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回复:沧海 作者:镜中影

来源: 寂寞一城 2009-05-15 17:19:48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74123 bytes)
回答: 沧海 作者:镜中影寂寞一城2009-05-15 17:16:06
27

  裹阳侯。
  这三个字,龙口直喝,掷地有声,声落尚有余响,直把整座荣华殿及殿下长廊内所立人群激得瞬间沉寂无声,随后,即旋起一波惊异气浪。
  “皇帝,你喊裹阳侯作甚?”太后问道。
  昭景帝似是仍处于较大的难以置信中,一时未答。
  “禀太后,因为腰牌上镌了‘裹阳侯’三字,皇上仅是照本宣科而已。”替答者,乃立身昭景帝之旁的秋长风。
  “什么?”有人愕应,“请问皇上,西卫国君所言当真?”
  大武公,秋远鹤之父。遇见这等事,除了涉事者本人,最会起急生忧的,莫过于其父其母。
  “你自己看!”昭景帝将托盘上的物件掷出,正至大武文足前。
  如此一来,不但大武公看得分明,就连附近人等也观得清楚,有定力不够者,再发惊呼。
  “皇上!”大武文跪地叩首,“这等事,一看即知是一桩嫁祸,您明察,您明察啊。”
  昭景帝龙颜上怔忡已消,面色又复到那昏高深难测的帝王模样,“是否嫁祸,总要把当事者叫来当场,裹阳侯何在?”
  是啊,裹阳侯何在?这出戏已开锣有时,主角怎迟迟未上场?
  “裹阳侯何在?”皇帝再问。
  依然是未见人,未闻声。
  “皇上,在适才戏台开演前,裹阳侯就离席了,像是府里出了什么事。”这一声回禀,来自与裹阳侯秋远鹤一直同席的大苑公。
  昭景帝桃眉,“大武公,裹阳侯府里会出什么事?”
  “……皇上,臣不知,远鹤已独立府门多年,臣……”
  “皇帝,别难为年事已高的大武公了。”太后发话,“哀家也不相信远鹤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但物证在此,又不容得哀家偏颇,当下最要紧的,是速找人查消事情原由,该获罪的获罪,该清白的清白。”
  昭景帝微微欠首,“母后说得是。传朕旨意,速召裹阳侯进宫!刑部,即刻组专人专组彻查此案!”
  传旨官速速领命去了。刑部尚书面有难色,“皇上,裹阳侯贵为皇族,又有侯爵,微臣会审时该如何拿捏尺度?”
  “你是刑部尚书,更有个大陇皇朝第一刑狱高手的美誉,难道要朕教你如何审案么?”
  “不敢不敢。只是,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皇族毕竟贵不可渎……臣想请皇上差一位与裹阳侯地位相当者从旁监审,也好使臣懂得分寸。请皇上恩准。”
  “倒也有理。长风,这个监审就劳烦你担当罢。”
  “皇上,裹阳侯并非西卫国辖下之官,由臣担任监审未免与理不符。”
  “非西卫辖下,总是大陇皇朝辖下,长风既为皇朝中人,当此任又与哪桩理不符?”
  “皇上信重,臣不敢推辞,但为示公允,臣亦想请皇上差一位众所周知的贤达之士做监审的监审,请恩上恩准。”
  “能让长风说出的众所周知的贤达之士,又是哪位贤达之士呢?”
  “阮阳侯秋皓然。”
  “这……”
  “请皇上恩准。”
  “皓然,你意下如何?”
  秋长风淡笑,“皇上真是偏爱呢。”
  昭景帝面色一紧,“皓然,你手上那桩巫族邪徒作乱事件审得如何?”
  “原定三日后公审。”
  “公审过后,你与长风同审此案。”
  “臣遵旨。”
  虽隔得有些遥远,但秋皓然情绪上的不扬不难觉察。今天,有人联手,将他所想维持住保护住的东西打碎了。
  昭景帝起身向太后揖礼,“母后,今日乃母后大寿之日,不想因儿臣防范不当,惊了母后大兴,望母后恕罪。”
  “罢了,这种事,谁也不想发生,既然发生了,多说无益,皇帝还是尽快让事情有个水落石出方算……”
  “皇上。”传旨官飞身而来,阶下叩禀,“裹阳侯不在府内,另据城门守卫报,裹阳侯已在半个时辰前,自望阳门出城去了!”
  “哦?”这消息,再引得人群低哗。
  皇上龙颜顿沉,“大武公,你认为裹阳侯为何急于出城?”
  “皇上,皇上……这,这其中必有缘故,但臣可拿身家性命作保,远鹤绝无刺皇杀驾之举,绝无!皇上……太后,您当最知臣之忠心,您……”
  太后雍容一笑,“大武公,哀家相信你对皇上的忠心,不过,这儿大不由爷,小一辈在想什么,你未必清楚。”
  “太后……”
  “哀家这话,没有丝毫影射之意,事情真相未察之前,在坐之人都难逃嫌疑。且事关我大陇天子安危,不可有一丝轻忽。哀家替皇上发个话,今儿个所有在场的,离开这皇宫之后,也请莫离京城。这案子真凶未现之前,就请各位暂且在京城小住罢,相信各位也不想带着未洗的嫌疑回去不是?”
  这个时候,太后的话,绝对比皇帝更有分量。
  在场者,有几朝老臣,有父辈王公,更有四位权势各倾一方的藩王。昭景帝这位青年皇帝在他们面前,究竟是年轻了些,而太后藉着自身的威望,又顶着先皇的威严,自是语半功倍。
  果然,太后语落,虽有人脸带不豫,也未直言示违,就算默遵懿命了。“各位如此通情达理,哀家甚是欣慰。皇帝,你可要督着他们尽快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也好及早给各位一个交代呢。”
  “儿臣知道了。长风,皓然,把远鹤叫回京城、将案子查个明白的大任,就落在你们身上了。依你们的本事,不会让朕等得太久罢,半月之期如何?”
  秋长风恭首道:“有皓然相助,臣认为足够了。”
  这出戏看到这里,我突然有些明白。台上的“鸿门宴”稍起即止,台下的“鸿门宴”方兴未艾。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冷蝉儿含着讥意的笑语低低传来。
  我娣她,“你是那只蝉么?”
  冷蝉儿黛眉徵动,“你看出来了什么?”
  “也许什么都看出来了,也许什么也没有看明白。”莫怪我故作高深。与这些人相处得久了,难免会沾染上一些类似习性。
  何况,这出戏怎么看,都难有良好收尾。秋远鹤不会了顾待戮,昭景帝逼秋长风给个结果,秋长风又拉秋皓然作陪,而太后,又将全天下的贵族显要留居京城……这出戏里,谁大行不顾细谨,谁大礼不辞小让,谁为刀俎,谁为鱼肉……谁说得清?太后会不会在事后以剑击玉,叹一声“竖子不足与谋”?那位不知何时就没了影踪的裹阳侯秋远鹤是效仿汉祖刘邦尿遁逃得一线生天,还是另有机缘?
  不约而同地,我和冷蝉儿挪动脚步,退出这间大殿。冷蝉儿在宫里呆得久,熟知一些旁门左道,我们并肩静静走了一些时辰,皆未言语。
  “雁儿,你在生姐姐的气?”话声自不远处响起。
  太后?我一怔。
  好在,这皇家什么都不缺,隐身之处更是多不胜数。在反应极快的冷蝉儿拉助下,两人迅速没身在一丛密林掩蔽的假山后。
  “不是生气。我只是在想,如果那面腰牌上写得是长风的名号,今天的事情会有如何演变?在这个时候,又是谁胜谁负,谁得意谁失落?”
  “这……唉,雁儿,你还是看出来了……”
  “姐姐不想我看出来么?”
  “……还记得我们嫁人前的那一晚,彼此说过什么么?”
  “我们说过,不管我们的夫家会有如何态势,我们姐妹间的情谊永远不变。”
  “现在亦然。”
  “是,亦然。不管是何时何地,我都会以性命来保姐姐。”
  “我也是。无论怎样的状况下,我都不会让任何人来伤害你。”
  “但我们都无法保证不去伤害彼此身边的人,最亲的人。”
  “雁儿,这是我们的悲哀。”
  “算了,已经习惯了,我们在享受上天所赐的荣华富贵的同时,似乎注定要承受那些观避不去的悲哀。”


  28

  有时,对付这世上最复杂者的最有效法子,往往不是什么奇谋异策,而是最简单的那个。
  就如,若要击败一代鸿谋诸葛亮,只要把他一人引到四下无人处,一剑毙之即可。简单,而有效。前提是,能把人引得出来。
  皇帝用得就是这最简单的法子。
  太后五十大诞,普天同庆,天下诸侯齐聚京城。在那些分量极重的众目睽睽之下,刺皇杀驾的刺客身上掉落一块腰牌……那般情形,那块腰牌的真伪已不再重要。纵使所有人都明白,腰牌所代表的人物行事不会如此拙劣,那个滔天罪名“他”亦要先自担承。至少,第一步,受羁入狱不可避免。至于其后,以皇权之威使得人证物证俱全又有何难?
  但事情发展,连连出乎了皇帝意料。
  腰牌,这出戏的重头道具“临时换将”,是第一个。本来,若能就势拿下另一个,也算顺水推舟,战果相同……秋远鹤的销声匿迹,是第二个。
  未打草,蛇先惊。太后和皇帝,都失算了。
  这一席话,是我和冷蝉儿坐在皇宫一处不受注目的宫房顶上,一人一壶御酒,边喝边听她娓娓道出的。
  她还桀桀怪笑道:“还有那个太后,她以为她事事为她儿子打算,殊不知啊,这出场戏里,她的儿子另有谋划,只过,到最后,母子两个都被人反将一军而已。她啊,再如何老谋深算,总不如她的儿子了解自己的对手罢?也不会比秋夫人更了解自己的儿子。你没看,秋夫人虽然郁沉,却并没有多少担忧?真要如太后所愿,腰牌未被替而换之,结果啊,还真是难以预料呢,哈哈……皇家这出戏,还要如何演,如何变,如何结……”我无意掺和,也无意静观。我只想关心需要我去关心的人。秋远鹤此时既不在京城,又身缠官司,必然无暇分顾与秋长风昔日爱婢深有关联的冯婆婆,正是接走婆婆的良机。
  只是,普济寺那个地方……这时的秋皓然必然不能劳烦。若管艳在,还有她轻车熟路,她不在,我只得另请高人相助。
  “为何我要替你做这桩事?”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唾,谁和你是朋友?”
  “不是不要紧,做事就行了。”
  冷蝉儿这女人,不是一般的别扭,被我带出皇宫,又换了便服,眼看要到普济寺,她仍有满嘴的抱怨。
  “见着无云大师……”
  “不见!”
  “说明来意……”
  “不说!”
  “看他意下如何……”
  “不看!”
  “接了婆婆出来……”
  “不接……”
  “快点!”我把她推向那散发着佛家威严的寺门,自己则迅即退后。
  冷蝉儿得意地撇撇嘴儿,“巫族女人,被佛门圣地给降住了是不是?我还以为,你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呢,真让人失望。”又扔了几句足够让人吐血熬肺的废话,昂首迈向寺门。
  我则找块干净青石为座,静侯佳音。
  那道寺门,我并非进不得,只不过,婆婆在里面并非囚禁,单为进一道门便与各方神明释出的迫压力道对抚,未免浪费。
  但稍坐未久,即有感一丝小有所成的力道渐形逼来。在其逼近到身前时,我拈指拂去,“是谁?”
  “我。”一团凡人难见的尘雾中,站出一人。
  “小臭冰。”是多日不见,身形拔高、脸孔削长了的小臭冰,云忘川。
  他开口即道:“你能放过他们么?”
  “他们?”我晓得了他来意,“你的父母?”
  “我的?”
  “就是‘你的’,你和天女的父母。”与那对男女无关,是我这一生最感谈巫神慈悲的幸事。“你来,是为他们求情的?”
  小臭冰……长大的小臭冰,不再适宜小臭冰这个“爱称”,权且称他的全名云忘川罢。
  云忘川想必对我的话有两三分的领悟,“巫界中发生何事我并不清楚,我只是认为,他们是我的父母,我不能坐视无睹。”
  “你的巫术从何处学来?”
  “身为巫人,对一些基本的术力本身便能无师自通,何况,我曾饮过你……”他攒眉止语,默然良久道,“前一段时间,弥漫天下的那些谣言,与‘他们’有关?”
  “不然,他们也不至于被押解到此,接受公审。”昨日,即是公审之日,大巫师被判斩刑,云氏首夫妇则是终身监禁。
  “可以放过他们么?”
  “皇帝不会放的。”一斩一禁,斩者身首异处,禁者老死牢内,意在宣告世人,巫人也不过是血肉之躯,长生不死实乃痴人说梦。
  “如果你说话……”
  “我说话没有那般好使。”
  “我知道你不会放的,我来找你,也只为试一试。”云忘川那张肖似天女的脸豁然神重,“告辞了。”
  我本想和他多说两句话:这些日子,他身在何处?可与小婵玉团聚?但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没给我任何闲话的机会。
  我也未能如愿接上冯婆婆。
  冷蝉儿转述无云大师的话道:“沧海施主未来仍然多变,此时接人回去,害大于利,不如待一切尘埃落定,再来一家团聚。”
  冯婆婆也传来如是讯息,嘱我行事务必谨慎。
  未来仍然多变?行事务必谨慎?
  接着婆婆,再去和娘聚首,离开巫界也好,还在巫界亦可,一家人远离纷挠,平平稳稳的过日子……不可以么?
  还能如何多变?还要谨慎何事?是我把事想得太简单,还是他们习惯把事想得复杂?
  既然暂且不能接婆婆同行,我不如先返巫界看望娘?我以平凡小海的面貌行走兆色城街巷间,脑子转来转去,尽是这个念头。
  不想再有与故人相逢的惊喜,恁大的兆色城也并非只一条万荣街有美物可食,坐在偏僻小店,吃着平凡好料,想着太后寿宴上的珍馐佳馔,不时暗发感叹:同为裹腹食材,皮相天差地远,被赋予的重视亦是地远天差,同物不同命啊……嗯?
  忽然涌上的头晕目眩是怎么回事?我强撑额角,力挣双眸,但体内的困倦仍源源不绝袭挠而来。而且,眼竟似花了,不然,我怎看见云忘川自小店后厨间行来,在我面前落座?
  “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他确定存在?而且,还沉沉有语,“但我不能不尽为人子的本分。我只要拿你,向秋皓然还是秋长风都好,换‘他们’出来。自此,我才能与‘他们’真正切断瓜葛。”
  他在我饭中下了东西?如此意念一闪,我强自念决除之。
  “是巫神庙里的香灰,掺上这外面的普通***,就有使巫者昏迷之效。但我知道它对你顶多有半刻钟的功效,所以,我提前知会了秋皓然和秋长风,按时间,他们马上就要到了。”
  他们……会不会到?若会,先到的是秋皓然还好,若让秋长风看见我以小海的面貌,却顶着巫女身份,以他此时的记忆,该如何设想此事?
  “你这个混账东西,我那时就不该救你!”我竭力高声,让自己意识不致沉沦,也为吸引外人注意,“我救你,你却要害我,你该死!”
  “我不会害你,你……我昨天到牢内,本想救出他们,但苍山守在那里!他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你为了你的母亲可以不顾一切,我也只是为了那两个生我的人尽一份力而已,我不能什么也不做!我不会害……”
  “混账东西,你是个混账东西,苍山也是个混账东西!你竟敢下***害我……”我尽力把“***”咬得重声,路过者,有没有一位侠容义士伸以援手?
  “我说了,我不会害你,你暂且忍耐……”
  “无耻小辈,敢以***害人!”一道劲风擦过我的肩项,谢天谢地,当真有侠士披刀相助,袭取云忘川。趁着这当儿,我按桌起身,踉跄着向外跪去。
  “沧海!”云忘川移形到我身后,手握我臂,“你……”
  “沧海?”拔刀相助的侠士身法也不慢,将我另一臂扶住,“果然是你,沧海,你怎么会被人……”
  此时,我已看不清来者是何模样。但凭直觉,感觉这人无害,伸手紧握住他衣襟,“带我离开这里……快!”
  来者未有迟疑,手中剑锋出鞘,抹向我右侧的云忘川。在其闪避之际,他一臂困我腰际,拔地起身。
  我只听到两声还是三声的追呼自后而来,强撑了够久的意识被巫神庙里的香灰彻底溃散……



  29

  其实,我想得到云忘川不会真正伤害我。
  我的不肯就范配合,是因为一份不甘罢。
  我可以体谅他的心情。如果那对夫妇是沧海的生身父母,不管如何,我都不会任他们沦到今日境地。当真到这步境地,我也不可能坐视不理,云忘川今日做的事,我都会去做。
  就算此事事不关己,仅是一个旁观者,也无法指责他今日言行,说不定还会赞他一声不计前嫌,事亲至孝。
  但体谅是一回事,原谅是一回事。
  当我成了他救父救母的工具时,这块曾共患难的小臭冰,当真只成了云忘川。
  “今天好些了么?”
  我匍案未应,进门的倾天体起我的腕轻触脉搏,“平稳多了。”
  的确平稳多了。没想到,一撮巫神庙的香灰,汇上这外界的***,就成了巫者的克星。尽管神智很快清醒,它的余威仍使我心脉快悸紊乱了好些时辰,以致让倾天有机会灌我喝下一堆苦药。
  那香灰,定然是云忘川离开巫界时携出的罢?可想而知,他早在未离巫界前已然窥知这个秘密,是以逃命时不忘携滞,以备逃亡程中的不时之需。恐怕那时连他自己也未想到,有朝一日会把它用到我的身上。
  “你说那个人,曾经是你的弟弟?”
  “现在不是了。”
  “但我是你的哥哥,你无可否认罢?”
  我轻笑,回眸瞥他,“这么想要我这个妹妹?”
  “当年,云姨说要给我生个妹妹。所以,多年以来,我遵遁爹和娘的遗愿,寻找云姨时,从不忘了还有一个妹妹要找回。”
  “娘始终记得那个可爱的天儿。”鉴于一种莫名的信任,我已把近来情形向他细细说明,包括在巫界和娘团聚,包括我与秋长风的种种。而这几日小海最大的消遣,就是逗弄这个寡言少笑的哥哥。“但我看着眼前的你,无论如何也不能与‘可爱’沾上边嘛。”
  倾天难置可否,只得把一碗熬就的药汤放在案上,“喝了它!”
  “恼羞成怒?”我撇嘴,“这可不是当哥哥的风度哦。”
  “你——”
  “嘻嘻,是不是因为我是小海的模样,你才不够疼我,那我换成沧海好不好?”
  “你……你好好歇着!”倾天似是不愿与我一般见识,甩身就步。
  小海哪肯呢?好不容易赚了个哥哥,当然要尽一些做妹妹的本分。当即就追上去,挎上他一只胳膊,被他一路拖着,从房内到长廊,再直奔厅堂。
  “哥哥,哥哥……”叫起来感觉还不坏呢,“哥哥,是不是妹妹要什么你都会拿给我?”
  “……你要什么?”倾天的脸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羞赧。
  “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海喜欢什么!”
  “整个倾家都是你的,随便你想吃想花。”
  “没有诚意!哥哥如果想疼妹妹,当然要花些心思分些精力的嘛。”
  “那你想如何?”
  “要来的就还有什么意思,如果你想疼我……”
  我们迎面,有家丁模样的人躬身以待,“少爷,客厅里有……”
  倾天面色一凛,“没长眼睛么?怎不见过小姐?”
  “小姐?”家丁稍愣。
  嘿嘿。我指了指自己鼻尖,“快来,快来见过我!我可是你们家少爷眼下最疼爱、最重视、最宝贝、最……”
  但我的“最”字累积,被自客厅内迈出的人打断。
  “我还真是小看了你,从阮阳侯的未婚妻到倾家当家少爷的宝贝,你还真是不会亏待自己呢。”
  打断别人说话是不对的。秋长风不该打断我,而我该让家丁将话说完。如果知道来者是秋长风,我定会掉头疾走。这个人,能避则避,不见最好。
  倾天将我挡在身后,背梁挺直,“清风,你来此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探望长天了?你我何时到了这样生分的地步?”秋长风一步一步踱近过来,“那天,该是你罢?是你救走了巫界首领?”
  “巫界首领?”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巫界首领是何许人。你来京城并非一日,不可能不晓得巫界与皇族联姻之说。”
  “我当然有所耳闻。而据我所听到的,这位与巫界联姻的皇族中人并非清风。”
  “那又如何?”
  “既然不是清风,你此番登门质询不觉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如今,那段联姻已经解除了。”
  ……解除?我怎不晓得。
  “巫界首领以联姻之名,诈降我朝,居心叵测。幸得发现及时,不然后果难料。”
  这……这什么啊?
  “如今罪名确凿,联姻之说自然无效。皇上命我主审此案,我当然要登门一晤长天。”
  罪名确凿?如何个罪名确凿?这几日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所有在逃的巫界逃犯中,巫界首领是重中之重,长天救了她,按法该受连坐。但不知者不怪,我会向皇上禀明原由。只要,长天交得出人。”
  巫界逃犯?我……成了逃犯?
  “我交不出人。”倾天淡声道,“那天,我的确救了一位绝色女子,但她只是短暂昏迷,待醒来了就莫名不见。我一度以为自己遭遇鬼神。”
  “哦?”秋长风声嗓含笑,“长天认得巫界首领么?”
  “不认得。”
  “不认得又如何断定我说的巫界首领,必然是一位绝色女子?”
  “清风好健忘。你也说了,我来京城不是一日,耳闻之中,巫界首领生得煞是貌美。你今日找上门言我救过巫界首领,自然而然,我不难将两者有所联想。还是,传闻有误?”
  “也就是说,我今日想从长天这里带走巫界首领,是不可能了?”
  “清风若有兴,可以在这栋别庄内大肆搜查,看看我可窝藏了什么人。”
  我攥着倾天的背襟,手心已钻出汗来。
  由秋长风的话里话外,我不难猜度出发生何事。虽然起因不明,但巫界成为大陇皇朝敌患必然已是定局,不然,哪来的罪名确凿,哪来的巫界逃犯?
  “搜查倒不必。长天真要藏什么人,搜是搜不出来的。”秋长风道,“反正,就算一时捉不到,早晚也会捉到。相信,这位巫界首领在听说了自己的弟弟和族人落网之讯后,不会无动于衷。”
  弟弟?是云忘川么?还有……族人?哪些族人?
  “既然长天不肯出手相助,我也只得告辞。不过……”
  秋长风猝然出手,倾天以臂相格。在两人拆招的当儿,我不假思索,撇开腿跑离。
  我需到个无人地方,移形换影去找……
  秋皓然?这时候,他可是小海能够信任的那个?
  不,我不能冒险……苍山!我需去找他。巫界如今成朝廷之患,他如何了?为了躲我,他一直以押解大巫师诸人之名住在刑部,若秋长风没有诓语,苍山此时……
  不,不,这眼下不宜胡思乱想,一探究底才是紧要之事。




  番外 之秋长风(一)

  咚。咚。咚。
  一如每日,在很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前,我早已经醒了。
  “公子,奴婢进来喽?”
  就是这一声。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养成了等待这个清甜声嗓的习惯。不听这一声,仿佛这一日便没有真正醒来。这未必是一件好事,但也不算太坏,反正这个清甜声嗓的主人是我的丫头,只要我想听,随时听得到。
  “进来。”
  门被推开,那个娇小人儿提着洗秋的泉水,携着山间清洌的空气,还有一脉跃动在枝桠间的晨时阳光,走了进来。
  “早,小海。”望着这个融跃在阳光中的小人儿,我释出一笑。明月那厮常说,清风的笑能让烈妇脸红心跳,能使尼姑蓄发还俗。虽然那话纯属无聊胡评,但不明所以地,我总想看看小海这丫头的脸因我的笑有所改变。
  “早,公子。”那丫头礼行得很得体,脸笑得很谦卑,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珠子注视我时……与注视得多、得满没有两样。
  “公子,您睡得好么”
  “不好,腰酸背痛。”她是例行一问,我偏不想例行作答,谁让她白白浪费了本公子的“笑”意。
  “奴婢替您按摩一下。”她立时放下已经捧在手中的长衫,站到我身后,以不够细致却绵软无骨的小手在我肩背上椽捏巡移。
  刚刚做过早膳,她身上还带着厨间的油烟气,却掩不去独属她的那股淡淡的甜味,就如……就如上一回带她逛街时随手买来打赏的麦芽糖。
  “公子,用完了膳,您会出去么?”
  “有事?”
  “今儿个阳光好,奴婢想晒晒您的被褥。如果您在房内,怕打扰了。”
  自小至大,我用过恁多丫头,她是一个最像丫头的丫头。像到不怕让我明白,如果付她月钱的是任何一个人,她都会有这份无微不至和乖巧贴心。说到月钱……也只有在发放月钱时,这丫头望我的眼神里才多了一丝异于常时的激动欢悦,也由此,让本公子顺理成章地多了一个牵制她的把柄。丫头不听话,总是要管的,是不是?
  “我会到后山一趟,一个时辰左右,在我回来前,你将一切打点完了就好。”
  “是。”
  是?就一个字?虽然我不明白我想听到什么,但却越来越不满足她如此称职如此合格的奴仪。“小海,你随本公子多久了?”
  “快两年了罢?”她小手移我颈后揉捏,“呀,公子,您定然是昨日练功过度了,全身都好僵硬呢。”
  这……丫头!她究竟知不知道,这些话会给人多少暇想?尤其,那股甜甜淡淡的气味在鼻端缠绕不去,柔若无骨的小手肩颈上捶打游移,还有一个娇小秀软的身子!我蓦地起身站起。
  嗵!我的突然动作,她推拿的双手冷不丁落空,让她由床沿滑落地上。
  “公子,您做什么啦?”她抬起一双无辜大眼,唇儿嘟起。
  “我……”我能说什么?我能说我震惊于自己对一枚苦涩青杏般的小丫头忽生绮想?我能说素有洁癖的我竟然认为她的油烟味也不算讨厌?
  “本公子做什么需和你交代?你这个笨丫头能懂什么?”
  “……”我看到她的唇儿翕了翕,眸儿瞪了瞪,从地上翻起身后,再仰首,又是一张谦卑的奴婢面孔,“奴婢知道了。请问,公子您可以梳洗了么?”
  我确定,此刻她必然在肚子里将我骂了个畅快淋漓。但这丫头就是这个本事,心底再大的怨气,还能笑得若无其事。看似简单透亮的人儿,却有最高明的两面功夫。我看得到她表面下的真正情绪,却察不出她藏在心底的真正心事。这实在不是一件教人愉快的事!
  “小海。”在她为我拭面时,我存心拔直了腰,让她娇小人儿提起了脚,举高了手,方能行事,心中也因此多了些许得意。不过,这笨丫头,对男人毫无防心,整个人都依了上来,若本公子是个定力不够或者饥不择食的下作主子,她都不知被吞吃了多少回下去!
  “公子您吩咐。”她恭声说着,透着一层粉亮的微噘唇儿泄露出一丝怨怼。想到这时候翻嚼在其下的抱怨之声,我心情顿时大好。
  “小海侍候本公子近两年了,觉得本公子是不是一个好主子?”
  “……是。”
  臭丫头,明明口不对心,还能说得如此恭敬?“既然本公子是好主子,你是不是更该精心侍候?”
  这话说完,我万分肯定,我听到了这丫头嘴里的咬牙声。“公子您吩咐。”
  “蠢丫头,你都不知道本公子要你做什么,就答应得如此爽快?”我手扶上她窄小腰身,“不怕本公子吃了你?”
  只是,为了吓她一吓。我如是对自己道。想也知道嘛,以本公子的品味,怎么可能对她动“吃”兴?
  但,她大睁着一双眼睛,道:“公子您饿了么?今天的早餐里有您最爱吃的拌茄泥,还有辣香凤脚。”
  “……”再次万分的确定,对这个不解风情又迟钝呆笨的丫头,本公子绝无兴趣!
  “既然知道本公子饿了,手脚还不快些?磨磨蹭蹭地想饿死本公子不成?”
  她又是眼珠子闪了几闪,粉亮唇儿动了几动,忍气吞声成一个字:“……是。”
  臭丫头,笨丫头,蠢丫头,越来越让本公子不满意!
  我很想用些气力,折断掌中的小小腰身,但力运到半截,意识到自己的怒气毫无道理,遂收手回来……嗯?
  “这是什么?”我将指尖触到的物什取下,晃到她眼前。
  一块成色尚可的玉,并不稀奇,教人纳罕的是这小钱奴也舍得给自己买佩饰?
  谁知,她脸色丕变,顿时扔了布巾,跳脚来夺,“还给我!你快还给我!”
  “你”快还给……“我”?为了这块玉,敬语和卑称都免了?“什么宝贝东西么?难不成是家传宝物?”
  “不要你管,快还给我啦!”她脸颊急红,声嗓转促,“还给我,这是小海收到的礼物,还给我!”
  礼物?也就是别人送的了?什么人送的,可以让这丫头不惜抛了一向维持良好的奴婢面具?“这也算礼物么?本公子如果高兴,比这成色好一百倍的玉可以送你百块,你要它做什么?”
  “不管不管,你还给我就好,快点啦……”
  她一会儿跺脚,一会儿跳脚,大眼睛内还起了隐隐水意,好不可怜。但她愈急,我愈无好气,将玉举高,任她跟着打转,“告诉我,是什么人送的?”
  “不要你管!”
  “我偏管!”
  “不要……”啪!那物什在她又一回跳脚抢夺时,由我指间滑落,碎裂到青砖地上。虽然绝非本意,但不可否认,看它碎了,我窃喜。
  “你……它碎了,它碎了,碎了啦!”她围着那块碎玉转了又转,眼泪已经噼啪流了满脸,“你把它摔碎了!”
  “一块不值钱的玉,碎了就碎了。”
  “你……你讨厌!”
  看她抽噎流泪的模样已够碍眼,听她如此“大逆不道”更是火大,“你敢说本公子讨厌?”
  “你就是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一个丫头,如此没有现矩,是想本公子罚你么?”
  “随便你罚个高兴,小海不做你的丫头就是!”她张牙舞爪的吼完,跑了出去。
  这臭丫头是想怎样?居然敢对主子如此无理?我瞪着地上的碎玉,想着她哭时的样子,决定放她一马,不过等一下用膳时,必须告诉她,下不为倒。
  “公子,小海走了。”
  “……呃?”



  30

  秋长风出手,可是为了捉出躲在倾天背后的我?!
  想到这点,我突不敢妄动。
  长天公子只是他江湖上的朋友,并非官场同僚,他完全不必将皇族巫族的牵扯讲得如此详细。他那些话,似是有意说人给“人”听。
  他是笃定巫界首领藏身在此,还是已然时小海起疑?
  他如何忖度小海,我无从设想,最怕的是,他将小海与沧海有所联系。我洗去的是他的爱意,不是智力,他当真做如是联结,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我不能走。走了,只能坐实他可能已滋的猜疑。
  念头打到这儿,我将脚步踅回。
  庭院里,清风、长天两大公子仍打得热闹。但秋长风身后一丈开外,已多了两位逵违多日的守护者。
  “大哥,得满姐姐。”
  “小海?”费家兄妹见了我,自是讶异,“你……”
  我两眼泛红,满脸委屈,“公子讨厌小海,不要小海了。”
  “这……”兄妹两人面面相觑,俱现同情之色,“小海,我们也没有想到,这种事……唉,我们听说,你曾回过府里,夫人那么疼你,一定会……”
  “得满姐姐,小侯爷现在如何了?”
  “你和小侯爷婚事的传闻,是真的?”
  我点头,嚅嚅哀声道:“他说,他要照顾我,小海没有亲人了,小海想找他,可是……”
  可是下面是什么,我迟迟艾艾的不说,只怕说多了被这两个老江湖觉察不对。
  “唉。”费得满揉了揉我的肩,“他奉命追缉大侯爷,已经离京多日了。小海放心,如果小侯爷当真对你说过那些话,他一定会遵守诺言。再者说了,还有我们呢。不管如何,我也不会让你再像以前一般饿晕街头。”
  秋皓然离京多日。探到这条消息也就够了,我不敢奢望从他们身上获知更多。“那小海先走了,你们不要告诉公子我……”
  “我们不会说,而且公子也不会听我们说……哦,小海,你勿多想,其实……”
  “小海。”秋长风来到我背后,我悚然回身,仰眸和他打了个照面。“本王需要和你谈谈。”
  倾天掠身疾至,“清风!”
  “长天,我已经说过,我不会对这个丫头如何。但如果你执意阻拦下去,会发生什么事就难说了。”
  倾天仍是执意要拉我过去,在秋长风又要出招相斥时,我道:“哥哥,就让我与秋公子谈谈罢,我也想知道秋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哥哥?”秋长风长眉微掀,目澜一闪,“本王果然小看了你呢。”
  答应他的“谈谈,“绝不是期望能从一只狐狸嘴里探听到什么。我当真想知道他一再地找寻小海,是为了何事。
  倾家别庄的花厅。
  从窗口见得着倾天与费家兄妹的身影,厅内只有两人,我与秋长风。
  “小海,你认为本王是一个怎样的主子?”
  他这句话,令我一时怔忡。之前,他不止一次地冒出过类似诘语,而那时,他只为了从我嘴里逼出一个言不由衷的“好”,享受为难别人的乐起而已。现在,又是为了什么?
  “不回答,就是不好回答了。”他坐在距我几尺的花案之畔,“本王记得,身为丫头,你还算称职。本王自付,本王不会是一个能够休贴下人的主子,但也不会是一个欺奴的恶主。”
  呿,才怪……我腹谤未完,遽然接到他扫来的两道探究眸光,遂俯眸垂首。
  “本王敢说自己不是恶主,是本王料定自己不是一个会为了无关紧要的事浪费精神的人。可是,你让本王很是怀疑这一点。”
  我不说话,他似乎也不需要我说话,“在重见你之前,本王极不喜欢听到‘小海’这个名字,一旦有人提起,强烈的厌恶会让本王没有片刻耐性的打断,不会多听一字。那份没有理由的情绪让本王以为,我一定是讨厌极了你。”
  讨厌极了我?这……不对,这不是我的本意,他不该对小海有任何情绪,他应该……
  “但在府里见着你时,心间却甚是平淡……”
  对,对,对,应该如此,我就是要他将小海归类于曾侍候过他的每一个丫鬟,一个平淡无奇的丫头……
  “我厌恶别人提到小海,见了小海却无厌无喜,你认为,这样正常么?”
  我一愣。
  “就是因为这个反差太过强烈,让本王有了将你带在身边研究的决定。”
  所谓为秋夫人寿宴操持,只是便于他就近“研究”的托辞?
  “我不讨厌你。”
  ……啊?
  “你甚至不是一个从里到外恭顺如一的丫头,你甚至敢在背后数落主子,纵算如此,我研究的结果居然是,我不讨厌你。而在我想进一步确定时,你离开了。按理,一个丫头走或留,我不该在意,但你的不辞而别,让我很不喜欢。就如吃过一次黄莲知其巨苦滋味后还要再吃一回一般,很不喜欢。”
  他到底想说什么?我怎愈听愈冷,愈听愈怕?
  “小海,本王和你,曾发生过什么事么?”
  “……没有。”
  “我也记得没有。”他笑。
  没有就好。我松了紧绷的心弦。
  “可是,”他仍然唇角噙笑,眼光陡转犀利,“本王身边每个人却告诉我,本王和你,不是寻常的主仆关系。”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
  “你如何如此肯定‘不可能’?”
  “我……”我的暗示不会失准,我的术力在巫界无人可及。所以,不可能就是不可能!而且,他自己,他身边的人,都已说过,他不听任何关于小海的只言片语……
  “到现在,他们有人说起你时,我仍然抗拒倾听。但我已然很清楚,这种无端的情绪,是别人强加于我,非我本意。”
  他,他说了什么?我抬眸,落进他两眼幽深的攫视。
  “他们说,我拒听,他们自不会再说。只不过,如果你仅是一个在本王身边侍候过的普通丫头,他们何必一度要在本王面前提起你?先是得多,得满,怜星,后有皓然,远鹤,甚至当今的皇上。你不觉得,你太重要一点了么?”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纵算那时我休虚气弱,不能将所有人关于小海的记忆抹去,也该在恢复鼎盛后施以补救。与秋长风处得恁样之久,他无孔不入的精利,他见微知着的缜密,我见得经得可曾少了?怎犯下如此粗拙的纰漏?
  “你如此断定旁人不会向本王说起我和你的事,是因你知道,这种强加于本王的情绪,是如何的强大难违是不是?”
  “是……不是!”
  察觉他已到近前,我拔腿想跑,手腕却被他一把扯住,毫不惜力的后拽,撞上他精实的胸膛,强劲的冲撞让我半边身子疼痛难当。
  “告诉我,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
  “你想控制我?”他一只手攀上我颈喉,仅是徘徊,没有收紧,但冷厉目光已足能教我窒息,“沧海……”
  沧海?他还是联系起来了?!他……
  “沧海也是你幻化出来迷惑我的,是不是?”
  “呃?”
  “你以巫术幻化出了一个能让天下男人疯狂的女人,让她成为你的傀儡,让她为你兵不血刃的开疆辟土,对不对?”
  “这……”你胡说什么?沧海要嫁的是秋皓然,与迷惑你有什么关系?是你自己色迷心窍,用了那等下流手段……”我瞠目结舌。
  “接着说,小海,还是沧海?”



  31

  我从来就不敢奢望,能与秋长风一较高低。但这样的溃不成军,还是始料未及。
  “小海,沧海,沧海,小海。”他将我的名字反复低吟,那些打转在舌尖的字符透着浓浓的讥讽嘲弄,“本来,只要让本王认定了你众多丫鬟里的一个,有再多的疑点我都可以忽略不计,为无关紧要的人浪费精神,从来不是本王会做的事。”
  对,正是知道他会如此……
  “只不过,你不该让我看见你。”他放在我颈喉前的手上移,抬起我下颚,眸光幽深难测,“不管是沧海,还是小海,你都不该让我看到。”
  他指节在我脸上缓退缓移,“你更不该在我面前亲近别的男人,还与别的男人谈婚论嫁。”
  “……关你何事?”如果他已对我毫无记忆,我和别的男人做什么事又关他何事?
  他掐在我颌上的手猝然收力。“事到如今,你还敢说这句话么?”
  我吃痛拧眉,却触到他厌恶的目光,“还真是个小姐身子,碰一下就会碎不成?”
  我下颌上又出来青肿痕迹了?
  他撤回放在我颌下的手,伙同另一只臂,一起箍在我的腰间,将我背靠在他的怀内,唇触上我的耳,“本来,我想掐死你的。但我显然低估了你在我心底的分量。仅是你一道小小青痕都能让我不忍,小海,你胜了。”
  我……我该说什么?
  “告诉我所有的事,所有你的事,你和我的事。说。”
  与他比斗心机,只会自取其辱。我早知道的。但上天又是开了怎样的一个玩笑,让我必须和他对上?“秋长风。”
  “嗯?”他稍怔,“你以前就是这样叫我的?”
  我欲回身,但他放在腰上的手臂太紧。他察觉了这一点,大掌稍松,在我转过来后两张脸对上时,他目光依旧冷冽,“快说,别测试我的耐心。”
  “你想知道我和沧海的事,对不对?”
  “你和沧海?”
  “我可以全部告诉你。“他的眼神深不见底,但我必须没有任何规避地迎视,让他看得见我眼内的所有情绪,“但不是现在。”
  他双眉微拢,目光一冷,“你又耍什么花样?”
  我抬手,触摸他眉上的蹙结,觉到他身子轻震,虽有避躲之势,却没有真的躲开。
  “我不喜欢看你皱着眉,一直都不喜欢。”
  “……你不喜欢?“他瞪视着我,幽深眸内总算闪出一丝困惑。
  “你有那么多的雄心壮志要去打拼,如果总是皱着眉,就太不快乐了,我不喜欢你不快乐。”
  “你……你要催眠我么?”他要退步,但被我揽上他腰际的双臂阻住。其实我明白,他真要躲要退,可轻易把我甩开。
  “是不是催眠,你最清楚。”我提起脚,对他笑得很是坦白,“你认为我是在催眠你么?”
  “为什么此时不说?“他手把上我的肩,“现在就告诉我!”
  我摇头,“只是我说,你不能相信。明天,就只是明天而已,不但说,还可以看,耳听眼见,证我所言非虚。”
  “耳听眼见?什么个耳听眼见?”
  “我和沧海,都会走到你跟前。你给我一日时间让我找到她,我们三个人,把话讲明白。”
  他胸膛一震。
  “现在,我只能告诉你,我和你,的确有一段不属于主仆的纠葛,而你和沧海,也另有纠缠。因为三个人的牵扯太让人痛苦,我才对你设下了一些障术,沧海也有参与。明日,她也到了,若你想,我和她合力将对你的障术除去,届时不待我们说,你自会想起一切。”
  “我和你,和沧海,都有过……”他漂亮的剑眉略拧,浓浓困惑充盈墨眸。
  他,被我迷惑了。
  论心机手段,这个人,我不是对手,纵然有十个我,百个我,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我只能用我所强,对他所弱,有谁比我更熟知他的弱点呢?
  ……我。他的弱点是我。没有了过往的爱意,他的身体仍然记得我的碰触。没有了曾经的甜蜜,他的意识仍然对我无从抗拒。
  本来,我想掐死你的。但我显然低估了你在我心底的分量。仅是你一道小小青痕都能让我不忍……
  就是他这一句,让我确认了这点,使我萌起了再拿自己和他赌一次的念头。这一次后,我将永远消失于他眼前,永远。
  “是,我和沧海都是巫女,怀着不同的目的,一个是明,一个是暗,到了你身边。可是,我们都爱上了你。而你,也喜欢上了我们两个。”这话,字字是真罢?“明日此时,就在你的疏柳斋,我和沧海将一起出现,合力为你释疑。”
  “我喜欢上了你,也喜欢上了沧海?”他犹蹙眉呓语。
  唉。我捉起脚尖,触上他的唇。
  他初是一怔,随即就张唇吸纳,直待将我的舌尖吸得酸麻犹自不放。我推开他时,听他不满咆哮,“为什么不亲了?”
  情蛊术。此术,“情”为惟一蛊种,以情感之,以情惑之,以情催之,惟有真心爱汝之人,方能中汝此术。
  想到巫族禁地石壁上对我正在施展的术力的诠解,泪生眸眶。
  “你哭什么?……嫌我方才对你太凶了?”他颇有恶霸气质的挑起眉毛,“你自找的!”
  我擦去了泪,“莫忘了,明日此时,我们会去寻你。”
  “嗤,你此时把本王支开,一去不见了踪影怎么办?”
  他以如此霸道不屑的语气,透出的,却是内心底处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恐惧……
  难怪禁地石壁上,在“情蛊术”之下,特地有注云:慎用,用前三思。概因这术力惟一所能制衡的,是爱你的那个人。用除了爱人时任何人皆无效的术力对待所爱之人,竟然比诵读换心决时还要令人心弦揪痛……
  “如果我不出现,你会如何对待你手里的巫族人?”
  “哼。”
  他这声“哼”,是被以极冷极戾的气音逼出。他会做的事,不言而喻。
  “如果只有沧海出现呢?”
  他目间猝狠,“你敢!”
  “你对沧海不是有极强的‘兴起’么?”这个问题,与情蛊术无关,纯粹只是我的无聊罢?
  他面上闪过窘意,硬声道:“我曾以为,沧海和小海是一个人,还为此问过那个声称是沧海弟弟的巫族小子,但他似乎对我极仇视,一字不语。如果不是看在他还有点用处,哼!”眸内杀气一现,随即又恶狠狠捧住我的脸,“今天你既然这样说了,我姑且信你,明天,我要见到你们两个,我必须确定你话语的真伪。而且,你不是说了,要你们合力才能除去对我施下的障术?”
  我点头。如果不是在情蛊术下,恐怕他又已觉察疑处。
  “那么,明日,你……你们都会到?”
  我点头。
  “很好。”他挑出一弧满意浅笑,唇俯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全心全意地回应着他,泪再湿睫。
  “……不然,你此刻和我回府?”
  晓得他这句话外的热浓用意,羞火薰颊,心里却无好气,“不行!”这只色狐是忘了,我还要替他寻找“沧海“的么?如此容易见异思迁,真是讨厌!
  “不行就不行,凶什么?”他咬了咬我的唇,“你这么丑,如果还不知道温柔娴淑,可就一无长处了。”



