一个手下!但你,不能再碰我。从此,我和你只有宾主,没有男女。直到你拿到你想要的,我才会功成身退。你意下如何?”
  “你曾和我讲过几回的条件,这一次,竟是最有条理的。”
  “在公子身边呆得久了,近墨者黑呢。”我直直视他,“请说‘是’或‘否’,我要听到明确的答复。”
  “你果然学聪明了。”
  “谁让当上得太多?”
  “如果我不答应……”
  “我即刻去找无云大师,不是求他救人,而是向他挑战。”
  “你竟然是在拿你自己在威胁我?”他不怒反笑!白牙豁豁,眸光灿灿,“你当真学聪明了。”
  “公子,您的答案呢?”
  “我的答案么?”他低低沉吟,冷不丁俯首,含住了我的唇儿。我方一退步,便被他长臂箍住腰身,他似是要把小海生吞下去般,将我嘴儿里的每一寸都彻底尝遍……“我的答案,是——好。”
  ……呃?我尚处在眩晕的孪沼内,一时未领会他吐进耳里的话语,“你是说……
  “我说,好!我答应你。”他双唇翕合有语,字字清晰。
  他答应了?我点头,“多谢公子。”



  87

  用术力将楚怜星及至水若尘的记忆转移,不是难事。
  难得是,在她们记忆重新形成之成,面对着小海的那双眼睛里的痛楚,尤其楚怜星,宛如被人割心裂肝似地伤痛,让小海……感同身受。所以,我更确定,与秋长风越早一日切断纠葛,越是好事,这个人,是女人的祸害。
  了了这边事,便随着他携无云大师前去疗愈小臭冰。
  但臭狐狸竟然一路拿布遮住我的眼,说小海的交换条件里,并没有让小海与婆婆他们团聚这一项。
  那当下,我除了在心里把一只诡诈狡狯狐狸头踩了又踩,皮剥了又剥,还能怎样?
  与冯婆婆见面的欢欣自不必谈,当我偎着婆婆坐在房外等待大师为小臭冰运功祛毒的当儿,那个在秋长风面前跳跃叽喳的小婵玉引了小海兴起。“小婵玉,过来。”
  “海姐姐?”小婵玉只回过半只脑袋,整个身子还在秋长风臂上吊着。
  “我让你过来,你没听到了么?”
  “喔。”不由得她不听,一盒甜饼便能收买的意志力能强到哪里?
  “听着,待一会儿见了川哥哥,你要告诉他,你要跟对面那位好看的哥哥走。”
  “婵玉真的可以跟那位好看的哥哥走哦?”
  “当然是真的,这些话你必须一字不落地告诉川哥哥,明白了么?”
  “好!”
  好就好。
  秋长风斜眼睨我,我无辜回视。他眼里那丝笑意让小海莫名地气,我撇开头不理。
  却听见他更大的笑声。
  臭狐狸!
  两个时辰后,无云大师开门宣告,跟随了小臭冰十四年的寒毒已经清空离体。我只来得及向面有薄汗的大师道谢,只听得见冯婆婆冲进小臭房内的一声欢呼,眼前又有一道布影蒙住,“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走了!”
  “把你的眼睛也从这里带走。”
  “眼睛?”
  “小婵玉。”
  “不怕你的弟弟伤心?”
  “你不带走她,我照样有法子让她跟在你的身边。”小臭冰若会伤心,会难过,就当成巫山上的沧海所曾历练过的。他也该长大了。如果当真非她不可,那就自己变强大来抢回她。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个威胁,但秋长风的确依了我的话,回程的车中多了一个小婵玉。
  “楚怜星的病,无云大师不能医治么?”我问。
  “怜星乃真正的阴寒入体,与你弟弟的邪寒不同,大师是法者,不是医者,如何治得了?”秋长风推开又一次攀上他臂的小婵玉,“你放心,如果你不想医她,没人会勉强你。”
  “你那么疼她,当真不会为她勉强我?”
  秋长风眯眸,“你……”
  “疼谁,好看哥哥你疼谁?”有人如一只见着强敌夺食的猫儿般瞪圆了眼睛。
  “你的好看哥哥要疼的当然是他未来的妻子,他的心肝宝贝,小婵玉,你危险了呢。”
  “不要不要,好看哥哥不能疼别人,要疼婵玉,好看哥哥……哇……”哭声震天。
  嘿,臭狐狸,也不能让你太得意不是?秋长风蹙起的眉峰!眼中的不耐,让小海沾沾自喜,嘿……但小海的喜悦很快告止,只因想搬出寝宫的愿望,被臭狐狸打破。
  那厮振振有词:“你既然是作为一个守护者的身份留下的,我的安危便成了你的职贵。谁知道蛊人会不会在半夜三更间突袭于我?所以,请多费心了。”
  明知这只狐狸是在强辞夺理,我却找不出一字来驳斥。最后只得问:“如果你召人侍寝,如果你成了婚!我也要在这里?”
  “那倒未必。”他摸了摸下颚,“本王召人侍寝,未必在本王的寝宫。成了婚!本王也会到王妃的寝宫临幸。如果你是想夜夜倾听活春宫,怕是要失望了。”
  听听,多无耻!到末了,我也只能冲进隔间,将门紧紧阖了,将臭狐狸的得意笑声拒之门外。
  当一位“幕僚”的日子,并没有小海想象得难熬。
  秋长风上朝!我便在整个宫里东摇西晃,爬山攀村,摘果子摧花朵,乐得自在。
  他回了寝宫!会有满宫的太监宫女唤我的名字,其时,只要我未在村屋里小憩!未在假山洞内纳凉!未在湖间的小舟上酣睡,一般都会应声。
  及至后来,终把秋长风激恼,他命我善尽职责随时待命,上朝立他身后,下朝立他身侧,议政时做旁听!巡视时做侍卫,总而言之,这才是小海苦日子的开始。
  但三个多月过去!已经到了夏末时分,晚春时节便投奔来的楚怜星,始终未能成为西卫王妃。
  这其间的原由,在普通人家只会认为是男女情感失睦,但在这种帝王家,在那些以闲舌闲话来打发侍候主子以外时光的宫人们,就有了另外的解读。
  “听说了没有,襄西王有意把郡主嫁给咱们国君呢。”
  “真有这事?那……兆邑城送来的那位国君的未婚妻怎么办?”
  “唉,这事还能怎么办?那位楚小姐虽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儿,但娘家的势力毕竟薄弱,襄西王就不一样了,那可是四王中最厉害的呢。”
  “照你这说法,国君会娶襄西王郡主为正妃,然后将楚小姐列为侧妃?”
  “不然还能怎地?楚小姐来了恁久,国君都未举行大婚之仪,还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我从藏在莲叶中的小丹上坐起,再大的睡意,也被来自池边亭子里的叽啾有语给扰没了。但他们说的话,也非空穴来风。前几日在议事会上,的确有臣子提出了与襄西王联姻的建议。当时秋长风未置可否,那事便成了下一次议事会的议题。只是没有想到,非心腹即密臣方能参与的议事会,也会有消息走漏得出。难怪那只狐狸会将多疑列进本性里去。
  “小海姑娘,小海姑娘!”
  又来了。好不容易趁狐狸打盹的工夫到舟上偷闲,还是有人索魂似地追来。
  “小海姑娘,您再不出来,国君就会把婵玉姑娘的甜食全给没收了!”
  呿,关我何事?
  “如果婵玉姑娘吃不到甜食,就会在宫门外哭一整夜,国君说会把她塞到您屋子里去。”
  呿,我有得是法子让她闭嘴!
  “国君还说,会把无云大师加持过的袍衫让小婵玉穿上……”
  这只卑鄙无耻的臭狐狸。“在这边呢,你且把嗓子歇歇!”我立在舟上,把脑袋探出荷叶。
  湖边的太监满脸堆笑!“国君的议事会要开始了,请您去呢。”
  “明白了,你先去,我随后就到!”不就是要不要娶别人家闺女的事!为何一定要小海参与?




  88

  议来议去,众说纷纭。
  有人认为裹西王乃四王中兵力最强的藩王,与其联姻,如虎添翼,势在必行。
  有人则以为襄西王秉性残暴易怒,反复无常,与其联合,害未必少于利。
  有人则相对持中,认为襄西王这个人就算不能联合,也不要得罪,联姻与否,端看国君决定。
  结果近两个时辰下来,一大群自诩多谋多智的儒生达士,一气唇如枪舌如剑,仍是一堆废话,毫无定论。
  “既然再谈两个时辰也似难有决议!先散了,下次再议。”秋长风揉着眉间,挥退一干人等。只是,我的脚尖才碰上门槛,就被他沉声喝住,“本王可说了让你下去?”
  “是,国君。”我脚跟蹭地,同手同脚地站回原处——一棵盆景树之侧。
  “你认为,怎么样?”
  “……什么?”
  “你认为与襄西王联姻,利弊各有多少?”
  “……”他还真当小海是他那些肚子里有千道弯弯绕的幕僚了是不是?“国君高兴就好。”
  “说!”他利眸扫来,“如果你不想我今夜去打扰你的好眠。”
  ……就算小海对那些朝仪规矩一窍不通,也明白这句话由堂堂国君说出来,着实的……不够体统!
  “襄西王兵力最强,势力最广,虽然听那些人说了一大堆的坏处,相信以您的英明神武也能应付,结个亲就能美人、兵力双丰收,恭喜国君了。”其实,那个提议,他不无心动的罢?否则以他的性子,早就给一口否决了,何必还费事地多番商议?
  有意让风声透露出去,也是为了给各方有个心理准备,比如,楚怜星,比如……我。
  只是,小海的体谅人家却不领情,脸色堪比此时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你确定这是你要对我说的?”
  “你确定,如果我说你不要娶,你就会不娶?”
  “你……”他不答反笑,“不做丫头,果然就不一样了呢,这张小嘴竟是分外的伶俐了。”
  哼,你再怎么阴阳怪气也是一只狐狸!
  “如果我想娶,的确没有人拦得住。”秋长风扶案缓缓立起,双眸移也不移地投放在我脸上,“只是,我想知道,如果我娶了,你会如何?”
  “您该担心得不是小海,而是怜星小姐。”
  “你是在告诉我,你无关痛痒了?”
  “有关痛痒又如何?您会不娶?”
  “小海越来越顽皮了是不是?这以问答问的功夫越来越强了呢。”他停到了我近前,欲拿指抬我的颌,我猝然后退避开。
  当我不想让他碰我的时候,他便碰不着我。这个事实令他眸内颜色微浓,“你明明在意,何必硬撑?”
  “我是在意!”否则也不会在楚怜星一来便离开。 “又如何?”
  “小海,你该明白,除了我不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
  “小海告退。”这个男人在违反规矩。
  “小海!”他握住我的臂!“如果你说一句,也许我会改变主意。”
  改变主意?也就是说已经打下了主意? “国君,那不是赏赐,您不必说得像是给了小海多大恩惠。您娶不娶,是您自家的事。”
  “是么?”他松了手,语气清淡,并有一丝讥意浓浓的轻笑划过,“的确是本王的事。”
  他先一步迈过我!踏出议事房,出门前却撇来一句,“不是只有你能从我面前离开。”
  而后,他狒袖离开,明明消闲的口吻,却将门关得地动山响。当西卫国国君与襄西王联姻之讯正式传布开来时,小海受到了异乎寻常的关注
  宫里那些太监宫女暗中射来的或同情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眼光可先作不提,再来西卫的永若尘进宫,在太监指引下,找到了在我常憩的树屋,名曰闲话畅谈,实则别有嘲讥。
  其实,永若尘这个人!并不难对付。她聪明,但不够狡诈;她狠辣,但不是歹毒。她有名门之后的骄傲,也有小女子的无能为力。她竭力在秋长风面前显示才干和精明,却让他避得更远。她的傲人家世,甚至都不能成为秋长风的首选……
  “我父亲这个渭北王胸无大志,又是四王中势力最弱的一王,难怪,他不选我……”本来是来看小海的笑话,说着说着,竟在我面前嘤嘤哭泣。“这么多年,我跟在他后面,我以为,至少我可以成为那个能跟他携手拓疆的红颜知己!谁想到……怜星占了他的怜惜!小海占了他的情爱,就连功利联姻,也轮不到我……”
  我在旁,除了可劲儿地递着帕子,难置一辞。虽然美人就算是哭也让人赏心悦目,却不代表小海乐得欣赏。
  半个时辰后!水若尘意识到了堂堂秋水公子在一个曾最不屑者面前的失态,迅速地止声罢泣,用手中帕子擦干满脸眼泪……奇怪,为何美人哭时,只有泪,没有涕?
  难道因为人美,老天爷连这点都要关照?
  小海胡思乱想的当儿!正被她被泪洗过的美眸细细打量,“我不相信,你会一点也不难过。”
  我苦笑,“那么,你大可相信我很难过。”只是,如果哭可以将一切事情解决!我会哭上七昼八夜!让沧海自幼有双亲疼爱,让巫山的岁月烟消云散,让小海从来没有遇见秋长心……“这一次,也是长天托我来的。前一段时日,他受了重伤……”观她眉目间谈及“重伤”时难掩的愧意,我问:“长天公子是因你而受伤?”
  水若尘点头。
  “而你在长天公子因你伤重之时,仍追随秋长风左右?”
  “那是为了替父亲……”兴许亦觉理亏,她摇首道,“你说得对,我的确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为了一个从不把我放在心上的男人,辜负一个对我最好的男人,有今日的报偿,也是罪有应得。”
  我说得对?那话是您秋水公子自个儿的体悟,关小海何事?
  “所以,为了偿还长天的恩情,我会竭力成全你和长天。”
  “………”
  “虽然长天并未详述过往,但从他望着你真正面貌时的眼神,从他伤重在床仍屡次托我进宫救你的真挚,他必然是喜欢极了你。”
  这……这位秋水公子,聪明人也有犯糊涂的时候是不是?如果长天公子喜欢我,怎可能为她受伤?虽然不晓得那个“重伤”是重到怎样地步,但能让一位精通医术武艺精蒋的长天公子三个多月才见好转,必然是重到不能再重。秋水公子到底为了秋长风还是为了心底的那点愧意,才如此自欺欺人?
  “上一回,他请我设法让你对秋长风死心,这一回,他已亲来西卫,如果你想,他可以带你到任何地方。他野心不及清风,但能力却不逊于他。”
  “先请秋水公子费心!安排我和他见上一面罢。”我想要明白,长天公子用那样特殊的目光所望着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川姨姓云,名川。你和川姨的容貌几无二致。”
  西卫城一家僻静茶楼的僻静一隅,清瘦了许多的长天公子在我坐下的一刻钟后,出口便道。
  我小口啜茶,只等他为我解惑。真是奇怪,对于他看到的那个女人是秋长夫口中的云川一事,我居然毫不惊讶,似是早就料到一般。
  “我从五岁就和父亲游历江湖,就是在那时,认识了川姨。父亲对川姨一见倾心,继而是痴狂的恋慕。川姨至纯至善,对男女之情却并不经意,父亲费了许多气力才打动了她。我们如一家人般在常欢山上住了三年之久。直到,收到祖父病重的家信。和我们一起返家时,川姨如一个孩子般地高兴,父亲太想保持那美好的笑容,有些话想了又想,终是未提。而我们一到家中,便看到我娘迎来……”
  他攥紧了拳,眉峰如刀般蹙立,“我从来没有看过一个人会用那样强烈的形式表示悲伤,川姨向天嘶厉叫着!用自己美丽的头撞击石墙。那时我们才知道,她一直以为父亲独自携子在外,必定是丧妻鳏夫,她以为不会有男人在家有妻室的情况下还去慕求其他女子。父亲几乎是跪下求她,也不能让她听进一字半语,在我们的眼下,她就那样消失了。”
  他声嗓微哽,将一杯茶一饮而尽, “父亲寻了她五年!在诸人传说的巫界边缘徘徊再徘徊,始终无法得途而入。到末了,心力交瘁,挣扎着回到常欢山上曾和川姨相守的小屋!吐血……而逝。”
  “你一定会以为我父亲停妻再娶,是咎由自取是不是?”他笑得凄凉,“其实,我并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我的生父是父亲的结拜兄弟,在一场江湖纷争中重伤不治,当时,尚未和他成婚的母亲如果不是怀了我,定然会殉情随去。父亲为了兄弟之义,娶了母亲为妻,赐予我这个本生会是人人唾弃的私生子以尊贵的倾家姓氏,使我自生下来便享尽一个倾家长孙该有的荣宠。但那时我便知道,父亲和娘并不似平常夫妻。娘常年在佛堂礼佛,父亲则长年江湖闯荡。在外人眼里,同进一门口在私下,却分房而居。而且!娘对我用得心思极少,反倒是父亲,教我习文练武,带我游历江湖,视如亲生,所以当美丽的川姨疼我爱我时,我曾一度宁愿她是我的母亲。在我十八岁加冠那日!娘叫我到了佛堂,讲出了我的真正身世,言间满是对父亲和川姨的愧疚,以及对我的负欠,嘱我一定莫放弃寻找川姨,总要有个消息来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你认为,我和那位川姨会有牵联?”我不晓得心怎会如此纠痛,那位为情吐血而亡的倾家父亲,那位以为被心上人骗情骗爱崩溃欲狂的巫族女子,居然会让我为他们疼痛……
  “川姨走时,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89

  巫族,云川,身孕,容貌……
  “你以为我是那位川姨的……”我摇头,“你错了,我在那边有父有母。”虽然不若没有。
  “你的母亲不是川姨?”
  “我并没有见过……”我的母亲。但,如果云川真如长天公子和秋夫人所说的那般美好,会把女儿扔到巫山顶上不闻不问?还是,受情所伤,性情大变,让一位美极善极的美神化身冷心冷骨的冷人?不对不对……“我袭自父姓,父姓云,母亲不会是她。”
  长天公子俊脸微带怔忡,“不管如何,你和川姨必有渊源。你们,太像了。”
  “……这倒大有可能。”不管怎么说,同样来自巫族云氏,不是至亲也是宗亲。
  只是,天女是我的姐姐,容貌也不过是一半的像,云川却长着和我一样的脸……为何,我从小到大,从未听说过这人?我对巫族的所有典故事纪的了解均来自冯婆婆……对了!婆婆,我为何不去问婆婆?如果巫族当真曾有云川这个人的存在,婆婆不会毫无耳闻。
  “小海,你能随我到父亲墓前上一炷香么?”
  “长天公子!你能帮我救出婆婆么?”异口同声地,我和他各有所求。“可以。”
  “好!”异口同声地,再应对方所允。
  我不是君子,秋长风也不是。既然他可以屡次食言,我也不必一味守诺。只是,无云大师设下的护囿固苦金汤,冯婆婆的方位小海始终不能参透。秋水公子认为长天本事不逊清风,那就借来一用。
  只是,也不知是水若尘高估了倾天,还是她低估了秋长风。
  倾天对秋长风囿人处的明察暗访,还是被人家察觉,结果一一  清风、秋水、长天三公子一场挤破屋顶的大吵,秋长风冷颜冰语,水若尘合泪凄厉,倾天怒声惊人,若非不知何时到来的明月公子娄揽天从中费力缓颊,只怕四大公子的情谊将成为江湖历史。
  其时,我坐在寝宫大殿的屋顶,目睹这四位顶尖人物的龃龉,不无失望,但也只有叹气。
  待下面烟消云散!明月公子又陪秋长风坐了良久方出殿门,却七拐八绕,以一角宫墙为阶,跳了上来。
  “一个人在上面吹风,让你很自在么?”
  “至少比在下面吵架的人自在。”
  “看江湖四大公子因你险些撕了脸面,很得意。”
  “不及失望多。”
  他坐我身边,“失望长天的失手?”
  “难道不该?”
  “小丫头放宽心,长天的本事绝对不止这些。”
  “还不是被秋长风发现了?”
  “这是在西卫地界,在清风的治理下,如今进西卫境内的每一个有些本事的人都会活在西卫监察署的眼皮底。长天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但仍去做了,你道是为了什么?”
  “打草惊蛇?”
  “哈,傻丫头也有聪明时候嘛。但本公子郑重声明,清风不是蛇。”
  他当然不是蛇,是狐狸。“所以呢?”
  “又犯傻了不是?打惊了蛇,蛇会逃,也会显露行迹嘛。”
  “长天公子是想借此举使秋长风加强布防,暴露囿人之所?”
  娄揽天拍手,“好好,如今的小海不仅有貌,还有智,本公子喜欢,越来越喜欢。”
  “秋长风会猜不到?”
  “嘿,这就是人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了,清风虽料得到长天用意,但以他行事风格,仍会加强布范。”
  对哦,狐狸天性多疑嘛。“秋长风的行迹哪有那么易察?”
  “所以啊,这就是各显神通的事了。”
  四大公子各显神通,那小海做什么?这个念头甫起未久,要做的事便来了。  五日后,秋长风巡视本地铁工作坊,作为“守护者”,我当然要随行。
  本来以来一趟枯燥无味的巡行,竟令小海大开眼界。更何况,如火如茶的铁工作坊之下,别有洞天。
  甫进那栋由大瓦青砖建就,占地宽阔的作坊棚子,热浪滚滚涌来,铿锵声响不绝于耳,抡铁锤者,拉风箱者,赤膊上阵,在彤烈炉火的烘烤下挥汗如雨。再往前走,热度稍降,掀开隔热的垂幔,满目是已经成器的农具,板镢、锄头、砍刀、镰刀、斧头、铁叉,这些物件,坊主为国君一一释名。
  我偷眼望着始终一脸和熙笑意的秋长风,一位有洁癖的富贵公子哥儿,竟然也会化身爱民亲民的国君,真是纳罕呢。
  但让小海纳罕的,还在后面。
  作坊从头看到了尾,随国君大人出了后门,以为已经事毕的小海,忽然腕上一紧,而后脚下悬空,身子向下坠去,下意识闭了眼,一声尖叫在喉内还未抒发得完,实地来到脚下。
  惊魂种定,张开两眸,眼前一条由高悬的火把映亮的通道幽长展开。“这又是……哪里?”看秋长风的脸色平淡,不似突生变故的模样,想着该是他的熟处,遂问。
  秋长风甩开握在我腕上的手,径自前行。
  我也不去和他计较,反正自得知小海拜托倾天寻找婆婆下落时,他便是这副模样了。既被拉来之,随着他走就是。
  这条通道似漫无尽头,走了约莫一刻钟的工夫,道路还在眼前漫延,秋长风却不走了,左掌抚上左侧石臂,转了几个迅不及看的花样,訇然一声,毫无缝隙的石壁上显出一道半开的石门。他长腿迈了进去,我当然也要跟着!不然那已经涌来的好奇如何解决?
  “国君到!”
  石门在身后恢复成先前如不存在的模样,迎头来的长喝让小海戛然止步,定睛望去,难以自抑地发出抽息: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铁工作坊。
  那些闪着寒光的刀剑斧钺!那些凛着寒气的枪矛钩叉,方是这座作坊存在的目的!顶在它们上面的那些朴钝的农器农具,也只不过这些早晚要染上血腥与人命的物件的一件伪善外衣。
  于是,同样是挥汗如雨的劳作!同样是炉火冲天的高温,却再没有融融暖意围人。
  “平身罢,你们各做自己的事就好。”秋长风俯高临下,对因他到来而跪落一地的工匠们道。
  工匠们谢恩起身,操锤拿钳,铿锵声再起。秋长风侧首问在旁的戎装裹身腰悬佩刀者:“进展如何?”
  “禀国君,再有半月,第一批器械会顺利完成。”
  “很好。”秋长风颔首,“对这些工匠,多给些银子,不得盘剥。”
  “微臣遵命。”
  出这道洞天时,并不是原路返回。不知拐了几回,转了几道,方见着一道石阶,一阶一阶向上攀登,在小海以为力竭不支的当儿,眼前豁然大亮,已到平地了。而平地上触目所及之物,是他的王宫殿宇。
  真是,明明有捷径,还虚张声势绕恁远的路,莫非这也是狐狸天性?我暗谤着秋长风,不去管前面的他是走还是停,找一块平石坐了下去,总要先把气喘匀了不是?
  秋长风带我到他的暗坊,和带我到皇宫的目的并无不司。不外是让小海对他的世界越介越深,到最后想要抽身,也足以有一个知事太多的名义让他追伐。早在恁久前,他已经步步为营,小海啊,如果没有那一点巫术依恃,怎可能逃得过他的算计?
  “那些东西!比及如今正在使用的,要锋利十倍以上,一件可将十件斩断。”
  我睨向去而复返的话者,“很好不是么?”
  “无论什么事,我都可以拿来与你分享,最后能站在我身边的,一定是你。”
  “谢了。”敬谢不敏。
  秋长风平静表情骤现裂纹,“你到底要怎样?留在我身边,就如此难?!”
  “不难。”我托腮一笑,“应我一事。”
  “什么?”
  “除了我,你这辈子不得再有第二个女人。”
  登时,他眉浮足以催压掉所有阳光的阴翳,眸光如寒钉般锥在我面上身上!沉道:
  “你明知,这不可能。”
  “所以,请国君断了对小海的念头。”我抚胸调息。
  我告诉自己!这动作仅仅因为爬阶时委实被耗费了体力。我不想理会那下面传来的嚓嚓细碎之声,也不能理会……原来,从来就不是自己以为的不在意。
  那话将要出时,委实是明知他会有的答案才要出口。
  但话出了口!因屏息等待而使胸际产生的闷意,提醒我,居然在乎他将要出口的答案。
  而他的答案出了口,我,死了心。
  “你……你露出那样的脸色做什么?”他忽地将我拉起,让小海双足悬空地与他对视,“我不管你方才在心里转过什么样的念头,都给我去掉,听到了么,去掉!”
  我的脸色……如何?他眼里的,那个顶着一张灰败颜容张着一对冷寂眼睛的人是谁?
  “小海!”他放下了我,却把我牢牢按到胸口,“我的疼爱,只会给你,这里!也只会放你。”
  这里,又是哪里?
  “小海……”
  秋长风~~陡然间,似曾耳闻的缭缈声出。他身形一僵。
  我退后一步!严阵以待。蛊人来了。



  90

  “巫族大巫师好生没用,竟没将你这巫族小儿收去!”
  这一场战,对方是有备而来,而我也有神鞭助阵,结果没有意外。
  意外得是,从对方的叱语里得知,有关沧海的消息竟是蛊人透露给巫族巫师。我本还以为,是天女和苍天。
  “巫族小儿,尔助纣虐,必有一日自食其果!”那蛊人老叟临去,将那样一句话抛出,以挽一些屡战屡败的颜面。
  其实,“自食其果”那四个字,不无道理,小海现在就正在吞咽自己种下的那枚苦果。只是,既然是自己种下的,便与人无尤,吃下就是。
  从那日,我便没有再回西卫宫。我持着标有西卫境内所有别宫所在的图示,逐家探访。既然术力难成,只得动用笨力。何况还有人愿意鼎力相助,分劳一半。两个月时光匆匆走过,已到深秋季节,却不想在这一日,找上的居然是楚怜星所在之所。
  “小海,你是来看我的么?”
  感觉不到冯婆婆气息时,我本是转身要走的,但与自外面回来的阿德遭逢,而阿德的大嗓,将楚怜星给惊动了出来。闻那声不胜娇弱的垂唤,我若再披腿疾走未免心肠太硬,只得回首笑颜相应,“怜星小姐。”
  “小海,你……”她行步上前,握住我的手,“你瘦了。”
  彼此彼此。楚家小姐本就羸弱的娇躯,如今更形消失消损,弱花一株,风中堪怜。
  “你来做什么?”另一声不善喝问紧随其后,“来看我姐姐的笑话?”
  言者楚惜云,形容竟不比她的姐姐来得丰润,想来也是饱受煎熬。
  “你有什么资格来看我姐姐的笑话?不管怎样,长风表哥总会给我姐姐一个名分,那个襄西王郡主就算如今是正妃,早晚也要把那位置腾出来给我姐姐!”
  “惜云你不得胡说!”楚怜星娇叱。
  “姐姐,我说得有错么?这个奴婢顶多是个暖床丫头,怎么和您比,您凭什么受她的奚落?”
  “小海没有奚落我!”
  “但她看您的笑话!”
  “你……”
  “我看得不是怜星小姐的笑话,而是惜云小姐你的。”
  楚惜云脸色一白,扬手就打了过来,“你这个贱婢!”
  自然,那一耳光落在了她自个脸上,就当替她自己打醒那份犹存的迷恋。
  诸人的怔愕我无暇料理,只道:“怜星小姐,小海此来是为了寻找被秋长风关押的家人,您是他的未婚妻,若有机会得知,请告诉小海,告辞了。”
  “小海……”我没有回头,但停了脚步。
  “你知道了罢?我表哥已经将襄西王郡主迎娶进了宫中,而且已经怀……”“三天前传出孕讯。”虽自那日我退了蛊人后,再未和他着面,但国君的行止万民注目,街头巷尾的议论想不听也由不得你。没想到,连深居简出的楚怜星也没有漏闻。
  “小海……”
  一声夹在嘤嘤泣声里的心碎低唤,使小海放开双足,驭风狂跑。
  至少,我比楚怜星幸运,她除了停在原处咽泪装欢即别无良计,而小海,可以跑在这天地之间。挡我者,杀无赦!
  夜晚,回到倾天的行庄!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此下榻。
  已至二更时分,长天伫在院中等候。不肖多说,和他仅是对目一望,也自彼此眼中得知一天成果。
  “西卫境内的别宫皆走遍。”他道。
  是,走遍了,今日连楚怜星所踞的那处都已去了不是么?
  “不在别宫。”
  他的意思是说,冯婆婆所在之处,并非别宫?与长天公子说话,需要强大的理解力。自从那天茶楼一番长话后,长天公子再度回到过去的省话公子。“但我曾在为弟弟疗伤时到过那个地方,放眼看去,不论是房屋陈设还是花木山石,都是王家气派。”
  “王家气派?”长天深瞳一亮,“你说王家气派?”
  我点头,“那……”
  “西卫王宫!”
  什么?他是说……“在西卫王宫,所以……”
  “所以我们走遍每家别宫!仍是找不到?”
  倾天颔首:“当时我故意激怒清风,却并未见着他有任何动作,便该想到。”
  天呐天呐天呐……也就是说,与钱箧事件如出一辙,我再次守在了离目的地最近的地方却不自知?那双目受蒙的长途车行,又只是秋长风的虚张声势故布疑阵?
  “你曾在西卫王宫出没多日,认为哪里最具可能?”
  我细细思忖!西卫王宫占地宽阔,小海在其内时美其名曰是踏遍每一处土地,其实也只去了自认为好玩的地方而已。但有两个区域,绝对是从来不曾涉足的……”冷宫区和前西卫王嫔妃的养老宫区!”
  倾天浓眉微锁,稍作思吟,“大有可能。”
  “我这就到西卫王宫!”
  “到西卫王宫做什么?”
  “当然是……嗯?”方才!并不是倾天的声音。
  几乎是在同时,呛啷声响!倾天拔剑在手,剑尖直指房顶,“何方来客,报上名来!”
  深秋清凉如水的月光之下!房顶上的来客背光而伫,面目暂时不明,但那一条腿直一条弯着还要悠闲打晃的姿态,如此玩世不恭,如此……,
  “长天公子名不虚传哦,仅是眨个眼的工夫就知道在下所匿方位,佩服佩服。”
  这出言的声噪,透着一股子吊儿啷当,让人听着,心头就要钻出丝丝火气,恨不能掐着他的脖子!薅着他的领子,扔到地下,痛踹八百脚!
  “请下来说话。”倾天道。
  来客头点如鸡捣米,“哪里说话都是说, 好说好你 ……”“臭山头。”我道。
  “嘿嘿,被小海认出来了。也只有乖乖下去喽,真是,不好玩啊不好玩……”
  登时,从头到脚,我冰冷澈骨。
  那一年,他失约未现,这一时,他从天而降。依然是如此玩世不恭,依然如此浑不经意,他以为如此,就能当我和他之间相亘的岁月不曾存在?他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小海,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见到山哥哥太高兴了?山哥哥带了礼物给我的小海哦,猜猜是什么?”
  “为什么?”我瞪着已经飘身下房停在我眼前的他,“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没有出现?为什么你让我一个人等到月过中天?为什么你重新出现的时候小海正是如此不堪?




  91

  “我祖母的病,连巫界最有名的巫医都束手无策,只得靠我偷习来的挽魂术延续生命。直待天女返回巫界!才以夺魂术医愈。但祖母的病好了,精神来了,开始时时拖着我不让离开半步,而且也不知他老人家怎会恁般异想天开,居然找了一堆的女儿家住进苍府!天天逼我与人相亲周旋,那个烦呢。我左突右围地足足半年,趁着祖母上巫神庙闭修之际才逃了出来,嘻嘻……”
  就……这样?
  我注视着他,桃花眼依旧,薄情唇尚在,仍是那一派逍遥自在。
  “受美人纠缠,让你很烦,也乐在其中,是么?”
  “哇,小海很了解山哥哥喔,不过不要吃醋,山哥哥没有……”
  我无力地摇首。
  “小海?”我的坏脸色吓着了他,嘻笑的脸皮陡尔一窒,“你……怎么了?”
  “先告诉我,你如何找到了这里?”
  “我赶到了兆邑城,方知秋长风到西卫上任,而你也不在大苑公府内。我想着你一定随他来了!便赶过来。今儿个一进西卫城,遁着巫人特有的气息便找到了这里,有……什么不对么?”
  所以,他只是以为小海还是以前的小海?
  “我在兆河边上等你!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我也一点点为你开脱。但时间终是过了,你始终没有来,我就算在哭时,也以为你定然是被一些无法预料的麻烦绊住了脚步。接下来的一年!我不止一次地担心你是否出了意外。但看你今日的模样!你的确是遇到了麻烦,却是一些让你快乐的麻烦,可对?”
  小海的冷意!让苍山的脸上开始一点一点加了沉重,笑意充盈的眸也接了暗沉之色。
  “小海,你的生日来临时!是祖母病在床上的时日,我虽焦急万分,却不能离开一步,只能选择让你失望。”他抚上我的发,“但不管怎样的原因,我失约是事实,对不起,小海。”
  这就够了。对不起。苍山对我,一直都很好,并不亏欠,一声“对不起”,便够了。
  “这一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俯近身,借着桌上的灯光探进我的眼底,“你的眼里多了一些东西。”
  “长大的代价而已。”
  “……和秋长风有关?”
  “是,我做过他的女人,而如今,他已经娶了别的女子为妻。”一句话,将我最大的不堪暴露苍山之前。
  而他的面颜,在霎间苍白如纸,一双桃花目死死盯着我开阖的唇际,或者!他是希望我能将那些话吞回腹中去?
  但是,我必须让他在最短时辰内明白,让他在最快地时间内死心。他是对我很好的人,我不能时他很好,至少要做到不能太残忍。
  “小海,小海……他双眸空黑,语声空冷地喃呓,“仅仅因为一次失约,就错过了你?”
  “苍山……”我别开眼,不敢去看这样的他。我宁愿他对小海,就如对别的姑娘,仅是一场兴致突来的逢场作戏。
  “我从来不知道,一年,只是一年,能将一人的一生改变……小海,小海……,抱歉,我要找个地方,我……”话声还在喉咙里持续,他已推门而出,向来潇洒不羁的背影,写上失魂落魄,就连最是洒脱的步伐,也几次跌踬,踉跄而行,直至消融进昏黄月色之内……
  良久,我坐在原处,动亦未动。
  门框被轻声一叩,倾天出现在门外,端着冷峭容颜,淡声道:“如果你愿意,我随时可娶你为妻。”
  我好笑,“是怜悯?”
  他摇头, “我只是以为,你或者需要一个家。”
  “如果我与你的川姨毫无关联,你会做这件事么?”
  “不会。”
  “为了恩情牺牲你的情感,毫无必要,何况……”无论怎样的情形,小海都会让自己活得很好。那个饿到晕厥在路边的小海,不会再有。“无论如何,谢谢你的好意。”
  “你可以不必那么快地拒绝。还有,我娶你……”他停顿稍久,刚薄唇内又吐出几字,“不是牺牲。”
  如果冯婆婆的确置身西卫王宫,可想而知,小海的施救,必然是一场硬仗。为了养精蓄锐,不管心情如何跌宕,我不能让自己失眠,以催眠决快速进睡,一夜无梦,再睁眼,窗外已透晨光。
  冷却净脸,素簪挽发,神鞭缠腰,劲靴裹足,外套藕色罩袍,今日行装告毕。那场即将而来的大战,我并不是胸有成竹,但心际平稳,未紊未慌。当结果不可知时,也只有面对不是么?
  但精神满满地打开门闩,拉开双扁,我右足甫抬,却被直杵在眼前的人影给吓得一步迈空。
  “小心。”他接住了我。
  “你……立在这门前作甚?”不是小海胆小,是苍山的样子委实让人不好恭维。多情的桃花眼红丝遍布,凌厉的薄情唇下抿成刀,两腮下颚胡茬丛生,而从来都是一丝不紊的发际更蓬乱如一团麻草,而上面,当真有几根草屑树皮招摇。“我怕自己又一次迟到。”苍山握住我的肩,让我站稳在高他一阶的台阶上,得以和他平视。“小海,嫁给我,可好?”
  “你……”
  “不能拒绝。”
  “你也是在可怜小海?”
  “你需要可怜么?”
  “不需要。”
  “所以,我不是。”
  “为什么?”
  “娶自己喜欢的人为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你不是已经知道…”
  “我知道,你第一次喜欢的人是苍天,你第一次爱的人是秋长风,在小海的人生里,我总是迟到……明明,我到的比任何人都要早。”
  他泛着苦涩的笑,唤出了我的眼泪。
  明明我到的比任何人都要早……明明是小海,是小海为贪求一时快乐自求来的这个结果,他何苦揽去所有过错?……他何苦委屈自己到这种地步?就如昨夜一样地走掉,不好么?
  “小海,既然是我的迟到,给了别人可趁之机,我便不再迟到,你如果要嫁,只能嫁我。”
  我启唇欲语,被他掌心轻掩,“你不需要现在就给我答复,今后,我每一刻都会陪在你身边,你随时想好,随时嫁我。”
  这个苍山,他……
  “现在,我们去做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
  “救你的婆婆。适才,那根木头已将你的事对我说了个清楚,”他挑指一指,我看到了立在廊角的倾天。“包括,他竟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地想娶我的小海做老婆的事。哼哼,姓倾的木头,大少梦随便,白日梦少做哦。”
  倾天冷掀唇角,“不是话多就代表有理。”
  “至少本大爷不必担心舌头闲得发霉坏掉。”
  “至少本公子不必担心被多话噎死。”
  “……”我想起了,长天公子素不多话,而一旦说了,往往能令能言善道的明月公子舌结当场。
  “喂,姓倾的木头,你……”
  苍山还想呜哇大叫,倾天已甩身阔步,“你尽可在此废话,小海,走了!”