  32

  那是……琴声?
  置身疏柳斋那棵亲手栽下的丁香树下,听着那淙淙如泉的乐音,我脚步暂停。
  秋长风端坐在花厅窗前,长发散肩,垂眉覆目,十指挑拨有致,捻得曲声悠扬。
  他居然会抚琴?
  灵泉山下隐居的三年,也不见他有此雅兴,此时抚来谁听?
  “小海,秋长风很迷人罢?”身边有人揶揄低语。
  我瞪了她一眼,切着齿根道:“你别忘了,你现在是谁。”
  “当然。”那女人端袖冷眸,“大美人沧海,请指教。”
  ……这女人能不能有片刻的正常?
  按管艳的指点,在我欲分身有术时,想到了冷蝉儿。但是,她听完我的请托,直勾勾地盯我看了半天,又歪着那颗美丽的脑袋,蹙起秀黛的长眉,思吟了良久,而后重重点头:“帮你,不是不可以,但我不做小海。”
  “不做小海?”
  “对啊。”她抚了抚自己脸颊,以梦幻般的叹息口吻道,“我这么美,怎么能走下坡路?”
  “所以哩?”
  “当然是沧海,人往高处走嘛。”
  “沧海是要‘死’的!”
  “死就死,人生自古谁无死?”
  “……”有求于人,我也只得满足人需。怪女人向往“高处”,我以沧海形容和她一宿夜话供她揣摸特征以求惟妙惟肖,还要忍受她不时袭上脸颈的“怪手”,伴之怪言怪语。“啧啧,真是太美了,莫说男人,连我这个女人都忍不住骨头酥了,你要那些男人怎么办嘛。”
  被冷蝉儿骚扰一夜,翌晨,她便对着我的脸,花了一个时辰的工夫做出了一张巧夺天工的人皮面具,待她罩到脸上,卸冠散发,拉我并肩立到了镜前,我竟然也难分彼此。更让人称绝的是,她连我的语声都仿得足以以假乱真,着实了得……
  “小海,走罢,去会会你的昔日主子。”她俯我耳边道。
  我再瞪她,“你等一时说话,可要注意了。”
  “既然来了,怎还不进来?”琴声戛止,秋长风语声悠然扬起,“小海,沧海?”
  他目光在我和身边人脸上移换。明知他看见的“沧海”方是我真正颜容,但在他在那张脸上停留过久时,仍难抑气恼:臭狐狸,色狐狸!
  “你们当真来了。”
  “当然要来。”非但如此,现身前还将暗伏在这院子周围的费家兄妹动了一下手脚,管保不会有无关人等出来搅场。
  “你那日可受了伤?”他问得是“沧海”。
  冷蝉儿轻摇螓首,“不曾受伤,多谢。”
  秋长风薄唇勾起坏笑,“我们之间还需一个‘谢’字么?若你当真要谢,我宁愿是另一种方式。”
  这只发情的色狐狸!我垂下眸,不然,管不住眼睛里会射出冷箭去。
  “我们要说的话,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能作结的,坐下罢。”
  “多谢。”冷蝉儿搭着秋长风的手,噙着两分疏离笑意,坐在他最近处的那张椅上……这女人,演戏上瘾是不是?
  我刻意旁顾的眼光落到了那把琴上,忍不住指触琴弦,铮然有声。
  “你喜欢这琴?”他到我身侧。
  “不喜欢。”不能吃只能看,喜欢它做什么?
  “这琴是出自当今天下三大琴师之首,虽不能说价值连城,但也相去不远。”
  我眼前一亮,“真的?”
  他说到“价值”,我忍不住想到了自己遗落在他寝殿隔间的钱筐,里面是小海几年为奴生涯的所有积蓄呢,就那样付诸东流了。说起来,都怪这只如一帖膏药般紧贴在人家身后的……贴在身后?!“你做什么?”
  我推,推不动。而他,无辜反诘,“我做了什么?”
  “你抱着我什么?”
  “抱着你,当然是抱着你,还能做什么?”他挑眉谑声,贵族气十足的脸上,居然透出痞气。
  “你……”我瞥一眼冷蝉儿,后者正戏分十足地淡颜冷眸,端坐未动。
  “怕沧海不高兴?敢情当初你们不是争风吃醋,而是不想我厚此薄彼,才以巫术障我思绪把你们两个都忘记的么?”
  “……是罢。”他怎么说都好。
  “这有何难?”他伸臂,将假沧海冷蝉儿攫来,收纳进怀,“我对你们一视同仁不就好了?”
  “你你……臭狐狸!混账臭狐狸!我气结又气痛,在心里山呼海啸地默念一声:苍山,行动!
  就是苍山。昨天将秋长风送走,我即以早在巫界时即获知的苍氏联络法寻到了苍山,自他那里得悉,秋长风手中,不止有云忘川,还有一干巫族族人。但其间到底有谁,一时无法查知,因他与苍氏失去了联系。
  与苍氏失去联系……这个讯息,足以让我们感觉到事态严重。秋长风必定是做了连皇帝也未必晓得的事,那么,他想要什么?
  如果,他要的只是沧海,我就让他眼看着沧海在他眼前死去。如果,他要的是剿灭巫界,沧海是逃是离是生是死也改不了他初衷。从开始到现在,他何尝为任何事任何人改变过什么?我也只能尽我能尽的努力。
  “在想什么?害羞,还是,高兴?”他箝在我身上的力道紧密又嚣张,这使我想到他时冷蝉儿亦如是,更是气不可抑:苍山!
  来了!苍山回应。
  “云沧海,你这叛族妖女,纳命来!”
  “大巫师?
  ”这冷蝉儿,不愧是演戏的行家,这时的怔愕惊呼恰如其分。
  我伸手将她搡出,再闪身隐于秋长风之后。
  事情发展,一如我与苍山事前的部署:苍山将即将执行斩刑的大巫师私放出来,而授一番机宜,恢复其三成术力,带来此处,以其满腹的怨悔,必是迫不及待取走“沧海”性命。而小海,紧急关口尽显歹毒本色,推“沧海”隐本身,可想而知,必招秋长风厌恶,甚至“恨意”……
  有苍山暗助的冷蝉儿与大巫师招架几个来回,大巫师阴恶声道:“云沧海,你忘了你那个下贱的母亲么?她已被本座赐死了,你还不去与她团聚?”
  “什么?”“沧海”愕在当场,“你胡说!”
  冷蝉儿是做戏没错,而我,虽知那些话仅是苍山授予的乱心之法,但听大巫师以那样的语气说起娘,仍险气得出手将这只怪物捻死。
  “是否胡说,你去找她问过不就知了!”大巫师冷笑一声,趁“沧海”失神之际,将袖内一柄巫剑刺入其胸,血,乍如桃花崩溅四处。
  秋长风脊背一栗。
  我的感觉也不会舒适。看着自己死,很是怪异。尽管“沧海”被戮一幕,是我捻指幻化而出。
  那些事起事落,前后不过瞬了两回眸的工夫。就是为了快到让秋长风无从反应。
  “哈哈哈……云沧海,本座终于将你杀死……你也有今日!”大巫师狂肆笑着,举刀欲再补一斫。
  忽尔,秋长风抱琴而起,挑起一根琴弦,断射飞出,直喂进了大巫师胸腹。后者身形晃了几晃,随即喷血如注,身形栽落地面。
  “沧海!”秋长风疾掠出去。
  这……不在我们事先的部署中。大巫师本该由气息未尽的“沧海”拼却最后一口气,与其同归于尽……
  小海,快走,此地留我善后!隐形遁影的苍山急声催促。
  为什么?我还要等他和小海决裂……
  他那把琴里有古怪,快走!
  琴?我望向他抱在怀里的物件,骤起强烈惧意,速念口决——
  “小海。”仍垂首目注地上脉相全无的“沧海”的秋长风道。
  我不由一震。
  “你当真无所不用其极了,是不是?”
  “我……事先想好的戏词是什么,是什么来着?“我不是故意的,她……那人找的本来就是她……”
  “是她么?”秋长风徐徐起身,徐徐转身,徐徐向我望来,眸内绿意蒸氲,令我……生惧。这样的秋长风,令我恐惧。
  小海,快走,快啊!隐形的苍山一边以术力维持着“沧海”的死状,一边疾声促我。
  我忘了念决,忘了巫术,拔开双足,要以平常人的方式逃开这样的秋长风。
  “小海,你好狠,你太狠!”
  “呃?”那声音里掺杂的绝望意味,传递出的冷酷气息,使我顾不得苍山阻拦,忍不住回首。
  “如果伤我能让你快乐,索性伤得更重一点如何?”他眸内戾气浮腾,唇边笑意轻柔,长指捻起一根琴弦……
  小海,还不速逃!苍山自冷蝉儿身边奔来,携我跃上房顶。
  铮!
  我脚步顿止。
  苍山大骇:小海?他伤了你?伤了哪里?
  我对他摇头,然后,缓缓回身——
  多少年后,我都庆幸此时,我回了头,转了身,不然,不然,不然……
  那根琴弦,喂进了他自己胸里。有一端,仅有短短的一端,捏着他指尖内,血沿着它滴滴滑落,在他身前的地上渐成一汪血泉。
  “告诉我,你还想要它到哪里?”这个时候,他竟还是笑着的,“只要我拉着它向上再移两寸,就能把我的心割成两半,你希望它如此么?”
  原来,他语内的冷酷,他眼中的狠戾,对得是……他自己。我宁愿,他对得是我,对得是我!“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知道的。”他的手,当真拉着那根琴弦向上移动,一时,血流更遽。
  “不,不——”我掩着嘴,腿脚虚软地颓下身去,“不要,求求你,不要!”
  “不要?不要什么?不要我死么?”他唇角上翘,那丝笑意,在惨白如纸的脸上,是如此突兀,如此绝望。“你最想做的,不就是杀死我么?”
  我摇头,剧烈摇头,“我没有,我从来没有想过!”
  “可是,你每回做的,都是杀死我,都为了杀死我……”
  “不,你手不要动,求求你,不要动它!“我挣扎着虚软的腿脚前行,由房顶滚落下去,推开接着我的苍天,一步一步挪到他面前,“你知道我和她……你知道我……”
  该说什么?该问什么?我只想他的手不要动,不要动而已。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对我用了什么手法。但我不能看见沧海和别的男人亲近,不能容忍小海在我面前转身……就是这样,可是,她不是沧海,她不是!她身上,没有令我疯狂……哦……”
  他在痛。强悍如他,精锐如他,机诡如他,也只是血肉之躯。“你不要说了!让我为你疗伤……”
  “不!”他退开,因这动作使血蹿得越发急动,也让他的面色越发灰白沉暗,“你走就好……我会死会活,是我的命数,你走!”
  我知道他想要什么,而此刻,我别无选择。
  “我留下,我永远都不再离开!”



  33

  整整七日,我没离开他的榻前。
  他将自己伤得太重太狠,就如他所说的,再向上挪去寸距,就是心脏。他已经打算不给自己留任何余地。
  ……臭狐狸!他到底有没有想过?我是巫女,不是大罗神仙!
  去痛决、止血决、愈肤决、合骨决……巫术里所有能用的疗伤之术搬了出来,竭尽一身所学,将他在自己胸前沥出的伤口弥合。在他的胸口平复如初之际,我已是疲惫不堪之时。
  而后,刺破指尖,看着我的血滴进他苍白唇内,平生第一次,为拥有如此神效的它们稍感欣慰……
  在我已然很累很累时,他能不能稍稍安静一些?
  “小海,你答应了我什么,记得么?”这七天里,他每有短暂醒来,一双眼睛瞪得能与铜铃媲美,对着他的救命恩人,干干巴巴的,只有那一句话可问。
  而他的救命恩人我,仅是点头尚不行,非得要一字一顿,将那日说下的话重复一遍,才能使君满意。
  我也只暗暗发恨,同时安慰自己:待他康复了,慢慢讨还回来就好。
  但,当他真正醒过来,我恍悟,需要被讨还的,竟是我。
  “你对我用了什么?”
  我看着他怒腾腾的眼睛,不无心虚,“你明明已经晓得了,还问什么?”
  “你竟敢!“他咬牙,双臂倏伸,将坐在床边的我攫上床去压在身下,“臭丫头,我太纵容你了是不是?”
  早知道,就让他多在床上躺些日子,浪费了恁多宝贝鲜血做什么?我的血,非但能将他疗得生龙活虎,更关键的,巫人己血可解该人所设之术,我所有用在他身上的术力随着他的康愈皆告解除。加上,他是一只狐狸,必定已经将所有一切融会贯通,想了个透彻。
  有感这位大爷是气极了恼极了,我小心翼翼道:“为了照顾你,我有七天七夜没有沐浴更衣哦。”
  就算不能博取怜悯,总能让有变态洁癖者避而远之罢?
  果然,他眉峰嫌恶蹙拢,“七天七夜?你还真是不折不扣的臭丫头脏丫头……”
  是啊是啊,我又臭又脏,请大爷您高抬贵手。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他眸内邪意一闪,“你还穿着这身脏衣服做什么?”
  “什么……你,你,你……”
  在我垂死挣扎中,他将我全身上下剥除了个干干净净,而后,如一只狗儿般在我颈间嗅了嗅,“还好,那股味道还在。”
  “七天七夜没有浴洗,当然有味道!”我推打他的肩膀,“不行哦。”
  “什么不行?”他略显一怔,旋即一脸邪笑,“臭丫头又想歪了是不是?本公子是看你一脸比我这个病人还要惨淡的疲容,想让你好好饱睡一回而已,敢情,你很‘想’么?如果,你真的那么‘想’本公子不介意……”
  “不想,不想,不想!请您介意!”我闭紧了眼,“我要睡了。”
  他头埋在我颈侧,低笑不止。
  这七天里,我只是趴在他床边小憩片刻而已,当真是疲顿到极点,所以,很快就睡着。但不管我睡前还是睡后怎样的挣扎,他硬狠狠的箝制始终都在。有时我因翻身暂醒,他会适时稍松力道助我,睡意朦胧中,总见他一双幽光闪闪的眼睛,其内所烁的,是恨不能把我剥皮抽筋下锅煎煮的寒意……哦唷,打个冷颤,先不紧不慢睡个够本再说。
  “公子……处置……”
  “皇上旨意……”
  “……另外,冷堡主……”
  “还有,巫族诸人……”
  起先,那些话是极远的,缥缥缈缈,隐约有两三字清晰可闻,打扰不了还在瞌睡虫的煽动下不知今夕何夕的我。但当“巫族”突兀闪现,我悚然一惊,当即消醒。
  “醒了?”头顶那双绝对无法忽略的眼睛垂下,将我牢牢罩锁其内,“正好用膳。”
  用膳?可不嘛,眼前一张暖木桌案,案上荤素有致,香气缭绕,实在是该用膳了。不,这不是重点是,重点是……什么来着?
  “小海。”嘴边递来了一只漱口杯子,我抬眼,看见了费得满笑吟吟的脸,“先漱个口,用膳了。”
  “喔。”我听话,漱过口,当即有一箸茄鲞进嘴来,我嚼咽下,又有一匙鲜汤待食……嗯,很好吃,很……不,这不是重点!我推开又递来的吃食,“我怎么在这里?”
  ……这似乎也不是重点?不过,我何时从床上来到了饭厅?而且,我以这样的姿势睡了多久?
  “自然我是抱你过来的,不然,是你在梦里用巫术移形换影的不成?”
  臭狐狸,嘴里不含刺不能说话的哦?我推开他横在腰上的一只臂,想坐到邻座椅上。
  “坐好!”随着他恶声恶气的一吼,我被恶狠狠攫了回去。而我因后脑撞到他胸上发出的一声痛呼,换来他似是愉快无比的沉笑。
  “我不要这样吃饭!”旁边有费家兄妹的四只眼睛看着,我如一只小娃娃般被他困在腿上,很丢脸。
  “不要这样?那要怎样?”他薄唇俯我耳根,吐着恶意的热息窃道,“我以这样的姿势抱你入浴,以这样的姿势为你着衣,以这样的姿势抱你穿过整个院子……”
  “啊!”我掩上他恼死人不偿命的嘴。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换了一袭新衣,且一低头,满鼻是浴用澡豆的香味,他的和我的……啊呀,我没脸见人了!
  “原来,你还知道害羞的么?”他移开我的手,夹来一箸香笋,“乖乖吃饭。”
  “我要自己吃!”被他困在腿上也就罢了,再被他喂饭……我成了他女儿不成?
  “好,随你。”他难得妥协,将手中竹箸给了我,自己则以另一副碗筷胃口颇佳的就食。
  “公子?”费得满迟疑发问。
  “接着说罢。”
  “关于巫族诸人,如何发落?”
  “呕!”我被噎住了。
  “你——”他端来鲜汤,连喂我几口,总算把哽在喉咙的一口糯米饭送了下去。我还在抚胸调息时,已听他厉斥,“你还真是个笨丫头!你能不能有点伶俐时候?依我看,你除了在算计本公子时格外机灵外,其它时候就是个如假包换的笨蛋!”
  这厮是计较起来没完了是不是……先不管!我掷筷推碗,一把揪住他胸前衣襟,“你手里有巫族诸人?有谁?”
  他将我的手拿下,攥在掌心,淡声道:“有很多。”
  “他们是如何落到你手里的?”
  “当我得知皇族与巫界联姻之讯时,即向伏在巫界四围多年的人发命,攻进了巫界。”
  我一惊,“伏了多年?”
  “没错,我早有灭巫界之心,针对我所了解的巫界信息,早有部署,直待时机成熟,自然会动手。如果不是因为你,一年前就会行动……”
  “你你……你将巫界剿灭了?”
  “不算剿灭,只是俘虏了一些人,我本想用他们来要挟巫界首领的,谁知道,这巫界首领会是你呢。”
  “那不是重点!你俘获的巫人禁在哪里?”
  “你想放了他们?”
  他脸色微沉,我又岂会有善意?“我警告你,如果被你押禁的巫人里有我娘,我不会饶了你!”
  他一怔,“你娘?云氏的氏首夫妇不是被你……”
  “他们不是!”我将在巫界遭遇简言述之,最后,没忘了掐住他脖颈,在他耳边撂下狠话,“如果你敢伤了我娘,看我会怎样收拾你!”
  他直直盯我少许,一抹惶色自眉间稍闪即逝,声线沉着依旧地道:“得多,得满,速去押禁巫人的牢中……不必了,本公子亲自走一趟!”
  “我也去!”
  “……好罢。”
  偷觑他微挂忐忑的神色,我心中窃笑不已。其实,我知道娘不在那些巫人里。我能与冯婆婆搭建通语之路,和娘当然也会。在我离开巫界没有几日,娘为天女驱净邪祟后,亦离开了巫界。汇血聚精术,越是在需重生者生前停留最多之处,越易收集精气,越易早成。娘的心里念里只有沧海那位尚未谋面的爹,但得自由,哪会停留?
  只所以时他虚张声势,无非是为先发制人而已。这厮眸底那豁豁利利的兽芒我窥得不是一般的清楚,把我洗得一干二净,再喂我吃饱喝足,指不定会把新仇旧债怎样个算法,本首领总不能乖乖受死罢。
  “有么?有么?有么?”
  依言穿了一件避刚罩衫,进到了那间满是符帖的地牢内,我目光方投向牢室内人群,秋长风在旁便发问不止,我一边咬唇忍笑,一边摇头。
  “你准备如何发落他们?”
  “废除巫术,一生为役。”
  “好狠。”我眼巴巴睇他,“不能看在我的面上,对他们从轻发落么?”
  其实,从不从轻我并不强求。这些人里,必定不乏曾对沧海之血馋涎欲滴者。何况,秋长风对他们的置算不上狠,为役为仆,有饭吃,有活干,还强身健休不是?
  “先别管他们。”他从后环住我的腰,“你看清楚了,娘不在其内?”
  “是,不在其内。”怎有些怪怪的?
  “也就是说,我并没有冒犯娘是不是?”
  “就算……嗯?”我恍悟,蓦地回首,“……谁准你管我娘叫娘的?”
  他满脸坦诚,“我不介意你管我娘也叫娘。”
  “秋长风!”我一拳狠击他腹上,“你不要以为我答应留下就是要任你为所欲为。”
  “不然呢?”
  还不然呢,我想咬死他!“你有妻子,还有待娶的未婚妻,这些事实,永远存在于我们之间。我答应你不离开,并不代表会成为你的女人。”
  他身躯一震,“这些事,回去再说。”
  唉。一迎上他的眼神,想起他那日的灰寂绝望,我又度心软,“秋长风,我会陪着你,只是……还有,你总没忘了那道誓言罢?”



  34

  “雷来了,我会挡在你前面。”他搂住我,“就算有天打雷劈,就让它先劈我。”
  雷来了,我会挡在你前而。
  因他的话,我没有任何迟疑地随他回到秋府,而雷没有来,“风雨”到了。
  疏柳斋外,侍霜、侍雪等四位美婢伺立,疏柳斋内,秋夫人端坐外厅,身侧是楚家姐妹。俨然是等候多时。
  “娘。”秋长风微施一礼,撩衣在左侧椅上落座,并翻手将抹着脚跟欲逃的我拖了回来。
  “风儿,前几天,你这院子周围不准任何人入内,就连你爹和为娘,都要你的侍卫给挡了驾。现在,可以告诉为娘发生了何事么?”
  他使力在逃心未死的我腕上一捏,“我受了伤,小海为我疗伤。因伤势较……”
  “表哥,你受伤了!”惊扑过来的是楚惜云,满脸忧色,“伤在哪里?怎会受了伤呢?怎不请御医来医治……”
  秋长风挥开几度要抚上来的素手,淡道:“惜云,你也是订了亲的人,自重一点。”
  楚惜云花容易色,颤唇道:“表哥,你……你对不起……,你对不起姐姐!姐姐是你自小订亲的人,原配夫人的位子你给了别的女人,让她伤心落泪不说,你竟然还要……”
  “惜云。”秋夫人颜容微凛,“这些话,还轮不到你来说。”
  “表婶!”楚惜云虽稍有惧意,仍未退却,“姐姐在此的亲人,只有惜云。惜云不为姐姐出面,谁还能真正疼惜姐姐?”
  “你的出面,真的是为你姐姐么?如果长风是为你不娶你的姐姐,你会如何?”
  “表婶,您怎能……您……”
  “今日,我允许你随来,就是看在你是怜星唯一的娘家人份上。更是为了让你彻底死心,安心接受你父亲为你订下的那门亲事。如果你还想呆在这里,就给我拿出一个千金小姐该有的教养出来。”
  “惜云,退下。”这一回,姗姗上前的是楚怜星,她将妹子推开,立到秋长风跟前,一双略有红肿的美眸盈盈相注,“表哥,我想知道,您对父亲说有意将怜星许配今载新科榜眼之事,是何意?”
  “新科榜眼才华横溢,处事磊落,正直坦荡,且机敏聪慧,懂得审时度势,乃佳婿上选。表哥也是考察良久,方向令尊推荐。当然,如果怜星你不中意,表哥不会勉强你嫁他……”
  我一惊:这是何时的事?
  “长风!”秋夫人美眸自我身上一扫而过,况味不明地落在她不听话的儿子脸上,“你和怜星这桩婚约是你的祖父为你订下的。”
  “祖父当年,要我照顾怜星一生。到任何时候,我都不会违背此诺。”
  “但如果你没有认识小海,你会娶怜星。”
  “或许如此。“秋长风颔首,“如果我没有认识她,就说明您的儿子一生一世都与情爱绝缘,您希望您的儿子一辈子都不识情爱滋味么?”
  一声抽泣压抑响起,是……楚怜星。
  秋夫人起身揽她过去,叹道:“风儿,你对情爱是如何认定的?娶襄西王郡主为妻,也是因你识得情爱?”
  “以娘的智慧,应该明白长风何以会娶襄西王郡主。”
  “你既然可以娶她,为何不能娶怜星?”
  “娘更明白。”
  “不管为娘明不明白,你都要说个明白。”
  “怜星。”秋长风目光投向呜咽吞泪的楚怜星,“你与襄西王郡主不同的是,你是我所疼惜的。娘说得时,如果我不曾爱上什么人,也许就当真能把娶你视作是对你最好的照顾。但当我已经确信不能爱上你,且这一生只会让一个人住进心里时,再娶你,就是亵渎你了。所以,我不能再娶你。”
  “表哥,”楚怜星举起泪眸,“不能爱上怜星么?永远不能么?”
  “不能,永远不能。”秋长风断然道。
  “表哥……” 楚怜星泣声加剧。
  美人垂泪,秋长风岿然而踞,“如果,你不在意我不爱你,我可以遵从两家婚约,娶你进门。但是,你必须知道,就算我娶了你,你仍是妹妹,而我不可能与自己的妹妹有夫妻之实。”
  “表哥,你……还是讲出来了,怜星还以为,你也许不会讲的……,楚怜星双手掩面,泪珠由指间渗落,娇躯娇怜如风中弱柳,“……怜星真的如此不堪么?不能让表哥爱上……”
  “你错了,怜星。”秋夫人抚其肩,柔声道,“不能让长风爱上,并非你的不堪,只不过他不是你的那个人而已。就如小海,对你的表哥来说,她是珍宝,但对于不爱她的男人来说,她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丫头。若你能退出一步,终能找到一个将你视作珍宝的男人……”
  “表婶,连您也……您赞成表哥他……”
  秋夫人叹息,“难道怜星你想一生都不能体会被一个男人当成女人珍爱的滋味?你可知你一旦选择了条路,届时,就算有怨有苦,你也要独自承当且与人无尤?”
  “我……”
  “如果……如果……”
  人都走了半天,房子里也寂静了半天,我偷眼睇着闭目养神者,几回欲言又止,他都听若罔闻,且神色显然不豫,莫名地让我忐忑起来。
  “说啊,猫叼了你的舌头不成,怎不说了?”我打住不语时,他反倒问起来了,且语气一如既往地凭般让人讨厌。
  “如果怜星小姐当真能够在意你不爱她,或者想在婚后天长地久的相处中让你日久生情,你当真会娶喔?”
  “你——”他豁然睁眸,“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我……”我是不明白他为何骂人。但我骂不过他,打不过他,不和他一般见识就是!我掉头,想到里间榻上好睡一回。但迈不三步,就被他拦腰揽了回去。
  “没心没肺的狠丫头!”继笨丫头蠢丫头脏丫头臭丫头后,我头上又冠了另一个名号。“但凡有点良心,这个时候不该感激涕零地对本公子投怀送抱么?本公子怎就凭般苦命,遇上了你?”
  我躲着他来意鲜明的嘴,“你倒说说,我为什么要感激?”还“涕零”?好恶心。
  他在我臀上狠打了一记,“算了,本公子认了,谁让本公子眼光忒差,找上了你。”
  什么话?我不服地还以颜色,咬了他下巴一口。
  他目光顿时深浓。到这个时候,我若还分不出他眸色转换的不同,就当真是一个蠢丫头了。他怒时的绿意,是透人肺腑的寒。但这时的绿意,是……
  “不行。”我按住他蠢蠢欲动的手。
  “为什么不行?”
  看他的表情,我是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么?“我说过的……”
  “方才你不是一直在场!”
  是啊,方才我一直在场。楚怜星以弱花娇怜之态,祝表哥和小海情真爱坚,两情长久,而后,申明成全之意,那姿态,高贵端庄,毫无瑕疵。
  “如果她……”
  “你关注的只有这些是不是?”他又狠拍我臀上,“我还算了解怜星,她尚有些傲气,在我已经将话挑明的那般地步的情形下,不会执意屈就。”
  “如果……”
  “如果她委曲求全了,我别有对策,满意了罢?”他白牙冷森森地在我颈上唇上闪了闪,却没有如我所料的咬下来,“还有什么话,一并问了,以后少给我动辄就以逃跳了事!”
  我鼓腮,“哪有?”
  “没有?”他挑眉,“方才,你见怜星在此,又想逃是不是?”
  “那只是……”只是离开这个场合而已……嗯?
  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挫伤,我豁然明白,他想要的,是不管何时,我都和他站在一起面对所有事。我以往对他动辄以消失待之的行事态度,是着着实实伤了他的。
  “你何时开始安排楚怜星的婚事?”
  “太后寿辰来临,怜星的父亲也在赴京贺寿之列,我趁机向他提起。”
  “但我听小侯爷说,你的父亲是要在你离京之前为你娶她过门的?”
  他眉峰不愉快地皱起,抿了抿薄唇,道:“那只是父亲在说。”
  “可是,那时你为何会有解婚之念?你那时并未记起……”在他倏然凌厉的眸光中,我心虚地打住,讨好地赔笑几声。
  “我那时的确不记得我爱着那么一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但我明明白白的晓得,我不爱怜星,见着她,我只确定她曾是我真心疼惜的妹妹,如果娶了,就连那一丝疼惜也没有了,明白了?”
  “可是……”
  “什么可是?那些时日,我睁开眼的第一事,就是要与满胸臆无从解释的空虚抗挣,因它强盛到几乎能把我吞没!这世上,除了娘,我再看不到任何可值得我怜惜的人与事,所以,我布排好了一切……”他语音戛止,指节在我喉上轻轻抚挲,“每想到那些行尸走肉的日子,我就想掐死你!”
  “我怎么知道会如此?”在他之前,我不是没有时别人施过同类术力,别人怎就能一切如常?难道只因他是狐狸,就分外与人不同起来?
  “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你不知道那些日子我看着怜星,会无端的厌恶,看着惜云,连厌恶的心情都没有。以怜星父亲的官衔不一定要进京贺寿,此回来主要是为了怜星的婚事。而我不惜以职权相胁,让他迅速为惜云订下亲事,并答应为怜星另择良缘!他曾是我除了祖父以外最尊敬的长者!满意了?”
  我我我……满意什么?他瞪我的眼神里,怎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错?
  “接着,继续。”
  什么?喔……“你的王妃,她……你爱她么?你们的孩子……”
  他瞬也不瞬地盯着我,唇角忽掀一丝笑意。这机诡莫名的笑,使我周身寒意陡生,“是你要我把一切摊开来谈的……”
  “小海总算做了一件让我满意的事。”他道。



  番外 秋长风(二)

  我出生在一个钟鼎鸣食的朱门豪第。这样人家出来的子弟,注定了一路繁华,也注定要承受繁华背后的萧索。
  由小至大,自呀呀学语到蹒跚学步,自读诗练书到滚爬习武,能给予我最多时光最多陪伴的,只有祖父。文才武功,易经八卦,兵书战略,琴棋书画……在如此精心培植之下,我成了同辈兄弟中的佼佼者,也因此,惹上一身麻烦。
  当亲近的长辈不再亲近,当共度童年时光的兄弟不再是兄弟,当受袭遭刺在你生命中与吃饭饮水一般司空见惯,我除了让自己变强,好像没有另一条路。
  选择这一条路,我一直都清楚自己会遇到什么,发生什么。所以,出使苗疆,中途遇刺,被人以疑兵之计引得四分五散,使我一人陷进连环追杀……一概种种,也不过是该遇到的事遇到,该发生的事情发生而已。不管是怎样的凶恶险阻,我坦然接受,而后,除而灭之。
  但惟一的意外,是她。
  她带着满身的迷团,以及一个同是被追杀者的身份,闯进了我的路程。
  原本,我以为我可以连她一并杀去,林去本公子人生中那段最狼狈的岁月。可是,我没有。
  初时的没有下手,是因她那双眼睛罢。拥有如此倔强、如此寂冷眼神的人,本该有一个情世嫉俗的性情,却时别人别事处处容情,人不伤她,绝不伤人。如此一个矛盾的人儿,让我有了探究的兴趣。
  至于后来……当然再也无法下手。
  “茶来了,几位公子请用茶。”
  白净的小脸,一双笑得泛弯的眸儿,一张为了讨赏可以极尽讨乖卖巧的小嘴。这份姿色,莫说大苑公府里俯拾皆是,就算行在街上,也多有可见。但是……
  “小海,一别三月,你是越发的漂亮,越发的讨人喜欢喽。”
  “谢明月公子夸奖,明月公子才是更加的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哦。”
  “小丫头好会说话,但说得全是实话,本公子喜欢。”
  明月那厮,是我们四人中话最多的,但从来不会比这样的时候更让我觉得他那条舌头的多余。
  我不清楚我何时时那丫头有了那样的念头。
  在她因为一块破玉摔门而出,又辞工远去后,初始我只当她小娃儿赌气浑未在意,但三天,五天,十天……一个月过去,她如一只出笼的鸟儿般再无音信,我方确定,她是当真走了。本公子自然大恼:当初就该和她签一张卖身契,管管这臭丫头的倔脾气,走了也就走了,随她自生自灭!
  如是想着,又过了几个寝时无眠食时无味的日夜,在我对那股麦芽糖的淡淡甜味出现渴盼时,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
  明白了为何每早必须由那个清甜声嗓唤醒方肯离床度过一日,明白了我的鼻子如此挑别为何独闻不到她身上的油烟气,更早的……
  那个屋外大雪的夜晚,我灯下执笔闲书,她研墨添香侍立。我一个无意转首,正见她点着小脑袋瞌睡的脸儿,那当下,我竟想……竟想……竟想把她扔到床上!结果,我当真把她扔到了——外面的雪地之上……
  我向来恶厌府里的婢女。
  她们的地位当然不会博我喜欢,但也只是不喜欢。会惹我恶厌,源自从我十二岁始,每隔一段时日就要踢下床去的那些人。每有此事发生,为让下人将床帐、床单、床被、床褥、床枕换毕,再在整室焚香清扫,多到夜半时候方能成眠。
  敢爬到我床上献身的婢女,俱是自恃有几分姿色。而那些丰满艳丽的肉体从不曾惹出的绮想,居然会让一个脸上沾着墨汁、嘴儿张得半开,且淌着口水打着小呼的青涩丫头撩拨得躁动……我如何能够容忍?
  一时不能容忍,二时可以忽视,三时权且压抑,但当一二再,再二三……
  于是,我明白了早该明白的。
  我从来不是一个可以亏待自己的人,临渊羡鱼非我行事作风。既然豁然开朗,我当即让得多前去寻人,二两的月钱提到五两,软硬兼施,将这只小钱奴诱了回来。在她重新出现眼前的刹那,我更加笃定无疑:这一辈子,再不让她逃出掌心。
  “小海,这个扇坠是十足的蓝田玉石哦,喜欢么?”
  “小海喜欢,多谢明月公子赏,奴婢感激不尽。”
  “客气客气,对可爱的人儿,本公子向来大方……”
  “小海!”这是谁家丢人现眼的丫头?拿着本公子授传的礼雅用语,对他人巧言令色,而且,只是为了一枚小小扇坠?岂有此理!
  “公子您叫奴婢?”
  “难不成这院里还有第二个蠢丫头叫小海么?”
  “……公子您吩咐。”
  看她腮儿又鼓,唇儿又掀,我不难猜出她小小心眼里又把本公子骂过几回,“随本公子来!”
  “喔。”她随我走了五六步,忽然转身福礼,“明月公子,小海告退。”
  “走快些!“明月那厮怎就如此碍眼?
  她一身恭顺的跟来,并在以为我收眸不察时,向我挥了挥小拳。
  “公子,您要写字还是看书?”
  “本公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需经你批准不成?”
  “……如果您写字,奴婢为您研墨,如果您看书,奴婢为您在椅上垫上靠枕。”
  “如此迫不及待,是想在打发本公子后再去侍候什么人么?你忘了谁是你的主子了是不是?”
  那丫头抬起了一直半俯着的脑袋,大眼睛在我脸上逡巡多时,眸光略显迷朦,唇儿欲语还休。“公子,您……”
  臭丫头,终于晓得本公子生得出色了是不是?
  “我如何?”
  “您……”
  “有话快说!”
  “您昨夜蹬了被子被冷风吹着了么?看您的神色,听你的语气,像是风邪入体,要不要奴婢为您去请大夫?”
  “……”我把这个口无遮拦的丫头揪到近前,“你有胆再说一次!”
  “公子,奴婢这就为您铺床,您再去歇憩一下可好?”
  这一回,小丫头很有胆呢,真是让本公子欣赏。我颔首,“的确想睡了,不愧是深得本公子宠爱的爱婢,恁是善解人意,去罢。”
  “是。”小丫头福了福,当真去铺床展被,而趁她弯身操忙的当儿,我出指,点中了她的“睡穴”。
  我不想偷袭的。但对这个丫头,我惟有出其不意,方有得手的可能。抱着她软下来的身子,嗅着独属于她的那股淡淡甜味,捏了捏她小巧挺秀的鼻尖,我在奖励自己尽情品尝那两片香软唇瓣前,道:“本公子想睡的,不是自己。”



  35

  “你对我的事,一向是少闻寡问,逼得本公子不得不想方设法把你拉进我的世界。你这样糟糕的性情,若碰上的不是本公子这样宽宏大度不计前嫌的,早就舍了你不要!”
  什么嘛?我张嘴欲驳,被他食指压住,“你问,本公子就会说,对小海,我从来就不打算有任何隐瞒。”
  他收了收臂,将我尽揽上他的膝。我也就势蹬鞋蜷足,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姿势,耳朵所贴着的,是他稳笃的心跳声。
  “我是一定要拿到那个位子的,哪怕是拿了不要,我也一定要拿到。”他眼眸覆下,与我视线相缠,“小海,不要拦我,好么?”
  难道……他会怕我拦他?我噘嘴,“先把你的妻子讲明白再说。”
  如果不是在太后寝宫,被这只发情的狐狸缠上……这笔帐,容后再算!如果不是那时听到了他说的一句“我没有女人”,我不会有这个勇气细细询问。如果笃定他有妻有子,此时断不可能和他如此依偎。
  “她啊……”他垂首,在我耳前细语,“她从来就不是我的妻子。”
  我举拳捶他肩上,“甜言蜜语没有用啦!”他还不是想说他心中认定的“妻子”只有我一个?……哼!
  “这会儿就如此机灵了?“他指尖点着我的颊,“换一句话,她从来就不是我的王妃。她成我王妃的的时日,短之又短,短到只有从行完大礼到洞房的那段路程。”
  “……洞房?”
  他笑,胸腔里的笑浪澎着我的耳,“是啊,没有‘洞房’的洞房。在洞房里,我和她就互签离缘书,一人一份,各执手中。”
  “啊?”我惊得跳起。
  他把我按回原处,“我们之间,只是合作伙伴。我为我的目标,她为了她的家族,她的父亲,当然,还有一些私事从中推动。当初与襄西王联姻,是她主动倡起的提议。联姻的盖处,自是不必多说。但如果不是你……如果你那时对着我说一声‘不能娶’我定不会娶她。你从我眼前转身,从来就是毫不犹豫,仿佛我不值得你有丝毫的留恋,我那时最想的,是你对我有些争取之心。”
  “才不是!”臭狐狸,休想把罪名全赖在我身上!“我那时,明明对你说……”
  “你的确说过,要我只有你一个女人。但你说那话前,难道不是吃准我不会答应才说的?如果我当时应了你,你就会留下?”
  “我……”会罢?会么?
  “你根本不信任我,从始至终,你从来没有信任过我。那才是最让我失望懊丧的。你也不想,除了你,本公子根本碰不得别的女人,除了你,我还能有谁?”
  “骗人!”这定然是天大的谎话!“你敢说,你和我……前,从来没有碰过别的女人?”
  “有过。”他脸色无讳,眼光坦然,“那时,我十五六岁罢,被远鹤、皓然他们一群人拉着,到官妓坊饮酒。那时,年少气盛,禁不得别人的嘲笑。喝得八分醉意时,在他们起哄之下,我随那坊里的花魁进了房……”
  臭狐狸,臭狐狸!我心里骂一声,手中就捶打一记。
  虽然,吃这八竿子打不着的醋实在没有什么道理,但不舒服就是不舒服,才不要忍耐!
  他任我捶任我打,仅以扣在我腰上的长指微捏了我腰肉一下,“翌晨,我酒意会无的醒来,看见自己和一个女人那样地缠在床上,我当时就吐了出来,且一吐再吐,吐到无物可吐,还是在吐。那花魁在旁哭说我是她第一个客人也难让我止下。那事过去半年,每一想及,我仍有呕意,以致整整一年看见除了娘之外的女人,都想一吐了事。也因此,我一度以为……我定然难以完成为秋家开枝散叶的职责了。”
  活该,活该!一气毫无同情兴灾乐祸的暗笑后,我问:“那……你有了我之后,当真没有碰过别的女人哦?”
  “臭丫头,还在怀疑我!“他又捏我腰肉,“没有你之前,我尚不想碰别的女人了,有了你之后,我碰别的女人做什么?”
  “那那那……”
  “那什么?这个时候你就算不是欢呼雀跃,也该兴奋难耐对本公子表示‘诚意’,你这个笨丫头!不解风情也就算了,最擅长的,就是伤本公子的心!”
  “哼,少来!”我也捏他腰间一把,且是大力的。“你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把我视作你未来妻子!你敢说你那时对我没有半点的亵玩之心?你敢说你心里没有认为给我一个妾位就算是天大的恩赐?”
  他脸色一窒。
  扳回一局,我好不得意,“半斤八两,扯平了哦。”
  “扯平了什么?”他轻咬在颊上,“我从来没有对一个人有那样的感情,当然要一点点摸索啊。至少本公子不像你,学不会就逃,胆小鬼!”
  怎说来说去,他就是想让我认定,我欠他的比较多?“这个……闲言碎语先莫讲,书归正传,你的王妃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再说一次,她不是我的王妃!”他利牙在我唇前呲闪,“她名唤盼莹,宇盼莹。”
  “盼莹?”
  “盼莹是我所认识的女人当中,最得本公子赏识并尊重的。”
  “……哼!”
  他笑声再起,“吃醋罢。我对你,从来就不想尊重,每看见你,我只想把你绑在床上……”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我的恼嗔,让他笑得更加愉快,抱着我的手也更不老实,被我打开几次后,方敛颜接着前话道:“襄西王这个人,耿直,暴躁,喜怒无常,但重信守诺,待友至诚,律己严军,堪称一代军神,却被有心之人传成了残忍暴虐之辈。这传闻四起时,襄西王即明白,自己已被最高处者盯上,迟早必有一劫。盼莹是襄西王惟一的骨肉,尚未及笄就已助其父处理王府内务,打理政事,生性精明强干,果敢坚毅,行事雷厉风行,不让须眉。她对我道,她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到她的父亲,她的家人。于是,她找上了我。”
  “她为什么会找你?”
  “这不不明白,因你的夫君乃人中之龙……”
  毫不客气地,我又咬他下巴一口。
  他臂间倏紧,目光深浓地掠过我的唇,“你等着。”
  “快说啦,你的……盼莹郡主她既然主动找上你,不是真正的联姻更有力么?怎么可能提议做有名无实……”有名无实都不对,如今他们连名义上的夫妻都已不是,“她为何要那么做?”
  “为了她的父亲,她的家族,她必须负起她要担负的责任。但同时,她心有所属,而那个人又……”他稍作停顿,“这是她的私事,我不便多说,若你们投缘,也许她会对你谈起。她很喜欢你呢。”
  “那个孩子……”
  “我不知道。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疑兵之计,还是当真有孕。那段时日,我抓不到你,看不到你,哪有心思细问?只是应彼此既有的协定,配合她而已。至于被一个没心没肺的东西莫名其妙自作主章对我动了手脚后,更不可能关心除了合作以外的事。”
  “……”识趣地,我不敢驳声。
  “小海。”他唇在我额上摩挲,“还有什么事想要知道的,尽管问来。”
  “暂时没了。”折腾了这半天,我也倦了。
  “既然如此,兹此后,不管发生何事,都不要离开我。”
  我环住他的腰,拿脸蹭了蹭他的精实的胸膛。
  “小海,你还没有说,‘好’。”
  我闭上眼睛,任困意扰来。
  “小海?”
  我……
  “臭丫头!“他倏地把我举起,“又恃宠生骄了是不是?快点说‘好’,不然……”
  我突扑上前,双手圈住他的颈项,堵住了他惹人生气的薄唇,当然,用我的嘴。
  “……小海……唔……先别……要说清楚……”
  就是不要和你说清楚!过去,我向这只狐狸提出的所有要求还是条件,总是能被他含混骗过,这一回,我偏要让他心悬一事,不能尽得偿所愿,反正,我明白自己的心中认定就好。
  “小海,你……我们……必须……”
  是我技巧不够巧妙?我想起施换心决前曾对他做过的,手滑过他重怦的心口,拉扯他腰间束带,舌尖舔过他唇内每处。
  “小海……”臭丫头,这是你自找的!”他低咆一声,抱起我,向内室行去。
  接下来,自是一室旖旎……
  但教人挫败的是,臭狐狸居然趁人之危,在我意志最是薄弱时,让我点了头,说了“好”。于是,我彻底了悟:该认命的不是他,而是我。不管何时何地,我从来就不能和他匹敌。



  36

  其实,还有许多事,我没有问渚楚。
  比如,太后寝宫的那夜,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法,让整座慈静宫对他的恶行无察无觉。
  比如,太后寿辰的那日,那块襄阳侯的腰牌,是不是替了他的……
  但仔细想来,那些事竟不是我关心的了。
  我答应了陪着秋长风。
  当他为留下我将琴弦自弹进胸时,我是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已经不再重要。他想要的东西,是在我出现前就一直努力要拿到的,那是他的人生,他的梦想,我不能要他为我颠覆。
  陪着他,伴着他时,我会祈祷:请上天莫让他面临我与梦想仅能余一的选择。那样,太残忍。
  若,因为我他不得不放弃梦想,他痛苦,我不舍,更怕他有一日会把这痛苦归咎于我。
  若,他将梦想凌于我之上……我不会怪他,是真的不怪……却会在向他辞行后离开。
  只希望,永没有那一日。
  “在想什么?”一只光溜溜的狐狸押着吃饱餍足后的满意腔调,缠到了我背上。
  “在想……你。”不是想隐瞒,而是在满屋子让人脸红心跳的热浓气味还未散去时,实在不想让那些沉重的话题压于我们中间。
  “我喜欢这个回答。”他将唇贴在我后颈中间,“我喜欢你想着我,只想着我。”
  我也喜欢这样肌肤相接的时刻。这时候的他,眼中、心中只有我,独一无二,我喜欢。翻过身拥住他,也被他密密实实抱住。“秋长风。”
  “嗯。”
  “秋长风。”
  “嗯。”
  “秋长风。”
  “傻丫头。”他仿佛能知我此时正在想到的,低低笑起,“在撒娇么?”
  “哪有?”
  “嗤。”他低笑不止,屈指蹭划着我的颊,“想看看此刻的你么?”
  “……怎么了?”我举眸。
  “面若丹霞,目滴秋波,美如绝世艳姬。”他眼光里,是深深的沉溺。
  而在他眼中所映着的影迹,稍加细察便清晰可认“沧海?”
  “敢情傻丫头是不知道的么?”他以唇抵唇,一啄落一字,“每一次,你到了,那个‘时刻’就会回到沧海的模样。”
  哪个时刻?是……我最不能自己最无法自控的时刻?那样时刻的每一次,我都是沧海的模样哦?有感至此,微微气恼地咬咬他唇,“你就是要看沧海这时的容颜,才那么想……拐我到床上的是不是?”
  “傻丫头。“他回以轻咬,“不管是小海,还是沧海,都是你,只要是你,我就都要占下,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想,都是我的。”
  “哼!”这些话,在这个时候说,其实颇受用。我何尝不晓得他一早就对小海的吃兴浓厚?他第一回吃我的嘴,是自大文公府把我从苍山与秋皓然身边接出来时,那时,情事懵懂的我只当他莫名其妙,仔细想来,也不过是他吞下的众多闲醋之一而已……
  “秋皓然?”我倏然一惊,怎么把他……
  “你叫了什么?”秋长风半阖的眸蓦地张开,射出冷芒如镞,“你方才叫了什么?”
  他再恶狠的姿态也已吓不住我,理直气壮地:“小侯爷啊,我怎忘了我和他还有婚约,怎能和你……”
  他吼:“已经解除了!”
  吼什么吼,比声音大哦?我也不示弱,回喊:“但小海和他的婚约还在!”
  “你你你……”这还不都是你惹出来的麻烦!”
  “但在这桩麻烦解除前,我不能再和你这样。”我起身穿衣,但我穿一件,他就撕一件,且他撕得远快过我穿得。
  “没有三媒六证,没有行聘过礼,算哪门子的婚约?”他把我仅剩的最后一件外袍撕得七零八落,“你当时也不过是为了气我随口许出的!你如愿了,你你你……气死我了!”
  我傻怔怔地,看着被我“气死”的男人气咻咻拉来锦被蒙住头脸,犹在其内闷声大吼,“就算气死我,你也没机会红杏出墙!我是人,你就是人的妻子,我是鬼,你就做鬼的妻子,听明白了?”
  “咝~~”怎样也忍不住地,我笑了。这哪里还是那只让多少人寝不能寐食不下咽的机诡狐狸呢?在这个时候,他当真只是我一个人的,只是我的男人,别扭而又小气,霸道而又……不乏可爱。这个男人,我好爱,真的好爱。
  他冷不丁将锦被甩开,见我一脸笑颜,更气得面红耳赤,“你还敢笑?气死我,你当真很高兴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如何能忍住笑啊,这个男人。我凑到他气红的耳轮之畔,轻嚅双唇,吐了两个字出来。他先是愣着的,随后,怒火烧灼的脸色放霁,尚待出口的咆哮湮没,俊美无俦的眸子浮起柔情似水,清越的声嗓低吟如琴音,诱哄般地道:“乖,再叫一声。”
  我如他所愿。
  “再叫一声。”
  我乐于从命。
  “再叫一声。”
  不止一声,我将他喜欢听到的迭声送出。
  他紧紧地,紧紧地抱住我。这一刻,不是***,没有欲望,从巫山走下来的我,与从皇族冶炼出的他,仅是紧紧相拥。
  那两个字,是——
  夫君。
  原来,数度的机缘不合,数度的擦身错过,仅仅是因为,那个人,不是他。
  缠绵过,我们还有各自的人生要面对。
  我那一声“夫君”,像是给了秋长风一剂安心丸,对我,不再如先前般粘人。当我说要去处理需我处理的事时,他仅是短暂沉吟,即慨然放行。
  其实,我的事,并没有多少繁杂。但我必须给他空隙,让他放手处理他的事。他所要应付的,是比我在巫山岁月的渴血族人更加贪婪的人群,一个不慎,就是汲骨食髓。我没有能力助他,至少让他能全神以对。
  我找上了苍山,那一日,他为助我会力以赴,我却使他黯然离去,我对他,必顶有个交待。
  “秋长风对巫界的围剿,的确出乎诸人预料,打得诸人措手不及。”苍山道,“我爹,我哥,还有天女,力挡来犯之敌,也没有避免诸多族人被擒。”
  “那他们如今呢?”
  “隐身巫神庙,在川姨临离巫界前设下的结界里避过一劫。”
  “幸好。”牵好他们都无损伤,不然,我总会无法坦然。
  “难怪,你会对秋长风陷得那样深。”
  “嗯?”
  “他那样的事,我做不到。”苍山对着天际不知名处,怅然一笑,“以自己当成惟一的筹码,要挟你的留下,以最拿手的残忍,最擅长的冷酷用之己身,这样的事,我做不出。所以,到现在,我终要承认,我输了,且输得心服口服。”
  “这……我本来就不擅言辞,这个时候,更是不知哪些话最是适宜。
  “我想,我和秋皓然,都输在有所保留罢。”苍天摇头,似是自嘲,似是了悟,表情空寂寥远,一时无声。
  他不语,我也陪他静坐。朋友,就是这样的罢?
  一大段的默然后,他收敛起空淡眼神,再度开口:“秋长风对巫界,还是誓必歼之么?”
  “我不清楚。”
  “如果他当真要剿灭巫界呢。”
  “我不会让他伤害我要保护的人。”我不是巫神,也不是真的巫界首领。我只是小小沧海,我普渡不了众生。我会保护所有对我好过的人,苍氏首,苍天,苍山,天女……但我不会为了那些曾对我的血趋之若骛者,破坏我和秋长风好不容易维系起来的感情。没有理由,为了对自己不好的人,去伤害自己爱的人。我的确自私,我,只是小海。
  “是啊,小海,你的确该幸福了。”苍山立起身,“巫界的事,的确不该让你操烦。”
  “皇帝对巫界何以会下追楫令?”
  “自然是拜秋长风所赐,他那时,有泰半的原因是为你罢?“苍山笑得仿佛毫无芥蒂,“既然你已经回到了他身边,相信他会设法有所挽回。他已经将云忘川放走了不是么?”
  “他放了小……云忘川?”
  “云忘川一直待在西卫,是为了西卫王宫内的小婵玉。在秋长风不准任何人提起小海的时日里,他没少因这两个字吃苦头。现今,秋长风记起了前尘往事,废了他的术力,却给了他一个小婵玉。让他恨无可恨,恩无可恩,在恨喜难辨中离开,算是替你出了一口气。”
  话到此,他叹一声,又笑一声,“算了,既然已经输了,我就索性装得大方些。守护巫界的事,就交给我罢,你只管去享受宠爱。”
  他揉了揉我的头,没有告辞,扬长而去。
  “苍山……”
  他脚步未停,身形未回,仅挥手作别。
  “他走了,你也该回去了。”
  “你……”我诧异回身,盯着突然冒出来的人,“你在这里……”
  “不用奇怪,你该明白我为何会在这里。”倾天清冷俊脸有些微恼意,“除了清风,还有谁会如此差使别人?”
  “他让你来保护我?”
  “自己去争权夺利,让我替他保护他的爱人,也只有他做得出!”
  我忍笑,“哥哥你不会不想保护小海罢?”
  “那是两回事!”他拧眉冷脸,“而且,为了差遣我,竟对我一口一个‘哥哥’,真是让人寒毛悚立!”



  37

  呃…… 秋长风做人着实该反省。难得嘴甜地叫人家一声“哥哥”,被人家哥哥嫌弃至斯,着实该反省。
  “不止如此,他还命我赶紧安排你认祖归宗事宜,说是越快越好,他怎比我这个哥哥兼倾氏的当家人还急?”
  这个……对啊,他恁急作甚?
  “也真不明白,天底下那么多大好男儿,你怎找了一个最不被看好的?凭你那点,心眼,再加十个斗不过他……”
  哥哥真是看重小海咩,我一早就有体认,百个小海也只有被秋长风生吞活剥的份心……不过,有些奇怪?
  “清风那个人,心有千壑,复杂难缠,情绪却极简单,爱与不爱而已。不能被他爱的人,就是不爱,没有任何的灰色暧昧地带。”
  有道理,他对水若尘从来都是拒之千里,对楚怜星……多了一些兄妹之情的怜惜,却未给其男女之情的向往……只是,感觉还是奇怪。
  “正是因他那样的性情,当他先前对你彻底不闻不问以后,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当真不爱了,却未料是你从中用了什么手法。你一定要记住,若有一天他不再爱你,半步也不要停,马上离开,因他不爱了就是不爱了……”
  盯着倾天犹自说得热闹的嘴,我恍然明白怪在何处了:寡言少语的长天公子何时有了明月公子喋喋不休的热情?
  “哥哥,您……”
  他话声戛然而止,脸色冷寒地道:“近段时日,且莫让我听到这两个字。”
  哦,明自了,臭狐狸的一声“哥哥”,让哥哥的情绪严重错乱了。
  据冷蝉儿道,皇上对巫族的态度丕变,源于秋长风的一封奏折。其内详细记述巫人惑人心迷人志的恶行恶迹,且桩桩所载有时辰有出处并有人证,确凿到让人相信,若任其发展漫延,必危及秋氏朝廷。坐在天子大位上的人多疑是本性,史上最仁的君王也不乏宁枉勿纵之事。这位天子也不倒外,当即就下旨撤销联姻,并责专人查办追楫巫族案犯。其时,秋皓然已被秋长风委派出京,捉拿刺皇嫌犯秋远鹤。
  “寿宴上,那道被替而换之的腰牌只是秋长风对太后的示警。皇帝顺水推舟,让秋长风主审此案,意在掀起他与秋远鹤的明面斗争,而他要秋皓然作陪,等于将皇帝的势力也拉扯进去,顺便,也有了将你这个大美人的未婚夫支开你身边的堂皇借口。秋长风行事,走一步会看到未来的百步,而眼前的一步则又是之前百步的策划。皇帝有他在侧,着实是福气啊。”
  这冷蝉儿,皇帝有她,才是“福气”罢。
  每一回与她会过面后,我都会怀疑自己活得是否正常,因这个女人不正常的太正常了,看来,还是少与这样人厮混为妙。
  “小海姑娘,您是小海姑娘罢?公爷请您去一趟。”
  我抬起一脚,还未踏进疏柳斋的门,一在旁观望的小厮过来了行了一礼,道。
  “仅有公爷么?夫人在么?”
  “这……小的就不知情了,公爷事多,您还是快去罢。”
  那就去罢。总是要见面的。
  随着小厮,七拐八绕的,竟是大苑府的前厅,大苑公早已在座,那勾杯品茗的举止,与秋长风如出一搬。
  “听说我的儿子居然为了你休弃怜星,你认为,你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宠爱么?”
  我见了礼,他赐了座,不必任何迂回,公爷大人第一句话就直奔主题,且无意听我作答,“本公相信本公的儿子,他既然喜欢你,你必定有令他喜欢的品质。本公不会否认我儿子的眼光。但,你必须知道,怜星只能在你之上。”
  我暗暗提了提鼻子吸一口气,确定他正在品尝的是顶级的大白毫,真是有其子必有其父,和秋长风一样小气,怎不知招呼小海一碗来吃?
  “本公已经在安排,待长风手头事了,即娶怜星过门。在京完婚,是不想怜星在自己的婚礼上还要对正妃行礼。本公这样说,你明白了么?”
  怎不明自,正妃况且如此,况小海乎?大苑公无非是想教会小海识相而已。
  “本公在问你话。”
  “……禀公爷,小海明白。”
  “既明白,就该有为人妾室的自觉,每日对怜星的请安躬省不能少,该有的礼数要尽到。”大苑公眸光微闪,“按理,这些话该由夫人教你。”
  您的妾室倒是知礼识仪,夫人概不领情就是。
  “先搬出疏柳斋,在怜星过门后,再纳你过去。兹今日起,你到练星跟前接受周嬷嬷的调教。”
  “不必了。”
  ……这话不是我说的。我时进门的秋长风呲了呲了牙,这厮居然无事人般的笑?
  大苑公厉叱:“做妾者,夫进门,尚不动不礼,成何休统?”
  “她不是妾。”秋长风伸臂把我拉下椅,毫不避讳地将我搂进怀里。
  嗯,算起来,我和他已有两天没见,当真有些想他了,就由他抱去。
  “长风,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长风谨记。”他伸指捏我的脸,我张牙去咬,他发气音低笑。“长风正是记得自己的身份,才不想回到家后还要面对一堆的繁文缛节。”
  “但该有的礼节还是不能废!”大苑公沉喝。
  “或许在父亲看来是如此,但这是长风的事,请交给长风自己处理。”
  “你要娶她为平妻?”
  “她的确会是我的妻子。”
  大苑公勃然大怒,“你自己看看,这个丫头哪里能做你的妻子?端庄,持重,矜持,雍容,她哪一样有?”
  “她只要是她就好。“秋长风怡然以对,“您说的这些美好品质,娘每样都有,若您如此欣赏,何不去找娘?”
  “你——”
  我在秋长风怀里偷眼望去,大苑公的脸色一片窒红,想来是被不肖子气得不轻。这臭狐狸,明明晓得他老爹老娘貌合神离,还专找人痛脚下手,当真可恶。
  “为父会请皇上指婚,待你处理完手头之事,即与怜星完婚。”
  “您最好莫请皇上指婚。一桩联姻旨意都能成为过去,您以为,您的儿子会受一道旨意所囿?”
  “放肆!”
  “长风放肆不是一日两日,您为此动气大可不必。”
  “你这个不肖子,为父今日要实施家法,来人,到太爷牌位前请那条藤鞭过来!”
  秋长风面色一沉,“父亲,那条藤鞭是祖父的,您无权动用!”
  “无权?”大苑公声咆如雷,“为父这就让你晓得有权无权,来人,去请……”
  “夫人到!”
  下人的一声传喝,让我暂且安宁下来。秋长风方才是真的动怒了罢?
  “发生了何事?“秋夫人迈着窈窕细步,在丫鬟搀扶下进得厅来,豁然间,让整室无端光彩倍生。
  “没有何事,只不过父亲想对长风实施家法而已。“秋长风轻描淡写。
  秋夫人瞄到犹被他按在胸前的我,眼波内掠过了然,“公爷,您实在不必越俎代庖,替妾身做一些事。”
  “身为主母,失职如斯,还敢说得这般理直气壮么?”
  “失职的主母也是主母,您不怕下人笑话您尽做一些婆婆妈妈的事,妾身还会替您汗颜呢。”
  “汗颜?!你敢说……”
  这场吵,由父子失和,演变到夫妻互讧,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到后来,大苑公的咆哮声越过大苑公府前厅的琉璃瓦顶,直达天听。
  而秋长风旁观了稍久,而后,携我径自抽身。沿路上,他面容微凝,不芶言笑。我目之所见,整府的下人俱被骇得惶惶难宁。
  回到疏柳斋,他要我泡茶,我泡茶;要我斟水,我斟水;要我亲他,我亲……不对!
  “你们一家人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起初不是。”
  “哪个起初?”
  “父亲把你叫去,不是。我实在没有想到,他还竟还闲心管我的事。”
  “后来呢?”
  “半真半假。”
  “为了什么?”
  “乖,先亲我………”
  我跺脚,“说啦。不然我会怀疑你在利用我哦。”
  “傻丫头,明天你就明白了,乖,让我亲一口……”
  翌日,大苑公因为与子与妻一场惊天动地的口角,严重失和,向皇帝上过一道折子后,怒然离京,为先皇守灵去了。
  “父亲和娘的不和,举城皆知。此前,父亲被娘气极之下,几度行如此之事,皇上和太后都已经司空见惯,不会起疑。”
  所以,这场骇动全府的争吵的目的,是为使大苑公离京?
  “我们也该走了。秋远鹤一案已经审理明白,只待人犯落网即可,作为监审,我职责已尽到。属国国君不好在京长久停留。”
  天呐,我是进了一个怎样的人家?一窝狐狸是不是?现在抽身,不知来不来得及?
  (非正文部分)
  以冷寂寡言着称的长天公子正在处理本家账务,书房门吱呀两开。抬眸,四公子中向来居领袖地位的清风公子走了进来。
  “有事?”
  “找你,当然有事。”
  “有事快说。”长天公子没有说出口的是,有什么也快放!当然,没有说出口的话,对着眼前这个人,将永远不可能说出口。
  “听小海说,她是你的妹妹,也就是说,她该是姓倾的是不是?”
  “那又如何?”
  “好极了。”
  好极了?看清风公子笑得如此愉忧,第一个寒栗向长天公子隆重袭来。
  “近些日子,请代我保护小海。”
  “代你?那你呢?”
  “我有公事待理。”
  “公事?”长天公子淡哂,“你去争权夺势,让我替你保护你的女人?”
  “她不止是我的女人,还是我的宝贝。”
  哦唷……
  第二个寒栗将长天公子包围,“清风,你大可不必对我如此坦诚……”
  “哥哥……”
  哗!是长天公子握笔的长臂一抖,肘部碰翻了书案上的笔筒,掀翻到地上。
  “保护小海罢,虽然她有自保之力,但总怕防不胜防。”
  “那是我的事,不劳你安排………”
  “哥哥。”
  嗵!长天公子身子一震,后退的脚步捧碰翻了书案桌脚旁的盆栽。他确信,这一回没有听错,“谁是你哥哥?”
  “有哥哥来保护她,我是最放心的……”
  “……”
  “再说这世上的男人,我也只放心由哥哥来保护她。”
  “……”
  “虽然哥哥你也向小海求过婚,但我很大度,可以不予计较,只要哥哥以后晓得自己只是哥哥就好……”
  “……”长天公子只觉从头到脚,已经数不清多少的寒栗一波又一波袭过。他笃信,眼前这个自诩大度的人,正在用这等“和蔼可亲”的方式,和他清算那些陈年烂账。
  “哥哥,你还要……”
  “我会保护小海。”
  “哥哥,你……”
  “我会倾倾家之力,把小海保护得风雨不透,任何人想要伤害她,首要要踏过倾家上千死士的尸体!”可以了罢?
  “哥哥……”
  “还有我的!那些尸体里而,还有我的!”
  “哥哥……”
  “清风,你背后的墙上悬着一把剑。”
  “……做什么?”
  “用它来杀死我。”
  “哥哥真会开玩笑。”
  “……”


  38

  西卫国在大陇皇朝版图上位属西部,由兆邑动身,该向西南方而行。但这一行人是去哪里?更有,西卫国国君离京返属地,仪仗不敢比拟天子之荣,也不会是如此轻车简从罢?
  一辆车,两个侍卫,一个丫……哦,小海已不是他丫头……不管怎么说,这队伍还是过于简单了些而已。而且,这侍卫也不是……
  “一个人嘟嘟囔囔什么?有什么话问出来。”
  我回头,小憩的秋长风醒了,且姿态煞是撩人。以膝蹭过去,“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他先张臂,熟练地把我按在胸口,慵懒笑着,“江南,你最爱的地方。”
  “是要绕远路回西卫么?”
  “可以这么说。”
  “得多大哥和得满姐姐呢?”
  “他们是西卫国君的贴身侍卫,当然该出现在西卫国君返回属地的仪仗队伍里。”
  “……哦!”
  “哦什么?傻丫头能明白什么?”他挑眉,一副不信神态。
  哼,臭狐狸!明知他是在逗我,仍是气咻咻咬了他送到嘴边的手指一口,听他得意笑声,又明白自己的反应正如他所愿,更是气恼,举拳再打。
  “傻丫头……”他以鼻尖蹭着我额角,“你永远不会知道,能这样一伸手就能把你抱在怀里,能这样最近地看着你,有多好……”
  能这样,的确很好。我仰脸,亲了亲他的颊,看到他眉梢眼角瞬间俱是软柔笑意,看到他俊美到无与伦比,想到他这样所凝视的只有自己,想到能看到这个时刻的他的只有自己,我得意地咧嘴一笑,“你是我的。”
  他眸子熠亮,浅啄我唇角,“这世间,我只会允许一个人对我说这句话。”
  我喜欢他说这句话。我回着他的唇。本只是浅尝辄止的啄吻,因我的回应,渐形加深,车厢内的温度也由淡淡温馨向浓浓热融攀升……正在此时,车前煞风景的话声响起——
  “国君,万柳山庄到了。”
  秋长风抬起脸,眉皱了皱,嘴撇了撇,那副神态,与没吃够糖果的孩童没甚两样。
  我偏要雪上加霜,冷不丁在他耳下面细细一咬。他肩脊一僵,伸手就来捉人。
  嘻。我卖弄了个小小术力,安稳避开,撩帘跳下车去,窃喜不已:权当自己小小胜上臭狐狸一回,谁教他太难对付。张目四望,处处树木蓊郁,眼前一座在群柳环绕下白阶黑门红墙碧瓦的庄院,门楣有匾,匾上有字,“万柳山庄?是什么地方?”
  侍卫恭首,“禀姑娘,是明月公子的别庄。”
  明月公子?“明月公子在庄里?”
  “禀姑娘,属下不知。”
  “怎么,想他了?“一只掌霸上我的后腰,“他在不在有恁重要?”
  “是啊,很重要。“我递个鬼脸给这个醋劲十足的男人,“明月公子对小海出手一向比你大方,小海当然会想。”
  “啊呀啊呀,不枉本公子对小海多有疼爱,小海这话,真是甜到人心里去呢。”
  两扇黑漆木门訇然而开,门后踱出闲人一枚,“本公子闻知小海要来,一早就坐立难安,望眼欲穿,相思难耐,思之欲狂,小海,快来让本公子抱抱。”
  秋长风目光阴森森,语调也阴森森:“怎么,你的女人不让你抱,就来招惹别人的女人么?”
  “你……”娄揽月锁眉憋唇,状似欲嗔欲恼,但按捺了下去,“小海快进来,本公子让厨间做了八宝酱鸭,水晶虾仁,红烧鱼片,五味薰鸡,全都是小海的。”
  他每说一味佳肴,我口水就泛滥一回,听到他最后的归纳,更是急不可待,“进了门就可以吃喔?”
  “当然,我让厨间拿热笼温着,小海进门坐下,菜就尽数上齐。”
  “好!”我冲上前拉衣袖,“快走快走,你这就吩咐厨间上菜,小海好饿好饿!”
  “真可怜,这么可爱的丫头,居然有人舍得饿着,毫无人性可言嘛。”
  美味诱惑在前,我也顾不得细听他说些什么,只知一味点头附和:“就是嘛,小海好饿,饿死了!”
  明月公子的确不打诓语,一进厅里,就嗅得香气四溢,越发让人食指大动。但,居然有另外两位早已举箸就食。倾天倒也罢了,水若尘……怎会也在这边?
  “你们端水来给小海姑娘漱手,侍候姑娘用膳。”
  对嘛对嘛,小海向来以食为天,这个时候,先享口腹之欲,无关琐事容后再说。我拿丫鬟端来的湿巾匆匆拭面拭手,即落座大啖。一路走来,多是在车上食用干粮,足有十多日没吃着如此鲜美吃食,着实苦了小海哦。
  “喝口茶。”我吃得稍急,方咳了声,倾天即递来热茶一杯。我舍不得放开放下正搛着一只鸡腿的竹箸,就着他的手将茶喝下,埋头再吃。
  “慢慢吃。”娄揽月持布巾拭了拭我油渍渍的嘴际,“厨间还做了几味江南甜点,你饭后尝尝。”
  呜呜呜,好幸福,饱啖美食的感觉好幸福……
  如果没有两道冰箭似的目光锥着,更幸福。
  这时,我因尽情吃了一气,有了五六分的饱意,便有闲心关注起周遭事物来,第一个,就极识时务地向对面人释出亲善之意,“秋长风,你怎么不吃?好好吃呢。”
  他掀眉冷目,“真是难得,你竟还记得起来。”
  小气!我嘟嘴,“别生气嘛,在美食面前生气,是罪过哦。”
  “……过来!”
  “嗯?”
  “过来这边吃!”
  我左右看了看,左边倾天,右边是娄揽月,难怪。若他左右两边尽是别的女人,我也会不喜欢。瞟了瞟独坐一处优雅用餐的水若尘,算她识相,没趁虚而入。
  哥哥毕竟亲一些,我只得推开娄揽月,“闪开,别挡着我们夫妻团圆。”
  “卟——”娄揽月一口茶喷出。
  不管明月公子是因被推得力太大,还是别的,我总要先安慰了那只狐狸再说,同手同脚万般讨好地到他跟前,“先吃饭哦,我好饿好饿。”
  他淡瞥我,虽姿态十足,但我察得出,笑意已在他眸底隐隐闪现。“坐下。”
  “喔。”
  “抬手。”
  “喔。”
  他抽出一块雪白缎巾,将我两只油手一根根擦净,“吃罢。”
  “喔。”
  “慢一点,再弄脏了手,就不准吃了!”
  “喔。”
  我开始细嚼慢咽,那边却有人惹人讨厌。
  “长天,你能告诉我,这唱得到底是哪一出么?”娄揽月问。
  “降服记。”
  “谁降服了谁?”
  “天知道。”
  “天知道,但本公子不知道。”娄揽月一迳摇头啧叹,“小海,你何时成了一个没有脾气的乖顺丫头?这样,就不好玩了哦。”
  “你的副手该是天下最不乖顺的下属,应该足够好玩罢?”秋长风慢条斯理的问。
  “你还说,你——”
  娄揽月修眉一扬,就有发作之势,被倾天按住,“吃饭。”
  “如果被降服者俱是甘之如饴,谁降服谁也就无关紧要了。”秋长风揉着我的头,“明月,你失去的,是你自己推出去的,我不会替你承担。”
  “你——”
  “清风说得没错。“水若尘开口,“是你自己只想享受自由,不愿给人承诺,人家转身离开了,你何必诿责于人?”



  39

  四公子中,娄揽月除了是最多话的那个,还是最懂得享受生活的一个,单从一个小小别庄足以见得一斑。大到楼阁亭柱,小的小桥流水,间有林木花草,处处见得主人别出心裁,精心布置,无不意趣横生,直把我所见过的秋长风的所有别庄都给比了下去。
  更教人称服的,仅为饱他口福,单是厨间就有厨子八位,将各大菜系风味的个中翘楚都请个遍。不然,这盘江南甜糕也不会恁般地道,喜欢。
  四公子在厅内议事,我听得无聊,从厨间要了盘甜糕,坐在一处八角小亭,放眼是红花绿柳,秀石清泉,好是惬意。
  “小海。”有人摇着折扇,晃悠悠走来。
  “明月公子不与他们讨论你们的正事,跑出来做什么?”
  “我有话想问小海。”
  “和小海说话?“我好笑,“是要故意招惹秋长风生气么?”
  “长风有没有……”娄揽月拿扇柄挠了挠头皮,“有没有和你说起一些事?”
  “他和我说了好多事。”这明月公子既然坐下了,还坐立不安的,是内急不成?
  “他有没有和你说起……说起……他的王妃?”
  “他的王妃关你何……呃?”
  作为秋长风至交好友,又是江湖上有名有望的青年侠客,若无缘故,不会问起友人之妻。
  我把甜糕推开,棒颊瞪眸,仔细将明月公子端量:目光闪烁,言辞游移,表情晦涩,举止饨拙……严重违反了明月公子自在无拘的处事风格不说,更失去了这位江湖大侠惯有的潇洒随意。这失常种种,可总结成四字:为情所苦?
  “你……认识秋长风的王妃?”
  “是啊,认识。“娄揽月低喟,我从未见着在他的脸上会出现如此挥之不去的沉重,“为了替其父打创江湖力量,堂堂郡主殿下,曾屈尊做过我几年的副手。”
  “喔。”有故事听,有好东西吃,不需多话。
  “所有人都认为,我和她之间,是我欠她。因我的不思安定,不愿被婚姻束搏,致使她伤心离去。“娄揽月脸苦声苦笑苦,“小海,你当初离开长风,是为了什么?”
  “好多好多。”
  “长风的雄心壮志,也是其中之一罢。”
  “是……罢。“楚怜星和他的王妃,固然是重头原因。他的野心,他的追逐,也曾是我避之不及的。如今,许多东西仍然存在,但刺进他胸膛内的那根琴弦把我心缠住,再难逃离。
  “盼莹,和长风是同一类人。对盼莹来说,家族的荣辱兴衰重于所有。”他揉着两眉之间的蹙峰,像是想把其间浓霾揉去,“在机诡变幻的庙堂中,她比在江湖更能如鱼得水。”
  “有道理。“那位西卫王……不,是莹郡主,我虽然仅着一面,但印象颇深。她和我,和管艳,和冷蝉儿都大不相同。我们三人虽性情各异,但本质上,只是一个女人而已。而她,是能与男人分庭抚礼的罢。眸光坚毅,气势沉定,行止间,一份纵横捭阖的恢宏气度隐藏其内,与高贵凌人的秋长风站在一起,与其说是一对相得益彰的男女,不如说两只足堪并翼颉顽的苍鹰。
  “你喜欢过简单日子,长风是个与简单无缘的人,于是你离开。我喜欢享受天地间自由翱翔的生活,但她对我的期望,是能与她共赴凌云之志,所以,我和她终是分离。”
  也就是说,他和莹郡主,是我与秋长风的另一版?
  “自得知她的身份那时始,我就想到我们有今天。我一度曾抗拒自己对她的心动。但她啊,太懂得如何拿到自己想要的,一步一步让我的感情无所遁形。”
  越是说,越是像了呢,莹郡主和秋长风。
  “可是,还是不行。我们对人生的期望太不同,她对未来伴侣的期望更非我所能达成。我的家世,在江湖,是名门望族,但无一人身居庙堂,对她助益太浅。就算并非如此,我也难以自私地为了我的感情,将整个家族的未来一并奉送。其实,我让自己配合她的脚步时,已是一种勉强……”
  我……理解那种感觉。当初,秋长风希望我能站在他身边,希望我能大方容纳楚怜星,我皆是力不从心。
  “当初得知她要与长风联姻时,我虽大醉三日,但没有阻止。既然,我不能助她实现她的梦想,也不能阻止她为实现梦想付诸的努力不是么?尽管,那会令我……”
  他拧眉掩胸,一声短促低喘,就像是忍了剜心之痛。
  我将手放他肩上,“你恨秋长风么?他该是知道莹郡主和你的关系的,却夺友之妻,你恨他么?”
  他摇头,“我反而庆幸,她找得是清风。至少,清风会替我保护她。”
  “可是……”
  “纵使不是清风,也会是别人。那是她自己选的,她替自己选了一个最适合她的人。”
  “喔。”我望着这个被深刻的无奈和浓浓悲哀包围的男人,想着他平日的意气风发,当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这样的时刻,说什么都无济于事罢?
  “小海,盼莹虽精明锐利,有时……”甚至是狠厉冷酷的,但她绝不是一个歹毒女子,她不会容不下你,也请你对她多些宽容之心,让清风分一些关爱给她……”
  啊,敢情明月公子和小海这一席痛诉衷肠,只为最后这一句?
  我收回前而所想的,纵算秋长风和莹郡主不无相似,我与娄揽月也绝不相同!不管是当初还是现在,我绝不会有这份胸怀去叮嘱楚怜星还是莹郡主还是另外的姹紫嫣红,对秋长风多加爱护……美死他!
  长话到此,明月公子便收声未语,却也没有起身离去。我吃糕,他静坐,糕吃完了,就陪他坐,一直到月挑柳梢,虫声叽啾,方各自散去。
  踩着一地的月色,回到房内,有两个小婢正在灯下摆放晚膳。虽吃过不少点心,我仍拾箸就食,膳罢,再在小婢服侍下沐浴换衣,上床安歇。今后,此类光景将成常态,既决心跟了秋长风,便有这份体悟。未过稍久,即酣眠入梦。睡到不知几时,榻上多了另一个人。我伸臂抱住,以颊蹭了蹭,确定是那方只能为我开放的胸口,满意叹息。
  “……臭丫头,怎不在那边陪我?”他捏我的鼻尖耳垂,执意扰人清梦。
  我睡意浓浓,喃喃抱怨着,将脸向他胸口深处再埋了埋,酣梦依旧。
  他将头埋到我发里,也不再作乱,安稳睡了。
  但一夜的安然无事,并不代表某只狐狸就改性吃素。在窗纸微明的晨色里,我还在半梦半醒中,他已做完了想做的。等我不得不彻底清醒的睁开眼时,就见一双绿意未除的眼睛在我头顶餍足闪烁,并有理直气壮的质问:“昨天为什么跑出去?还和明月呆了恁久?”
  我也不去问他何以晓得,只回道:“你不是有人陪!”
  “有人陪?“他眉梢先是不解一挑,随即坏笑,“你是说秋水?”
  “哼。”
  “傻丫头,她出现在这里,你还不明白么?”
  “明白什么?”
  “她是我的朋友。”
  “……朋友?”我盯着他眼睛,似乎明白,又似乎不尽然,“她……你们先前是……在太后寿宴上的那出戏,她也有参与?”
  “没有她,我如何拿到最能代表远鹤身份的贴身名牌?那道镶有襄阳侯三字又比普通腰牌小上一寸三毫的名牌,是皇家为王公子弟特制,每人不过十道,也只有亲近之人才能获得。而取信远鹤谈何容易?纵是当年最得他心意的爱婢管艳也未得。”
  “秋远鹤爱上秋水公子了?”
  “若是爱上,就不会给。远鹤那个人,除了自己,谁也不会相信。”
  我哼笑:五十步笑百步。
  秋长风弹我额头一下,“我相信自己所选择的人。不管是朋友,还是爱人。远鹤多年来对人性悉心研究,他周围的人,正是如此被他笼络。秋水对我的用心,少有人不知,爱极生恨可是女人惯有的习性,尤其对一个家世容貌俱堪称一流的女人来讲。”
  如此说。秋远鹤向渭北王提亲,乃为了双管齐下:一可利用渭北王之势,二可利用水若尘之心?而水若尘与之亲近联手,在在都是假意周旋?
  “她打伤管艳姐姐,也是为了取信秋远鹤?”
  “如果她不是执意拒婚,并为打破双方联姻的可能竭尽全力,远鹤还不会信。”
  “纵算如此,就给了她那道不轻易给人的名牌么?”
  “渭北王的势力,秋水在江湖经营多年的力量,都值得他拉拢。一道名牌,只是为了表示他的合作诚意而已。”
  “如果,他并没有给那道名牌呢?或者给得晚了呢?”总不能事事皆如臭狐狸所料,总有意外的罢?
  “那也只有以襄阳侯府人手一道的普通腰牌代之,效果虽打些折扣,总好过用我的是不是?”
  “为了你们的瞒天之计,将管艳姐姐伤得恁重……”我戛然止口。因我蓦然想到,今后还会有许多人成为替罪羔羊,或伤,或亡。
  他该亦想到了我心头所想,紧了紧环我的臂,“别想太多。将那些事交给我烦恼就好。”




  40

  在庭院里遇见水若尘,看她端着一张美脸安之若素地由我身边经过,因为太刻意,反而愈让人知她在意,这个女人,唉~~
  “秋水公子为什么会帮你?只因为她是你的朋友?“秋长风对我细述原委时,我曾抓住他衣襟,执意问个明白。因为,我记得在大文公府搜查管艳那日,她对面无表情的秋长风说出“你别后悔”时,充盈在那双眼睛内的爱恨交缠。那时,纵是假戏,也已真做了罢?
  “她是我的朋友,这的确是一个因由。因这个因由,在她的父亲属意她嫁远鹤时,她找我求助,一并前来的还有她一母同生的兄长。她的兄长曾在朝为官,对远鹤其人知之甚深,不想在明知妹子难有幸福的情形下嫁过去。当然,她疼妹至深的兄长也不会让其妹嫁给我。他们提出:我设法让这桩联姻作败,作为交换条件,他们将助我一事。我何乐而不为?”
  “你不怕他们是两面讨好,最后择胜者佑之?”
  “不是没有可能。”秋长风一笑,“不过,姑且不说两面讨好,也有可能两面都不讨好。秋水既然是我的朋友,对我必有一番了解,那些了解足以让她晓得,若选择与我为敌,需要做好怎样的准备。”
  呿。他样子太自大,惹得我很生气,“说得你天下无敌似的,才不信!”
  “我当然不是天下无敌。“他点我鼻尖,“至少,有一个人不用太费气力,轻而易举就可以让我败不成军。”
  “谁啊?谁啊?是谁嘛!”秋远鹤?皇帝?太后?都不像嘛,如果有恁样容易,他们也不必大费周章殚思竭虑地只为将臭狐狸除去,“到底是何方高人,能让臭狐狸称服,小海要崇拜他!
  ……
  可是,臭狐狸到最后也没有告诉我那位高人姓甚名谁,小气咩。我走在柳间,信手扯下一片拂到额边的柳叶,心中仍是懊恼。眼前忽人影一闪,是擦肩而过的秋水公子折返,“小海,你不必时我如此敌视。”
  “噫?”
  “我和你不同。我和清风之间,就算没有男女之情,还有一份牢不可破的患难情谊。我无法如你所愿的不在清风面前出现。”
  “呃……”我可曾说过什么么?
  “今后,还要请你多担待了。”她神色淡凛,语气清傲,言罢,即将一袭淡蓝男袍甩出一片优雅弧度,仰首径去。
  呆杵原处的我,仍是一脑煞煞雾水:能打败秋长风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嘛?
  江南之行,无望了。
  秋长风使西卫国君的仪仗堂皇开拔,派去从不离身的侍卫相随左右,自己则轻车简从另行蹊径,无非为了遮人耳目。今早接到飞鸽传书,上写“遇刺,事漏”,不必秋长风出言诠解,我也猜了个八九。这必然是费家兄妹的来书,寥寥几字,向主子通告了西卫国君所行遇刺,又遭人识破国君未在其内之实。
  秋长风虽并未因此事或怒或忧,只是不无歉意,“小海,你最想去的江南,怕要改期了。”
  “是要立即回西卫么?”
  “是,回西卫。”
  “好罢。”我抿了抿嘴,“你记得,欠我一次。”
  他停在万柳山庄,是为了等待京城的消息。而如今,仪仗虚行为人识破,只得先回西卫以防大局失稳。
  “我立刻带你回西卫好不好?”
  他怔了怔,“你明知我讨厌巫术……”
  讨厌?我气瞪圆了眸,“你到这个时候,仍在讨厌巫术?”
  “小海……”
  “毒药可毒人,利刀可杀人,可是如果没人执用它们毒人杀人,它们也只能呆在角落里霉烂生锈。从开始到如今,我从来没有用巫术害人……”
  “但你用它洗去了我对你的情感记忆……”
  啊唷,这人要记恨到几时嘛?我顿足,“如果你不能从对巫术的厌恶中开脱出来,你对着一个会巫术的我,不是镇日都在挣扎?我还可以告诉你,你再大的本事,也废不去我身上的巫术,除非杀了我……”
  “蠢丫头,你在说什么?“他生气了,眼底的绿意寒起,手臂却将我困得既牢且紧,“我讨厌巫术,却不是带巫术的你,那是两回事!”
  “可是,”我好委屈,“你讨厌我拿巫术帮助你!”
  “……你想帮助我?”
  “不然呢?”水若尘的话,说是不在意,还是听到了心里,她对他的助益显而易见。而如今,我和秋长风再不是从前没有明天的短暂相依,我不想只做先前那个贪食丫头,对他毫无用处。
  他面上的怒色霁散,低喟一声,“傻丫头,你难道不知,只要你在这里,就好了么?”
  “可是,这样,你只有在……床上的时候,才会想到我……”
  “你呀。”他先叹后笑,“你明知不是如此,这样说,是故意气我么?。
  他抬起我的颌,目抵我眼睛深处,“听着,小海,在蛊人袭击我时,我不会拦你救我。但是,平常时候,我不能也不准你做什么。不止是因我对巫术的心结,还有,更重要的,我要的只是你。”
  “我知道……”
  “你不知道。”他摇头,“我不能让我们之间再有一丝嫌隙的可能。所以,你必须听我的,不得用巫术助我。”
  “可是我会巫术……”
  我戛然收话,他眯眸如刀,我们同时感觉到了气流的异样浮动。
  他遽身如电,掠到门前,豁然拉开阖关的门弦,“秋水?你何时来的?”
  “刚刚。”门外的水若尘放下举起的臂,泰然自若,一脸从容,“正想敲门唤你。”
  “有事?”
  “适才接到消息,京城那边已有迹象,估计不出十日,必有大事发生。”
  “可能不会了。”秋长风道,“各方在获悉我不在西行队伍中后,必然会暂止一切行动。”
  “这……怎么会?王辇内非你本尊的事,有几个人知道?怎么可能泄露出去?”
  “不必想得太复杂。”秋长风将手中帛笺递出,训,晓得的这桩事的,除了你们,就是得多得满,如果不是刺客,你想让我怀疑谁?”
  怀疑谁?怀疑小海呗。我对秋水公子呲牙一乐。虽然,这位美人的眼睛不曾向我移来半毫,但敢确定,她必然无时不刻不在看我。



  41

  秋长风忒是霸道。说不准小海使用巫术,就不准使用。为加快行程,由车换马,在上马前,他掐着我的下领,沉声道:“由此到西卫,取最近之路,晓行夜宿,最快也需七日,如果你让我发现少了一天,到西卫之后,看我如何罚你!”
  我心中不服,嘴动了几动,但在他的恶霸气焰笼罩下,还是不敢呛声。
  我敢怒不敢言时,一向是昔日不良主子的最快乐时刻,送行的三位公子犹在门前阶上,随行的两位侍卫也在身后十尺外,他得意笑着,俯首就啄我唇上。我刚想抗议,他已后撤一步,将我托上马,“走了。”
  他亦翻身另骑,犹回首扬声道:“长天,别忘了,回府后便请准备,定了日子知会我!”
  倾天淡道:“倾家的事不劳关心。”
  “那……就请哥哥多费心了。”
  哦唷……
  我能休会我家哥哥那日的心情了。
  “小海,你会重新出现在秋长风身边,我怎么一点也不意外?”
  我意外。
  此时看见莹郡主,与那时心境自不相同,就格外多了几分欣赏美人的兴致。莹郡主的容貌,在我所见的女人中,不算最佳的,单凭五官,并不及冷蝉儿那个绝代佳人教人惊艳。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与那些霞帔锦衣、金钗玉环如此互映成辉的人。因她,那些光辉熠熠的身外之物愈发华彩千条,却掩不去属于她的绚丽光芒,这世间,竟还有如此一种让人目炫的美丽。
  “你……”我扫见她苗条的腰身,“你的孩子呢?”
  她掩嘴矫哂,“不会到现在,你还以为那个孩子是……”
  “如果是,我就不会出现。”
  她黛眉一挑,“你的确让我很喜欢,所以,告诉你一样事哦……”她俯我耳边,“连秋长风也没有说……”
  她细声窃语,却把我愕了一记,她所说的,与我的认定大不相同。
  “我还以为你……”
  “以为怎样?”
  “我以为,你怀了明月公子……”
  她明艳的笑靥蓦地一僵。
  我顿觉失言,“对不起,我多话了。”
  “……无妨。“她摇首,亮丽瞳眸上淡染氤氲,“我也希望会是如此,那样,我和他之间,就不仅只有回忆了。”
  “那……你还爱明月公子么?”
  “爱又如何,不爱又能怎样?”她丰润嘴角流露苦意,“对他,我是有怨的,但更多是愧意。明知他的性情,还去招惹,还妄想他为我改变,当初让我心动的,就是他那份潇洒随意,改了,就不是他了,不是么?与长风行大婚之礼时,我在心底,也曾期望他现身将我掳走。之后,很失望,但失望同时亦有庆幸,若他当真出现,我又能当真抛却所有,随他去么?”
  “可是,你想要的那些东西,当真比他重要?”原谅我有这样的一问,因我当真好奇。
  莹郡主一顿,道:“父王很爱娘,但他曾当着娘的面问我能不能担起一个男儿所需担起的责任,如果不能,就算让娘伤心,他也要考虑纳妾以求子嗣。你说,在那时,在父王的目光和娘亲的眼泪中,我能如何答?我必须能,我没有选择。而那时,我仅有五岁而已。从五岁开始就压在肩上的责任,如果执意要与揽月分个孰轻孰重,我只能告诉你,前者重要。”
  “喔。”她的世界,的确不是我能置喙说个是与非的。华丽富贵的家世,与之同来的,还有一份不容推诿的责任。家族的荣辱兴衰压于一个五岁女娃肩头,难怪她必须如一个男人般的强悍,如一个男人般的断定取舍。
  “小海,你能回到长风身边,真的很好。有你在,不管是对人对己,他都有一份仁慈。你不知道,前些日子,对着那样的秋长风,我总怕有一日在将我利用完后,会来一个兔死狗烹。那时的秋长风,让人无端的心底发寒。”
  是哦,现在的秋长风,让人看了也不会心喜。
  “走罢,小海,去看看‘我的’孩儿,很可爱的一个小东西呢。”她唇边的笑靥,因这话而变得柔软。她的手,握住了我的。
  我看着那双手,如斯一对皎白如莹玉的手,却要在男人的世界翻云覆雨,再强悍,也是一个女子,强大的心际属于女人的纤细部位,如何排除那些寂寞愁苦?
  “走啊。”她拉我不动,讶然回首,触到了我尚不及收起的叹惜目光,稍怔后,莞尔一笑,“没事的,小海。五岁的我虽然对父王的话尚未完全领会,但从他的目光,那时我便晓得了我必定要承当和失去的。五岁时就有的觉悟,会让我比他人少些伤害。”
  是么?……但愿是罢。
  随着她,去看了那个出生一月之余的小小娃儿,鲜嫩的小脸,在正红色襁褓的包裹下,可爱到让人哭泣……哭泣?我为什么当真会哭?
  “小海,你怎么了?”
  “不知道啊,一看见这小小娃娃,就想哭。”我弯了弯嘴,擦着爬满整张脸的泪珠,也是莫名其妙啊。只是,才擦个干净,娃儿又在宫女逗弄下发出糯嫩吱呀之声,心臆一软,泪又如泉涌出。
  “天呐,小海,我求求你,不能哭了呢。”莹郡主啼笑皆非,“我还想着,咱们两个人从这里走出去,要让整个西卫王宫发生一次震荡,国君的正妃和国君最宠爱的女人相谈甚欢,多值得大家用来排遣深宫寂寞?我再赏你一些金银首饰,我这贤妃的名是担定了呢。可是,你这样一哭,我要担的,怕是恶妃之名了罢?”
  她得贤妃之名,小海得金银之利,称得上各得其……呀!说起金和银,我蓦地想起一桩至关重要的大事,当即泪收泣歇,“莹郡主,小海有事,先失陪了!”
  但在我确记无误处,并未寻着小海的宝贝,倒是那张碧玉榻,很碍眼的安放在原位。我把它踢了几脚,再翻箱倒柜,直把整个隔间内大大小小的箱柜抽屉翻个遍,仍是不见。
  “小海,盼莹告诉我,你适才哭……你在找什么?”秋长风排闼而至,讶问。
  “宝贝啊,小海的宝贝!”
  “你的宝贝是什么?”
  “当然是与小海作别多日甚是想念的钱筐子,不然还有什么?”
  我反诘的理直气壮,一时未察某只狐狸阴沉脸色,犹在埋头翻找时,听他道:“丢了。”
  “丢了?”
  “当然丢了。那时本公子根本不记得对一个那么狠那么没有良心的东西牵心挂念,你的钱筐子自然就无足轻重,自然是丢了了事!”
  “你你你……你怎么丢了嘛?……呜呜呜……”
  “小海?”他挑眉,“……你还真的哭了?”
  “呜呜呜……”我也奇怪,我怎么就真的哭了?钱筐子的确是小海的宝贝,不止是为那些根本没有多少价值的钱财,还有一份梦想罢。但是,也不值得我兴师动众的当真把眼泪流下来啊。可是……呜呜呜,好想哭……
  “没丢,没有丢!”秋长风把我揽进怀内,又亲又哄,“无意间看见那样东西时,我的确随手就弃了,但不知何故,又捡了回来,还放到了床头,走,我带你去看……怎么还哭?”
  “……就是想哭……止不住……”好奇怪。
  “你……”他眉间一紧,“你不会是计较盼莹所占着的正妃头衔罢?傻丫头,我怎么可能委屈……”
  “呜呜呜……”才不是。“就是想哭……”
  “还是身子有哪里不适?”言间,他长指搭上了我腕脉,猝然一震。
  “怎么了?”因那样瞪目结舌如遭雷殛的震愕对心机如海的臭狐狸来说,太过突兀,我一时忘哭,“我有哪里不对么?”