  92

  苍山思考一夜的决定,是要娶小海为妻。
  而小海沉睡一夜的结果!是精神格外饱满。
  所以,站在西卫王宫最高楼宇的顶上俯瞰时,我只闭目捕捉半刻,便断定了此行方位,“到闲宫!”
  闲宫前西卫王嫔妃的养老区,这是与费得满闲话时晓得的一处所在。闻其名,不见其地时,我还曾问,得满姐姐,既然是养老区,如果前西卫王的妃子不老,要送到哪里去?
  那时绝不会以为,有朝一日,它会与我产生干系。
  闲宫区的卫戍界前,费家兄妹昂然在立,我更加确定,冯婆婆必在其内。
  “小海,你为何一定要如此?”费得满英气的眉间,痛惜之意昭然,“公子对你的心,无人可比。”
  “得满姐姐,有一天你也许会爱上一个人,也许你会为爱人不去计较一切,但小海不是。”
  “公子他对你……公子有公子要做的事,公子有公子的不得已,但他始终将你放在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你可以不去追随,为什么不能等在原地?”
  “他现在已是别人的夫和父,追随他的和等在原地的都有人在,不缺小海一个。”
  “说到底,你还是计较公子的他娶。你该明白为何如此,而且,惟郡主有了身孕,襄西王方能真正安心,方能真正鼎力相助公子,小海……”
  “小海很庆幸他不是一个非小海不可的痴情人,可以让我没有任何负疚地面对自己无可预测的未来。”早在选择和秋长风在一起时,亦因一早就明白秋长风不能给予长久罢。尽管难免受伤,难免苦痛,但心里明白,这个结果,对各人都是最好。至少,我还能截然地确定,他在拥抱着我的那刻,心里只有我一人。
  “得满姐姐!他让你告诉小海的话,你都说了。也请你把适才小海的话转告。”秋长风的授意,我自然听得出来。“下面,可否看在我们多年情谊上,让开一条路?”
  “小海。”费得多满脸的凝重,“别做傻事,里面的阵法,你过不去的。”
  “那么,大哥,得满姐姐!得罪了!”
  我仅迈行一步,腰间忽起嘶嘶鸣声。当下即驻足未前。这只有我听得到的声响!是神鞭的示警。它在提醒它的主人,对面两人身上,有着足以构成威胁的东西存在。
  “长天公子!这二位!有劳了。”无云大师的符贴再强大,对凡人也莫可奈何,不是么?
  倾天身如疾风,剑如闪电!直接以行动作答,将费家妹尽罩于创芒之内。
  我则直走宫门。
  “小海,不要去!那里……”费家兄妹的呼喝,被倾天的犀利攻势打断。
  “小海等一下,我走前面。”苍山拉住我,“我不是与生俱来拥有巫力之人,八卦的克邪之力时我毫无影响,九宫八卦阵的布排之法,我也少有涉猎,你随我来。”
  “但是,无云大师的法力高深莫测……”“无云大师,那位得道高僧?”苍山携我一边小心行走,一边摇首,“大师是佛门中人,佛家讲究至刚至阳到光至明,不可能以阴阳八卦术御人。”
  “不是大师,难道秋长风身边另有异人?”
  “秋长风自己就是个异人,他通天文,晓地理,各项杂学均有触通,而奇门遁甲更是他的长术之一,这个阵法,应该是出自他手。”
  “他?”我蓦地想起,三大公子被蛊雾围困之际,不正是以八卦步法制衡在雾中暗袭之敌?更早以前,坊间人曾热谈试剑会种种,秋长风对战巫族天女,若他单凭武功,如何时战巫族术力?
  苍山颔首道:“不然,当朝天子与秋远鹤何以对他如此在意?不然,传说中的蛊人为何多选在他出门在外时发动袭击?他深居一处不出时,你可见过蛊人出现?”
  没有见过。在灵泉山小院隐居三载,虽刺客未断,但蛊人不曾出现:在大苑公府,虽暗流伏涌,也不见蛊人来犯。
  唯一一次,是前段时日,我和他从地下铁工作坊出来,站在了那片宫宇广场上时……这便是说,是他的阵法让小海探测不到婆婆方位?而我一直所针对的,却是无云大师的刚阳力量?
  秋长凡……我和你还真是半斤半两,对彼此的了解知悉,仅停在最浅显的表面……
  “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让小海因他的多才多能对他更加动情。”苍山瞥我一眼,脚下停住,“我必须相信,秋长风对你是有情的,不然不会至今不曾用这阵法困住你。但是,他那样的人,爱一个人时可如珠如宝,不爱一个人时连草也不是。你再遇见他,必须防他以此法对你。”
  一个颤栗,突然袭遍周身。
  那一日,击退袭到宫宇的蛊人时,秋长风望着我的目光,如此不舍,如此愧疚,却又如此绝然,似做下了一个不得不下之的决定……那时,他已经想到用阵法困住小海了罢?如果小海不是没有任何停留地“走”出宫外的话……,
  “小海,小心!”苍山忽抱我腾空,“你差一点,就迈到了死位!”
  差一点,就迈到了死位,差一点,就陷到了死处……“小海,怎么了?”苍山落地,眄见我一脸失神,“愣愣看着你山哥哥,该不会被山哥哥的风采迷住了罢?”
  我登时没了好气!“是呢!被你今日的邋遢风采迷住了。”
  他桃花眼频眨,送了个媚眼过来,“那想好了要嫁给山哥哥了?”
  厚脸皮!
  我举拳击他肩膀, “你……”
  “两位,在阴阳八卦阵里打情骂俏,别有情起呢。”这话启时,仅是现声。待话告讫,秋长风已不知从何处现身出来。
  于是,我又了悟一事,原来,他的阴阳怪气,概因这阴阳八卦阵的陶冶。
  秋长风出现,原已欲将我放开的苍山倏然收紧双臂!力道勒得小海几乎要骂人撒气。“的确别有情趣!如果你不是那么碍眼的出现,我们会做更有情趣的事情。”“哦?”秋长风一眉高挑,状似聊兴颇浓,“怎样才算更有情趣的事呢?”
  “小海会答应做我的新娘。”
  秋长风眸光移来!语气如闲问三餐吃否,“是么,小海?”
  他的眼睛幽深不可窥测,此时的他,喜怒无从察觉,危险到极致。这不曾谋面的两个月里,他的“修炼”似乎更上层楼,竟能把情绪隐藏得如此妥贴得当。
  “小海,你还没有回答,你是不是要嫁给山哥哥了?”苍山的殷盼目光近在眼前!迎着他的凝视,我笑道:“如果小海要嫁人,山哥哥当然是首选。”
  “就知道小海最好!”我只感唇间稍感软温,已被苍山窃去仓猝一吻。



  93

  唇间的温软不及感受,即让来自秋长风的寒气抵如烟散。
  “小海,我说过什么,你总是忘。”这话,是在他向苍山咽喉锁来时轻浅吐出,“你总想让我罚你是不是?”
  苍山后退几步,放下了我时在颊上又亲了一记,顺便低嘱:“站在原位莫动!”
  我自然是明白,他是怕我再踏死位。但,我不能在原地等待。等,从来没有让我得到过自己想要的。
  我未去观看那一蓝一灰两条战起的人影,握住鞭柄:如何才能让你的主人在这个阵法里自如穿梭?
  左拐,前转,绕假山,自双松之间行过……
  “小海!”
  我未及回首!身子已教人扳过去,又深又重的吻当头压来,这个气息是我熟悉的——不尽个月娘高悬的夜晚,就是它,将小海蛊惑进那颠乱的疯狂里……只是,如今它已归属别人……
  “走开!”我将他推搡出去,“小海没有洁癖,但小海也怕脏!”
  秋长风剑眉蹙灼!“小海!你听……”他……一人赶过来?“你,你把苍山怎样了?你把他……臭山头!”
  秋长风眸光登时沉暗下去!“他只是陷在了阵法里,不必担心,他走得出来。当年,他就曾在阵法里救走雀儿,让整个兆邑城的人都认为我绿云罩顶。小海,他没有你想得那样简单。”
  我嗤之以鼻,“你又如何知道小海是如何想得他的?你了解小海么?”
  秋长风面色微变,厉声道:“那是你从来不给我机会了解!你总是将你自己牢牢包住,你的过往,你的一切!我一无所知。我曾向你的婆婆问起,而她告诉我,如果你从来没有说,那是因为我还不能足以让你信任。既然如此,我便索性不去了解!
  我只要你在我身边,让我看得到抱得到就好!”
  “秋长风,我很庆幸!你不是一个痴情者。”既然遇上了,就索性将话对他说了。
  “我的出生!就是为了以血来供养巫族天女。从六岁开始,我就是天女药人,每年要拿出三成的血供天女食用。每次血从体内流走,也一点一滴的带走我全身的精神,我痛厌极了那软弱无力的感觉,痛厌极了每年要有半年在床上躺着的无助时光。我被束囿在巫山之顶!面对终年积雪,到了十岁时,我甚至还不知道这世间除了白色以外的颜色。我痛恨极了夺去我自由的族人,痛恨极了除了巫山看不到别处天空的狭隘世界。”
  我直迎面色略显苍白的秋长风,“以前,我不对你说起那些,是理智告诉我,你不是小海想要能要的那个。我想要一个温暖的家,一个平凡的生活,我的丈夫不必出色,只要他能和我一起为生活操持奔波就可。在山明水秀的地方,早出晚归,再生一对儿女交给冯婆婆看顾……秋长风,你不是那个人。就算我不是巫族的逃犯,就算我不需要早晚有一日要与巫族来个了断,你也不是那个可以陪伴小海终生的人。”
  “纵使你把你自己交给我,纵使你在我怀里颤栗低泣时,你也从来没有认定过我,是么?”
  “……是。”
  他冷笑,“云沧海,你好狠。”
  “你又何尝不是?难道,你想过这一生一世只有我一个?”
  “你的出生决定你的路,我的出生又何尝没有决定我的路?”
  “所以,注定你和我无法同路。”我垂眸,拭去唇边泪,“所以,放我走,好不好?”
  “你得到了自由,所以无法容忍再次失去自由。而我尝到了最甜美的果实,你却要我再次失去?”
  “秋长风,你好自私!”
  “你何尝不是?”
  这还真是彼此彼此。我举起泪眼相对,“所以,我们始终要有一场对决?”
  他语气放缓,近于“求”,“要怎样,你才能留下?”
  “我曾经告诉你的,被你当口否决。而现在,你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个资格。”
  “小海……”他摇头,脸上苍白成雪,眸内痛意潋潋,“是你逼我,是你逼我……”
  我知道,他是要启动阵法。是以,在他出手之际,我甩鞭相驭。
  这一场战,始终未免。
  我并没有救出冯婆婆。反倒是我,在与秋长风的对战中,四围山石幻影不绝,如果没有神鞭相助,早就迷失在那迷宫般的阵法里。幸好,随后赶来的倾天救出了我。
  “我们四个人中,只有明月的奇门之术能与清风颉顽,但明月不可能行背叛清风之事。”是夜,灯下,倾天凝眉道。
  甫返未久的苍山饮尽一盅茶,“难怪恃才傲物的秋远鹤视他为平生至敌,他的布阵之术较之以往更臻成熟。”
  我偏不信,他成了刀枪不入了?“秋长风曾攻击过巫族天女,后被苍天阻挡,臭山头,苍天通晓奇门遁甲么?”
  “对了!”苍山拍案蓦起!“我竟给忘了,大哥他虽然并不通奇门遁甲,但他是巫族神卫,身上镌有龙印,足以对抗所有幻术!”
  对抗所有幻术?我一怔。
  “可是”,苍山摇首,“大哥他……他定然不可能助你。”
  未必。“如果我以天女药人相换呢?”
  “不行!”苍山桃花眼瞪成铜铃,两手恶狠狠将我攫过去,“你敢这样做试试!”
  我笑了笑,拿指头点他眉间的蹙结,“小海不是君子。”
  “耶?”
  “介意你的大哥被人欺骗么?”
  他呲牙大乐,“不介意不介意,哈哈,我的小海好聪明!”
  “有雀儿聪明么?”
  他五官顿时苦皱,“小海~~”
  “逗你的。”我拍拍他的脸,“你能找得到苍天罢?”
  “将大哥召来不难,只是”,他坏样十足地眨眸,“你要如何感谢山哥哥?”
  “那只美艳雀儿如何谢你的救命之恩?”
  “当然是以身……咳咳,好渴好渴,山哥哥要喝水!”
  睨着顾左右言他的苍山,我捧颊浅笑。
  苍山当然不是小海想象的那样简单,他甚至介入进了皇族间的争端,他甚至在使秋长风蒙羞之后还在京城活得自在安然。他这样一个人,如何简单?
  当年的小海,可以装憨装傻,只为求一段安稳温暖站在兆河边,而今日……且走且看罢。
  巫族每个氏家,都有其独到的联络方法,而通上讯息,再使对方报出所在之地!以巫术转移到眼前,便非难事。
  在我相助下,苍天便是让苍山如此带了过来。
  当时上那双深邃瞳眸的刹那,小海恍若隔世。
  前世心地呆纯的沧海!为一个人心动,心喜,心痛。
  如今加了世故去了天真的小海,为另一个人心灼,心折,心碎。
  “你当真愿意重回巫界?”
  “如果你救得了冯婆婆和云忘川”。
  “你曾与大巫师过手,并抢了他的降巫鞭,你此次回去,不止是重做药人!还要接受一个叛逆者应有的惩罚。这,你也愿意?”
  咝。隐在我腰带之内的神鞭发出抗议,显然,“降巫鞭”那个旧名,不讨它喜欢。
  “只要救得出冯婆婆和云忘川”。小海也不会回去。
  “你当真考虑好了?”苍天如天斧凿刻般的脸挂着冷然,执意又问。
  “我……”
  苍山在旁哇哇大叫,“大哥,你一再追问,是想小海应还是不应?寻回天女药人,让天女不必因食用香兰草呕吐不止,不是你心心念念的事?”
  苍天从我脸上别开眼光,“既然如此,我会为你救人。”
  “我听说,你可以对抗一切幻术?包括巫术?”这疑问盘结心头,不解不快。“并非对抗,而是我身上的神龙印会破除一些障眼之法。”
  “那么,早在兆邑城大街上时,你已经认出了我?”
  “苍山,把阵法的布置告诉我!”他扯起苍山,大步出了房间口为何避而不答?我煞是不解。
  “他喜欢你。”倾天道。
  “谁?”
  “苍天。”
  我喷茶失笑,“不可能。”
  “你如何断定不可能?”
  “他的心里眼里只装得下天女。”
  “男人这一生,总有一些事是他必须去做,有一些事是他不得不做,还有一些事,是他想做却永远无法去做。”
  好玄深的样子……少言讷语的长天公子,也突然起了谈兴?“那秋水公子的事,属于长天公子的哪桩事?”
  “她?”倾天垂下眼睑,掩去两眸苦意,“明知不可为之为之。”
  “于是,你准备放弃了?”
  “放弃?”
  “不然呢?你让小海嫁你,不会是以为你在娶妻之后反而更能掳获秋水公子芳心罢?”
  “不是放弃,而是不再做努力。”倾天唇畔笑纹无力,“从来没有得到过,谈不到放弃。”
  虽非亲生,却系亲养,长天公子与其父的痴情,不相上下了。但小海却不能替他怪秋水公子的有眼无珠。情爱事,最无理。秋水公子一日不对秋长风死心,一日便不可能珍视他人的情意。
  “我的话,永远有效,你如果无处可去,倾家将是你的安身之地。”
  “你爱的……不会是云川罢?”
  “什么?”他仓惶抬眸,仓惶惊叫,仓惶打翻了握在手中的茶盅,冷情冷性的长天公子,仪态尽失。
  而语出惊人的我!瞠目结舌。
  居然是……真的?小海只是随口胡说……也不是,而是,水若尘面目之间,依稀和镜里的沧海有些近似,而沧海,长得和云川一模一样……
  这样浅微的意识只是在我心头一闪,没想到,今天就脱口而出,而且,得到了证实?




  94

  当救人大计将付诸于行动时,一个消息传来。是倾天自娄揽月处得到的确准无误的消息,很不幸的消息。
  但,让我看到了一个机会,一个与秋长风真正了断的机会。
  楚怜星被人下毒,对方留书:以名册换解药!否则只等佳人香殒玉消。
  想来是那些人终于就只到,就算楚恰星不是秋长风的至爱!也是他不会弃之不顾的至亲,以她相胁,足够分量。
  但我明白,楚家小姐有今日一劫, 小海难辞其咎。我明知那个阿德就是在大苑公府枫林内与人夜话之人,却不曾示警……
  而我没有告知的事,又何止这一桩?
  秋长风说得对,我从来没有一时相信他是我可托终身的人,也从来没有把他当成“自己人”,我和他!除了在那张碧石榻上做的事,从来就不比别人多了什么。走到今日,怨不得人。
  那么,就让这个了断来得快些。
  “你当真决定了要这样做?”
  “是。”
  “小海,你……好狠。”苍山目光前所未有的幽深,“虽然我巴不得你和秋长风那厮早一点斩断瓜葛,但是!我仍要说,你这样做,真的好根。”
  “他原本就有这个打算,以我的血来……”  “但他从来没有勉强过你!你不愿意,他绝不会硬从你的身上强取,他不会像……”眄了一侧苍天一眼,“他不会像巫族每个人都以食你的血为天经地义。就算这一次,楚怜星被人投毒,命在旦夕,他可曾向你求助?你不出现,他但有一线办法,也不会找来。但你如果找上门去,他就必须做出选择,楚怜星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妹,就算没有男女之爱,他也不可能在药到毒除的‘解药’送到面前时弃之不用,你明明知道!”
  是,我明明知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要去。
  “你决定了?”想不到,秋长风也有这样一问。
  “对,我不但可以将怜星小姐身上的毒清除去,还可以将她的沉疴治愈,让她想为你生多少儿女都可以。”
  为了壮声势!我带了苍山、苍天。为了有鉴证,我拜托长天公子请了秋月公子作陪。这一次,势在必得,再无退路。
  秋长风背对我,长身伫于窗前,声线虚邈飘来,“小海,你……当真舍得?”
  我让自己不去听懂那话里另外的深意,“小海当然不是无偿。除了放我的家人自由,你还要当着明月、长天公子的面对天发誓,这一次你放我离开,从此,真正了断,再无牵扯。”
  “放你离开?你会去哪里呢?你能去哪里呢?你的族人会放过你?”
  “这倒不劳挂心。”
  苍山环住我的肩,嘻笑道,“我已和小海说好,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生儿育女,长相廝守。巫族的人来了,也不过就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秋长风的脊背登时僵直。晌久后,他颔首:“好,你医好怜星,我……我发誓,放你的家人自由!放你自由,从此……真正了断,再无牵扯。”
  “你还要说,如违誓言,让……小海天打雷劈!”
  紧挨我而立的苍山通体一震。
  “你——”秋长风倏地回身, 双眸不是平常的墨色,也不是怒时的绿色,居然爬满赤红血线,“云沧海,你可以再狠一些!”
  我,不能有丝毫的动摇!与其两个人系在一起早晚窒息,不如各归各路,彼此畅快呼吸。在他双目的攫视中,我逐字成语:“如违誓言,让小海天打雷劈。”
  嚓!他挥掌劈落了窗前的黄梨木椅,木刺刺破掌侧,血意涔涔,伴着他寒气闪闪的笑:“如违誓言,让云沧海天打雷劈,秋长风形同此椅,如何?”
  当那些话,一字一句,由耳及心,使小海确定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已经来临时,我攥紧的手心里钻出汗滴!冷冷的汗滴。
  “怜星小姐在何处,我去医她。”
  房内每个人均未应声!就连秋长风,也恍若未闻。
  我却不敢再去催他。因他的神情,似处于疯狂边缘。纵使在已经确定了再无瓜葛的当下,我也不敢去触怒这样的他。
  “跟我来罢。”一抹红影进入小海视线,吐声如莺,“怜星在里边。”
  这位……穿着与秋长风的国君礼服一般颜色的缀凤宫装的女子,是他的正妃襄西王都主了罢?
  行如柳,静如花,眉若远山,目蕴春江,又是一位绰约美人。出现在秋长风身边的,竟没有平凡姿色了。
  她在前娉好举步!不见我随来,回眸浅哂:“你不是能救怜星的么?不来么?”
  我匆匆跟上!叹笑:小海在这样的时候还能有这样的绮丽心思,没救了。
  楚怜星睡在那张碧石榻上。
  那张名曰暖玉触之生温憩之则暖的碧石榻,那张曾让小海由女孩变成女人的碧石榻,那张曾承载了无数个火热交缠时刻的碧石榻,那张……
  “怜星中的是‘寒玉香’,五日内若无解药,会血凝成冰通体散香而亡,也算是一种体面雅致的死法了!是不是?”襄西王郡主笑语。
  她的声音惊动了守在榻边的人,“你来做什么?……连你这个贱婢也来了?你们来看我姐姐有没有死了是不是?你们这两个贱……”
  “你如果骂得出来,本宫就打得下去,难不成,本宫先前的那一耳光还不足以提醒你要懂得尊卑礼仪是不是?”襄西王郡主抚着云鬓,悠然道。
  楚惜云红肿的两眼大瞠,常吐尖利的双唇掀了几掀,“我……我骂得是这个贱婢,与你何干?”
  “她是救你姐姐的神医,骂跑了她,你是不是以为你就能替你姐姐嫁给我的丈夫,侧妃的大位非你莫属了呢?”
  一张樱桃小口,没有高声,没有利语,平平和和,清清淡淡,就把一位以跋扈骄纵闻名的小姐噎得面红耳赤,呐呐难语。秋长风的娇妻,与秋长风的老娘,当真是一时天造地设的婆媳。也惟有如斯女子,嫁进如斯人家,方是相得益彰罢?
  秋长风娶了一位最适合他的妻子。
  小海姑娘,请你施医。”
  “这间房里,除了我,只能有病人。”
  “明白。”襄西王郡主冁然,“你们都退下去,不听见传唤,谁都不许进来。”
  “不行,这个贱婢……她只是个丫头,哪里是什么神医?她把人都赶出去,谁知道她安得是哪门心思?不能退!你们不能走!你们……”眼见得丫鬟仆婢俱按主母的话络绎退去!气急败坏的楚惜云螓首一扬,“我要留在这里!”
  “来人,把惜云小姐请出去,顺便让她的嘴歇息歇息。”
  “表哥,有人要害——”
  襄西王郡主身侧的两位婢女先点了楚惜云的穴道,再左右架起,将小姐花朵般的娇嫩身躯像条死猪般拖着退下。
  “好了,清静了,我也该告辞了,小海,请好好医治怜星,她是个可怜女子。”
  我颔首,走到躺着楚怜星的碧石榻前,那青白如死的脸色,让小海更起愧意,“王妃请留步。”
  “嗯?”襄西王郡主回首,讶挑黛眉,“你是在叫我?”
  除了你,在场谁还是王妃?“下毒之人可曾捉到?”
  “捉到了。”她杏眸狡黠一转,“听你的语气,你不会知道谁是下毒之人罢?”
  “阿德?”
  “你当真知道?”她怔了怔,旋即掩口嫣然,“你明知长风身边有旁人放着的奸细,也知而不宣!够狠,够特别,我,喜欢上你了。”
  是谁……够特别?我无言以对。
  “可惜他也只是个小卒,有下毒的药,没有解毒的药,所以,劳烦了。”她欠身一福,带着相当愉悦的笑意翩然离去。
  我矮身坐于榻边,执楚恰星灰冷柔荑,“怜星小姐,将你全副的信任交予给我,我将带走折磨你的奇毒及缠你终身的病魔,打开你的心,接受随之而来的赐予,你将得回你的健康,享受安乐……”
  割血相哺,念决相医,随着楚怜星的生命力一点一点回归,我和秋长风也一点一点行远。碧石榻上的开始,亦结束在碧石榻边,一切因,皆有果,一切果,均当受。
  秋长风,终成了云沧海的过去。
  别了。
  “小海,不要走。”甫一抬步, 楚怜星竟把我手牵住。
  该念催睡决的。我回首赔笑, “怜星小姐感觉如何?”
  “是你救了我。虽然过程并不清楚,但你进来时与表嫂和惜云说的话,我听得很清楚,只是没有力气阻止惜云对你的无理。”
  “你刚刚恢复,需要静养,小海告……”
  “小海,不要走,不要离开表哥。”
  我遽愣,“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个巫人,表哥娶亲的前日,曾在我面前提起过。你知不知道,表哥有多恨巫人!多恨巫术?当年爷爷为寻找一位心仪的姑娘,在外面流浪,是巫人害了爷爷的性命。爷爷对表哥来说,是全部的亲情和关爱,失去了爷爷,表哥一度悲伤到绝望。他在爷爷灵前发誓,要灭尽天下巫人,让巫术断绝人间。可是,你是个巫人,表哥他为你所经过的挣扎困顿你绝对难以想象,但表哥从来没有在你眼前表现过是不是?表哥他爱你!”




  95

  楚怜星这位闺中淑女,怕是首次用这样急切的语声说话罢,以致某些地方不能详尽。
  我所能领会到的,是秋长风的祖父在寻找云川途中,遭遇巫人,以致伤身害命。
  而秋长风因之以灭绝天下巫人为念。由此,我不得不想,他囚禁冯婆婆和小臭冰,到底是为了牵制我,还是另有因图?
  “小海,表哥爱你,他娶亲前日到了我在的别宫!在外人看来共居一室的相处,只是一场倾诉。从爷爷死后,他不再对我说过恁多的话,他将对你的心事尽说与我知,小海,他……”
  “他喜欢我!我知道。”我重坐榻沿与她平视!“他也喜欢你,他还喜欢做很多事,他……,
  楚怜星浅蹙蛾眉, “有什么不对么?那是表哥的人生啊,他一出来就注定了这样的路,让他放弃不啻于让他不做自己,如果你喜欢的是那个真正的完整的秋长风,已经不是秋长风的秋长风,你还会喜欢么?”
  想不到,在一个如此纤弱的外表之下,竟藏着一个如此厚重的灵魂,秋长风何德何能,得此知心佳人?“你不是很爱他么?你既然那样爱他,怎么可能容忍他心有装着别人?”
  楚怜星螓首微摇,渐复血色的樱唇挂起柔美笑靥,“表哥的世界太大,心亦太大。我从小就明白,从爱上他的那时就明白,他不会只属于一个人。我的身子不好,因此更珍惜人生,我不要自己的人生在凄怨遗憾中度过。我如果要爱表哥,就是要爱他的全部,接纳他的全部!包括爱他所爱。因我知道,如果不能,就会一点也得不到,我不会和自己的人生赌气,握着感恨过一辈子。何况,我的病……”
  这,也是最适合秋长风的女人罢?柔美的如一泓池永,何形何状只会配合囿框着她的池子变换。如果襄西王郡主给予的,是一个王者所需的柔韧内助。而楚怜星,就是他冷器血光中的一抹温柔。雄心万丈的秋长风向前冲杀时,不管何时回首,她都会站在那里!就如此刻地恬淡笑着,不齐含情双眸。亦因此,在他心中永远有占了一地不容别人置疑的容身处。
  水若尘锋芒太露,楚惜云肤浅薄陋,而我……
  不是同路。
  “怜星小姐!你的病状已经消失,不止是‘寒玉香’,你身上的血寒之症也已痊金,你可以为你所爱的人生育子嗣了。”
  “真的?”楚怜星星眸倏然亮芒充盈,一张瓜子秀脸亦光彩焕生,“是你医好了我?是小海医好了我?”
  我方一点头!就被她抱住!“小海小海,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你虽然病愈,但也要注意调养休息。”有这样一个表面纤细实则热情的人儿陪着秋长风,他应该不会寂寞了。“我该走了。”
  “走?”楚怜星身子一僵, “你还是要走。”
  “道不同不相为谋。怜星小姐,他日若见夫人,代小海问好,告辞。”
  “小海——”
  在她满眸的不解中,我推门径去。
  她不能理解我的执意离开,而我也无法休会贵族女儿们的复杂心迹。行在不同路上,看见不同风景的人,永远难有共识。只有离去。
  在冷颜默声的费家兄妹经手下,冯婆婆和小臭冰被释了出来。只是,小臭冰并不愿意和我们同路而行。
  “我已经快到十五岁,下面的路,我要自己走。“他如是道。
  我当然明白,他留下,是为了小婵玉。“如果你确定那是你想要的,就好。”
  了解了秋长风对巫人仇恨的原因,我不得不防。与冯婆婆上了马车,没有一刻停留地离开西卫城,向着未知名的前方行去。
  车上,冯婆婆说!小臭冰是不想再做我的拖累,他想自食其力的生活。就算是罢。该为他做的,我已经做了。至于秋长风会不会因他是巫人而……自求多福。
  “我的小海变坚强了。”婆婆又道。
  是么?在独自面对恁多事时,变坚强了?
  “这个时候的小海,就算婆婆不在身边,也不会为小海太担心了。”
  “婆婆~~”我抱着婆婆撒娇不依。小海的身边,怎能没有婆婆。
  冯婆婆拍慰我半晌,压声道:“苍天如何应付?”
  对啊,还有他呢。巫族天女的神卫尚在车前跨马而行,如何应付?
  “好渴好渴!我去买茶来喝!”路过一道山角,一道茶幡招展,嚷了半日口渴的苍山甩了蹬鞍,飞奔过去。
  我下了车,走到仍在马上的苍天面前,“你就如此想把我带回巫山?”
  “职贵所在。”
  “婆婆不是你救的,我不会随你回去。”
  “我明白。”
  “所以?”
  “我在等最恰当的时机。”
  “天女在等你的保护。”
  “护佑天女的巫族神卫不止我一人。”
  “但她的丈夫却只能是你不是么?”
  他刚硬的唇线紧抿,甩身下马,直立到我身前,“所以,我是别无选择。”
  “好,你就等着你的最佳时机。”我挑眉一笑,“聊聊天如何?”
  “聊天?”
  “天女是巫族的天女!为何频出巫界?到外面来,不是为了游山玩水看风景的罢?”
  苍天双眸深锑我脸,似乎要从上面找到什么珍奇稀物,半晌才道:“仅仅是换了一张脸,就会让你心性大变,让你如此快活么?”
  “当然不是脸,而是心,心不自由时,如何快活?你那套为巫族献身的伟大理论并没有将小海彻底熏陶成功,在巫山上,有哪个理由让我快活?”我揶揄地撇唇,“你顾左右而言他,看来天女出界的使命并不是正大光明了?”
  “那些事,你不知道比较好。”
  “也好。”我也不在意,这个时光,就是为了消遣,来报偿巫山上他对小海所施过的“洗脑神功”。“那谈谈大巫师,被我抢了神鞭,被无云大师打得惨败,他近况如何?”
  “触怒大巫师,对你并无好处。”
  “巫族神龙,苍大神卫,苍家大少爷,您可不可以有点通融?我问东,您答西,完会不符聊天规则嘛,不好玩哦。”
  偷眼觑他掀眉抿唇额头抽搐的无奈模样,我暗笑得好不猖狂。这就对了,将神卫拉下神坛,打发旅途时光,好玩。
  “你已经暴露了行踪!在外一日,便要受巫族追杀一日。尤其在你离开了秋长风,没了他的保护后,巫族的追杀今后将如影随形,这就是你要过的自由日子?”
  “啊,不会到现在,阁下还没有放弃游说小海怀着感恩心肠回去做天女药人的打算罢?”我睁大眼!张大嘴!将表情极尽夸张,“阁下对天女的忠心,当真是可昭日月,感天动地呢。”
  “你,你……”
  “哈哈哈……”忍不住了,看一张总是如天神般刚正的面孔上,被讶异惊恼扯拽得微逞痉孪之状!暗笑已不过瘾,“哈哈,原来,你这张脸上,也有除了义气凛然以外的神情!哈哈……”
  苍天揉着额头,气道:“你……我是当真在问你下面的打算!”
  “知道啊……哈哈……我才不要告诉你,难道要让你有虚可趁?傻瓜才会告诉你,小海又不是傻瓜!哈哈…… ”
  苍天此时的神态!可以用“急火攻心”形容了,冷峭的浓眉如一条卧蚕般扭扭曲曲,望我的眼神里,有恼有怒有惊有……无可奈何。不是沧海的小海,必定让他意外了不是?
  “难怪秋长风会……那个样子,遇上你,是他倒霉了。”他突然道。
  “遇上他,我才倒霉好不好?啊呀!”我蓦记起一桩大事。小海走的时候,竟忘了把钱箧带着。那里面,还有几颗珠子,几枚金银首饰,几张银票呢,好像就放在秋长风寝宫里间的底橱抽屉里……啊啊啊啊!
  我懊恼无限!在原地转圈跺脚,将苍天眉间的蹙拢惹得更深,“你到底是……”
  “我的钱我的钱我的钱!”不行不行,既损失惨重,就要设法补偿。我目光灼灼逼向眼前人,“你曾经骗我,也算对不起我,对不对?”
  “……对。”苍天且疑且惑地点头。
  “我不介意给你一个机会向我赎罪。”
  “机会?”
  “你答应了?很好。身上可带了盘缠?”
  “当然是带了一些。”
  “拿出来给我瞅瞅。”
  苍天不明所以,满脸雾水地自袖内暗袋内取了一个青色布囊, “做什么?”
  我跳起脚来一把抢过,匆匆过了里面碎银和银票的数目,虽还不到小海损失的两成,但聊胜于无了。“好!我收下了。收下这笔银子,小海便不再怪你。今后你再做任何事,我也会看在这些银子份上,体谅你职责在肩身不由己,划算罢?”
  苍天却好像没有一点共鸣,拧眉道:“你到底,是不是沧海?”
  “反正不是你的天女。”摇了摇钱囊,听见那叮当响声,小海好是欢喜。“你,你就是这样,才让他们为了你……”
  “是,既然大哥知道是‘他们’就不要再凑热闹了,这是茶水,喝完了以后,请大哥上路,小弟不送。”苍山顶着一头细汗回来,手中两个水囊,一个塞进他家兄长手中,一个给了我!“小海,我们去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生儿育女,好不好?”
  这混蛋,要把八卦阵中偷听到的话念到几时?




  96

  作为兄弟,貌合神离。作为神卫,所卫非人。一行四人的组合,很怪异。好在这怪异组合行了十几日下去,便发生了变化。
  许是接获属于神卫的一些讯息,苍天持不及掠我回山的最佳时机出现,就要走了。临去却没有忘了履行天女神卫的职责:“在外面的路,从来就不是你想得那样好走,你一定要想明白了,如何才是对自己最好。”
  如何才是对自己最好?不管这个如何是如何,在巫山永远不会是最好的选择。
  “好了,狗皮膏药没了!我们去哪里?”
  天底下把自己的亲哥哥称作 “狗皮膏药”者,这位绝对是第一号。我蹲下,掬了一捧清冷河水撩在脸上,道:“倾天家。”
  “什么?”苍山的大叫引得四下苍山齐相呼应,“你要去那根木头家?为什么?
  你要嫁人的话,没看站在你面前的这位天下第一好男儿哦?”
  天下第一好男儿?他真敢说呢。我还在想着如何不屑地叱他三言两语,被冯婆婆一把拉起,“这河水又深又急,小海离远一些。”
  “喔。”婆婆拿帕子拭我脸上水渍,我安然闭眸享受这独享的疼爱。
  “喂喂,小海,你还没有说,你去倾木头家,是不是要嫁给他?”
  “我不是要嫁人……”咦,去倾家,只为完成一个承诺,而这个承诺……“云川?”
  “什么?”冯婆婆遽然一愣。
  我眼前倏亮!“婆婆你当真认识她?你认识云川?”
  冯婆婆脸上微微透出苍白!“你从哪里听见了这个名字?”
  “很多人都提起她,且每个人都说,小海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可对?”
  “居然会有这么巧的事?居然……”冯婆婆神情些许怔忡,“云川她是……”
  云川她是……什么?
  接下来的话!被四涌而至的追兵打断。
  那些人,皆是头顶少了烦恼丝,身上披了绝尘袍的僧兵,人人胸前贴符,个个手持禅杖,所形阵势!强如钢林,势如铁桶。领头人高诵佛号,正是几曾谋面的无云大师,“巫族诸人!莫作顽抗,束手就擒,免生血光。”
  “罗汉伏魔阵。”苍山目光沉凝道。
  能让他这样一个人如此脸色,这阵法的厉害可想而知。何况,我腰间的神鞭亦在咝咝作鸣,在在提醒我等在前面的,必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恶战。
  “是秋长风请大师来的?”尽管答案再是清楚不过,我仍是要问。
  “阿弥陀佛!谁请老衲来!请使老衲去,来去皆有因,半点不由人。”
  “大师如此不由人的来了!是为了取我等性命?”
  “出家人不杀生!降魔伏邪为天道。”
  “既然不杀!
  如何个降,如何个伏法?”
  “祛除巫力,卸除巫术。进本寺达摩阁静休打坐,日日听禅,时时亲近我佛,以期早除邪性,善和为人。”
  才说困在巫山是最坏的去处,一阁方圆的囚禁却供人选择。
  秋长风,你……也好狠。我以你最恶的术力对你!你也以我最恨的事对我,这半斤八两,当真没有说错。
  “大师既然降妖伏魔!为何不见请托之人一并现身?还是,秋长风就在高山上看着,坐观大师与我斗个你死我活?”
  “施言挑唆,果然邪性作祟。巫女,你颇有慧根,若愿受我佛教化……”
  “佛门深远,小女不敢高攀。”
  “佛在面前,巫女你闭目不纳,佛在心里,巫女你却锁心拒佛。老衲代我佛施法!”
  我才躲过了无云大师的袈裟,苍山遽闪挡身前,“大师,你本化外人,何管化内事?白白成了别人勾心斗角下的工具?在下明白,大师此行必有所因!但也请大师思量,若你当真如请托人所愿,有人可会善罢干休?到头来,还是要给贵寺几百僧众召去祸灾。”
  “施主既看得分明,就请抽身事外,莫受红尘欲望所驱。”
  “大师既是佛门人,又何必卷进这万丈红尘?”
  “除邪伏魔为佛门天职,在所不辞口”
  “原来大师一代高僧,也会自欺欺人!”
  “施主并非巫者,请闪身退避。”
  “得罪了!”苍山挥掌直取无云大师心门。
  趁着那厢战起,我挽住婆婆的手,“等一下我以神鞭开路,婆婆只管向前跑,其他事都不要理!”
  “小海,我怎么可能……”
  “可能!婆婆你最清楚小海的力量,只要婆婆安全,小海就能万无一失!”
  冯婆婆含泪凝我!点头:“好,婆婆相信小海,为了不成小海的累赘!婆婆会逃得越远越好。”
  我匆匆抱了抱婆婆厚软温暖的身躯,甩鞭直驭僧兵最少之处。“小海,那处为入魔圈,你须反其而行!”
  神鞭灵性天成,苍山话进耳,我心念甫动,它已逆施反处,携着利利光影,使得众僧兵跳跃起纵,不敢强拂。
  我左手食中两指并拢!指向天地乾坤:大地群山,百花干树,将你们能量借予给我,让一切阻碍在自然和宇宙面前,俱变得脆弱不堪!
  无形之力两两遭逢,巨响连作,空气中产生的震动,让大地产生轰鸣。立如松稳如桩的僧兵步法逞乱,缺口渐现。
  “巫女,你居然向万物借力,实在胆大妄为!”无云大师宏声划过长空,登时!一切紊乱暂趋安定。
  佛门狮子吼?我曾在巫族禁地的洞壁上见过此法,知其属佛门以声镇邪的至阳之功,遇此法,不能以硬拂硬。
  ……你们畅漾于天地之间,是谁也无法否认的强大自然之芒,请彰显你们卓越的力量!
  空气中岚蔼迷漫,双足下倾斜难稳,我牵着婆婆,在僧兵的缺口中疾行。
  出得阵形包围,我以鞭卷起婆婆腰身,送出几丈之外,“走!”
  “小海!”冯婆婆还是回了头, 圆脸泪痕爬满,“小海……”
  婆婆为何不走?我顿足,不及出言,僧兵已再度围袭上来。只得挥鞭御敌,一边打,一边关注苍山与无云大师的交手情形。
  苍山用得只是武功,无云大师也全凭身手,看起来平分秋色,而显然,苍山在内力上稍逊一筹,从不以掌接掌,藉着卓越轻功取巧周旋。
  “施主,老衲除邪心切,请恕重手!”
  无云大师宏声甫起,我方感不妙,已见苍山被一掌拍中肩头。
  “臭山头!”我跃上前揽他踉跄身形。
  苍山已够快地抹去唇边血丝,我仍然看见了,且那苍白面色又岂遮掩得了?
  “你……”
  他蓦地将我推开!笑意晏晏,“大师的金州掌名不虚传,苍山还要领教。”
  “施主,你这是何必?”
  “大师有不得不为,苍山是不可不为。”
  不可不为……当苍山再一次血染前襟时,我确知,我也有不可不为。只是,我不能无所顾忌……
  “呀——”冯婆婆惊呼声起。
  “婆婆!”一僧兵突袭冯婆婆而去。我欲移形去助,却被重重僧阵阻住去路。神鞭嘶鸣,既是示警!也是激奋,它或许许久不曾如此肆意大打一场。我藉着它勃发的气流冲天而起,但,晚了……
  我凌在空中!眼看着!婆婆被那僧兵以胸前的符帖击中,婆婆那昏矮胖的给了我全部温暖的身躯跌踬后仰,而接住她的,是那道湍急河流……
  那霎那,心肺被利刃戮割而过,剧痛逼出我凄厉嘶嚎,鞭梢将僧兵卷向一方巨石,身子向河流里扑去。
  “小海!”另一个当空而来的人影将我拦抱住。
  “放开!”
  “小海……”
  “阿弥陀佛。”无云大师接住了那名该被千刀万剐的僧兵,“但请放心,老衲今……”“你还我婆婆!”我满目皆是血光,通身的气息如火如焚,“你把婆婆还给我!”
  耳旁有人劝我,“小海,你冷静一点,总会有法子……”
  冷静?那是什么东西?小海如何冷静?!
  我一手手心向天!一手手心对地,到此时,还有何顾忌?
  ……你们畅漾于天地之间!是谁也无法否认的强大自然之芒,你们可让山河枯摧,可使日月无光,请动用你们最伟大……
  “巫女施主,你要明白,一旦你念出此决,会有多少生灵因你涂炭!”
  生灵涂炭那关小海何事, 关小海何事?“我的婆婆没了,我的婆婆没了,我要让你们每一个人陪葬,我让要你们……”
  “小海!”有人握住我肩,猛力摇晃,迫声喊,“事情也许并未坏到那个地步,我们去下游找婆婆!”
  找婆婆?我蓦然一栗,双眸回焦,看清了眼前容颜,“长天公子,我的婆婆还能找回来?”
  “总要试过能知道。”他紧握住我腕,步到双手合十的无云大师之前,“大师,您不会拦她的,是罢?您想必已经明白她如果善念尽失,是怎样的后果。就算最终将她降服,所要付出的代价亦不堪设想。”
  无云大师亮如灯炬的目光投来,“巫女施主!善恶一念间,退一步即进苦海无边,前一步即见我佛菩提。”
  我若是佛,就会留在巫山!以血哺育那些贪食族人。“大师最好替小海在佛前祈求,保佑我的婆婆能够平安回来。”
  “阿弥陀佛。”
  奇怪,就算到了这一刻,我为何仍无法对这位佛门中人心生憎恶?