  番外 十八年后……

  淡泊客栈。
  这家位于兆邑城万荣街头的客栈,在外观上,与这街上他家客栈无甚两样,给人吃饭,供人歇宿,因菜量足床榻软,生意还算兴隆。但是,在这条街呆过十年以上的人都晓得,这家客栈不寻常。
  客栈开张的第一年第一天,有横行该街数年的地痞上门滋事寻衅,心满意足地自唯唯诺诺的掌柜手中要走了一个分量足足的红包,扬言日后必定常加关照,而第二天,所有人再没在万荣街地面上看见他们出现。
  客栈营业的半年后,有江湖宿敌在此相遇,大打出手,桌摧椅毁,一片狼藉,待双方偃族息鼓,掌柜撑着胆子前去讨要损失费用,被江湖好汉一人一个耳光搁出半里,打落牙和血吞,只得目送好汉们狂笑而去……一个时辰后,好汉们去而复返,先是出手将自家脸面打得如同李记包子铺的招牌包子,再从腰间解下钱囊双手奉上。
  客栈平稳经营的一年后,有当朝权贵之后前来用膳,被坐在店内的一名绝色佳人引了色心,出言调戏不够,还要出手小迳薄欲,绝色佳人的随身护卫也出了手,且是重手,将其打残当街。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家客栈必要受连坐之累关门大吉且相关人等难逃牢狱之灾时,客栈一如既往的开门迎客,客栈上下一人不缺……
  类似事发生已难以计数,发生到连经过门前的阿猫阿狗都明白,淡泊客栈不淡泊,简单营生不简单,其后台,或非势能遮天,就是贵不可言。
  而近几年,每年春暖花开的一天,这处却成了许多人大饱眼福的地方,那一天,总有些位俊美少年娇娆少女集聚此处,叫来全街的美食消磨去整日时光。
  而今日,就是那一天。
  “来了来了,几位少爷,几位小姐,五鲜丸子、蟹黄小包子到了!”端丰楼的掌拒亲力亲为,替自家伙计行送膳之责,只为了一睹这些仿若画中人物的俊男美女们的仙容。
  “李记包子的招牌三鲜包到了,少爷小姐们请慢用!”李记的老板也将美食送到。
  “太好了!“坐在柜台上与掌柜聊兴正酣的冷霜跳下来,身子还未沾椅凳,一只包子已经在口里去了大半,“离开兆邑一年,最想的,就是这李记的包子,百吃不厌呐。李老扳,你到底要不要随本少爷去南方,一个月给你五十两银子如何?”
  “嘿……”李老板望着这位明明是个女儿相女儿腔女儿作扮举行言谈却总将自己归于“少爷”之类的娇美少女,一迳憨笑,“小姐您是吃着新鲜才会这样喜欢,若你每天总吃包子,就该厌了……”
  “就是嘛,李老板不必理她,她的话能作准,猪就能上树!”一个把花生米抛在空中再以嘴巴接住的英朗少年出声,将一两纹银弹进李老扳手中,“再送两笼过来,今天本少爷的肚子特别饿!”
  “好好,这就去这就去……”
  李老板你该问问他两笼够不够?要不要把您家的锅碗瓢盆都端来给他,这人是饿死鬼转世!”冷霜姑娘岂会是好相与的?美眸斜也着冷清,道。
  “姓冷的假小子你在说谁?”
  “姓冷的娘娘腔你在说谁?”
  李掌柜咧咧嘴,识相退场。
  而店内他人,早已司空见惯,有两位下棋的仍在对奕,有两位已坐到桌边大快朵颐,任那两个人愈吵愈是热闹,没人肯稍示关住。
  莫怪他们没有兄弟姐妹之义。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冷“字,但这二位同姓不同宗的冷氏少男少女,却像是宿世冤家,见了面,若是三句没有溅出火星,他们每个人都要探头看一看今儿个正午的日阳是否悬到了北边天上。
  “幻儿,你走错了,你走到此处,就别怪哥哥我手下不留情喽。”面容英挺,笑颜和熙的秋观岳悠然道,执起黑子就要攻城掠地。
  倾幻儿盯着那盘因自己棋差一差就要败如山倒的棋局,抬起盈盈美眸,嘟起桃花瓣般的薄唇,柔唤:“哥哥~~”
  又来了!秋观岳揉眉苦笑,“幻儿,你不能每次都用这一招……”
  绝美小脸怯意不改,“哥哥~~”
  “你这样,很奸哎……”
  “哥哥~~”
  “好罢好罢。”秋观岳将手中黑子丢下,“请便。”
  “谢谢哥哥!”倾幻儿笑靥如花,手底极利落地将走错的那步棋退回远处,“哥哥,快行棋,让我们开始一场公平较量罢。”
  公平?秋观岳多想对天长叹,敢问这位小姐可知道“公平”两字如何起笔?
  “瞧瞧,虽然说这观岳不是幻儿的亲哥哥,但人家才是一笔写不出两个‘秋’字,多和睦,多友爱。”倾慕飞啃光了一只鸡腿,对那厢兄友妹恭的场景不吝褒扬。
  娄珏则刚刚饮尽一壶上好花雕,嗤之以鼻,“你这是在同情观岳么?你忘了,那位是倾幻儿,不是秋幻儿,她该和你同姓才对。”
  倾慕飞打个冷颤,一脸敬谢不敏,“别个我们倾家忠厚传家,家风淳良,出不来那样一位祖宗,您口下留情。”
  粪珏愉悦大笑,“看来,幻儿的亏你也没少吃嘛。”
  “也?”倾慕飞回之一谑,“你是想拉拢同盟者么?”
  “你——”娄珏才想反唇相讥,店门口光线微暗,有道长影踏进店来。
  来者身高八尺,面如冠玉,眉长目雅,周身上下,散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书卷气息,但看那身绛色宽襟长袍,似是外域来客,说得倒是一口流利汉话,“店家,订一间上等客房,上一桌……”
  “对不住,客官。”掌柜赶紧迎上,“咱们今儿个不对外执业,您要是用膳投宿,出门往东行不过百步,就有一家客来居客栈,与咱们这边是不相上下的……”
  “这倒奇怪了,为商者,以利为本,还有生意送上门不做的?”来者浅哂,“可是,本公子看了半天,就你这家店还算合意,如果一定要住呢?”
  淡泊客栈。这个名字,出奇的合他胃口。
  “这……”掌柜好言道,“客官您就别难为小的了,咱们店今儿个的确是不待客的,您看……”
  “这店里已有客人不是么?”
  “这几位啊,这几位不是客人,他们是咱们的……”
  “曹掌柜,和他废恁多话做什么?”刚刚与冷清一气嘴仗又遭败北的冷霜上前来,将满腹的怨气喷薄向无辜来者撒去,“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怎地?耳朵不好,眼睛有没有毛病?外面有‘今日歇业’的牌子挂着,自己看个仔细去!”
  来者清雅的面颜上微澜不生,唇边笑意越发和蔼,“在下听得懂人话,但听不懂姑娘你的话。”
  “你——”冷霜杏眸圆睁,“你是哪里来的混账东西,敢到这里撒野?”
  “撒野的并非在下,但凡有眼睛的,都会看得出这一点。“来者依旧笑意晏晏,“姑娘的家教有待商榷呢。”
  “她的家教不劳阁下操心。“冷清寒凛凛迈出步来,将冷霜拉到身后。这丫头刁蛮任性欠教训,但能教训她的,只能是自己。“阁下一望即知是知书识礼之人,应该听到了掌拒的言语,请。”
  有趣呢。这趟中原之行,又是赚个盆满钵盈,无趣到令他失望,看这店里的人物,除却那位掌柜不谈,竟个个都不像等闲之辈,说不定就会让此行格外有趣起来。
  “商家不拒客。在下既已进门,掌柜就该热情相迎,满足所需,此乃商家经营之本。将在下撵出门去,就等于一并将财神送走,大不吉呢。”
  “客官……”掌柜苦脸,“您怎能这样说?这样,可不够厚道。”
  “将上门的贵客拒之门外,亦不厚道。”
  “明明咱们在外面……”
  冷清看出端倪,挑眉道:“阁下是有意寻衅么?”
  来者一摸下颌,“咦,如此明显了么?”是功夫退步了?
  冷清按捺住脾气,“出去。”
  “不想。”非但不走,还拉了一把椅过来,泰然落座。
  “本少爷再说一次,出去!”
  “掌柜的,上一壶好茶来。”怡然自若。
  “敬酒不吃吃罚酒!“冷霜娇叱一声,就要上前将这人扔出门去,却被冷清握住腰间盘带,后移十步,遂美眸瞪向后者,“你做什么?”
  冷清以下颌一挑,“你自己看。”
  来者左右,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位执剑大汉,剑气咄咄,使得这些个自小接受上乘武学熏陶的少年们不难明白,这两位的剑术,已属登峰造极。
  “有人护着,就当我们会怕么?看本姑娘教你这个娘娘腔什么叫做识相!”冷霜性子虽有几分刁钻,但并不擅骂人,取之有限的词汇都是在跟冷清对决时锻炼出来的,“娘娘腔”正中其中之一,只因男人在听了这话后大多都会暴跳如雷。
  而来者,没有暴跳如雷,但俊眸略眯之际,所发出的气息使得整店内寒气顿生,“姑娘,看来是在下该教教你什么叫做尊重……”
  “不要吵了,好么?”双方一触即发之际,一道娇嗓柔柔软软毫无张力地插进了僵带的气氛中来。
  来者仅恁着意识朝发声处随目一望,下一刻,身躯袭过一个强烈震颤。
  “不要吵了,霜姐姐,来者是客,我们不要和人家吵。”倾幻儿先向冷霜绽出柔美笑花,再迈着细缓步子,到了来者近前五步处,“不要生气,好么?”
  在那双美如世间最澄最黑最纯的深湖的美眸注视下,来者足足用了半刻工夫,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要生气?”
  “对,不要生气了。”
  找回了声音,就找回了理智,他压下心口那怦然的巨跳,强哂道:“你说说看,我为何不要生气?”
  “因为。”倾幻儿鼓起娇艳双颊,“你也不是没有错啊。”
  “我错在何处?”
  “人家掌柜爷爷都和你说得那样消楚了,你还是执意要进来,当然有错。”
  “是么?”
  “是。”倾幻儿认真颔点螓首,“霜姐姐也有错,但幻儿替她向你认错,大家不要生气,做好朋友,好不好?”
  “幻儿……”在她泉水般叮咚的语串中,他准确捉出了属于这个雪人儿的符记,“你叫幻儿?”
  “是。”
  “很好听的名字。“他双眸紧紧攫住这张雪揉成的小脸,“我叫良詟。”
  “……啊?”小人儿美眸大张,小嘴讶呼,“什么?”
  他眸光更热,“不是要做好朋友么?我姓良名詟,良詟,记住这个名字,它会成为你这一生中除了你的名字外最重要的一个。”
  言旋,他再深看这人儿一眼,转身撤步,退出这间让他喜欢极了的淡泊客栈。
  “幻儿,你就这样放他走了?”诸人大感纳罕:不像她素日作风咩。
  倾幻儿柔美一笑:“他身上,有和幻儿一样的东西。”
  这世间,有字为“缘“。因它之故,对面之人可擦肩不识,毗邻之人可咫尺天涯,同样因它,异国异族可形同虚设,千山万水可缩地成寸,让该相遇的人相遇,共谱人生曲,共赴人生梦……



  42

  他一声不响,把我抱到碧玉榻上,即匆匆走了出去。我揣着满脑子的奇怪,躺在床上等他回来释疑,但等来等去,等到了瞌睡虫哗啦啦聚集……过不多时,腕间多了一线圈绕,我方醒转过来。
  “这是……”我举起腕上那道丝线,问坐在榻边的秋长风。
  “大夫在为你悬丝诊脉。”
  “为何要诊脉?”
  “等一下就能确定了。”
  “确定什么?”
  “等一下就知道了。”
  “为何要等一下……你让大夫为我诊脉?”
  “我对医理只是粗通,我需要确定。”他指按上我唇角,“而我等不及倾天赶过来为你诊断。”
  “我是得了什么不得了的病,一定要立即诊断?那些大夫……”这人忘了我的巫人之躯不成?
  “不必愁那些事。”他唇覆落在我的唇上,细细按揉,那样千般珍惜,那样万斛柔情,那样没有一点吝啬的让我明白,我是如此被他疼爱……
  我接上他的脖颈,想要他更深的亲吻,但天底下煞风景的人从来不虞匮乏。费得满的声音打门外脆声声传来,“国君,太医已经为娘娘诊断完毕。”
  娘娘?哦唷~~
  聊我一个冷颤未完,秋长风抬眸,“传太医进来。”
  见他神情如此郑重,再看进门的那位太医强自镇定下仍抑制不去的惶惶不安,我一时无从断定,是我不同于凡人的脉相把他吓住,还是我当真得了怎样的疑难重症。
  “……奴才拜见国君。”
  “娘娘的身体是否如本王所想?”
  “……国君,奴才有另情回禀,请国君……”
  “你只需告诉本王,本王的初诊对是不对?”
  “是……是,国君所诊极时,娘娘……的确有了……有了喜…”
  他揽在我腰上的臂倏地一紧,“王御医,你上前来。”
  “国君?”
  “上前来。”
  他神色语声平缓,但靠在他怀里的我,却无法不悉知他突然勃发的凛冽杀气。但也确信了,那位颤颤微微挪上前来的太医目光内所蕴含的恐惧,是因我而起,我异乎常人的脉相吓着了这位老者。
  “秋……国君。“我捏了捏他的指,仰脸对太医低言,“今日,你只为一个普通女人诊断病症,你只需依据微恙开方设药,迈出这道门去,只记得你该记得的,做你应该做的,走。”
  待那太医身影被门挡了去,秋长风方淡声道:“巫术救了他一命。”
  “但我若不是巫人,你也不必对他动起杀机。”
  “错。”他摇首,“这个时候,我并不想让太多人知悉你有孕之讯。”
  “你说了什么?”我听见了什么?
  “我说……”他蓦地打住,片削的怔愕过后,目光在瞬间燃起两芒异乎寻常的光炬,投放到我脸上。
  “你……”在他眸内,我寻到了满满的不能自己的狂喜,那是一种极致到巅峰的喜悦,燃烧了他整眼,整脸,直至整个人,这样的他,俊美的让人目不能移……可是,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海……”他瞳眸内最烈最炙的光芒,又倏尔放到最软最柔,被他注视着的我,仿若感觉到了世间品质最佳的丝缎的珍呵包裹。
  “小海,小海,小海……”他嘴里细细的、轻轻的,唤着我的名字,双臂把我从床上抱起。我像个小娃娃般的缩在他怀内,随他从东步到到西,再从西返到东,来回不停,听他嘴里的低唤,已与催眠曲没什么不同。
  “你……在做什么?“我忐忑地小小声问着。虽然,他愈疼我,我愈是欢喜,可是,总要明白他在倾刻间就转变了几回的情绪缘自何处罢?再说,他要这样走到什么时候?
  “小海,小海,小海……”
  “我在这里啊。”我挑起他垂到肩上的发缠在指间,在他一时热烈如夫一时温柔如波的眸光内,递出一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谢谢你。”
  “噫?”
  “谢谢你。”
  “这个……”我很是苦恼,沉吟着道,“虽然小海我自知自己冰雪聪明,智勇双全,才华卓着,着实了得,指不定就在什么时候帮了你的大忙而不自知,可是……阁下介意稍稍提示一下么?”
  秋长风眸里揉进笑意,和风细雨的笑,温柔缱绻的笑,这样的他,是很醉人,很可口的……
  “小海,我感谢那趟苗疆之行。”
  “噫?”不是我么?
  “我感谢那些追杀。”
  “噫……”
  “我感谢那些追杀你的人。”
  “……”
  “我感谢你……”
  对嘛,感谢小海才对……
  “我感谢你没有再设法避妊。”
  “就是嘛……呃?“我确定这一回我没有错听,他是在说……“我有孕了?”
  “你有孕了。”
  “真的?”
  他终于舍得把我放回碧玉榻,掌心覆到我的腹上,“真的,你当真有孕了。”
  “喔。”
  他一愣,“你不高兴?”
  “高兴啊。”
  “可你的样子不像高兴!”
  “我……”看他一脸的指责意味,我是犯了什么天条不成?“因为我早就有所预料嘛。巫人的体质先天多孕,只要我不念避妊决,有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小海!”他给我一个短而重的深吻,“谢谢你,谢谢你……我研究巫人不是一日两日,我早已知道,若你不想,你永远不会生下我们的孩子……”
  所以,他前所未有的盛大喜悦,不止是因为我有孕?
  “你肯让我们的骨肉留在你的体内,很好很好。”
  ……真的很好很好呢。因为早有预料,我有喜无惊,但是,他扑天盖地的热烈情绪却把我感染起来,“秋长风,我也很高兴,很高兴很高兴。”
  “小海,你绝对不会比我更高兴!”
  “……”好罢,不和你争。“我们要有儿子了,对不对?”
  “不对!”他当口否认。
  “不对?”
  “是女儿。我喜欢女儿。”
  “……儿子啦!”我要看幼时的秋长风是什么模样,要听小号的秋长风叫我“娘”。那样的一幕,只是想,就已经教我无限向往。
  “我喜欢女儿。”
  我迎着他没有任何妥协的表情,“儿子嘛,第一个是儿子?以后随你喜欢?”
  他眸内立即漾满柔澜,“第一个是女儿,以后随你。”
  “儿子!”
  “女儿。”
  “儿子啦——”
  “女儿。”
  啊呀呀,他这个人这个人……讨厌!无端的委屈不胜,我呜咽哭起。
  我哭,他还是又哄又亲,但矢口不移的,是……“我喜欢女儿,一定会是女儿……”
  这个人……很讨厌!
  秋长风不想我有孕之讯外传,只让费家兄妹还有莹郡主知情。
  莹都主对外是月子初过,尚需疗补,听得我孕讯,一干扑身的食材药汤尽成了我的口中物。
  巫人体质多孕,孕时也远没有平常人所需的禁忌。我只需每时抽出半个时辰打坐运息,用护胚决为肚子里突然多出的小小苗儿稍加护佑,吃、睡、玩、行可以如既往,不必饱受外界女子需历的折磨。只是情绪上的善感多变,奈何不得。尤其在见着一些与娃儿有关的物什时,胸臆间在刹那就会软成一团,泪也会当即溢爬满脸。
  所以,莹郡主坚决不再让我去看那位名义上的国君长子。
  “小海,把这些甜瓜吃了,长天公子说你体内少糖,要多吃些这个。”
  就是长天公子。秋长风这只臭狐狸,为了他的“女儿”,竟将我家哥哥惊动了来,堂堂长天公子成了他家的家用大夫,哼。
  “得满姐姐,秋长风说他也给你找了一门亲事,是真的假的?”我嘎吱吱咬着甜瓜,问。
  “这……”向来英气凛然的费得满,眸光下覆,微黑面颊上居然浮现属于女人的暗红,“快吃瓜,吃完了瓜,那边还有……”
  “是谁有这么有福气能找着得满姐姐?”
  “你要不要再吃些葡萄?还是吃块玫瑰糕……”
  “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认识么?”
  “坏小海!”她抬手揉乱我了的髻,却还得为我重新系辫梳发,我犹追问不休,她无奈道,“你不认识,但该见过,王妃每次出宫,总有两男两女随行,那是王妃自娘家带来的心腹侍卫。其中,那个稍瘦稍矮的男子……”
  依稀间,有点印象。
  可是,那四位心腹侍卫,不见得人人都悉知他们家主子和秋长风的真正计划罢?并不奇怪,秋长风也没把全盘计划尽告知费家兄妹。只是,当莹郡主的四位侍卫中会有人拿一种冷冷恨恨的眼光暗盯小海时,就很让人不喜欢了。
  “国君仅是一说,得满还在考虑。其实,我们这种人,是不适合婚姻的。”
  “为什么?”
  “我们都是天生的侍卫,为主子而生,为主子而活,随时也可为主子而死。一旦成婚,势必要有一些冲突出现,届时,必定有一堆的麻烦。与其如此,还不如不要开始。”
  “可是,得满姐姐你很喜欢他罢?”
  “……谁说的?”
  “小海啊。”
  “不要胡说。”
  得满姐姐害羞咩。我暗笑着,还要趁机取笑一番时,宫门外有脚步声接近,随即有声禀:“姑娘,奴才是锦绣宫的,有事回禀姑娘。”
  一听口气,就知道是锦绣宫的。
  锦绣宫是国君正妃的寝宫,也就是莹郡主住的地方。不管秋长风与莹郡主真相如何,不明端倪的下人们只知为主尽忠。我没名没分,却住在秋长风的寝宫,虽与莹郡相交甚好,下人们也可自厢理解为主子慈德宽容,就愈发会为主子不平。是以,这座西卫王宫里,大多人会称我一声“娘娘”,只有锦绣宫的太监宫婢会叫我“姑娘”,其内暗示不言自明。
  “有什么事,就在外面说罢。”我对“娘娘”之称敬谢不敏,对“姑娘”自也不会计较。但费得满却不爱听,“娘娘要歇了。”
  “咱们王妃娘娘的父王来到西卫,时下正在正阳轩,宣姑娘前去觐见。。
  王妃娘娘的父王?“那是……”
  费得满脸色丕变,“襄西王?”



  43

  襄西王,有传残暴易怒,有传刚烈耿直,闻名已久,没想还有见面的一日。
  费得满极不愿意让我过去,一边命人速去向正在巡视马场的秋长风报讯,一边欲设法拖延。我倒不以为然。不管那襄西王权力如何高,脾气如何坏,总不会在秋长风的王宫里要我性命罢?况且,旁边还有莹郡主在呢。
  我以为得满姐姐过虑。但到了正阳轩,感觉那凛寒情势,方豁然明白,得满姐姐究竟是随秋长风在官场在江湖饱经游荡的人,比我更解个中深浅。
  “你是个什么东西,见了本王也不知大礼跪叩!”
  我屈膝福了福礼,却听到头顶一声怒咆,直把我耳朵轰得鸣声嗡嗡。
  “父王……”
  “跪下!”
  “父王!”莹郡主把我拉到身后,“您忘了,这是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本王女婿的地方!”襄西王一掌击在案上,其上杯盘碗碟“呛啷“跌坠,随即又碎裂一地。“莹儿,闪开!”
  莹郡主护我如山,笃定不移,“父王,您也知道这不是在您的襄西王府。您这一趟来,是来探望女儿和您的外孙的,本来是一桩顶高兴的事,女儿对您说了,国君待我极好,您怎就不信?偏为了您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三言两语,就执意要为女儿讨个公道起来?”
  “莹儿,你以为父王不解你么?当年为了你的母亲,你可以放弃一个女儿家的如花人生,为了为父,你又有怎样的委屈不能吃受?你识大休,顾大局,为父欣赏,但为父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忍辱负重!联这桩姻亲之始,为父曾向秋长风说过,莹儿是我的心头之宝,他若是错待了你,为父定然不会放过。可是,如今,才一年多的工夫,他就敢如此对你,为父岂能不理?”
  “他如何对我了?父王,您既然了解女儿,就知道女儿绝不是可以一个让别人错待自己的人,国君对我,真的很好啊……”
  “很好?”襄西王吼声仍是中气十足,且暴且烈,“有哪一个会很好对待正妃的国君将另一个女子长日留宿在寝宫?更不会让全宫的人称一个贱婢为‘娘娘’!他置我的女儿于何地?”
  “依父王您的意思,国君他必须只有我一个女人,让整座王宫的后宫形同虚设么?
  您很爱娘,除了娘外,您没有另纳妻妾,但您并不是没有召过娘以外的女人侍寝。
  您能做的事,这天下男都能做的事,他贵为属国国君,就做不得?。
  “你——”
  高哦。莹郡主如此理直气壮的反诘她同为权贵同为男人的父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真就给问住了呢。
  “莹儿,这怎么可能相提并论?你娘的地位,不管是在府里,还是在为父心里,都是不可动摇,我不会让任何一个女人敢到你娘面前有一丝一毫的放肆!而秋长风如何对你的?你是他的正妃,且刚刚为他诞下一子,他便置你的感受于不顾,让一个贱婢与他同寝同食,他对你,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我的女儿,岂能受这样的委屈?”
  “父王,女儿的感受女儿最清楚,这其中……”
  襄西王耐心告罄,“闪开!莹儿,为父让你闪开!”
  “……您想对她做什么?”
  “为父要亲手替你除了这个贱婢!”
  “父王?”我听到了身前的莹郡主倒吸一口气,“您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纵使为了大局着想……”
  “大局?”襄西王嗤之以鼻,“一个贱婢而已,为父倒要看看,秋长风会不会为了她毁了大局?”
  “父王,那样做,对谁都无好处!”
  “依秋长风的本性,他该明白如何对他最好。”襄西王冷笑,“一个贱婢能死在本王手里,也算是她的造化!”
  哼,小海可不会这样认为……
  “父王!”
  莹郡主猝然娇呼,人已经被其父搡开,恰被她两名女侍卫接住,“看住她!”
  我还在扭头观望莹郡主态势,一股戾风已向我喉上锁来。
  “小海!”费得满自门边掠来,一手推开我,一手化解了襄西王杀招。“王爷,有什么事,不妨待国君回来再做定夺!”
  “宇重!”
  襄西王厉喝声落,莹郡主两位男侍卫之一飞身而来,挡下了她。
  看得满姐姐当即浮现的复杂神色,我猜知这人必是她喜欢的那个。
  “宇化,阻在门前,在本王杀死这贱婢之前,不准任何人进内!”
  “是!”另一名男侍卫置身门前阶上,一夫挡关,万夫莫敌。
  “你们……你们怎也如此不知轻重?”莹郡主花容失色,焦乱不已,“宇情,宇俪,你们放开我!本郡主命令你们,放开我!”
  两名女侍卫尚在迟疑,襄西王已再向我发动杀招,双指扣喉,意在一式毙命。
  “父王!”莹郡主是当真忧心如焚,那声喊是万般嘶厉。
  “小海!”正与人对打中的费得满更是惊惧交加,不顾递到了胸前的一剑,挺身就来救我。
  这一切,同时发生,不过须臾之间,我看到费得满血涌出时,她已经抬在了我眼前,准备代我承受襄西王那致命一击。
  ……退!
  我甩指,以无形之力使襄西王后退三步,再抱住了费得满身躯,“得满姐姐……”
  “……你快设法出了这边,只要出去,大声呼喊,就会有侍卫闻声而来……快去!”
  我……好想哭。我一直以为,她对我好,只是因为秋长风对我好。若有一天秋长风让她杀我,她不会有任何迟疑。为着这些,我对她,始终不是真正的亲近。我怎忘了呢?为了婆婆,为了娘,我也会对抚任何人,许多人本来就有自己矢志不移要护要忠的人啊。得满姐姐,纵然是为了对秋长风的忠心,她也是在真心待我。
  “贱婢,你为你一条贱命,要让别人为你代死么?果然是贪生怕死的贱民!”襄西王再度袭来。
  这一回,我不会留情……
  “襄西王,本王的奴才交给本王发落就好,不劳代手。”
  秋长风回来了!我泪眼朦胧地望向立在门边的男人,我的男人。
  他一只掌掐在宇化颈上,步态悠闲,目光森冷,“敢问襄西王,是何事劳动得您等不及本王回来,就替本王动手了?”
  襄西王怒盯那侍卫,“宇化,你……”
  “不必怪他。他对襄西王很尽忠,只是太不济事,挡不住本王的一招。”秋长风将人甩开,甩身到了襄西王面前站定。“襄西王远道前来,怎不事前知会本王一声?”
  “如果本王不是思女心切来到西卫,还不知你对本王的宝贝女儿做了什么事!”
  “本王对令爱做了什么事呢?”秋长风垂眸扫见一地碎裂,眉梢微挑,“小海,带得满下去疗伤,再吩咐几个人来将地下的东西打扫了,别让襄西王指摘了咱们的待客之道。”
  我扶着人才行不到五步,听襄西王道:“秋长风,你如果还想要本王助你成就你的野心,就在本王面前,亲手杀死那个贱婢!”
  想来是不能一走了之了。我只得暗念止血决,为得满姐姐浅疗伤口。
  “襄西王,您说了什么,本王听得不甚清楚,请再说一遍如何?”
  “本王要你亲手杀死她,以示你与本王合作的诚意!”



  44

  秋长风盛腾起的杀气,我感受到了,其他人必定也感受到了。
  雷霆万钧的襄西王终于面泛笑意,而莹郡主的脸色越发苍白惶惧。
  我把费得满交给了费得多,拒开了他要一并扶我下去的手。这个时候,我不能走。
  “国君,我的父王只是一时气话……”
  “王爷不是气话。”
  “本王不是气话。”
  对莹郡主的话,秋长风与襄西王倒是同声同气,见解一致。
  “长风,当今皇族后辈中,你一直是本王最看好的那一个,否则,本王也不会将宝贝女儿嫁给你。”
  “襄西王对长风的厚爱,长风不胜感激。”
  “明白就好。本王的女儿是何等样人,岂能教一个貌不惊人的贱婢分了光彩?”襄西王满意落座,若再加一杯茶水,一碟瓜子,就是十足走观戏的姿态了。“现在,本王仍然相信,你不会让本王失望,是不是?”
  “长风从来力求的就是不让所有人失望。”
  “既然如此,还不动手?”
  秋长风撩开长袍衣摆,坐于襄西王对面,“襄西王当真想要长风动手?”
  “对,即刻。本王只有亲眼所见,方相信你的诚意。”
  “如王爷所愿。得多,还不动手?”
  “本王是要你亲自……你——”
  “襄西王恁般尊贵,本王当然会亲自动手。”秋长风收回点在襄西王身上的指,悠然道。
  几名侍卫欲飞身救主,被猝然架在颈上的刀刃拦住,而莹郡主,无力颓坐在身后椅上。
  襄西王失动失言,维持在被点中穴道前的怒目圆睁之态,与庙里的怒金刚颇有几分相似。
  而正阳轩的门窗不知在何时,被关得严丝阖缝,密不透风。
  秋长风起身,闲庭散步般地到我近前,屈指拭去我颊上未干的泪迹,“得多,事情办得如何?”
  费得多低沉声道:“禀国君,重弩队已将襄西王带来的一百精卫围住,一旦令下,不会有半个人逃得出去。”
  “轩外那几位呢?”
  “一早就被请下去喝茶了。”
  “那就好,别让人说本王怠慢了远来的贵客。”秋长风徐徐转身,对上襄西王,“王爷,您既然时长风不无了解,又怎么会以为长风会受您的要狭呢?就算……”他把我揽进怀里,“这个丫头在我心里的位置没有当下这般重要,我也不会喜欢被一把刀逼在颈上做事。当然,如果她没有那么重要,也许我会杀她。可是,王爷就不担心有朝一日我会讨回这笔羞辱么?”
  “秋长风。“莹郡主花容已镇定许多,站起来,以纤细修长的身量挡在其父身前,“告诉我,你会做什么?”
  “莹郡主,你该明白,本王会这样做,是令尊逼人太甚。”
  “但你也该晓得,事情并没有到了完全没有转圜的地步。”
  这二位聪明人中的聪明人,眼光交流少许,传递着必定只有他们方才领略的深意。稍顷后,秋长风俯我耳畔:“设法让襄西王说话,但无法高声咆哮。”
  我虽然有几分不解,还是依言行事。
  秋长风作势解了襄西王穴道,“襄西王,方才小有得罪,请鉴谅。”
  “你敢威胁本王?你敢要了本王性命?本王在西卫的地面上出事,你以为本王的十万铁骑会放过你?”襄西王出言咄咄,但咝咝哑声使得威慑效果大打折扣。
  “让襄西王离开西卫地而再出祸事,对长风来讲,并不难。哪怕长风此刻就恭送王爷魂归天府,仍然有办法让王爷一行到了南燕国再遭不测。”秋长风和善笑道,“王爷,您信不信呢?”
  襄西王推开面前的女儿,昂首而起,“秋长风,你到底想如何?”
  “我们的合作仍然有效,长风仍需要襄西王的鼎力相助。”
  “你在痴人说梦么?”
  “长风会恭送王爷回去,一切按照我们预定的计划行事。当然,王爷若有任何变故,您最引以为傲的女儿将会化作芳魂一缕……”
  “秋长风,你这个……这个……畜生!你竟会拿自己的妻子当成人质,一个男人,不能护卫妻儿,枉为男人!”
  “这句话,长风深表赞成。“秋长风收紧了抱我的臂。
  “你为一个如此丑陋的贱人……”
  本王不喜欢听到有人如此辱骂本王的女人,如果本王将这些话冠到襄西王妃还是莹郡主头上,王爷也不会喜欢罢?”
  “一个贱婢,岂能与本王的王妃和女儿相提并论!”
  “王爷再骂下去,您高贵的性命也只会成为一条贱命而已。”
  “你以为你这样说,本王会怕么?本王早年征战沙场,出生入死都视若平常,本王会将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儿的威胁放在眼里?”
  “王爷若当真不怕,何必出言强调?”
  “你……本王的女儿乃天地间最完美的珍奇,只有最高贵的凤冠才配得上她,你遇上她,是你几世的造化!”
  “令爱也是本王深为敬重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本王不会伤她。可惜的是,令爱另有所爱,无法对本王生出男女之情。”秋长风以不无遗憾出声喟叹。我则狠狼掐了他腰间一把。
  “你你……胡说什么?”襄西王拧眉立目,“你敢污辱本王女儿名节?。
  “本王只是禀实而言。”秋长风淡瞟了一眼一脸沉静的莹郡主,“本王说过,不到万不得已,本王不会伤害莹郡主。同样,不到非做不可,本王不会行损害莹郡主名节之事。”
  “……此话何意?”
  秋长风笑得如一只和蔼可亲的狐狸,“比如对外宣布,莹郡主嫁前,闺中失贞……”
  襄西王目眦欲裂,“你信口雌黄!”
  “是真是假,王爷何不求诘郡主?”
  “莹儿?”襄西王目询爱女,待看渚了爱女秀脸上的盈盈愧意后,面色顿然如土。
  “仅这一项,本王宣布休妻,王爷可有话说?”
  至此,襄西王已是溃不成军,“莹儿,你……你让为父失望,你让为父太失望……”
  “父王。”莹郡主伏跪父亲膝前,以额砰然击地,“女儿不孝,让父王蒙羞,父王一掌打死女儿,女儿也无怨言。”
  “你……你当为父还会不舍么,你……”襄西王掌式高举,“为父把你这个让家门蒙羞的不孝女打死,为父……”
  但几回起落,终是无法劲力劈下,最后,一个耳光甩出,却被不顾刀锋横颈奋力扑出的女侍卫替主子挨上。
  秋长风眼睛眨也不眨,侃侃而谈:“襄西王,莹郡主风华正茂,国色天香,为英俊男儿所求,动情动心皆为人之常情。且莹郡主乃巾帼须眉,视礼教于无物,一时情不自禁也无可厚非。长风敬重莹郡主才华见识,视之如亲妹,待之如挚友,并肩作战,结盟同气,可互诚互信,无欺无瞒,但若是做本王的妻子,要本王心无芥蒂,怕是不容易罢?”
  “所以,你才会另纳新欢么?只因莹儿她……唉,本王愧对你,本王……”
  “王爷,皇上一直有撤藩之心,您旗下的十万铁骑早让太后惦念已久。您与大武公的昔日过节甚深,与远鹤结盟必不可能。只有长风,最知王爷之心,王爷只是不想让您的家族沦成刀下鱼肉而已。选择长风为盟,是您自保的最佳途径。”
  “你会对莹儿好么?你……你会善待她?给她应有的尊重?”
  “父王……”莹郡主泣不成声,是当真伤心了。因襄西王在瞬间,仿似老去了十年,鬓边的白发招摇得刺眼,挺直的腰脊竟微现佝偻。
  “长风时莹郡主的尊重,不会因任何事而改变。”
  正阳轩事,终告落幕,但回到寝宫,秋长风并未有任何欣喜,一个人负手伫立窗前,神情冷肃,仿似拒人于千里。
  “秋长风,你怎么了?”我拿眼角偷窥,着实想不透又有谁招惹了大爷他。
  起初,我的话他恍似未闻,直至我趴在案上对着他的背影打起瞌睡,陡闻:“你并不相信我。”
  “……什么?”
  “当我抱住你时,你手当即握上了腰间的鞭柄,你那时在怕什么?”
  “我……”是啊,我在怕什么?
  “你是怕我对你用符,而后取你性命。”
  “这……”是这样么?
  “小海。”他双手扶窗,垂下首去,一时间,背影染上无边苍凉。“到如今,我还不能让你全然相信么?”
  “不是……”但又是什么?他抱住我时,我脑子里的确闪过他身有符帖的念想,握住鞭柄也是霎时做出的行动,我的本能反应,伤了他么?
  “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我,你居然还不能相信我……”
  “不是不是不是!”听着他如此痛声迭语,我慌了神,急跑去抱住他后腰,“我……我爱你!我很爱很爱你!很爱很爱很爱你哦!“这些话,我是首次对他说罢?不知有没有用处?
  “真的?”他语气里那丝松动,是开心还是质疑?
  “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真的什么?”
  “我爱你,我爱秋长风,我很爱秋长风!”
  他回转身来,轻轻地,没有任何力道地将我环住,“我该相信你么?”
  “相信,你一定要相信,我很爱很爱很爱你!”
  这个时候,牢牢抱住他贴在他胸口的我,当然不会看到他眸内闪烁的得意笑意。直到许久后,我方顿悟,臭狐狸的假作凄惨,只为骗去那一堆肉麻情话。



  45

  秋长风执意让我易名“倾海”。
  不想让我离他身边,又对易名急不可待,他硬是软硬兼施地要倾天知会了倾氏中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抱着祖宗牌位来到西卫,设堂燃香,三跪九叩,把我添到了倾家的祖册家谱上,使得“云沧海”易名“倾海”。
  起初,我是极不愿的。云沧海,多好听,多有蕴意。倾海,不伦不类嘛,而且,为何要把“沧“字略掉?直到目睹“倾海”两字在祖册上晕开,我方了悟了秋长风用心。
  他比我更害怕我会应誓遭天打雷劈的罢?前段时日的夜里,天际响雷,床榻外侧的我睡得还算安稳,他却蓦然惊醒,将我抱到里侧,全身覆护,眸里的惊惧,使我想到了霜叶岭上他以为我被快刀阿三刺中的那日。兹此,他只准我睡到里侧。但初夏已至,雷雨渐多,雷也不会专挑他守在我身边时作响,他上朝、议事、处理公务的时间远多过我们的共处时光……
  所以,他会如此迫不及待地要我认祖归宗,易名换姓,将“云沧海”自我生命中抹煞?
  “把本王的名字也写上去,写倾海嫁夫秋长风。”他还如是道,使得几位对祖仪遵行不悖的长者颇为作难:未有大婚之仪,未有三媒六证,如何载录?
  而秋长风脸皮忒厚,一味如是要求。几长者节节败退,都把眼光投向倾氏当家少爷,倾天阴着脸色亲自执笔加注,才使臭狐狸满意。
  名字改成倾海,他犹不放心,除了上朝不好安排,议事开始把我带进书房内,以一道屏风相蔽,屏风之后,长椅之上,我可以清晰见着外面所有人举止情态,外人却难窥其内。因着这份奇妙,我由起始的不情不愿,到如今,颇享受他在前指点江山,我在后或食或睡的奇特相伴。
  “因为本王与长天的关系,在外人眼中,原本就与本王过从甚密,但毕竟与结成姻亲是两码事。若果此事在此时传扬出去,对倾家未必是好事,几位还是暂不声张,待此间琐事了毕,本王会以大仪到倾家迎娶。”他尚曾对倾家长者以长揖作礼,作此言道。
  所谓婚仪,所谓媒证,我从来不认为有多重要。但见他一脸郑重,言语诚恳,想着他在如此多事之秋,还有闲暇理会这桩事,我想,我不会后悔了。
  的确是多事之秋。
  一个月间,大陇皇朝朝廷动变频频。
  先是远逃在外的襄阳侯秋远鹤为证清白,自返京城受审。审期之内,被暂时软禁襄阳侯府,不得自由行动。
  再是太后因寿宴受惊,到燕城行宫休养,秋夫人随行。
  紧随其后,东南蛮族作乱,阮阳侯秋皓然率兵出剿……,依照费得满对我说的,若当时秋长风返西仪仗未被识破,皇上会藉襄阳侯刺皇杀驾之名将襄阳侯在朝中势力连根拔起。待确定京城异变已起时,秋长风将立赴江南与远东王谋而,到时,襄西王在西陲,莹郡主在西卫,几方呼应,伺机而动。
  但百密难防一疏,良机既失,也只得另作排布。
  此当下,西陲胡族忽然频扰边境,皇帝一封命诏,命西卫国君遣兵攻御,限一月内退敌。
  “东南蛮族作乱,必然与远鹤不无关系。“秋长风拈着那道谕旨,“而西陲胡族扰境,必然与圣上有关了。”
  “想来不会有错。胡族首领之妻是太后所生的韶华公主,当年胡族首领初上任,到京城拜谒时,对年仅十三岁的韶华惊若天人,当堂求亲得成,听闻如今还是爱若珍宝,情意甚笃。且胡族首领一向以商贸手段来提善本族民生,不喜战争掠夺,在此当日扰我边境,必定是有人授意。”有谋臣道。
  “那,到底出不出兵呢?出兵,是中人之计:不出,更是落人口实。”另有谋臣道。
  “出兵是肯定要出的,不管如何,对圣命不能置之不理。”
  “但是……”
  “当然出兵。”秋长风颔首,“而且,是本王亲自率兵。”
  啊?屏风后的我手一抖,手中的藕粉糕被捏成一团泥巴。他要亲自去领兵打仗?
  “你当真要去领兵打仗?”
  议事作罢,所有人散去,他来到了长椅上,与我共挤一处。我自然要问个仔细。
  “对。”他把我手中的糕泥一点点舔净,“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小海要过空闺怨妇的日子了呢。”
  “我是认真的!“捶打了他一下,我很是恼火,“领兵打仗是可以玩笑的事么?”
  “在为我担心?“仍是一脸的不正经。
  “……不理你了!”我起脚要踹他下榻,却被他眼色吓住,只得背转过身,一个人径生闷气。我当真踹了他,他也不会踹回来,但莫名地就是不敢嘛,再说,他的惩罚方式从来都是……很讨厌。
  他轻环住我,大掌放到了我宽松衫袍下微微尖凸的腹上,“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和我们的女儿太久,很快就会回来。”
  是儿子啦!我无声抗议,在他亲来时咬了他唇角一记,却被他咬回去更多……
  不会离开太久,很快就会回来。他还真是言出有信呢。
  约摸七八日后,秋长风集兵出征。我那日睡过了头,未能到场送行。但听莹郡主讲,点兵场上,五万万精兵誓声震天,势如长虹;远远眺去,旌旗招展,军容整肃,浩荡如龙。身为主帅的秋长风一身银色戎装,一骑白色战马,英俊得宛若天神降临,让街道两畔围观人中的少女少妇都看红了脸,看晕了眼,据说,大军出城了半个时辰,仍有人不肯移步收目……
  秋长风招峰引蝶的本事我不是今日才知,不足为奇。但在我已经做好了独守空闺的准备,且搬了两条棉被来弥补无人暖被的缺憾时,他……他怎么又出现了?
  “你你你……”灯光下,一身银色戎装的他,的确是美不胜收……但,他他他……
  “我我我……如何?”他俯首亲了亲我的颊,再动手卸除虽好看却必定沉重的甲胄,只剩了中衣后,到水盆旁净面净手。
  我下了榻,大力掐在他腰间,还拧转了一把。
  “臭丫头!“他回首瞪眸,“在找打么?”
  是真的,不是梦?我就说嘛,他离开不过一日,我哪里就能想他到恁样地步?
  “你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夜间才不易被人发现。”
  “……不是!”这狐狸是逗我上瘾是不是?“你不是领兵出征?”
  他对我睬也不睬,一迳洗漱完毕,方拦腰将我抱回暖玉榻,“这西卫的夏日夜间也冷,冻坏你不要紧,别冻着我的女儿。”
  “臭狐狸!”我向他呲了呲满嘴利牙。
  他欢悦地一气低笑,“小海,你真是我的宝贝!”
  肉麻情话也没用!我嘟嘴,“不说清楚,今天你休想睡在这张床上。”和他已经差不多如影随形了,却还不能知他所有的心机动向,我不喜欢。
  “西卫国君的确正在领兵出征的路上。”或许是我威吓生效,他如实道,“一身白甲,一骑自马的西卫国君正随大军行赴边境。”
  “故伎重施哦?”
  “没错。他们都是多疑之人,不会想到同样的办法我会用第二回。而且,这一回有五万精师保护,不会有哪一个刺客傻到这个时候送上门去。”
  “可是,你的替身只顶着你的人皮面具,没有你的好武功,也没有你聪明,如何退敌?”
  “要退敌的不是他们。五万精师到达边境前,就会收到胡族退兵之讯。”
  “那是谁?”
  “我命杨烈、裴先惑二人,带十几名江湖高手,易成客商,秘潜进胡族境内,为胡族各部落间制造冲突,内乱一起,后院失火的胡族首领哪还有心思助他的大舅哥呢?”
  好奸。
  “五万精师当然也不会空手而回,西进万峰山,由万峰山补充过给养后,会按事前布好的捷径另行他途。”
  好奸好奸。
  “我还要感谢我的皇帝表哥兼堂兄,如果不是他下来的那一道谕旨,若想找一个能够堂而皇之地集结兵力的机会,还要另费心思呢。”
  好奸好奸好奸。
  “……臭丫头,你在嘟囔什么?”
  “好……好困。”
  “睡罢。”他让我枕他臂上,掌风熄了灯火,然后又如往常般放到了我的腹上。
  “秋长风。”我终是忐忑,忍不住唤他。
  “什么?”
  “……如果有一天,你不喜欢我了……”
  “嗯?”
  “我是说如果……如果你不喜欢我了,不用花任何心思对付我,你只要说一声,我就会走哦,真的!”
  “……傻丫头!”