  97

  苍山的伤势并不严重,无云又以丸药相赠,服下后调息三天五日,即可恢复如常。
  这是无云大师的说法。但我没能在原地等苍山元气恢复,执手作别之后,便与倾天沿着河流到下游寻找冯婆婆去了。
  三天三夜,我跋涉不息,却未见冯婆婆的一丝踪影,越往前走,越是恐惧,越是恐惧,越不敢停,只要不停,希望便永远存在是不是?
  身旁的倾天,除了递水送食,没有任何言语,我不停,他亦未止。
  终于,我病侧了。
  一场山雨,将向来结实的小海浇晕倒在了路上。
  婆婆,婆婆!
  走在小海前面的那个身影,是婆婆么?如果是,为何我叫了那么多声,都不回头答应?如果不是,为何那身影会让我感觉如此美好,如此地渴望与她亲近……
  停下,等等我,等等我……为何不停下来,为何不回头看一眼?看一眼,让小海知道你是谁?
  等等,等等!我就要看到了,就要追上了……,
  小海~~婆婆?
  小海,婆婆没有事,不要担心婆婆。
  婆婆,婆婆你在哪里?
  小海要照顾自己!婆婆被人救了,正在调养,怕是不能常和小海通信!小海要好好的……
  婆婆?“婆婆!”
  我蓦地坐起来时!打翻了一碗苦涩的药汁,是那些在我被高烧烘烤的醒醒睡睡间,经常要人灌到嘴里喉中的苦药。那时,还有一只手为我擦去额上身上的汗滴,一个模糊难瓣的声音喃喃有语:“这就是你想要的自由么?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如此难抑的悲伤,如此可休可感的痛楚……是谁?
  “醒来了,就好了大半。”立在床前的倾天道。
  我观望四周,不像客栈,客找哪来这份精雅别致?“这是哪里?”
  “我家。”
  “药被打破了。”
  “我再去熬一碗。” 有小婢收拾一地狼藉,倾天蹙足向外。“不必了,我既然醒了,就可以……”你心伤神耗,内外交困,以致积恶成疾,还是不要随便耗用心力。放心!我的医术由川姨传授,定然医得好你。”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拦。目送他挺拔的身形出门,我明白,在我昏睡时,照顾我的那个人,不是他。甚至,我应该想得到那个人是谁,但,我不要想。走到这步田地,多想无益。
  我急切想知道的!是在我梦中,走在前面的那个人影到底是谁?还有,婆婆……冯婆婆和我通过的讯息不会有误。在我学成禁地洞壁上最上乘的巫术后,便搭建出了那一条无形之路,只属于我和婆婆,纵是术力最高深的巫者亦截断不去。除非在我和婆婆两人里,有一方气息不济。而婆婆适才话说得断断续续,可是受了重伤?可是……不,婆婆不会有事,婆婆怎可能舍了小海而去?
  “这些时日,我一直派人沿着河岸搜索,都没有找到冯婆婆的影迹。”去而复返的倾天将热烫的药放在床前小几上,自己则置身一旁的竹椅,“没有,未必是坏事。”
  “怎么说?”
  “那河下游流势渐缓,经常有渔人出没,既然找不到一点形迹,兴许就是被渔人救去了。”
  “一定是。等我身体好了, 就去两岸附近的渔村打听。”我端起碗,在倾天略滞诧异的目光中,将比昏睡时感觉更加苦涩的药汁大口吞咽下去。
  “你……”倾天瞪着那只空碗,“我还以为,让你吃药,需要耗费一番工夫。”
  “那是你们贵人府里的小姐姑娘们的权力,小海哪来那份奢侈?”我拉过被子!躺回床上,“再者说了!有病吃药,天经地义,何必和自个的身子过不去?”而且,比及香兰草!药汁已算是美味。
  “明明,你也可以让人将你捧在手心上……”
  他的话,我仅听到这里,再说了些什么,我或者听见了,或者不曾。我要休养,要歇息,婆婆要小海好好的!我也要小海好好的,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苍山赶到倾家时!我已经离开病床。但我暂且无暇陪他,顶着两颊被长天公子药补食补调补回来的红晕,应先前应下的,随他拜祭他的父亲。
  “其实,这只是一个衣冠冢。”站在一座颜色相对较为新鲜的墓碑之前,倾天双目沉重,压声道。
  倾氏墓园。与大家族的每处地方不无相司,一寸一角无不透着大家气势,依山傍水,松柏苍翠,虽是墓地!却不见丝毫凄凉,讲究。
  “真正的尸骨葬在了常欢山?”
  他颔首:“那里!有着父亲最美好的回忆。但我扶棺回来时,并不敢和祖父言明。
  既然我不能助父亲找到川姨,总要达成父亲的遗愿。”
  “好罢,我和他说两句话。”我蹲下去,盯着石婢上镌刻的“倾擎宇”三字,“前辈憾恨辞世!虽然让人惋惜,但您也该明白,造成那样结果,您实在难辞其咎。您既然和她相守了三年,为何没在这三年里将事情说个明白?您也许会说,您是怕,怕说明白了她就离开!您还会说您是想等她爱您再深一些确定离不开您时再来言明,结果一来二去光阴蹉跎,您和她凄惨收场了不是?前辈您怎不明白,女人一旦被真正伤了!不管爱得多厚多深,都会决绝转身,您啊,太不了解女人。这一点,专情男人就不比花心男人更有优势。”
  “这样,可以了罢?”我抬眸看倾天。
  倾天眸光移往他处,浅咳了一声,“应该差不多了。”
  “还不够。”不知为何,我莫名地想为地底下的这个痴情男人多做一些, “这个时候,应该不会有人来此是不是?”
  “嗯?”他稍怔,随即……俊脸惘忡,双眼一派迷朦。
  我,云沧海,抚着那碑上的三字,“安息罢,莫再遗憾。”
  倾天语气隐跃激动,“你和川姨真的太像了,父亲在天上看到了,定然欣慰!”
  “这就好。”我对着墓上的三字释出一笑。这个男人,也该是英俊不俗的罢?
  “沧海……”
  “少爷,少爷,不好了,官兵将咱们府里包围了,领头人要少爷您快去呢!”自墓园入口之处处,倾家家丁的步声、喊声由远及近。




  98

  官兵领头人竟是……
  福仁公公。
  倾天带我赶回倾府时,倾家所有护卫,甚至举府的家丁奴婢,皆持械操戈,与几百号强弩长矛的官兵面面时峙,寸步不让。
  而倾家广闹的厅院内,苍山悠然抱肩,眉目合笑!几分轻佻,几分揶揄地与对面人遥相对立。那人,便是一身绛朱衣袍,面如冠玉,明眸皓齿的福仁公公。“请问,官家何以抄围倾府?”倾天无视身前两位宫内禁卫的长剑威逼,面色肃冷地行近福仁。
  “非抄只围!而且不为倾家,只为——”福仁素白的指尖点向倾天身后的我,“她。当然,如果倾家硬压着人不放,结果便未可知。”
  倾天负手冷哂:“结果的确未可知。倾家在江湖在商场的地位虽不禁一提,但想要大半个地方乱上个十年八载,还是做得到的。”
  福仁点头道:“在下相信。 皇上也相信。但为了一个外人!长天公子真愿意拿倾家的百年基业玩笑?”
  “她不是外人。”倾天长眉傲扬,“她是我倾家……”“长天公子。”我忍不住要拦他了,一个未经证实的身份,不值得拿身家性命做抵。
  但倾天却将我揽进臂弯,高声道:“她是我倾家未过门的少奶奶!倾家从来不会置任何一个倾家人不顾!公公不妨问问他们,可会用他们的少奶奶换自己性命芶活?”
  “不会!”不等福仁有所反应,倾家的护卫仆婢间已发出一声激烈应呼。
  福仁眉间浅颦困惑,“这……我倒不曾听说,想不到短短时日,秋长风百般宠爱的小海姑娘,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倾家的当家少奶奶?”
  嗯,这位福仁公公,也不是简单角色呢。如此堂而皇之地将小海过往抖落出来,无非就是告诉倾家诸人——你们所誓死护卫的这位,可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清白闺女,为了她!拿自个儿的命和朝廷为敌,值是不值?
  “请问福仁公公!您来捉小海,是要杀还是要剐呢?”我笑问。
  “不杀不剐!奉为上宾。”
  “这么好的事,小海当然求之不得,就走一趟罢。”
  “小海!”倾天手一紧,“不……”
  “好了好了!姓倾的木头!人家是请小海去吃饭喝酒,有什么不可以?”苍山把倾天揽在我肩上的手拿下,以自己的替而代之,“反正左右都有山哥哥陪着!刀山火海也不怕!咦,刀山火海哦,山哥哥是刀山,小海是火海,这个说法很有趣是不是?我和小海总是如影随形,不离不分呢……”臭山头胡说八道的当儿,我注意得到,福仁看他的眼神里,莫名多了一份恨意!就如面对秋长风,面对皇上时,那一丝潜在眸底的情绪,但,也不尽相同……如此,无端的让小海好奇起来。
  “纪山,你怎能让小海涉险?”长天公子厉声逼叱。
  “谁说是去涉险,你……”
  “长天公子。”我置身这两人中间, “你也该明白,我不会有事。一个不会有事的人,不值得你用忠心耿耿的家人部下的性命相拼。”
  长天公子至情至性,有些话,我乐得诉之:“小海还有一言相告。今天既然扫祭了令尊,长天公子也该走出过去。如果你始终对照心中的影子选择未来伴侣,对谁都不公平。秋水公子错失你是她的损失没错,但若当初她爱上你却知你心中人不是她,她又情何以堪?每个女人都渴望自己是所爱男人的不可代替是,甚至是惟一。
  除非,别无选择。”如楚怜星,爱上秋长风那样的男人,只有接受爱情被分害,只因为如果不要,便一点都不可得。
  倾天俊脸微凛: “我明白。”
  “好了好了,小海,和一块木头说恁多作甚?他不是不明白,是不想明白。走啦走啦,不过嘛,福仁公公,为了不让外人以为倾家在朝廷威逼下交出了客人,请准备八抬大轿将我们恭迎回去!”苍山挺胸仰头,好不欠扁。
  “车轿早已备好,请!”福仁别开眼,那眼角的抽痉使我知道,她着实想把臭山头当场掐死,必定是恨极了呢。
  “她当然恨我,但她最恨的,是当今皇上,其次,就是秋长风了。”车轿里,苍山舒适依着软枕,懒懒洋洋道。“因她是雀儿的姐姐。”
  我竟没有感觉到一点意外,仿佛她那个人,就应该和他们有这样一些扯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冷蝉儿,曾是江湖上排名前五的杀手,成功率仅次于快刀阿三……”
  我,也不意外。她那样的人,就该有个不平凡的过往。
  “身为杀手,将唯一的妹子寄养在普通人家,就是想让她有普通日子可过,有平稳人生可享。却没想到,那妹子谁不好爱,偏爱上了秋长风……”他话音顿止。
  “说啊,那妹子谁不好爱,偏爱上了秋长风,之后呢?”我佯作未察,目光投向窗外,正扫得见福仁公公飘于马上的一角绛朱色衣袍苍山拉过我的手!把玩着我的手指,“因我和冷婵儿的师兄是好友,和她也不打不相识,算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她在得知妹子进了大苑公府且爱上了当时已经江湖声名鹊起的清风公子后,找到我,托请我设法让其妹移情别恋……”“爱上你?”
  “可不是。我没有想到,她竟然那么看得起我,认为只要我稍作勾引,她的妹子就会对我俯首称臣。
  原来如此么?福仁公公对臭山头……
  “她为何要让她的妹妹爱上你?”
  “因为她不想妹子受伤,她和秋长风有过几次交手,明白他绝不可能爱上她虚荣肤浅的妹子。且秋长风摆明居心不良,她不想让她的妹子成为权利斗争下的牺牲品。”
  “爱上你,就不受伤?”
  苍山微怔,蓦地坐起,两只桃花眼直直盯来,“……小海?”
  我推开他的脸,“小海是说,她明知你心性不定,怎么会想让妹子爱上你,不怕出了狼窝再入虎穴?”
  苍山叹了口气,跌回枕上,“照她的说法,如果雀儿能够移情别恋爱上我,也就能移情别恋爱上别人。别笑,冷蝉儿一向是个怪人,她的思维本来就与众不同,比这还怪的事,她做得更多。原本着,秋皓然就让我想个法子试试那只雀儿在秋长风心中的真假!她恰来此请托,我想着顺手推舟何乐不为?却没想到劳神又劳力,竟忙成了冷蝉儿的眼中钉。她居然把她妹子的死,算到了我头上一份,怪是不怪?”
  我还是笑不拢嘴,“依我看,她所以笃定雀儿会爱上你,是因为她爱上了你。”
  苍山桃花眼遽然大睁,“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福仁……不,是冷婵儿望着苍山时的目光,除了恨意,还有更难以言情的千丝万缕。苍山和我拉扯时,她眼睛虽移到了他处,但眉间有一丝苦楚稍纵即逝。除了“爱”,何以解释?
  “我和她只是几面之交,她面对我时,从来又冷又凶,与他人无异。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师兄是我在江湖上的生死至交,这样的女人,我避之不及,哪敢招惹?”
  “你不解风情,挡不住人家情丝暗生。”我揪住他耳朵大力一拧,这只可恶的臭山头,竟然还是一只桃花蜂!“你长个脑子想想,如果不是因为她爱上你,怎么会以为你让雀儿移情别恋是轻而易举的事?每个人,尤其女人,都会把自己爱的人当成世间最好的!是不是?”
  苍山再度将我的手抓回去!以牙细细啮啃,桃花眸斜睨过来,“小海也是?”
  “……”不是。秋长风从来就不是世间最好的,没有开始时,我就知道……“小海,怎不说话?”
  “臭山头,口水好恶心!”我将手抽回来,一脸嫌恶地向他襟上擦抹。
  “哇哇,小海好煞风景,看山哥哥如何罚你!”
  车内的喧闹之声!必然使车外人不适。但是,原谅我,在如此当下,我必须借一场喧闹扰去心上堆积来的破碎渣沫。只要,短暂的时辰就好。
  在行宫见着昭景帝,竟似比记忆中那位威严尊荣的天子少了些王者霸气。也许,是他身上所着的,仅是一袭墨纹紫衣!而非是那套缀有飞龙在天的龙袍。
  没了怒目翻云的飞龙从旁烘衬,此时的他,仅是一位颇有书香气质的贵族公子。“朕还是看不出来,长风究竟喜欢你哪一点?”他坐在案后,一双与秋长风极像的眼睛将我上下打量了半晌,道。
  “禀皇上,秋长风也一定不明白您为何会喜欢福仁公公。”
  昭景帝龙眸倏然眯如刀锋, “你还知道什么?”
  “禀皇上,您以为民女会知道什么?”怕你啊,臭皇帝,秋长风怒起来不会比你更少了戾气。
  皇帝左手支案,后背尽靠上龙椅椅背,脸上杀意竟似一下子释去,淡道:“是长风对你说的?他会如此信任你?”
  “不必任何人说!您看福仁公公时的眼光,只有瞎子才看不出那里面有多少情意。”骗人的,这位皇帝掩饰得很高很妙,如果不是听过秋长风的只言片语,如果不是无意窥过皇帝对福仁的复杂一瞥,小海拼凑不出那些猜想。
  昭景帝一怔!目色微茫,“已经如此了么?情形,已经比朕想得还要糟了么?”
  还……我屏着大气,希望这位皇帝的情绪外露时间赶紧结束。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在皇家,这是大忌。
  “还好,朕把你找了过来!还来得及,朕一定让所有事都还来得及。”



  99

  来得及什么?
  这念头才从脑子里闪过,脚底下便悬空了。而比我的应急意念更快的,是自窗外掠来的一条身影,迅不及挡地将我攫离原处。也就在同时,书房的门被訇然踢开,苍山一手扼着冷蝉儿颈喉,一手推其肩,面目无笑地出现。
  “皇上,您应过微臣的。”窗外来客秋皓然道。
  但皇帝此刻无心理他,双目直视门口当央的两人,唇间的冷笑不是对苍山,而是他挟制下的“福仁公公”“这就是你念念不忘的男人?”
  冷蝉儿不惊不惧,道:“是又如何?”
  “原来,你不喜欢别人把你当珠当宝的么?这个男人为了别的女人甚至会杀了你!”
  “我爱他是我的事,他不爱我是他的事,我爱他自然忘不掉他,他不爱我自然可以打我杀我。皇上没有必要大惊小怪。”
  听了这话,不但是皇上的脸色可比暗夜天空,怕是在场包括小海在内的每人都难持平静: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这是什么样的怪理怪论?
  “冷蝉儿,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
  “皇上不是第一天知道。”
  “朕的一番心意算是喂了狗!”
  “御狗们有福了。”
  “你……你是要气死朕是不是?”
  “皇上息怒!皇上保重龙体。”
  我听到耳侧的全城相公秋皓然发出了闷笑的气音。我也想,但忍住了。
  其实,冷蝉儿对皇上也不是如她所说甚至所以为的那样无动于衷的罢?只不过,肯定有千万条心结从中作梗,使得这两人以互相伤害作为了相处之道。
  “皓然,你呢?为了一个女人,你不惜与朕为敌了么?”昭景帝兴许是不想当真气死自己,转首来诘问另一位。
  “自然不是。微臣只是不想皇上的金口玉言有失。您应过微臣,不伤害她的。”秋皓然恭敬地跪行一礼而后立起,道。
  “朕可曾伤她害她来着?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不清楚?朕的周围有多少长风的眼钱,需要朕对你一一举明么?如果不做做样子,如何了得长风过来?”
  我确定:这皇帝很无视小海的存在。那些话,他当着小海就倒了出来,是笃定小海兴不起什么风风浪浪。可是,苍山呢?难道他也认为苍山无害?
  “还有你,苍山!你为了一个女人,置你们巫族的利益于不顾了?你们苍氏如果想重掌巫族,不是只有在脂粉圈里打混就能得偿所愿。至少,与朕为敌绝不会是个好法子。”
  我一个颤栗!看向苍山。
  我一直以为!这个世上除了婆婆,如果还有一个人是对小海全心全意好的!就非苍山莫属。我甚至怨他!在兆河边上立约之时,不该太为小海着想不该给了小海游移的时间。我甚至已然想好,此间事了,不管我经历的风雨雷电,不管他先前的雀儿鸟儿,当真就和他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当真就能厮守一生……
  原来,小海还是妄想,小海还是太低估了男人的心和志。
  一片沧海,抵不过富贵云烟,一片沧海,抵不过万水千山。
  只是妄想,一直都是。
  “小海!”苍山接住我虚软的身子!急切道!“我对你说过的话都是真的,从来都是真的!”
  真的……在说的当下是真的,已经不够!我擦去被瞬间涌堵上胸口方寸的无助、凄惶、悲哀以及那千万种揪扯逼出的泪,看清他的脸。在那个刹那,我竟然难以分明,没有面具的他,和戴着面具的他,哪一个更真实?
  “你说你喜欢小海,是真的?”
  “是!”
  “你说你要带小海逃离巫界,是真的?”
  “是!”
  “你说要和小海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生儿育女,是真的?”
  “是!”
  “如果那些个当时我都答应了你,当时你就能随我走么?不管什么巫族,不管什么苍氏,立刻就走么?立刻么?”
  “小海……”
  “你未赴兆河之约,除了你祖母的不放人,没有其他因由么?没有么?”
  “小海……”
  够了,就算只是短短的迟疑,就算只是片刻的作难,足以让我知道,小海只是小海,小小的沧海!小得替代不了任何事,小得只能在男人的雄心壮志畔芶延残喘……
  “小海,小海!小海!”
  小海明明不是那样脆弱的小海,小海明明是如杂草般顽强存活的小海!但为何!这一刻,我撑不住这个身体!撑不住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意志……
  秋长风和苍山联手,杀死了小海。
  在降服于黑暗的吞袭那刻!我如是想。
  是我错了。
  是我错了,错在将苍山当成了生命中的退路。
  秋长风的伤害,早有预料!早有绸缪,和他最欢好的时刻,我一直准备着的,也是决绝那一列的来临。尽管真正来临时,远比想得要痛,要苦,但早已放在心底的暗示告诉小海!可以挺受,可以度过,可以忘却……于是,我真的可以。
  而苍山,如果他在兆河边拉了我就走,如果那一年他赴了兆河的约定!秋长风便只是小海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我向苍山靠近,是出于本能,只因为我一厢情愿地把他当成了巫山上的阳光!当成了冰雪中的那顶草庐……
  秋长风志凌天下,秋长风心在四海,秋长风另有怜惜,秋长风为人夫父……那时那刻,我一再告诉自己,得不到秋长风会部的心,并不是小海不够好,只是这个人不对。
  因为,还曾有一个人为小海全力以赴,还有一个臭山头时小海毫无保留的喜爱。苍山,是我为小海安排在生命中的退路,就算不能携手,就算已经晓得他从来不是自己设想的那样直白简单,他仍然是心里的一步退路,一步只为证明小海也值得别人全心全意的退路。
  如今,那退路塌了。
  苍山没有第一时内带我离开巫山,是因他在外界另有旁务;没有在兆河边上带我离去,是因其时更重要的事等候待理:没有赴兆河之约,是因杂务缠身;和我共赴皇帝之邀,也不是我以为的也是他说过的共经“刀山火海”……
  我一厢情愿地把苍山视作救命稻草,一厢情愿地以为可以共赴未来……一厢情愿的报偿,终至心灵塌落,万劫不复。
  这是报应。这是不爱一个人却要牵住一个人的报应,这一个不爱一个人却想要人爱己的报应。一如苍天,一如秋长风,都是小海该承受的报应。
  “他就真值得你这样?你爱他竟然有如此之深?小海,小海,小海……”
  “我不想让你为我如此,却宁愿你是为我如此,小海,你的狠为何只对我一个人?”
  “……你接二连三的病倒!都不是为我,小海,你的心里到底如何想我?我们共同分享的那些甜蜜对你来说当真毫无意义?”
  一时如火烤一时如冰窖的煎熬中,榻前的絮语不曾断绝,我曾想睁开眼应答话者,因他的话并不准确。只是!力不从心。或者,是不想让力从心?
  “你守在这里做什么?她不想见你!”
  “滚开。”
  “该滚开的是你!”
  “我说,滚开!”
  偶而,榻前还有争吵!虽然很吵,但我无力阻止,直到一个清越嗓音悠悠扬起:
  “二位是嫌她的病不够重么?索性开打如何?反正也不怕伤着她。”
  每值此时,争吵就会淡去!丝丝苦意由唇间渗进嘴来。“快醒过来罢。虽然看着一群自诩不凡的男人为你争风吃醋很有趣,但我不想伺候你呢,可是你不醒,又只能我伺候你,因为我不想让他知道你居然长得是这副样貌。”
  如果榻前没了絮语,没了争吵,便是这个声音一逗在耳跟上叨扰。
  “你和我妹子同是丫头,却不同命,你还真是让我喜欢不起来,不过,也讨厌不起来就是了。啧啧啧,真是美啊,难道那些男人都跟不要命似的抢夺。你没见着罢?
  秋长风从外面冲进来时,正见你昏倒,登时一双眼睛就绿了,抬剑就逼住皇上咽喉,哪还是那个心机深沉到让皇上和秋远鹤夜不能寐的大苑公公子啊?啧啧,祸水,你还真是祸水,如果让太后见了你,哪还会镇日将那两个字送到本姑娘头上……”
  她将一些话翻来覆去的说得不亦乐乎!向我嘴里灌喂的药汁也越来越苦。
  “长天公子说你不怕苦,既然不怕苦,我就加了一点黄莲,谁让我妹妹没有得到的被你得到了呢?就当成我这个做姐姐的为她出气了,很难受罢?那还不醒?赖着让本姑娘伺候很高兴?”
  冷蝉儿,是个怪人是个道道地地的怪人。
  “醒了?”我眼睛倏睁, 那张美玉般的脸也不惊诧,“这药你能自己喝么?”
  不指望她能助一臂之力,我强支着软弱的躯体坐起,“给我罢。”
  她大方地将药碗奉上,半碗汤药在我手中竟重如千钧,在她似乎颇期待我失手将之打碎的眼光中,仰头一饮而尽。
  “你当真不怕苦呢?啧,异类。”
  “尽管如此,下一次还请少掺些黄莲为好。”
  “好,我会考虑。”



  100章

  照冷蝉儿的说法,我所在处,是她安排来的,一处适合养病的清静处,行宫所设的冷宫。真不明白,那些个位在高处的男人就这么想将自己今日还在怀里宠爱的女人找个清冷去处?不然但凡宫处,怎总有这样一个地方存在?
  “不奇怪。”冷蝉儿与我对案共食,举著先将一只虾夹了去,一番剥皮扯拽,将其没进口里,再向另只进攻,不一时,一盘琵琶虾一碟五香黄鱼见底,但吃者攻势犹威。我头一次见着吃得如此快如此多又能把吃相保持得如此得体优雅的女人。
  我本来毫无胃口,但被她如此勾引,不一时就将眼前的清淡小菜尽扣落进了肚子里。
  而她吃归吃,无损吃仪的叙话也未搁下,“女人多了,总要有的疼有的宠有的厌有的恶,要不就得有夜驭几女的本事。不然的话,再华丽的宫殿也是一座冷宫。有哪个男人愿意对着满城的怨妇过日子?不想看见的总要找个地方收容,冷宫便为此而生。”
  “少点不就好了。”
  冷蝉儿轻嗤,“那如何显示身为天下最尊贵男人的优越性?最高的权力,最尊的地位,最大的疆土,这一切个‘最’之旁,最要有最美丽的女人做点缀不是?而最总无止境,男人的收揽便也不会停。”
  “只是点缀?”
  不然呢?霸王再宠虞姬,虞姬也不是他唯一的女人。西施再能亡吴,也只是吴王后宫花园里的其中一株,哪怕是最美的。美丽的女人会让男人在雄图霸业外得到另一种满足,于是,祸水应运而生。话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直刺刺把我从头看到脚,“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有几分姿色,而且也从男人们的眼里得到了验证。遇见你才知道,这世上还会有人美成这样。”
  “所以,你不让皇上看到我?”
  “那是当然,他看到了你,眼里哪还会有我?我这祸水的差使如何还做得下去?”
  “如果他当真爱你,不会——”
  “嗤,不要太相信男人的爱。你见过哪个平凡女人会让男人一见钟情?秋长风爱相貌平凡的小海,是在第一眼就决定了的么?而你现今的这副模样,走出去会有多少男人为你疯狂?越王举国选西施,褒妮一笑倾城池,这当中,也只不过四个字,‘美色惑人’。”
  我垂眉,将碗里的粥一匙匙递进嘴中。

  “谈起秋长风让你不高兴了?”
  “……不如谈谈你和皇上。”
  “简单啊,他压人不杀不放,我伺机为妹极仇。”
  “你要杀皇上?”
  “当然。”
  “他知道?”
  “我就是在刺杀他时被活擒住。”
  那位路景帝明知此女危险,仍将其留在身边,这——算什么?
  “他对我说,只要有机会,我都可以杀他,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能杀得了。他的武功很高,我不是对手。床第之间的功夫也好,让我无暇分神。想来想去,也只有从他的江山下手,说不定一个不留神,就能青史留名,与那些亡国祸水共载史册呢。”
  “这……没人管你?”
  “太后曾趁皇上外出狩猎时赐我一杯毒酒,结果被适时赶回来的他抢过去就要喝下,只可惜,那位太后还是个练家子,甩出戒子将酒杯打飞,不然我这祸水的名已经担上了。”
  于是,以太后的精明强势,依然奈眼前女子无何?
  “你杀皇上,下得去手?”
  “下不去也要下!妹子是这世上我惟一的亲人,我进杀手门,双手沾满不知名者的鲜血,就是为了让她吃饱穿暖,有妹子在,我便能始终告诉自己我还有家,是他杀了雀儿,毁了我的家。这笔账,他必须还”
  她眼里已有挣扎。她对皇上动了情,杀妹之仇却如芒在背,那位昭景帝,且要辛苦了。
  “秋长风也是祸昔之一,原本着我还在想如何向他讨还,现下看他被你折磨得如此可怜不堪,也算少有安慰了。冲这一点,我都要劝服自己不讨厌你。”
  “他……可怜?”
  “可不嘛。你昏睡的时候,他还能会在你床边尽情地看你,趁人不注意时还能亲你抱你。你现在醒了过来,他脚跟都将宫门前的石头磨坏了,就是不敢进来,你说,他可不可怜?”

  冷蝉儿幸灾乐祸的神态,津津乐道的口吻,使我难以想象秋长风到底“可怜”到何等地步。
  “他冲撞了皇上,没有获罪么?”
  “哈,你当他是谁呢?他是秋长风耶,如果一个弑君的罪名就可以将他轻易拿下,皇上何必还许他一个属国国君来做?不过,我真没有想到,他那样一人,爱起一个人时竟如此痴迷。你从秋皓然那里知道了一些事情,没有告诉他一个字,这形如背叛的事,一个平常的男人都不能忍受了,他那样一个傲到极致的人物竟全部担承。更紧要的,你是个巫人,且还有巫术,他也能不予计较。让人由不得怀疑,这可是那个心很手辣的大苑公公子?不过,真是快乐啊,看到他被折磨成那个模样,嘻——”
  “他还在门外?”
  “是啊,苍山被皇上叫去,而他,依然像一根木桩子似的立在门外,好像想让一双眼能透物而视,把你这大美人瞧个仔细。”
  “你可以叫他进来么?”
  “我?”冷蝉儿指着自己的鼻尖,“你在指使我?”
  我莞尔,“可以么?”
  “——好罢,看在你这么美笑起来更美的份上,我当你一回跑腿,不过……”她促狭地眨眨眼,“需要我回避么?”
  “好。”
  “你还真是把本姑娘使唤方便了是不是?”冷蝉儿美眸圆睁,“我总算见着比我更怪的人了!”
  她,居然也知道自己“怪”?
  “小海。”
  只这一声,就叫出了小海满眸湿意。我眨回了泪,回昔……
  天!
  我从来没有想过,秋长风会有这样落魄的时候。就算是在被人追杀时,他那浑然天成的高贵和骄傲也不曾远去,但此时,他一双眼血丝密布,两片唇泛白开皮,那眼底下的青黑之色,尤其削了他身上与生俱来的光芒,他怎能这样,怎能……
  那时下,我改变了主意。
  “秋长风。”我伸出手。
  “小海?”他盯着我的手,将信将疑。
  “没有关系,这一次,不是你找我,是我找你。”
  他缓步走近,“无云大师去拦你,非我所使。”
  “我已经知道了。”纵算当时疑他,过后细细想过许多细枝末节,也该明白了。
  “我已差人在那河的两岸寻我,一有你婆婆下落……”
  “好。”我的手落上他瘦落的颊,“秋长风,你竟比小海还傻。”
  他怔怔立着,双抹额惊膛,竟是纹风不动。
  我低笑,能吓着他,也算小海造化,虽然此时是沧海的样貌。
  “小海,你叫我来,有……”
  我摧他项颈下弯,踞起脚尖,粮嘴儿触在他唇上,拿舌舔过其上的每寸糙裂。
  他胸膛一栗,“小海……”
  他张开的唇,使我的舌更易登堂入室。
  我听见了他喉内的低喃,感觉到了他收紧在我腰上的长臂,但他仍然不敢造次,仍然任我主导一切。
  “小海……小诲……小海……”
  我让他举起我,使我的唇得以在他额上颊上颈上兴风作浪,而我每落下一吻,总听见他难以自抑的喃叱。我想,他当真爱我。而我很满意,能够住到一些事的,不止是他。
  “到床上。”我道。

  他按我指令,一步一步挪近,但到了床边,他似是困扎万分地将我放下,却只是呆站着。我一笑,牵他坐了下来,又轻推他的肩将他放平塌上。
  “小海,你……我……”
  “嘘。”我以唇封缄,手抽去他腰间的盘带,又与那零繁复的扣絆作战。宪竟不是个中高手、当将他的衣物一件件卸下时,我已一身细汗。
  “可是……小海……这……”
  冷蝉儿说,昭景帝床第之间的功夫好到让她分神无暇。难道小海的就如此之差?我不服,唇忙个不停,手亦上阵帮忙,想着他曾经对我做过的,一一奉还回去。
  “小海!”总算,他一双眸尽成绿色,时下,我自然知道这与怒意无关。她按住我的腰,咬住我的耳,“你确定,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的回答,是推开他的手,安然坐起,在他失望的眸光中,拉开了自己前襟的系带……但也仅到此处,接下来的活计,由嘶吼而起的他全数接手。
  肌肤相亲的那一刻我扶着他的宽肩,在他耳边问,“秋长风,你爱我么?”
  “爱!我爱小海,我爱小海!”
  我笑。这就够了。
  我和秋长风的结束,如果只停在那个天打雷劈形如此椅的血誓时刻,我会一生不甘。叫他进来,本是想以好言温语将那时代代替,使我日后忆起时,多一分温馨记忆。但见了形容精神那样糟糕的秋长风,我改了主意。
  不去想那张已经有人睡在上面的碧石榻。不去想他今时今日的不同,我要把和他的结束,定格在一场抵死缠锦中。他日相忘于江湖,也总有这场火热当成回忆中的绚烂风景。
  秋长风,我,爱你,不管是小海还是沧海。




  下卷
  01

  天气好热,火辣辣地像是要把人烤成人干煎成烧鱼给无钱买凉的人下酒。更烦人的,是那树间没完没了的蝉儿,一迳的搅人好睡。一片瓦砾投去,只得个片刻安宁,不一时又自以为“知了知了”的唱起,着恼哇。
  “也不知怎么想的,怎么还会有人叫冷蝉儿?这蝉儿哪里会冷啊?”凉茶铺里,我拼命滋着酸梅汤,只盼这才被被冰镇过的东西能给我一方诸凉。
  管艳扑哧一乐,擦抹桌案的手未停,“两个方法,一,心静自然凉。二,恢复你那副冰美人的模样。也让我开开眼,看这日头能不能把你晒化了去。”
  我翻了个白眼,这话,自是没必要搭茬。那时,我忙着从秋长风身边离开,不待元气恢复就动身启程赶到了这边——管艳的隐居之处,她离开西卫的前一时窃声相告的地址。但也因如此,被她看到了我那时的样貌,成了她整日打趣练牙的噱头。
  “小海。”管艳收拾完了铺子里的桌凳,扯下包住满头青丝的布巾,坐到我身边,“你确定你的术力可以让‘他’不再记得你?”
  “不会完全不记得。因为认识小海的人太多,如果要小海完全自他们的记忆中消失,莫说当时力疲心倦的我,纵算是此刻,恁大的工程也未必完得成。我只是,让他记忆中的小海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别人和他提起时,他会记得这个人,但也只是一个曾侍候过他的丫头,一些事,一些话,要想还会记得,不提也便忘了,而曾对小海动情的那份心意,则……不复存在。而外人于他对小海不再在意的理解,就是……”
  “倦了厌了?”
  “对,在周围人眼里,他爱上小海才教人费解,厌了小海就成了最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他的朋友家人早早便料定了有那么一日。他当真不在意时,也不会惹起旁人疑窦,时日不需太久,小海就会当真湮没在他的记忆里。”
  “你舍得?”
  不舍也要舍。“不恨不怨,过住无痕,这是最好的结局。”
  管艳一笑:“多希望我也有这样的本事,可以抹去过往的一切痕迹。”
  我拍她的肩,豪气万千地道:“大不了下一次冷堡主再来,你用美人计转移他的注意力,我设法让他再不记得你。”
  “……算了。”她摇头。
  “舍不得?”
  “有一点。不止是舍不得自己被人珍重的那份感觉,还有他。他是恁样艰难地才学会爱人,尽管学艺不精,但心里有一份爱意就会有一份柔软。我不想让他的心又回到以往的冷硬枯寂。”
  也就是说,管艳姐姐是冷千秋眼下唯一的心之所系了?但,秋长风不会。楚怜星的楚楚可人一直让他怜惜,并因对我的心动对郡主的旁娶又对佳人多了一份愧疚,怜惜和愧疚,足以让他心田中有一块柔软土地。而且,管艳姐姐和小海的问题从来就不一样。
  “冷堡主的确学艺不精,到现在还不知道管艳姐姐你为何逃离。其实,你并不在意秋远鹤的追杀,而且你也知道就算你不回他身边,秋远鹤和他的恩怨早晚也有一决。你在意的,是他的妻妾成群。”哦,只有妾,未有妻,那位冷堡主上一回找来,就是要迎管艳回去做正妻,只可惜,佳人并不领情。
  管艳嘴边挂上一个苦涩的笑,滞出些微脆弱,“当初,如果秋远鹤没把我送给他做妾,我的归宿也许就是秋远鹤的侍妾,且那曾经是我心中最大的渴望。但嫁给了冷千秋,慢慢从对秋远鹤的迷恋中清醒,慢慢明白,真要爱了,竟是如此贪心。”
  “但这地方已经被冷堡主找到了,下面还不知会不会有别人来,管艳姐姐你走不走?”
  “当然走。不然今后我不会如此精心的收拾,这地方,不止是我的故乡,还给了我前一段温馨平静的时光。”
  这地方,是苗疆一隅。管艳五岁被卖到他乡,几经辗转,做了秋远鹤的侍婢。但谁也不知道,她的脑里,始终有故乡的影迹。那些并未消失的记忆,让她在无处可去时回到了这里,也收容了小海一些时日。
  “小海你也要走了么?”
  好……厉害!“管艳姐姐如何看得出来?”
  “你来此,是为了养病,如今病好了,你也该去做你的事了,不是么?”她垂下长睫,状似不经意的挑唇。
  “那管艳姐姐可愿意和我同行?”
  她讶然举眸,“同行?”
  “管艳姐姐是一个人,而小海的婆婆如今也在一个不知名处养伤,两个孤单的人结伴同行,不好么?”
  其实,我是察到了管艳在确知我要走时那一抹划过眼间的落寞,更想到了她初见我投奔来时的狂喜。她是一个怕寂寞的人,却不得不选择寂寞,我虽然习情了与寂寞为伍,但也愿意有人陪伴。
  “只不过,等小海找到了婆婆,请管艳姐姐替小海照顾她。因为,我有一些危险的事情必须要做。”
  管艳碾然展颜,“这有何难?两个同样孤单的人一起上路,很好。”
  当天夜里,我们便离开了那间小小的凉茶铺。我们这样的人,似乎生来就要不断的舍弃一些东西,小海的甜糕铺,管艳的凉茶铺,虽为了安身立命一度依赖,但到舍时,纵是不舍,也必须放弃。何况,更重要的已然舍得不要了,再舍再弃,又有何难?
  选择夜里出行,是因冷千秋在周围遍布眼钱嘿灯瞎火时的莫名不见, 总比光天华日下的突然消失给人滞来的惊诧要少。
  在百里外的一个客栈安下脚时,管艳问起了婆婆失踪原由,我简言告之,她却惊然高声:“你为何没用我给你的畏刚图?”
  “什么?”
  “我临行前,不是给了你一样东西?那物什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在你对上无云大师时脱身之用。上以反线绣金钢经,是当年我救了大师的师傅时大师亲手则予,名曰畏刚,实则避刚,也避一切浊物。它虽不能让你击败无云大师,但脱身却绰绰有余。那时我便想,不管是秋远鹤为捉你,还是秋长风为了留你,都有可能请无云大师出面,而那两个人,也都有办法请得动。所以,将它留了给你以备不时之需。难道你没有打开它细细观看么?”
  “……”我以为,就像小海离开大苑公府时秋夫人的那个包裹,管艳只是给小海留了一份今后可能要用到的盘缠,所以,就将它……“婆婆?我把那东西交给婆婆了!”
  当时管艳辞别之后,我便出宫探望婆婆,就把那样物什协同几两碎银放进了婆婆的衣物筐里。以婆婆的细心,所有小海给过的东西断不会忘了观置,那么,那东西还在婆婆身上?我记得,婆婆掉落河时,肩上的确挎着一个小小包裹的……
  管艳转而一喜,“当真如此的话,冯婆婆的安危定然无虞。有它在,那符帖不会让她受损太重,念决自保绝无问题。”
  是这样?这些时日,我和婆婆断断续续也有联系。虽然婆婆说不出所在之地,但以我感受到的,她老人家的气息的确一次强过一次,不然,小海也不可能在一处安安稳稳休养直到完全康愈。
  “小海,以我看,冯婆婆不告诉你她此时所在处,必然是不想分你的心思。她是这世间最了解你的人,是不是?你要做什么事,不妨赶快去做,也好早一日与婆婆团聚。”
  是这样么?婆婆当真想到了小海的心思?
  小海的心思……
  没有错,我不想再逃,不想再避。仅这些天,我就曾以另一张脸在巫族派来寻我的人面前走过多少遍?小海的血,对渴望长生的他们有太致命的吸引,不管他们是否已然知道我的力量,也不会断了那些念想。而他们纵是认不出我的脸,也必定已经设法感应出了我存在的碰场,否则也不会如此密集地出现在小海周围。大巫师此举旨在告诉小海,要想安生芶活,势不可能。
  当逃避无用时,只有迎头赶上。
  我要到回巫界,要面对那些族人,要让他们领教最强大的巫力,如果不能使他们臣服,便只有灭亡。



  02

  巫山。
  我望着那顶在终年不化的积雪中孑然独立的茅庐,想着由这里走出的那个夜晚,那时我强烈的企盼着,永远不要再有回到它面前的一日。但,还是回来了。
  外面的世界,比我想得远要热闹精彩,只是,并存辛酸无奈。原来,只要活着,便要领受五味杂陈。尊荣如皇帝,平凡如蝼蚁,都无倒外。
  “这里便是你长大的地方?”
  “是。”
  “很冷,很空,很……”
  “白。”我探了手将一簇飞雪召到掌间,又让它从指间散落,“我长到十岁时,还以为这世间只有白色。”
  管艳放眼四顾,啧啧摇头,“在这样的地方长大,你还能将出逃叛逆的意志维持得如此坚强,真是难得了。这个地方,就是一个要把人的心掏空意识掏空的宝地。”
  “他们的确是如此想的。”我推开草庐的门,不禁意外。
  所有桌持均如记局的样子呆在原处,虽非纤尘不染,却没有看到以为中的灰土满地,尘网盘结。走进内室,我睡了十五年的寝榻,一褥一被一枕,亦是消爽如昔。
  榻侧,是那张总能在我渴望窗外世界时给我倚重的木轮椅。榻前小桌上,垒着几叠书册,金是当初冯婆婆自山下滞来让我解闷的野史闲书,竟比那时放得还要整齐。
  “不过,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养得成一个冰雕雪琢般的大美人。”管艳随了来,讶异挑眉,“有人住进了这里?”
  “不会。”其实,我也不解,若无人住,这里怎是这番样貌?
  “该不会是巫族的人太想把你捉回来,是以总使此处保持清洁罢?”
  管艳的含笑之声刚落,有人应答:“不是。”
  我蓦回身,“苍天?”
  长身伫于茅庐之前的,可不就是“巫族神龙”苍天么?
  “你怎么会回来?”他迈进庐内,双目幽深,难察喜怒。
  “想回来。”我持起小桌上的一只木梳,拨过脑后长发,径自梳理。
  “你回来,是为了挑战大巫师。”
  “也许。”
  “你不该回来!”
  我瞟他一眼,坐在榻上,勾过桌上的小镜,对着它,以木梳在头上绾了个结,让颊旁没有乱发搔痒。
  “你以为,你回来能做什么?在巫族的地界里,你只是自投罗网!”
  “你不是一直想捉她回来为你的未婚妻供血的么?”
  苍天目向管艳一凛。后者挑了挑眉,“不必奇怪,小海将她的事向我说了一些,你既然是苍天,就是那位身镌神龙印的神卫,你的职责不就是护卫天女么?你不答我没有关系,我只看着小海压根不想和你说话,小示同情而已。”
  苍天却毫不领情,脸上寒意笼罩,周身的气息亦可媲美室外积雪,“趁着尚无人发觉,赶快离开。”
  我举眸,“你让我走?”
  “对,快走!”
  “为什么?”
  “你……”
  他下面的话,被一声突起的咆哮盖过。那咆声划过当空,轰鸣大地,整间茅庐为之震颤。苍天一惊,管艳微悚,我却欣喜万分,甚至等不及出门,直接推窗飘出。
  “恚——”我大张双臂,对着地皮颤动的方向。
  我的呼唤,使得咆声再起,颤动加剧,那样的声响,那样的动静,旁人也许会有恐惧,但我不会。
  想不到,这次回来能看得见那只暴躁邻居。它可是一只嗜睡的懒兽呢,一年里有二百几日都在长眠,因着这个,走时未能向它辞行。
  “恚,快点!”
  我声未落,一只通体毛色赤红,双目碧绿的庞然大物扑了过来,却在到我脚下时匍低身子,喉内的嘶吼化成呜呜低音,抱怨我当初的不辞而别。
  “恚。”我矮下身抱住它硕大头颅,“那时你在睡。”
  呜音稍歇,大头拱拱蹭蹭,不一时又发声长鸣。
  “我回来,很高兴?”我挠着它的下领,“这回又睡了多久?”
  它呜呜噜噜诉说着长眠乐趣,大尾甩来甩去,眯细了一双绿眸。这双眼睛,油然地让我想起了秋长风。秋长风不会比恚兽更少了危险,但在那时,也如一只无害的大猫般任我欲为,直至将换心决输进他的耳里……
  吼——恚兽全身赤毛陡立,呲出一口锐齿,前爪按地,跃跃欲起。
  我回头,是苍天、管艳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管艳姐姐。”我招手相唤,指着且惊且惧的她,“恚,这是朋友,沧海的朋友,照顾她。”
  恚兽迈着每走一步都会使积雪嚓响的大爪上前,闻了闻她的足与手,再盯苍天。
  苍天虽无惧色,但惊意不减,“你……你竟能操纵神兽?”
  “错,不是操纵,是朋友。”我拿小指勾了勾恚兽的额心,听它受用的呜声抿唇莞尔。
  “是神兽领你学了巫术?”
  “是。”
  “巫族人都知神兽眠于巫山,但却无人见它一面。纵算是大巫师和天女,也只在禁地外闻其声,难见其影。而你,竟然早就和它熟识了?”
  “不可以?”
  苍天双眉紧锁,眸内困惑重重,“我不知道,我一直听父亲说,能驾驭操纵神兽者,只有……我想,我需要去弄清楚一些事情!”
  他旋身,向山下掠行去。
  恚兽拿碧绿的大眼珠子询我:追不追?
  我再挠它领下,“不必。”它便又像一只讨宠的娃儿般,将大我几倍的身子向我怀里挤来。
  管艳在旁看得美眸欲眦,樱唇瑟抖,“老天爷,若非亲眼所见,我不能相信,这世间会有这如此巨大如此让人心惊胆颤的大兽。我随你来巫界前,曾翻过一些巫族神志,上说巫神坐骑为恚,器为鞭,在巫神坐化归了仙班之后,坐骑与神器均留在巫界,但少有人见其真容,难道它就是那只……”
  “恚,它的名字叫恚,名如其性,是个坏脾气的家伙。”腰间咝咝之音提醒了我,遂将神鞭抽出。只见恚兽一声欢鸣,叼住神鞭鞭柄在雪中先一个翻滚,又倏忽腾空而起,鞭缠其身,一对旧时伙伴极尽欢娱。
  那次第,我心里忽生一动。
  “来!”右手张开叫回神鞭,左手牵住管艳纵身一跃,到了恚兽背上,“恚,到巫界走上一遭!”
  苍天未竟的话,我晓得:在巫界,能驾驭操纵神兽者,只有巫神认定的统领者。
  百年来,巫界尚无此人。
  此次回巫界,管艳这个同行者都想到了翻阅志典,我何尝没有细细钻研?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在秋长风兵书上看到的,我深以为然。
  而如今神鞭在手,神兽在骑,我为何不去试上一试?为何不请我的族人们开开眼界,他们渴血馋涎的药人,除了供血给人,还能做什么?



  03

  这个名曰巫界的地方,让我的心冰冷孤寂。但我长到十五岁,却是第一次以眼睛看消它的模样。砖堂瓦舍,石木湖泉,与外界并无太大不同。行走街间的巫族平民,女子多以花帕罩头,着交领上交麻布花裙,男子则以青巾为帽,着短袄宽裤,生得都是平常容貌,无甚出奇。自然,我指得是他们尚未见着我出现之时。
  我一路行来,所收获的震愕、惊惶、尖叫、厉呼不计其数,更有一些被吓得呆傻站在路央忘了挪动者,被恚兽一记高吼就吼出了鼻涕眼泪,煞是精彩口既然要在巫界徜徉,巫族神庙自然要去。巫神志内曰,其内供有巫神铜像,亦亦恚兽铜身。“恚,带你去瞻仰一下自己,可好?”
  呜噜。恚兽扬起大颅,算是热烈同意。
  “云沧海!”
  我扬唇一笑:来了。
  迎而待战的,正是长驻神庙的大巫师,身后,几十数的黑衣巫者簇拥。一行人携着冲天的煞气堵在前处,并渐形包围之势。
  “云沧海,你这巫族叛逆,意欲何为?”
  我拍了拍恚兽脑门,“你看不到么?”
  大巫师眉攒恶怒,目含阴惊,“你竟敢私驱神兽,实罪大恶极!还不速将神兽放了?”
  放了?我挑眉,“你确定?”
  管艳在我身后探出螓首,饱尝了置身神兽之上乐趣的她,快乐扬声道:“把神兽放了,你们有谁哄它高兴?有谁侍候得了它?有谁能把它带回巫山?”
  她说得仍是外界语言,若在他处,巫人听不明白,她亦听不懂巫话。但我在这里,既然有意请她代语,交流之路当然毫无阻碍。
  “神兽用巫神坐骑,自会定夺去处,若非受你唆使,岂会游走街间?!”
  “吐!”管艳说得恁是眉飞色舞,“唆使?敢情阁下把神兽当成可随意让你们驱使的凡物了么?你好歹顶着个大巫师的名,竟也敢说?恚,他在骂你……”
  吼坏捭气的恚兽血口大开,长狯磅礴。登时,木叶窸窜,屋瓦哗碎。四围之众间发出骇惧抽息,皆向后退出数步。
  管艳更是兴起,“你看看你们,怎么说你们好呢?叶公好龙听说过没有?名曰爱龙成痴的人见了龙却掉头逃蹿,你们既称恚为神兽,见了它不敬不拜也就罢了,还一个个而滞惧色如丧考妣,无怪恚讨厌你们,是不是,恚?”
  吼恚兽目如巨灯,大爪顿地。顿见地尘飞扬,地面倾颤。巫者见此,面色惶恐,其间有人膝盖不支,就跪拜在当场。
  “何方妖女,竟敢直称神兽名讳,沾染神兽神身?云沧海,单是此项罪过,足以让巫神之火烧你百回!”
  巫神之夫?自巫神神翕香炉内取用的火种么?传说中,巫神仙化之前,将三成术力灌于一只三餐所用的碗钵内,使其化成香炉形状,燃用特制檀香可取神火借神力,给后代子孙抵卸至强之敌所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为免后人滥施,乃至盲目依赖,持下反噬咒语,“取火为器者,无论成否,俱以体内三成术力三成精力三成血气为价”。意即以神火为器者,无论结果成败,俱要有舍身成仁的准备。大巫师此时竟以此为威胁,为灭沧海,已经不惜玉石俱焚了么?
  我直视他灰败的面色,不无快意,“你甘愿牺牲自身与沧海同归于尽么?”
  “姬族叛逆,私学巫术在前,叛逃巫界在后,此刻再挟神兽畏诸众,罪不可恕,罪不容诛,吾与汝同归于尽,为巫族除致命之患,虽死犹荣!”
  我手指卷起恚兽头顶的一绺毛发,闲问:“你死了,万俟氏的雄心万丈如何打理?”
  “妖言惑众,罪加一等,万死不足以抵去一身罪孽!尔等跪她作甚?”
  跪地诸巫者尚茫然未作反应,管艳已悠然道:“大巫师,他们跪得不是沧海,是神兽。难道,你连神兽也不放在眼里?”
  这位管艳姐姐,不愧是在秋远鹤那位阴谋大家调教出来的,拨弄人心的功夫当真了得。这一语,又把那地上的人老老实实按在了原处,也把大巫师的脸色逼黑了几分。
  “云沧海,汝一定要自寻死路?”
  “大巫师不必手下留情。”我不信,一个一心要将万俟氏推上巫族乃至巫界顶端又渴望长生不老的人,会有舍身成仁的勇气。万俟氏这一辈里,也只出来这样一个还算角色的人物罢?
  “大巫师,请手下留情。”柔如梵音,和若微风,无忧又忧怀巫界,无喜又喜爱众生的天女飘然降临。纱巾笼面,长衣欲飞,影绰间更见奇丽,隐约中尤发圣洁。无怪乎成了巫界诸人顶礼膜拜的天女,但凡有向神之心者,见这等仙姿妹色,如何不倾倒裙下?
  “大巫师,容我和沧海说两句话如何?”
  大巫师眼观鼻鼻观口作恭敬之状。“天女,此女叛逃在前,私渡外人进巫界在后,更亵渎神兽,冒犯神明,已百死难赎。”
  “她小小年纪,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巫神慈悲,定然可以谅解。”
  “巫神慈悲,而法度严明。若巫族每人起而效之,法何在,律何存?”
  “法与律,均为框囿人行,知错能改者,巫神向来宽容。”
  我不想睡着,是以垂首在恚兽大耳旁低语一句,这最爱显摆巨嗓的家伙当即仰颈高咆,立时就引得天动地摇。除了恚兽背上的我们,所有人均身倾腿斜,或趴或仰或跌或滚,姿态不一而举。而曼妙如仙的天女,幸得巫族神卫现身及时,护住芳仪。
  “大巫师你很清楚,你灭不掉我。神兽乃巫神坐骑,身上留有巫神日移月化的神力,非常人能够驾驭。神鞭乃巫神神器,灵性天成,不是每一人都能左右。现在,它们俱为我所有,你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沧海非昔日沧海,不喜说话时自然不说,当说时不会齐费。
  在诸人惊魂甫定之际,我高踞神兽之首,将每一字在空气中散开,使每一人清晰可闻。不过,在将诸人表情扫进眼内时,着实小小意外了一回,“大巫师,难不成神鞭被夺一事,你至今秘而米宣?”至少,平常巫者中少有知晓。
  “沧海,不要任性。”天女轻推开苍天的护团,缓缓行来,对恚兽的低信居然毫无惧意。“你须知,你的确犯了一些错误。你若需帮助,我带你到神殿,在巫神神像前,畅所欲言,所有的怨气不平均由巫神替你承当。只是,不要行一条不归之路。”
  我摇首浅哂:“天女,正如你对你的信仰坚信不移,我也对自己的行为毫无怀疑。有些事,是我与大巫师的事,请莫插手理会。”
  “沧海……”
  吼——
  恚兽这厮不知怜香惜玉,吼出一股庞大气浪直龚过去。幸得天女身侧有天女随卫在旁,握住藕臂偏凌出丈许方算避开,而无人护卫又避躲不开的巫者,自又是滚跌一片。
  “大巫师,你来告诉诸人,能够自如地左右神兽与神鞭者,该为何人?”



  04

  大巫师不会答我的话,我晓得。
  那些传说,无论真伪,大巫师都不会在巫族平民前堂然宣之。
  就连大巫师的万俟家,以及苍氏兄弟后的苍氏,要的也只是领首巫族的权力。
  因巫山、神庙座落巫族界内,巫族一度为各族之首。但随着其它族力的壮大,巫族这界首之位除了在巫族寿诞与坐化日的举界大祭祀时,得以跪列最前端外,再享不到任何殊于他族之处。各族之间的表面和气,如强弩之末。尤其近几年,在没有了云沧海可供长生的血吸引各族的心力之后,为一丝风吹草动,各族互讧乃至互欧之事不绝。
  一句概之,巫界和平局面已然不存。
  神志曰:巫神降临于世时,正值巫界终年战乱之际。巫神呕心沥血,历经十载,终将所有战火消弥,使得各族和平共处……
  此时又逢乱时苦将那传说散布,无疑是给云沧海凭添助力,推上那个所有人都想却不敢想的位置。大巫师岂会行这等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云沧海,汝之妖言,永不能取信族众,还不快快将神兽神鞭归回原位,引颈待戮!”
  管艳失笑:“这只大巫师,还真是冥顽不灵呢。”
  我耸肩,“早有所料。”轻拍恚兽头顶,“恚,我们去拜谒你的旧主人,再看看他们将你塑得像不像,走。”
  呜噜呜噜。恚兽似也被眼前这群人惹得不耐,听见可以不必待在原地,欢叫着悠然前踱。
  “云沧海,你胆敢上前一步,胆敢上前一步……”恚兽每进一步,诸人亦后退一步,大巫师眉目间已难掩忌讳畏惧。“再上前一步,汝当难逃神火淬炼极惩!”
  “你迫不及待地欲请神火灭我,是想在灭掉我的同时,毁掉神兽与一度被你降格外降巫鞭的神鞭么?”
  吼——
  咝——
  一声恚咆,一声怒吟,交织出惊天动地的长响,又把一大片人惊得匍地难起。
  大巫师突喝:“天女,云沧海如此妄为,错在云氏教诲不力,速请云氏氏首前来料理!”
  这话,我五成的赞成。不过,云氏对云沧海,非教诲不力,而是没有教诲。没有教诲的人竟要请来料理沧海,大巫师必定是气糊涂了。
  天女如何应答未再细听,因我已经进到了神庙。
  “这是你们巫界的神?”管艳跃下,跪在神像前的袱垫上一个浅叩。“我非巫人,但神明自该受各方敬畏,见过了。”
  我先她一步立在神中央殿,仰首举望那高踞神位的巨像,与那对俯瞰众生的眼睛对上,心际居然是一方空明。
  呜噜恚兽轻灵飘身,到了神坛之上,一颗硕大头颅在神像上拱来拱去,嗓内呜咽有声,对旧主诉说着干百年的思念,间有喃喃抱怨。
  “恚,很像你。”我指了指神像前恚兽的趴卧铜身,红毛绿目,巨口利齿,栩栩如生,就加形体大小也所差无几。
  本尊却瞧也不瞧,跃下神坛,回到了我脚边,以两爪垫颞趴下。
  我笑,“嫉妒它可以常伴巫神?”
  恚兽无声仅是垂下两只大耳将头脸遮去半撼。 我明白了——这厮被我说中心事,害羞了,一个脾气不好又超爱别扭的大家伙。
  我矮身抚摸恚兽毛发,亦跪身拜谒:“不管沧海是不是您指定的那个,沧海都会做一些事。因为那群自私的族众已经惹恼了我。我不会利用恚,但也不会阻拦它帮我。而神鞭,既然您可以让大巫师那等居心不良者掌握百年,自不介意让它追随沧海,只有沧海,才有可能让它恢复到过往的神奇。”
  咝咝咝——
  神鞭长鸣不止,自我腰间脱出,攀游上神像的一臂,过不多时,又回到我指掌间。
  这一来一去,我感觉到了它灵力的急剧扩大。显然,是向旧主寻求慰藉去了。
  “云沧海,速速出来,汝之贱骨不得沾污巫神圣地!”庙门,长喝如斯传到。
  “看罢。”我对神像道,“那些人把我惹火了。”
  神庙外,气势又已不同。除了面容阴鸷的大巫师,姿态脱俗的天女,护囿未离的苍天,四位一望即知地位非凡的拖须长者位列人前,以其衣着,记起冯婆婆说过的,那该是绿青蓝黑四大长老了。还有两个人——
  几乎是第一眼,我就知道了他们是谁。
  云氏的氏首夫妇,天女的父亲母亲。两人的脸上,不难见到天女仙容的痕迹。而两双眼睛,如我梦中梦到的毫无二致——冰冷,不滞任何温暖的冰冷。
  “云沧海,你未经允许,私入神殿,可知该当何罪?”绿袍长老首先开口。
  我悠然请教:“请问长老,进神殿该由何人允许?”
  “天女、大巫师缺一不可。”
  管艳轻笑一声,“这位长老,您怎知我们未经允许?”
  长老的气度倒不似大巫师狭隘,也不责她来历,坦然回道:“天女与大巫师均在此,难道是本长老冤枉尔等么?”
  “可是,方才他扪一直此,若不想我们进去,为何不拦住?不拦,既代表默许,不是么?”管艳斜偎着恚兽粗颈,好不惬意,“您若不信,不妨问问大巫师,方才可是他在我们行到跟前时闪开了挡在神殿门口的身子。您还可以再问天女,她可曾说过一个不字?天女还亲口许下要带沧海到巫神尊前畅所欲言呢。”
  管艳……很厉害。大巫师的脸色,天女的姿态,均因她这话微微起变。能以几句话就刺伤他人者,着实厉害。
  绿袍长老瞥了大巫师一眼,再看了看我身侧的恚兽,道:“私进巫殿之事可暂且不议,你私挟神兽、私抢神鞭之举,当无可辩驳罢?”
  不辩才怪。我哂道:“神兽前来会我,我岂能不会?由此熟识又有何不对?以神兽之灵,岂会容我私扣?不然,长老此刻便将它请回,沧海绝不会拦挡。”
  恚兽对我的话似有不满,大头向我腰间蹭了蹭,又将血口呲张如盆,对着诸人发一声警告意味十足的低信。
  四长老面面相觑。
  足足一刻钟,诸多人中,没有一位表现出“请”恚兽回家做客的意目。
  “恚,你很失败哦,身为人家以香火供奉的神兽,居然如此不受欢迎,你该反省。”管艳又在挑拨大家伙的坏脾气。
  恚兽这一回却半阖了眼睛,不予睬理。
  这家伙的意思我自是了然,眼前纵算有人恭请如仪,它也不给面子,无人敢请正合它意。
  “诸位长老休听此贱女妖言蛊惑,分明是她以私学的巫术迷惑神兽,致使……”
  “大巫师此言差矣!”四长老齐声叱喝,面色不豫门绿袍长老咄咄道:“神兽乃巫神开疆辟域时便存在的造化神奇,集千百年的灵气,更身有巫神赋予的神力,除非巫神下界,否则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使神兽降溺。”
  另三位长老颔首声援,“大巫师应为己之失言反省三日!”
  唉,那时际,我都不忍再看大巫师的灰败神色。
  “云沧海,尔身为天女药人,叛逃出界,受大巫神追辑时,以私学巫术顽挠不降,且强抢神鞭居为私有,此事你可有辩辞?”青袍长老道。
  “有。”我目视天女,“请问天女,你体内的邪崇可因沧海而来?”
  “非也。”代答者仍是青袍长老,“天女出生之时,正值外祟入侵巫界,欲引起一场祸及金族的瘟疫,天女以薄弱肉身将所有邪崇压植体内,方使全族逃过一劫。天女为全族安危牺牲若斯,我等每一族人自该奉献无偿,无怨无悔。”
  管艳嗤声:“笑话!就算是受命于天的天女,出生之时也是一待哺娃儿,如何降压邪祟?巫族志典上说,初生娃儿的娇嫩肉体在血气未除之时,可用来吸引邪祟噬食使巫者趁虚灭之。这位天女想必就是那个娇嫩肉体,幸运的是,她留下了一命,并因那个完全非自愿的牺牲做了你们的天女。沧海,依我看,天女唯一比你幸运的地方,就是有个可供她食血的妹子。”
  我承认。而且我可以想象,当初贡献出那具娇嫩肉体的,是这对云氏夫妇。他们以初临人世的女儿,巩固了云氏为巫族第一氏的地位。若那时天女难禁邪祟一命天折,大不了再生就是,对易饪易孕的巫族来讲,繁衍儿女轻而易举。重要的是,云氏的地位稳如磐石。
  “这位姑娘,你错了。”天女妙音柔和响起,“为了巫界众生,纵算在此时需我舍一己之身,我亦无怨无悔。”
  “那是你,不代表别人也要同你一样无知无觉无情无绪。”管艳娇艳的脸上不耐加剧,“你既然如此无私,就请别以一己之志强勉他人意识,何必要沧海以血供你?”
  “何方妖女,敢如此对我天女!”云氏氏首肃冷大喝。“几位长老,纵算云沧海巧舌如簧,强抢神鞭之罪不容推卸,请速发落!”
  “这不难。”我将神鞭高举过头,“你们谁有本事,直管将神鞭取回去。”
  良久,无人应声。
  我晒向那位双目紧攫神鞭渴望极甚者,“大巫师,你不试一试?”
  后者未应,我正待诘向他人,陡听得:“你这下贱的胚子,当真不知羞耻!下贱人就当有下贱人的安分,你除了供血为天女还有何存在的意义!”
  我颦了眉,凝望了这位言者:“云夫人,你是生沧海的那个人么?”
  世之大,无奇不有。也许会有人对自己的骨肉毫不疼惜,但不会有一个母亲骂自己的儿女为下贱胚子。若沧海有幸遇上了这样的一对人为父为母,我宁可剔骨还父,剥肉还母,与他们再无干系。



  05

  你是生沧海的那个人么?我不问她是不是沧海的母亲。因“母亲“这两个字”,对沧海来说,有太多美好的幢憬,我不想亵渎。
  在幼时,我每日盯着巫山入口,渴切地盼望那里会走出来一位“母亲”,将沧海收容进怀,如婆婆一般唱着催眠的曲儿,将轻吻落在沧海额头,哄沧海造入甜美梦境。我亦常望着镜中,在沧海的眉目间想象母亲的模样,柔软的发,漾笑的眸,慈蔼的颊,甘美的唇……
  在知悉小臭冰云忘川的存在前,我替幻想中的“母亲”找足了理由。将我一个人留在巫山,她定有着千万种的不得已,她定然也因分离而惘怅凄然,她定然也在某个月缺月圆的夜晚对着巫山不休不止地思念。
  就算知道了小臭冰的种种,我仍然按捺不住为她瓣驳:母亲定然有着无法对人说出的苦衷,母亲定然饱受痛楚煎熬。也许,因着对儿女不得已的舍弃,她日日吞泪装欢,也许,她无数次在跑向巫山的路上,被族人强硬扯回,也许……
  只是妄想。
  这个人,甚至连生我都不具资格,她不是,她不能是,也不可以是,她不是!
  “你是生沧海的那个人么?”我再问。
  “你这个下……”
  “沧海。”云氏首领声嗓阻断其妻又一次的叱骂,“你是云氏的人,是我们的女儿,这一点,无可怀疑!”
  “哈,长见识了呢。”管艳冷笑,“卖儿鬻女的父母屡见不鲜,我就是被卖掉的一个。但是,我的母亲在卖掉我的那一刻,还抱着我放声哭泣。就算我日后沦入奴籍,为奴为婢,她定然也不可能骂我一声下贱,尤其这‘下贱胚子’是随便能骂么?胚子要有壳子,若胚子下贱,生出胚子的壳子又能好到哪儿去?云大人既是沧海生母,难道您对自己的认定向来以‘下贱’定义?那么,云大人,请问,您……下贱么?”
  这就是传说巾的“毒舌”罢?回头,我定然城心诚意地写个“服”字奉逞。这可不管是沧海还是小海再锻炼个十年八载也修不到的境界呢,看此时云夫人那青白错额抽唇瑟的神态就可知杀伤力之强之大之无与伦比。
  “你这个下贱的奴婢!你是从哪里来的东西,敢在此诳语!你们,将这贱婢拿下!”
  云夫人话肖落,即有两道彪影蹿出,虎视眈眈欲取管艳,
  我也不拦。苦这二位有能恚兽颈上损人的勇气,我也只好成全。
  大巫师似是逮到了机会,“云沧海,你竟蛊惑恚善护卫外界之人,诸位长老,还速请长老令将此二妖女降顺!”
  我淡哂:“大巫师,您在命令几位长老么?”
  “你——”
  “真是,云夫人,你也只有这点本事?听您方才那声量,还以为如何了不得呢。原来也只是虚至声势而己。”不敢有人近身的管艳却对逗弄云夫人上了瘾,乐此不疲。
  “贱婢自寻死路!”云夫人五指当空一握,一团炙火燎向管艳面门。后者也不客气,直接隐到恚兽身后。炙火到临,恚兽仰爪一拍,就给打了回去。云氏首兜袖收纳,湮于无形。
  “诸位长老,不管如何定夺沧海罪行,也不能任其在神庙前妄为肆意,当前之计,只有先拿下她,再来从长计议。”云氏首提出中肯建议。
  四长老低声议论后,俱作首肯。
  几十道巫者形影当空蹿来,聪明地不丢招惹与恚善相偎的管艳,只将目标锁定我一人。
  “恚,照颓好我的朋友!”我扬鞭迎战。
  鞭影穿梭于巫者弯刀阵中,恣意游曳,如鱼得水,那几十把加了巫力的弯刀,稍粘鞭风,即如受磋铁所吸的残铁废片,纷纷自众巫者手中脱出,一迳地依附顺从,哪还有一丝寒芒峥嵘?没有弯刀在手的巫者,更是在厉厉鞭风中溃不成军,摔落坠地,跌撞一气。
  “云沧海,你还是不肯束手就擒么?”绿袍长老喝闷。
  我以手作请,“长老请便。”
  “请长老令!”四长老八臀搭握成塔状,不一时,绿、青、蓝、黑四色烟雾冲天而起,又在当空交汇成一体,以塔形向我头顶罩来。
  这泰山压顶之势,的确有千钧的重量,尚距着恁远,我头央已隐隐发痛。难怪野蛮如大巫师,也要受长老会牵制,如斯威力,无法小觑。
  我食、中、无名三指紧并,中指指尖指向塔之中心:巫界的山水诸生,听从我的唤,从沉梦中苏醒,探出你们有力的手,移去这令人厌恶的压重,移!
  轰——
  那四色塔临偏移坠落时,正中一根庙前石柱。巨响后,石柱以斟沃飞扬,四色塔作零落分散,四块令牌显形在尘埃之中。
  四长老当空攫物,将令牌收进袖内,而各人面色,自是不会好看。
  “云沧海,你竟然有了可以向万物藉取力量的术力?”绿袍长老瞠目问。
  “正如您所见。”
  青袍长老蹙眉成川,“百年来,已少人修得此果,除了云……”
  “云沧海罪大恶枝!”大巫师忽然高举注铃,“执迷不悟,只有死路!”
  驾笃笃……
  这声音……这是沧海的梦麓,这是经年绕耳不云的魔声,这……
  那最无力的岁月,最虚弱的时光,是缺乏生存乐趣的刹那时刻,最绝望最苍白最疲惫最……
  “汝生之,即为汝姐。非为汝姐,汝之焉存?”法铃笃笃未止,大巫师咒音过耳。
  巫者盅人源出一家,这取人心智中最黑暗最薄弱处施之以惑,为巫术中的取心决。
  那刹那,被人置针抽血,与婆婆堕水的景象一再在眼前幻生交替,而更多的是……秋长风,他一次又一次劈碎那张木椅,一次又一次举起血消肉掌,一次又次道:如违誓言,让云沧海天打雷劈,秋长风形网此椅,如何?
  如违誓言,让云沧海天打雷劈,秋长风形同此椅,如何?
  如违誓言,让云沧海天打雷劈,秋长风形同此椅……
  如违誓言 讨云沧海天打雷劈,秋长风……
  如违誓言,让云沧海天打雷劈……
  不不不,不要再劈椅,不要再说,不要!
  沧海!沧海!沧海!
  ……婆婆?婆婆!
  沧海,你已不是那个无能为力的你,振作起来!
  可是,可是!婆婆……
  不要可是,我的沧海最是强不可摧,那些声音只是声音,不再有任何意义!
  ……不再有任何意义?
  是,不再有,无人再敢抽我沧海的血,无人再敢轻贱我的沧海,无人!
  无人……无人再敢……无人!
  “小海!”冯婆婆的渺音消失,我的臂膀有人真实地扶住,“小海,你怎么了?”
  “管艳姐姐……”是她,她发现了我的软弱,将我拖回到了恚兽近前,如果不然不然……
  法铃,那多少个梦中,如索魂的响声,竟是我心中最深层的黑暗,引发出我最大的恐惧。如果上一回大巫师携了法铃,结果……可想而知。
  但,它让我晓得了沧海的薄弱,我该谢它。作为回礼,只有毁灭!
  我甩去阴霾,飞身用鞭。“大巫师,你也见识一下神鞭的威力!”
  “汝生之,即为汝姐;非为汝姐,汝之焉存?”太巫师持之以恒。
  今日沦海非往日沦海!我如是告诉自己,将手中鞭驭入十成术力,卷向那长久作于我梦中并犹在笃响不止的法铃。
  “大胆云沧海,竟敢妄图毁灭神庙法器!”大巫师甩袖护铃,“诸长老,云氏氏首,还不拦她!”
  四长老稳身未动,云氏夫妇齐齐出手。
  右掌以神鞭绞住大巫师袖袍,左手划天掠地,撷出巨气将那夫妇挡身一丈开外。
  离!我心中默叱刚毕,“呲嚓”撕裂声大作,大巫师宽大的巫师法袍离体而去。很好,里内尚着了一身和体的短衣,否则,我并不介意让他在诸人而前赤身裸体。
  “云沧海——”大巫师那恨不能食我肉吸我血……嗯,他的确吸了不少罢?总之那羞愤阴狠的暴喝令我心境遽然愉快,法铃引出的黑暗薄弱亦在欣悦中不复存在。此时刻,法铃再也不足为惧。只是,与其留在入巫师手中助纣为虑,不如毁之:我抖鞭,才又向前一步,忽有人飘然挡在身前。
  “沧海,住手罢,你不能再错下去,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目注她一脸悲大悯人的慈悲容相,“这一生,我从来没有如此刻般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天女,你天女的地位不会改变,只是,请你让开。”
  “沧海,你身为巫族人,冒犯巫族长老与大巫师;你身为云家人,对父母加之云氏氏首出手。你已经错得太多,不能再错!”
  “我身为巫族人,被你们不顾意愿地关在巫山,且要以体内的血液供你供全族食用;我身为云家人,从来没有享受到所谓家的温暖,所谓父母的疼惜,那两个人,只是我第一次谋面的陌路人!”
  见她启唇欲语,我终是不耐,“别再用什么天命说项敷衍,你是天女,但只是血肉之躯,无权决定别人的命运和选择!”
  “小海说得对,谁世没有权力替别人决定命运和选择。”有人以极不适宜当下情况的笑噪加入,“就算是天,也不行。”



  下卷6

  苍山?
  以及苍氏氏首?
  突然现身的苍山,身侧立一位比他还要高出半头的中年男子,生得与苍天极像,依稀也能见着些微苍山的眉目神采,想必就是那二人的父亲,苍氏的氏首了罢?
  巫族三大姓氏济济一堂,在非祭祀非议会之时,难得呢。
  “苍氏首,你来得正好,速以神龙镌降服妖女!”已在手下巫者的规置下以一件宽袍罩体的大巫师道。
  苍氏首哂道:“不止我来得正好,其它位氏首也到了。”
  其后尾随之众皆颔首为意。
  大巫师并没给那些小姓小氏投去一眼,只道:“妖女作乱!苍氏首速以神龙镌降之!”
  “大巫师,许久以来,您有无注意到一个问题?”
  大巫师一愣:“苍氏首想说什么?”
  “您对诸长老,对在下,对各位氏首,说话时总是忘了加一个‘请’字。”
  “你——”大巫师眸闪鸳光,“苍氏首你言下何意?”
  “有感而发而已。”苍氏首依然一脸淡笑,“只是以为,大巫师仿佛已经太习惯,心中将自己当成巫族的总首领,才会颐指气使得如此理所当然。”
  “苍氏首!”大巫师今天的脸色,堪比这神庙前的场景,风生水起,多端变化,是热闹。“这般时候你还有心思想及其他,当真教人费解!”
  “这般时候?哪般时候?”
  “本尊不信你不知妖女作乱!”
  “妖女?妖女在何处?”
  “父亲,大巫师所指的,大概是在神庙前那位旁有神兽手有神鞭将天上仙子也比得逊色几分的美丽女子罢。”
  这个臭山头!一副大家素不相识萍不相逢的模样,装什么腔作什么势?我将神鞭收回腰间,身子靠上恚兽大躯,倒要看看,他准备唱一出什么戏了。
  “旁有神兽,手有神鞭?”苍氏首目光投我身上,未及打章,忽脸颜恺恐,双膝拜地,“苍氏拜首奇领。”
  ……呃?这……是什么戏码?
  “诸位,还不跪拜,难道你们不记得神殿神像后的巫神神谕?”苍氏首回头对身人道。
  “吾等拜见首领!”苍氏首身后人皆跪拜下去,这其中,甚至有苍家兄弟。
  呃……
  我被吓着了。
  “苍氏首,你这是在做什么?”大巫师哮声震天。
  “大巫师,巫神谕:得吾骑,获吾器者,为吾指定之人,可统御巫界,再造和平。这道只有各家氏首与巫师长老方看得到的神谕,您不会忘了罢?多年来,您几上山,不就是为了取得神兽认同?”
  “甚氏首,你……你……”大巫师眼见有更多巫者矮身下去,气急败坏,口不择言,“你以为本尊不知你的居心?你放生你的二子私学巫术,游荡外界皇权之中,你以神龙镌在你长子身上烙印,使其不畏巫术,这其中的心机岂瞒得过本尊?眼下,你又行这等指鹿为马之事,你以为,你瞒得过谁?”
  管艳叹笑摇头:“这世间,当真没有一块桃源。巫界中的人,也不止只有长生不老的欲望。”
  我以手挠着恚兽颔下,听它喉间发出的动静,莞尔。这只大家伙,有着踏平巫界的神力,有着与天同在的寿龄,还享有诸人膜拜的尊荣,却只要将手向它领下轻挠,就会听到它满足受用的噜声。若这世间人,都如它般易于讨好,该有多好。
  “大巫师,你给苍某头上压多少野心罪名都无妨,苍某只问一句,苍某所诵神谕可有一字的差池?苍某可杜撰了什么子虚乌有的事情?”
  苍氏首已然起身,与大巫师相隔不过三尺,成对峙之势,“苍某甚至可以诵读神谕会文:吾去后,巫界当有五百载安稳光景。五百载后,人之私欲渐露峥嵘,纷必起,硝烟再升。如斯再易百载,诸生饱受己之私欲所酿倾轧之苦,得因果报应。吾将视诸生反省之况,指定出再领巫界之人,袭吾首领之位,得吾骑……”
  “苍氏首,你脑子坏了不成?”云夫人满脸冷笑,“你也不看看,那是一个怎样的货色?巫神会让一个贱人称首登顶,你想让全族,不,全界的人陷进一个笑话?”
  这位云夫人!是一定要犯我惹火是不是?
  “以我着,最大的笑话是您罢,云天人。”苍山一脸笑意全无,冷冷迎上去,“忘了,你是她的母亲,你如果执意把自己沦入下贱人种,也不必拉无辜的她作陪!”
  苍山的刻薄讥讽将云夫人的理智悉数击溃,她先一声尖厉叱叫:“胡说!本夫人么会生出那样一个贱和?她的父亲甚至不知是谁,她的母亲只是一个人尽可夫的贱人……”
  “夫人!”云氏首怒声喝止,但,不够及时。
  我身随意动,倏到云夫人而前,“告诉我,我的母亲是谁?”
  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眼前这个人,不是我的母亲,否则,就算没有养育之恩我也不能对她如何,一出手,就是罪孽深重。
  “告诉我,我的母亲是谁?……云么?她可是叫云川?”那个名字如此迫不及待地自舌尖冒出,仿佛已等了太久。
  “你知道云川?”云氏首脸色一紧。
  “是冯老贱妇对你提起的?”云夫人残酷一笑,“她当真不怕她死去的儿子永世不得超生,那个贱妇……”
  我忍无可忍?以鞭缠上了她的颈喉,“再多说一个字,永世不得超生的是你。”
  原来,冯婆婆了解一切。
  只是,有人以她死去的娃儿起了血咒,使婆婆无法对我主动详述。在巫族中,血咒是最恶毒的一种术力,以死者的血起咒,将死者亡魂掬在无间地狱,永不得重为人。记得那日我主动问起云川其人时,婆婆松了一口气,已经准备将我的身世详细言明了罢?
  “你……你敢!”
  “你可以试试。”我暗放一分力:收!
  “呕——”云夫人而上血包尽失,紧窒难语。
  “沧海!”云氏首、天女齐援手而至。
  “恚。”我眉眼不动。
  吼吼吼——
  恚兽仰颈连发咆哮,气浪翻滚,直将诸人卷跌出击。
  我目视云夫人怨毒未除的双眸,“告诉我,我是不是云川的女儿?”这几乎已经不用怀疑,“她在哪里?”
  “呵呵呵。”云大人残笑频发,“那个贱人……呕!”
  “你尽可继续,神鞭还有八成力。”看她脸色由青白转赤红,我心湖不见一点波动,我早该想到,我和她没有血脉相系。
  “你……杀死我……有本事杀死我……巫族人……只知我是你的母亲……你这个杀母的孽账休想……问鼎什么首领……”
  我笑,那个位置从来不在我的想望甲。再加一成力,我想试试这位云夫人的意志能撑到怎样地步。
  “沧海,你若当真是巫神指定的首领,我会臣服于你,只是,你不能伤害自己的母亲!”天女的呼喊中,总算多了一丝情绪的起伏。我还以为,没有任何事可使她起了超然的心胸呢。
  “她不是我的母亲。”
  “沧海!”云氐首疾喊,“就算她不是你的生身之母,也是你的至亲长辈,你伤她,同样犯了忤逆大罪!”
  “我的母亲在哪儿?”
  “你的母亲早已亡故,当初正是看你可怜无依,才收你为女……”
  亡故?我所希翼的所盼望的所渴切的刚刚建立在心中的热烈欢悦,竟是虚话?她说我的母亲……不在了?
  “云氏首,你堂堂一氏之首,何必信口雌黄?”苍氏首宏亮声嗓高披,“云首领您的母亲如今安在……”
  “苍氏首,你竟敢泄露长老会秘辛!”四长老齐声狒叱。
  “四位长老!云首领乃巫神指定的领导我辈之人,她要知道的事,我辈不敢有何欺瞒!四位长老方才只有一击便不再出手,不也是领略到了巫神指定者的强大力量?”
  四长老面有踯躅,“但云沧海并非纯正巫人,她……”
  “巫神肉身亦是巫人与外界人所诞,但仍成巫神。”
  “她岂能与巫神相提并论?”
  “但她是巫神指定人!长老们莫不是怀疑巫神神明有误?”
  “苍氏首如此认定有何居心?”
  “长老们如此否定又有何居心?怕影响了几位的地位?”
  “父亲,”苍山插话进来,“关了首领真伪之事不妨暂置!眼下,是让一对离散多年的母女团聚,您既然知道首领母亲今在何处,何不领了她去?”
  臭山头,回头少踢你一脚当成奖励。
  “云首领,您的母亲就在巫山。”
  “什么?”我蓦然回首,“巫山?”
  “不错,她在西峰,虽然失去自由多年,但以她的术力,定然无虞。一年前,吾等拜谒神兽时,曾听过她的歌声。”
  巫山……西峰?这这这……我曾与我的母亲共居一山,毗邻多年?巫神啊巫神,你为何总让沧海和自己最珍贵的相近不相认?
  “她在西峰哪里?”
  “巫族禁地。”
  禁地……为学巫术,我曾数度造临的禁地?
  “禁地共有南北两门,南门为神兽出没之门,北门即囚了您的母亲,云川,曾经是天女不二人选。”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我曾几度和我的母亲有一壁之隔,我几度和她站在最近的距离?
  “恚,带我去,带我去找我的母亲!”我唤来神善,迫不及待跨骑上去,再瞪一苍山,“给我照顾好管艳姐姐,少了一根头发,我剥了你的皮!”
  苍山咧嘴一乐,“待你回来,会是一番新天地。去罢,找回你自小失去的快乐。”