  46

  当初,秋远鹤在太后寿辰之日离京,本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追拿一股借太后寿庆进京欲迳凶乱的民间叛匪。当然,所谓叛匪,不过是叛他之人,管艳与冷千秋而已。初始即知宴间会有异事发生,正求避之大吉,此时叛逆者行迹为他所察,自是想一石而鸟,遂大方追了下去。出城前,为不落对太后不敬之名,尚向狱察司作以知会。却不想因一道名牌,冠冕堂皇陡成欲盖弥彰。
  事起后,昭景帝命秋长风主审秋远鹤行刺案,是欲挑起二人及二人身后系势的争斗,以求渔翁得利。尽管秋长风拉秋皓然作陪,皇帝也不以为毫无可能。
  两个被比较了二十几年,又作时了十几年,无时不刻不想将对方击溃,无时不刻不想除之而后快的对手,一旦一方落难,另一方很难不落井下石罢?
  昭景帝赌得就是这份人性。
  人性委实难测,有时,却浅显易握。
  秋长风曾道,当那个可以把宿敌铲除的机会放在眼前时,纵算对皇帝的居心一目了然,他仍是忍了多少回,方真正忍住。
  审理期内,秋长风作为监审,只行监审之责。襄阳侯府举府下狱收押,大武公府举国软禁府墙不得外出……所有公告,均由刑部盖印签发,他概未过问。
  襄阳侯的姬妾仆役、门客友人过堂受审,他只理会审讯所用刑罚是否合乎律法,口供登录画押是否合乎规格,至于被审讯者是否具共犯或庇护之嫌,口供或证物真伪之事,乃刑部之责,与他监审无尤。
  第一主嫌犯秋远鹤逃逸在外,自然要加紧缉捕。秋皓然奉命离京,秋长风则发动当时尚被软留京城的所有藩王公侯之力,频频上书,以莫违祖宗大法,惹天下百姓生起惶心为由,孜求各回藩地。
  那当下,案子已审过半,一干证物、证人俱传唤到位,登录造册,只待主犯归案。而主犯归案之期无从底定,不管是出于国法律例,还是皇族规矩,都不可能将一干诸侯长留京城,皇诏遂下,各回属地。
  西卫国君返西仪仗被人识破,秋远鹤即自返京城受审,是吃准皇帝不会在此当口对他大开杀戒以成全秋长风坐山观虎之心。
  东南蛮族首领为秋远鹤娘舅,此际起叛作乱,用意显然可见。
  而昭景帝,在对付自投罗网来的对手之余,为防给人可趁之机,唆使妹婿骚扰自家边境百姓。
  “那接下来还会如何?”我问。
  “就看襄阳侯的审讯结果如何了。”莹郡主道。
  “皇帝会杀了襄阳侯么?”
  “君心难测,不好说。但皇帝一直想做的,是让长风与襄阳侯彼此大斗,以从中取利。恰恰,对方两位也有此心,才使得恁样的朝廷局面维持了恁多年。”
  “其实,何不这样维持下去呢?不让哪一方强,也不让哪一方弱,相掣相衡,各保平安。”
  “皇家的平衡术,只适用于百官大臣,后宫嫔妃,对那些自命不凡野心勃勃的皇家子弟,少有用处。”莹郡主莞尔,“皇家子弟,大致分成两类。一类是纨绔子弟,吃喝玩乐,不思进取,昏噩度日,混迹酒色中了却一生;二类,出类披萃者。这种人,从集合了天下优殊之源的皇家教育中衍生出来,被他们老祖宗的英雄过往潜移默化,一旦成了同辈中的佼佼者,就很难容人压于头上。何况,还有一些外力推波助澜呢?先皇遵信中庸之道,封大苑公、大文公、大武公,以拉拢本宗中杰出人物之心。但太后,是想让她的儿子成为开天辟地第一帝的,岂会容他人鼾睡在侧?而不管是长风,还是襄阳侯,都让她看到了对自己儿子的巨大威胁,便不可能毫无动作。”
  “你是说,许多波折,是太后的爱子之心惹出来的?”
  “也不尽然,皇家本就多事。只是如果没有太后,长风或许成了昭景帝的得力助手也说不定。”
  “就像秋皓然?”
  “秋皓然才华属第二类,性子属第一类,才华卓着,却没有不甘为二的野心。皇帝侍重他,必然也是看准了他这一点。”
  “他很可怜,想全君臣之义,想护兄弟之情,想维持各方皆大欢喜,他在这个皇家中,最可怜。”
  莹都主颔首大表赞同,“不过,以他智略眼光,早会想到自己的心愿只能是奢望,他性子洒脱,不会硬钻牛角尖才是。”
  “原来,莹郡主也很赏识他么?”
  “我当年曾易男装,和他共读皇家书苑,算是旧识,彼此都有欣赏。难不成小海也赏识他?不怕你家那位妒夫猛吞狂醋么?”
  “谁理他!”
  这番午后长谈,至此,简转成轻松自在。莹郡主特地前来,是为替他父亲向我致歉。谈着谈着,就到了那些我已规避不去的皇家争斗上。
  我抚着肚子,耳聆那些云诡波谲。
  选了秋长风,选了为他生儿育女,就已经替我的儿女选了未来。不管是男是女,父亲是秋长风,早早便注定了脚下没有寻常路,他在胎中早作预习也好。
  我怀妊将至三个月时,朝廷巨变突起。
  昭景帝与襄阳侯斡旋月余,不知何事成了爆点,终是正式撕破了脸面。昭景帝下旨诏布天下,禠去襄阳侯侯爵,贬为庶民,收没侯府,家财充公,永不得进朝为官。而襄阳侯,连夜逃出京城,十五日后,在汾南王、蛮族首领拥护下,挂旗起兵,挥师京城。
  “一个时辰前收到消息,昨日午时,凉州城总兵归降襄阳侯,凉州城不攻自破。”
  “再往前走,就是云阳城,其后的任州、全州、河州三城号称兆邑三关。攻了这三关下来,兆邑州就岌岌可危了。”
  “蛮族首领能征善战,汾南王熟谙兵书战策,襄阳侯惯玩人心,这三人联手,能节节取胜,并不意外。”
  “凉州城总兵韩忠,是个上将之才,但偏有一致命嗜好,就是美人。襄阳侯必然是对此症下药,方有如此神准之效。”
  谋臣们各抒己见,滔滔不绝。
  秋长风一手支颐,斜偎在正中矮榻上,长睫覆眸,面颜平淡,一直未语。
  “国君,皇帝又发诏谕,命我西卫出兵相助。叶将军也已上了三次的请命折子,愿意带兵勤王。”
  “叶将军?”秋长风懒举眸睑,“是那个有妹子在宫内做妃的叶兴将军么?”
  “正是他。”
  “上一回出兵胡族,他称病未行。这一回,倒是病好了。”秋长风轻笑。
  “除了他,还有张天逵、贺丰顺二位老将上折请命。”
  “这样也很好,至少让本王了解了军中到底有多少忠君义士。”
  “叶将军还有话放出,兵防本属天子直属调配,上折请命只为对国君示以尊重。若国君迟迟不能准清,为不误战机,他将不再上折,直接领兵平剿叛党。”
  “真是一位忠君爱国之士呢,可敬可佩。”秋长风吁叹。“既然如此,就成全他罢。”



  47

  秋长风准了叶将军勤王之请,并亲自前往军营慰劳将出征将士。
  此时,莹郡主已离宫多日,赴江湖暗作策划。
  倾天赶回倾家处理积累多时的族事。
  费得满虽是我贴身侍卫,也不能时时刻刻都在眼前,一时间,我成了最无事的那个,除了吃喝玩乐,偶尔到园子里泛舟荡秋千,与肚子里的宝贝闲话是非便成了最大消遣。这一日,我突发奇想,向宫婢要来针线剪刀布帛,铺在偌大的王榻上,为儿子裁做衣裳。
  做秋长风的丫头时,洗衣熨衣为寻常事,也常为费得多缝补练功时撕扯坏的衣衫。但亲自裁布为衣,还是头一遭。
  当我裁罢缝完,颇得意地举了小裤小袄向费得满展示时,她整个脸部都奇怪地抽了抽,在我期待夸辞的殷切目光中,半晌冒出一句:“希望国君的度量再大一些。”
  什么意思?我想要问个清楚,她却言一声“属下告退”,急不可待的夺门而出,仿似身后有什么怪物追赶,真是教人纳闷。
  晚上,秋长风回来寝宫,我再举小衣献宝,他直直地将它们看了半天,咬着齿根道:“你休想让我的女儿穿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
  “什么奇形怪状?”我吱哇大叫,他则把我抱到榻上坐牢,耳朵贴到我腹上与他家儿子做倒行的沟通,一任我叫我吵,他听而不闻。
  我很生气。生气到翌晨卯时,他起床漱洗过后要亲我作别时,我把他气咻咻推开。
  他非但不知悔改地低笑,还在我臀上打了一记,走了。
  秋长风,臭狐狸!我气气骂着,决定接下来的三日都不要和他说话。
  只不过,这个决定被他晚间回宫时的一身鲜血打破。
  “御医,快传御医!”
  “国君,请您小心莫动,您一动,这血流得更快了!
  时近亥时,我裹着一匹正红王缎,在王榻最里侧睡意将沉,被耳边骤来的迭呼忧唤惊醒。方一睁眼,就见着秋长风一条血肉模糊的臂膀。
  “秋……国君!“我翻滚到他身边,“你受伤了!”
  他向我眨了眨眸,“御医很快到了,无妨。”
  “为什么要用御医,我……”
  他未伤的那臂揽上我颈,唇封了上来。
  都什么时候,他还有这等闲情逸致?我挣着,陡听他窃声道:“我必须让更多人知道我在军营被人刺杀之事,小海想要为我疗伤,也要在御医来过之后。”
  “……喔。”
  “乖。”他又亲了亲我的耳朵。
  这个人,真是……
  “国君,御医到了!”
  我端着十二万分的耐心,看那些御医为他洗疗伤口,涂药包扎,再听那些千篇一律的絮絮叮嘱,在寝宫里只剩了费家兄妹后,才骂出声来:“那些废物御医,手脚就不能利落些!”
  “为我担心了?“秋长风也着眼似笑非笑,好似受用十足。
  废话!我抚着他略显苍白的脸颊,“又遇刺了?对手如此厉害么?居然能伤了你?”
  他笑则不答,按着我的头,又给了我密密实实的一吻。
  “你……”有人在场哎。别以为我看不到,费家兄妹在做那些观天观地观空气的姿态时,眼角其实是瞄过来的。
  “你再不告诉我你为何受伤,今晚不陪你睡!”
  “咳咳!”费得多很卖力地清清嗓子,道,“小海,国君是被叶将军刺伤的。国君今儿个为出征将士摆酒壮行,因多喝了几碗,闪避稍慢,致使那逆贼一刺得中。”
  “就是那个有妹子在宫内做妃子的叶将军?”
  “正是他。没想到,他是襄阳侯的人,所谓出兵勤王,实则是要去助襄阳侯反叛的。幸得国君发现及时,不然必酿大祸。”
  我……才不信!
  费家兄妹退出寝殿,幔帐层层叠叠垂下,只剩了我和他。
  “这下,我可以为你疗伤了罢?”
  “我若不准你施治,你肯定又要赌气。傻丫头,为我止痛罢,这伤口还要留着给御医们换几回药的。”
  臭狐狸!“叶将军当真是襄阳侯的人?”
  他和我抵面相对,“我说他是,他就是。在他府里的密室内翻出一些与襄阳侯往来的书信后,就更是了。”
  就是说嘛,在自家的地盘上,这只狐狸哪可能无故挨刀?“你为何让他伤你?”
  “不如此,如何向皇上上书请功?”
  “请功?”他还真敢说!
  “叶兴一再请命出征,忠君爱国的假相之下,却为着一份狼子野心,此事一出,众必哗然。有他在此为鉴,那些忠君之士至少在近一段时内不敢再有请命。而本国君为逆贼所伤极重,自然也不可能立即领兵支援。”
  “哼!”这厮,玩这样的阴谋时,就没想到我会担心?好不委屈。虽然,也晓得这是孕时的情绪起伏作祟,但委屈就是委屈。
  “当真生气了?”
  他手臂横过我腰身,轻车熟路地摸向小腹,被我打落,“不许碰我儿子!”
  “是女儿。”他啄我鼻尖,“虽然晓得你会担心,却没想到你会如此担心。小海,我如果告诉你,看到你这样担心,我很高兴,你会不会更生气?”
  “……哼。”
  “就算是最疼我的祖父,在我受伤以后,也只会说男子汉大丈夫,小伤小痛权当补。小海,有了你,我多了好多东西。”
  嘿嘿,这样说,是没错啦。
  “我们的女儿会过得很好。我没有办法回到你只能无力瘫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时侯,没有办法把你抱出那个阴冷巫山,但是,我会让我们的女儿替你,你在童年时玩不到吃不到看不到的,她都会拥有。”
  “秋长风……”
  “所以,小海……”
  “什么?”
  “以你的特殊体质,这个时候,我们能不能……”
  “什么?”
  “鱼水之欢。”
  “……什么?!”满胸臆的感动,满心房的柔情,霎时一扫而空,“你这只色狐狸!”
  秋长风脸色一扳,义正辞严地:“自从你有孕,每夜我对你只能抱着,你可知这其中的痛苦?尤其,你有孕后,有些地方……开始长大,越来越可口诱人,你的夫婿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正常男子,能看不能吃,你难道毫不休谅?”
  “你——”
  “我为此事,今日去军营时,特地绕路去问了那为做了杂役的巫人,他们说,巫人中术力高强者,在有妊期内可正常行房,只要不无节制……”
  “秋长风!”这个人,这个人怎如此无耻?在如此的当口,他不是该专心谋政无心他事以致冷落娇妻的么?戏台上都是这样唱的,他怎就能分得出这份心思?
  “你不会不晓得这些,却成心瞒着,不让为夫吃到,小海,你很该打。”
  啊啊啊啊啊!我把自己裹得紧紧实实,滚到了王榻最里,“你离我远一点!”
  “在这张王榻上,我们还是第一回呢。”他拿那只无伤的手径自褪衣解衫,“必然别有风情。”
  “你……有伤在身!”
  “反正你也正为我伤势担心,为夫不介意以行动证明为夫体力尚好。”
  “你——”实在是无耻!
  “小海,知道这张王榻为何会做这样大么?”
  “……还不是为利固君在上面夜驭几女!”
  “的确是,但我只想和你在上面翻云覆雨!”
  这王榻大了那张碧玉榻好几倍,使我得以有处跳蹿,但也只是垂死挣扎。他一只手仍把我制住,以用浓烈的气息将我笼罩融化……
  其实,如这只狐狸常说的:我……也并不是不喜欢……



  48

  秋远鹤兵力攻破云阳,昭景帝委大武公戍守任刚,父子对峙,直达月余。
  此时,我孕期到了四个月头上,正是夏时最热时候,镇日拖着宽大的袍衫在西卫宫里寻觅更阴凉的容身处,鲜再随秋长风进书房议事。若非有朋自远方来,不会晓得这墙外之事。
  这位远方娇客,是管艳。管美人自冷千秋手中逃脱了出来,左突右奔,到了西卫地面。
  “管艳姐姐,你这是自投罗网。你不会想不到当初冷千秋能在大文公府出现,是拜谁所赐罢?”
  “我当然知道是你家那只狐狸做的好事。但现在,苗疆、东漠都不能去,中原又正值战乱,我只得找你了。希望你能管得住你家狐狸,让本姑娘在此喘口气就好。”一番沐浴更衣,管艳在桌案前就座,对着满桌狐狸拿来喂我家儿子的鲜果甜糕大饕,吃相没有人家冷蝉儿优雅,速度却不甘人后,不一时,杯盘都已空了大半。
  我好同情,“冷千秋对你这样狠哦?你有几天几夜没有吃饭了?”
  “我这回走得太匆忙,未带多少盘缠,为了活路,还做了几回劫富济贫的飞贼。”
  “你和冷千秋又出了什么问题?”
  “他家那位身为前武林盟主的老子,还有什么什么掌门之女的母亲,都不中意我这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儿媳妇。在我们的成婚礼上,男的破口大骂,女的娇弱晕倒,婚礼当然无法进行。我如今还是冷千秋的妾室,他的母亲告诉我,要留在他们冷家的门里,我只能永远做个妾。”
  我倒不以为意,“我到现在,在外面的人看来,也是秋长风的妾呢。”
  此时,费得满叩门进来,后面两宫婢随行,“小海,这是刚煨好的鸡汤,你和管姑娘一人一盅。”
  “好!”我立刻眉开眼笑。
  许是深体过饥饿的恐惧滋味,对于美味,我永远没有厌倦。贵夫人们掩鼻哀求的戏码,与小海永远无缘。好像,冷蝉儿对我说过,她所以嗜吃,也是因和妹子乞讨为生时,几次险成街头饿殍。之后,不管境遇如何改变,从不敢轻亵果腹之物,恐遭天谴。
  费得满又道:“天气会愈来愈热,你到池子上面泛舟又太凶险,我想想都不放心。
  不如我给你把水轩打扫出来,你要纳凉,以后到水轩就好。”
  “谢得满姐姐。”
  费得满向管艳点了点头,退了下去。
  “不相同的。”管艳摇首,“我在天叶堡里,受他父母长辈的气也就罢了,我还想着会设法讨他们欢心。哪怕他们三天两头地邀请武林世家的千金过门,我都可佯作不知。但是,那些下人仆役,在背人处对你处处不敬,当着他的面却万般小心,让你诉不得,又忍不得,如此从上下到,从主到仆的算计,我岂会容忍得下去?我是不知道秋长风和他的王妃之间是怎么回事,但我敢说,秋长风的心里念里只容得下你,他不会让任何人欺辱到你的头上,莫说是这些下人奴婢,就算是他的父母也不行罢?”
  “对啊。”我饮一口鲜美鸡汤,好喝好喝。
  “若果这些下人中有人敢对你不敬,会如何?”
  “哦唷。”我打个冷颤,因我想起了莹都主的四名侍卫。襄西王灰头土脸的走了,莹郡主对四名侍卫的处罚却未能放轻。两男侍卫被打断腿骨,三天内不得医治,两女侍卫则在锦绣宫门外跪了三个日夜。所以如此,是因秋长风对四人扫过去的那一眼罢。莹郡主必然明白,如果由他来动手,将不止如此。
  “所以,我不能忍。若单是那一个名分,在他没有其他女人时,我可以不计较,但那些明羞暗辱,我无法再忍。”
  我斜睨她,“依管艳姐姐的性情,想必您也不是毫无作为的离开罢?”
  “当然!”管艳脸上霎时得意起来,“那一天,前武林盟主夫妇又邀了淮南许家的小姐过府,并传我去侍候。我就拿迷魂粉放到了他们的饭菜里,在二位长辈能看不能动的眼皮子底下,将前武林盟主引以为傲的美髯给剃了个精光,又把前武林盟主夫人最爱的一件衣裳一务一条地撕在她面前,还把她脸上的妆容都给洗了下去,露出了一张老脸。然后,把曾对我出过讥讽递过白眼的几个丫头管事一人赏了一个耳光,离堡去也。”
  “……佩服。”我把鸡汤喝得涓滴不剩,觑了觑她尚未过一匙的那蛊。“冷千秋有派人找你么?”
  “哼,当然有。“管艳明眸浅浮阴霾,“纵使不是为了我,他也要替他父母出气罢?”
  “好在这个时候,襄阳侯无暇顾你。”
  “此时襄阳侯的确是无暇顾我,但我在天叶堡所享受到的对待,与他也不无干系。在此前,堡内无一人知道我是襄阳侯的婢女,冷千秋本来还想为我准备一个说得过去的身份。但在我第二次踏进天叶堡时,所有下人的眼光便已经改变了。可想而知,秋远鹤为捉我特地出城,却被我安然逃过,怎会善罢干休?他不会让我有容身之处。”
  “以秋远鹤恁般的本事,怎会按捺不住地和皇帝起了明面的冲突?难道他没有想过,这样一来,除非他能取胜,否则只能成为人人喊打的乱臣贼子?”这话,我可以去问秋长风,但他近来着实事多,我又不是一定要知道,也就一直悬而未解。
  “其实,撇开皇帝不说,在秋家的三位杰出后辈中,秋远鹤应该是最聪明的一个。但是,就是因为他太聪明,他想让所有人都了解到他的聪明,所以,他永远不会韬光养晦。纵算他明白韬光养晦的必要性,他也不屑去做。他的智谋部署,不齐使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其内的锐不可挡,咄咄逼人。这样的人,若不是因为他当真聪明得异乎寻常,早就该没落了。而秋皓然,心无大志,随遇而安,看得透一切事,也尽力去做一切事,重情重义的他,自然不会是最可怕的那个。你家那只狐狸么……当他一味将聪明外露时,也许是在卸人防备之心。当他以深藏不露貌重出朝堂时,也许短时内不会做任何事。致使别人所生的防备戒心,只会白白浪费,他却会在对方防心最懈时,攻其不备。”
  我皱了眉儿,手情情向前触摸,“难不成,管艳姐姐是想告诉我,秋远鹤和皇帝公开宣战,也是因秋长风在里面推波助澜?”
  “怎么可能少了他呢?”管艳一把将已经到到我手中的那盅鸡汤夺过,一迳大喝了几匙。“冷蝉儿曾写信问我在苗疆的安身处,她说,只得能让皇帝的江山乱上一阵,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她都会放弃手刃仇敌的打算,隐居一世。”
  “她也与秋长风联手哦?”
  “现在才知道你家这只狐狸是无孔不入的么?秋长风骗了她的妹子,秋远鹤掳了她的妹子,皇帝杀了她的妹子,但其他两人,其中一个连身体和心都赔上了,还是让她难消仇恨,秋长风却能策动她为己所用,了得罢?”
  呿。我将一盘鲜果揽到怀里,免它也遭了毒手。
  “秋远鹤在审期内,因各方老臣力保,后期已由天牢改成禁足府内,随时听传。这一天,秋远鹤听传进宫,居然强暴皇帝最爱的女人,你说皇帝的龙颜该会如何大怒?”
  “不可能!那秋远鹤又是个怎样的人?自小见的美人恐怕不比吃的饭少,冷蝉儿的确是千里难求甚至万里难求的国色,但也不至于让一个把江山野心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男人色令智昏!而且,还是用强的……”话说回来,秋长风做那样的事,倒有可能……不是可能,是那厮真的做过!
  “对啊,这事在事后,任何人都看得出破绽。可是,盛怒中的皇帝在目睹自己心爱的女人几近赤裸在另一个男人身下哭叫挣扎,且脸上身上伤痕累累,结果不难想象罢?”
  “秋远鹤他当真对冷蝉儿……”
  “一种药性极强的催情香,吸者只要吸入一次,就会流经全身,再难抚拒。若拿功力强行压制,反使其运行更快。冷蝉儿提前服了解药,去招呼被传进宫的襄阳侯。其他,就水到渠成了。”
  “那种卑鄙无耻的燃香,只有秋长风那个人才会有!”估计慈静宫的那夜,他也对我用过,臭狐狸。
  “你明白就好。”
  管艳吃饱喝足,煞是心满意得,一双艳丽眸儿扫了扫四周,“秋长风对你,的确是够好够宠了。但对于这样一个人,你也要防备呢。”
  “防备?”管艳姐姐是在报秋长风害被冷千秋掳去的一仇么?
  “对啊,每夜和一只狐狸睡在一起,你自然要防备。话说,他是每夜都和你睡在一起么?”
  呀,管艳姐姐……
  “管姑娘,对本王的闺帷中事如此关心,想让本王如何理解?”



  49

  “管艳这个女人虽然聒噪多事,不过,有她在你身边伴着,我宽心不少。”软硬兼施地,把管艳从我跟前打发走了,秋长风在和他的儿子打过招呼后,道“你不会赶管艳姐姐走么?”
  “能让我的妻子开心的人,我为何要赶走?”
  “你不是与冷千秋有协定?”
  “该做到的我已做了,是他管不住自己的女人,与人无尤。”秋长风卸责得好不轻巧。
  唉。我摸了摸肚皮:儿子,坏的不学好的学,爹爹的“奸”,学三成就好,多了不要哦。
  “有管艳陪着你,我离开西卫时,会放心得多。”
  “离开西卫?“奇怪了,我怎么一点也不吃惊?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时有凉风习习,今儿个是十五夜么?
  秋长风把我抱到膝上,凭坐窗前,低低道:“天下太平已久,全国上下,由将至兵,早已懒散成性,战力远远不济。远鹤则是谋出多时,必有一支奇兵暗中埋伏,以致他起兵之后,一路所向披靡。大武公的家人尽在京城,以此为质,让大武公与亲子对战沙场,也只不过暂且让京城有缓和之机。远鹤攻到京城是早晚之事,我也不能继续坐视了是不是?”
  我不吃惊,是因晓得只要和他在一起,这一日总要来临。他已经尽量为我搭建出一方桃园,让我在其内无忧无虑,如一个普通女儿家撒娇快活,他对我的用心,从来没有少过。我感觉得到,当然也体谅得到。
  “秋长风,去做你想做的事罢,不必担心我。”
  “乖。”他奖励似地给我额心落下轻吻。
  “可是……”我环着他颈,歪头仔细端量他脸上神色,“你明知我身子不怕那些劳顿,为何不带我同去?”
  “因为”,他眸色一正,“你随我去了,不管我如何阻拦,你必定都会暗中设法助我。小海,我是那般艰难地才把你留在身边,我不能让我们之间,有任何可能的变数存在。”
  “怎么会呢?我已然知道你从来没有利用我之心,就算我施术助你,也是我心甘情愿嘛。”
  “小海……”他浅浅喟息着,“在两个人的相爱中,总是爱得比较多的那个人会常有惶恐,你这个傻丫头,怎么会懂?”
  对啊,我就是不懂。这是第一回,我对“傻丫头”这个称谓没在心里做任何反驳。我委实不懂他这些坚持有何必要,何谓可能的变数?还有……“我们两人,谁爱得比较多?”
  “傻丫头!傻丫头……”他喃喃沉语,将我抱得更紧。
  一轮圆月之下,他眸内烁出的光华,情深如海。只是当下,我尚未真正领会。
  兹那日,秋长风开始至沙场练兵,夜间亦多宿军营。由费得多往返带回来的消息说,过不几日,国君就要亲领雄兵去解天子之围。这一去,必定时日旷久。
  “小海,你们家狐狸离开你有半个月了罢?”
  “差不多。“其实,是半个月零两个时辰了。
  “以你家那只狐狸招蜂引蝶的本事,你不怕他寂寞难耐,另寻一只母狐狸?”
  “不怕。”
  “如此有信心?是对你自己,还是对他?”
  对哦,是对谁?我凝眉忖思。
  “听说,你在狐狸练兵的这些日子,水若尘也在军营呢。”
  是么?这个,我倒没有听说。
  费得满施施然开口:“管姑娘,国君曾吩咐属下,如果您对我家小海有半句挑唆嫌疑,就让我把对你的待客规格由上宾改为下宾。比如,您手中的紫玉葡萄,只有上宾才享受得到。”
  管艳当即结住,嘴里的葡萄是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差不多一刻钟工夫,才吁出一口气道:“由费姑娘身上,我尤其更能体会何谓强将手下无弱兵了。”
  “属下谢管姑娘夸奖。”
  不过,管姑娘也不是吃素的罢。在费姑娘因事才一退去,她即握住我的手道:“小海,水若尘在军营和秋长风朝夕相伴,你当真一点都不担心?”
  “在认识我之前,他们就曾朝夕相伴。”
  “可是,水若尘在这个时候来军营,必定是来助秋长风一臂之力的。”
  “她……真讨厌!对不对?”
  管艳眼前一亮,“生气了?那我们去军营会会她?”
  “不要。”管艳姐姐是闷了罢?我也闷。但秋长风希望我能安安稳稳地呆在他能够保护到的地方,我不要让他担心。
  “完了,小海,你被秋长风吃得死死的,你完了哦。”管艳痛心疾首。
  但不受管艳撺缀,我还是去了军营。
  这日傍晚,费得多回王宫为秋长风规置换洗衣物,费得满从旁协助。其时,我正在碧玉榻上歇息,听见了费得多话里泄露出秋长风练兵时被一只失控军马撞伤之事,听他一再叮嘱费得满不得让我知道,我便没有声张。只不过,他前脚走,我后脚跟,拉着管艳,先得多大哥许多步到达了军营。
  我们的落脚处,选在距军营几丈外的小林。此时天色薄暮,不远处篝火丛丛,帐影重重,秋长风近在眼前了。
  “他们看不到,小小的话声也听不到,只要不是高嗓大喊就好。“我叮嘱过,和管艳与一队队巡逻哨兵擦肩而过。
  管艳煞是兴奋,拍手道:“与一个巫女做朋友,果然有趟。
  这女人当我是来游玩的不成?我白她一眼,“如果你再说,我就把你扔在这里不管了。这座军营是按八卦方位来布营,就算不被兵士发现,你也走不出去。”
  这些时日,在秋长风威逼之下,我看了一堆讲解阴阳八卦的书册。对于玄奇类物事,我的天分不会比秋长风低,早已了熟于胸。
  “小海,你和秋长风学坏了。”
  “管艳姐姐过奖了。”
  “你……”
  “嘘。”
  正阳乾位处营帐,正红挂顶,必然是秋长风的王帐没错了。
  “呀!”将近王帐时,脚下仿佛踩着了些颗粒物什,倏然失稳。若非管艳出手及时,我必然要扑跌在地上。
  但那声惊叫,还是把附近巡卫兵士惊动,步声人声一下子向王帐涌来,“国君,国君,您可在帐中?国君……”
  我们敛息收气地贴帐而立,只求有惊无险。
  “乱什么?国君正在歇息,也不怕治你们惊驾之罪么?”
  这个声嗓是……水若尘的?她在秋长风的帐中?
  “明月公子,方才小的听见这近处有异响,请问,国君可在帐中?”
  “国君当然在帐中。”
  “那……请国君示下可好?”
  这位观上去像是位小小头目的兵士,不错呢。
  “消风,你醒了?你有伤在身,不必理会他们……”
  “外面在吵些什么?本***刚睡下。”
  这……秋长风当真在里面?
  “国君,方才奴才听着这附近似有异动,您……”
  “既然如此,在附近加强巡逻排查就好,为何打扰本王?”
  “奴才知罪,奴才这就加强布防,请国君放心歇息。”
  “哼。”
  这声“哼”,是秋长风惯有的,带足了他的优越和骄傲……可是,他怎么会和水若尘共处王帐?
  “进去看看。”管艳附耳道。
  是,进去看看。他们本是朋友,共议军政是寻常之事,照顾伤势也无可厚非。我必须亲眼所见,必须……但目之所见,若不是管艳又一回出臂相扶,我会瘫软下去。
  “小海,镇定。”
  我换了口气,强自站稳脚下,逼自己放目过去。
  王帐之内,一面正红床帐,里内有榻,榻上有二人隐绰身影。虽非正在上演什么更不堪的场面,但秋长风让另一个女人进到他的床帐里,且亲密相偎……
  “长风……”
  长风?水若尘唤得是“长风”不是“清风”。
  “嗯?”
  这一声若有若无的浅应,是他最慵懒也最亲密的回应啊。
  “你准备何时用到小海?”
  “不急。”
  “为何不早点用呢?既然你花了恁大工夫,何必还白白将她养着?”
  “正因花了工夫,更要用在最需要时。”
  “她的巫术真的能帮到得你?”
  “真的。”
  “那就好,只要能帮得到你,我不介意你对她再好一点。只是,我心疼你,让你这样委屈自己,我好心疼。”
  “有你在就好。”
  我听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什么?……“这算什么?!
  “小海,掀开那间帐子,去看个仔细。”管艳道。
  我我我……不敢。掀开那间帐子,若我见得是秋长风对另一个女人的深情款款,我会……我会……我会……
  “你最恶巫术,如今却为了大计来委屈自己去迎合一个巫女,长风,你不知道,每想及到此,我的心就会痛不可忍。”
  “也委屈你了。我必定会好好待你。”
  “长风,有你这句话,我心满意足,我心满意足……”水若尘先是哽咽,再是嘤嘤低泣。
  影绰幔帐之内,男人的长臂环上女人肩膀,柔声哄慰。
  “小海,不要傻站着,去掀开帐子亲眼见个明白,去。”管艳推我前行。
  我每行一步,只觉脚下滑脱难行,步步艰难,时时锥心。我不想看,不想见,我想掉头疾走,逃开这一切,这即将击溃我击碎我的一切………
  ……我不能让我们之间再有一丝嫌隙的可能。所以,你必须听我的,不得用巫术助我。
  ……小海,我是那般艰难地才把你留在身边,我不能让我们之间,有任何可能的变数存在……
  那些话,有近有远,我还能准确无误将每一个字一一诵出,眼下,怎么可能就成如此……
  对,怎么可能?
  我大迈一步,将遮掩那榻暧昧的红色垂帐豁然扯开……




  50

  那层让视线不清的垂帐消失,所见到的,也没有什么不同。
  里面,的确是秋长风那张脸。
  “长风,你伤势在身,快点歇息罢,千万莫再劳神伤形……”
  “你也歇了罢。”
  这算什么,这是什么?“啊——”
  “小海!”
  “……小海?”
  谁的喊声,谁的叫声,谁抓住了我,谁能抓得住我?我想挣脱一切,我想^毁灭一切!“啊——”
  “小海!”
  “小海,小海!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怎么回事?”
  许多种声音在我耳边,许多道影像在我眼前,交相混杂,织成一个魔样的兽,叫嚣着要把我吞噬,把我撕碎……“啊——”
  “小海!小海,看着我,看着我,快看着我!”有人的声音盖过了我的,颤动着恐惧和戾意,“你对她做了什么,你对她做了什么?你这个贱人!”
  “你骂我?你竟然为了她,骂我?”
  “小海,我在这里,乖,我在这里,小海,小海,小海……”
  “秋长风,谁才是最能帮助你的人,你居然还不清楚?这个女人除了巫术,能助你什么?”
  啪!
  “秋长风?!”
  “把这个贱人和她的所有随从都给本王关起来!如敢逃逸,格杀勿论!”
  “啊啊啊——”
  “小海,我的小海,天呐,小海,你会杀死我!”
  这些人在说什么,在叫什么,在吵什么,在喊什么,在哭什么……我不想听不想理不想不想……我什么都不要想……
  “小海——”
  那个在冯婆婆护围下蹒跚学步的,是小小的沧海罢?我追上去,却总是不能与她们同步。“婆婆,等我!”
  “沧海,你要学会自己走路,要大胆的走,不要担心,婆婆会扶着你,摔痛了,婆婆也会替你呼呼,来,迈脚!”
  婆婆恁样的呵宠,却只对着她怀里的小小人儿,不肯分一抹疼爱目光给我,婆婆……
  另一边走来的,是娘么?她旁边的那个人,是谁?
  “擎宇哥哥,川儿有宝宝了哦。”
  “真的?”川儿有孕了?我要做爹了?”
  “你看你,擎宇哥哥,又不是第一次做父亲,还这样高兴?”
  “川儿,那不同的,不同的!这个孩子将是川儿生的,是不同的!”
  “呀,别让天儿听见,他会难过哦。”
  “好,我们还会一样疼天儿,但是川儿,我们当真要有宝宝了是不是?”
  “是,擎宇哥哥!”
  “川儿,好川儿……”
  “娘!娘!”我迭声唤娘,娘旁边的那个男人,我知道他是沧海的爹,我也叫了他。可是,他们正在为一个还没有出生的生命喜悦不胜,都无暇回头看我一眼,一眼就好……
  “娘,娘……婆婆……娘!”抱抱我,快来抱抱我,我好冷,好痛……我以为,我已经坚强,但,还是痛啊,痛啊……“啊——”
  “小海,小海,不要叫了,小海!长天,你还不为她医治?她再这样喊,嗓道便要坏了……”
  “你闭嘴!”
  “姓倾的,你……”
  “若不是你,她怎会如此?这世间,谁能把她伤到如此?”
  “我知道。”
  “知道就出去,我需静心为她施医!”
  “我要守着她!”
  “那就给我安静!她脉相紊极,可能会影响到她腹里妊胎……”
  我听得见外面的声音,也分得清那些声音的来源,却睁不开沉重的眼睑。我像是又回到了被人抽血的时光,连抬一根手指的气力也已失去……
  娘,娘,娘!难道你只爱爹,不爱小海了么?娘,快来,快来抱住小海!
  “小海,娘来了,不要哭了,乖乖的睡。”
  “娘?”
  “是娘,娘来了,小海,娘在这里。”
  我偎进那个最温柔的怀里,两手各紧紧握住一角衣衫,摒去了所有杂音,进入深睡。
  “小海,你太任性了哦,怎么可能不顾宝宝呢?娘误会你爹爹的时候,也没有忘记护着你。这一次,如果不是娘来了,你的宝宝就要没了呢,真是该打。”
  娘还在,娘真的在。确定了这事时,我欢欣笑出。
  “小海,你要醒了是不是?快点醒来罢,你再不醒,天下当真要大乱了。”
  管艳姐姐现在说起话来,怎比冷蝉儿还要颠三倒四?我呶了呶了嘴,偏不睁眼。
  “小海,坏小海,你给本姑娘将眼睛张开!”
  偏不!我阖紧了眼。
  “小海,川儿的宝宝好可爱哦。”娘的笑声如风过串铃,柔软的指腹按在我颊上额上,“小海的管艳姐姐,我的小海最可爱是不是?”
  “是,最可爱,也最折腾人。川姨,您就让她醒过来罢,不然,外面有人要大开杀戒了!”
  “杀人?杀人不好,杀人不好,小海,杀人很不好!”
  “谁杀人?“我问。
  娘不待答,有人“哇“叫一声,就跑得不见人影,“小海醒了!小海醒了!不止是出声说话,眼睛也睁开了,快来人,快去禀报你们的国君!”
  这管艳姐姐,好吵。“娘,她在做什么?”
  “去告诉惹小海生气的那个人,小海醒过来了。”
  “她……”
  “他是个坏东西!他惹小海生气,娘生他的气,娘把他赶开了,不让他看我的小海。”
  我,又把眼闭上。一提起那个人,一想起那个人,漫天而来的,是全身血液尽如失去的无力。他不止能让“云沧海”这个名字消失,还能把云沧海杀死。
  “小海……”
  他来了。
  “小海,睁开眼,你必须睁开眼,才能明白一切。”
  我不要。
  “小海,娘在这里,没有人敢欺负你,你就看看坏东西罢。不过,有两个坏东西呢,哪一个是真的?”
  我倏然启眸。
  “小海……”
  ……秋长风?我翻起身,手在心之前,抚上他眉间那道刀刻般的深纹。但,去不掉。“这是什么?”怎几天间,他就长了一条皱纹出来?
  秋长风凝望着我,眸里是两汪宛被火洗过的黑夜,“先别管它是什么,去看地下这个人。”
  他抬足,将跪在脚下的一人踢转了过来。
  “秋长风?”另一个秋长风?
  “一直以来,他就是我的那个替身,从京城返回西卫的仪仗,上一回领兵出征,及多回外出做一些倒行的公事,都是他替我。他的存在,明月、秋水、长天都知道。我也想过要让你见上一见,却并不以为有多重要,便搁置了下来。”
  “在你王帐里的那个人,是……”
  “前一段时日,我巡军营之际,被突然惊蹄的军马轻微接伤。因那匹军马是中了兽蛊同,为防蛊人没有忌惮地将此手段扩延乱我军心,我带着得多,按所获的蛛丝马迹离营追到。你去的时候,我和得多都不在营内。”
  “他……他怎么会和水若尘联手骗我?他……”
  “你自己来听罢。”他从床前的小案上取了一枚棋子,打在了另一个“他”的穴道上。
  “……秋长风,枉你是秋长风!”那人喉间出声,先低后扬。以秋长风的声音,秋长风的脸,叫着秋长风。“你不是别人,你是秋长风!你是完美无缺与生俱来就要让众生臣服脚下的秋长风!能站在秋长风身边的女人,一定要是莹郡主、水郡主那样的美貌、智慧、家世都是一流中的一流的女人!秋长风,你越来越让我失望,你已经不配做秋长风!我才是,我才是那个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秋长风!”
  我越听越是迷惘,“他……他在做什么?”
  秋长风眸如寒镞,“他扮我,扮得太入戏。他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他以为,他是我。或者,他以为,他已经可以替代我。”
  “秋长风,你怎么可以让自己如此堕落,让一个奴婢沾污了你的身份?这个卑贱的女人,甚至配不上秋长风的一根脚趾头!秋长风,为了她的巫术,需浪费你恁多的时间?”
  秋长风的声音,秋长风的脸,在骂小海,哪怕“他”不是他……
  “啊啊啊……”随着坐在床沿的秋长风手势一探一扬,地上的“秋长风”抱脸惨叫翻滚。
  “你永远不会是我。”那张人皮面具戴得必定是旷日持久了罢?未经药水浸泡,被秋长风如此硬生生撕下,连带着这个以为自己才配做秋长风者的皮肉,当真成了一张人皮面具。秋长风举着带着些许血渍的它,笑得没有一丝温度,“你嘴里发出的那些属了弱者的哀鸣,永远不属于秋长风。”
  其实,这个“秋长风”本真的面部轮廓,便与秋长风有三四分的相似,再加上声音……声音也不是尽像,一旦他将语句拖长,就会有一些偏于尖厉的尾音,所以,那日,他的话短之又短。
  “秋长风,你不配做秋长风了,你为了一个女人灰头土脸,这哪里是傲睨人世的秋长风?你既然不想做,为何不让我做?我才是那个真真正正的秋长风!你完了,秋长风你完了……”
  这个人,完了。他活在假相里太久,以为自己已经成了那个假相,他甚至以为自己有比假相的真相更有权力做真相……
  而被假相轻易就蒙蔽了的我,又是何等愚蠢?



  51

  帐内的秋长风,不是秋长风。那么,进宫的费得多,也不是费得多了?
  “小海,是我的错,是我让一个外人进到了国君的寝宫。”将假货“秋长风”带下去后,费得满居然跪到了我床前,匐首痛声忤悔,“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如此疏失,连我自己也无法原谅。国君,请责罚属下!”
  秋长风无动无澜,未予置声。我想下床扶得满姐姐起身,被他拦下。
  我只得问:“冒充大哥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是秋水公子的手下。”费得多道,“此人曾学戏术,最善模仿别人声语形态,易容成我的模样,骗过了层层宫卫。幸好,他只是做了这桩事。以后,这宫里的防卫要加强了。”
  “我竟连自己的哥哥也没有认出来,实在不能原谅。国君,请责罚属下!”
  “这怨不得得满姐姐。那日,那个人来去匆匆,又说了国君受伤一事,得满姐姐难免就六神无主,疏于察觉。我在里面听他的声音时,也没有辨出来。”而且,还如人所愿地追到了军营。“秋长风,不要怪得满姐姐,好不好?”
  “有错当罚,这是规矩。”秋长风定定望着我,眼色暗黑如夜,眉间新添的那道深到立纹,如利锋般陡立,使他望上去比恚兽还要教人畏惧。“得满,自己下去,去领五十棍。”
  “不要!”眼见费得满叩首谢恩,我身子却被秋长风紧紧环住,我大急,气问,“这件事,不是得满姐姐引起的,你为何要罚她?”
  “所有过错,从来就不是一方能够导致。对方出计,我方但凡有一步御防到位,都可能使对方算计失利。她的错,必须由她担承。”
  “不要,不要!”听他口气毫无转圄,我急出泪来,“我也有错,那你也罚我!那五十棍,我和得满姐姐一人一半!”
  “小海!”他目色迳绿,怒了。
  我更觉得委屈,“你放开我,我不要你了,我要和娘走,娘,我们回家……”
  “小海!”这一回怒叫的,是费得满。她垫回身来,厉颜叱我,“你怎能如此对国君?你是欺着国君太宠你太疼你是不是?你难道会不知道,你这些话,会像是一把把利刃般插上国君心头?国君视你,比他的命还要重要!这一点,我和得多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我……”
  “我明白你是为我,但我错在先,必须领罚。”她再跪地上,对我一个大礼叩首,“小海,请你好好对待国君。”
  “这……”我举眸巴望着秋长风依旧是岿然不动的脸,“夫君~~”
  他额角紧绷,淡道:“得多,由你来对得满执刑。”
  “是,谢国君开恩!“费家兄妹领命叩退。
  我偎在他胸前,暗觑着他一方鬃须横生的下巴,明白这已是他的宽贷了。
  “小海,这桩事,我也有错。”管艳起声道,“我虽晓得秋公子喜爱你,但他有正妻之实一直让我替你觉得委屈,言语间不免就多了一些挑拨。若非如此,你也许不会有那趟军营之行。”
  这是怎么了?怎每个人争相将过错往己身上揽?
  “听到了他受伤的消息,我肯定要去军营的,这和管艳姐姐有什么关系?而且,那时如果没有管艳姐姐在场,我听到了王帐里的话声时,就算会进帐一探端倪,进帐后见了那样的场面,我也必定转身就走,哪有可能等到水落石出?”真要如此,一生一世,我怕也难消对秋长风的怨恨了罢?
  突地,我不寒而栗。
  那时,如果没有管艳在旁,水若尘的算计必定是步步如意了罢?她先派手下进宫报信引了我过去,再与那个将小海视成秋长风人生败笔的“秋长风”联手作戏,激得小海抱恨离去。而秋长风,面对我又一次的突兀消失,可以料想,他定然是先愕,后……恨,极度的恨……
  “冷么?”秋长风发觉了我的寒颤,“其它事都已无关紧要,待你身子完全恢复后再理会也不晚,先睡一下。”
  “不。”有些事,我必须当下厘清。“水若尘她……,她就算把我引了过去,她又如何发现我的行踪?”
  “她在知悉了你是巫女后,必定曾对巫术有过一番悉心研究。”秋长风神过一床锦被把我密密包起,下预抵在我的头顶,“她在王帐前的地面及王帐之内,洒满了谷粒,这是中原民间捉鬼之术,对巫人,也并非全无效用。你隐形遁气,但双足仍要脚踏实地。以她的内力,只要你接近了,足底与谷粒发生摩擦,不难让她听见你的某些声息。”
  谷粒?我将近王帐时,使我脚步失稳的那些颗粒物什?王帐里,我步步行得带艰,也不完全田于心魔作祟?而我失声所发的那记惊呼,不啻是给水若尘通风报信了?
  “永若尘为了得到你,当真是机关算尽,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这件事起因的确在我。我暗离军营之事,只有她知道。若非我过于相信她,也不会给她可趁之机。”
  秋长凡……也要揽错上身?
  “坏东西,你这样不行哦。”
  “娘?”我从秋长风怀里抬起头,诧异地盯着娘的指尖点在秋长风额头。而他……
  乖乖领受?
  “你疼小海爱小海,我当然高兴。可是,你不能太宠她。她既然已经决定和你过一辈子,就必须相信你。要不然,你镇夜睡在她身边,她岂不是连睡觉都不能安生了?那时,我因为对小海的爹爹没有完全信任,害死了小海的爹爹,也害苦了自己。难道你们也要走我们的路?你死了我是不会心疼,但如果因为你太纵容小海让她自己害苦了自己,我可不依。”
  “……”娘这席话,很伟大。
  “如果你始终纵容小海,不去计较她对你的不相信,就算没有那个女人做出来那些事,早晚也会有另外的事发生。坏东西,看你长得一副聪明样儿,原来很笨哦。”
  “娘……”眼见着秋长风的额头已被娘点得泛出红印,我心疼起来,举手给他掩住,“您有什么话,说就好了。”
  娘果然只用说的,“坏东西,如果那个时候你没有及时回帐,我的小海会成什么样子,你敢想么?可是,如果她能仔细盯着那个假的坏东西,以你们的亲密,怎么可能发现不了破绽?至少,我就能看出,假的坏东西的眼睛没有你的好看。”
  “……”娘,给您的宝贝女儿留三分面子可好?
  “她只是太伤心了。”秋长风把我的脑袋从他怀里捉了出来,深深凝视住我,长睫挑起情意缱绻,“在我不记得爱她时,尚无法容忍她与别的男人亲近。若我见着小海和另一个男人躺在床上,我也会理智全失。”
  “你……你真是个坏东西!你要这样惯她宠她到什么时候?”
  “以娘之见,长风该如何做?”
  “当然要先冷落她几天,让她细细思量自己的过错。然后,待你心情稍好时,再来问她,可知道悔改,酌情再定嘛。”
  “……”娘,我是您生的没有错罢?
  “我舍不得。“他拿额头挲着我的颊,“娘的提议,我也想过。可是,只是想,我就已经受不住了。冷落她,她难过,我会更难过,我何必让两个人都不好过。”
  “你没救了!你比小海的爹爹还要过分,你没救了……咦,你叫我‘娘’哦?”
  “……”我的娘,还真是后知后觉。
  “一婿半子,长风本该如此称唤。”
  “我很喜欢你叫我娘。”
  “娘喜欢就好。”
  “你多叫几声,娘听着高兴,也许就不生你的气了。”
  “好……”我瞥见管艳掩耳疾走,煞是羡慕。水若尘几近滴水不漏的算计没把我冻死,但当下,我要被抵挡不住的寒流害苦,冷哦。
  我终于可以体会,倾天在被秋长风叫了几声“哥哥“以后,为何会错乱至斯。能在其中乐此不疲的,恐怕也只有小海这位后知后觉的娘了……
  “娘……”应娘的要求,他又叫一声。
  老天爷,还是巫神,救救我。