  下卷7

  巫山西峰。
  夕阳的光线为积压在山间的皑皑白雪染上一层橙黄,冰凉的事物竟似透出了暖意。我站在西峰之顶,凝望着那处禁地。
  如何识得这个地方的呢?
  十岁那年,供血五个月后,我被香兰草恢复了些气力。冯婆婆去山下采物,我一人在山间行走。骤然听一声咆叫,紧后而来,是一阵天塌地陷般的轰鸣,待一切停止,耳边就是不绝的呜咽哀声。如果那天不是见着久迁了的阳光,如果不是那哀声太像我每一回被抽去血后的心底哭泣,兴许我不会依着声音跑去,见至了被雪崩压到的恚兽。
  这个家伙,初醒来脾气不好,与雪神起了冲突。雪神大怒之下,借它吼出的气浪,将积雪扑天盖地的沉沉压下,起先,只是两只后足,但它愈吼,积雪崩得愈多,我到时,只看得见它一只硕大头颅。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与生俱来的一些力量。当我仅是本能反应地对着滚滚雪浪喊了一声“住”时,它们竟当真就停了。以我那时幼小的体力,不可能将厚厚积雪一点点自恚兽那只大家伙身上移开,只得安慰它道:“莫急,身上的雪就会消失……”
  恚兽身上的雪瞬间不见。我在怔愕中,成了它的朋友,也被它带着,认识了禁地。
  无数个白天黑夜,被恚兽带进那个洞里,在大家伙虚张声势的威逼下默记石壁上一道道口决,直到它满意的那日。
  却没有想到,我与这处的渊源,不仅如此。
  近乡情怯,最渴望最期盼的就在眼前,忽然不敢随意触碰。我不敢确定,那道冰冻的石门后,是否也真如那被夕阳染过的雪般藏着我亟要亟盼的温暖,万一不是……
  “这道门,是四长老、大巫师、云氏首合力封上的。必须有神兽、神鞭还有一份登峥造极的术力,三者缺一不可,方移得开它。”
  我讶然侧首!苍氏首竟来了。苍氏不是没有术力?“你如何随来的?”
  “神龙镌。”他答了举手中青铜镌印,“它御我而至,也许,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神龙镌。典曰:巫神修得术力之前,曾饿晕当街,受苍氏一饭之恩。绕御巫界之后,亲刻龙形于青铜之上,名神龙镌,赐苍氏。持镌者,可抵御一切幻术巫力。
  苍氏因有此凭藉,不得习练巫术。
  说起来,这巫神和沧海倒有一拼,也会因饿生困。同道中者,还有……云川,我,母亲……
  “昔日,我以神龙镌将神兽引出,让山儿进得其内习练巫术,为得是有一日,他能在种龙镌帮助下,打开这道门。自然,我那时并不晓得,山儿那孩子从疏懒到勤奋,是因为看见了你。后来,我知悉以山儿和神龙镌之力没有可能,只得设想其它途经。”
  联合外力,夺巫族族首之位,是为了有朝一日可打开这道门?
  “你……爱她?”
  苍氏首苍凉一笑:“我比川儿大了十岁,看着她长大,看着她越来越美丽,期待她成为我的妻子。但有一天,她忽然消失了。我明白,她不爱我,我比她老了那么多……”
  苍氏首额间一丝痛楚抽搐,“为了让她放心回来,她出走一年之后,我娶妻生子。我只道,虽不能成为夫妻,但我仍是她的神卫,保护她是我永远的责任。在我第二个儿子五岁时,她回来了,美丽的额上血肉模糊,晕到在所有人前,经诊治才知……她怀了身孕。云氏首、大巫师、四长老,给她定以淫乱、逃逸之罪,责定其受禁锢之罚。我怎可能任他们如此对待川儿?川儿术力高强,又有我的神龙镌相护,相持不下之时 四长老以永概川儿天女资格作罚给了自己台阶,退了下去。但是……那时我毕竟年轻,居然不曾想到,那只是对方的缓兵之计。川儿十月孕即将至时,其时也有了两月身孕的吾妻突然失血小产,就在我夙夜不歇地照顾妻子的三天里,因分娩而体虚力弱的川儿被他们关进了禁地。就连你,我也不知了去向。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你以前不知我是……”
  “我不知道,我只从长老会上知川儿被囚禁地,却不知道养在巫山的天女药人会是她的女儿!因其时,云夫人的确有孕在身。不然,就算我救不川儿,必定会救你。直到,我今天看见你。”苍氏首凝视我的目光里,满是疼惜,并有愧疚,“我听山儿说了,天儿为了天女,曾伤你至深……我为了川儿,也曾伤过我的妻子,就连她小产,也是那些人为了调我离开施出的下作毒手,且吾妻因那次伤害留下重疾之症,不足一年就辞了人世。我愧欠她太多。但是,对天女的维护,是苍氏不容旁卸的责任,不管中间有无情爱,也要承担一世。请你不要太怪天儿。”
  “已经不怪了。”苍天并非是他表面所表现出的那般坚不可摧,他做那样事时,心中必也饱受煎熬。时过事过,我不怪了。
  他脸现欣慰之色,展颜一笑:“你和川儿一样,有颗玲珑良善心。不管你是不巫神指定的首领,我苍氏必然誓死护卫你们母女。”
  母女,母与女……啊,我怎在此和苍氏首话起当年来?但,经此一谈,我心中的忑不安己然不见,那道石门之后无论是何番情形,都有了面对的勇气。
  “神鞭,神兽,还有我,都已在此,要如何做?”
  苍氏首深吸一口气,“以神鞭之利,毁石门之固。以神兽之威,吓金牌之胁。以你之术力,破钢石结界。三力齐发,同时而至!”
  三力齐发,同时而至!我扬卷神鞭,“恚!”
  吼吼吼——
  咝咝咝——
  轰轰轰——
  我从来没有遭受过如此巨天的对抗,那集了各方最精锐的力量最黑暗的联结的结界,所产生的对持历久弥在。
  ……山中,雪中,行经此处的神灵,借你们的力量给我,打破那黑暗构成的丑恶,打破那自以为钢不可破的结界!
  轰——
  万力齐至,石门终作一团粉沫湮干空气之中。
  没有任何迟疑,我投身洞内。
  “川儿!”苍氏首亦跟上。
  但,洞内无人。这里面,也不过一丈方圆,一目即可了然,有溪流有怪石,就是没人。当下我泪就涌出,抓住苍氏首的胳膊,“人呢?你不是说她在这里?”
  苍氏首亦面色苍白“川儿,川儿……她怎会不在?我听过她的歌声,就是由此发出,不会有假,我听过的……我还从洞顶的风口向川儿递送过吃个……嗯?”
  他扬首向洞顶一望,又目投四处,遂大步迈到右方石壁前,扯开一团密密麻麻的藤蔓,脸上,忽升起万斛温柔,“川儿……”
  我飞身过去,猝然怔住,藤蔓之后,小小天地,水声潺潺,永边有石。夕阳从洞口一处风孔投入,形成一团橙黄光晕,光晕之中,青石之上,有人侧外酣眠。桃花般的唇边挂一丝恬淡浅笑,唇儿微张,鼻儿轻翕,打出低低小呼。的确,是在酣眠没错。
  我无声走去!蹲下身,抚开半遮在她脸上的黑缎丝发,抚着她绝美的颊,握起她苍白的手,“你睡起觉来,竟如此香甜。和恚不相上下。”
  唔噜。这天地大小,恚兽庞大的身躯不得而入,却一迳向石上人纸低呜叫。
  “恚,不能吵。”我抱起她软馨的身躯,谢绝了苍氏首的援手,直走至洞门之外。当光线豁然开朗,我看到了自己睡时的样貌。
  “回北峰。”我坐上趴卧在地的恚兽,前方所向,是我曾住过十四年的茅庐。
  茅庐中,共挤在那张榻上,拉过棉被,打开她的臂,我把自己放进了她怀里,大手抱着,安然闭上了眼。
  棉被久无人用,有些潮霉之气,但产生的热度,却赛过了灵泉山小院新棉花制成的厚软被,大苑公府里的锦经绒。我收了收臂,更紧地抱住她,在一团馨香里,无声睡去。
  我是被按捏在颊上的指弄醒的。我心中有气,去捉它,却听见脆声的低笑,猝然睁然眸。
  “宝宝,川儿的宝宝。”眼前这张脸,是梦是幻?灵黑的大眼睛内漾着最柔的波澜,粉色唇边的笑靥可将日阳羞惭,这张脸,可使世间最美的花朵失色,可让最冷硬的岩石绽放爱恋……
  “川儿的宝宝,长大了,还是川儿的宝宝。”她依然拿指揉着我的眼耳鼻唇,像是对一件爱不释手又不知如何去爱的至宝。“川儿的宝宝不哭,娘疼宝宝,娘疼哦……”
  我从来没有如此刻般毫不痛恨自己的眼泪,任它肆意流淌,任它涓涓成溪,任它欢畅奔泄……然后,我看见她一双绝美的眼,也成了两汪伤心泉。
  “川儿的宝宝在哭,娘疼宝宝,娘心痛,娘陪宝宝哭……川儿的宝宝……”
  川儿的宝宝和宝宝的娘,脸相贴,泪相汇,声相融。
  那二十年被冰冷岩石亘隔的岁月,那二十年只能在思念里相拥的时光,此一刻,都作云烟散。



  下卷8

  云氏前氏首夫人在一次抵卸外族中,被伤及小腹,无法再孕,时膝下只有一女。
  为使氏首之位得传,前氏首收继了本氏旁支的一失亲孤儿为子,输其云家嫡系之气,养其形,培其神,悉心教养。
  前氏首之女云川长到十五岁,在一次午憩时,兄长竟以春术相施,欲逞侵犯。前氏首自是大怒,斥逐义子出门。义子在门外跪悔一月之久,方重新进得云家。但首之女对其已生厌恶,劝说父亲无果,在承接天女之位的前夕,离家出走……
  前氏首,是娘的父亲,即我的外祖父。
  那义子,现任云家氏首,也是我名义的舅舅。
  “我那时,只想到外面透透气,并没有想到住那么久,而且会遇上……”她将我拉怀里,将颊贴我颊上,“遇上宝宝的父亲,还有了宝宝。要知道,长到十五岁对,我一直都以为自己是要嫁给苍茫哥哥的。可是,外面张好玩,很多好吃的,好多好朋友,很多需要治病的人,没人知道我是天女,和我说话时可以又笑又跳,一天天的住了下去,和好朋友们好开心……”
  我凝视着娘此时唇边的笑,好美。
  “只是有一天,不知为何来了一些蛊人要拿我,我同他们边打边离开了那个有好友的地方,摆脱了他们,却找不再回好朋友家的路,我只得一个人到处走。那时我已经知道如何不饿到肚子了呢。只要我站在吃食前,对卖它们的人说给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哦……以后,就遇见宝宝的爹爹了,擎宇哥哥他,对川儿很好,很,很好,还有一个天儿……”
  看着她美眸里忽然染上忧伤,我抬手,抚去她眉间蹙结,“爹……”不像幼时我抱着冯婆婆不止一回地喊“娘”,恁多年来,那个称呼从未从我嘴里出来过,好不艰涩。“他没有骗娘,他只是……”
  “我已经知道了。”沧海的娘弯了剪水双眸,挑起桃色唇角,“被关进禁地的不知多少年后!我修成了龟息离魂术,让我的魂魄可以从那个风孔里游走出去,到任何想到的地方。我到了常欢山,那是川儿和擎宇哥哥好快乐好快乐生活过的地方。川儿见到了擎宇哥哥,他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我,是川儿错了,川儿该听擎宇哥的解释……”
  娘突然俏皮眨眸,“想不想见见你的爹爹?”
  “呃?”
  “在这里呢。”她牵起颈上一根细绳,自襟内抽出一哥雪色锦包,“他在这里。我那耐,就把擎宇哥哥带了回来……”
  “天!”我喜极而泣。我从来没有如眼前这时庆幸我们是一个巫人,在凡人世界阴阳相隔天人永别的绝望,我们还有路径让魂魄相依,生死不离。
  “川儿把擎宇哥哥放到川儿的心口,一旦川儿闷了,就会和擎宇哥哥出去玩,好多好多的地方……”小嘴一噘,微微烦恼,“川儿正在修汇血聚精术,但是,在禁地里,有这么多的术力压着,那里面有川儿最讨厌的黑暗,川儿不想碰它们,进展就好慢好慢。现在出来了,川儿会用十年为擎宇哥哥修成实身,因为……”
  黛眉下弯,秀眸低垂,晕生两颊,娇羞如少女,“川儿想再为擎宇哥哥生宝宝。宝宝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汇血聚精术?以己之血,以天地之精华,注入魂魄之内,日久天长,渐铸实身的术力?
  可是,这只是传说中存在的术力。据禁地石壁上所载,就算是巫神,也未能练成此法。巫神所具备的还阳术,是在一人死后血未冷前使其魂魄来归,沧海也可以。
  “宝宝不喜欢娘再生宝宝?”见我不语,娘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跃出忐忑,“那么娘就不要了,娘只有宝宝一个,不过,娘还是想要你爹爹回来哦……”
  “好。”我投进这个馨香怀内,将颊上的泪拭在了娘的衣襟上,“沧海想要爹爹回来,沧海还想要很多弟弟和妹妹。”
  “真的?”她欣喜不已,嘬唇在我额上一啾,“娘那哥时候,保护不了宝宝,看她们把你抢走!怕他们杀了你,就告诉了他们你出生在月晕之日,身上的血乃巫族百年难求的纯阳血。养至六岁之后,以三成哺口可压制一切邪祟。因娘的话,宝宝了好多苦是不是?娘练成离魂术后,看得到,但帮不了宝宝,好急好急。但等娘成了更厉害的术力时,看到宝宝逃跑了,娘又好高兴好高兴。宝宝怪不怪娘?”
  “因为娘的话,我活下来了。”
  不管如何艰难,如何困扎,若没有坚持,没有活着,所有的美好必定无缘。以前种种,就当为今日这至美至甜的一刻所付出的代价,在娘的怀里,对那些所经受的我都可无怨无悔。
  无怨无悔,并不代表我可以轻易放过曾伤害娘的每个人。
  我携着娘的手,出现在神庙之前。
  “苍茫哥哥。”娘浅笑地低唤门前人。
  苍氏首似乎等待了多时,一对深眸自娘的脸上滑过,压制了什么,也隐藏了什么。“川儿,苍茫哥哥不能在第一时救你出来,苍茫奇哥失职了。”
  “如果没有被关进禁地,川儿就练不成龟息离魂术了,就见着……”沧海的娘虽然纯真娇憨,却并不是无心无感,她将下面的话咽进嘴里,改道,“苍儿知道苍哥哥一直在为川儿操忙,川儿魂魄出来时,看得到呢。只是川儿的话,苍茫哥哥听不到。”
  “川儿真的练成了龟息离魂之术?”苍茫大笑,“感谢巫神,感谢上天有眼呐!”
  娘在禁地多年,因为闭关静守,修得成龟息离魂术。身子虽遭禁锢,灵魂却享有绝对的自由!也因之,能与死去的爹爹重新相守。我不能说那是因祸得福,但是,上天的每一步安排,的确有用意所在。
  “苍氏首,那些人呢?”不必多说,苍氏首自明白沧海所指何人。
  “在神殿里。”
  我和娘携手出现在分座神坛两侧的众人面前时,所引发的气浪并不教人意外,而是云夫人钉来的那两道怨毒眸光,可就让沧海老大的不快了,“云夫人,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么?”
  “你这个贱………”
  好在,云氐首一把堵住了她家夫人的嘴。
  “木琳姐姐。”娘含笑,“川儿的宝宝长大了,你的宝宝也长大了罢?她在哪里?”
  木琳姐姐?我目询苍氏首。后者一笑,不无讥讽,“云夫人是川儿的表姐,她也被云家收养,是和川儿一起长大的。”
  切,沦海将来一定不要收养什么玩意,这养来养去,养了一窝什么东西?
  “云川,你私出禁锢,胆大妄为,可知该犯何罪?”大巫师是惟一没有落座之人,挺身立在神坛之前,恁是威严。
  “大巫师,废话说千遍还是废话。”管艳与恚兽已并进门,“你明明知道你那些跟放屁没有不同,还放它作甚?不怕污了神殿的空气?”
  “嘻。”我忍得住,在座者也能控制,但沧海直率纯直的娘却凭着感觉行事,嘻嘻笑得好不开心,“你说话好有趣。”
  “沧海……啊?”管艳眼殊子在娘和我之间转来转去,眼瞪得大,嘴张得也大,“两个沧海?还是,沧海你何时多了一个姐姐?”
  “川儿不是宝宝的姐姐,川儿是宝宝的娘。”娘猛地抱住我,在我脸上颊上乱亲一气,“川儿生出宝宝时,就这样亲过宝宝,所以,川儿是娘!”
  “娘?您是沧海的娘?那那那……我以后要怎么叫您?伯母?对着一张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年轻的脸,谁也叫不出来罢?”
  我笑睨着管艳,她是成心的。她一早就猜出了眼前人是沧海的娘,但她执意扯东扯西,就是为了将那些人气个着着实实。
  如她所愿,云氏首夫妇的脸色已堪如神坛的青钢祭器,四长老垂眸佯作镇定,而最精彩的,莫过于大巫师了。一双苍眉狡拧恶恨,一双眼睛阴鸷难掩,额上腮上的抽动跳跃……总之,气到极致,呕到极致,就差吐血应景了。
  “诸长老,别忘了诸位在巫神前发下的咒言,吾去后,拥吾弟袭大巫师之位!”
  什么东西?我甫自一愕,大巫师已自怀内取了一色如墨形如箸之物,插在巫神座前香炉内,右手食中两指抵鼻,念念有语。
  他……要取用巫神留在巫界的三成神力?
  “管艳姐姐,带我娘离开!”我将娘推进管艳怀内,甩鞭取向大巫师后心。
  巫神之力无从揣测,我无法断定此役结果,但我要护住我要护的人,“苍氏首,保护我娘!”
  殿内诸人已从最近出口闪跃而出,但沧海的娘,管艳,还有苍氏首,原地未动。
  “妖孽横于世,恶劫降吾界,以身求诸生,神助吾歼之,歼!”
  ……我不是对手,我绝非这三成神力的对手!当无与伦比的庞大气流迎而涌至时,我明白,我绝对无法和它相抗……就算十个无云大师汇及百个大巫师的力量,也无法比及它的一成……
  “恚,将他们带出去!快!”
  “宝宝……”
  苍氏首一手牵住管艳,一手箝住沧海的娘,飘身退出。
  我不能多思其它,调用自身所能借到的所有能量,持鞭坚守原处。
  “妖孽恁猖狂,吾界承惊惶,弟子甘化骨,神力灭虚妄,灭!”
  灭……的确是毁灭性的力量,从各哥方位涌来的巨力,张着兽似的口,嘶扯我的身体,殿内的诸物开始在眼前模糊难辩……秋长风……秋长风,如果有来生,你可再遇到我?
  “宝宝!”一道雪影自窗穿入,挡在了我的面前,各方巨力骤然消止。
  我又急又惧。我以为,是娘将所有顶受了去。沧海要救娘!但仅是一步,就不支力气,跌落进了一个怀里,不是娘,是从门外飞身来的另一人。
  “小海,莫逞强,令慈的术力绝对超出你之想象。”
  这是……这是……全城相公小猴子?他怎么会在此出现?他……
  只是,不能想再多了,我太累太乏,太想睡,昏睡前,听到了世间最柔美的声音,“娘那时不能保护宝宝,现在可以,宝宝睡,睡醒了,坏人就不见了。”




  下卷9

  睡醒了,坏人就不见了……
  梦里,总有这句话柔软回响。
  可是,好痛,仿佛体无完肤的撕裂之痛,渗及七经八脉,遍及四肢百骸,痛,痛,痛……沧海,也许就要……
  经受不住!我蓦然生起,跳下床来。
  榻边的管艳姐姐却无声无动,我到她眼前晃了几晃,她依然俯首吹着案上那碗黑色药汤,眉不抬,目不举,浑然不觉。我刚待喊上三五声吓她一吓,窗口一卷劲风来袭,将我攫了出去,出窗的刹那,我看到了自己仍躺在榻上的身体……
  我并不担心自己是死魂离体,因为,心里没有半点的惶惧。此时,到底是梦中的我,还是我的梦,且随它去。
  “川儿的宝宝,川儿好爱宝宝……”
  我听见柔柔细细的哼歌声,身形随之滞离,飘进了一栋悬幔垂缎的精舍内。雪缎围成的床帐,长发如爆的娘抱着一小小襁褓,满脸如观音般的圣洁慈爱,唇笑歌柔。
  “宝宝,娘越想,越觉得宝宝的爹川儿的擎宇哥哥不会骗娘,我们去找他问个明白好不好?如果他的确是骗了娘的,就让他看一眼宝宝,却不让抱,我们再不要他好不好?……宝宝笑喽,宝宝是同意了?等宝宝足了月,我们就去看爹爹?……确实,是川儿想擎宇哥哥啦,每天都在想哦……宝宝不许笑娘!”
  一个甫生下的婴孩,能听得懂什么?我噘嘴,才欲上前看看自己婴儿时的模样,门被自外踹开!年轻了十几岁的云夫人姗姗而入。
  “贱人,听说是个女儿是不是?你居然当真将这个野种生下来了!”
  “木琳姐姐……”
  “呸,贱人,你也配称我一声姐姐?你置巫族呈云家荣衰于不顾,私逃出界,气死义父,又孕孽种而归,如你这等不忠不义不孝不贞之人,不配称本夫人为姐姐!”
  我猛地上前,却穿着这云夫人的身体过去。呀呀呀,不能将这泼妇扼住,着实可恼!只得眼巴巴看着她俯近娘亲的耳畔,“凭什么你将所有的光芒夺走?凭什么有你能做巫族的天女?凭什么我的丈夫在和我欢好时喊着你的名字?贱人,我会让你付出所有代价,我的女儿将贵为天女,你的女儿将贱若尘泥;我的女儿将受万民拥戴,你的女儿将永被淫母之名;我的女儿是天,你的女儿是地;我的女儿是万供在高处的宝,你是女儿是任人贱踏的草,是随处可弃的瓦砾,是用过即丢的破布!你该知道巫族有个欢乐坊的罢?那里,将是你女儿的容身之处,哈哈哈……”
  欢乐坊,凭我在外界多年的耳濡目染,顾其名,思其义,不难猜出那是什么地方。
  娘抬起一双清澈美眸,定定望她,“你会得到报应的,巫神在看着你。”
  “贱人!”云夫人得意的脸不变,扬手,却被娘挡了回去。她踉跄立定后,怨毒暂隐,端出一脸正义,“贱人云川,我代云氏宣你罪行,你犯淫乱、逃逸两项大罪,将永被囚于禁地,终生无开释之日!来人,将这贱人带下去!”
  不尽巫者涌来,前仆后继,但所有的人,都被娘打了出去。随之,大巫师,四长老,云氏首皆到场。大巫师的降巫鞭……没错,在他手里盯,只是一茶降巫鞭,长老的长老令,云氏首的氏首术力,围攻娘一个人。我穿梭其中,左支右挡,却徒劳无功。我还听得到云氏首趁他人暂退的当儿,对娘窃声:“川儿,你若从此在我身边,并将这个孽种掐死,我会设法保你!”
  娘的应答是将其一掌击出,而后,长老令汇压而至,将产后体虚的她击倒在榻前,榻上的襁褓则被大巫师的鞭椎卷中夺出……
  “不要带走我的宝宝,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娘嘴里血如泉涌,血泪相和中,嘶厉哭求,“不要把川儿和宝宝分开,不要……宝宝……”
  “四长老,云氏首,此娃儿该如何发落?”天巫师举着襁褓,喝问诸人。
  襁褓中,传出呱呱长哭,泪殊了成串滴落,落到尘埃,也染上鞭身。
  我吐到了降巫鞭的咝声,它在不满自己一代神器,沦为欺压妇孺的助恶二具。
  “如此孽种!留她何用?”云氏首厉道。
  “不妥,好歹也是一各性命,就交给普通巫民收养,让她活着罢。”云夫人瞥一眼仍在痛哭挣扎的娘,踱到大巫师近前,“把她给我罢,我替她找一户好人家。”
  “宝宝……宝宝……”娘哭声渐止,擦去满脸的血泪,纯稚目光中,多了一丝幽沉,用嘶压的嗓声道,“你们……不要杀她……杀了,会很可惜……”
  “可不就是嘛,如此漂亮的一个娃儿,杀了,多可惜。”云夫人回身,向娘递来笑意。
  “前天晚上!是月晕之日,宝宝在那时出生……你们该明白,会发生何事罢?”
  “月晕之日?”大巫师目内骤然一闪。
  “宝宝的血为纯阳之血,可压制一切邪崇,有她在,巫族不必惧怕外来邪崇侵袭……”
  “压制邪崇?”云氏首夫妇互觑。
  “……纯阳之血为巫族最少最罕,亦是最需,用途之广,不言而喻……”
  四长老眉间亦现深思。
  “将云川押入禁地,行终生禁锢之罚!”大巫师扬声厉喝。
  “娘,娘,娘……”尽管明知虚空,我仍哭得声嘶力竭,仍出去扶一身血泪的娘。
  她忽然抬首!哭得红脑的眸像是对我凝视,“宝宝,娘这个时俟,只能为你做这些,你要活下去,不管怎样的难怎样的痛,都要活着……”
  我点头,“我会活着,你也要活着,为了我,也要活着!”
  她绽出最美的笑靥,“娘和宝宝,都会活着,都要活着!”
  都要活着,都要活着……我伸出手,想去触她的脸,牵她的手,忽尔间,劲风袭至,将我裹出窗去……
  痛,多时未觉的痛又度袭来。但我指间,背央,额心……丝丝汩汩无处不在的绵柔之力,源源不断地注达我体内每处。一直以来,都是沧海在给人,在医人,现在,是给了我身躯和生命的母亲向我输注她的气力和……疼爱。
  在这样的幸福中,疼痛消失,伤痛不再,我真正的睡着,然后醒来。
  原来,娘在第一时就确定我是她的宝宝,就给我那样的呵疼,概因早在那样久之前,我们已经见过,已经互约坚持,互定坚强。
  “小海,总算睡够了是不是?”管艳笑靥如花,“川姨……抱歉,我实在无法对这么年轻漂亮的人喊出‘伯母’,川姨方才为你疗了伤,她说你很块就会醒来。”
  “我娘她……”
  “川姨没事,只是,从大巫师手里夺那柱怪香时耗了些力气,稍有恢复又为你疗伤,现下被苍氏首强逼着休息去了。”
  我彻底放下心来,吞咽着苦药,恁是甘甜。
  “不过,你还是把我吓坏了,如果川姨进去的再晚些,那你不知你是什么模样,全身血丝崩现!就加衣服也一触即碎……说到这里,”管艳促狭地眨眸,“秋皓然是便宜多多呢。他抱你出来时,是月他自己的袍子将你裹住。我帮你擦伤口时才发现,你啊,已经不着一缕了……”
  “那又如何?”我不以为意。
  “如何?”管艳玩着我的一络发,美眸含谑睨来,“这在外界,你这一辈子就非他不嫁了,还不严重?”
  “更严重的事,我和另一个男人都已经做过,不照样没嫁?”
  “苍山听见你这话,不知是该高兴迷是该痛哭?”
  “又干他何事?”
  “哈,他从我这里知道了你的情形,当即就和秋皓然打了起来,一迳怪他为何那样比他冲在前面……”
  “他,不是第一次迟到。”我笑,笃定的问,“那时,他应该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罢?”
  “重不重要各在人心,其时他正领着其他氏首围剁所有拥护大巫师的巫者。”
  毫无意外。“秋皓然来巫界做什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罢?秋皓然那厮,才是皇家怪胎,平生所好,除了吃喝玩乐,二是旁门左道。他会唱戏,会杂耍,还是无云大师的俗家弟子。秋远鹤对他虽然不像秋长风那样忌讳,但也列为重头防范之人。这回来此,是奉皇命!助苍家夺回巫族大权的,仅两三个回合,就把云氏首败了,意不意外?”
  意外。皮相好看的全城相公,除了唱戏,除了装傻,除了三边打混过日子,还有这等本事?
  “他还和苍山联手,收了四长老的长老令,并将关押那些人的禁处,贴上了无云大师的符帖。不必半个人看守,漏网的巫者没有营救成功的可能,里面的人也绝逃不出去。这皇家人的阴谋智慧用在此处,倒也得宜呢。”
  “那此人关在何处?”
  “怎么?”管艳眼睛倏然放亮,“要修理他们么?”
  “是啊,好好的修理。”梦中的娘,血染雪襟,泪透云袖!哭哑了嗓了,撕碎了心房。至少,我要好生侍候一下那位云夫人。



  下卷 10

  沧海不是云夫人,当然不会把她送到欢乐坊。但收去她的术力,并使之终生失声失语,总是不难做到。
  且仅此薄惩,还要在沧海善良美丽的娘发觉之前完成。
  有了这样一位娘,便不难体会“天女”两字所赋的重量,无怪苍氏首说娘当年是不二人选。如此既往不咎,如此胸怀宽广,沧海三世也修炼不成。
  “大巫师的惩罚不会太轻么?”管艳颇有不平。
  “唉,废了他一身术力,罚在神殿为奴,还是因他伤了我,不然,娘顶多给他来个终生圈禁。”
  “四大长老和云氏首,怎只是到家中闭门思过去了?”
  “有个善良的娘,又有什么办法呢?”
  沧海的娘说,四长老为族中长者,云氏首为沧海长辈,不可太过无礼,一身术力制压住,各在府内闭门一世,足以惩戒了。
  沧海的确很爱娘,不过……嘿嘿,小小的阳奉阴违不妨为之呢。我以他们各自指尖的血为之种下咒誓,这一生认命也就罢了,心头但动了伤害云川、沧海之念,必然挫骨扬灰,万劫不复。而大巫师,此世的脚步只能被圈神殿之内,迈离一步,即感撕心裂肺,休验沧海母女都曾经受过的艰苦。不过,不可说,不可说哦。沧海可以什么都不怕,娘的眼泪是万万不能经受。
  “可是,还有一人,你要如何对待?”
  我晓得管艳指得是谁,天女……云香雾。
  对她,我一直不能厘清观感。
  她绝不是大奸大恶之人,相反,是善到极致。是以,心底从未有害沧海念起。
  她只是……巫神最虔城的信徒,巫族教义最彻底的贯彻者,心中无己亦无人,只有定义在自己心中的世界和诸生。她把所有人,甚至自己,都视为随时可为了那世界和诸生牺牲焚化的祭品。恁样的大爱大义无限扩张,挤去了一个花样女子所有该具的情怀。如神般怜悯苍生,也如神般……无情,大爱到极致,善到极致,就是无情。
  如斯一人,厌恶自是不起,赞佩侧也未必,只是,只能远远望着,各不去妨碍彼此的路。
  “她是天女,就始终是天女罢。”我道。
  “但,你不怕她会寻机救自己的父母么?”
  “她真要救,我倒会多喜欢她一些。”至少,那样像一个人。
  巫山的茅庐,虽因冯婆婆的疼爱,在沧海的心里不乏温馨片断,但更多的,是长年积雪终日严寒。如今,娘住了进来,母女整夜喁喁夜话相偎成眠,它便成了沧海的家,真正温暖舒适的所在。
  料理完了大巫师等人,我在回家途中,与一人狭路相连。不,应该是,他特意等在山口。
  “苍天。”
  “沧海。”
  “娘的元气恢复以后,会取我的血,再加香兰草的附助,将天女体内的邪祟彻底祛除。”他来找我,无非是为了天女。
  “父亲已经告诉我了。”
  “她仍会是天女,在下一届适任者出现前,她永远是。”
  “我也知道了。”
  “那……”又有何事?
  “沧海,过住我曾做下的……”苍天将深目投向夕阳悬垂的天际,“尽管此时说什么亦无法让那些事抹去,但一声‘抱歉’,是我欠你的,沧海,抱歉。”
  “你这声‘抱歉’是替那段事,还是如若时光重来,你仍会再伤我一次的歉意?”
  “沧海,你……竟如此了解我。”苍天的脸,纵算在晚霞的晕染下,也掩不去落漠,“你十四岁献血与大巫师起了冲突那日,我自门外听见了你的声音,进门后又见到了你苍白的脸,我早料到,我和你会有今日的一日。有些事我必须去做,有个人,我注定无法得到。”
  有些事,必须去做,有个人,注定得不到。他如此,我何尝不是?
  此一刻,我忽真正释然了。他是有点喜欢我的罢?只是,肩头所负的责任,自幼便树立起的为天女尽忠的心情,隔在中间,永远不可逾越。苍天和沧海,就如站在一条深壑两沿的两人,虽曾双目交汇,但各有前程要顾,注定失去。
  他注定失去我,我注定失去秋长风。都是注定得不到的人,不妨相惜。
  “你和天女何时完婚?”
  “原本定在今年巫神诞日,这样一来,怕是要延……”
  “这样一来,也不要改变,天女虽不是我真正的姐姐,但我希望,她能早一日成为我真正的嫂子。”
  “……嫂子?”苍天一愣,目光猝然收回。
  我点头,坦然迎视。
  “嫂子……”他颔首,唇边染上笑意,眼里却涌出且深且重的悲凉,“苍天何之有幸,得沧海为妹?”
  “那,请大哥多多照顾了。”我覆眉浅笑,不敢去看他的眸。不是为他,而为自己。那份情绪,我不想重新品味。
  最深最重的悲凉凝聚起来,就叫做绝望。
  明明料到,明明知道的事,真正经受时,该受的,该体会的,一样不回少。当秋长风用那样截然的语气说,小海所提出的“今生只我一人”不可能时,明知答案结果的我,仍被深重的绝望摧毁了心房……
  “沧海,既然如此想念,为何不去找他?”
  我举眸,面对苍天了然的眼神,强自莞尔一笑,“苍……大哥,你与天女的婚礼,愈早愈好呢,沧海还从来不曾见过那样喜庆的事,也让我见识一回。”
  他目深如海,良久无语,而后,一个几不可闻的单字送出宽唇,“好。”
  苍天虽离开了,但他所给沧海引发出的悲凉情绪,仍积心头不去。
  娘在庐内榻上歇睡,恚兽守在窗前打盹,我搬一把椅坐在庐前,在夕阳照拂中,竭力让自己静寂无思。
  “难得唷,恋娘的小娃儿这时竟没去腻着娘,跑来晒太阳?”
  我大方地给了他一眼也视,“你怎么来了?”
  “外人一个,闲人一枚,左荡右晃的,可不就来了。”秋皓然毫不见外的从房内拖了一把椅来,与我比肩而坐,“夕阳无限好呐,尤其这雪山上的夕阳,格外妖娆呢。”
  如果是臭山头,此时定硬与我挤坐一府,这只小猴子,虽然比之别的秋家人要看得开些,贵族的教养可是一样未少。
  “怎么,对着本侯的脸,在想长风?”秋皓然蓦地将脸欺近,唇挂一抹坏笑。
  我佯作未闻。
  “这些天了,你一直都忙,现下闲下来了,不想从我这里问问长风的情形?”他眼珠子滴溜转着,“本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哦。”
  “他怎样了?”
  秋皓然夸张瞪眸:“你还真问?”
  这厮以为他是在唱戏么?“不说就算了。”
  “小海想听,本侯自会说。但你听后难过,本侯概不负责。”秋皓然虚张声势半天,见我不颔首不应声,好不丧气,却仍是道,“他啊,四个字可以概括,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的雄心勃勃,一如既往的孜孜向前,一如既往的光芒万丈,一如既往的赚尽女人的心酸眼泪……
  “只是啊,他可能被你真地伤透了,从你那天莫名消失后,他对你只字未提。他向皇上叩首,为私闯行宫的鲁莽请罪,但他的解释是,听闻有人刺皇弑驾,才会慌不择路而来。就连皇上,也觉得莫名其妙。唯一的注解只能是,伤到极处,有心遗忘。”
  伤到极处,有心遗忘?如果沧海不是巫人,该有多好,我可让娘也将我过往洗去,就如从来没有爱过,就如从来没有受伤。
  “我犹是不解啊,就和他说起你。你猜他如何?一个丫头而已,提她做什么?”秋皓然挑眉眯眸,摹着秋长风的神情口吻,清清淡淡地说罢,拿眼睨我,静看好戏。
  我一笑,“本来就是一个丫头而已。”
  在秋长风重新形成的记忆里,小海的确只是一个丫头而已,与他随手赠人的侍琴侍画,与他大苑公府里每一个奴妇仆婢,别无二样。
  秋皓然桃了挑眉,“听说,这个年底他就要迎娶怜星过门了呢。”
  这只全城相公小猴子,对在人的伤口上撒盐怎如此热衷?
  “楚怜星年纪也不小了,早该娶人家过门不是?”好好的一位正室沦为侧妃,秋长风欠下的情债此世可还得清?
  “还听说,水若尘,就是渭北王的郡主,也有意与他联姻。皇上为此,还辗转反侧了一阵。”
  这是哪年的老黄历?“若联姻得成,他更添助力,皇上准备以什么法子阻拦?”
  “别忙别忙。渭北王并不中意长风。渭北王早年与大武公曾共征沙场,结下生死交情,而远鹤是大武文唯一所出。远鹤上门求亲,当然要比长风多了优势。”
  “水若尘会肯么?”以她对秋长风的痴迷?
  “真若渭北王强硬起来,做女儿的不肯也要肯,身为郡主,自小长在那样的家族中,她不会不懂得这个中轻重。小海,不是每个人都能如你凭喜好而活。再光鲜的外幕之下,不得已的事层出不穷。尤其那个由皇权为最高点建领出来的世界,想要随心随性,更不可能。”
  “你的意思是,如果有一日皇上让你娶一个你不喜欢的女子为妻,纵是你再不得已,为了你的前程,为了你们的所谓大义,也会娶?”
  秋皓然得意泛笑,“本侯不同。”
  “如何不同?”
  “当年,皇上给我一道密旨……”





  11

  密旨诸事,便是小海被扮成武生的秋皓然硬逼着听下去的皇族密辛。
  一日深夜召见,皇帝将一道密旨交予时赐侯爵不久的秋皓然,上曰其须时时搜罗秋长风、秋远鹤谋反佐证,一旦事实确凿,可即时先斩后奏,不必赘请。
  皇命当然不可违,而他又不想惹上另两个如狼似虎的同宗兄弟,便有意小事声张,使两人有所惊察,提防了他。由此,小猴子开始了在三边游走的鬼混生涯。自然,不管从谁的眼睛来看,他终还是与皇帝站得最近。
  秋皓然何尝不知?依他的话说,他是皇帝在秋长风、秋远鹤两股势力外特意辟出的另一股制衡力量,亦是皇帝推出去分散二人目光的一方标靶。纵使再多的装傻露拙,身处在虎狼之中,为自保,也不可能毫无动作,而只要他有动有作,皇帝的目的便已达成。
  当年秋长风下江南察官银弊案,皇帝另有一路分移视线的明面钦差吴辅弼。而秋皓然,却是那位明面钦差的暗中谋士。记得,秋长风曾不无讥讽的说过“谁做谁的掩护呢”,想来,谁是明谁是暗谁是雀谁是蝉,在皇家,在官场,从来不好定论。
  就看这只小猴子罢。好歹也有一副全城相公的皮囊,恁多年来,为做各样暗谋,从戏中武生到街头小贩,从骗财郎中到整蛊道士,却无一不为,可谓辛苦。但,照他的说法,体味百样人生,其内别有乐趣,姑且为之。
  “你想,那道密旨能要别人的命,何尝不能要我的命?本侯冒着生死接下,当然不能忘了向皇上趁此忖个赏赐。于是,给我除此外的绝对自由,便是那另一道圣谕。”
  “绝对自由?”
  “不再为官,不必上朝,随时离京,还有,婚姻由我。”秋皓然舒适依在椅背上,伸展四肢,“本侯已经为皇上的江山做了一颗恁大的棋子,另外的小棋小子敬请另寻他人。唉,本侯再次确认,将秘密告诉小海真是做得最对的一件事,有人分享的感觉,真是妙哩。”
  我轻嗤,“你那时居心不良。如若皇帝得悉小海成了知情者,必起杀机,你只不过想借小海将坐山观虎的皇帝也拉下水而已。”
  “嘿,被小海看穿了。”秋皓然抚抚尖巧下巴,“只是啊,小海的嘴竟阖得恁紧,对长风一个字未漏,好是扫兴哦。
  “你怎就肯定我一字未漏?”
  “明摆着呢。不管是长风还是远鹤,虽猜测出本侯是皇上的人,不过是加以提防而已。如果他们晓得我手中有那道密旨,你想,他们会如何待我?我还不早如长风一般,整日受刺客青睐么?小海啊小海,你对长风当真不够厚道。”
  “他对我,何尝厚道了?”
  夕阳渐没,天地间只剩雪光幽微。我抱膝而坐,将下颞顶在膝上,在黑暗中尽情释放落寞,“你们每个人说我狠,无非就是以为,秋长风肯爱小海,已经是小海天大的造化。怎从来没有想过,我想不想要他那样的爱?他明知不能给我想要的生活,仍然要百般牵制,将我拉进他的世界,他对我,何尝公平过?”
  秋皓然悠然音线里陡添了愧意,“小海……”
  “我逃过,躲过,但最终还是如他所愿。只因你们皇家人,太习惯掠夺。”
  “小海,对……”
  “对不起我的不是你,你不必代他说。何况,没有那一段挫磨,我不可能有重回巫界的勇气,也不可能和我娘团圆,就当成必须付出的代价也好,为了我娘,我甘之如饴。”
  秋皓然浅微叹息一声,“接下来,你如何打算?永远留在巫界么?”
  “我会永远留在巫界,在找回冯婆婆后。”这座巫山,也许当真要伴我终老。
  “你那位冯婆婆正在无云大师的普济寺养伤。”
  我一怔,“你说,我的婆婆是被无云大师所救?”
  “是。那时,远鹤以寺内三百僧众的性命相挟,大师必须出面向你一搏。混乱中,你的婆婆中了符帖坠河,大师因早就悉出她身上有避刚之物,料得无有大碍。本想当时即告知你详情,是你不想听个仔细,且不肯听大师多说一字就匆匆离去。大师只得根据刚罩所传递出的所在救下了她,并带回寺内好生疗愈。我随苍山前来巫界时,我们曾和冯婆婆见过一面,她身体已无大碍,只是当时跌下水时,被石锋划破脚底,暂不良于行。”
  “可是,婆婆的气息时强时弱……”
  明白了。婆婆既身在佛寺,传递巫讯必然艰难,那时强时弱的来讯,必然是婆婆百般设法下的联络,以安慰沧海的惊惶失措。
  “你带路,明天就走。”
  “去哪里?”
  “接回婆婆。”
  “你在命令我?”
  “不可以么?”
  “可是……”
  “没有可是!”
  秋皓然咝咝有声,抱肩佯作个冷颤,“哇,好有巫界统领的架式哦。难怪这几日,尽有别族人到巫族跪拜,哭着求着要见你这位能驾驭神兽神鞭的巫神指定者。”
  “少顾左右而言他,去做准备,明天动身。”
  “我还有一句话要你……”
  “说!”
  “你若真做了巫界首领,有一日,势必与长风为敌。你该晓得个中因由罢?”
  我……晓得。这也是近来我纳在心底不想碰触的禁忌。在秋长风记忆里有小海时,我尚且不能使他改变什么,莫说如今的这个。若他有一日得其所望,巫界必然成为他下一个目标。那人,的确是巫界的大敌。不管我做不做巫界首领,他都是。所以在早些时候,苍山、苍天便选择了与他对立。
  “还有,这一次你回去……”
  “说好了只有一句话。”
  “不听你会后悔哦?”
  “听了会更后悔。”我起身进庐,阖门前,“慢走,不送。”
  话必无好话。秋皓然这厮最大的嗜好,怕就是破坏别人的好心情。今夜,我还想在娘的怀里酣眠,才不要如他所愿。
  “山哥哥,你好是英勇哦,你合该是咱们巫族第一勇士!”
  “就是嘛,那日英儿躲在家门后看山哥哥将那些人打败,真是又担心,又高兴呢。”
  “凤儿则是与有荣焉的不得了,那个英雄,可是咱们的山哥哥呢。”
  “山哥哥这一回回来,可不能像上一次偷偷溜掉,害人家又掉了几天的泪……”
  “对嘛,山哥哥,你不能太坏哦……”
  昨夜说了今日便走,但哪有恁容易。单是娘,就抱住我拖了半天时光。而苍山,是我不能一走了之的另一个牵扯。只是,我的到来,怕是打扰了臭山头的美趣。
  尽管,一早就确定了自己对苍山的感情,但目睹此形此状,仍然不太舒适呢。尤其,见着被一群莺莺燕燕环围在当心的苍山颇享受颇怡然的笑脸,差点就让沧海按捺不住一拳扁出的冲动。
  “山哥哥……咦,沧……哦,不,云首领,您来了?”一位莺儿还是燕儿的,发现了站在门边的我。
  云首领……真是无力,我一再说了打死我也不去做那劳什子的首领,怎每个人都像是没长耳朵?
  “小海?”苍山抬眼,站起身,喜笑颜开,“来了不发一声站在门口做甚?快来快来!”
  我抬步缓进其内,“因为,你在忙啊。”
  苍山笑睨了一眼有那些因我的到来或拘谨或端庄的女子,“她们一向这般调皮,头疼呐。还是小海厉害,只一出现,便让这群麻烦丫头老实起来。”
  调皮也好,麻烦也罢,却乐在其中不是么?就是她们,让苍山没在兆河出现罢?当然,也少不得一些巫族的大事。




  12

  驱除邪祟,非一蹴而就的工程。因之,娘不能随沧海共出巫界。
  由此,沦海上路时,是四人同行。
  沧海,管艳,秋皓然,苍山。
  臭山头执意随行,无人能赖得过他的缠功,而有了他,这一行的确欢悦不少。听着他科打诨,指天划地,想到娘亲在巫界殷盼,婆婆在前方相待,我以为,这必是一趟愉快行程。行走间游山玩水,那是我从来不曾有过的闲兴。
  如果,没有遇到“刺客”的话。
  那时,我扪投宿在一户憨厚朴实的农家,我与管艳同榻,因身下木床着实硬了些,辗转到大半夜,方有了一丝睡意,此时,听得窗外低语窃声。
  “确定是她么?”
  “应该就是,虽没看着脸,但那身段话声可是和那张纸上说得一模一样,又是自南边来的……”
  “万一不是咋办?”
  “傻老头子,不是,顶多就是弄错了。可要是真的错过了,你不后悔?”
  “后悔后悔,喝一口就能长生不老,错过了谁不后悔?”
  而后,门闩被拨开,两道并不高明的步声尽可能轻微的靠近木床。我睡里侧朝墙而卧,是以放心睁开眼睛,看着墙上被淡微光线映出的两道鬼魅般的幢影。
  “……老婆子,你点灯,不怕将她惊醒了?”
  “啐,你以为别人都像你这个老头子似的笨?晚饭时我特地在他们粥里加了足量好睡的药,就那天从邻村黄大夫那处为你开来的……”
  “墟,别吵!”
  睡在外侧的管艳翻了个身,抱住我,睡息平稳继续。
  “……这两个人的身段差不许多,哪个是?弄错了咋办?”确定了无事,窃声再起。
  “蠢老头子,不会两个都要啊?各放她一大碗血,总不会错罢?”
  在两只手向我臂上探来时,我半坐而起,而管艳也不紧不慢地起身,“二位,有事么?”
  “啊呀!”有两张憨实而孔的老翁老媪夫妇“咣啷”将手中油灯摔在地上,厉声尖叫。
  门被推开,苍山与秋皓然衣装整齐地踱了进来。想来,他们也早早食出了晚餐里的异味,加了提防。也对,如果轻易被一对平凡的农夫农妇给暗算了,恁多年的江湖和皇家饭也就白吃了。
  “说罢,怎么回事?”将那对夫妇点了麻穴委在地上,苍山挑脚坐于二人之前,问。
  老翁老媪一迳哀告求饶半晌,却无一字正题,被失了耐心的秋皓然一脚踢翻,“再罗嗦,割去舌头!”
  不愧是皇家出来的,这气势,端的不一般。
  “是是是,小老儿什么都说,什么都说……几天前,咱们跟自家门前拣到一张纸,上说,天神怜悯众生,特派了天女降世,天女身上的血,可让咱们凡人长生不老,还细述了天女模样,就跟这位姑娘……”
  老翁指着未戴帷帽的我,“就是这位姑娘啊……小老儿见到天女了啊……”
  老媪双眼贪婪望我,“天女,您是上天派下来救众生的,咱们……咱们夫妇都有大病,您慈悲慈悲,救救咱们罢,您是天女啊,给咱们两口就行,不然一口也行……”
  “无耻!”管艳扬手,将老媪劈倒在地,犹不解恨,再掀足将人踹了出去。
  苍山置手两人头顶,洗去所有相关记忆,使其陷进深睡,而后,面带阴冷道:
  “看来,当真不能太仁慈。”
  “臭山头,是大巫师他们?”
  “除了他们,还能有谁?之前不将你公之于众,是不想他人分了他们的渴想。如今眼见自己的贪欲无望,就将你推到这风口浪尖上,着实歹毒!看来,我的确不能再与你们同行,我需回去处理一些事,以防他们害了川姨。”
  是,这正是我要说也想做的,娘虽术力高强,但心太善良,就算有苍氏首和恚兽,也只怕防不胜防。我撑起泛凉的手脚,轻抱住苍山,“一定别让那些人害我娘,一定。”
  他轻吻我额头,“你前途也一定小心,还是将脸变一下。皓然……”
  “我明白。”秋皓然颔首,“我会保护她,你万事小心。”
  互道珍重后,苍山以移形术速返巫界。
  我也失去了看山看水的兴致,本想缩地成寸早一日接回婆婆,秋皓然忽道:“小海,想不想看看人生百态。”
  “人生百态?”
  “他是想让你看一下,人们会为了你的血做一些什么样的事。”管艳道,“就像有些人为了什么藏宝图、武功秘笈会做什么一般。”
  接下来,我的确看到了。
  我和管艳,都扮成粗壮男子,一路行来,所睹所见……丧心病狂。
  所有面容俏丽的妙龄女子,无不成为诸人觊觎所向。在一家饭栈,我眼看店家在上菜之时,陡地从袖里取了一刀,割伤一白衣女客的臂,张口就往那道伤口叮吸上……
  就连偏女相的男子,也未能幸免。几位恹恹病者跪倒在一清俊书生膝旁,祈求赐血疗身。书生尚在懵然,已有粗壮男子扑来……
  但这些,犹不算什么。
  一家破庙门口,一貌美女子无力俯卧,臂上腿上伤口崩现,痛苦呻吟。而她四边,跪着一些人,边诉着一腹苦衷,如一身重症难治,如长年苦痛难捱……边直接以牙咬破她身间完好处,吸得一口红艳……
  这是个什么世界,这是一群什么人?尽管,我救了那些沧海的替罪者,尽管,我罚得那些贪婪者将一世痴呆。可是,所见的,睹的,那些如恶魔一般将最卑下最阴暗最丑陋彰露出来的人群,仍使人梦魇难断。
  “小侯爷让你看那些,是让你更了解人性罢。不是只有巫界的人有颗贪婪心肠。”管艳执我手道,“也不是只有外界的人有野心万丈,你如果想寻一方净土,可说是奢望。”
  “是么?”
  “我早就知道了这点,所以,只能让自己的心维持清净,至少,我心尚是净土。”管艳豁达一笑,“小海,别失望,人生本就多而,有丑恶,自然有美好,接受就好。”
  “这事必定已经惊动了朝廷。”秋皓然剑眉深锁,“若任此恶化蔓延,必酿大乱。如果朝廷溯本究源,查出祸首为巫界中人,举兵剿灭巫界亦不无可能。大巫师诸人的歹毒居心,不止是对你。”
  “有平息的法子么?”
  “阿山回巫界,必有所为。我会先向皇上禀明此事仍巫界失势之人造谣生事,看龙意如何。待阿山回来,再一起商量应对之策。”
  我突然庆幸有友如斯,庆幸这些事与他们共同经历。
  若我一人目睹那些丑恶之状,就算不会心性成魔,也会使血流成河,而那,正是大巫师诸人所乐见的结果。
  看够了,便不再看,夜深如墨时,我们到了大文公府门前。拍门进府,却正逢厅堂高笙妙歌,一派喧哗。
  “小侯爷,您可回来了,夫人想您想得紧呢。”
  “那些,是怎么回事?”秋皓然一指厅堂方向。
  挑灯在侧的管事笑道:“是公爷在宴客。请了一些为太后圣诞到京祝贺的至亲好友,您要过去看看么?”
  秋皓然没了好气,“你没看本侯一身风尘,怎么去?”
  “是,奴才这就命人给您备汤让您沐浴更衣。这两位……”他指得是我和管艳了,都是一身男装,面贴虬须,不怕他看个仔细。
  “将两位姑娘请到安心苑,准备几套衣裳……”
  “始娘?”管事高声惊呼,“这两位是姑娘?”
  秋皓然皱眉,“你嚷嚷什么……”
  “姑娘?皓然带了姑娘回来了么?”
  这个声音……随着我身侧的管艳身躯一颤,我想起来了,如此笑意盎然却没有一丝温暖的声音,秋远鹤。
  “不必出声,有我。”秋皓然道,转身迎上。
  蹩音愈来愈近,且不是一人。
  “什么样的姑娘可以让风流倜傥的小侯爷带进府来?本侯倒要好好看看了。长风,你不想看看么?”



  13

  “皓然,这次出恁远的门为皇上办差,时日匪短,煞是辛苦呢。”
  “远鹤又何尝不是?虽然未出远门,但为人臣子,在哪里不都是为皇上办差,辛苦了。”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底下的人都是为皇上当差办事的,但也要有个亲疏远近不是?”
  “远鹤这话在兄弟间当笑谈可以,出去就要避人了。”
  “如此说来,方才间,你带来的那两位娇容都将话听了个仔细,她们不会出卖为兄罢?”
  虚头巴脑的一通言来语往,终还是将话题移到了我们身上。
  “她们?”听得秋皓然淡道,“远鹤尽可放心,她们是我此次去苗疆所识的朋友,不懂中原汉话。至于田管事,远鹤该比我更清楚他的忠心。”
  持在我们右方的管事身子明显一僵。
  “不懂汉话么?”秋皓然依旧的笑意盎然,“难怪我们说了半天,也不见她们将头调过来。常听说苗女多婀娜,不知为兄可有荣幸一饱眼福?”
  “远鹤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见过,为何要对我的客人如此关注?”
  这时,一个一开始就存在却始终无声无息的人加入,“堂兄有些醉了。皓然远途归来,还是放他去稍事休整罢。”
  秋长风的声音。虽听出了他的声音,却不能确信是他的。这个声音,与秋远鹤竟如此相像,温和溢笑,却毫无温度,使人听着,无端的心生寒意。
  “长风做起好人了不是?你何尝不是才返兆色就应了大文公的宴请呢?如此心疼皓然,不怕为兄吃味?”
  “好了,远鹤,听你这口气,不看到人是不肯放过我了是不是?二位姑娘,秋某得罪,请回身来见见我两位兄弟。”
  他后面一句话,用得是苗语。我曾在苗地呆过,自是听得懂,而管艳对母语也不会陌生。不约而同地,我和她牵起了手,缓缓转身,对着站在大文公府悬在麻下的宫灯光晕中的两人施以苗家礼节。
  秋远鹤谑声又起:“看来远鹤当真宝贝佳人了,千里迢迢带回来,竟还掩着花容。”
  “也许是怕堂兄见美起意,不顾兄弟情义的抢人心头之好罢。”秋长风从旁帮衬。
  秋皓然疾徐有致地应声:“她们二位对小弟有救命之恩,又适逢家道变故,方易容随我远至京城。若二位救命恩人不肯以真容示人,恕皓然也不能如远鹤之愿。见谅了。”
  这三人啊,不愧是这秋家家族里面顶尖的三位。明明各怀鬼胎,仍能而若无事地谈笑风生。而谈笑之间,又各出算计机锋。那位皇帝也不是个平庸人物,与这样的三只人精共处一时,在为人帝王的心胸中,不知是无奈多些,还是恨恼多些?
  “长风,远鹤,既然是受邀前来,就请到前厅好好玩乐,皓然洗去一路风尘后,定当作陪。暂且告辞了。”
  秋皓然一手一个,拉起我和管艳,淡睨那位管事,“田管事,本侯的话还好使罢?还不速为两位姑娘准备热汤。”
  “……是,小侯爷,奴才遵命,奴才这就去张落!”管事的脚步撒得比兔子慢不多少。
  直到转过廊角,感觉到那两道揣磨意味十足的视线消失后,我屏在胸臆的一口气才长舒出来,并因憋得太久,肋间隐隐作痛。
  其实,看我的不止秋长风,秋长风看得也不止是我,只是……
  就像管艳,她急于躲开的,必然是另一人的目光。
  能够影响女人心情的,本来就是还在意的那个。不管这在意,出于情爱,还是仇恨。
  “这安心居你们尽管安心居住,别管恁多的事。前头的喧嚣到不了这里,没我的允许,府内也不会有敢来打扰。”
  “小猴……爷。”秋皓然小作叮嘱,才要告辞,我出声叫住,“他怎会回京?”
  秋皓然揶揄一笑,“这就是那句你没有听完的话。太后五十寿辰在即,秋夫人寿辰自在同日,于公于私,于甥于子,他都必须上京拜寿。怎么,不听本侯言,后悔在当前了罢?”
  “……你何时带我去接冯婆婆?”此地不宜久留。
  “冯婆婆住在寺里的消息,远鹤必定有所耳闻,为免节外生枝,越是隐蔽越好,待我安排罢。明天一早本侯会进宫谨见皇上,可想而知,太后寿诞庆典将至之时,民间出现那等谣言,必然惹得龙颜不悦,需好好安抚呢。”
  “小侯爷。”言罢,方欲抬步,又被管艳唤下,“秋远鹤如今与天叶堡的关系如何?”
  小侯爷那张堪为全城相公的俊脸上无奈浮起,“两位姑奶奶,敢情把本侯当成你们的情事排遣地了么?本侯怎恁可怜,美人没自己的份儿,还要看人家忒煞情多?”
  一句话,将我和管艳欲知欲问的打回了肚里。这只小猴子,软钉子刺人的功夫煞是了得。
  接下来,如他所说,秋皓然投身政事,繁忙操劳,一连七八日不见人影。七八日后,一个短短露面,也是嘱我暂且安心,勿急勿躁,以免打草惊蛇。
  这厮未免多事。
  就算没有秋远鹤暗处虎视,在确知婆婆安危无虞时,我也不会只身前往普济寺。那是个什么地方?佛光四射,刚气四伏,沧海这巫人又没有避刚之物傍身,岂敢贸然上门?
  只不过,在安心居的为客生涯虽然闲适,却并不能真正安心。同为人客的管艳偶尔也会消失大半日,行色匆匆,来去无影。我没有问她为何事操持。我早想到,秋远鹤就在城内,她一向畏他如狼,能涉险进京,必然有需达成的目的。
  安心居景致不错,大文公府的待客之道也甚值称道,但一个人整日只能戴着帷帽在有限的天地里走来走去,不会弹琴不会吟诗,不会下棋不会作画,总是会闷的罢?
  这一日早膳用罢,在管艳又一次不见了人影后,我也出门了。为了让眼界清楚,为了玩耍自在,我恢复成了小海那张平凡样貌。脚步所到的第一处,即是有着各色美味吃食的万荣街。蟹黄小包子,奶皮炸饺,五鲜丸子……直把小海吃得唇齿生香,心满意足。其后,到一家茶肆消化满腹油腻。
  “怜星,这些点心你多吃点……”
  呃?好在,我已咽下了口中茶水,没使它喷到别人脸上。
  “虽然不及府内大师傅的手艺讲究,但吃起来却别风味,尝尝看。”
  “……的确好吃,表婶怎么找得到这个好地方?”
  “是小海那丫头告诉我的。她那时天天向我说这万荣街是个宝地,以致我出得府门,就忍不住想见识一下这宝地的宝处,一来二去,就成了这条街的常客。不过,表婶再贪吃,也不能像那丫头一般在整条街上遛蹿,只得让侍霜她们买到这边来,一样一样慢慢品尝。等一下,侍霜她们买了其它的回来,定然也让你百吃不厌……怎么,我提起小海,星儿会觉不适?”
  “不,她……其实,她一直没有妨碍星儿什么。她若有意争夺,只要开口,那时的表哥会为她做很多,但她没有。如今人都走了,星儿更不可能小肚鸡肠……我只是,有点想她,那样一个人,很难让人不喜欢……”
  “唉,你们这些孩子,这些傻孩子……”
  话声,自我背后的竹帘内低低传出。
  我向嘴里递着茶水,将唇齿间的留香冲刷得索然无味,遂置杯起身,扔了几枚铜钱,欲离开这巧有“故人”的处所。但步至楼梯口时,无意间瞄见了几张满布猥亵的男子面孔。不是对我,几人淫秽目光锁定的,乃竹帘相隔出来的雅座中人。
  秋夫纵是徐娘半老,风华也如牡丹般娇艳,楚怜星的娇怜楚楚更不必提,她们如此出色容颜,引好色之徒觊觎并不奇怪。更何况,此时一道竹帘垂悬,隐隐绰绰,倩影曼妙,着实给人无限暇想。
  若那几个人的面相如其他茶客般仅是仰慕,小海亦不以为意,但他们的贪婪之形太过昭彰,以致长了眼睛的人一眼望去,便不难猜出他们心底打算及将为之事。
  我向四处一望,不由皱了眉:这二位生在富贵之乡,太不知人心险恶了是不是?也不想想自个儿是什么身份,怎不见有侍卫模样的人守在当场?
  小海还在去或留间迟疑,那些人已有了行动。其中一最是粗壮者扬臂挥扯断那道竹帘,涎笑进去,“两位花般的美人,要不要哥哥来陪?”
  秋夫人一怔过后,倒无惶然,娇弱的楚怜星,也处变未惊。
  “你们做什么事前,最好打听清楚。”秋夫人眉心微蹙道。
  “清楚清楚,最是清楚不过,美人的脸,咱们岂会瞅不清楚?哥哥就是人称京城霸王的常天霸,咋样,够霸气罢?让哥哥香一个……”
  秋夫人端起桌上茶杯地,泼上那张猥琐面容,凝颜道:“你现在出去,本夫人可不计较。”
  谁知那“京城霸王”抹一把脸,又舔去淌到唇边的茶水,桀桀怪笑,“我就喜欢辣味的美人,兄弟们,这个归我,那个小美人赏你们尝鲜了……”
  一只茶碗击中了那只抓向秋夫人的脏手,而掷碗者,是我。
  因事情起得太快,我来不及对自己的脸稍事遮掩,便出了手,当秋夫人发现了我并绽开一脸惊喜时,已是不及。




  14

  “丑丫头,是你打了本大爷?”
  “大苑公夫人你们也敢动,是替你们的九族都活腻了么?”事到如今,我只得先管眼前。
  “大苑公夫人?”那人脸上当即现出悚色,但扫了一眼秋夫人,随即狠笑道,“你当本大爷是三岁娃儿么?大苑公夫人怎着也是个老太婆,咋可能是这般娇嫩的女人?你这丑丫头若是想让本大爷宠幸及早说话,本大爷会让几个弟兄对你好生照顾!”
  切,这位的确嫌命太长,连宠幸都敢用了,“你们……”
  我好言观劝不待出口,有两人已向我逼来。我跃起,踹开这两个短命鬼,再掷起两只茶碗,抛出之时暗默口决,使另两个袭向秋夫人和楚怜星的短命鬼手腕奇痛,跳叫不止。
  “丑丫头,还敢打本大爷?你们还不把她拖下去卖到窖子……”
  砰!粗壮身躯被人扯住后领甩了出去。
  非小海所为。秋夫人派出去采罗美味的丫鬟们回来了。
  “留一个活口,以问请九族家址,其它人,杀无赦!”秋夫人的丫鬟侍霜粉面如霜,冷道。
  “明白!”侍雪手握短匕,一个起纵穿越,身后几具身形俱俯于地,还不到眨眼工夫,适才又是怪叫又是淫笑的一群人,只剩下了被侍霜踩在地上的“京城霸王”尚存活气。
  “小海!”秋夫人冲来抱住我,如少女般脆笑,“能遇见你,真的太好了!”
  ……不,不好,非常不好。
  淡柏居。
  人生际遇当真无常,我离开那时,说什么也没有想到,有一日还会再到此地。更没有想到,会让人当个木偶一样摆布。
  “来来来,这是本夫人新裁的衣裳,尺寸小了些,你穿正合适!”
  “这是宫里送来的胭脂,给小海用上!”
  “将头发梳成灵蛇髻,用上这簪子!”
  秋夫人那几位精明强干的丫鬟姐姐,将小海围在中心,秋夫人指到哪边,她们的手就到哪边,直待将小海从头丝到脚趾都摆弄了个淋漓尽致,才在主子一声令下之后四散开去。
  “不错哦,我们的小海捣饬后,也是个光彩照人的小美人呢。”秋夫人把我按在镜前坐下,压声道,“有沧海五分的风采。”
  我对着镜中挤了挤眼,提了提鼻,“夫人满意就好。”
  “嘻,还是小海讨人疼,今天晚膳,我让他们好生准备,为小海接风。”
  还接风?“夫人,小海不能久留,小海……”
  “不能留也要留!”秋夫人丰润的樱唇微抿,“好歹你也是本夫人的义女,闺女陪娘住几天又怎样?”
  “可是……”这不在我计划之内。
  秋夫人又自头下披下一根钗别进我发际,“你和长风的事,谁是谁非我都不管。既然以前失了母职,让儿子和我失了亲近,如今,我这个当娘的也就无权过问儿子的事。但我总能疼爱自己想要疼爱的人。在这府里,我的话还管用,我要留下我要疼爱的人,谁也不能过问。”
  唉,这位秋夫人,好是难缠,偏偏小海喜欢她,不愿强违了她的意愿。
  “我娘,她很好。”她是娘的朋友,在娘的心里存有美好印迹,我有必要知会。
  “……你娘?”
  我颔笑,“这一次回去,我见到了娘,她很好,说起夫人这个好朋友时,眉开眼笑。”
  “云川?”秋夫人美眸倏亮,“你说得是云川?”
  “对,她就是小海的娘。”
  “小海……”秋夫人笑如春花盛放,但要出口的话却被院内响起的急沓步声打断。
  “夫人,夫人!”
  侍霜闪身出门,“总管大人……你们来此做什么?”
  “我们要夫人来评个理,这小蹄子欺负得人没法活了!夫人,您出来,您给评评理啊!”
  “……呜呜……你……你们敢打我,我让公爷撑你们出府!”
  “啐,小蹄子,你当你是谁?这府里何时轮得到你说话?”
  “几位如夫人,有什么话,别在这里说,别吵了夫人呐……”
  秋夫人蛾眉轻颦小结,唇边笑意未歇,但美眸所射出的光芒,却冷寒到不留余地。
  一手牵起我,“走,小海,看看这大宅门里才有的热景去。”
  侍雪搀住主子,“夫人,您若不想理她们,奴婢给丢出去就是。”
  “不妥当。”秋夫人螓首微摇,浅哂道:“人家都上门了,总是要见见不是?”
  淡柏居的庭园里,一场豪门大院的好戏正在上演。
  大苑公爷的几位侧室还是侍妾揪缠成一团,平日如花似玉的娇颜上抓痕红现,钗横发落,衣衫失整,尖厉的骂声,嘶厉的哭声,交织其内,振聋发聩。
  可怜了几位管事,苦脸苦声,环绕在侧,一迳苦劝,却不敢有所拉扯,其中,还有两人衣襟撕裂,脸上挂彩……
  热闹,端的是热闹呢。
  “这,是怎么回事?”秋夫人左手扶着丫鬟,右手拉我,旁观了少许时分,淡然问道。
  “……夫人?”总管当即伏跪在地,“是奴才失职,惊扰了夫人,夫人恕罪。”
  “你的罪贵稍后再论,告诉本夫人,这到底是唱得哪一出?”
  “奴才方才问过周嬷嬷,似乎,似乎是……”总管有些难于启齿,但见女主人面目清淡,又不敢不言,“似乎是公爷前夜本来是要到二姨娘房里安歇的,但去时的半路上,被五姨娘拉了去,二姨娘生气……”
  “就算如此,那也只是二姨娘和五姨娘的事,其他几位怎也搀和进来了?”
  “这……听着说,像是五姨娘不是第一回做那事……”
  “激了众怒了?”秋夫人挑唇,要笑不笑,却把总管吓得又矮到地上几分。“本夫人戏看够了,要她们停下。”
  “是,是是,奴才遵命!”总管爬起来,向着那几位仍在为着男人的一夕恩宠撕破脸皮的美人们,“夫人来了,请噤声。”
  美人们哪听得进去,犹是打骂不休。
  “停下,停下……停下!”最后两字,总管咆然大吼,当真把美人们震住,“夫人到了。”
  “夫人,夫人,您要替奴家做主啊……”
  “夫人,奴家被这个小蹄子欺负得没法活了!”
  “夫人,她们嫉妒我生得美丽,嫉妒我受公爷宠爱,她们联手欺负我一个,您看看,她们把奴家打成什么样子!”
  五六位美人哭着喊着,齐向秋夫人涌来,但被闪身在前的侍霜、侍露毫不惜力地挨了出去。
  秋夫人妙目徐徐自各人身上划过,向其中一黄衫妇人鸠然,“麝月,你在这其中,还真是让本夫人意外呢?你这位昔日户部尚书的千金,当年可是曾倾倒半个兆色城的才女,怎也会有市井泼妇的情怀?遇这事,怎不知弹一曲,平沙落雁,让自己心胸豁达?”
  秋夫人和我闲谈时,曾说过,当年大苑公纳娶户问尚书之女为侧室,夫妻由此反目。那位侧室进门后,因大苑公有一个月都在侧房落榻,必定得意,有一日到淡柏居拜谒时,抚了一曲“平沙落雁”,名曰为夫人遣兴,实则不无讥讽,因秋夫人闰名中,有一个“雁”字。
  秋夫人笑语悠扬,黄衫妇人脸上先红后白,几回张口欲辩,仍是讷讷无语。
  “你们几个,尽管出身不尽人意,但进了大苑公府,就该有大家的风度气派,方才那等行为,与市井上跳脚骂街的悍妇有何不同?这下人们一个个都睁眼看着,今后,他们该如何设想你们这些所谓高人一等的主子?”
  “不是,夫人,是她们欺负我……”
  啪!侍霜抬手,一个耳光过去,“夫人说话时,哪有奴才插嘴的余地?”
  五姨娘素手掩上痛处,面有愕然,“你……你敢……”
  秋夫人眉平眼静,仿若未见,依旧道:“还有,主子们不懂分寸,那些丫头嬷嬷呢?怎没有一个出来观劝主子?总管,把她们都叫来。”
  “夫人,夫人,奴才们在这里呢,夫人息怒!”不待总管应声,一群仆妇自庭院门口跌涌而至,惶恐跪侧一片,“奴才们知罪了,请夫人责罚!”
  “你们……”
  “何事喧哗?”凌厉长喝,自园门响入,两个男人的颀长身影前后踱来,正是秋家父子。
  登时,园内各美人的目光,都如蚂蚁见了蜜糖,各自整被理鬓,无一不想以最好的面貌出现在自家男人眼前。
  “公爷!”随一声哀怨娇哭,一道纤影撞进大苑公胸前,“公爷,妾身被人欺负苦了,您再晚来一步,就见不着妾身了!”
  大苑公低头瞥过,随即目扫全场,停落之处,是秋夫人的娇靥,“发生了何事?”
  秋夫人面目和悦,笑意晏晏,却听而不闻,不应不答。
  总管急忙接话:“公爷,是几位如夫人起了争执,到此来请夫人裁决……”
  “公爷,是她们!”五姨娘泪眼婆挲,回手一指,这一指,甚至没避开秋夫人。
  “是她们嫉妒妾身,嫉妒妾身的青春美貌,嫉妒妾身受您恩宠,联手来欺负妾身,将妾身打成了这副模样!连一个奴婢也敢欺负妾身,妾身好苦呐,妾身好冤呐,妾身……”
  “行了。”大苑公目光所向,仍是他的正室夫人,“本公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谁来说?”
  总管忙不迭道将方才难于启齿的原由又讲一遍,稍稽歇止,五姨娘哭声大作,“公爷您听了罢?几个妒妇合起伙来欺妾身一个,您要为妾身做主啊,您……还有那个奴婢!”她直指侍霜,“一个奴婢不管多大的来头,也不能骑到主子头上,就在方才,她打了妾身一个耳光!”



  15

  秋夫人嫣然一笑,“五姨娘,你再说下去,怕就不是一耳光能了事的了。”
  “公爷?”五姨娘以娇怜之态,望向自家男人,可以想见,她期盼自家男人嘴里出来对正室夫人那话的否定之声,她所能依恃的,也只有这个男人。
  “你认为,如何处理?”男人开口了,但犹是对着秋夫人,目光烁着被压抑后的热力。
  唉,纵是迟钝如小海,也看得出这位不怒自威的大苑公老爷并非不知如何处理,只不过渴望与他家夫人发生交流而已。只可惜啊……
  “风儿,你认为该如何发落?”秋夫人问得只是儿子,对丈夫睬也不睬。
  “还能如何发落?”秋长风一脸淡然,耸肩道,“父亲,别让儿子笑您治家无方才好。”
  被妻和子两厢夹击,大苑公颇有难堪,目光恶冷地眯觑正妻,口中问:“以长风你之见,又当如何?”
  “为妾者,居然有胆到主母院内喧噪,按家规处置就是。至于父亲最宠的这位,如此不知尊卑,留她何用?”
  秋夫人蛾眉一挑,笑而不语。
  大苑公怒意陡起,“来人,将五姨娘逐出府院!”
  大苑公喊毕,无人在第一时内应声,怒意更盛,发雷霆之声:“周嬷嬷,还不动手?!”
  被点到头上的周嬷嬷随即称是,向两个强壮仆妇施一个眼色,三人上前,就把主子胸前的人儿如猛鹰捉小鸟儿般拉下,“五姨娘,得罪了。”
  被得罪的五姨娘泪儿还挂在眼角,五官却愕成木雕,直到要被拖出门去,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嚎陡然发出:“公爷,公爷……”
  五姨娘嘴里喊出来的,有哭求,有哀诉,有愤嘶,还有一些只能在床第间送出的爱语。但不管怎样的努力,皆已无济于事,哭声喊声愈来愈远却愈来愈凄厉,这边仍是郎心如铁,岿然不移。
  剩下的几位如夫人,劲敌遭除,却一个个噤如寒蝉,不敢有一丝幸灾乐祸。只在听到了各自被罚禁足三月并罚没一年用度后,方似是稍松了口气。
  想必,那位哭声渐杳的五姨娘在此刻如何也想不明白,一个昨夜还和她在床榻间缠绵的男人,怎顷刻间就将自己弃如敝履?望今后的她会醒悟,宁为奴,莫为妾,为奴遭主子错待还有一个天经地义,为妾遭又夫又主的男人抛弃,有一肚子的不甘一肚子的怨恨也挡不住零落成况……
  “回去了。”秋夫人转身回房。临去时,不知为何,我特地瞄了瞄那位大苑公,却正看到他挥手将手边的木雕盆景挥断,当即掌间就见了血色。各夫人们娇呼着上前探看,被她们的男人不耐地挥推出去。我想,他想要的关心呵护,不是来自她们。
  “五姨娘虽然有错,但本夫人无意对她驱逐,若公爷心疼,随时可接她回来。”
  面无微澜,头亦未回,秋夫人道。这是从事起至今,她惟一对丈夫抛出的话,话毕,直进室内。
  门阖前,我发现了大苑公眸内的深重挫伤。
  不明白哦。既然深爱正妻,为何频频纳妾再娶?既然享受了左拥右抱,为何不能承担失去?这是天下男人的贪心,还是秋家男人的特性?
  “娘。”
  我一惊。秋长风何时随了进来?
  “风儿,有事?”秋夫人落了座,目注爱子,眉间目内满浮慈爱。
  “您寿辰将至,别为一些事扰了心情。”秋长风撩开袍摆,在母亲对面落下。
  我就立在秋夫人身后,虽然确定他不会朝我望上一眼,但与一个以为今生不再见的人直刺刺对着,仍感不适,悄无声息地向一旁挪移过去。
  “那寿辰是太后的,你别为为娘特地张落了。”爱子的体贴,使秋夫人甚是欣悦,“你这一回回来,恁多的事需应酬,娘不想让你还要为着这无关紧要的事操忙。”
  “娘的寿辰又怎是无关紧要的事呢?按往常惯例,您的庆典会延迟十日,小事张落一下还来得及。”
  “那,就随风儿安排罢。”秋夫人笑意灿烂,“自你回来后,这还是我们母子第一次坐着聊聊天呢。对了,按日子,莹郡主也快到分娩之期了罢?”
  “快了。”秋长风垂眸,淡道,“所以,她不能同行。请娘鉴谅。”
  “辛苦她了。女人生子本就艰难,她又是头胎,你不在身边,这个中滋味也只有女人能体会得出。风儿,你要对她好点。”
  “……好。”秋长风轻微颔首,“她会有人妥善照顾,眼下紧要的是娘的寿宴。府里的各管事都在为太后寿典采买礼品,长风已经派了得多得满为娘操持,但他们毕竟是武者,做起这等事时难免粗疏。风儿想向娘借人。”
  “借人?”
  “娘身边的人个个精明能干,为娘的事操持,想必更是事半功倍。”
  秋夫人沉吟道:“倒没有什么不可以,借几个?”
  “一到两个就好。”
  “够么?”
  “只做些指挥铺排的事,足够了。”
  爱子一气和自己说了恁多话,又是为自己的事费心张落,秋夫人煞是高兴,笑道:
  “侍霜,侍雪,你们去帮帮公子。”
  侍霜、侍雪面有难色,迟疑道:“夫人,奴婢们要保护夫人……”秋夫人挥手,“青天白日的,哪需恁多保护?”
  侍霜扁扁嘴,小声嘟喃,却能让每人都听得清楚,“您今儿上午也如此说来着,不还是遇见了歹人?要不是小海,奴婢们赶回时,您和怜星小姐指不定已经发生了怎样可怕的事。再说适才,那些人……”
  “上午发生了何事?”秋长风蹙眉问。
  秋夫人抬手要拦,侍雪已叽叫呱呱将茶肆情形一五一十讲了出来,末了还回一句:“公子您说,奴婢们还敢离夫人一步么?”
  “那些人料理得如何?”
  “夫人心慈手软,不让奴婢们多加追查,只把犯事者交给了衙门。”
  “无妨,独惩犯事者也没什么不好,西卫国的黑金矿正需人手,让衙门做完了该做的,把人押递到那边去。”
  “是。”侍雪喜放杈应声。
  看这些人,不管是主是仆,把杀人虐人当成乐事是不是?虽然那人的确是咎由自取,遇秋夫人之前,还不知害了多少平凡人家的女儿……
  “小海?”
  “呃,公子您吩咐……”什么啊?是谁,是谁应得如此理所当然?我我我……想拿起秋夫人书案上那块名贵端砚敲破这人的头!!!
  “本王记得,你离开秋府了。”秋长风目光已向我投来,“怎么又回来了?”
  “风儿你莫忘了,小海不再是你的丫头,她可是娘的女儿呢。”秋夫人执起我手,在我手背上安慰地拍了拍,“对她,你莫要以主子自居。”
  “是么?”秋长风挑眉,“娘不说,风儿倒当真差点忘了,她竟还是娘的义女。”
  秋夫人叹了口气,我知道,她是为我。她的儿子在看见我时平淡无常的反应,让她替小海惆怅了。
  “以侍霜、侍雪的说法,她们几个人的确不能离开娘一步,这……”秋长风清淡目光扫过我,“让娘的这位义女助风儿一臂之力,如何?”
  我怔,秋夫人也愣,“你想要小海帮你的忙?”
  “娘不会舍不得罢?”秋夫风莞尔,“请放宽心,只是做一些调度指挥的事,动手跑腿的活,有那么多下人呢,累不着。也只有娘跟前的人帮忙,风儿才最放心。”
  这样的秋长风,还是让小海有些许欣慰的。那时,我让他失去对小海及沧海的情感,也给予了他某些东西一一母子之爱。我使他对秋夫人心结淡化,重起儿时孺慕,当成对那些失去的补偿。
  看他此时,语间便不见了大文公府重逢时的冷意,真好。
  “不行,娘刚与小海重逢,还有许多的话未说……”
  “娘。”秋长风坐到秋夫人身畔,长臂揽上母亲肩膀,“只疼女儿,不疼儿子,儿子可是会叫屈的呢。”
  “这……”爱子的亲近以及那前所未有的撒娇口吻,软化了秋夫人的心臆,她作难地望向我,“小海,如果你不想,我不会……”以为这一生都不可能拥有的东西,突然属于你时,那样的心情,我懂。我得以偎在娘的怀里时,也是如此惶恐如此不知所措,秋夫人纵是洒脱,也是亟盼这份亲孺的罢?
  “夫人,小海做您的女儿后,受足了您的疼爱,却不曾尽过女儿的孝道。能为您操持寿宴,小海很乐意。”
  秋夫人眼内闪出晶意,“小海,你真是个可人儿。”
  “就此说定了。”秋长风淡哂,瞥我一眼,“义妹,明天为兄有半日的闲暇,一早便在疏柳斋恭候。”
  义妹?为兄?当初为他输换心决时,可曾想到还会和他有如此奇异的联系?
  “对了。”走到门口的他又半转回身,“虽然我记得你长得不够出色,但你妆后的模样,更让人不敢恭维。”
  有谁把这只以损人为天职的狐狸拉出去?