  52

  娘洗去了水若尘关于秋长风关于我的所有记忆。而以娘的术力,为水若尘及她周边人事安排一个合理的情境,并不难。只是,秋水公子要从江湖上淡去了。
  “小海,不止巫术,仙法神力中,也有将人记忆转换挪移之术。善恶之分,端看我们用时所持初衷。于她来讲,怀着恨意度过一生,或者疯狂报复致让自己死在坏东西手中,都是最残忍的。我把她心里脑里的情与恨尽洗了去,让她回到不识情滋味时,是给她新生,并非为一己私欲。这与你对坏东西用术,是不同的,知道么?”
  “……”知道。我能说什么?秋长风那厮向娘告了状,使得娘对她的宝贝女儿时不时就有一番训诫,我也只有乖乖领受。莫说娘的术力远高于我,就算不及,她也是娘嘛。我忍了下去,回头再找臭狐狸算账!
  只是,未等到有暇算账,臭狐狸就要启程了。
  挥师之日来到。
  莹都主从江湖返回,坐镇王宫。秋长风领十万大军,以勤王之名挥师京城。
  那日,我依然未去送行。
  至此到,我似乎明白,在我换了秋长风的记忆后,他为何依然不能容忍小海从他面前一再转身。望着最爱的人从眼前离去,仿佛灵魂从体内被扯走一半的撕裂,必定在他心版上镌得太深,致使脑中纵然情感不见,心上痛感犹存。
  娘和倾天共返倾家。因娘说,爹留在常欢山上的精气已经收集完毕,再就是到倾宅,把爹由小长到大所留下的丝丝缕缕汇集起来。我虽对娘依恋难舍,仍大方地放了娘走。我不能和爹争夺娘。汇血聚精术,需要的不仅是术力,还有耐力,十年,二十年……这份执着,是娘当下赖以生存的支撑。
  白日里,有管艳,有费得满,偶尔,莹郡主也会来探望,不寂寞。晚间里,感觉着身体里另一个小生命旺盛的脉动,更不孤独。
  我以为,我可以这样等着秋长风回来。
  “小海,这宫里的其他人,当真都不知道你有孕?”
  “当然,我的障眼术就是如此厉害,羡慕罢?”
  “羡慕羡慕,教我一点,好不好?一点就好,也让我休会一下明明人在眼前别人却浑然不知的快乐嘛。好不好?好不好?”管艳每日最爱做的一事,就是求我授她巫术。
  我顶不住她耐性十足的纠缠,既然闲来无事,就将一些简单易学的决法授给了她,如隔空取物,如瞬时移形,供她玩乐就好。至于她所期盼的隐身遁气、缩地成寸……盼着罢。
  “小海!”
  我和管艳正比着谁先将几尺外的一件砚台抓进手中,门遽然被推开,人进来后,又倏然阖上。那块已经离了桌面的砚台摔掷地上,碎裂响声无端地让人心弦发紧:怎恁样刺耳?
  “发生何事?“何事能让矜持高贵的莹郡主急颜至斯。
  “得满回来了没有?”
  “得满姐姐不是去马场挑选备用战马?”
  莹都主眉间收紧,抚额,“这么说,她落进秋远鹤里了。”
  管艳面色丕变,“秋远鹤来西卫了?”
  “不错,适才得到消息,秋远鹤于五天前秘潜进了西卫境内。”
  “这个时候,怎么可能?”管艳蹙眉,瑟唇,“战事如火如茶,正当紧要关口,他来西卫做什么?”
  “他不惜刺伤其父,攻进了任州城,皇家兵马士气因之大挫,必定对峙良久。而按行程,秋长风此时将至京城。秋远鹤就是觑准了这个时差,到西卫让长风后院失火来了。”莹郡主定了定气,坐下身来,“他所带人数极少,当然不会硬攻西卫城。这王宫也暗伏九宫八卦阵法,一旦启动,除了秋长风,无人可攻入其内。从今天起,小海一步也不能离开王宫。”
  “他是冲我来的?”
  “当然是你。”
  “我不离开,你就有办法对付他是不是?”
  莹郡主明眸利光一闪,“我必须让秋远鹤晓得,这西卫纵使没有秋长风,也不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好强大的气势,但是……“你方才说得满姐姐落进了他手里?”
  “得满办事向来精准,她行前曾报申时返回,如今酉时过半,无讯无人……”
  莹郡主说到此,便凝眉收语。下面的话,可想而知。
  “如何救得满姐姐,你可有法子么?”
  “秋远鹤捉得满,无非是为了引你出去。只要你不露面,我就有办法救出得满,毕竟,这是在西卫地面。”
  “我不会莽撞行事。只是,得满姐姐一定要救回来,若不然……”
  “若不然,你也不能去救她!”莹郡主断然道,“你该明白你对秋长风来说,意味着什么。”
  “可是……”
  “得满她身为一个侍卫,忠诚无二,为主而死必定是她早有准备的事。我若不能把她救出来,顶多是愧对秋长风。但你若出了一点差错,他会怎样?我不是为你,不是为秋长风,是为了我自己,为我要达成的目标!小海,你必须安安稳稳地呆在宫里。”
  “……好罢。”莹郡主并不晓得我的巫女身份,她是惟恐我傻到以己身去换费得满周全,在当前情形下,就让她安心罢。
  莹郡主离开后,我回眸见管艳一脸忧忡,安慰道:“莹郡主说了,秋远鹤攻不进王宫,只要你不离宫门,就不会有事。”
  “我和他,必须有一个真正的了断,只是逃,是不行的。”
  我一怔,“怎样是真正的了断?”
  “或者他死,或者我死。”管艳寒声道,“若不然,他始终会如一个幽灵般在存在于我左右。我远逃东漠,他把我逼回中原。我随冷千秋返堡,他借冷家长者和仆人的嘴令我不能立身。这一次,他来西卫,不是为了捉我,而我偏偏在此。就连上天,也让我和他之间必须有一个了断。”
  “为了一个那样的人,赔上你一条性命,不值得!”
  “小海,你不会明白,我为何会那样畏惧他!”两簇错乱极执的冷芒燃起在管艳眼底,“我是被他养起来被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五岁就跟着他学文练武。那时,因与父母分别不久思念过度,加上水土不服,我得了一种怪病,全身起疹,呕吐不止,而且,还溺便失禁。府里的下人说,在我昏睡时,他甚至为我换过尿布!所以,就算他身边的女人不断,府里的下人对我仍像是半个主子般的恭敬。父亲,兄长,主子,丈夫……我对他,一度用上了所有女人对男人的感情,看着他越来越无心,越来越无情,对我也越来越轻忽,我也没想过离开。如果他没有把我送给冷千秋,也许到现在,我还在卑微地仰望着他,渴望着他偶尔而来的一丝怜宠。”
  对别人的事,每个人都无权置喙。因为,谁也不了解个中缘故来由,恩怨纠葛。
  “一个对他只知道顺从、仰望、愚忠的奴才,爱上了别人,是他最不能容忍的失败。他不会放过我,除非他死,或者我死。”
  “你要和秋远鹤同归于尽?那,冷千秋呢?你想过冷千秋么?”
  “冷千秋……那个冤家!“管艳掩面战栗。
  我抱住了她。良久后,她平静了下来。
  我以为,管艳被我安抚住了。
  接下来的七八日,是莹郡主与秋远鹤的斗法时间。
  几经布划,莹郡主擒住了秋远鹤的一名贴身随从,以此交换,加之已经作废了婚约的宇重奋不顾身的赢救,费得满总算回来。虽伤痕遍身,好歹性命无虞。
  之后,一在明,一在暗,又有几日的斗智斗力。莹郡主化明为暗,指使江湖力量与之周旋,毕竟势单人孤且不能恋战的秋远鹤渐失抗衡之心。示形于东门,脱逃于西门,离开西卫而去。
  得此消息时,我对莹郡主大加赞佩,管艳也笑说一句:“总算让襄阳侯明白,女人除了为他暖床和当成个物件转赠他人为他铺路搭桥外,还有能让他败北逃逸的。”
  我以为,这桩事到此,就算结束。
  事后证明,怀上了宝宝,虽没有影响我的体质精神,术力也未打折扣,却影响了我对事情的感知能力。
  “娘娘,王妃说,今儿个天气奇热,请您到水云榭消暑。”
  这一日,天气实在是让人难以消受,一场雨积了多时,要去不去,要下不下,把天地间压既沉且闷,风息皆无。锦绣宫宫婢在此时送来的邀请,无疑极具诱惑。
  费得满伤势未愈,管艳去了荷塘采莲子,我在肩舆抬乘下,到达了这座王妃专用的乘凉水榭。为维护莹郡主的面子,此地从不曾涉足,反正这宫内另有水轩。沿着那道长桥缓缓进榭,方知这处四面环水的所在,当真是清凉大胜别处。
  “大师乃得道高僧,盼莹今日有幸一见,当真惶恐了。”
  “施主过谦了。”
  无云大师?我大喜:正好向他打听婆婆情形……
  “大师您不过是路经西卫,不顾行途劳顿,犹特地上门为我西卫除邪降妖,盼莹感佩之至。”
  “老衲份内之事,自然责不容贷。”
  “可是,大师可否明示,这邪和妖到底在我西卫何处?
  “正在贵宫之内。”
  “……这座王宫里?”




  53

  无云大师来,是捉我的。
  当妖邪二个字从无云大师嘴里出来时,我便晓得,这一趟,我要乖乖随他去了。
  他是无云大师,他不是不识得我,我还曾亲自到过普济寺门前,他如果当真为了镇妖除邪,那一回等于是我自己送上门去。他彼时不捉,却远跋到此来拿,个中因由不言自明。
  “大师请稍等,我有一样东西必须随身带着。”
  我回寝宫,抱了放在王榻上的钱筐,即原路折返。
  “小海,怎么回事?“半路上,莹郡主匆匆迎来,柳眉紧锁,“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是巫人。秋长风不曾对你说,是认为我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但他最大的敌人秋远鹤早已获悉,也不必再瞒什么了。”
  莹郡主花容微变,怔道:“我早该防备着的!无云大师突然登门,我已经觉得蹊跷,原来,那秋远鹤如此轻易放弃,就是有一着棋放在这里!我怎如此大意?”
  “这不怪你,你不晓得我的身份,对大师也无从防备。无云大师手里有我在乎的人,我必须随他走。”
  “不行!”莹郡主拉住我,“你不必怕他,他的佛法奈何不了我,这座王宫也足能将他困得动弹不得!秋长风临行前,把西卫托付给了我,也把你托付给了我,你若消失……”
  “他不会怪你,他该明白,为了婆婆,就算他在这里,我也必须要走。”
  “你忘了你肚子里的孩子?岳儿非我……我都已经舍不得他,你怎舍得让自己的骨肉陪你……”
  “我会保护他。”目眺无云大师缓步而至,我道,“我该走了。”
  莹郡主疾转娇躯,“大师,所谓妖邪,乃损人精气,害人体魄,惑世乱世之物。小海在此,对人无损无害,生活起居与常人无异,大师乃一代高僧,岂能如此混淆?”
  无云合十为礼,“宇施主慧质兰心,望能体谅。”
  我未再给莹郡主机会,闪步到大师近前,施决起步。
  “小海,我也去!”移换达成前的刹那,身子尚在远处的管艳瞬间移形靠拢,与我一并消失在这座西卫王宫。
  西卫城外,一处破落庙宇。无云大师对我未框未囿,便盘膝委地,侃侃而谈。
  “您说,我的婆婆并不在秋远鹤手里?”为确定,我问。
  “老衲不打诓语。老衲已将冯施主秘送出本寺。行前,冯施主曾试图与云施主联络,云施主并无回音。她此时,该返巫界了。”
  “那……”我摸上倏尔间突了一跳的肚子,是因为“他”?我有孕之后,看似一切如常,实则有许多小处已受掣肘了罢?难怪,我目睹秋长风与水若尘共偎红帐那刻,情绪恁般起伏激烈,婆婆亦毫无回应……而娘能来,全赖于她比沧海更强大的力量。
  “老和尚,说再多也没有用,你这位佛门中人还不是做了人家的走狗?你只道秋远鹤会拿你奇里奇众要挟,你以为秋长风会比他仁慈么?若你真将小海交给了秋远鹤,莫说你一家两家的分寺,这全天下的普济寺都能被他铲除得连一粒瓦片都不到,你信不信?”
  秋远鹤恁是了得,不在京城,却能以凉州、任州二处的普济寺寺众之命,请得无云大奔波前来。这人行事,只求目的,不问手段,从这点论,着实可怕。无怪时至今日,精明刁钻的管艳仍难逃其阴影笼罩。
  而管艳的言辞不敬,并未惹无云大师有一丝气恼,他浅声道:“老衲半身在红尘,半身在佛门,苍生之福即老衲之福,老衲的确无法会然置身世外。老衲曾夜观天象,窥得一线天机,虽不可泄,老衲却可顺应天命而行,为天下苍生谋得安定之福。”
  “你不是在告诉本姑娘,你今天做的,就是为了顺应什么所谓天命罢?”
  “管施主所言极是。”
  “你以为你拿这两个字就能搪塞住本姑娘,就能洗去你不瓣是非的愚钝?你——”
  我按住管艳,再问:“大师明知小海能随您前来,是为了冯婆婆。此时您明言告诉小海婆婆不在秋远鹤手中,您就不怕我出手反抗?还是您以为,您足以降得住我?”
  “施主身上有避刚之物,并不畏惧老衲符帖。而以施主的巫家术力,老衲绝无降服把握。”无云大师淡哂,“但老衲恳请施主助老衲,一道为天下苍生谋福。”
  ……啊?无云大师会不会太看得起我?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帝功成万民哭。这场战乱,已使得不尽黎民家园破碎,流离失所。施主不信,可随我一路走去,出西卫,看那些沿畔饿殍,失母孤儿。”
  ……不必看,我已想象得出。有战必有乱,有乱民先患,背井离乡,家毁人亡,在这战起之时,必然处处上演。
  我未语,气势凌人的管艳也抿了抿唇,无话可说。
  “这场兵员战乱,说到头,还是人心中贪欲所致。”无云大师面显苍凉,“此乃皇朝命定大劫,人力弗逮。”
  “既然人力弗逮,大师能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大劫若能在三年内渡去,有三百年繁荣慰藉苍生。不然,将是诸侯群起的战国乱世来临,届时,将有更多生灵茶炭。”
  大师是高人,看得见过去,也测得到未来,可是,我仍不明白,小小沧海,能做什么?
  “再不瞒施主,老衲这一回来,非受一人胁迫。”
  “不是一人?”管艳黛眉微挑,“难不成还有皇帝?”
  “正是。”
  “皇帝要你捉小海,秋远鹤也要你捉小海,你是拜佛的和尚,不是被和尚拜的佛,不能分身有术,如何保你那些宝贝弟子?”管艳说着,已是幸灾乐祸起来。
  无云大师犹敛颜淡笑,“早在老衲第一次拦截云施主时,襄阳侯便晓得了云施主的巫人身份,迫老衲前去捉拿,并非为威胁秋公子。”
  管艳漆瞳一转,道:“那个时候,他必定以为,秋长风和他大同小异,一个女人怎可能对他们那样的人起到威胁之用?他让你活捉小海,是想让小海巫力为他所用罢?”
  无云大师容量该如佛了是不是?管艳百般挑刺也不计较,此时听她精准揣析,面上居然不齐赞赏,“管施主所言极是。而且,襄阳侯一直未放弃巫术为他所用之念,云施主重现兆邑城时,他也曾两度迫老衲捉拿,后巫界与皇室联姻,为免节外生枝,他暂压未行。但在他回京受审又再度逃离时,带走了押在牢内的两位巫界重头人犯。”
  我掩口,吞下一声抽息,“云氏首夫妇?”
  “应该是了。“无云大师颔首。
  “可是,那两个人已经被我娘废去巫力,也永无再复可能。他带了两个废物,有何用?”
  “据闻那二人在巫界曾地位不俗,有他们在,该能拉拢一些巫界之人。”
  秋远鹤,他着实……着实……他能成为秋长风此生劲敌,其来有自。
  “所以,你来带小海,明着是为了保住你的徒子徒孙,暗里是想用小海降服那些巫人?可是,纵然如此,问题仍在啊,小海只有一个,你如何向两家交差?”
  “原本,老衲是想和云施主商量过后,定下两全之法。现今,有管施主在,老衲要替寺内弟子感谢上苍了。”



  54

  管艳与无云大师算是旧识,却为了我差点与之反目,这女人,重义气到让男人汗颜。但这一回,我们吵得也格外酣畅。
  “不行!你们彼此太熟悉,你对他心存畏惧,稍一不慎,就会露出马脚。何况,秋远鹤此时召集了多少巫人,巫人里又有什么棘手的角色,都是我必须探知的。我必须阻止巫人以巫术害人,必须阻止他们让整个巫界成为人人喊打的魔地。”
  别怪小海把自己说得太伟大,实在是管艳姐姐太固执。无云大师提了由她分饰沧海以淆视听,她欣然应允,却执意选秋远鹤一方,眼底蹿起的暗火,与那日听闻昔日主子来到西卫时毫无二样。这样,我如何敢放她去?
  “降服那些巫人,自然非你莫属,但论玩弄心机,钻营算计,你不比我占优势罢?正因秋远鹤太狡狯太诡诈,我对他太了解,才应我去。况且,我曾随你到过巫界,对巫人也几分了解,一旦遇了,我也会设法暂且安抚住,巫界首领的身份好歹也有几分威慑的罢。”
  “你当我是以巫界首领的身分去做客的么?我是阶下囚,被无云大师降去的……”
  我好说歹说,管艳硬是不依。无云大师无奈,加入了两个女人的口舌之争:“老衲也以为,由云施主到襄阳侯处更为适合。当今天子要云施主,只为要挟西卫国君,去后,必定远囚一处等待需用之时,被识破之机微乎其微。反观襄阳侯……”
  “大师,请您明白,您时下是有求于我。我不高兴了,哪里都不会去,反正我只是一介只求独善其身的俗妇,没大师您悲天悯人的好心肠!”
  她犯拗,我也不差,“不管你怎样,不行就是不行!”
  无云大师唇含慈悲笑,眼抹智慧光,在我二人身上转了个数个来回,起身道:“既然如此,二位莫争了,不如到西卫边境,与冷施主会合了再说。”
  “冷施主?“今日,我和管艳首度同声同气。
  “冷蝉儿冷施主。”无云大师道,“老衲来西卫途中,救了被人追杀的冷施主,因当时走得匆忙,就先将她安置在一家农户中。以她当时伤势,此时应该尚卧榻上不起。”
  我立时得意起来,“如果她遇上的是我,再重的伤,一个时辰内就可以让她恢复如初。巫术这门邪术,也不是毫无益处的是不是?”
  无云大师淡哂:“老衲从来就认为,邪心生得邪术成,魔有佛心亦为佛。”
  大师的禅语太高深,我没有成佛的慧根,仅能傻笑以对。管艳好像也无意应佛,攒着两条柳叶眉儿,咕哝道:“冷蝉儿这女人,不是要到苗疆么?怎么会受了重伤?
  怎么个重法?死得了么?”
  “很抱歉,我没死,让管姑娘失望了。”
  那两女人见了面,一个问“死了么”,另一个就挺着一张苍白的俏脸,不带任何表情地作答。
  我是个正常人,不与怪人为伍,只管低头检查她的伤势。她伤势委实是重到不能再重了,小伤不算,仅一道从右肩斜划到左腰斜贯整个玉背的刀伤,就足以让人惊息。纵是每日有那位大师托付的农妇涂药换药,伤处依然狰狞,可以想见,伤的当下必是深可见骨。
  “不用叹气,它是在我昏迷后被割上去的,当时一点痛意也没有感觉到。胸口中的一掌,伤了我的五脏六腑,才是最致命的。”趴卧床上的冷蝉儿以事不关己的口吻道。
  “真是,那用刀的人想必也是个和无云大师一样的慈悲人,怎不索性取了你的性命?”
  “是啊,如果他不是想把我一刀一刀的分割了去祭莫他的儿子,就不会让我有命等到大师来救,他的确是慈悲了。”
  “那位是何方高人?”
  “不晓得。只知十年前有人花两万两黄金让我取了他儿子的人头。”
  “你连他的名字都没记,难道是准备白白吃了这亏?”
  “这叫吃亏么?我杀了人家的儿子,人家当然要杀我报仇。我没死,是我命大,我死了,也是活该。“冷蝉儿说着,忽抬起一双娇媚眼儿瞪着我,“你还等什么?”
  “……呃?”这位怪字榜上占第一位的女怪客又怎么了?
  “我把伤势说得如此仔细,就是为了便你医治,你怎么还不医?”
  我把眼睛眨巴了半晌,模仿着大师慈悲的笑,“冷姑娘既然想死,何必要人来救?”
  “谁说我想死?”
  我从桌上盘中勾来一个野果,与我儿子共飨,“咔嚓”同时道:“你明知道以前结了许多仇家,放着高妙的易容术不用,明目张胆的游迹江湖,不是找死是什么?。
  “……是么?”她黛色的眉梢动了动,目色中浮腾出怔惑,“原来,我是想死么?有么?”
  管艳摇头,一脸无奈,“说罢,你和你家皇帝如何收的场?你设计秋远鹤强暴你,虽然未遂,也让皇帝冲冠一怒为红颜。事后,明白过来的皇帝如何待你?”
  “他骂我是一只喂不熟的狼,打了我一耳光,让我永远滚离他的眼前。”
  这就是了。
  “你如果还想死,我可以助你。”我擦了擦手,再凑过去,“瞬间就可以让你在无知无觉中死去,要不要试试?”
  “……不要了罢。”冷蝉儿迟缓地摇摇螓首,“死并不好玩,你医好我罢。”
  冷蝉儿的确是想过死的。
  惟一的亲人已不在,为亲人报仇的心事也算了结,一个人在偌大世上,无事可做,无人可依,死,她必定是想过的。
  “呿,这点事敢值得你们吵来吵去?”想死的女人一旦伤愈,趾高气扬的让人想出手痛揍。“求我啊,求我就行了。”
  我和管艳对觑一眼,有志一同地不作理会。
  “管艳你找秋远鹤,是想和他来一个了断的罢?但是,你很易被他识破,这是可以料想的。如若在他起疑时,真正的巫族妖女出现,会如何?巫人作乱时,真正的巫族妖女施法治之。与秋远鹤周旋时,你这位昔日爱婢上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他疑无可疑,好玩罢?”
  管艳明眸睨了过去,“而你,正好可以借机回到你家皇帝身边?”
  冷蝉儿行指漫理云鬓,“真正的聪明人是知道一切却秘而不宣。”
  管艳嗤之,“既然舍不得人家,当初何必硬撑?”
  “本姑娘回去,是为了将那一耳光还给他的,不像某人,自投罗网。”冷蝉儿披首扬颈,“巫族妖女,还不来求我?”
  我福了福身,“请福仁公公慢慢等。”
  从旁,无云大师合掌高诵佛号,“沧海易变,三妹乱世,应在此处了。”



  55

  那两个女人顶着沧海的脸,却各回日处,这出戏,该有个怎样的名称?
  这问题,从夏时困挠我到了初秋来临。一个多月间,我的肚子也不再是小小尖尖的一团了。一个生命正在我体内以最亲密的方式盘结着,渐形茁壮,渐形长大,生出骨肉,生出血脉,我的儿子。带着他,我在两个“沧海”间走了两个来回,却不曾到过秋长风驻扎在京城外的军营。
  我只怕看见了他,就隐不住身形,忍不住触碰他的渴望。而一旦被他捉住,以臭狐狸的独断专行,断不可能让我参与进这团乱事。但,我想做一些事。
  只得由那些道听途说来的闲话,知道他已与襄阳侯的兵马对过一仗,知道他如今安好。
  莹都主和费得满应该不曾把我的消息告诉他罢?从西卫到军营的信差,五日一发,也不知她们是如何巧言骗过了臭狐狸?
  如无云大师所言过的,无论是想为之己用的襄阳侯,还是只求瞬间克敌的昭景帝,都不会将得“沧海”之讯提早公之于世。他们,都等着最恰当的时机。而两位“沧海”,在两方都是好食好饮,待为上宾。不同的只是,秋远鹤走动颇是殷勤,皇帝则束之高阁少有闻问。
  “云首领,今日还好么?“不管秋远鹤这人性质如何,贵族教养还在,进门前,必叩扁三声。这三声,足够我隐身遁形。
  “侯爷怎如此客气?沧海这个阶下囚镇日劳侯爷大驾问候,惶恐了。”
  平心而论,若论演技,冷蝉儿那怪女人最能入木三分,眉目神韵如沧海对镜对照。
  而管艳举止神态,稍偏小海。但若干时日襄来,在襄阳侯面前气定神闲,淡然自若,不见一丝情绪波动,也可谓了得了。
  “明明座上宾,何来阶下囚?“秋远鹤笑声悦耳,笑颜迎人,“云首领说笑了呢。”
  这位大侯爷,生得虽不及秋长风那般妖孽,也不若秋皓然风流俊俏,但鬓如刀裁,目若朗星,挺拓飘逸,卓尔不群,眉下眼角溢着的一脉无温笑意,让一双眸犹显深邃迷人,也是大大的祸害一枚。每每对他细细打量,我便开始替那个学艺不精的冷堡主生出一丝担忧:管艳姐姐当真能忘得了这样一个人?
  “若非阶下囚,门上窗上何必贴上道道符帖?襄阳侯的宾客,都是享受如此招待的么?”
  “那,不过是本侯在盛情留容。”秋远鹤目色氤氲出一层淡柔之气,“云首领国色无双,仙姿天成,本侯不愿错过。”
  哦唷。躺在床帐里,隔纱观望的我,激灵灵一个冷栗。一个英俊得过了头的男人,如此望着你,如此说着话时,杀伤力十足呢。幸好,我儿子的爹有变态的洁癖,否则,以那厮说情话的本事,身后的桃花林将更形壮观罢?
  “襄阳侯,您不会不知道沧海和秋长风的纠葛,他可是您的兄弟。”
  “无媒无凭,名不正言不顺,以云首领的无双才貌,不应受那份委屈。”
  “嫁给侯爷,就不委屈么?”
  嫁?我叹为观止。离开不过五六日而已,这两个人已经进展如此神速了?五日前,襄阳侯也只不过向管氏“沧海”卖弄一点男色而已。
  “本侯给云首领的,将是正室夫人的名分。”
  “正室夫人的名分,来换沧海的巫术?”
  “还有本侯对云首领的仰慕,以及繁荣共享。”
  “襄阳侯要娶的,只是巫界首领罢?”
  “云首领嫁得,也不是一个平民百姓。“秋远鹤哂道,“难道云首领是想告诉本侯,你爱上本侯了么?”
  “沧海爱的,是秋长风。”
  “但长风并不爱惜云首领。就算云首领助得长风功成,坐在他身边接受荣耀的,也不会云首领,你会甘心另一个女人分去本原本该属你的光环么?让一个人记住自己的方式很多,若不能让自己为他所独爱,就让自己为他所独恨,爱也好,恨也好,都是感情,而后者,远比前者强烈刻骨,至死方休。”
  这……是哪门子的理论?
  可是,他前面那句话提醒了我。有朝一日,如果秋长风得偿所愿,我当真能够和他并肩站在一起,走向世间诸多男女皆汲汲渴得的龙凤之位么?这个,我要想想,儿子,你也替娘好好想想……
  “小海,小海,你在哪里?人走了,还不出来?”
  管艳的压声低唤,将我陷进朦胧的意识唤了回来。
  真是,臭儿子,让你帮娘想,不是让你帮娘睡觉哎,臭儿子!我拍了拍肚皮,收了决,出声:“在这里。”
  管艳撩开床帐,坐进来时,面色虽不能窥,一双眸儿里,却有透骨的凉意……
  “你不能留在这里了!”我道。
  “什么?”她微怔。
  “你以前和秋远鹤混得太久了,一旦重新相处,很容易就受他影响。”
  “无妨。”管艳螓首轻摇,“现在的我,对着这个人越久,只会越清醒。”
  “真的?“我持疑,歪着脑袋端量她目内颜色。
  “你看看你”,她抬起我下领,不正经笑道,“以沧海的容貌,做小海可爱的样儿出来,可知道有多诱人?”
  “是么?”因近来多是隐形而居,我也不再多事维持小海形容,本色来去,倒是省力。
  “若你家那只孤狸在这,把你生吞活剥都有可能,这等绝世艳福怎就让他给独享了去?”
  “我想他。”我很想狐狸,很想我儿子的爹……”我决定了,下一次去京城探望冷蝉儿时,不管怎样,都要看一眼他……
  “好了,少给我做这副思春的模样!”管艳敲上我额头,“你也听见了,秋远鹤捉出与巫界联姻,你认为该如何应付?”
  “秋远鹤捉我,当真没有一点威胁秋长风的意思么?在我第一回逃离秋长风时,巫人身份还未暴露,秋远鹤就派人一并寻找了,那时,他不就是想试试我在秋长风眼里的斤两么?如今,我就算是个巫女,但西卫王宫里,秋长风对我的疼爱他不会没有耳闻,他要与巫界首领成婚,当真以为秋长风会毫无所动?”
  “我想,他目的有三,一,若激怒了秋长风,当然更好,怒则生弱,便他要挟。二,若无足轻重,你必然生恨。到时候,就算你不能为他所用,也不可能为秋长风所用。三,一旦放出与巫界联姻的消息,比云氏首夫妇更易收揽巫界诸生。”
  “既然如此,管艳姐姐你就答应他。”
  “……啊?”
  “只有应下了,才能知道他下一步动作,也便我们应付是不是?无云大师已号令天下弟子退避山林,若此时,皇帝和襄阳侯都对外高宣巫族妖女在己之手,你想,会有怎样一副热闹景象?”
  “……似乎,很好玩的样子?”管艳美眸弯弯眯起。
  “当然!”我兴致盎然啊,肚子里的儿子像是有感,放肆地踢了我一脚。“此消息一出,巫界诸生反应必定不一,我也好趁机清理门户。大乱方有大治,外界、巫界皆如此。”



  56

  管艳说,虽然要应婚,但不能应得太快。如果轻易就让襄阳侯遂了愿,其人必生疑心,而且也会觉得索然无味。那个人,对轻易到手的东西向来敝弃。
  轻易到手,所以敝弃。管艳是在说自己罢?
  由此,我联想至己。如果当初我轻易就让秋长风得手,他对我可有今日珍惜?愈想愈念,我决定,去看他,一眼就好。
  不过,我没忘了无云大师所托,探望冷蝉儿才是第一要事。
  说起冷蝉儿,我不免要同情起来。她易容沧海,去见皇帝,是为相思。但是,也只有在无云大师初将她交来时,与皇帝谋过一面,其后,深囿孤楼,阵法符帖环伺,如何偿得相思?
  “你被关在这里,很恨那个臭皇帝罢?”
  “不恨。”她掀唇吐笑,“反倒很高兴。”
  “……你被关傻了。”我肯定。
  “你看过自己这张脸么?对这样的美人不闻不问,几乎是圣人才能做到的事。他做到了。”
  为这个,这女人就要沾沾自喜?我不以为然,撇撇嘴儿道:“他是皇帝,他比谁都分得出轻重分寸,沧海是他用来要挟秋长风的,不是他能碰的女人。你被关在这里,怎知他没有夜夜春宵?说不定,这个时候,你一个人在此陶醉,人家正偎香倚玉,旖旎无限呢。”
  “我不是真正的巫族妖女,不怕符帖。而且,我还曾经向苍山学过八卦阵法。”
  “……那又怎样?”这女人说话能不能有些章法?
  “我出得了这座楼,夜夜都可以出去。”
  “……你夜夜去窥视你家皇帝?”
  “近一段时日,他以操劳政事为由,杜绝侍寝。”冷蝉儿摇头晃脑。
  “呿。”让这女人得意去,不理也罢!我起身,甫迈了一足,听得门外浅叩,随之朗声:“小海,你在里面?”
  小猴子秋皓然?他是无云大师高足呢……
  “请进罢,小侯爷。”
  门弦低响,人影踱来。我望着这个在皇家诡波内宛若一林清莲的少年,心头浮起淡淡愧疚:他那时,是真心想与我做夫妻的……
  “我今日方获知你被困团在此,来得晚了,莫怪。”
  “我又有什么资格怪你呢?”这少年,是皇家这薄情地的奇葩,兄弟之情,朋友之情,视得万般紧要,就算是男女之情,也足够支付得起他未来妻子所要的忠诚,是沧海负了他。
  秋皓然没有落座,拖一袭墨纹长衫,背着门间透来的薄光负手而立,一张俊脸浸在淡淡的幽暗里,声线略显缥缈,“长风对你好么?”
  “好,他对沧海很好。”
  “你还是破了对他的限制,你还是难逃长风的追索,你对长风,必是爱到极致了罢?”
  “我……”该如何答他?
  “小海,如果……本侯说,我愿把你从这里带出去,我们两个避居世外,做一对与世无争的夫妻,你……会如何答我?”
  “小侯爷……”他是故意惹我负起愧疚千斛的么?
  “……我知道了。”他笑了笑。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在笑时,传递的会是如此悲凉。
  “小侯爷……”
  “不用放在心上,本侯只是随口说说。你真要应了,我反而要自打嘴巴呢。”他仍是笑着,重拾全城相公的风流姿态,“本侯过来,只是想看看,你被大师降伏到此,有没有受到任何折损。本侯还是很念旧的,对不对?”
  小侯爷……他要沧海对他难遣愧意就是了。
  “你先安心在此待着,我会力谏劝皇上放了你,男人的事,不该把女人牵扯进内。”
  “这并不容易。”不,是不可能。我除了是秋长风的女人,还是巫人,不管是从哪一点论,皇上也不可能放我。
  “是,不容易,本侯也只能求尽力而为。”他还是一脸笑意,“若无结果,小海在骂本侯时,可要口下留情。”
  “小侯爷,您不必……”
  “既然看着你安好,我也就放心了,本侯要走喽,小海如果想念本侯,哭得不要太伤心才好。”
  “……好。”在他刻意洒脱的笑里,我只能讷言。而后,目送他刻意维持潇洒的背影出门,转廊,下楼,不见……他所留在原处的悲凉,却挥之难去。
  “你……能不能离开了?你……要待到何时?你这个巫族妖女!”
  这是谁在咬牙切齿的说话?我诧异地放目四眺,暮然记起了时下情境,遂飘身旁移。冷蝉儿顿如一匹软帛般倒在地上,疾咳不止。
  “你……这个巫族妖女,为会老情人,竟敢强占他人躯体……咳!咳!你压死我了!”
  我心虚赔上笑脸,“一时情急,望福仁公公见谅。”秋皓然乃大师高足,我隐形遁气怕理瞒不过他,只得趁人不备,暂借冷姑娘的娇躯一用,难免就将她挤压了,嘻~~
  “你这个老情人倒是情深意重,你不考虑复合看看?秋长风那个新欢有那么好?”
  “好不好,看过才知道。我这就去一晤新欢,福仁公公,保重!”
  “各位觉不觉得皇上近来发来的敕谕,强硬了许多呢?”
  为免被狐狸警觉,我附在帐顶上,高高俯瞰。秋长风戎装裹身,端踞在虎皮铺就的帅座上,脸容清冷,语音寡淡,肤色稍黑稍瘦,眉间立纹犹深,墨色眸内更是深不可探。
  如此模样的秋长风,若他不是我熟识的,必定是我畏惧的。
  “的确如此。”左边,是杨烈,就是那个黑无常,“先前,皇帝陛下来敕来谕俱是用词委婉,不乏讨好之意。而近些时日,口气明显趋硬趋强,难不成,皇帝陛下是多了什么依撑么?”
  右边,白无常裴先惑道,“大有可能。听说,在阮阳侯游说下,渭北王答应借兵二十万,许是为着此事?”
  “二十万?那可真是个大数目。”秋长风目光投低,长睫覆垂,淡道。
  “的确不能小觑。”有谋臣言,“渭北王如果当真借兵,从北方援来至此,我十万大军就不在皇上眼中了。”
  有武将即道:“我军自与襄阳侯交兵一次,便按在此处不动,皇上当然要生疑。依微臣看,要安抚天子之心,我们须小作姿态,再与襄阳侯打上一回。”
  秋长风举眸,“张天逵、贺丰顺二位老将近来境况如何?”
  “张将军还好,贺将军仍是每隔三五日便请兵一回。”
  “那就依贺将军之请,给他一万兵马,支援全州城。”
  有谋臣迟疑请问:“国君,若贺将军一去不返,一万兵马岂不白白损失了?”
  “总好过他在此处惑我十万兵马的军心。”秋长风推开案上羊皮地图,长指叩击一处,“魏将军,贺将军前去全州,必经此处,此处山高林密,游匪游蹿已久,你需好好给以打点。”
  武将出列叩首,“末将明白!”
  秋长风挥手,“时辰不早,散了罢。”
  诸人各施辞礼,络绎退出帐去,偌大军帐,登时空落起来,秋长风的脸看得也不再那般令人怯惧。
  “得多,西卫今日可有消息来?”
  “王妃有信来。“秋长风身后的费得多闪身恭禀,“第二批大军十万,集结已毕,随时待命。第三批十万大军,半月后亦可成行。马匹、兵器俱安原先计划……”
  “……还有呢?另外的呢?”
  “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秋长风忽然击拍帅案,恼叱道:“这个臭丫头,也知道写封信过来的么?”
  臭狐狸,谁要写信给你!我举了举拳头,腹诽了回去。
  “得多,你说女人怀妊至了六个月时,肚子会有多大?有西瓜的大小么?”
  “这……”费得多摸着乱蓬蓬发际,咧了咧嘴皮。
  臭狐狸还真会难为人呢。费得多一个憨实汉子,不能怀孕也没有让女人怀过孕,从哪里知道这些?
  “等那丫头怀第二胎时,我一定时时不让她离开我眼前,她的肚子由小到大的每刻,我都不会错过。”
  哼。那也要本始娘高兴给你生第二个才成。
  “这个臭丫头,没心没肺,本王不能去看她,她也不知道来探望本王的么?”
  “……国君。”费得多微声道,“小海她有着身孕,长途跋涉,如何探望您?”
  “……总之,她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臭丫头!算了,没心没肺的东西,本王不想她了!你把昨日演习时的阵式图拿来!”
  “是。”费得多如遇大赦,迅速取了主子所要物,双手呈上。
  头顶上,听得他家主子又来一句:“得多,你说小海她想我么?”
  不想!



  番外 秋长风(三)

  当太后还是皇后时,于我,犹似一个母亲。
  似乎是在我三岁的时候,我娘为惩罚父亲的不忠,撤出了主楼,住进淡柏居,将父亲永远拒之在了门外,甚至连相貌酷似父亲的我,也被她讨厌了。
  祖父教导我,男子汉生于天地,当心如钢铁,志如金石,所有温柔缱绻都可弃之不要。可是,幼时的我,渴望娘的胸怀,渴望娘的呵哄,渴望娘用软绵般的指腹为我揉抚练功挥打出的伤痕……但,娘没有来,生得和娘一模一样的皇后来了。
  我在宫里的书苑武苑读书习武,皇后隔三岔五会教人带我到她的寝宫,问我一日所学,为我擦抹伤药。我孺慕注视着她,想象着,她就是娘,她疼我,就是娘在疼我。
  祖父去世,我赶走所有人,夜间独守灵堂。我看到娘在门外徘徊了了几个来回,她想进来陪我,又怕我拒绝罢?最后,进来的,还是姨娘皇后,她抱着我,在那个森冷的灵堂度过了一夜……
  长大了,方了悟:皇后只是皇后,如娘一样的呵疼,不过一场着眼将来的长远规划。而在我还是一个孩提时,就有幸被选中了做一只替罪羔羊。
  男子十八加冠,我,在十三岁生日那日,一夕长大成人。
  长大成人的我,生活中多了刺客,多了敌人,多了一个放在高处却并非遥不可及的目标。我为这些多出来的东西,比之前更加努力的努力着,并做好了为着那些必定要失去一些东西的准备。
  那时,我不以为还会有什么东西是我不能失去的。
  直到,小海出现了,再消失。
  第一次,因一块碎玉,她说走就走。五两银子弓回了这只小钱奴。
  第二次,我站在窗外,看着她收拾衣物包裹,那兴冲冲的样儿,像是一只迫不及待要飞出笼子的小鸟。
  若果不是她事先来探听可否不去任州,或许这一次,又给她走了。但是,了解到一个装了两张百两银票几块碎银子的钱筐子,比本公子的狠话还要管用,实在是让本公子欢喜不起来!
  她居然还敢说:“走出这里以后,所有与这里有关的,我将会全部忘掉,不提一字。”
  她说那句话时,大眼睛很坦白地迎着我,使我毫不费力地就能感受到她那话里的诚意。所以,我想掐死她。
  她一直以为,本公子执意留着她,是为了什么?
  我对她不够好么?我已经吩咐得多不再让她沾手那些粗糙活计,我还要得满定期从城镇中为她带来女孩家的所用物什。她起得晚了,我任她酣眠;她做得累了,我任她偷懒。她爱吃茄泥,我让自己也爱上了那粘糊糊的茄泥;她喜欢从我房里偷茶喝,我要得多买来天下名茶便她取拿……
  这个笨丫头但凡聪明,就该看得出来,她只要对我开口,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拿来。也幸好她没有恁般聪明,不懂得恃宠生骄予取予求。
  可是,那并不代表我会容她离开。
  决定把她送回大苑公府,我还想过,让这个小钱奴知晓本公子的财势,或者就不会那么笨到不可救药……可是,本公子何时需要那些东西吸引女人来着?怎么一旦遇上这个臭丫头,许多既有的一贯的坚持的事情都要改变打破?
  ~~~~
  “长风,稀客稀客。”秋皓然拱着手,作着揖,拉着长长话音,“几年不见,才一回兆邑就来探望小弟,小弟不胜感动。”
  我耐心惊人,竟有时间把这一句废话从头听到尾,“我的丫头呢?”
  本公子认了,本公子栽了,就当本公子前世欠了那个丫头的!
  几度同生共死的秋水,她的痴缠深情,我以其朋友之由推拒;以施医治人为由驾临试剑会的巫族天女,倾倒武林众宿,我只当一副白骨。怎么一个会打呼会流口水又贪吃又爱钱的丑丫头就值得本公子如此费心费力?!
  任州试剑会,我重现江湖。来自些武林侠女、名门闺秀的目光,在明月不厌其烦的提醒下,我确信自己只是这一副皮囊,就能惹得不尽女儿家情动。那时,我忽生豪情万丈——那个小丫头,本公子已经要定了她,她岂逃得出去?
  可是,可是……
  三年的暗中布排,三年的韬光养晦,初回兆邑,恁多大事等着本公子着手,但第一件事,就是找回那个不知天高地厚随便就跟了人跑的丫头!
  “你的丫头,长风你说的是哪个丫头?你最宝贝的雀儿丫头不是早在几年前就香消玉殒了?”
  我伸臂,捏起多宝格内的一只翡翠壶,“皓然如果想让为兄不慎失手,把大文公府客厅内的古玩贵物毁之一旦的话,尽情继续废话。”
  “长风兄,里面请,您的丫头正与与小弟的总管相谈甚欢。”
  相谈甚欢……还真是相谈甚欢!
  这个笨丫头不知道男女有别的么?和男人如此无防,如此接近,任男人的手落在头上身上……本公子绝不是吃醋!只是,她既然是本公子的人,本公子总要护她不受欺负的是不是?何况,既然是本公子的人,别人就不能碰!
  “怎么办呢,小侯爷,属下还不想放人?”
  “啧啧,这委实难办了。依本侯看,这丫头和我的总管也颇投缘亲热的样子,你要不要考虑割爱,长风?”
  割……爱?如果不是看臭丫头在转头看见本公子的刹那,还知道瑟缩一下,我当时就能以手为刀,把她小脖子割断!
  “走!”我扯起她就走。对那个勾引过雀儿的纪山,我看也不看。本公子如果想要雀儿,谁能勾引得去?
  想着这丫头对人毫无防心,还敢在外人面前与我大谈回府条件,我大力把她甩进了车厢。可惜,这车厢内四处以软缎包襄,摔不痛这可恶东西!只让她在滚了一圈,便安然无恙地爬起来,闪着一双贪婪大眼,评估起马车的价钱。她那副让人牙痛又心痒的样心……算了,本公子真的认栽了,栽到一个又蠢又笨的丫头手里……
  “我又没请公子吃!”
  这丫头笨得连亲亲都一知半解,看来,本公子如果不看牢她,她被卖掉都要问人家是不是缺钱。
  “小海不做公子的妾喔~~”
  臭丫头,做本公子的妾很委屈你么?
  但,她是认真的,认真到让本公子以为,她如果当真不做,我亦无可奈何……
  不会的,小丫头,你这一辈子,本公子已经定下了!



  57

  贺将军率一万兵马兵援全州,在雁荡山下,受流匪伏袭。贺将军殁。
  援帝的渭北王大军未如约而至,阮阳侯秋皓然再度游说。渭北王提出以联姻巩固双方诚意,昭景帝二话不说,将自家一位正适嫁龄的公主妹子下嫁渭北王世子,二十万大军遂在世子带领下如虹而来。秋长风驻扎京城之外的兵马因之移营拔寨,暂避其锋。
  全州城在被围两月后,为襄阳侯大军所破,“兆邑三关”仅余一关,京城之危迫在眉睫。
  皇帝命阮阳侯率京畿二十万兵马留守京城,御驾亲率十万兵马,汇及二十万渭北军,援师至河州城,全力坚守。
  秋长风隐至雁荡山的十万兵马亦向河州暗作开拔。
  三方,渐形逼近之势。
  而秋远鹤,经过一番辗转,明里软求,暗里以巫人相胁,已获云首领允婚。
  “要沧海允婚倒也不难,襄阳侯必须应我,您手中的所有巫人必须归我调度,不得擅自启用。我必须规囿他们不得滥施巫术,为巫界招来妖魔之名。”
  “那个不难。他们百个,也抵不过云首领一个。只不过……”秋远鹤眼内机深莫测,“云首领在这个时候,就忘了长风了么?”
  “忘?沧海也不瞒襄阳侯,终其一生,我都忘不掉这个人。正因此,我也要他终生忘不掉我。若我陪着他到功成名就,正妻之位必是他的王妃,我也只不过他的众多女人之一,当年老色衰之日,他还能记住我什么?我要他恨我,永远记得我,哪怕是死前,都要咬着我的名字咽下最后一口气!”
  秋远鹤登时神采飞扬,“云首领当真让人欣赏呢……”
  由此,巫界首领与秋氏皇族联姻之名再度得成。
  我不得不说,让管艳来到旧主眼皮底下折腾,虽是险棋,但也精准。她是世上最了解秋远鹤的那个人,在没有了情爱惑心惑眼之后,就成了他最危险的敌人。
  “你认为,秋远鹤会在何时把与巫界联姻的事公布天下?”我躺在贵妃椅上,一手抚着肚子,一手向嘴里大送樱桃。秋远鹤也可谓风流圣手,兵火连天里,为讨好一个女人,还弄得来如此新鲜丰艳的吃食,高啊。细细想来,这皇家里,任何一人对侍女人的手段,都比秋长风那厮来得精巧罢?
  不过,是托我的福,管艳才有此享受,还是我因她获此口福,不好说呢。
  “应该快了,河州大役一触即发。这场战争的赢家,说不定就是最后的赢家。如果当真如此,在大役之前,秋远鹤必然放出风声壮己声势,灭人威风。”
  “如果这场大战如此要紧,皇帝必定也会在战前知会秋长风,迫他与秋远鹤来场生死决战。”
  “应该如此。”管艳明眸浮起揶揄,“小海,万一你家狐狸对皇帝的命令不理不睬,不在乎你的死活,你怎么办?”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对狐狸的重要性已不需再测,他把他的生命都置我之下,那刹那,江山社稷在哪里?野心抱负在哪里?“我担心的是,如果皇帝在秋远鹤之前向他暗递沧海受押之讯,他必定会设法救我,只怕他方寸一乱,就中了皇帝的算计。”
  “杞人忧天了不是?皇帝说,你家狐狸就信么?”
  “他当然会查证。但我不在西卫是事实,皇帝手中有个沧海是事实。”
  “哦。”管艳颔首,笋白指尖敲点下领,“这么说,的确不宜让皇帝那边先发制人。”
  “若秋远鹤率先公布,倒不是坏事。他一旦发布,皇帝为证视听,必然也要作出声明,两边齐说,有真有假,秋长风思虑自会冷静。”
  管艳明眸一闪,“小海,无云大师要我们来,是为了让这场乱事及早结束。大师并没有说,到最后得到胜利的是你家狐狸……”
  “我并没一定要他得到胜利。他胜了败了,都还是秋长风。他并不像秋远鹤,不能容忍失败,他只是不能容忍自己不努力。这场战事,无论孰胜孰负,他在全力以赴过后,无撼就好。只是,我不能让他的性命安危有差池,我们还要走过一辈子呢。”
  “这样么?”管艳嫣然,“如此笃定地认定了走过一辈子的人,小海真好。”
  云氏首夫妇术力没了,本事仍然不小,投奔襄阳侯麾下后,当真招了一些忠诚信徒前来效命。且在“沧海”与秋远鹤达成婚姻约定前,已经替襄阳侯做了不少事。
  如,潜入对方军营窃取军情秘报、布防要图;潜入会州城,暗杀守兵数名头领,以致军心涣散,人心惶惶……全州城破,他们功不可没。
  婚约虽订,襄阳侯戒心未除,符帖并未撤防,但行动稍有自由。至少,可到那些巫人之前扬威示警,曰:即日起,无本首领之命,不得擅动。
  云氏首夫妇焉会乖乖从命?管氏“沧海”前脚甫离,这厢已有动作。
  “你们五个人,今晚潜进河州城,杀了城首一家,并以血字书于墙上:若不献城投降,天必谴之。”
  “氏首,方才首领已经……”
  “什么首领?谁承认那个贱人是巫界首领?”云氏首夫人目光满含怨毒,“你们是没有脑袋么?她说,你们就信?”
  “可是,她还是侯爷的未婚划……
  “呸!这贱人真当侯爷以后能给她当皇后的?充其量,她只是侯爷的一个工具,还要给人暖床,下贱!”
  这话,我可真不喜欢听,我的儿子也不喜欢。
  “你们别忘了你们的主子是谁!今晚之行务必达成,不得有误!”
  “……是。”
  看几个手下仍是面有踌躇,云氏首道:“放心,侯爷提前有话,但凡是有助侯爷大业之事,侯爷都会赞赏。只要侯爷不怪,还怕那个女人么?她也只是受制于人而已。”
  有道理。我持在角落的圈椅上,聆听那些细细布置,暗中思忖着,是跟着他们出城而后进城在不知不觉给予阻止,还是此时就给这些不听话的徒子徒孙们一个教训?
  “氏首,夫人,首领她……那个女人的本事,我们都见过。虽然说她是受制于人,但好歹也和侯爷订了亲,她要发话惩治我等,侯爷不管怎样都要给些面子的,到时咱们就 ……”
  嗯,这个家伙还有些脑子。
  “不中用的东西!”云氏首夫人骂,“对一个贱人怕成这副模样……”
  云氏首则相时沉稳,“既然如此,你们在事情做完后莫急着回来,在外而待上十天半月再说。”
  “是!”
  那,就要他们永远回不来好了。我起身去前,对着云氏首夫人的喉间轻拈双指:这位夫人喉舌上火,歇上十天半月罢。
  出了门,欺着自己无形无影,也不必收敛姿态,挺着大肚子,摇摇晃晃,好不恣意。
  “啧啧,小海,你这个样子,会吓跑所有爱慕你的男人。”



  58

  “早在云氏首被我拘到外界入狱监禁,就有他们的死忠属从暗中随来。我只想着,如果他们折腾不出什么大事,也就随他们算了。没想到,近些时日不断有云氏首招揽旧部的消息传进巫界,再不理会,怕他们当真以为巫界无人了。”
  苍山。我打量着多日不见的他,这个除了秋长风外,我惟一认真考虑决定过厮守终生的男人。旷野四来的风中,他桃花眼漾柔,薄情唇溢笑,神采依旧。真好,没有我,大家都可以活得很好。
  “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他蹲我面前,“不会到现在才发现,你最爱的是我,不是那个从头到脚从皮到骨找不到一点可取之处的秋长风罢?”
  啐,山头就臭山头!“我最爱的当然是……”我把手高高举起,闲闲落在腹上,得意地,“他,我儿子,我可爱的儿子。”
  苍山瞪了瞪我的肚子,呲牙呵嘴地道:“秋长风的儿子,可爱不到哪里去!”
  “我的儿子可爱就好了。”
  “你这样的模样还在外面招摇,秋长风是如何照顾你的?他是笨蛋么?”
  “他是不是笨蛋自有公论,我也不一定需要别人照顾。”
  “唉。”他苦垮了一张桃花脸,捧胸样哀,“小海,你好坏,你伤了我还不够,还在提起他时作出一脸的甜蜜状,呜呜,我好伤心,好伤心!”
  一脸的甜蜜状?我抚了抚脸:有么?
  “……呜呜呜……不哭了。”苍山以袖掩面假哭半天,我睬也不睬。许是觉得一个人表演太单调,他戛然而止,抬脸时已是一脸正色,“说说你罢,几个沧海是怎么回事?皓然说,皇帝押着一个沧海,云氏首又说你已与秋远鹤联姻。难道你已经修炼成什么伟大到不行的一人多身术了么?”
  “没有什么伟大到不行的一人多身术,只是三人一面而已。”苍山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我没打算瞒他,且敢确定他必定很乐意让秋长风小小焦急一下,遂将无云大师所托一一告之。
  “哈哈哈,好,无云那个老和尚真是可爱,想得出这样的法子,好啊好啊……”
  看罢。我就知道。
  “小海,小海,你真得瞒得秋长风,没让知道一个字?”
  “……真的。”
  “哈哈,你做得太对了!哈哈“小海,哈哈……太对了!”苍山拍掌大笑到够本,又指着我的肚子道,“小子,你听见了罢?老爹很不讨人喜欢呶!你娘也不是那么喜欢他嘛……”
  他指手戈脚,乐此不疲,直到觉得有必要正经下来了,才道:“我敢说,无云大师一定窥得了什么天机,为了顺应或是推动天命,方会做如此安排。不妨仔细想想,这个安排下来,谁会是最终的得益者呢?”
  “我和管、冷她们也曾细细琢磨过,并没有得出结论。以当下的时局,鹿死谁手尚无从确定。”
  苍山颔首,“目前这纷乱境况的确不好太早下了定论。但秋远鹤广纳巫人,又以联婚之名扣住你,把巫界拖进这场纷争是一定的了,巫界首领须在最关键时登场,方具震慑之用。”
  我觑见他眼里烁出的兴奋光芒,“如何震慑?”
  “山人自有妙计,哈哈……秋长风那厮,活该被瞒着,哈哈……”
  又来了。我周围的人,有没有一个正常的?我很同情地忖思着,同情自己。
  河州城前,一月之间,连开三役。
  第一役,皇带与襄阳侯。
  第二役,秋长风与襄阳侯。
  第三役,竟是一场三方混战。
  “襄阳忒是狡猾,我们中了他的算计了!”有谋臣懊恼道。
  “是,的确诡诈多端,竟引得我们与朝廷兵马打在一起,襄阳侯太卑鄙!”有武将咆哮。
  “幸好国君及时下令撤军,不然被襄阳侯从中渔利,就更教人气恼了!”
  谋臣武将,各抒胸臆,多是忿忿不甘之声。正位上的秋长风坐得犹是四平八稳,颜淡笑浅。
  “各位也不必如此愤慨,所谓兵不厌诈,在战场上。以任何方法制敌都是最平常事。”白衣秀士裴先惑道,“何况,以上种种变故俱在国君意料之中。”
  “哦?”诸人齐愕,“国君意料之中?”
  “正是。”秋长风依然未语,裴先惑侃侃而言,“与朝廷兵马起战,是早晚之事,这一点各位心知肚明。那日天有淡雾,襄阳侯子我们与朝廷兵马遭遇引起两方误斗,国君早已识破,但将计就计,是为借机试探朝廷兵马的战斗力。唯如此,真正开战时,兵士才不会再心存畏惧。”
  “有道理。”有人拈须点首,“兵士们对着皇家兵马,多少都会存着一丝忌讳,那一场战下来,虽然我们也小有伤亡,但总是让他们明白,所谓御驾亲征,也不过如此。国君妙算,妙算。”
  当即有人附和:“国君妙算,我等管窥蠡测,汗颜之至。”
  秋长风摆手,开口:“各位不必妄自菲薄。等在我们前面的时手,都很强大,小觑不得。本王要仰仗的,是各位的谋略,大事非本王一人所能成就。”
  臭狐狸,还说得出这般虚怀若谷的话,罕见呐。
  “愿为国君尽忠效命——”山呼海应,满帐人群跪落。
  仅一语话,就引得这般?这就是臭山头和我提过的“驭人之术”?
  待激昂的群情稍作平息,裴先惑又道:“只不过,因那场战,皇上发来诘救,国君回书禀明误战之因,而皇上再发谕命,要国君进河州城面禀因由。”
  “要国君亲去?那可不成!这一去,勿庸置疑,必定凶险至极。”
  “但若不去,等于提前撕破脸面,这个时候,并不是最好时机。
  “那也不能让国君以身犯险!”
  秋长风抬手示意,止了谏言纷纷,“各位莫担心。这一趟,不去,也不必一定要撕破脸面,去了,也未必凶险。皇上还想要我们与襄阳侯决一死战,在这样的当下让本王发生不测,也只是替襄阳侯除去一个敌人,又激起诸位死抗之心而已,害大了利,皇上恁般圣明,不会行那等的糊涂事。”
  “但若皇上扣住国君,胁迫臣等与襄阳侯军马决战,又当如何?依微臣之见,不如不去。”
  “想扣住本王,是那么容易的么?”秋长风挑眉淡哂。
  臭狐狸,如此自负作甚?你再大的本事,到人家地盘上,千军万马,你还能怎样?
  “不过,如此关头,本王自是不会去的。”
  ……臭狐狸,说话不能少拐些弯弯么?我抚着肚子,好不生气。
  “魏将军,柯将军,冯将军。”
  “末将在。”
  “第二匹兵马将至,本王任命魏将军为二路元帅,柯、冯二将为昏帅,绕领十万大军,在雁荡山高处扎营,待命行事。”
  “末将遵命!”
  “先惑,那五万兵马也已到指定之处,你前去接应。”
  “是。”
  “大战在即,各位当各守其责,不得松懈!”
  “臣等遵命!”



  59

  这一天还是来临。
  战争本来就是一桩残酷至极的事,在寒冬季节开战,就在残酷之处,额外多了惨与苦。
  河州地处中原,冬日寒时,虽不至于日日冰雪连天,但少不得天寒地冻,风过如刀。在这样的天气时分里,呆在生有暖炉的室内足不出户都会埋怨老天爷不够厚道,那些需出兵作战的人呢?除了受战争随时害命之危,不管是帅、将、兵,包括秋长风这阶的贵人,都裹胁在这一片无边无际的寒冷里,避之无处。
  而这日,天降大雪,天地尽被素色所染,苍苍茫茫。天之下,地之上,三军遭逢。
  这一回,各方俱举兵而出,志在倾力一搏,胜者为王。而此之前三方各有胜负的十几场大小时役,只不过为触虚实,以测深浅。
  着红色兵服者,为秋长风兵马;蓝色兵服者,属秋远鹤;淡黄色兵服者,天子之属,另有绿服人马簇拥左右,为拥帝的渭北大军。
  在皓白世界内,俯瞰各军泾渭分明,旗密如林,庞大若斯,亦渺小若斯,悲凉之感顿生。
  “等一下,会不会天地变色,日月无光?”苍山问。
  “那你该问天地和日月,不该问小海。”我答。
  “小海,你不乖哦,山哥哥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时候陪伴你左右,你还在敷衍山哥哥。”
  我的确很敷衍地拍拍他的肩,眼光未移。他一迳哀叫:“冷啊冷啊,小海,山哥哥冷哦!”
  “随便。”
  “小海,你这样,又像那个冰块海了,不可爱!”
  “谢谢。”
  “不必客气,把你的乖猫猫借给我取取暖就好,它的皮毛……”
  咝——

  “它不喜欢你。”更不喜欢‘猫猫’这个带有污辱性质的字符冠顶。
  “没良心的小海,没有良心的大猫,山哥哥冻死喽!”
  咝——
  过往的每个冬季,我为和正常人一样生活,以棉衣保暖之际,鲜用巫术御寒。但这一次,为了我将到人世的儿子,我不让自己受一丝寒意所侵。但那些凡人的血肉之躯,便少了这等好运,就连并非天生巫人筋骨的苍山,免不得也要受风刀过颊之苦。
  “今天,各人底牌都会掀出来,就连巫界内所有有异心的巫人也会显现原形,小海,你莫忘了,你今日可不止是为了保护秋长风那厮,还要以巫界首领之名消理门户,可别只顾了儿女情长。”他宝耍过,也没忘了叮嘱正事。
  我不以为然,“你当小海是你这只桃花蜂么?”
  “小海……”苍山还欲多话,下面鼙鼓声大作,情势将变。
  鼓声落,三方领头之人俱打马前行,呈鼎足之势遥相对应。
  “长风,你出现在这里,是为了勤王,还是趁夫打劫?”秋远鹤一身青甲戎装,貌极闲怡,长声起问。
  银甲白袍的秋长风抖缰高笑,“远鹤向来最了解我,这一次倒陌生了么?我却敢断定,远鹤在此出现,必然与勤王无关。”
  “长风此话讲得好生有起。皇上,有此忠正臣子,您完全不必御驾亲征到此,一切交由长风岂不更显得君臣亲密互信?”
  明黄战甲的昭景帝也不起急,驭气回声:“朕要做什么,怎么做,何时轮得到一个叛臣置喙?长风的忠心,又何时劳烦一个叛臣评鉴?
  “是这样么?如此说来,长风,你今日势必要与为兄决以死战了?”
  秋长风拱手,“圣命如天,远鹤莫怪长风不念昔日兄弟情谊。”
  “有君臣,无兄弟,长风实在是好忠心……”
  ……
  “这三个人在做什么?”我看得不解,听得纳闷。
  “聊天。”
  “要聊天,不会找个灯光好气氛佳又背风背寒的地方么?”
  “指点沙场,谈笑用兵,是男人们的梦想。”
  我喧之以鼻,“无聊男人们的梦想。”
  苍山附和,“这无聊男人里,包括了秋长风那厮。”
  “也包括你。”
  ……
  “长风,你选择与为兄作对,等一下莫怪为兄不念兄弟之义才好。”
  “远鹤都可把父子之情弃之不顾,兄弟之义又岂敢劳烦?”
  “说起来,这一点为兄的确不及长风深谋远虑,早早让大苑公远离京城,听说,至今不知所踪。皇上,您可寻到了大苑公下落?”
  “远鹤,挑拨离间是阁下专长,但用在此时未免太晚。”
  “皇上好不给面子,远鹤也不过是想稍尽仁义而已。”
  “你起兵作乱在前,刺伤老父在后,不忠不孝之辈,有谁还会指望你顾金仁义?”
  ……
  “这家子人是哪根筋错了么?到了战场不打仗,只斗嘴上功夫?”我愈看愈听,愈是困惑。
  “我也这样以为。所以,更奇怪小海的眼光,怎么会看上秋长风?”
  “我比你更奇怪。”
  “那……”桃花眼眨巴着俯来,“要不要考虑移情别恋?”
  我诚实地摇头,“不要。”
  其实,许是站得高,想得就透,我有点明白底下三人何以沉吟至今。
  这场战争的意义,他们每个人都晓得罢?最后,只会有一个赢家。不管谁是那个,像如此三人鼎立扬话沙场的情景,将永不再现。他们作为对手斗了多年,存在了多年,俱在彼此眼里心里沉重了多年,还是有些惺惺相惜的罢?当决战摆在面前,胜负在此一役之时,他们突然不想让最后一刻来得太快的心情,复杂而微妙。
  只是,该来的终须要来,该断的终须要断。
  “长风,为兄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愿意和为兄并肩携手,共创天下?”
  “远鹤再问十次,长风的回答还是一样。”
  “长风果然是我大陇朝绝世栋梁,朕欣怼之!”皇帝倏然扬臂疾呼,“西卫国君,领朕之命,剿灭叛臣秋远鹤!朕将亲为长风擂鼓助威!”
  秋长风一边眉毛要挑不挑,拱手应答:“臣领命。”
  秋远鹤长笑,“皇上有长风相助如虎添翼,远鹤不敢轻觑,也只得请高人相助!
  还不速请巫界首领上前!”
  正头大戏揭幕。
  “巫界首领?”昭景帝疑声,“早闻你收纳巫人,挟其蛊乱世间,秋远鹤,你在担定乱臣贼子这千古骂名之后,还要担一个妖人之名么?”
  “佛曰众生平等,皇上随意轻信谗言,剿灭巫界诸生,草菅诸多人命,有违佛理天道。巫界岂能束手待戮?”
  有道理。不如……这秋远鹤,何时成了巫界的代言人?
  “巫界首领当真在远鹤手中?”秋长风问。
  “当然。”
  “哪位首领?”
  “巫界只有一位首领,云沧海。”
  云沧海。随着秋远鹤话声低落,其身后阵营辘辘驶出一驾雪缎为幔的开蓬马车,在众人屏息中,雪幔左右中分,现出……我的脸。人不是我,脸的的确确是我的。
  秋长风的表情在瞬间凝固。
  对此,秋远鹤似乎很是满意,“不瞒诸位,远鹤已与云首领订下白首之盟,从此夫妻一心,巫界事,为远鹤之事,远鹤之事,即为沧海之事。沧海,远鹤说得可对?”
  “侯爷说得对极了。”管氏“沧海”答。
  “你……她……,秋长风挥鞭击马就要上前,被费得多猝然扯住缰绳。黑白无常亦拦在马前。在原处打着急转的马蹄踏得飞雪四溅。
  一番劝诫,片刻后,秋长风似冷静下来,仰眸直视车内“沧海”,“白首之盟么?你与远鹤何时订下了白首之盟?”
  “在你为了权力野心离我而去之后。”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
  “你的确没有!你娶他人为妻的时候没有,我无名无分跟着你如一个侍寝丫头的时候没有,你撇下我远赴沙场让我饱受你王妃折磨的时候没有!”
  ……什么啊?管艳姐姐在乱说什么?
  “小海……秋长风眉间的立纹蹙紧蹙深,刀刻亦不及,“这些话,都是你真心话?”
  “是……”
  不是!管艳姐姐再如此乱说,我等不及要现身了,秋长风那神态……
  “长风,莫中了他人之计。”昭景帝发话,“那个并非你的心上之人。”
  秋远鹤哂笑,“皇上,沧海当然非长风心上之人,她乃远鹤未过门的娇妻,与长风有何干系?”
  “远鹤,你委实了得,以一个西贝货就要蒙骗堂堂西卫国君么?”
  “陛下何发此言?”秋长风侧首淡问,眉间立纹稍浅。
  昭景帝龙颜和悦,语声和缓,“长风为远离西卫,西卫王妃操劳属国国事,长风爱婢无人照顾。朕有感长风为国为民为天下安危奔波劳顿的忠心,就派人接她进宫与太后作伴。这一回朕亲到阵地前沿,为了给长风鼓舞,将她也带了过来。长风可要一见?”
  秋长风眸内如墨海沉寂,“……请陛下赐见。”
  皇帝右手马鞭轻扬。身后阵营立即有兵卫翻身而起,立足马上,挥旗为语,所对方位,正是河州城头。不一时,城头回以旗语。
  “长风,你真正的心上人,在那里呢。”皇帝以鞭作指。鞭梢所对,是我的脸,城头之上,众兵环伺之中,冷氏“沧海“来也。



  60

  两家沧海俱现,老天也来凑热闹。天地间,雪花簌簌重来,我张手迎接这洁白物什,不一时,就满满一杯。
  “皇上,您这是何意?”
  “长风以为朕是何意?”
  “长风如何以为已不再重要。”
  “的确不再重要。”昭景帝一笑,“当初,朕得知风华绝代的巫界首领与长风那平凡爱婢为一人时,着实是吃惊不小。最恨巫人的长风,最爱却也是巫人,这不是很大的讽刺么?”
  “于是,皇上要用长风的最爱来要挟长风?”
  “要挟?”昭景帝摇首,“未免难听了点。当初,巫界首领明明已与阮阳侯订立婚约,却莫名消失,本来朕还以为是因长风那封巫人惑国殃民的奏章令其闻风而遁,不想,这巫界的头号通辑重犯竟然被长风窝藏。长风,朕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饶她一死,但长风也要让朕有个开恩大赦的理由才行。”
  秋远鹤在我还是小海的时候,就已悉我是巫人,以致会迫无云大师捉拿。而皇帝似是在巫界首领联姻不成消失之后方有获知,说不定是来自曾在门外听了我和秋长风一言半语的秋水公子的讯息疏通?
  那么,秋远鹤是如何先他人而悉的呢?亲近如费得多、费得满,秋长风也不曾告知,寻常人要想瞒过我和秋长风的觉察详尽***更不可能……蛊人?那些曾和我交过手三番五次找上秋长风的蛊人?他们从属秋远鹤?
  我能在此时想到,秋长风必定早已想到。他并不能确信我的巫术足可以对抗除了娘以外的所有术力,就连巫水也无奈我何。他纵算没有想到有降妖之能的无云大师,也想到了那些阴魂不散的蛊人,他教我九宫八卦,就是使我多一项自保之技;他在宫内设八卦阵法,就是保我周全。但万事最怕防不胜防,越是珍惜,越恐失去,所以,在秋远鹤的阵营见得沧海面孔刹那,他忧惧至斯……这个世上最聪明的傻瓜!
  “长风,朕当着全军将士之面宣布,只要你剿灭反叛逆贼,朕可既往不咎,并赐你与巫界首领大婚!金口玉言,掷地有声,天地为证,全军将士亦为证!”
  “长风又如何确定皇上手里的巫界首领与远鹤手里的,孰真孰假?”
  “城头之上者,乃无云大师亲手交予。长风纵不信朕,该信无云大师罢?”
  嗤。我好笑。若没有无云大师那位不打诓语的得道高僧,哪来这双海齐现的一幕?
  “巧了。”秋远鹤插声,“远鹤的沧海也是拜托无云大师请来,难不成,这其中有一位是无云大师变的么?”
  他的话,不啻是对三方的提醒,瞧他们三人神情,像是同时明白,这凡俗中事,无云大师必定掺了一脚进来。
  “沧海。”秋远鹤扬眉,怡然高声,“你说,你是真的,还是对面城头上那位是真的?”
  “真作假时假亦真,侯爷法眼如矩,不妨细细分辨。”
  “我们这些时日的情投意合,又是真是假?”
  “侯爷……”
  “远鹤。”秋长风眉间写满不耐。这臭狐狸,只因在我们最疯狂最紧密时,都是沧海模样,是以对沧海的脸有一种偏执的占有欲望。不管是真是假,他都不想见这打情骂俏场面……怪了,秋长风的心事,如今我怎如目透他心腑读出来的一般笃定?
  “说罢,你挟沧海,又想我做什么呢?”
  “长风不是在告诉为兄,为了沧海,你什么都可以做罢?”
  “会不会做,是长风的事。”
  “长风误会了,为兄请沧海来,只是当真想与她共赴鸳盟而已。”
  “是么?”秋长风拔出腰内长剑,“为公,你是叛臣贼子,长风当为国诛之;为私,你夺吾之妻,此恨不报非男儿。我们,来一场对决罢。”
  “长风是说真的?
  “天地为证!”秋长风陡然抖缰击马,如箭离弦,飞雪裹银甲,来势若迅雷。
  秋远鹤飒然迎战。
  “小海。”苍山拿指捅了捅我胳臂,“秋长风不会当真中计了罢?皇帝令他投鼠忌器,秋远鹤出言乱心,他这样做,等于是中了两边的计谋,难不成,他把两边的沧海都当成襄的了?”
  “怎么可能?”我白他一眼,“秋长风是白痴么?”
  “就因为不是,才更可疑。”
  “所以,慢慢看就是了。”这一时刻,秋长风所思所想,我当真像是握卷亲睹,一字一字,清晰可认。
  昭景帝和襄阳侯为证各人手中人为实,俱以无云大师为凭,不想弄巧成拙。秋长风与无云大师相交已久,深悉其人,以其高洁秉性,岂是会受胁于强势使妇孺陷身危难的呢?纵使两人中有一人当真为沧海,安危也必定无虞。他,可以放心一搏了。
  而以皇帝之命诛叛逆,名正言顺,何乐不为?
  “诸将士,秋远鹤起兵叛乱,逆天子,诛百姓,刺亲父,伤社稷,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尔等速随我诛之!”
  秋长风与秋远鹤战至两个回台,错马之际,仰剑厉呼,身后兵马即杀声遇天,如潮涌起攻。同一时间,秋远鹤喝令出击。双方人马红蓝交汇,混战而起。
  我将脑袋埋在了身下柔暖皮毛里,不敢去看。战争,必定要死人,眼睁睁看着人命殒去而不救,实在残忍。但无云大师曰,三百年和平盛景,必然要付出代价,人命即为其中之一,那些死者在投生为胎那一时起,即已注定,将在乱世战争中殁去……天命么?
  但,在沧海身陷巫山为人作药时,不也被冠之“天命”?仅以天命两字,就能任死者死,恶者恶?不,不行!我要救,即使不能全数救下,也要尽力而为!
  我拈指……
  “小海!”苍山拦握住我的手,急呼,“你不该干涉这外界中事!”
  不该么?
  “小海,无云请你来,是为了让你阻止巫人作乱,这场战乱,是他们自己弓发,当由他们自己承受!”苍山道。
  真的么?我不该干涉么?
  “你此时插手,事情发展将无从料定,打乱尘世秩序,谁知会引发何等更恶之事?”
  ……也许,对。我不该随意插手。若因我的插手,让三百年的和平盛景不能到来……
  “为皇帝陛下,为大陇皇朝,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杀——”
  我迟疑间,底下情势又起巨变。
  第三方人马不甘寂寞,加入混战。在其它两军交战正酣时,这等于是趁火打劫了。
  那杀声起,刀锋落,砍杀所向,不止是秋远鹤兵马。皇帝在此时出手,是想在两方援军到来之前,快而歼之罢?
  血,溅入雪中,浸入雪地,红色,在白色中急速扩延,以势不可挡之态侵吞那圣洁之色。
  我,无法再坐视不理。
  ……雪,汝至纯至洁物,不当血光侵,为汝之圣洁,阻止这杀戮,去!
  随我命下,地面雪,空中雪,随风急转,交汇成漩,迷人视线。混战中人,拳脚无风,刀枪失准,利器为劲雪所夺。
  “退下——”三方主帅各发退令。



  61

  劲雪至,大战暂歇。
  秋长风望了望漫天缓歇下来的飞雪,眺了眺河州城头的冷氏“沧海”,再扫过避至大军后方的另一个,目色深沉难辨。
  “这场雪来得真是怪异。”秋远鹤视线也掠过管艳,高谑道,“突如其来,又转眼即止,仿佛就是为了阻止这场大战来的,是天意么?”
  秋长风耸肩,“天意从来高难问。率性如远鹤,也在乎天意?”
  “为兄当然在乎,为兄发兵至此,不正是顺从天意?”
  “有意思。”秋长风目觑昭景帝,“陛下,作为天子,您对这场天意有何观感?”
  皇帝还未开口,秋远鹤道:“若它来得晚些,龙心该会大悦罢?只可惜,正当皇上有意两头取利之时,天意出来相止。长风,到如今,你还要打这个为君尽忠的招牌么?”
  “长风从来就不可能为君尽忠,这一点,世人有目可共举,有心可共知。”昭景帝道。劲雪来阻,不得已退兵歇战,但趁乱两边诛杀的行举,已无可遮掩。事到如今,虚头巴脑再无用处,索性将彼此之间的那层虚伪为饰的障纱扯个干净。
  “哈哈哈……”澎湃大笑的,是秋远鹤。“皇上,直到此到,远鹤才认为您有那么一点可爱起来……长风,为兄再给你一个机会,你我联手,共创天下如何?”
  卸去先前假端出来的帝王尊谨,昭景帝亦谑笑自若,“远鹤,你忘了朕手中有长风的心头肉了么?长风不是你,为了这块心头肉,长风是宁可死了自个儿的。”
  “皇上又怎么忘了,长风的心头肉在远鹤手里呢?长风,为兄虽爱慕沧海,但若你肯助为兄一臂之力,为兄愿意害爱,玉成你与沧海美事,如何?”
  在二位同宗兄弟兼生来宿敌的笑语中,秋长风冷肃容颜,“二位手中的沧海,谁又能证得真假?长风是爱沧海,但不至于为了假沧海乱了阵脚。这样的把戏,二位还要玩到几时?”
  “长风是想要为兄拿出凿证么?”秋远鹤回首挥臂,“请云首领近前说话。”
  军伍两分,载着管氏“沧海”的车轧过红白参半的雪地,又一次缓缓驶来。
  秋远鹤打马迎近,且从马上俯身过去,以在外人看来极亲密的耳语对车上人细作叮咛。
  我叩指引耳,听得是“云首领若想让秋长风真正记得你,若想那些听你名字投奔来的巫人有得一息活命,在本侯取去你后背穴位上符帖后,请配合本侯做一番大事。”
  “这个时候,侯爷还是不信沧海么?”
  “本侯当然信你,你我才是真正相配的男女,是不是?”
  “侯爷明白就好。”
  结果,这番耳鬓厮磨犹不够,秋远鹤在佳人颊上落了一吻。我能见着秋长风的脸色又黑了三分。只不过,符帖为何未取下?
  “沧海,长风不信你是真正沧海,你可有法子让她真正相信?”秋远鹤话音忒是嘹亮。
  “那……”管氏“沧海”美眸注向秋长风,“如何要你相信?”
  秋长风沉眸不语。
  昭景帝起笑,颇显恣意,“既是假的,又如何取信?长风,你连一个假货的醋也要吃,当真是陷得不浅呢。”
  秋长风长眉冷掀,“皇上又如何证明您手中的是真的?”
  “朕无从证明。”昭景帝摊手,“信也罢,不信也好,全凭长风定夺。只要长风敢赌,朕乐意奉陪。”
  这个皇帝,他比秋远鹤更确信沧海对秋长风的重要性,因他亦为情所困,且困溺其内难挣难脱。易地而处,若陷在敌手的是冷蝉儿,不管真伪,他都不会轻举妄动。于是,以己心,度人心,施以疑心之计。
  秋长风目投另位,“远鹤你呢?”
  你信与不信为兄并不在乎,你信了,有望与沧海重归于好。不信,为兄本来就是要与沧海比翼齐飞。”秋远鹤比皇帝还要潇洒,“沧海,下令让巫界诸生为我们即将而来的婚礼助兴罢。”
  随襄阳侯话音稍落,行伍中已有戾风躁动,裹携着泥雪血光,袭向昭景帝。
  ……这哪里巫界众生?里而,的确有投云氏首夫妇而来的巫人,但更多的,是蛊人。
  皇帝身侧,当即跃动出十数道人影,或以身承受,以奋力回击,或将龙驹拽避原位,总之,保得龙休安稳。
  “秋远鹤,好算计。将一群蛊人混迹巫人之中,以巫人之名行恶,让巫界首领替他承揽弑君逆上的罪名,使巫界代他承担妖孽蛊惑之乱,算计得好到位。”苍山摸领道。
  我点头。我早有领悟,这秋家人,没有一个是白吃干饭的。
  “沧海,可以了,让大家晓得你是真正的沧海就好……沧海,让他们住手!”秋远鹤喊声里,巫人、蛊人更频繁跃动闪现,登时间,雾流浮散,霰气弥漫,蔽天暗目。
  “摆阵!”秋长风疾喝。
  我挥袖拂动眼前迷障物。这时内,听得惨声不绝,待双眼重见光明,俯瞰下去,底下又有无数尸横于地。
  秋长风令属下以阵法待敌,昭景帝被侍卫密密实实护得风雨不透。但他们眼前,仍是迷蔼重重的罢。他们无虞,下面人却死伤累累。
  “沧海,可以收手了,本侯不想以这种非常手法制敌!”
  秋远鹤,虚伪得可以!我大幅挥袖,默念:……散!
  满天云彩顿不见。不必说,襄阳侯的脸间必定愕得可以。
  “……长风,你该明白,这位是货真价实的巫界首领了?”高人就是高人,虽事出意外,犹能另觅机由。
  “如此说,朕手中的是假的了?”昭景帝额间杀机一现,“一个假货留之何用?吩咐下去,将那个冒牌云沧海推下城头!”
  我一惊。
  “皇上,且慢。”秋长风眉立如刀,眉间立纹内戾气蹙深,“当真将她推下去,您对长风可就半点没有优势了。”
  “长风未免过于自信。”昭景帝勾唇,“经方才一战,你的兵马折损不小,鹿死谁手,不妨再看。”
  “皇上是第一天认识长风么?”
  “……何意?”
  “外围二十万兵马业已到位,只待长风一声令下,就是里应外合的一场大战。皇上可有全胜把握?”秋长风话讫,身后费得多举弓向天,一镞响箭赤溜划进长空,继而,四围山峦间应来战鼓齐鸣,旗幡尽扬。
  昭景帝、襄阳侯俱有瞬时的愕异。
  “长风,你一直打着的,可是勤王平乱之名呢。”昭景帝冷笑。
  “当然,长风现在还可以如此说法。”
  明知假的,甘受要挟。明明无情舍弃,尚作情深假状。无非为一个忠义情三全的名声。沧海,看来长风无意和你重归旧好,你也不必手下留情了罢?”
  仍是不待管氏“沧海”表态,襄阳侯话启,蛊人、巫人再施手段。趁此隙,襄阳侯掌心弹出一帖,覆佳人后脑之上。想必,他将方才大乱得治的罪名,按在了管氏“沧海”的头上。
  这一回,蛊人、巫人跳蹿进万军丛中,如为了邀功请赏般,各显其能,迷闻惑视,杀人取命,如入无人之境。
  “这些蠢货!”苍山看得气急,挥指解人迷惑。
  迷术但失,自遇反击,逃蹿不及的蛊人巫人,纷纷丧命众兵士群起的刀枪之下。
  愕色再度自秋远鹤面上稍纵即逝。
  “你还要被人利用到什么时候?!”高叱者,是秋长风。他以鞭指管氏“沧海”,眸光寒利,“快命你的族人住手!”
  秋远鹤敛着目底愠意,道:“长风若当真疼沧海,就该和她站在一条线上。”
  “我……”秋长风脸显怔忡。
  “这话说得时,长风若当真疼你的沧海,就该早一时救下她!”许是秋长风神色令昭景帝感觉不妙,疾道,“长风不妨回首看,你沧海的性命可就在你一念之间!”
  回首看什么?我也回过头去……天!
  但见得,冷氏“沧海”腰勒一根粗麻系绳,身子空悬出城墙之外,绑缚在城头青砖垛口上的绳端,一柄刀刃豁豁相伺。
  ……这个皇帝若晓得了得他如此错待的,是他曾视若珍宝的蝉儿,会怎样?
  “皇上,您这是何意?”
  “即列挥兵,剿杀叛贼,不得迟误!”
  秋远鹤哂曰:“皇上岂不是强人所难?长风既然是个多情种,怎舍得与沧海为敌?”
  这两个人,够了哦!都拿着曾属自己的女人来威胁我沧海的男人,可恶!
  “秋长风,不要理他们,那两个都是假的!”



  62

  只可惜,那话我只能吼在心里,不能宣之于口。因无云大师有云:我三人中,除非外人察破,否则谁也不能先道另一人真或假,破戒者,将为至亲至近人招去灾祸。
  就算把老和尚的话当成危言耸听,我也不能不去顾忌冷蝉儿和管艳的性命。
  但是,不能说,总能做罢。
  当成群累数的蛊人、巫人又受秋远鹤煽动施盅犯乱时,我念了趋雷决,炸响在那些蠢人头顶。随后,解除隐身,拂去蔽岚,踩云现了形影。不能明言直诉真假,何妨在有一有二后又有三?真真假假,给下面人猜个热闹。
  我当然想得到如此登场会引发出的效果。云空现影,势必引起人心惧惶。不过,应无大碍罢?
  无云大师说完了顺依天命,把我们三人放进这团乱事中后,便再无过问。如何做与做什么,我只得侬据自己判断。此时际忍无可忍,当要现身说法。所谓天命,就当是天命任我行,行过再论。
  “是谁容你们擅以巫术为祸人间!”
  “……首领!”首先伏首跪地的,是巫人。
  “巫神创巫术,为正人心,治人痛,祛人病,解人苦。尔等擅出巫界,取人命,杀人生,放人血,摄人魄。恶意妄为,可知罪过?”巫族禁地的石壁上,是这些话罢?
  “蛊人与巫人本为一家,中途分支,是为扩衍巫术,本无可厚非。然尔等为利所趋,以祖宗袭传术力长年为凡人作帐,着实可恶!”
  “首领……”蛊人也跪伏下去。
  “还不退下!”
  “是,首领……”
  “你们莫受那妖人所骗!”退却的脚步,被插来的尖厉声嗓拦住。云氏首夫妇。
  “你们看清楚,云沧海被侯爷符帖制服在这里,那人分明是……是她那个淫佚不贞的母亲云川冒充!一个淫女的话,你们也要听?”
  十几日不能言语,看来并未对云氏首夫人造成任何阴影。
  “云”,你这个淫贱……唔!”
  终生失语,够她回味了罢?原本,沧海当初对她的惩罚即如是,谁知被娘解除。这一回,大罗神仙也救不回她那副怨毒口舌。云氏首嘛,妇哑夫随就好。
  了理完了这一对,俯眸正对上秋长风探究来的眸线。我泰然移开,将揽在左手里的物什以双臂抱紧。肚子不能给人看到,它总可以罢?
  蓦地,又有喝声起:“大胆云川,犯淫佚,破禁地,出巫界,罪迹累累,谁能容你!”
  他们……我瞪着猝现身形的四人,实在是吃惊非小。绿、青、蓝、黑四长老?连他们,也受了秋远鹤趋使?他们已经活到这般岁数,是为了什么?名?利?
  “这四个老家伙,还是贼心不死!”苍山切齿道。
  “怎么回事?”
  “父亲曾力劝他们安顺,他们也一度安顺下来了,没想到,他们还是……”
  “他们这么做,图要的是什么?”
  “你的血,他们想长生不老……真是越活越蠢不可及!”
  那,我就使他们变聪明罢。“恚!”
  吼——
  恚兽由岚雾内腾出,扬颈惊天动地,风尘吸张。这大家伙是因想我,随着苍山寻出巫界。我们既然团聚,当然要大肆庆祝!
  “四长老,你们还不知悔悟么?”我抬身跨恚兽,右手执神鞭,喝问。
  四长老变色,“……神兽?你竟然将神兽蒙骗出巫界?你好恶……”
  “的确冥顽不灵,愚不可及!”我不再听他们一字废话,驭恚兽俯身下冲,神鞭向四人头顶卷过。
  我没有收敛任何气力,也不必珍惜他们出手的长老令,绿、青、蓝、黑四色令牌,一鞭掠过,在恚巨力相助下,形毁迹灭。
  “你毁了巫神所赐令牌,你是巫界罪人!”
  “闭嘴!”神鞭携狂澜,再出!
  没了长老令,四长老术力只算寻常,神鞭袭中四人巫骨,兹此,术力全退,永无复时,加之失声失语,四堆废人而已。
  “恚,腾云自诸人头顶转上一遭!”
  吼——
  恚摇头摆尾,欢狺长咆,载着我,飘忽来去。
  “巫人蛊人听了,尔等若迷途知返,速撤离这凡人争战处,本首领可不予理会,若有迟疑,形神俱灭!”
  有谁不怕死呢?尤其,在目睹了我腾身当空驾神兽驭神鞭轻毁长老令后?“首领慈悲,首领饶命!”
  “兹此,若再有以术力随意祸害凡人者,严惩不贷!”
  “小的领命,小的领命!”
  “还不退下!”
  出手的,没有出手的,现形的,没有现形的……所人巫人蛊人,在声如潮水的叩拜过后,人亦如潮水回流,逃遁干净。
  哈,好威风,恁多的戏没有白看。我效仿别人曾拿鞭梢对着沧海脸容的举止,垂指下面三人,“你们听着,以后尔等的争斗杀伐,莫再牵扯我巫界诸生,不然招祸惹灾,莫怪巫人反噬!”
  “巫界首领?”昭景帝眸光低冷,“你是巫界首领,那个人又是谁?”
  我当然不会答他。
  “把她丢下去!”人人都不喜欢被骗,何况皇帝?龙颜受损,昭景帝拂然挥手。
  “做了,你会后悔。”我好言相劝。
  “丢下去!”
  “你真的会后悔。”秋长风道,“她应该是皇上最惦念的那个。”
  臭狐狸,只凭我一句话,他就猜了出来,真是狐狸呢。
  “她是……是……蝉儿?”昭景帝龙目遽张,先疑后怒,“冷蝉儿,你是冷蝉儿?!”
  冷蝉儿不是沧海,听不见千军万马阻隔下的龙言,但我可以助她,并使她的话,精准传进天子耳里。
  “皇上,是我,蝉儿拜见皇上。”被人垂吊多时,还能如此心平气和者,也只有这怪女人。
  “你……你这只喂不熟的狼,你居然伙同他人来欺骗朕,你该死!”
  冷蝉儿脸色丕变,“你……以往不管多生气,都不会要我去死……”
  “这一次,朕要你死,你去死!你们把她丢下去,丢下去!”这话,那远远城头,冷蝉儿耳听如咫尺,他人却不可闻。若想口谕得行,惟有兵卫以旗传语,而当传语者被我制住时,自是令不得施。
  但,我低估了冷蝉儿的烈性。