  16

  “这是怎么回事?”四下无人处,秋皓然放开了我,问。
  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一早到了疏柳斋,那位号称有半日闲暇的西卫国君突然要出门,我求之不得地告辞,他却道:“寿宴在即,本王又公务繁忙,只得觑隙布排。你随本王来,在车中我将接下三天需谋划采置的事物讲给你听。”
  听起来,无可反驳,而我,是真心想为秋夫人做些事的。于是个便这般上了贼船……不,是狐车。车厢之中,他将对秋夫人寿宴的大小事项一一叮嘱,我则持笔记录,请他过目时又听得一句:“人长得难看,字写的倒还入眼。”
  ……我忍了半天方能不予驳斥。这厮,活该他家宅不宁!
  若说和他同车权当修炼小海涵养,但下车后,一眼望见他那堆同宗近支的兄弟时,却觉这事情的发展越发荒腔走板了。
  他出门,竟是到阳春园赴宴。如果事前得知,我会用一千种法子避免此行。
  “我昨夜回去未见你,管姑娘也未回去,我还以为自己哪里怠慢了娇客,让二位美人不辞而别了呢。敢情你是找长风重温旧梦去了?”
  秋皓然说得颇假酸绊醋,我听得心头冒火,“你当然有怠慢!你那安心苑的景致再好,也有看够的时候,本姑娘到外面透透气,谁知道就碰见了秋夫人。说到底,还是你的错。”
  秋皓然笑得坏意十足,“看长风的模样,对你全无昔日的一分热络,是不是心底存了气,向本侯发来了?”
  我抬脚就踹,“小猴子,找打!”
  他未避反迎,手握上我脚踝,仍是一脸坏笑,“想试试长风对你有无情意,本侯有办法。”
  怯,谁稀罕!我以脱字决夺回脚踝,劈手又是一掌,“你尽那些歪的斜的,正事未办一桩!”
  “谁说没有?”他捉住我的手,“这些天,我早出晚归,忙的就是你的事。你可知道,如今民间已乱成什么模样?”
  “乱?”我动作一顿,“因为那些谣言?”
  “可不是?由那纸谣言引发的各地乱事的折子,堆满了龙案。除了那些贪妄的愚民,更荒唐的是,各地高官中不乏被蛊惑者,恃势到处搜罗面目饺好喜穿白衫的妙龄女子,造成所辖郡县怨声载道。还有尤其要人哭笑不得的,除西卫外的其他几位属国国君,亦有从起之势。以致皇上怀疑,这道谣言,出自西卫国国君。”
  “你不是已经禀明原由了?”
  “我的确禀明了。而正如我先前所料,皇上得知此谣传自巫人,登时勃然大怒,当即就要拟旨命最近巫界的东赤国国君领兵剿灭巫界。”
  “外人寻不见巫界入口。”
  “小海,别小看皇家的力量。皇家真要有心做什么事,还会少了异人相助?届时,巫界所要面临的灭顶之灾并非没有可能。”
  我晓得,这只猴子不是危言耸听。皇家的力量虽不足以毁天灭地,却足以让天下全是腥风血雨。
  “那,你如何劝得皇帝改变主意?”
  “你怎知我劝得皇上改变了主意?”
  我撇嘴,“如果皇上龙意未改,你敢站在我眼前显摆?”
  “……言之有理。”
  “有理之后呢?”
  “皇上曰,除需将大巫师等罪魁祸首交到京城,行几堂广纳外众的会审,使其写下谣言惑众的口供以证视听外,还要……”他眨了眨眼,“两界联姻。”
  “谁和谁联姻?皇上要娶大巫师?”
  “咳咳!”秋皓然似是被风呛着,“小海,这话不得乱说!”
  “不然怎样?
  “皇上说,巫界的存在,对巫界外平凡的人来说,始终是一个诱惑。最快让两界互通互信的方法,就是联姻,使百姓明白,巫界中人,也只是一群凡夫俗子,有七情六欲,也要经历生老病死。”
  “听你们这位皇帝的意思,是巫界女子嫁来外界男子,而非外界女子嫁给巫界男子喽?”
  “聪明。”
  拍马也没用。虽然我对那巫界谈不到情感,但凭什么要让那个色鬼皇帝如愿?
  “你们家皇帝可有点名道姓要娶什么人?天女?”
  天女屡到外界,一层面纱挡不住仙姿妙容,没准就传进了皇帝的耳朵……哼,活该他受冷蝉儿折磨!
  秋皓然面有踟蹰之色,“的确点名道姓了,但不是天女。”
  “那还有哪个?”
  “……你。”
  “你,是什么东西?你们家皇帝从哪里听到巫界还有一个叫‘你’……”我遽然愣住,指着自己鼻尖,“这个……你?”
  他干笑两声,“就是你。”
  “……我去把你家皇帝变成太监。”臭色鬼,敢打本姑娘的主意!
  他哭笑不得,忙不迭把我拉住,“姑奶奶,不是皇上要娶。”
  “那是他儿子娶?”
  秋皓然面色顿黑了半截,“皇上最大的皇子才六岁。而本侯,是皇上的兄弟。”
  “……你?”
  “是我……唉,也不对,是皇上命本侯和你联姻。”
  “你对他说了什么?不然你家皇帝从哪里知道我?”
  “我当然要说起你,不然如何为巫界开脱?我说巫界所以出得此事,概因云家孤女沧海为救被囚的母亲,与大巫师等人起了冲突,遂以杰出才华与优秀品质被众巫人尊为巫界之首。如此至孝至贤之人,怎可能危害大陇皇朝?且云沧海其人,确有出神入化的医术,却被不甘落败的大巫师诸人以讹传讹,言其血可供长生,险恶用心不言自明。”
  至孝至贤,出神入化……嗯,这只猴子的话倒也受用。
  “我相信,以令堂的术力,让大巫师等人心甘情愿的说出我们所需的话语不是难事。难的是,如何消除皇上对巫族的疑忌。所以,他提出巫界首领云沧海嫁来兆色时,我无法反对。”
  这皇家的人忒是精明了是不是?“若巫界不允呢?”
  “以帝王家可纳四海也可以隅难容的度量,结果不难想象。”
  “好!”
  “……好?”我应得爽快,秋皓然反而满目狐疑。
  “你们家皇帝没有见过云沧海,我就找一位云家谪氏的大美人嫁给你,如此一来,你们的皇帝放心,你也满意,皆大欢喜。”
  秋皓然气笑,屈指弹我额上,“臭丫头,嫁给本侯,很委屈你么?”
  “小海才不要和全城的女人争相公!”
  秋皓然虎目圆睁,魔爪探来,“咄,大胆丫头,敢取笑本侯,看我罚你!”
  啊呀,这只猴子又来这一招!“痒啦……哈哈哈……讨厌……住手……”
  我笑软下去,他一手捞住,一手呵痒不止,嘴却俯来,压声道:“别停,我听到有人过来了。”
  臭小猴子,想停也停不住啊……
  “你住手……不要再挠……哈哈哈……”
  “本侯没有看错罢?长风,那个不是你最宠爱的丫头?怎和皓然如此亲近?”
  “大侯爷没有看错,我也认得那丫头,长风一度总带在身边的那个……”
  “这算怎么档子事?大公子,不,国君大人,他们……”
  “本王的丫头,又不是本王的女人,和谁亲近是她的事,各位未免大惊小怪了罢?”
  那些声音旁若无人地在旁高谈阔响,我抹去笑到颊上的眼泪,恶瞪小猴子,咬牙切齿道:“还不住手?”
  秋皓然手住了,却没有松开,紧巴巴地环上我的腰,对亭外的诸人坦然释笑,“各位,不在远春阁时酒当歌,到这僻静地方作甚?”
  秋远鹤依着湖边玉栏,哂道:“皓然不在,我们无端就少了乐趣,不想皓然竟是撇开兄弟们到此独享乐趣来了。”
  秋皓然面颜一正:“远鹤此言差美,小海不是什么乐趣。”
  “哦?”秋远鹤兴起颇浓,“不是乐趣,又是什么呢?”
  “如果小弟将远鹤米过门的妻子称为乐趣,远鹤会作何想?”
  秋远鹤从来无情无绪笑而不喜的脸,头一回见了讶异,不止是他,那一群王公子弟无不发出惊息。
  “皓然,为兄没有听错罢?”
  “如果远鹤对自己的听力自信的话。”
  “你要娶一个丫头为妻?”秋长风插进话来。
  “有何不可?”秋皓然手轻抚我发间,“据我所知,小海已被秋夫人收为义女。大苑公夫人的义女,足以做阮阳侯的正妻了。”
  “话不是这样讲,小侯爷。”另有人慷慨陈词,“就算是大苑公夫人的义女,出身和骨血仍是改变不了,一个丫头,怎样也登不了大雅之堂。你们说是不是?”
  秋皓然束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问:“长风也这样以为么?”
  秋长风耸肩,“你高兴就好。”随后,两道清淡目光向我投来,“飞上枝头的感觉如何?”
  “很好。”我将脸偎到秋皓然胸前,用双臂回抱住他腰身,“能得小侯爷青睐,小海荣幸之至。”
  “小海答应我们的婚事了?”秋皓然以长指挑起我的顼,坏坏眨眸,“答应了,就不能反悔俄。”
  两道探究意味的目光如芒在背,我挺直了脊梁,跪声应道:“不反悔就不反悔,怕你啊。”



  17

  “你们家皇帝让你娶巫界首领为妻,有没有一些因由是为了借助巫界的术力?”
  秋皓然沉吟,“如果是一年前,我会毫不犹豫回答你,是。”
  “现在呢?”
  “近一年,皇上变了很多,他……”秋皓然讳莫如深地笑了笑,“皇上的打算还是皇上向你说罢。他上一回找小海过去,本来是欲借小海来做一些牵扯长风的事,不想长风恁快赶来,你又被冷蝉儿放走,打乱了皇上一些安排。”
  小海被冷蝉儿放走……他们是这样解释小海失踪的?
  “皇上还为此,与冷蝉儿有半个月的冷战,结果,只是憋坏了他自个儿……”秋皓然掩嘴咳了几声,“总之,你这一次见皇上,是以巫界首领的身份。”
  “云沧海?”
  “是云沧海……”他话到此处,语气一顿,转脸仔仔细细地盯着我,“那是不是说,你要以沧海的脸去见皇上?”
  “信不过你家皇帝对冷蝉儿的感情?”
  秋皓然居然点头,“皇上当初对刺客冷蝉儿押而未杀,无非是因为那份非同一般的美貌,后来,又加了一份征服的欲望从中斡旋。至于事情的发展会到今日,只能说是两个人在日久天长的斗争中彼此折服,再也失去不得。而你那张比冷蝉儿还要美还要媚的脸……”
  “媚?”沧海从眉到唇,从头到脚,哪里找得出一个“媚”字?
  “就是媚。女人只美不媚,如花只艳无香。而艳行媚行的‘媚’,又如一朵艳俗花朵,可采可摘,不可赏。最极致的媚,就是眉眼鼻唇不见任何‘媚’字,骨里气中却无处不媚,无处不令人目眩神迷,冷蝉儿是个中佼佼,而沧海,诠解得最是极致。”
  “……不愧是全城相公,对女人当真是见解非凡。”这个男人用来做丈夫,他的妻子如何安心度过他不在眼前的时刻?
  这厮宛生了读心术,眨着那双不比苍山桃花却不会少了桃花的眼睛,“小海不用担心,本侯不会是一个让妻子伤心的丈夫呢。”
  “嗤,在你们的定义里,如何理解不让妻子伤心?”
  “这个嘛……”
  这只小猴子还要拉着长长尾音故弄玄虚,车前有人诸禀:“奴才福仁恭迎阮阳侯。”
  皇宫到了。
  下车前,我戴了帷帽,那位福仁假公公不理会先行下车的秋皓然,特探出一臂搀我,“今天,全指望你了,大美人。”
  “……呃?”
  她退后一步,引袖恭声:“请两位换乘肩舆,皇上在赏春阁召见两位。”
  那一句低到不能再低的话,我肯定不是幻听,但看这位假公公真蝉儿的玉脸,恍若无事,一汪平澜。
  人家要玩得扑朔迷离,我也不好浅显直白,只得故作高深地缓步上了小轿,在亭台楼阁中前行。
  昭景帝比前一回见面,仿佛长了几岁,不经意间,额上的两三道纹路就会勾勒出沧桑。
  可以想象,作为帝王,有秋长风和秋远鹤那样的两个人为臣,必然不能安踞大位,若不能降之,必然灭之。然则,那两个人,要降不易,要灭更难,反而时刻要防着被其一口反噬,夜不安枕,寝不思寐,经年累月,消磨如斯,可怜呐。
  “巫界首领云沧海?”
  “是。”我以巫族的礼节,两臂交错胸前,浅施一揖。
  “赏座。”
  “谢皇上。”
  我尚在为自己也能这般煞有介事而沾沾自喜,忽听到了身侧秋皓然的一声气音暗笑,遂借移身就座的当儿,在他脚面狠狠踩下。
  “啊……”小猴子痛呼只发半声,敛袖揖礼道,“皇上,既然云首领到了,就请龙意定夺,早些订下两界联姻的盛举罢。”
  “皓然如此焦急么?”昭景帝噪音揉笑,“云首领,朕早知你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但为朕最器重的兄弟兄弟择妻,仍是马虎不得,可否坦显玉容?”
  我取下帷帽,“皇上认为,他还配得上么?”
  昭景帝的眼睛里,有我极熟悉的所有睹过沧海容颜的男人会出现的男性欣赏,以及些许猝不及防的震撼,那欣赏和震撼,让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有一刻钟之久。而一刻钟后,他颔首浅哂:“难怪皓然如此急不可待,当真是国色无双,艳冠天下,直让朕的后宫粉黛全无颜色。”
  有欣赏,有震撼,没有痴迷,不见欲望。这个皇帝,从这一刻起,我要开始欣赏。
  “皇上的后宫粉黛早已无颜色了,不过,不是因为沧海。”秋皓然眼角瞄了瞄此时立在身后的冷蝉儿,后者一张玉颜全无表情,目光更是空洞清冷。“福公公不必忧心美色惑君,皇上早已无暇顾及这世间其他春色。”
  昭景帝后瞥一眼,唇勾宠溺,“吃醋了,怕朕爱上云首领?”
  冷蝉儿樱唇紧抿,螓首倔傲别开。
  昭景帝神情豁然开朗,心情一派大好地道:“今天,朕就颂旨,将皓然与云首领的婚约订下,并在罪魁祸首到京公审过后,举行大婚之礼。而如今太后寿辰在即,其他事都要暂且押后了。”
  “不行!”
  不行!这戴然反对之声,来自苍山。他毫无前兆地显身,将房内人都吓了一记,我亦然。之前自己以术力移形换影,操作自如,没想到自己眼前冷不丁出来一人时,会感觉如此突兀,难怪世间视巫术为邪力。
  “苍山,你……”
  “你为何要嫁给他?你说过,你如果要嫁人,就要嫁给山哥哥的!”
  我也没有要嫁给秋皓然。但这些,不能在眼前说。我只得向昭景帝福了福,“皇上,容沧海失礼暂退。”
  不持皇帝发话,我拉着而色不善的苍山疾去。在皇宫找个幽静地方不难,走了一段不算短的石路,我观望了一眼四周,两边有假山挡着,也无太监宫女过往,定足,回身,“纪山。”
  此处是人人自危的皇宫,他当然是纪山。
  他面色稍有缓和,吸一口气道,“你说,我在听。”
  “不必我说,你应该明白。”
  “那不是惟一可行的路,事情并没有到了需要你做牺牲的地步。”
  “没有牺牲。”
  “没有牺牲?”他眉峰徵拢,倏尔一喜,“没有?”
  我颔首。我和秋皓然是权宜之计,为让皇帝收去猜忌,这话,苍山需要明白,但我更想让他明白的是,“纪山,我们……只能做朋友。”
  他目间一沉:“什么意思?”
  “你知道什么意思的……”
  “我为什么要知道?”他咆然一吼,想到了此时所在又压沉了嗓音,“你是在告诉我,就算你不嫁给皓然,也不会嫁给我?”
  “……是。”在他面前,说出这个字,好难。但话出了口,如释重负。
  “为什么?”
  为什么?
  曾经,我喜欢苍山,很喜欢,当年兆河边上,他在我鼻尖上的啄吻,虽轻如蝶翼,却狒起了我心湖上的涟漪甜意。他离去的那段时日,我曾经如此期盼他的回来,如此心无旁骛地等待……
  我喜欢苍山,很喜欢,虽然不是爱情,但若是在当初,那喜欢足以让我嫁他,很快乐地嫁,很快乐地为他生儿育女。
  只是,现在不是当初。
  很多次的失望,很多次的错过,累积到今日,只能如此。
  “为什么?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
  我提起足尖,触上他的唇,停留了片刻,方缓缓撤下,注视进他的眸内,“明白了么?”
  他踉跄后退,神态万般狼狈,目色暗影灰重。
  ……他明自了。
  那一吻,四唇相贴,冰冷无温。
  吻,是两人的灵魂贴合,我和他,灵魂早已远离,纵算亲吻,亦滞不来心之悸,魂之动。
  “啊……”陡然,苍山一声嘶吼过后,掉头狂跑而去。
  我望着他的身影,立足未动。在那个瞬间,仿佛那个在万荣街上一餐美食就能心满意足的小海也随他消失。
  苍山,我不能说寄望来生,但我希望,若有机会,我和你,会有不同于今生的缘分……
  直到他身影不见,我垫步转身,却险随苍山之后再发一声尖叫,“你……”
  假山石上,倚着唇噙一抹狐狸笑的秋长风。



  18

  “你……”这人何时到的?
  “吓了一跳罢?下一次做这种事,最好另择佳址。”
  这人,不管到几时,仍是一只阴阳怪气的狐狸!
  “不过”,秋长风一眉微挑,“大内皇宫,竟然有缱绻情事上演,着实的教人纳罕呢。这地界何时有了如此动人的风情?”
  就算这皇宫是座人间地狱,不仍然是你这一生最想居为己有的珍奇?
  “是你们的话声没有避人,莫怪惊了别人。”他闲怡地抚了抚衣袖,迈步行近过来,“听说,今日皇上要召见巫界新任的女首领,想必就是你了罢?”
  我淡了眸,未语。
  “皇家与巫界联姻,既得美人又得助力,似乎是桩皆大欢喜的事。何况……”他勾过我肩上的一绺长发,目间闪过轻佻谑意,“还是一个如此令人心旷神怡的大美人。”
  我抽回发丝,抬足就步。和这样一个毫无暖意的人处得太久,会把巫山最冷的岁月召来。
  “云首领。”他在后面唤,“想保住巫界,最好看清你要依恃的人是否足堪依恃。”
  我驻足回首,“难道阁下另有推荐?还是,你有意毛遂自荐?”
  他先愣,后笑,“云氏首竟是一个有趣的人呢。”
  “承蒙夸奖。”不必向他告辞,我走得快且急。
  这个就算是笑时,眼底亦是冷意的秋长风,我无法长久面对。我不想也不敢去想,这样的他,可是源自于我?可是源自于那通在两人欢好情浓时施下的换心决?
  赏春阁前,绛朱色太监服的冷蝉儿立在雕着飞龙流檐的廊下,玉颜上有几分怔忡不宁。
  “福仁公公,在等人?”
  冷蝉儿神态恍然,摇首,“连你也不能让他改变主意,我还能等谁?”
  虽然我尚参不透她所寄望由我予以改变的“主意”是什么,但已然察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你以为,皇上看见我会舍了你?如果皇上当真舍了,你此时会如何?”
  “不管我会如何,那只能是惟一结果。”她玉颜惶惑,举起湛黑美眸,“一个杀了我妹妹的男人,无论如何,我都不能……”
  “不管朕为你做了什么,将要做什么,你能记住的,只有朕是你的杀妹仇人!”昭景帝寒着龙颜由内踱出,“为此,你甚至不惜将别人的女人送到朕的龙床上!”
  冷蝉儿扭首不去看他,口中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能放了我?”
  “你这个没心……”毕竟是九五之尊,很快意识到了时地的不宜,他收了怒哮,狠拧过冷蝉儿的下鄂,鼻尖互抵,切着齿根,“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别妄想我会放人,别妄想!”
  他用得是“我”不是“朕”。也许我先前的认为错了。这位就算不是胸才伟略也不乏英雄武之气的皇帝,一生最大的挫败,恐怕并非与秋长风、秋远鹤处在同期为帝,而是爱上冷蝉儿这样一个怪胎罢。
  看罢,秋皓然望着他家皇帝的眼神,满满全是同情,“皇上,有什么话到里面再说……”
  “不必了。”昭景帝挥手,“旨已拟,你已接,阮阳侯与云首领按旨行事就是。朕有奏章待阅,福仁公公,随行!”
  皇帝一声令下,浩荡仪仗起行,冷蝉儿纵是万般不愿,也要随着。
  “唉,看那位福仁公公,把我家好好的一位皇帝折腾成什么样儿了,唉,红颜祸水怀……”这些望影兴叹的废话,我根本不必要去理。我取了帷帽,只想早一步离开这个有人向往也有人避之不及的至贵之地。
  “沧海?”秋皓然追上来,“你和阿山讲明白了么?”
  “万分明白。不会妨碍你们的朋友之义,敬请宽心。”
  “那怎不见阿山随你回来?”
  “你当真很担心他。”我侧首。他重朋友之义,重兄弟之情,因此博得皇帝看重。
  但也因此,他想左右逢源,欲要各方安之大吉。“你有没有想过,不管你有怎样美好的愿望,早晚有一日,你都要与某方决裂?”
  “……怎突然说起如此郑重的话题?”
  “我方才,碰见了秋长风。”话到此,已到了停放肩舆的安步亭,一堆宫人在前,话自不能再多说。
  “小侯爷,奴才是奉太后之命在此候,太后请您和未过门的阮阳侯夫人到琼玉轩小叙。”一位坐在石墩上的年长太监起身见礼,道。
  太后有请,自是要欣然从命。
  肩舆落稳,脚尖方至地面,便听到一阵笑语传来,我和秋皓然面面相觑:秋长风?
  秋皓然俯耳道:“长风之前可曾见过你这张脸?”
  “见与不见,并不重要。”
  秋皓然一怔,莞尔,“那什么重要?”
  除了接冯婆婆回巫界,和娘一起安然度日,什么都不再重要。
  “看看,你们这些坏孩子,一个个都是有了媳妇忘了娘的主儿,长风回来了十几天才想起哀家,连皓然你这个最小的毛头小子也尽顾着体贴未过门的娇妻,到门前还要哀家三催四请是不是?哀家这个老太婆看来是该早些侍候先帝去了。”由敞轩的绮窗窗口,飘出佯责之声,太后风华盛艳的凤影扶窗而立,“皓然你这个坏孩子,还不快点滚进来!”
  “是,坏孩子皓然觐见太后!”秋皓然嘻笑着,携我沿阶入内,他先行一个夸张跪礼,又抱袖一揖到底,“坏孩子滚进来了,请太后发落。”
  太后掩口连笑,一逢摇首:“长风你瞧瞧,皓然这只小猴子就是没个正形儿!”
  小猴子?敢情不是小海一个人有为人另命别名的才华,他的确是一只小猴子呢。
  侧旁在座的秋长风淡哂:“所以才会讨太后喜欢。”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都是要大婚的人了,可不能再不端庄。”太后说此话时,精厉内蕴的目光已投向我,“皓然,还不把你的媳妇儿牵到近处,让哀家好好看看?”
  秋皓然称是,携我前行几步,虽然方才已随秋皓然行了礼,我仍又以巫人礼节见礼,“见过太后。”
  太后微讶,“你会说汉话?”
  “是。”
  “这就好了,哀家还怕不能同你好好聊聊,来,抬起脸来罢,都是自家人,不必守着那些刻板礼数。”
  太后虽发了这话,以小海多年的为奴经验,我不会当真以为可以无所顾忌地仰脸直视,只把头抬了八成,半举双眸。没有意外地,听到了宫女太监们群起的抽息。
  进室之前,我早将帷帽除下。兹这刻起,这张脸再也不是秘密。
  “皓然,你好大的福气。”太后道,“只不过,娶妻当娶贤,云首领今后还要多多体贴皓然才是。以夫为天是汉家女子奉行不悖的为妻之道,云首领既为汉妻,又是侯府的正室夫人,闲来无事,不妨多读怠女诫夏,那里面,字字箴言,要潜心体会。”
  “……是。”既如此,你不去规劝你那位以夫为无物的妹妹,还派凭多的精明厉害丫头保护她作甚?这皇家,可真是州官放火的典范。
  许是满意于我的乖顺,太后面上释出一丝笑意,赐了座,“既然你早晚要嫁入皇家,学现矩就需趁早,从今儿个起,你留在哀家身边,由哀家亲自教你,如何?”
  才不要!我暗瞪毗座的秋皓然,后者苦脸,“太后……”
  “怎么?舍不得?”太后凤眸娣去,“还是怕哀家错待了你的新娘?”
  “由太后亲自调教,是沧海的福分,皓然只有替她高兴的份儿。只是……”太后打了要他止声的手势,小猴子恍似未见,径自垂眸侃侃而谈,“只是她初来乍到,从衣物到饮食到生活习俗,许多事尚在调适,进了宫来,恐怕会闹出很多笑话。且太后寿辰在即,事务繁多,近期哪腾得出工夫教她?”
  “如此说来,如果哀家硬要留人,必然要落得你这只小猴儿的埋怨了?”太后凤颜一时难观喜怒,转问在场另一人,“长风,你怎么看?”
  “太后肯拨冗调教,是天大的恩赏,每人都会欣喜领受……”
  臭狐狸,你家那位家有悍父的夫人怎没剥了你的狐狸皮!
  “不过,皓然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云首领毕竟是一界之首,不可怠慢。依长风之见,每隔一日,云氏首就进宫一趟,纵使太后届时繁忙无暇言传,单是待在太后身边的身教也足以受益匪浅。”
  “就知道总是你说话行事最滑头,两面都不得罪。”太后眉开眼笑,“皓然,这下你总满意了罢?”
  “……太后恩宠,皓然当然满意。”
  满意?哪门子哪窗子的满意?我方要起身相驳,手被秋皓然握住,他在我手心划来划去,无非一个“忍”字。
  我……忍!
  “今儿个哀家高兴,你们要陪哀家用午膳。云氏首,用罢午膳,你就留在宫里罢,只剩半天工夫,省得你明日还要劳碌回来不是?”
  “……是。”我反手在秋皓然手心划几字:你、欠、我、的。
  “你门小辈在这边先说着话,哀家回寝宫换套衣裳,新裁的衣裳好是好看,穿起来却不如日的舒适呢。”
  环佩叮当,细步纤纤,时时刻刻不忘了散发威仪的凤姿暂时隐退。
  鉴于乍得来的自在太讨人欣喜,我一时忘形,长舒了口气,软靠在身边人肩上,“你们这个皇家,处处让人喜欢不起来呢。”



  19

  秋皓然捏了捏我的指。
  于是,我明白:失言了。我那句话,让别人听去,罗织个什么罪名都不为过。
  “沧海,你汉话讲得是不错,但有些个话说得米免颠三倒四了些,今后还是多向为夫讨教才是。”
  为夫?臭小猴子,看在你是好心为沧海开脱的份上,不与你计较。
  “……是。”
  “皓然当真是驯妻有道,云首领尚米过门已经言听计从了,好是了得。”
  “长风羡慕了?”
  狐狸留着猴子对付,反正一个狡诈一个机巧,窝里斗个痛快去,我先闭目养神再说。前夜被秋夫人拉着说了半宿夜话,一早起来去应付狐狸。昨夜因获知今儿个要进宫面圣,也无好睡。这半天的工夫,先是苍山,后是太后,累心又累人……眼睛方一阖上,浓浓困意涌来,我……睡了?
  “……这算是怎么回事?皓然,她……”
  “累了,可不就睡了?太后,让您见笑了……”
  “这……算了算了,快把她放到哀家寝宫里去,就算是未婚夫妻,你也总不能老是抱着……”
  耳边有一些语声,有些话,当时听明白了,不一时便全部忘记,有些话,当时就听不清晰……不明白不清晰也不甚要紧,反正,太后虽然厉害了点,对沧海还无恶意……
  既睡之,则安之,睡罢。
  太后寝宫的床榻的确舒适,点着的檀香也让人更能好眠,我睡得安安稳稳,消醒后,还拉了一个长长懒腰以示心满意足,但睁眼后,眼前半明半暗的光线却不能让人满意了。就算沧海所憩处不可能是太后寝宫的正殿,也不该如此节省油钱罢?何况,这屋里怎连个宫婢也不见?好歹我也顶着巫界首领还有一个阮阳侯未婚夫人的名儿呢。
  匆匆跛上鞋,我欲去找人问个究竟,但睡得太久的一只腿一时虚软,才一抬脚,就带着我向地面跌去。
  本该扑到地面的我,因身后攫来的力量稳稳站住。
  能让我没有任何觉察,能在我意识闪现之前出手,这个人……
  “秋皓然?”管艳说过,他是无云大师最得意的俗家弟子,“是不是你,小猴子?”
  “抱歉,让你失望了。”
  秋长风。其实,这个气息……我第一个就该认为是他,只是……他怎么会在此出现?纵算是大苑公公子,纵算是太后的亲甥儿,纵算是属国国君,就能在皇宫如此放肆?
  “云首领。”他一臂箍着我的腰,一手已向我脸上颈上,喷在我后颈的气息有着毫不掩饰的……欲望?!“与皓然联姻,并不能保你巫界平安,考虑一下更适宜的人选,如何?”
  “你……”怎如此混蛋?不管怎么说,我是他兄弟未过门的妻子罢?“请你自重!”
  他轻笑,仿佛为了响应那“自重”两字,手滑到了我胸前……这个混蛋!看我如何收捡你……
  ……怎么回事?
  他的唇,落上我的脸,带着如此显而易察的欲望,向我嘴际挪移,“我第一眼看见你,就想要得到你,看着你这张嘴在亲吻别的男人,我就想用我的嘴为洗去别人的痕迹……”
  ……发生了什么事?我怎施不出一点气力?我动了无数次想要拦下他的意念,怎如滴水入海?
  他的嘴罩上了我的唇,没有一点温柔,如一只兽般地吞吐,他的手将我身上的衣物一件件剥除,甚至没有把我抱回床榻,就势压制到了地毯上…………
  “你做了什么?你用了什么手法?”当我再次施力未果,只得问。
  他自我胸前仰起首,借着半明半暗的光线,映出他一双绿眸幽幽,“透尘香,鸳鸯散,林微光,对付巫界的首领,当然不能怠慢,希望这些,足以让云首领知道本王对你的重视。”
  透尘香?就是传说中,用来使妖人显出原形的奇香?鸳鸯散,抹微光,必然也是他持地用来制我的物什罢?
  “……你想要巫界的力量助你?”
  他一笑,“能得一赠一当然好,不然,单是云首领,也足够本王费尽心思了,这副艳色,着实天下无双呢。”
  这不是秋长风!秋长风虽心机深沉,虽野心万丈,虽……但他优雅,他高贵,他不会有有这等可称下作的行为……和小海在一起恁多时日,多少次的床间纠缠,都是因为小海的一个“不”字偃旗息鼓,他怎么能……”
  “你……你以为……你和我做了这些事,我就会嫁你?”
  “不是么?”他半坐起身,缓缓地解着自己的衣衫,噬盯着我的目光,如滚开的融浆。
  “巫界人并不看重这些……我亦早不是处子之身……”他双手一顿,眉间一紧,一股子杀气自眼底散出,冲淡了被欲望熬炽成的绿意。我松一口气……
  “我不一定要处子之身,我要你!”突然,他恶狠狼压下,呲牙在我颈上一咬,“谁让你让我看到你?都怪你,都怪你!你让本王成了一个肤浅的好色之徒,你让本王甚至等不到明天,你这个小巫女!”
  不不不!我竭力躲着他的进逼,“想想……想想秋皓然,你的兄弟……”
  “我不要想!我只要你!”他口气如一个赌气的娃儿,所做的事却邪恶无比,我躲一分,他便近两分,不留一丝缝隙。
  “想想你的妻子,你所爱的女子,想想她们……”
  “不要,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要你,只要你!”
  “你……”
  说任何话已无益。随着他最后一字而来的动作,将我和他拖入一场畸型的漩涡……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我不今“如你的意……我仍然要嫁秋皓然……”
  我的话,没让他气焰有丝毫萎靡,反倒更激了他的战力。他不加犹豫地弄痛了我,那不亚于初夜的疼痛,让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有心如此!
  “我不管你第一个男人是谁,但今后你的男人只能是我……”从地毯到床榻,再从床榻滚落地毯,他少有间断的努力中,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一句。
  “……你想得美!巫界讲究得是男人有多少女人……女人就要有多少男人……”
  “我没有女人……”
  “呃?”
  “你少管!若你再让别人的男人碰你,我第一个就会剿灭巫界!听见了么?听见了么?听见了么?”
  他一再的问,我偏不回答,但,我也为这倔强付出惨重代价……



  20

  “云川竟被关了近二十年?”太后得知了娘的近况,不胜唏嘘,“我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你就算不是她的女儿,也是她至亲至近的人,你只是比当年的云川少了几分童真气而已。看来,哀家以训你礼教之名,将你留在宫里,是做对了。”
  “……太后不是当真要教化沧海?”
  “唉。”太后低喟,“哀家是过来人,看得自是比你们要明白。长风看你时的目光,你未察,皓然也不觉,哀家却是感知的一消二楚。那个孩子,眼光奇高,轻易不会想要什么东西,想要的,必定也是世间难求。你才迈进来,他的目光内就多了掠夺。如果你只是普通的巫界人,哀家这把老骨也不会搀和他们兄弟间的情事,但云川是哀家这一生最难得的一段轻松快乐时的朋友,所以哀家想要保你。长风那孩子再妄为,总要看哀家的几分面子。”
  您的面子,他……没有看,就在您的眼皮底下,他做下了一堆恶事……
  我是很想对太后将他恶行恶迹坦布出来,只是,一旦想到,自己顶着堂堂巫界首领的名,竟着了一个凡人的道儿,实在是憋屈又郁卒,纵使这凡人是只仅差成精的狐狸也不行!
  那个混蛋!大色狐,大混蛋!
  我再次扔了笔,揉起酸疼的腿。已经说不请,是今天的第几回了。每一回,我都把那只突然发情的狐狸骂上千百声。
  他竟是在太后的寝宫故布疑阵。我到现在仍然不清楚,他是用什么法子将我那夜所住的偏殿辟成一个单独的世界,他在里面那样疯狂的折腾,外而守着的宫婢竟是一无所闻。直到天快亮时,他放开了我,又说了一堆近乎侗吓的话,方心满意足地离去,而我,一觉睡到天近正午,醒来时,门外正有宫婢小心翼翼的叫起,且已不知叫了几个来回。
  秋长风,这道梁子我们算是结上了,早晚有一日,本首领向你讨回来!
  狠发过,骂也骂过,但周身的酸疼还是免不了要经受,去痛决念了几遍,当时倒也能缓适一阵,但每每记起他那夜的恶形恶状,留在骨肉里的痛意便再度袭来……秋长风,你去死!
  “本王没有听错罢,你叫本王去死?”
  我目观鼻,鼻观口,握紧手中笔,对进门的来者彻底忽略。
  秋长风燎狍坐在案边,自我写成的成堆请束中捏起一帖,“你的颜体字,谁教你的?”
  还不就是你这个混蛋!我重重勾完手底一帖,翕过新帖刚要起笔,下巴忽被他扳了过去。
  “写颜体并不稀罕,但起笔时总要重点一下,书撇字划五时总爱在尾处上勾,单据这些,本王就可以治你一个摹学本王字迹、居心叵洲的罪名!”
  当初是哪个混蛋以罚月钱和不准吃饭那双重的酷刑逼人家练字来着?这厮不要欺人太甚!我怒瞪他。
  “就算你是夫人的义女,对本王如此态度仍算失礼,本王再治你一个不恭之罪如何?”他脸俯近,睫毛搔上了我的额。
  随便了,怕你啊?我虽未说话,眼睛却将话一字不落地传递出去。
  “如此有恃无恐,因为有皓然为你撑腰?”他笑,“他将娶巫界首领为妻,你阮阳侯正室夫人的梦怕是要落空了。”
  无聊。我嗤之以鼻。
  “你不介意?你要做皓然的妾室?”不知所以地,他目间闪过浅微怒气,“你为什么不介意?”
  谁理你?我想别过头,却忘了下巴还在他手里,我扭,他紧,痛得吸了口气。
  秋长风一声讥笑,许是自己也意识到适才的怒意起得毫无道理,另启话端,“怪了,本王并不记得曾对你不好,你对本王总这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作甚?”
  活该你不记得,不良主子臭狐狸!这句话太复杂,我的眼睛再能干,也不能字字俱细,但有恼有火总是没错。
  “一个做过丫头的人对昔日主子这副神情,还真是少见。”他目光在我眉目间划过,徐徐下移,到了我的唇上,有疑有惑地凝注良久……我粹然将他推开,跳出三尺之外,“你少打一些歪七扭八的主意!”
  他先自一愣,继而讥笑更大扩散,“你以为本王会对你有兴趣?难不成在你认知里,本王会恁不忌口?”
  “……”这只狐狸就是为了气死小海而存在的!
  他忽又正颜,“如果你不想做皓然的侧室,只管对夫人说,有夫人为你做主,没有人可以勉强你。”
  “怎么会是勉强?”顿时,我笑得好是灿烂,甜声道,“别说侧室,只要能与小侯爷在一起,丫头奴婢小海都乐意去。”
  “你……”秋长风眯眸,“有胆子,你再说一遍。”
  “我……”不得不承认,小海很没胆,他那般的神态一现,残留在小海体内的惯性使然,我闭紧了嘴,不发一言。
  “回头,本王会派人给皓然,将你们的婚约解除。”他言罢,径自出门。
  “……臭狐狸,秋长风,不良……”他早已不是小海的主子,他是……“混蛋!臭狐狸!”
  “本王还真是一个宽厚体仁的好主子,能把一个丫头纵容到敢在我背后大骂本王。”半开的门间,秋长风可恶的脸现出,“只不过,你再骂下去,本王就要设法让你闭嘴。想不想试试?”
  “……”
  戏弄小海,让秋长风很有乐趣。这是我的体认。
  无意成为秋长风开心物的我,尽管对秋夫人怀着十二分的歉意,还是在把一张列了寿宴待办事项的单子交给侍霜,意志坚定地向她请辞,离开这座从来不是小海福地的大苑公府。
  大文公府,安心苑。
  “……哈哈哈,这叫什么?报应……哈哈,小海,这是你的报应……哈哈哈……”
  管艳听完我近几日的遭遇,瞪目结舌之后,爆出一气气势磅礴的大笑,又是拍桌,又是顿地,将幸灾乐祸表露无遗。
  本期待她来同仇敌忾的小海,只得闷闷坐着,支颐欣赏着美人笑姿,思忖该如何回报这份深情厚谊。
  “什么事这么高兴?”秋皓然排阖而入。
  一见了他,我眼前倏然一亮,“小猴……爷,我要你赶紧操办婚事,待太后寿辰一过,就把沧海娶进门来!不,还有小海,你要把沧海和小海一块娶!”
  “……呃?”秋皓然眨眸,“可否讲得更清楚明白些?”
  “消楚明白些就是,你要在同一天娶进双妻,沧海和小海。”
  小猴子毕竟不是笨蛋,“据我所知,巫术里并无分身术?”
  “没有分身术不打紧,有障眼术就行了,只要一个人能有小海的身形声音,面貌以假知己真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你做这事,该不会是为了气长风罢?”
  “……与他有什么干系?”
  “今儿上午,本侯在宫中听大苑公言道,大苑公府欲趁长风在京的这段时日将他和怜星的婚事操办了。难不成你也从哪里听到了消息?”
  真想一巴掌打掉这厮脸上的可恶笑意!我柔声道:“这样多好,你们秋家接连的添丁进口,是好事不是?”
  “届时你是沧海,还是小海?”
  “管艳姐姐扮起小海是驾轻就熟,那我便是沧海。”



  21

  我毫不担心,那场阮阳侯迎娶双妻的戏,会有穿帮之虞。
  所有见过沧海真面目者,明月、秋水二公子与费家兄弟只知小海不知沧海,皇帝、太后则只知沧海不知小海。当下,除了秋皓然和管艳,晓得小海和沧海是一人的,只有秋夫人和倾天了。秋夫人恁是聪明,且从不希望小海成为她儿子诸多女人的一个,就算明知有异,也会秘而不宣。而倾天,远在天边不说,纵近在眼前,犹是最值得信赖的那个。
  越想,越觉得小海当真是智慧如海,想得出这样经典绝伦的妙策,载进史册供后人瞻仰都不为过……
  嗵!
  自我陶醉得最是美妙的当儿,被这么一声蓦地打断,当真是有够懊恼。我推开窗,本是想大加挞伐,却被倒在窗下一身是血的管艳惊了个魂飞魄散。这安心苑虽然被小猴子只安排了两个心腹近身侍候,且在周围小布机关,一般人行近不得,但我仍未在窗下行那等苦情大戏等人察觉,将人速搀了进来,再细细察看伤势。
  巫术里,有去痛决、止血决、愈肤决、合骨决等疗伤术力,但这些,毕竟不是医术。真正的巫族医者,就该像娘那样,既能念决施法为人复愈,又能妙手开方为人调理。
  可是,我没有娘那样能干,只得请管艳姐姐多担待了。
  “怎么回事?”竭尽所能地打理完毕,看着她脸色渐转,听着她气息渐稳,我方问。
  “……水若尘……是水若尘攻击我……”
  水若尘,秋水公子?
  “桂花嬷嬷近来犯了风湿,我便常去陪她……”
  桂花嬷嬷,是管艳长在大武公府时,对她极尽呵顾视若亲女的嬷嬷。在我们夜话过往时,她出现在管艳口中的频率,就如冯婆婆出现在我嘴里的。如今那位嬷嬷年老体弱,已离开了大武公府到外居住,管艳对她由来最是思念牵狂。
  “嬷嬷怕我去多了招来秋远鹤,每一回都约在不同地方,我纵是说了千万遍我会小心,她也不肯。她这样一折腾,把本来病弱的身子折腾得更加衰弱,我今日,是扶嬷嬷到医馆就医,不想就碰上了水若尘……好在,她那个人虽嚣张跋扈,还不至于卑鄙,没有以嬷嬷要挟我……”
  水若尘在京城出现,而且攻击管艳?这样多事的当口,她来凑什么热闹?
  “……我怎会是秋水公子的对手?如果不是长天公子出手拦她,我此时已经呆在秋远鹤的脚下了……”
  想曹操,曹操到,方才尚有一念念及倾天,他便也到了京城,正好,我可以向他提起娘,还有,可能重生人世的爹。
  “她说,她和秋远鹤有协商在前,只要我出现在秋远鹤面前,秋远鹤就会取消到渭北王府的提亲,她要把我带过去……”
  还真是唯我独尊的大小姐脾气呢。其实,走到今天,我已经有些理解那位秋水公子的作为习惯了。出身富贵,家世显赫,见识宽广,武艺高强,又生得艳冠群芳,自幼受尽万般宠爱,想当然地,认为这世界该围绕自己旋转,所以,心安理得地欺负小海,心安理得地享受长天公子的追逐同时,再去追逐这一生可能是唯一欲得而不得的秋长风。如果沧海是在倾家那个在官场、商场、武林都占一席之地的名门世家长大,没准也会有一副如斯的骄纵心肠。
  “秋远鹤到今天还没有放弃追杀你?”
  “他?”管艳冷嗤,“他怎么可能容忍一个背叛的奴才芶活于世?他不要的东西,只能在一个无人光顾的角落里发霉腐烂,却不能有人去赐予一丝怜惜。我爱上冷千秋,并因冷千秋与他背离,这会让他当成平生最大的污点,不把为他涂上这污点的我给彻底粉碎灭绝,他不会罢休。”
  秋家的人啊,越接近,越觉毛骨悚然。眼见管艳因一气说得太多加之情绪过激有些虚弱之态,我道:“你先睡罢,我去看看小猴子回来没有,看能不能请个大夫为你开勇方子?”
  “……呀!”她面显惶色,恼声轻呼,“我适才拖着一身势,只想着快些隐藏踪迹,思虑竟欠周全了,天色未黑就进到了这大文公府里。沧海,你快去后门,察一眼有无血迹。”
  管艳的思维由来缜密,我依言出门,但才走到院门处,听得不远处有乱声噪起。
  “大侯爷这是咋了?怎会为了个丫头上门来找咱家小侯爷的不是?”
  “依我看,咱家小侯爷受皇上器重,近日又将和巫界首领完婚,大侯爷肯定是看着眼热,成心寻衅来着!”
  “大侯爷说小侯爷私藏他家的逃婢,可有证据?”
  “肯定是有罢,不然咱们小侯爷也不是寻常人,不会轻易上门不是?”
  这是大文公府下人们的交头接耳。
  安心苑周围,被小侯子排布了一些九宫八卦的简易步式,寻常人进内不得,却又不足以困住我的脚步。我走出去时,很容易听见人声看见人影,不必以术力隐藏,外人也很难见我。恃着这便利,我听足了闲话,大概明白前厅发生了何事:大侯爷上门讨人来了。至于是否借题发挥,亲眼验证就是。
  “皓然,你这府里美婢成群,你怎总有闲心诱拐别人的奴婢?”
  上了房,还未揭瓦,就听到了这道笑而无温的音嗓,除了秋远鹤,不必作第二人想。
  “远鹤,你不必一再以奴稗说事,不如直抒来意,虚头巴脑的东西何必用在你我兄弟之间?”秋皓然回声起。
  我揭开了瓦片,望向底下那厅已燃烛大的华堂,秋远鹤,秋皓然,甚至水若尘,都不意外,但秋长风为何也在当场?
  “皓然你当真有趣,你一再让为兄直抒来意是何意?有人亲眼看到了那奴婢逃进了你这里,为兄上门,毫无兴师问罪的用意,为兄又岂不知皓然素来的怜香惜玉,呃?为兄也只不过想把那奴婢带回去而已。”
  “远鹤能说此话,教小弟好是意外。远鹤行事向来寻求十拿九稳,今儿个是听了哪里的闲话就向小弟上门要人?既非远鹤固有的行事风格,就该别有心思,直言又何妨呢?”教人直抒来意的秋皓然,实则是在与人打太极。对方一迳要人,他不说府中有无那人,却一迳断定对方不曾实言上门目的,所答永非所问,高段。
  而秋远鹤的修为也不低劣,“亲眼看见那奴婵逃进贵府的,乃渭北王郡主,皓然若有疑问,不妨请郡主为你释解。”
  “不错。”水若尘道,“我与大侯爷的那位美婢还动了手,一路追着,就到了大文公府。几位若不信,不如此刻齐到后门,便见端倪。”
  秋皓然修养上佳,俊脸却已浅见愠意,投眸向始终未发一声者,道:“长风你今天随远鹤上门,不只是为了替远鹤壮大声势罢?有什么话,一并说了,也省得等一下还要多费周折。”
  “为兄与远鹤同时登门,仅属巧合。”秋长风消冷扬声,“皓然不妨先应对远鹤,你我的事,需慢慢理会,着急不得。”



  番外 之天仙母女

  番外之……
  “夫人,您拿好,这是您要的绸缎,这缎子软滑细致,最适合裁制贴身衣物……”布庄老板娘对着眼前帷帽遮面的女子,热情万分。
  虽看不消这女子面容,但一身白衣如雪,又垂下黑发如瀑,再加上个腰细如柳,柔荑凝脂,想也知道必然是位大美人没错。
  所以敢叫“夫人”,是因这女子进店时,手里携着一个叫她娘的女娃儿,说起这女娃儿,那可真是个极品宝贝:两只小包髻,梳理出齐齐的留海,墨汁染得也不会有恁般的不见杂样儿:就像是雪团揉成的小脸上,嵌着一对比自家私藏的那对黑色宝石成色还要纯上一倍不止的大眸儿;红艳艳的小嘴,能把开在后院的石榴花儿比得没了颜色……谁家要是能有这么个小人儿,那还不得爱到骨里疼到髓里揉到心尖里?
  “夫人,您如果是想给小小姐裁衣,咱这里还有一种更好的料子,保证能让您的心肝宝贝穿着舒舒服服,颜色也好,翠绿的纯色更把小小姐显得像个雪做的人儿。”
  “是么?”沧海触了触老板娘掺出来的新料子,材质的确不错,给宝贝儿做一套绿袄绿裤,带着她串趟门,准能把管艳、蝉儿那两个女人的口水馋下……
  见女客迟疑未决,老板娘更加卖力游说,“当然是,当然是,夫人。不然,您把小小姐抱上来比照一下,管保您满意。”
  “……好。”决定了,沧海低头,但原本该老实呆在她腿侧的小人儿却不见了踪迹。
  由于见多了这事,她怔得工夫还不够眨一回眼,但从柜台上探出身来的老板娘,却是一串的尖厉惊叫,“我的老天爷,那宝贝儿哪里去了?快快快,夫人,您快去找啊,那样的宝贝可是丢不得呀,夫人,夫人,您快啊快啊快啊……”
  快啊快啊快啊……快什么呢?
  沧海慢悠悠悠荡荡地信步徜徉,行不多时,就见到了那个无时不在给人制造头痛的小东西。而小东西,的确在给人制造头痛无疑。
  生死门,江湖上新兴的大门派。先不说门众的武功如何了得,但看那每日杵在门前的左右两侧,全身上下拿黑白两色的制服包得只剩两只眼睛的两位门卫,就足够观者有感这门派高深莫测了。
  但是此一到,那总给人以神秘敬畏之感的两位,正处于“水深火热”。
  “站得这么直直,是因为这样很威威么?”两位人高马大立如松直如桩的门卫中间,一个着红绮小袍的小小人儿,左边小手握着一串以一声甜甜“公公”换来的糖葫芦,右边小手抓着以一个乖乖笑颜换来的糖人,仰着绑着红艳头绳的小脑袋,两只乌灵灵的大眼内涌动着纯真波澜,奶声奶气地问着。
  两名门卫目视前方,不动如山,坚定不移地执行门卫之责。
  “将脸包包严,不会闷喘喘么?”为了表明自己问得有理,小人儿拿自己作范例以兹确证,“娘娘给幻儿这样穿穿,幻儿就会哦。”
  两名门卫长身傲立,只是,有汗湿额际,好在,有大片的包头遮掩。
  其实,英雄气短,他们对于这个不及半戴衬桩高的小东西,充满了歉意。这么赏心悦目的娃姓,他们也想稍示善意,但无奈职责在身,不敢通融。
  “身上穿这样多多,不会热汗汗么?”虽然没得到一丝回应,但小人儿没有丝毫放弃之意,雪团似的小脸不屈不挠地仰着,乌黑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闪着,“幻儿就会哦,幻儿不让娘娘给穿多多。”
  受不了了!一股子奶香气绕鼻不去,奶嗲嗲的娃声如此娇嫩无敌,谁能铁石心肠不予置理?……他们!生死门有令,门卫应风吹不动,雷打无声,违者当逐出师门……逐出师门倒不打紧,可惜了那些好吃好喝好待承……
  “站得久久,不会累累么?”小人儿从来都秉持人不理我我要理人的亲切作风,而且大方与人分享自己的经验之谈,“幻儿就会哦。幻儿不乖,娘娘生气,会罚幻儿站站,爹爹不在,幻儿就会站久久,幻儿会累哦。幻儿累了,会哭哭,哭哭时不能大哭哭,要小哭哭,娘娘才会爱幻儿……”
  呜呜呜呜……两门卫也想哭哭,想大哭哭!他们造了什么孽,不能和这么可爱到天人共愤的小东西交流善意,偷瞥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知下一刻会不会就淌出两汪溪流来?
  “站久久,有钱钱赚么?”小人儿认为自己真的好善良好善良,会提醒这两位怪叔叔如此重要的问题,“没有钱钱,不要做哦,这是娘娘说的,幻儿乖乖,听娘娘的话,你们也要听幻儿的话……”
  观音菩萨,如来佛祖,如果你们不能把这个可爱的小东西带走,弟子就要豁着被逐出师门的危险……小人儿瞧见两位怪叔叔只把四只眼珠子滴溜转得高兴,还没有要时自己给予反应的意思,也不失望,也不气馁,继续搜索着已经学成在脑的大词小语,再接再厉道:
  “没有嘴嘴,会很可怜么?饭饭是用眼睛吃么?”
  没有嘴嘴?他们……没有嘴嘴?他们穿得这是代表生死门神圣门卫身份的制服哎!
  “眼睛吃饭,会很容易么?幻儿就不会用眼睛吃饭……”
  “我们吃饭不是用——”眼睛!
  “倾幻儿。”淡雅香风盈鼻,柔美嗓音盈耳,一道纤细如柳的倩影出现在生死门大门的阶下,阳光打过一层罩面的帷纱,隐见其内绝美轮廓,“请问,你在做什么?”
  小人儿人小个小,表情却扳得一本正经,用词半是老成半是稚嫩,“娘娘,如果爹爹晓得你这样叫幻儿,爹爹会气气哦。”
  “所以咧?”沧海已经气气了!一路走来,看这个小东西拿一张纯真无辜的小脸到处招摇撞骗,比自己当年初闯外界时还得心应手,偏偏还能使得被骗者心甘情愿,自是气不打一处来。
  “爹爹气气,就不会亲娘娘,爹爹对娘娘有说哦,明明不是不喜欢,还装不喜欢……”
  “倾幻儿!”下一次这小东西的爹来了,就让他把他种下的这棵坏芽芽拿走,这哪里是她沧海生出来的宝贝儿?
  “娘娘很别扭哦,明明很喜欢幻儿,总装得凶巴巴,明明很喜欢爹爹亲亲,总是假正经……”
  噗——
  高大威严,深沉莫测,不动如山的生死门门卫,终是破了功,继一声失笑之后,掩着肚子奇怪扭曲。
  “倾幻儿!”沧海上了台阶,将小人儿攫进臂里,“你哪里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戏文里有说哦,大红新郎会对大红新娘说,不要假正经……”
  “你……闭嘴!”沧海咬牙切齿:这一定又是冷蝉儿那个怪女人领自家宝贝去看得什么荒腔野戏!“回去找你算账!”
  疾速转身之际,帷纱半掀,露一角雪肤花貌,直把闷笑的门卫二人组看得目瞪口张,傻傻望着天仙美人母女渐行渐远……
  突然,天仙美人母女的对话数语,随风飘来——
  “娘娘不要找幻儿算账,娘娘要找爹爹算账,爹爹最喜欢和娘算账!”
  “……为什么?”
  “因为每一回爹爹回来,就会抱起娘娘说要和娘娘算账,到屋里算得久久,出来爹爹会很高兴很高兴……”
  “倾幻儿,你给老娘闭嘴!”
  “娘娘不老,娘娘好美,爹爹说娘娘好美……”
  “真的?你爹爹他这么说过?”
  “嗯嗯嗯,爹爹说娘娘太美,怎么也吃不够娘娘……”
  “倾幻儿,闭嘴——”



  22

  水若尘如此笃定,秋远鹤恁样坚信,必有文章。
  我到了大文公府的后门,见得两个彪形大汉杵得与门神堪有一比,二人中央,俨然是一海血迹无疑,且一眼可见,那血迹是由远依稀至此。至此后,也奉断绝,延展之势直入门内,而门内沿着那道血迹细迈脚步向前追究者,也不眼生……
  若没记错,该是我初到大文公府里就碰到的那位田管事?
  唉,能怪这姓秋的人人两张脸,个个两张皮么?秋长风府里曾有个至今不知谁家人口的阿德,秋皓然府里有一位别具用心的田管事,可想而知,秋远鹤府里必也有他山之玉。那么,大内皇宫呢?更是精彩纷呈了是不是?
  “田管事。”我拍拍他的肩,“往那边走,血迹一直延绅到那边,去。”
  很听话地,他点了点头,按我所指,闷头走了过去。
  甫把血迹的走向掉转,语声竟音自后门外响起。
  我隐了身形,看那一群天之骄子一面以唇舌互换机锋,一面按血就步。不多时,陡听得田管事那厢高嗓惊叫:“娘呀,这是团什么东西,血糊糊的!”
  每人的脚步骤然加快。
  事出之点,田管事正悚指着一团缩在假山洞下血肉模糊的物什,颜色赫变。
  “原来,又是这东西。”秋皓然扫娣一眼,“不知何时起,这后院最僻静的地方,成了黄狸们的天下。这一只,又是在外面被人打伤的可怜东西罢?田管事,抱着它到外面找一家上好的兽医馆好好医治,好歹,也是一条性命不是?”
  田管事百个怕,千个不愿,也没胆违抗小侯爷的命令,抱起“血团”,胆颤心惊地为怀中物求医问诊去了。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惊惧,他出得后门一刻钟后,血团会消失,他也会对自己有一个合理解释,欣然转回府门。
  障眼之法,概莫如此。最值得称道的,还是秋皓然的应变能力。
  “各位当吸取教训,勤察府内巨细,别像小弟,让那些东西鸠占鹊巢,还引得事务繁忙的各位兴师动众地上门白误工夫。”
  “不愧是将与巫族首领联姻的人,皓然果然不同了,让为兄好是羡慕。长风,你可见过这位巫界首领的仙姿玉貌么?”
  这只大猴子,好是厉害,一下子便联想到了巫界首领身上。且入了山空手而归有违他素来风格,捉不着叛逃的奴婢,顺嘴挑拨亦不为过。“今后,巫人与咱们成了亲威,长风你手下可要留情了呢。”
  秋长风耸肩不语。
  秋远鹤笑意不减,告辞。与他同来的水若尘尚驻原地,注视秋长风的眼睛内眷恋情浓,他已行出十几步,半转身量,温声道:“若尘,不走么?”
  水若尘再膘一眼秋长风面无表情的脸颜,贝齿咬唇,“你别后悔!”
  甩身疾步,随上秋远鹤,颇显亲昵地并肩偕离。
  水若尘,枉有个精明脑袋,为激无情人,竟敢与秋远鹤纠缠,怎不去想想那厮可是她能掌控利用的?
  “长风,远鹤走了,难得你有闲暇,喝一杯如何?”
  “的确难得有闲暇,若非着实忙了点,也不会发现我家那个丫头也不见了踪影,她可住在你这里?”
  他问的,是小海?
  拜他所赐,这些天我每隔一日要到太后跟前接受礼教熏陶,还要处处提防他故伎重施,却是再未见他人影在宫廷出现。我从不相信我在大苑公府时从未见过形迹的费家兄弟是为了替秋夫人操持寿宴。他们忙到这等份上,必然有一堆了不得的“大事”操理。
  “这是怎么了,长风也向我要丫头?难道大家当真以为小弟我有收藏别人丫头的习惯?”
  “小海。”对方谈笑风生,秋长风面静无澜,“不管她是大苑公夫人的义女,还是我的丫头,我想知道的是,小海这个人可在你府中?”
  他直接点出“小海”,摆明是不给秋皓然任何插科打诨的机会。
  “长风,你不是告诉过我,小海于你,只是一个丫头而已,你曾不准任何人在你面前提起她。现在如此深究,又是为了什么?”
  不准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也是我的暗示之一。他身边的费家兄妹对我和他的事太熟悉,为不混淆他的回忆,我不让他听任何关于小海两字的事迹。
  “……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秋长风锁着眉,居然在秋皓然面前显露困惑,“不准提起,只是觉得没有为一个丫头浪费时间的必要……”
  “长风……”
  “我不会对她如何,只不过是为了消除心中的一些迷惑。她确实住在你这里?”
  “就算……是罢,她……”
  “她当真要做你的妾室?”
  “这……”
  这只可恶小猴子,不是最伶牙俐齿的么?这当下支支吾吾个什么劲儿?
  “长风……”秋皓然面有迟疑,但终是目光一定,道,“我很喜欢小海!”
  秋长风眉间略紧。
  “像咱们这等样的人,碰到一个不把你的地位爵街放在眼中的人的可能,几乎为零。我们周围不会少了簇拥的成群,我们可被人众星捧月般地恭敬,但他们簇的拥的恭的敬的,是大苑公公子,是阮阳侯爷,从来不是我们这个‘人’。小海,她……”秋皓然唇畔勾笑,“不管我是武生,是小侯爷,她都是一张面孔,想骂时会骂,想打时会打。甚至,我想过,如果我是一个乞丐,她仍然如故。如此鲜活,如此生动,这样一个人,我很想抓在手心,很想……”
  这……算是表白?应该是小猴子为气秋长风存心卖弄的伎俩罢?
  “长风,这些话,我本不想在你面前说,既然说了,便为让你明白,我所说的要娶小海为妻的话,是由心而发,绝非戏言。”
  如此郑重其事的全城相公,如此面色凛肃的小猴子,当真教人纳罕。
  “这些话,你的确没有必要对我说。只是你的由心而发,当真可惜呢。圣旨上,阮阳侯未来夫人的宝座,已归巫界首领云沧海。充其量,你能给小海的,只是一个妾室之位。”
  “那倒未必。”秋皓然莞尔,“除了妾室之选,尚有平妻之择。”
  秋长风眉梢微动。
  “我已奏明皇上,皇上亦曰,大苑公夫人的义女不能太受委屈,只要沧海肯允,平妻之位非小海莫属。而沧海,已经允了,且答应让皓然在同一日迎娶双妻。想来,是太后时沧海教导有力,娶妻当娶贤,再是没错的了。”
  ……是不是因着天色已暮,小猴子看不见秋长风那面上已然染起的冷怒之色?不然他还犹说得如此沾沾自喜,如此煞有介事作甚?



  23

  秋皓然到底为什么要对秋长风说那一堆话?那些话,除了撩拨一下狐狸的坏脾气,有什么实际效果?
  我躺在榻上,猜想着小猴子的居心,翻来覆去,身上的被子到了身下,身下的铺褥到了床下,还是想不出个子丑寅卯。
  无奈啊,小海我虽然聪明绝顶,遇上那些猴精狐精什么的,还是差那样一点点啦……”
  “小海,你睡了么?”
  “管艳姐姐?”我拧亮床前油灯,“你怎么不去睡,可调息过了?”
  因为秋远鹤的怀疑,暂时不能替她请个大夫开些补身方子,适才熄灯前,教了她一些舒心养气的简决以助调息。
  管艳点过头,坐上我床沿,“小海,我怕不能助你演双海入花堂的戏了。”
  “你要离开京城?”
  “是。我若不走,我怕秋远鹤会拿桂花嬷嬷要挟。嬷嬷是他母妃的乳娘,他对她,一向存着三分仁慈。但若被我激怒,谁知道他会不会拿嬷嬷下手呢?他的仁慈一向薄浅,我不敢赌。”
  “好。”我那桩事,毕竟只是一场闹剧。说到底,当真是为了折折那只什么事都要别人惟命是从的狐狸的气焰,谁要他那夜……色迷心窍不说,其后,还莫名其妙也命小海莫嫁……
  “不过,如果你执意要演,我有一个更适合的人选推荐。”
  “……谁?”管艳眸光如此兴奋作甚?
  “冷蝉儿。”
  冷蝉儿?对了,她也是一个小海、沧海实为一人的知情者呢,只是,她怎又成了更适合的人选?
  “冷蝉儿当年在江湖杀手榜上从未出过前五,武功好自是关键,但她最拿手的,是比天叶堡也不逊色的易容术,她要杀一个人时,往往易容成那人最亲近的人伺机出手,也因此,许多武功比她要高出许多的武林高手皆殁其手下。由她来扮小海,定有一番不同妙景。”
  看管艳的眼神,仿佛比我更期待什么“双海入花堂”,这还真是让人感叹看戏的更比演戏的疯呢。
  “我还跟在秋远鹤身边时,正是迷恋他到了无以自披时,那女人见了我面,不是叫我“花痴女”就是“无脑女”有时还嘴毒地来一声‘犯贱女’。那时,我对她还真是喜欢不起来。”管艳摇头一笑,“她听见有这等好玩的事可以参与,不必你我多话,她也会欣欣然地掺上这一脚。”
  “她可真是一个怪人。”一个杀手,见多的是这世间的血腥和丑恶,没有冰心冰情也便罢了,还有一份无处不在的玩乐心思,怪。
  “她着实是怪,你何尝不是?看得到她的怪,是因你的思维也异常人。”
  “你又何尝不是?”
  嗯,有理,这话我也正要说……只是,是谁替我说的?
  “冷千秋?”管艳已惶然立起,“你……”
  冷千秋?可不嘛,长身伫立在门前那一团阴影里的,不正是那位“学艺不精”的冷堡主?但,他何时把武功练到这等出神入化的境界,我竟毫无察觉?
  “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还要跟谁走?你那个无时无刻不挂在心上的大侯爷?”
  好浓的酸醋味哦。
  “冷堡主,你如果想劫人,请尽快,不然惊了这府里的侍卫,管艳姐姐当真就要跟别人走了。”至于吃醋呷酸的事,何时做都可以不是?
  冷千秋倒也听话,长臂一伸,先点穴道,再攫纤腰,将佳人掳进怀内,高阔身躯跃进门外夜色,一气呵成。从现身到消失,前后时间眨上两回眼绰绰有余,更重要的,从始至终,他没有看我一眼。这男人,不错,很不错。假以时日,必成一代情圣。
  不过,如果他走前能随手关门,不必劳烦我动足下榻,会更招人欣赏。
  吓!
  一道鬼魅般的形影飘然接近时,我正要将两扇门关上,那形影将那半道门后推开,先将我抱在怀内,再回足将门阖拢,眨一回眼的时间都没用上。
  “秋长风?”
  冷千秋就是因为有了他相助,才能无声无息的罢?在我所结识的人中,也只有秋长风的气息让我极难觉察。况且,他既知沧海是巫女,必然有相应避察之举。而这只狐狸会将管艳的行迹知会冷千秋,必然不是无偿服务。利用与被利用,各得其所而已。
  “还记得我,很好。”他俯头就要吻下,我躲开,他又吻,我再躲,他几回索吻不成,恼意蹙拢眉间,低低咆哮,“为什么不让亲?”
  ……这厮有没有搞错?
  但是,我怒瞪过去的眸光,又招他误解,只听道:“这些天我着实忙了些,没能去看你,生气了?”
  “……”
  “再生气,你也不能总是住在皓然的府里,明天就搬进驿馆,我去找你时,也方便些。”
  ……听听听听,他到底在说什么?
  “春宵苦短,别浪费在斗气上,我们开始罢。”
  “……开始什么……不行!”
  我推开他,抓一件外袍披上,低头时方发现,适才一个不防,腰上的系带竟已被他拉开。这雁何时成了采花高手?
  “为什么不行?”他扫一眼床榻,“床是小了些,不过,我不介意。”
  ……他能不能停止这一厢情愿的屈解?“你以为,你此时还能为所欲为?”
  他向前迈一步,“为什么不行?”
  “你……”我想咬死这只狐狸,吸干狐狸血,剥下狐狸皮!“你出去!”
  “你……”
  他皱眉,“不要欲擒故纵,也不必,我想要的自然就会想要,不想要的的怎样也不会要,我想要你,很想要,你不必做那些别的女人常做的事……”
  啊呀呀啊,这只臭狐狸!这只自以为是到神哭鬼泣的臭狐狸!“我没有和你玩什么欲擒故纵,你大可去找那些常和你玩的女人,你……你停止,不要向前走了!”
  再退一步,就是床榻,看这雁眼光灼灼,才不要如他的愿!我默念口决,移形换步,本把落足处定在院外,却被那道门危然挡住去路。
  “我在门上贴了符帖,你不要和它费力抵撞,免得伤了你。”
  他他他……
  贴了就贴了,明明是那般恶劣的一件事,他怎还用得出如此温柔敦厚的语调?我回眸气瞪,“秋长风,你好歹也是一位属国国君,堂堂大苑公公子,怎会用这样不入流的手段来勉强女人?”
  “我没有勉强。”他逼近来,将我抵到门上,“我感觉得出,你并没有不喜欢,从中,你也得到了很多快乐……”
  “我……没有!”
  “嘴硬的小东西。”他拇指按上我的唇角,嘴触上我额际,眉间,“拥有你时,我很快乐,无比的快乐,但如果你不快乐,我不会如此沉溺此事,沧海,这些天每想起你那时的模样,那时的声音,我周身就会发烫……没有一个女人可以让我如此,你说,我还如何能放过你?”
  他怎讲得出如此……如此无耻的话!“你不要忘了,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嫁给秋皓然,你的兄弟!婚礼过后,我就是你兄弟的妻子,难道届时你还要做这样的事?”
  “不会。”他双手掐上我的腰,火热的喘息短促地响在我耳际,“不会有婚礼,不会!”
  “会,我一定会嫁他……”
  “小巫女!”他双手收紧,目光恶狠狠地抵入我眼际深处,“本来,今夜我想温柔对你,是你惹火我!”
  呲——这是……衣服被撕裂了?“秋长风,你疯了?”
  “是你惹的,休怪我!”
  “你强辞夺理!”
  “是你太不听话!”
  “凭什么我要听你的话……”
  啪啪啪。三声极有节奏的声响,响自我身后的门板,随接其后,是秋皓然抑扬有致的声音:“长风,我的未婚妻的确没有必要听你的话,你可以放开她了。”



  24

  我看过不少的野史故事,看过不少的鸳鸯蝴蝶戏,从中,有不尽捉奸在床的章节桥段可供参考。就算眼下情境还不到捉奸在床的地步,也当真只差“几步”而已。
  但我从来没有看过一位“捉奸者”有秋皓然这般的不疾不缓,冷静克制,更未见过有一位“奸夫”会有秋长风这般的面不更色,理直气壮。
  “长风,你确定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万分确定。”
  “为什么?”
  “我想要她。”
  “你不要小海了,却想要沧海?”
  “这同小海有什么关系?”
  秋皓然目光一闪,“她的美丽,的确激起得任何男人的掠夺欲望,皇上都曾坦言,如果不是知道碰了别的女人就要失去冷蝉儿,这个联姻他会留给自己。你也是么?被沧海的美丽迷惑了?”
  “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确定,她一定要属于我。”
  “即使她是你兄弟的未婚妻?”
  这隔着一张桌子,以闲聊家常的口气“她”来“她”去的两个男人,忘了我这个当事者还在场的是不是?
  “你可想过这桩事泄露出去的后果?”
  “想过,但不足为惧。”
  秋长风嚣张的口吻使我想要离开的脚步停住。不管怎样说,此时我是秋皓然的未婚妻,还是名义上的巫界首领,我无法逃避,也不能逃避。
  “长风,做这桩事前,你有无想过皇上的旨意?有无想过‘我’?你将置我于何地?”
  “要怪,也只能怪皇上的旨意下得太快。如果稍晚一时,与巫界联姻的名字就会换人。”
  “如此说来,你是执意夺人所爱了?”
  “你喜欢的,不是小海么?”
  秋皓然挑眉,“你现在,肯让小海嫁我了?”
  我直直盯着那个男人的脸,他如果敢说一个“是”字,我会,我会,我会……我会怎样?我能怎样?是我亲自洗去了他对小海的爱意,我有何计较的权力?
  “我……想见那个丫头一面,确定一些事。”
  “长风,你太贪心。”秋皓然眉间终于起了怒色,“你什么都想要!你不可能什么都得到!”
  “皓然,我一直未把你列入必须除之而后快的敌人,今后也不会。”秋长风语调平缓,目色亦平淡,“我要沧海,她是任何人的未婚妻也好,我都不会放手。哪怕,我认识她时,她已是别人的妻子,结果也不会改变。”
  “你……”秋皓然气结,与秋长风对视良久,视线忽投向了我,“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洗去他对小海的爱意之后,会使他心性发生如此巨变?以前,就算他再怎样放肆,受自身教养所致,处事总有一层底限,但这个秋长风,猖狂如斯,嚣张如斯,仿若视礼教如无枷 ”
  “长风,世事不可能任你为所欲为。”秋皓然平静了些许,沉声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想要沧海,沧海可想要你?你将皇命,将我,都视作无物,那沧海呢?沧海的心呢?你也不在乎?”
  “她的心只能归我。”
  “是么?”秋皓然挑唇淡哂,“沧海,你的意思呢?”
  两个男人,齐长身立起,四道目光,皆望定侍门而立的我。
  我当然明白此刻自己该做什么。姑且不去揣度皇帝与巫界联姻的最终用意,单是秋皓然肯配合我的假意联姻,在皇帝跟前瞒天过海,我就该珍惜这份友谊。我不可能去伤害一个如此重情重义的男子的脸面尊严。
  “我,会做秋皓然的妻子。”
  秋长风目色一冷,“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强逼自己与他对视,道:“你执意想要沧海,无非是因为沧海的三分姿色,这张脸可以在此刻如此,也可以在瞬间丑陋不堪,一具皮囊而已,你何必如此肤浅?”
  “你……”他伸出手,“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过来。”
  我走了过去,但不是到他身边。我攀住秋皓然的胳臂,在秋长风那双绿意幽冷的眸光内,笑道:“小侯爷……皓然,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未婚妻,但我会努力做你合格的妻子。你可还能接受这样一个妻子?”
  “我们都有过去。”他握住我的手,理了理我乱在肩上的发丝,“最重要的,是我们彼此都有一份经营将来的决心。”
  砰!
  我没听到脚步声,但晓得了秋长风的离去,那一声甩门的巨响,惊天动地。
  “你对他做了什么?”秋皓然俊脸陡转正肃,“你一定在他身上,用了什么手法,是不是?”
  “无云大师的高徒,果然名不虚传。”我退一步,无力坐下,苦笑道,“当年,识得出小海不是本来面目,现在,也看得破秋长风身上存有蹊跷。”
  “所以,你当真是做了什么。”
  “我只是想结束那一段无望的纠缠……”我将自己在秋长风身上用过的术力及目的,细细叙来。他是在管艳之后第二个晓得这桩事的人,或者,作为男子,他更有权力评断我那时的是与非。
  “你催毁了长风心底的仁爱。”他道,“长风从来不一个仁慈的人。但从前的他,至少对这世间尚有一脉温情。这脉温情让他对皇上,对太后,对兄弟,都留有余地。当你抹却了他曾经那般爱过一个人的记忆时,同时,也抹却了他为数不多的仁慈。之前,我不知这事时,没有向你提过,你可知道近期行刺他的刺客都遭了怎样的下场?你可知道他近来如何对待政敌?沧海,你怎能如此自私,就算那些是爱你的记忆,你又有什么权力洗去属于他的情绪?”
  我……真的错了么?但,那时,那是最快的了断法子啊……
  “你让他忘了对小海的爱,所以,他没有了爱,却在见了美丽得非同寻常的沧海时,有了欲。这样的纠缠,你可满意?”
  如果,我那时想到会制造出一个无情无绪却对沧海有着极端情欲的秋长风,我会如何?
  “而如今纵算你有办法恢复他的记忆,情形亦不允许。”秋皓然轻拍我的肩,“事已至此,断难回头。明日即是太后寿辰,三天的庆典过后,就是我们的婚期,一场婚礼在所难免。否则,巫界和你我,都将面临皇上的怒意。而婚礼过了,为了巫界安危,沧海必须消失”
  “消失?”
  面时我的疑惑,他唇只掀出一字:“死。”
  “沧海……死?”
  “只有沧海死,长风才会断望。不然,皇上饶过的巫界,会让他去血洗。”
  若你再让别的男人碰你,我第一个就会剿灭巫界!
  秋长风那夜作恶时的话,暮地震响耳畔。
  “不要怀疑我的话,长风离去时的目光,你没有看,我不会忘。”
  “……沧海死,小海呢?”
  “小海不是本侯的平妻么?”
  “……小侯爷?”



  25

  秋皓然的言下之意,是让小海活而沧海逝,一为消除秋长风可能滋生的疑心,二为去除他对沧海的……欲望。
  他说,为了遵从皇命牵制秋长风和秋远鹤,他曾时这两个同宗兄弟悉心研究,对秋长风自谓了解至深,但如今的秋长风,他很陌生。过往,秋长风所走的每一步,他虽不能步步料准,次次有对应之策,但总能依据那些了解,断定他不会斩尽杀绝。而这个没了爱意没了怜念的秋长风,他不再有这份笃定。
  他说,想起秋长风临去的眼神,他突然有不样预感。
  我是巫人,不是仙人,无法未卜先知,无法为他预测出“不祥”在何处。我只能真正考虑他的建议,让沧海“死去”的可能到底有几分可行。
  但考虑的时间只有一夜,一夜后,太后大寿来临,这举国欢庆的盛事将所有人都卷了进去。我亦不例外。
  翌晨,天光还挂着薄薄夜色,我即被五六个个奉命前来的丫鬟唤起,睡眼惺忪中,看着络绎而入的美婢们捧来小套大盒,而后,泡过冰泉的毛巾覆上了我的脸,顿时睡意全无。然而被按坐在镜前规弄了一个时辰后,睡意再来时,束玉冠、系锦绶、着黑色滚红袍服的秋皓然,耳目一新地给我醒了神。
  “需要这样隆重么?”
  “太后的寿辰呢,当然隆重。”他扶我上车,一路又对一些繁文缛节稍事叮咛,而后道,“太后和皇上俱说,你这位巫族首领太招人眼,若以这张脸出现在寿宴上,说不定就要使整个大陇皇朝的男人有抛家弃子之虞,可否请你设法收敛几分颜色?让见过你的人知道是你,没见过你的人不至于目眩神迷?”
  “办法当然有。”他的话提醒了我一事,“水若尘今天可会参加?”
  那个女人不像费家兄妹,秋长风说过一回不得再提,二人就会自此噤绝相关话题。
  水若尘见了沧海,会有怎样的反应无可预料,小心为上。
  “她若来,会随她的父亲坐在四王席,距我们所在处尚有距离。不过,她该不会现身罢。这等当口,若太后当堂将她指婚给远鹤,她便没了一点回旋余地,她该想得到这点。”
  唉,纵使那样一个骄纵任性的人,也有所畏忌,皇权,当真了得。只是,既如此了得,她躲得了一时,可躲得了一世?秋长风的“不要”已经如此显而易见,她为一个不要自己的男人会不惜触犯皇权么?
  “你又在想长风。”秋皓然道,以肯定句式。
  “是,但不是你所以为的想。”
  “不管是怎样的想,总归是想没错。”秋皓然目光沉凝,“如果你不能对他忘情,又怎能指望他能放过你?你既如此留恋,又何必洗去他对你的情意?沧海,你和长风还真是像,考虑最多的,往往是自己。”
  “……”这番指责,我哑口无语。
  “我听阿山说,你和他已然无缘,接下来,你则要忘记长风。”他执起我的手,“忘记长风,做我快乐的妻子。”
  “你……”我想从他眼里找到一丝可能的戏谑,但迎接我的,是两汪满布郑重的清眸。“你……为何突然说这样的话?”
  “不是突然。那天,你听到了我的话,那些话,字字都是说给你听的。”
  那天?哪天?是……秋远鹤来府内捉拿逃婢走后,他对秋长风道出的“表白”?
  “虽然那时我并不知你对长风动了手脚,我特地在他面前搬出那些话,不无试探,但试探的目的也是为了告诉他,我喜欢你,愿意娶你为妻。我主张沧海消失,不可讳言,有几分私心作祟,至少,他觊觎的不是小海。”
  “你喜欢小海?”
  “霜叶岭上,我心首度为小海动了一丝。虽极浅极淡,但随时日推移,却没有道去,再见你时,你成了风华绝代的沧海。但凡是男人,就不可能不为那份绝色意驰神摇。何独……”他忽起坏笑,“你是以如此‘香艳’的方式到了我的怀里。”
  这只小猴子,现出全城相公的风流本性了是不是?
  “但阳春园重见小海,我方知,我竟如此怀念那个娇憨俏皮的人儿。那一刻,我突然想抓住你。”
  他淡哂,“我对任何事与物,都不可能有强烈到非要不可的感情,我对你的情感,却比喜欢还要多。也许不会为你疯狂,却可以向我未来的妻子承诺忠诚,我不会把婚前的风流行径带进婚姻,身上亦无联姻系政的枷锁。小海,做我真正的妻子,如何?”
  “若我始终不能忘情秋长风呢?”
  “我不能告诉你我不计较,但我会给你时间把他自你心中抹去。毕竟,不会有一个丈夫允许妻子心中永远住着别人。”
  我沉默了下去,秋皓然的表白,实在不在我意料之内。他的眼神望着我时,有很温暖的笑意,有很纵容的宠溺,有很坦诚的亲近。在他面前,我不必去管沧海与小海,做得都是真正的自己。这样一个人,亦兄亦友,是以从未想过和他厮守一生的可能。如果,与这样一个人一生为伴,应该会有平静的幸福罢……
  “好了,先不必急于给我答案,皇宫已到,云首领要做该做的准备喽。”他笑音打断我将成的思绪。
  如果那茶通往皇宫的路再长些,说不定我就给了秋皓然答案,说不定,答案正是他乐闻的那个。但路太短,我未能充足思量,即使有思量,也不及宣于之口,于是,戛然而止。
  而太后的寿辰大庆,正在极尽浩荡盛大中揭幕。
  庆典所在的荣华殿之恢宏气派自不必多言赘述,太后以明黄缀以金色飞凤的礼服也不必再谈华丽,那些够得上品阶汇及于此的王公贵族更不必细述众多,单是他们依据品阶拜寿献礼这个环节,就足足耗了两个时辰过去……
  最失落的,大概是那些千辛万苦才能到达此处的鲜果美蔬了罢。日阳中升,贺拜结束,寿宴正式开始,随一声声“上膳”次第传喝,少有人给予关注的它们被速速撤下,一道道精妙绝伦的佳肴美馔替代之。而紧随其后,它们也饱受冷落。大多人在膳案前坐了不足一刻钟工夫,便开始执杯换场,络绎走动。
  寿宴寿宴,寿在前,宴在后,来此的每个人,都不是为了吃宴而来。这一点,仅凭小海时大苑公府那点微薄的认识,就早有预料,也早早做好了替那些美食惋惜的准备……
  但是,再大的准备,也没有准备到,这场为示四海升平、皇朝兴隆而生的寿宴,演变成鸿门宴。




  26

  我是以秋皓然未婚妻的身份参加这场宴会,当然要与他同出同入。自进得荣华殿,我跟在他身侧,坐在他身边,有人来颔首为礼,有人去欠身以送,不敢说尽善尽美,也算进退得宜。自始至终,没去看近在咫尺的秋长风。
  他是西卫国国国君,又是太后的甥儿,出现在皇帝近侧不足为奇。但奇怪的是,那位裹阳侯秋远鹤,仅向太后、皇帝各敬过一杯酒,便与三公踞于一席,声息皆远,少有靠近,实在不似由来张扬高调的大侯爷作风。
  酒过三巡,未被动用几箸的佳肴换过五味,悠扬淡雅的丝竹声隐退,锣鼓声乍然高亢,太后跟前的老太监向太后道:“太后,戏要开锣了,您往前坐罢?”
  太后这一席被移至殿前阶上,正对着荣华殿前临时搭建的戏台,老太监笑嘻嘻禀道:“头场是麻姑献寿,再后就是您最喜欢的孟母三迁,还有……”太后兴致盅然,挥手,“行了,戏单子上不都写着?哀家还认得字,晓得你安排的不错,回头赏你。”
  太监喜孜孜的谢恩声落下去,戏台大幕揭开,好戏热闹开锣。
  “麻姑献寿”,顾名思义,意在取个吉利彩头,合时合势,无可挑别。
  “孟母三迁“为太后心头之好,又正是歌颂千古贤母之剧,也当无可指摘。
  其后,还有“金玉满堂……龙凤呈祥……白龙闹海”,有取热闹,有取吉兆,有取祥瑞,无一不是为合当下喜庆气氛精心择出的剧目,无不恰宜得当。
  但,“鸿门宴”出现,是为了哪般?
  我意外,不解,讶异,看旁人的神色,也未好于我。纵使太后、皇帝,也没掩饰住脸上的短暂怔愕。
  “王长瑞,这是怎么回事?”昭景帝龙颜生寒,指着台上尚在对剑的项庄、项伯,沉问。
  老太监早已冷汗涔涔,跪地道:“老奴老奴也不知……明明没有这一出,老奴这就赶紧去教他扪把戏停了……”
  “罢了。”太后笑道,“不就是一出戏嘛,这《史记》里面,哀家最爱看《项羽本纪》,《项羽本纪》又属《鸿门宴》最精彩,高兴的日子,看什么哀家都会高兴,让他们唱去罢。”
  “……母后说得是。”昭景帝面色稍驰。
  老太监也松下一口气。
  只是,如果“鸿门宴”只演在台上,想来也就当真罢了。但那两位台上各怀心思的双项,怎从台上直飞而下,同心协力地将两柄原本仅当虚张声势的剑锋向皇帝凌厉刺来?
  剧情急转直下,且对方身法委实快得不可思议,以致训练有素的大内侍卫们反应慢了须臾,直至皇上甩出案上银壶将其中一人剑锋打偏,再以袍袖与另一柄剑纠缠住时,侍卫门才如梦如醒。
  “保护皇上!”
  “保护太后!”
  不尽侍卫从四周飞身凌现,将二刺客自皇帝跟前击离。
  台上琴师、鼓师再次遽然扑落,目标仍是皇帝。
  这一回,当然早有侍卫挡身在前,不容人再近左右。整府戏台也被速疾现身的强弩手团困围住,风雨不透。
  长迤殿下的酒席盛宴中,发出惊喊哭叫,来自那些随夫进宫的如花贵眷口内。文臣武将避至远处者有之,起身护驾者有之,各有姿态,不一而举。
  太后、皇帝等一干贵人则在侍卫层层护佑下,移身殿内。此时再观这对母子神色,反没了初闻“鸿门宴”时的一丝愕异,面色平稳如初,仿若殿前的打斗不过是另一场热闹剧目。
  “太后,您还是离开罢,以免惊驾。”一直与太后比肩而坐的秋夫人忧声道。
  太后拍拍她的手背,哂道:“雁儿别担心,就当这些一出替咱们庆寿的猴戏,慢慢看。”
  “刀剑无眼,小心为上……”
  “不成气的猴子们能玩出什么花样儿呢?咱们这里,可有猴王呢。”太后笑指以身挡在她前的秋皓然,“也难得今年有不同以往的动静,咱们就好好看一场。”
  秋夫人还待劝离,立身其母之侧的秋长风出声宽慰,“娘,太后大风大浪见过无以计数,如斯跳梁小丑实在不足为虑。您也学太后放宽心胸,赏心且悦目罢。”
  “还是长风最知哀家心思……”
  其时,我身在这些人之后,绮在一根盘龙踞凤的柱上,怎么想,都觉着这幕情景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
  “皇家的戏码向来耐人寻味,算你有眼福。”与我同在的,还有那位福仁假公公。
  “什么……意思?”眼前事已经够乱了,这怪女人还高深莫侧的助什么兴?
  “慢慢看罢。”
  她要我慢慢看,但事态发展却丝毫不慢。同她不过说了两句话的工夫,那厢已有了结果,十几名刺客有死有伤,死者横尸殿下,伤者被伏于天子脚下,人人脸上油彩未除,还是戏中模样。
  另一边,还有一些行头披挂在身者被押跪一地,惟一一位本色面目者居前伏地哭诉不止:“太后饶命,皇上明察啊,草民实在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草民等人是实实在在靠唱戏吃饭的本分人,和这些歹人一点干系都没有,请太后、皇上明察,明察啊……”
  “你是这戏班子的班头?”一干贵人皆回归座位,昭景帝端踞中央,俯高临下地问。
  “是是是,草民是顺喜班的班头,在皇城外唱了二十几年了,这一点,王公公足以证明!”
  王长瑞吓嗵跪地,体似筛糠,“太后,皇上,老奴的确认得顺喜班,若不是知根知底,也不敢叫来在太后的寿辰唱戏……”
  “你既然知根知底,那些人又是怎么回事?”
  “这一次,为了让太后看得高兴,老奴一共物色了三个戏班,个个都是京城的老字号,那些人,那些人……老奴也不知道是如何蒙混过来的,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先拉到一边去等候发落。”昭景帝目注幸存刺客,“尔等若从实召来,念今日乃太后寿辰,联可赏尔等一个全尸好死。”
  几刺客均垂首寂然,无声无应。
  “不说话,就是执意违逆到底罢?”皇帝龙眉一挑,“刑部。”
  “微臣在。”百官中有人出列。
  “连夜加审,明日日出前朕要一个水落石出。”
  “是。”
  刑部尚书回身命:“将一干逆众押往刑部大牢……”
  那位大人话还在说,处在两名侍卫困押下的一刺客忽挣脱奋起,双手成爪,向皇帝胸际扣来。当空中,左右侍卫中各出两道健影,四剑齐没入那位负死顽抗者体内。
  昭景帝淡道:“少了一个活口,你们出手重了。”
  四侍卫称罪,将已是死口的刺客踢出。随着尸身砰声落地,一物也自其身上滚落。
  不待主子发话,立马就有处事机警的侍卫以巾帕裹手将其捡起。
  “是……什么?”太后鳖眉问。
  “似是一道腰牌,但比寻常腰牌要小。”侍卫将物什翻面,陡尔脸色起变,“这……太后,皇上,请过目!”
  昭景帝挥袖,“先去看看其他人身上有些什么东西,一并拿给联看。”
  “是……啊?”这人的最后一声,是与困押刺客的群侍卫一并发出:方才还是活口的刺容们,翻过身来,已个个面黑唇紫,杳无声息。
  昭景帝终于起怒,一掌拍在龙椅上的金玉扶手,“翻翻他们身上!朕不信,还拿这群亡命之徒没辄了!”
  “……皇上,没有,除了这枚腰牌,这些叛逆身上没有一物了。”翻察了半晌,侍卫们回声。
  “呈上来,朕到底看看是什么东西!”
  我看不消太监高举过头顶的托盘上的物件到底是何样貌,但看得见皇帝勃然起变的面色,听得到盛怒长喝:“你可知罪么,长……裹阳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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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回复:沧海 作者:镜中影 -寂寞一城- 给 寂寞一城 发送悄悄话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页 (374123 bytes) () 05/15/2009 postreply 17:19:48

like it very much, thank you -colakitty- 给 colakitty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5/18/2009 postreply 11:42:16

回复:回复:沧海 作者:镜中影 -sxr_7782- 给 sxr_7782 发送悄悄话 (18 bytes) () 08/21/2009 postreply 21:5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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