  “你要我死是么?你要我粉身碎骨是么?如你所愿,奴才遵命!”冷蝉儿话间,素腕遽翻,一抹寒光闪出袖内,毫无迟疑地挥上束腰麻绳……
  我掩口抽息:这女人,以为她是真的沧海不成?
  “蝉儿——”昭景帝心胆俱裂的嘶呼。
  苍山身化一簇疾烟,在佳人着地前的一瞬拦腰抱下。
  “蝉儿,蝉儿!”昭景帝击马,直向佳人所在处驰奔,将几十万大军抛在原处。“我的话你一向不听,这话你听它作甚?你这个傻蝉儿!傻蝉心……”
  皇家兵马一下子无措起来,群龙无首,如何是好?
  秋长风展颜一笑,“皇上另有事忙,你们退下罢。”
  “呀——”这声娇呼,发自管艳,她正飞身躲过襄阳侯的一记马鞭。
  “你又是谁?”秋远鹤冷哂。
  管艳立足于马车蓬顶,嫣然如花,“我是侯爷请来的沧海啊。”
  “你……艳儿?……你这个贱婢!”他手中马鞭甩出,“你好大的胆子!”
  “管艳?”秋长风长眉微扬,长喝,“冷堡主,你向本王要的人近在眼前,还不去?”
  秋长风军中,一道玄衣劲影应声掠出,去抢夺正与人困战的管氏“沧海”。
  “侯爷,侯爷,情势极不利我,我们应速撤军自保,事不宜迟啊!”秋远鹤谋臣武将奉涌其上,力劝被戾火所灼的主子回归理智。
  秋远鹤的恨意,必是比皇帝见着冷蝉儿时还要深重罢。管艳是谁?是他的奴才,他的工具,他最鄙弃的迷恋者啊,如今却被之耍了个畅快,被之看尽了自己自作聪明的姿态,情何以堪,情何以堪?这份且浓且重的不堪,在冷千秋前去夺人时,更至顶点。
  “撤军——”他一声令下,鞭梢正缠住管艳纤腰,将其横于马上,扬马开蹄。
  冷千秋岂肯罢休?“秋长风,你今日助我,我所应之事,定当兑现!
  “一言为……”
  “啊——”此痛呼,与他人无关。我抱着倏尔显露出形状的大肚子,骤尔袭卷来的疼痛告诉我……不妙了,大大不妙了!
  “啊啊啊!”怎么会,怎么会这般的痛?我要念去痛决,要念……“啊啊啊啊——”
  “小海?小海,你怎样了?你别只是叫,你快出来,快下来让我看看!”
  臭狐狸,我哪顾得上,哪里顾得上嘛。我在恚庞大的身上打着滚,只盼着,滚来滚去,将这不曾体会过的巨痛滚了不见……
  “费得多,领五万人马,追击秋远鹤逃兵!”
  “啊啊啊,臭狐狸!啊啊啊——”下腹的坠感突使我悟到,何事要发生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要来了……这小子,怎如此不贴心,不乖巧,在这时候来凑什么热闹?
  “杨烈,率一万兵士,打扫战场,善后诸事!”
  “秋长风,臭狐狸,我讨厌你!啊呀——”
  “裴先惑,回到那五万兵马营中,按原计划伺机而动!”
  “秋长风,我不喜欢你了,我不爱你了……”呜呜,好痛,好痛,“娘!婆婆!”
  “风将军,领余下人马,驻守河州城下!”
  “啊啊啊……”
  “秋长风,你还在磨蹭作甚?”这是冷千秋的声音。
  “我已经派了兵追下去,你自己的女人你自己去抢!”秋长风声嗓刹间失去所有平稳,“臭丫头,你只是叫,是成心想让我急死么?你倒下来让我知道你发生了何事?小海!”
  “……呜呜呜……臭狐狸,你儿子要来了啦!”
  “……啊?”
  “好痛,痛啊!婆婆,娘——”
  “小海,婆婆来了,婆婆来了,不过,你先让神兽容得婆婆近你……”
  “婆婆?”我张开迷朦泪眼,当真是婆婆,就在咫尺外,但恚兽张着血口低信,不容人接近。“恚,让婆婆过来,我好痛,痛死啦——”
  “小海!”熟悉的,久违了的厚软怀抱将我抱住。
  “婆婆,小海好痛,好痛……”
  “傻孩子,我知道,婆婆知道,婆婆在这里。”
  “小海,娘也在这里,不要怕,只是生宝宝,没事哦。”
  娘?“娘!”我抓住了一只柔荑,是娘的。
  “小海,你下来!你欺着我无法上去,就只叫着让我着急是不是?小海……”
  娘,婆婆,还有下面那个正像恚一般千叫乱吼的秋长风,都在哦……我不怕了……




  63

  几乎是刚把眼睛睁开,我便探手向两边摸索起来,我的宝贝,可不能丢,不能丢哦……
  “你在找什么?”
  “宝贝啊,我的宝贝,哪里去了?哪里去了?”
  “那边有两样,一个是从你身上生下来的,一个是从你手里硬夺下来的,你找哪个?”
  两样?哪来的两样?我小小诧异,顺着他指点,果然就瞧见了两样:一样摆在案上,一样放在小床上。
  “他……它……他们……”
  “要儿子还是要银子?”
  “废话,当然是要……”我倏尔意识到,“儿子”似乎比“银子”来得重要……儿子?是儿子?“秋长风?”
  “你总算看到我了。”他面色阴沉,目光凶狠。
  “这么大一只,谁会看不到?”这不重要啦……”我生的是儿子对不对?是儿子是不是?是儿子……”
  “是儿子!”
  真的是儿子?!什么叫喜从天降?什么叫天遂人愿?什么叫……“你做什么?”
  “你做什么?”他按住我,拿缎被将我包得紧紧密密,硬板板冷嗖嗖道,“一个刚刚生完孩子的女人,除了暖榻,你还想去哪里?”
  “我要看儿子!”多理直气壮的理由。
  “……等着。”他长腿阔迈,仅几步,就将小床带到我眼前。
  啊……我的儿子?那红通通娇嫩嫩的一团粉肉,是我的儿子?我探出手,却给他避开。“做什么啦?”再敢拦我,咬人哦。
  “新生儿娇弱,等娘和婆婆教过你如何抱以后再抱。”
  “他是我儿子!”
  “你儿子也要教过你以后才能抱。”
  “秋长风~~”
  “撒娇也无用。”他把床稳放在我伸手不可及处,“谁让你生的是儿子。”
  “你嫌弃他?”我会生气。
  “……我何尝说嫌弃他来着?”秋长风狠瞪过我一眼后,眸光低低,覆向那一团粉肉,登时间,我相信他绝没有嫌弃:有谁会用如此柔软如此珍呵如此眷恋的目光注视自己所嫌弃的呢?
  “让我抱抱啦~~让我抱抱啦~~秋长风,我要抱!”
  “好。”他爽快作应。
  我欣喜地张臂虚待。而后,他把自个儿塞了进来。
  “秋长风!”我生气了!
  “傻丫头……”他叹息着,含住了我的嘴儿,清冽的气息灌注我了满口满心,在他这一番缠绕勾惹下,此前伴我多时的思念汩汩涌上,使我用力,用心地回应。
  “傻丫头,你总是要我如此担心……”他抵在我唇上说话,每动一字,就亲一下。
  “哪有?”这指控太严重,不接受!我搂着他的颈,重重咬住他温软的薄唇,好吃。
  “臭丫头……”他回咬,却不敢太重,“巫族妖女就了不起是不是?云端产子,你是想让我羽化成仙么?”
  “嘿嘿……我很威风对不对?”虽早早在巫界就逞过本事,但他并未见着。这一回,他总该明白堂堂巫界首领有多了得了罢?
  “你实在该打!”他眸光一凶,“娘说,你至少五年内不得有孕。”
  “为什么?”虽然生孩子很痛,但生出那样一团粉色的肉肉很好玩啊,而且,我可记得清楚,秋长风想要一个女儿……
  “你只是一个血有肉的巫族妖女,当自己是无敌金刚不成?你在临产之前,动力太多,耗神过大。若非你有奇佳的先天资质,怕是终生难以再妊。而且,如果不是娘到的及时,孩子能不能保住都未可知!”
  “……喔。”怎么会这样?
  “你轻描淡写的是想我真正打你一回么?”
  “……不是啦。”我嘟嘴亲了亲他厉抿的唇,手指抚弄着他眉间立纹,“女儿要五年后才能给你,你生气也是应该的。”
  “你——”他俊眸气瞪,“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我嘴再嘟高,“只准你骂这一句哦。”
  他仰天长叹,“我前世是欠了你什么?”
  “……我抱抱儿子好不好?”
  “不好。”
  “我不喜欢你了。”
  “你生海儿的时候说过了。”
  “海儿?”
  “儿子的名字。”
  “啊——”我大叫,“你给你儿子以我的我字取名,你占我便宜!”
  秋长风脸黑了大半,拍额懊悔不迭,“想来,我前世欠你的,实在太多了。”
  嘿嘿。我趴在他怀里,窃笑不已。以我名中的一字给儿子命名,我当然领会得他心意,不过,偶尔也要轮到小海逗逗这只臭狐狸嘛。
  “那儿子的全名,是叫秋恋海是不是?还是秋爱海?秋慕海?秋思海,秋……”
  唔?
  他又亲下来了。
  “真的不能抱儿子?”
  “不能。”
  “娘呢?婆婆呢?快来教小海嘛。”
  “她们主仆重逢,有太多话要说,为你打理完后,就找地方说话去了。”
  “主仆?”娘和冯婆婆?尽管讶异,但时下最要紧的,仍是从我身上掉下的那一团粉肉,“我想抱儿子,好想啦。”
  “我是他爹,抱着我也一样。”
  “怎么可能?”
  “不可能?”他指抬起我的脸,墨眸内,两点绿意将显峥嵘,“为什么不可能?”
  “你……”怎有我儿子万分之一的可爱?“我怕我儿子想我啊。这十个月,我和儿子一直亲亲热热地联在一起,突然分开,他肯定会想我,而且……而且,我怕儿子会饿!”
  “乳娘已经喂过他了。”
  “乳娘?”这一下,我当真气了,揪起臭狐狸胸前衣襟,“你为何要别人喂我儿子?”
  “不然呢?”
  “当然我来喂!”我翻看过那些妇类杂书,请教过西卫宫里的年长瑭姆,喝过一堆的汤汤水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亲自喂养儿子。“我来喂,不要别人!”
  我儿子的爹端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拿扯起弧度优雅的薄唇,挤出来两字:“休想。”
  “我碰儿子休想?”
  “他休想碰你!”
  “嘎?”他眼睛在看……顺着他寒光闪闪的眸光,我找到小自己的胸部?!
  “大色狐!”
  “这是我的,我不会让他碰。”他说得面不更色。
  听听听听,这叫什么话?有这样做人家爹爹的么?“给我儿子,我要抱儿子,我要喂儿子啦!”臭儿子,睡得如此香甜做什么?听不见你亲娘为你“声嘶力竭,肝肠雨断”哦?
  “如此想抱,抱着它罢。”他将一物硬梆梆地塞进我怀内。
  “抱它做什么?”它又不是软软嫩嫩的儿子。虽如此,我仍抚着其上纹理,爱不释手。
  秋长风脸上骤转阴云密布,“你玩腾云驾雾时不忘抱它,生儿子的时候夺了半天才夺得下它,它对你有恁重要?”
  “它当然重要!”
  “……小钱奴!”
  钱奴就钱奴,何况,抱它远足,可不单单为了里面那些捞了小海向往和梦想的银钱。
  “若没有它,你也不能第一眼识出我是真是假罢?”我解开锁扣,探摸进最里底层,揪出了一牛皮作封的信笺,“这里面还有它。”
  “这是……小海?”识出了我手中物什,他瞳底霾意尽收,柔澜溢动,执起我的手放到唇前爱怜轻吻,“傻丫头,就算没有它,我也只会是你一个人的。”
  “那不一样。”有了它,我方敢真正笃定,睡在我身边的男人,不是别人的丈夫,不是别人的父亲,他所有的疼爱我可肆意享受,放任拥有。
  没有错,我握在手中的,便是秋长风和莹郡主的离缘书。它对小海,对小海的儿子,意义非凡。
  “傻丫头……”
  觑着他神情越发柔和好看,我小小声:“我可以抱儿子了?”
  “……休想!”
  “……秋长风,你这只臭狐狸!”
  “小海,打老远就听见你在呜哇乱叫,都是做了娘的人,还如此疯颠?”
  “是宦儿你把她宠坏了。”
  “婆婆!娘!”被臭狐狸抱着死死的,不能下地迎接推门进来的亲爱之人,只能探臂疾呼,“快教我如何抱儿子,我要抱儿子!”
  “嗯?”娘挑起了春山含翠的黛眉,歪首眨眸,好是纳闷不解的模样,“娘已经教过长风如何抱宝宝了,你让长风教你嘛。”
  有娘做依靠,我终是如愿抱上也喂上了儿子。那么小,那么软的一团,偎靠在胸前时,胸臆间所有的僵硬角落都会化成一汪春暖花开的柔波。我的儿子,我和秋长风的骨肉……
  我们时下所在之地,是任州城。
  河州城前的大战,秋远鹤兵心泱散,秋长风遣兵直追,襄西王、远东王响应,收复金州、任州、云阳三城,秋远鹤逃避至纷南王藩境内。而皇帝因为美人弃军之举,引发得举朝哗然,不得不先返兆邑安抚满堂重臣质疑。
  “管艳姐姐现在如何?”
  “她的事,归冷千秋管,你少替他人操心!”
  臭狐狸!
  明明他案头积件不少,我也不需他陪伴,可是,他却以伴我之名,将书案撤进了寝室。纵算如此,我在床上喂儿子,他在案牍前劳形,亦可互不干涉。但人家大爷疾书之余,总有闲暇向我儿子瞪上一眼两眼,我既气,又笑。若非他主动谈起如今政势,谁会睬他?
  “可是,冷千秋那个人,并不一定可靠。”
  “管艳那个女人,很懂得审时度势,不会亏待自己。你当真如此清闲,不如把心思放在你夫君身上。”
  我提了捉鼻尖,不予响应。
  “……你要喂他到几时?”
  “你少管。”
  “明*****想让我管,也找不到我管了。”
  “你又要带兵离开?”
  “太后宣我进京。”
  “太后宣,你就要去?”要知那个太后,为了她的儿子,可做尽所有事。
  河州城前一战,皇帝、秋远鹤俱以妇孺要挟,手段委实谈不到光明磊落,若成为了最终胜者,或无人敢予置喙。当情态远非如此时,就由不得要听一听正人君子文人墨客的不予芶同之音了。舆论从来就是人心导向,当下形势虽仍作三足鼎立状,但不管是军心、民心,秋长风显然已拔头筹。太后她想做什么不言而明,怎么做却无从预料。
  “你不能去!”
  “我一定要去的。当今天下百姓既然认为我是正义勤王之师,我何妨顺水推舟?与皇上、太后虚与委蛇,又何尝不可?”
  “你怎知太后不是料定你这般的心思才宣你进京?你进了京,还以为那里是你大苑公公子的天下么?”
  “有小海陪着啊。”他将睡熟的儿子从我怀里抱开,万般小心地放进小榻,手不老实地钻进我襟内,“如果不让你陪着,你说什么也不会要我去。那,你就陪着我好了。”
  番外 之父子相轻
  “秋观海,昨日布下的功课完成得如何?”
  “还可以。”
  男人已经走到主案前的脚步倏然回旋,“什么叫还可以?”
  “就是还可以。”侧案后,因为男人进门立身相迎的小小少年,眉如长剑,目似澄湖,俊美如天斧神工的瓜子脸上稚气未脱,神态却矜持淡漠。
  “你的‘还可以’标准在哪里?”
  “还可以的标准,就是父亲要求的标准。”
  “秋观海!”
  “观海在。”
  “你以为为父不能拿你怎么着是不是?”
  “父亲的确不能拿观海怎么着。”
  “你……”男人隐在宽袖内的指掌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一记巴掌酝酿了多时……不是不敢甩出去,自己生的,打个千百下把屁股打烂都是天经地义!而是……他不得不想到最近一回打了这不孝子以后,所经受到的——
  “我儿子聪明到神奇仙惊,把你交给的文武课业完成得鬼哭神泣,你为何还要打我儿子?你凭什么打我儿子?呜呜呜……可怜的儿子……臭狐狸……”
  那个臭丫头若只是向他哭向他叫向他吵向他闹,他忍一忍,哄一哄也就罢了,事情的关健是,她哭过叫过吵过闹过以后……不理他。
  上一次,他也不过只是在这不孝子的屁股上落了五巴掌,臭丫头就自发以十倍计算过后,五十日没和他说一句话!一点也不体谅他是多不容易才攒了半年假期和她亲诚相守……而且,令他驳斥不出的是,臭丫头说得一点无错,不孝子聪明至极,交下去的课业,不管如何繁复,如何艰涩,都能完成得无可挑剔,不愧是他的种……那是另一回事!任他如何,也不能容忍他对老子不敬!
  “秋观海,你以为有你娘为你撑腰,为父当真不能把你如何?”
  “父亲不也是以为把观海从娘身边带开,娘就疼不着观海了么?”
  “你……”不孝子!不孝子!
  ……打下去!打一巴掌,只打一巴掌,再设法不让臭丫头知道就好……可是可是,这个不孝子一定会告状,臭丫头早晚还是会知道,早晚还是会闹……
  “嗬,两父子四目相对,好感人的父子情深呐。”书门外,闲闲踱来一人,对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见怪不怪,尚有兴插科打诨。
  少年捧袖微揖,“侄儿见过阮阳王叔。”
  “观海免礼,好懂事的孩子,真是招人喜欢。”秋皓然摸了摸长着一张冰样小脸的脑瓜,违心道。
  男人冷问:“你来做什么?”
  “我不能来么?”
  “能来。”见他一脸闲闲无事,一肚子的闷火倏尔寻到施发处,“既来之,则安之,案上那些奏折是昨天八百里快马送过来的江南急件,有劳了。”
  “……呃?”秋皓然忙不迭摇头,“您误会了,误会了,皓然此来,只是为了向您讨个假期,您可记得,您承诺过浩然,您返京那日,就要给浩然三个月长假……”讨假为次,观戏是主。这父子两个为了一个女人,作对了十年,暗流汹涌,好看好看,看一回,笑上半年。
  “忘了。”
  “……什么?”
  小小少年俊美如雕的瓜子脸扬起,替父作答:“父亲说,他忘了。”
  “什么意思?”
  少年耐心十足,逐字诠解,“忘了的意思,就是想不起来了。或者,压根儿就没有说过,是阮阳王叔您记错了。”
  “秋观海!”秋皓然有感嗖嗖火气有自腹内蹿起,再由眼耳鼻唇外延之势,“你这是在替你父亲说话么?”
  “是,阮阳王叔。”
  “……”这么诚实的孩子是谁家的?“你忘了你爹是如何待你的?把你和你那美丽娘亲分开,远隔千里,一年也就能见一次面,时不时还要经受他严罚厉惩,你忘了?”
  “没有忘。”
  “那你方才是在做什么?如此不贴心的老爹,还要他做什么?”
  “再不贴心,也是老爹。”
  “……”
  男人剑眉悠然一动,“阮阳王,那些奏折就交给你了。秋观海,敢不敢与为父赛马比剑?”明面的教训不能动于拳脚,何不另寻机会?授武传艺,磕磕碰碰在所难所,臭丫头总不能说什么了罢?
  “愿意奉陪。”
  “走!”
  父子两人一前一后,昂首阔步。
  “哎,哎——”秋皓然拉住大的,扯住小的,“你们父子不能如此不厚道!”
  男人轻哼,“你的礼节呢,阮阳王?”
  “……皓然失礼。”这个时候,竟想起摆驾子来了?“但,皓然还是要提醒您,您说过的话,可是不能食下去的,您金……”
  “阮阳王叔,没有第三人证,父亲可以全盘否认。”和父亲打了恁多年的交道,这一点居然还没有摸透?难怪,父亲成了赢家。
  “臭小子,你忘了阮阳王叔平日是如何疼你的?”
  “观海记得,可是,血浓于水。”谁让爹是自己的。
  “……你小小年纪,真是忒不可爱!”
  “娘说我可爱就好。”
  “……凭什么你们父子快快乐乐的去玩耍,我就要安安分分在此侍候奏折?”
  “凭着父亲比您官大。有道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小海,小海,这是你生的孩子么?会不会抱错了?秋皓然抱头苦吟的当儿,男人和少年已渐行渐远。
  “秋观海,上一回教你的那套剑法可学会了?”
  “还可以。”
  “……用了多少时间?”
  “很长时间。”
  “这就对了。那套剑法剑路诡谲,凌厉多变,剑中有剑,招中有招,自不可能一踹而就,有些耐心。”
  “父亲说得是。”
  “嗯。”这还差不多。“当年,与为父同练此剑的师兄,就是你杨烈师伯,花了半个月方有所成。”
  “父亲用了多久?”
  “三日。”了得罢?佩服罢?崇拜罢?仰望罢?“你花了几日?”
  “不到两日。”
  “……”
  “观海还是高估自己了。初时,以为一日就可练成。”
  “……”
  “观海太笨了,父亲见笑。”
  “……”
  “实则,观海不该分心,如果不是太想念娘,或许半日亦可。”
  “秋观海——”
  宫墙高深,宫现森严,宫庭寂寞,宫苑灰冷……如果,有了相知相亲人相伴左右一切也许会有不同。



  64

  秋长风要我陪着他远上兆邑,泰半是为隔开我和儿子。
  别的为人父者会不会做这种事我不敢确定,但我家儿子的爹爹绝对乐此不疲。可纵算如此,我还是不能放他一个人去涉险,唉,真是欠了他。
  “叹什么气?”
  我乜了乜他,“娘当时丢下我,是迫不得已。我丢下儿子,是你逼的。”
  “你那时被扔在阴冷巫山,海儿有娘和婆婆照顾,比起你,他不知幸福多少。”驰往兆邑的车上,就像我抱儿子般,他把也如一个小娃娃般抱在胸前,我挣了几挣,他便紧了几紧。
  “对了,娘和婆婆……”这些时日,有儿子占心,竟忘了问这桩事。“她们怎会是主仆?”
  “冯婆婆以前是将娘带大的贴身嬷嬷,娘离开巫界后,她也离开云家成婚嫁人。不是主仆是什么?”
  冯婆婆为娘耗去青春,方为人妇,在娘回巫界生了我后,她又把我教养长大,婆婆好辛苦……“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我的婆婆我的娘,他比我了解得还多?
  “有心又有什么不能知道的?你当我是你这个没……
  又来了。我捣住他嘴,“你再敢骂,我立时回去陪儿子!”
  如此威胁最凑效,百试而不爽,他狠狠咽回那些到薄言辞,嘟喃道:“儿子,儿子,眼下没有比这两个字更重要的了是不是?真该让那些要为你立庙设坛的愚民们看看,他们想以香火供奉的什么仙子娘娘是如何模样?”
  似乎,我又听到了新鲜词汇?“什么仙子娘娘?”
  “你骑着那只大猫……”
  “是恚啦!”
  “就是大猫!”他执意不改。
  “……随你高兴。”他和恚兽不和的起因,源于我生海儿时。彼时,由云端至地上,寻了一处民宅,娘和婆婆在室内给我接生,他急匆匆赶来,却不得其门而入守在门前的恚不准他越雷池一步。娘说她听见了动静探头一看,正见两双绿眸灼灼对视,各自凶芒乍现,虐气千条,一时间,让人很难断定哪只更能惹人畏惧。
  “什么是仙子娘娘?”
  “你雪肤花貌,骑着那么大一只的大猫,在云端出现,倏忽来去,还布雷行风,娇叱诸生,那些巫界弟子也就罢了,那些数以万计的兵士呢?虽说众口纷纭,但时下最主流的说辞是,上天怜悯苍生,遣仙子下界,使一场血流成河的残酷大战弥于无形。于是个你成了仙子娘娘,街头巷尾已有百姓谈论着要为你设庙立坛,将你和那只大猫塑在一起,接受供奉。”
  “……”我呆住:三人得以成虎,万人得以成仙?
  “仙子娘娘焉能有太多世俗的七情六欲?你对海儿不能太疼。”
  “我最该对你避而远之!”他才是我一切七情六欲的源头。
  “仙子娘娘因我现身云空,拯救众生,你我自当多亲多近,方不负上天美意。”
  他厚脸皮的自圆其说,我也乐得和他争绊口舌。他不在乎我是巫是妖,我也大度地不去计较他是一个连儿子的醋也要吃上半日的妒夫,嘿……
  前途莫测,祸福不明,但我和他,风雨共迎,同车偕行。
  “长风,你做得很好。”
  “谢太后褒奖。”
  “哀家没有看错你,在关锭时候,能助皇上稳定大局者,非你莫属。”
  “长风的本分。”
  “当真?你当真是如此想的么?”
  “太后不也说没有看错长风?怎即刻又怀疑起来?”
  “长凡……”
  琼玉轩内,太后居上,秋长风居侧,闲人规避,两相对望。茶香室暖,我坐在秋长风膝上,对着满桌点心暗叹:能看不能吃,残忍。
  “长风,其实你心里一直在怨哀家的罢?”
  好,总算刺去那些假么假势的虚伪,将至正题了。
  “长风不敢。”
  “不敢,而不是不会。”太后笑得有三分悲凉,“其实,我是真正喜欢你这个孩子的。就算你不是哀家亲妹妹的儿子,如此出色,如此优秀的一个孩子,哀家也会欣赏。可是……”
  她微发叹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远鹤聪明,不及你睿,皓然也伶俐,不及你智。你有鸿鹄之志,也有鸿鹄之能,在同辈中,你太出色。我曾试着,让你成为昶儿的左膀右臂,可是,当你站在昶儿身侧,你的光芒盖过了他时……风儿,不管你信与不信,设计你对付你,是哀家最心痛最无奈的事。”
  多好。不必再作什么慈善姿态,开诚布公,直剖心扉。
  “需要防着太后,应付太后,也是长风很不情愿的一事。”
  “我曾想着,若你是哀家的儿子,该有多好。”
  “长风在极幼时,也曾妄想太后为生身之母。”
  “可是,风儿,你不是我的儿子。而一个女人,只会为她的儿子做一切事。”
  “……是么?”秋长风低眸睐我:你也是?
  当然。我翕唇回之。
  他脸上蓦地一沉。
  不禁逗的家伙。我窃笑:让他独独看得到我,真是个好主意呢。
  “风儿,我们之间,当真没有回圜余地了么?”太后怅然问。
  “若长风愿意交出兵权,离开西卫,隐居田园,太后是否就能相信长风甘于平淡度日呢?”
  太后目间异彩顿生,“你若愿如此,哀家会派人保护你一生。”
  秋长风掀唇浅哂,“灵泉山下的三年,长风已经形同隐居,又如何呢?”
  太后面色一窒。
  “那些奉涌而来的刺客,大部是为了那本不存在的名册,还有一部是为了取长风性命。这里面,有远鹤的人,也有……”秋长风语音一顿,墨眸内两簇冷芒直射了出去,“太后您派去的人。”
  未颔首,亦未摇头,太后眉平目淡,凤颜恢复端庄凝矜。
  “太后不是一直在探秋长风为何会有那三年的隐居生涯么?您一度还曾以为长风是被那场由苗疆引发的酷烈追杀吓怕了。”秋长风手自梨木桌上移下,将我的手握进掌心。“那三年,是长风为了让自己对今后将走之路做一个决断。隐居之前,我始终为是否与太后为敌所困扰。是太后您,您对一个隐居山间甚至以为吓破胆量的人的穷追不舍,让长风再无踟蹰。长风意会到,不管是属国国君,还是平民百姓,您都不会放心,与其使您如此焦虑,长风索性做得彻底,再无顾忌。”
  他的手,微颤,我用力回握住。秋长风看似冷酷,实则重情。他对祖父,对我,无不是倾尽一腔心意。太后于他,曾如童年慈母,曾在他心中存起过孺慕之情,与这样一个人走至今天局面,他何尝安乐?
  “风儿既想到如此透彻,哀家对你做什么,你想必也不会怨了,是不是?”
  “是。反之亦然,长风做什么,太后想必都能体谅。”
  “唉~~”太后摇首,妍丽凤颜不胜凄凉,“长风啊,风儿……你放心,哀家会善待你的母亲……”
  太后要做什么?我尚疑怔揣度,秋长风身形突然一软,头砸上我的肩膀,垂到了身前的黄梨木桌上,杯盘一气跌宕。
  “长风,你果然让哀家费尽心思,单是这个软筋散,就是哀家花了几年的工夫请高人调制出来的,无味无色,入口既融,专为有朝一日应付你这个心思缜密武艺又高强的孩子,可是,哀家多希望没有这一日……还是派上了用场,长风,你这孩子啊……”
  我无暇品味太后难名喜悲的复杂形色,蹲下身去,戳了戳秋长风俯在案上的脸皮:当真晕了?
  “你们几个人,把大公子请到密宫内,好好地侍候,不得有一丝怠慢,听到了么?”
  “奴才谨遵太后吩悖。”
  “如若让哀家发现你们把背地里的那点东西用到大公子身上,哀家会剥了你们的皮!”
  “奴才不敢。”
  “快扶下去罢。”
  随着太后在凤椅右边把手下的深按,琼玉轩南墙前的一道多宝格咔声微响,一分为二,其后,一处幽深门洞如恚的血盆大口,虚张以待。
  几个太监轻手轻脚架起秋长风,谨小慎微地沿阶而下。
  我尾随其上。
  待走下去,方知这密室并非幽暗无光,每隔十几步远,总是一盏宫灯相与。行了约至两刻钟后,前面人脚步陡转,推门过槛,豁然开朗:一颗嵌在房顶的夜明珠将室内映如白昼,长屏如画,地砖如玉,桌高椅宽,琴光棋泽,四片宫纱垂绕室央宫榻,四位纱衣美人各立榻之四角……
  为了秋长风,太后果如她己所说,煞费苦心了。这厮真是好命哦,纵是做阶下囚,也做得如此高贵光亮。
  “你们的主子来了,兹今以后,你们要做的,就是如何让主子高兴,知道么?”
  太监们将秋长风置于一方长椅,再对跪倒在地的四美人道。
  美人们应应诺诺,太监们又发过一通威风,退身,阖门,堡声行远。
  “咱们先扶主子到床上罢……”
  休想!我挥手把这些欲染指我家儿子老爹的女人搡到地上睡去,颇不惜力地拍打他的脸颊,“秋长风,你是真的假的?醒醒啦!”
  不酷?打了又打,拍了又拍,若臭狐狸是装的,涵养未免变得太好。
  ……缠绕他心间的迷思,困扰他神志的雾霭,听我命令……散!
  “……秋长风?”我念决甫讫,立见他长睫浮动,“你是真的中了太后的软筋散?”
  他不惊不异,在长椅上绅展四肢,“自然是真的。否则以太后的精细,难保不会发现破绽。”
  “你……你到底在想什么?如果她不是把你软禁,而是立刻就杀了你呢?纵使是软禁,你又如何出得去这里?”
  “有小海在,我还怕什么?”
  “……若我没有随你来,该如何?”
  “但你随来了。”
  “秋长风!”睇他嘻皮笑脸,我气恼难耐,挥拳要打。
  “嘘——”他抵我唇,倏尔间,墨眸内涌起浓热旖意,“这个地方,你不觉得似曾相识么?”
  “……什么?”
  “这个地方,有两个出口,一通琼玉轩,一通太后寝宫的偏殿。”
  慈静宫偏殿?
  “琼玉轩的那条通道,是太后命人修的,而慈静宫偏殿的通道,是我命人修的。只不过,太后出钱,我出力,救工匠们逃得生天而已。”
  我恍然,“太后密修此处,你一早得知,命工匠为你额外加了一条通路,代价就是事成太后杀人灭口时,你想法使他们免于一死?”
  “近朱者赤,小海越来越聪明了。”
  “你上一次……兽性大发,到偏殿……找我,就是走得这条路?”
  “不止。”他邪笑,“我还把你从偏殿抱到这里,不然如何能够尽兴?”
  ……臭狐狸!我不会傻到再问为何我醒来时是偏殿寝室,只咒他那夜如此折腾,还把人抱上抱下,怎没有累死?
  “太后说什么也想不到,她为我准备的这张生香抹艳的大榻,我早早就享用过了。那种事,当然是和自己想要的人做起来才能真正香艳,是不是?”他话说着,手已经卸了我腰间系带,“你生下海儿已过了一月,我们来做一些香艳事可好?”
  “臭狐狸!”我打掉他不老实的毛手,叱道,“那夜,她们在哪里?”
  “我当然没有兴趣让别人赏我们的春宫,她们有一人睡在偏殿扮你,其余人睡在隔间。”他瞥了瞥地上四位美人,道,“她们是太后打民间贫苦人家精挑细选来要在此陪我终生的。虽然价钱出得公道,但有谁会甘心在地底下呆一辈子呢?”
  “于是,你以自由相惑,让人家乖乖从命?”
  “自由的诱惑有多大,小海最清楚。”
  我百般阻扰,他还是如愿,煞是熟练地将我衣带襟扣卸下解除,“夜半无人时,太后宫中的密令,就是她们听来的。她们很乖,很听话。”
  呿!“她们听话,不止是自由所惑,还有男色。”
  “也许。”他细吻落我颈上,“知道你家夫君宝贵,还不好好珍惜?”
  “你……你……她们还在这里……”
  “巫界首领的催睡决恁样强大,她们岂轻易醒得过来?”他抱着我来到了那张宽大榻上,垂纱拂来,正是那夜触感。“夫君求欢,做人家娘子的当会力配合……”
  “这个时候,你还有这……个心思,不该及早去……”
  “莫急,夫君自有安排,听话……”
  唉。这只狐狸。



  65

  “主子,主子,您……”
  “吵什么?”
  “奴婢是想问您要不要用膳?”
  “用膳用得着大呼小叫?”
  被这些声响惊动,我不得不与周公爷爷恋恋作别。见我醒来,秋长风神色更厉,“把膳食放下,都出去候着!”
  “……是。”
  隔着床幔,望着四道妙影诺诺退出。的确很乖很听话呢,一双对秋水也是盈盈欲滴,暗藏依恋。臭狐狸的男色啊,着实害人不浅。但这男色,只能归我独享。
  “还要睡么?”
  我摇头,迎着他覆低的魁惑俊眸,亲了亲那个优美下颌,“你真好看。”
  他倏尔起笑,一张脸光彩更盛,越发祸国殃民,“小丫头也会说甜言蜜语了么?”
  “你喜欢听,我还有一箩筐可以说哦……”
  “主子,主子!”
  来人的急步急语,提醒了我当下处境,旖思绮想哗啦啦飞到九天云外,戛然不语。
  秋长却瞬间又冷又恼,“什么事?”
  “主子……”美人花颜惶恐,娇喘不已,“杜总管有信来,说要即刻提您过去,请您准备。”
  秋长风被“提”了出去。
  琼玉轩内,依旧只有太后一人。身着栖凤百花袍,脚蹬嵌珠江河履,凤冠高束,凤颜凝肃,雍容高贵,一朝太后当如是。
  未礼未言,秋长风径自撩衣下座。
  这个反应,太后似有预料,不以为忤,“长风,哀家宣你上来,是想让你见见你的娘亲。她很想你。”
  她话落,门外禀声传来,“启太后,大苑公夫人到了。”
  “速请。”
  秋夫人走进来时,秋长风那厮的表情,还没有我来得欢欣。若非怕吓着仪态万方的美人夫人,我会上前抱住。我喜欢她。
  “雁儿,风儿在此,你们好好说话罢。”
  “谢太后。”秋夫人缓移莲步,立到爱子身前,星眸漾满慈爱,“风儿,你怎么如此不听话呢?怎么就惹了太后生气?”
  “风儿也让娘担心了罢?”秋夫人甫进,秋长风便立身相迎,垂视着未及自己肩部的母亲,嘴角上扬淡笑,“长风真是不孝,今日方发现,娘居然比长风矮了这么多,方想到娘也需要长风的保护。”
  “风儿……”秋夫人眸际顿生泪意,“娘很疼你,娘一定会很疼你。”
  秋长风抬指,轻柔揩去她眼角湿润,“是啊,娘一定是疼长风的,长风早该明白。”
  太后脸上发,过一丝愧意,但也只有一丝,且转瞬即逝。“雁儿,你不必如此。今后你随时可来探望长风。”
  秋夫人回转螓首,“姐姐,您当真不能放过风儿么?”
  太后无奈长吁,“雁儿,我和你已经说得很透彻了不是么?”
  “是,是雁儿唐突了。”秋夫人柔顺一笑,“太后如此待长风,已是开恩。”
  “何止开恩。”秋长风唇勾讥讽,“先皇有九子,有好美色,有好美酒,有好敛财,有好玩物,惟独我们的皇帝,文治武功堪称一流,勿庸置疑地脱颖而出,成为太子,接任皇位。比及那些从小就被腐蚀了的皇子,长风该感谢懿恩浩荡。”
  “长风,你想说什么?”太后眉间阴沉蹙拢。
  “长风是想说,长风感谢太后网开一面,没在长风幼小时着手,长风更想对太后不落俗套的手法示以钦佩。想自古至今,后宫内的算计再如何推尘出新,也逃不掉暗杀、暗毒、嫁祸、陷害诸多范畴,而太后却不屑纳之。您对非是亲生的诸位皇子,可说疼爱备至。美人佳酿,珠宝古玩,您任皇子们予取予求,在他们幼小得没有任何反击之力时,就将一干皇家骨肉的志向雄心腐蚀在酒池肉林中,成功培养出了一群令朝野嗤之的纨绔子弟。不得不说,您实在是高明。”
  被后辈如此数落该是头回,太后凤颜几转阴睛,眸光掠出利锋,“你……”
  “长风!”秋夫人蛾眉紧颦,“不得对太后无礼。”
  “长风的话还没有完呢。”秋长风兀自展然而笑,“太后必定认为自己做得无声无迹罢?实则不然,有察于此的不止长风一人。满朝文武中有无眼光独到者姑且不管,至少先皇不无觉察。”
  “先皇?”太后倏然白了红润饱满的脸颊。
  “先皇曾执长风之手道,既然吾儿的江山无法指望兄弟帮承,就请风儿鼎力相助了,皇后总能信得过你罢。”
  “皇上……先皇他当真如此说过?”
  “先皇明知太后动作,却按而不发,无非是因先皇爱太后。其实,在先皇心中,原本就只有与太后所生的为真正儿女。只不过,太后的做法,多多少少还是伤了先皇心的。”
  “你……你为何与哀家说这些?”
  秋长风耸肩,“无聊而已。”
  ……这厮纯粹是为了消遣而已。他在密室里按捺不动,必定是在等着一个机会,在机会到临前,也不想放让他难过的人好过就是。臭狐狸是谁啊?天下第一的小心眼,本首领早有领教。
  “长风,不要再说了!”秋夫人面呈怫色,“那些与你无关,太后过住如何对你,为娘比谁都清楚,为娘不须你对太后不敬。坐下。”
  嗯?秋夫人……想做什么?。
  “姐姐,风儿,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我不去管你们如何争斗,但至少在我眼前,请别让我看见这世上最亲的两个人反目成仇。“秋夫人步到桌前,执壶斟得三杯茶满,她先递太后,再递亲子,最后一杯留于己手,“这杯茶,与朝堂无关,与权势无关,只有一家骨肉血亲,你们只为我饮,至少让我相信,你们仍是我的姐姐和儿子。”
  “雁儿,我说过我不会伤害风儿,这话永远作数。”太后一饮而尽。
  “谢姐姐。”秋夫人语中合泣,“风儿,你呢?”
  “不管何时何势,长风都会保太后平安。”秋长风亦喝尽盏中物。
  “有你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秋夫人将手中茶盏置回桌上,美丽颜容上的凄意一扫不见,一双盈盈星眸亦不复方才软淡,娇柔语音陡转坚定,“姐姐,你一直告诉雁儿,你不会伤害雁儿。可是,您可知道,从您没有任何顾虑地在将长风推上风口浪尘那时起,您就在伤害雁儿了。”
  “……雁儿?”太后眉掀诧异。
  “姐姐为了皇上,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只因他是您的儿子。但您怎就没有想过,长风是雁儿的儿子,您伤了他,胜过伤我十倍?您为了保护我,差武功高强的丫头们伺候左右,可是万一长风有任何差池,您认为我这个当娘的还何活得下去?”
  “雁儿,你……”太后有惊有疑,更多的,却是愠怒,“哀家的苦心别人不知,你还不知么?长风若安分守己,哀家哪会错待?哀家做所有事,不止是为了皇上,还为了江山稳固!先皇既然将皇上和江山托付于我,拼出性命,我也要保住。”
  “……姐姐啊,到这个节骨眼上,你何必再骗雁儿呢?我是您的孪生妹妹,您聪明,雁儿也不会太差,是不是?”
  “你……”突尔,太后面色一紧,“你……雁儿你做……”
  “姐姐,雁儿也在此向你承诺,我不会容人伤你一丝一毫。任何人若想伤姐姐,必要踏过雁儿的尸体。”
  “你……做了什么?”
  “雁儿不若姐姐伟大,雁儿此举,不为江山,不为权势,只为了自己的儿子。我怎么能让我的儿子暗无天日的度过一生呢?”
  “你到底……来……”人!太后双眸闭阖,身形虚晃,就要一头栽落。
  秋夫人及时出手相扶。
  “娘?”秋长风长眉微凝,“您这是……您要做什么?”
  难得地,秋长风也会茫然迷惘。反而是我,隐隐欲悉。
  “风儿,娘要……”
  “太后,太后,您有事吩咐奴才么?”门外,来影幢幢,垂声来唤。许是听见了室内隐有异响,特来查看。
  不待我设法使之退去,但闻——
  “哀家何时宣你们来着?”
  “奴才听见……”
  “给哀家滚得远些!这里面的话声,也是你们能听的么?”
  “是是是,奴才滚远些。奴才适才什么也未听到,只是怕太后凤体有哪里不适……奴才这就滚,这就滚!”
  奴才是不是当真用滚的,我没有透物而视的本事,无从断定,但门前的确清静了。
  “娘,您……”秋长风先是恍然,但很快地,身摇休晃,神志全无。
  这臭狐狸,当真是恃着我在旁边随着,半点也懒得防备了。
  秋夫人举起笋样指尖,挲过儿子面上英俊轮廓,“风儿,娘太无能,不能助你建功立业,娘只能为你做娘能做的。”
  话毕,她没让自己过久感伤沉吟,行至晕瘫的太后跟前,先是宽衣解带,卸钗披发,尔后是易衣换履,绾发着冠……贵族妇人们的衣饰太繁琐,秋夫人平日自己打理的机会更不会多,近半个时辰过去,方一一穿戴整齐。我越看越觉得有趣,在她出手将太后扶下凤座时,出手助了一臂之力。否则,以秋夫人的弱不禁风,哪能轻松如愿?
  打点停当,再细细扫过四周,秋夫人正身委座,眸利颜肃,仪态端矜,沉冷扬声:
  “杜福安,进来。”
  “奴才在。”门开,老太监叩伏听命。
  “将大公子请进密宫。另,大苑公夫人伤心过度晕了过去,也扶她到里面小事休养,手脚放轻了。”
  “奴才遵命。”
  说这遵命,太监仍伏地未行,“太后”凤眸倏眯,“手脚还不快点!”
  “可是,太后……您还未将密室门打开,奴才……”
  “唉,哀家被这个妹子扰乱心思了,她怎如此不能休察哀家的苦心?”她一边摇首轻叹,一边暗暗在椅间移触两手。
  嘻,原来秋夫人并不知机关何处。我拉着她的袍袖,让里面那只素手抚过凤椅右把手下的暗扭。多宝格咔声中开,秋夫人暗舒气息,“扶进去罢,让他们精心伺候。”
  这时的秋夫人……很像太后。平日的她,虽有一张和太后毫无二致的脸,但眉目舒缓,形容洒脱,和太后并身一起时,就算不去看衣物装饰,也与精厉的姐姐找得到不同。而此时,若非适才易装换妆的过程我一一在目,极难分辨真伪。可时而知,为救爱子脱难,秋夫人倾尽了全副心思。
  所以,她将要做的事,引起了我浓浓好奇。在密室为秋长风恢复神志后,不顾那厮缠问,匆匆返回,只为看秋夫人如何翻云覆雨。



  66

  “母后,您特地宣儿臣来,所为何事?”
  “前廷的事,解决的如何了?”
  “那些老顽固,还不是老生常弹。”昭景帝轻嗤,“儿臣闻长风昨日抵京,母后已经见过他了罢?”
  “皇帝准备如何发落长风?”
  “如何发落长风,母后心中早有主张,儿臣再说什么,也只是徒惹母后不快而已。”
  “皇帝此话差矣。”“太后”凤眸合嗔,“你是一国之君,如此大事当然该由你做主,母后何尝干你政事来着?”
  “母后既然已经把人扣下了,又能如何呢?”
  “以皇上之见,是赞成将他扣押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时把他放了,不啻纵虎归山,战乱绵延无期,情势更将不堪收拾。为万民考虑,只得先扣着他了。”
  “太后”覆下眸睑,低语如喃,“可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我顾不了万民。我能顾的,只有自己的儿子而已……”
  “呃?”皇帝剑眉微蹙,“母后,您说了什么?”
  “没什么。”“太后”举眸一笑,“只是在感叹世事无奈,昶儿。”
  昭景帝一怔,“……母后有好久没有如此称呼儿臣了。”
  “喝茶罢,茶喝完了,还有许多事要做。”
  “好。”皇帝在微忡间,勾盏啜饮。
  “有刺客!”
  叹为观止啊,叹为观止。
  秋夫人先后向太后、皇帝打探口声,亦先后获知两人万不能还爱子自由,不惜铤而走险,施以***,一个置入密宫,一个……
  在我心中,秋夫人一直如一株华堂丽厦前的牡丹,娇艳精致,名花倾国,虽贵不可欺,毕竟弱不禁风。但一个母亲可以为儿子爆发出怎样的能量,做到怎样的地步?
  我见识了。
  如此演出,可谓搏命,直让小海叹为观止,想来,这段事若直载史书,必是惊世骇俗,毁誉难明。
  “皇上在里面生死未明,尔等朝廷重臣,国之股脑,值此非常时刻,只知争权夺势的么?”“太后”面挂怒涛滚滚,眸含诡云万千,对一干连夜进宫的重臣,声色俱厉,凝声喝叱。
  “朝堂上有文武百员,哀家何以只宣尔等?尔等中,有三朝老臣,有皇亲国戚,有皇上倚重的后起之秀,饱读诗书,深知廉耻,可看看,适才间你们都成了何等摸样?既如此急不可待,何不干脆将御医从皇上病榻前拉走,再将哀家扯下这把凤椅,直接换了国号朝廷?”
  “太后……”纵横朝堂的重臣们惊跪一地”惶恐之至,“太后息怒,臣等失仪,太后恕罪,太后,臣等忠心可昭日月,可昭日月呐……”
  “哀家只说了皇上遇刺,尔等不设法缉凶,居然先争竟起谁来监国谁来顾命,尔等可昭日月的忠心在哪里?哀家看不到!”
  “太后,您暂且息怒,容老臣细禀。”一位发须灰白,朱袍玉带者,跪身拱手道,“微臣等当然会缉拿凶犯,此贼百死难赎!但时下最当紧的,是稳定朝局,以防大乱呐。”
  “王相所言甚是,太后。秋远鹤叛乱未除,皇上又遭行刺,可谓内忧外患。微臣虽不敢危言耸听,但时下我大陇皇朝委实已到了生死关口,步步不能措。”
  “太后”颜色稍霁,“那以诸卿之见,当下如何做,方能杜绝大乱,稳定朝局?”
  “严密封锁皇上遇刺之讯,立威望德仪俱佳之人监国,为第一步。”
  “第二步又当如何?”
  “第二步……”
  群臣各献己见,三言两语过后,初闻天子遇刺时争权谋势之景再现。
  “太后”沉颜聆听稍久,起袖挥止,“诸卿所言,哀家都听了进去,不无道理。就以各位之见,这监固之位,须威望、德仪、才干俱佳之人,非王相当属。”
  “臣谢太后懿恩。”
  “更有,为护京畿安稳,哀家会调西卫国国君秋长风进京。”
  “西卫国国君?太后,仙……
  “他如何?”
  “这……臣等听闻,西卫国国君已然进京……”
  “的确到了,但因战事吃紧,坐了不到半天,又走了。”
  “臣等以为,此时调西卫国国君进京,并不妥当。”有臣道,“之前在朝之时,其人便有专权之迹,若此时进京,祸福难料。”
  “臣也有此以为。西卫国国君先前在朝中之时,便与秋远鹤各自培植党羽……”
  这种时候,不该任秋夫人在此一人支撑了罢?我移形出门,听着那些大臣又为谁来任监国的副差起了争执,刻不容缓,拔身要走……“呀……唔!”
  “臭丫头,是我。”搂我腰掩我嘴者沉低声道。
  “秋长风!”我回手抱住他,“你娘她为了你,为了你……”
  “我在房顶呆了多时,差不多已经知道大概。”秋长风眸色炯亮,“娘这一着虽让人始料未及,倒与她的儿子不谋而合了。”
  “噫?”
  “噫什么?”他敲我额头,“傻丫头,走。”
  “你娘在里面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大臣们周旋,你要走去哪里?”
  “走就是了!”
  “可是……”
  “侍卫看不见你,可看得着我。你再磨蹭,惊动了侍卫,娘要功亏一篑了!”
  好罢。反正这家人人人狐狸就是了,小海歹命,误闯狐狸窝,抽身已不及,只能跟着越走越深。
  举着太后所赐的通行腰牌,秋长风第一道宫门始,遁规韬矩地进得了皇宫大内,步步未省,直至皇上寝处居安宫。
  “请禀太后,西卫属国国君秋长风求见!”
  他这一声,不啻石破天惊。犹在居安宫殿内为权为势奋力游说的重臣各带着一脸愕色,齐出宫门。
  “西卫君,听闻您业已离京,怎恁短时辰内去则复返?”被称“王相”者先出一问。
  “本王是去是留,还要请示过王大人么?”
  “话不是这样说……只不过,未获旨谕,擅自进京,有悖法典……”
  在秋长风专注专心的注视下,王相渐偃声息。人愈老,愈惜命不是?
  “风儿?”“太后”无疑也是怔愕的。由她亲斟的那几盏茶里的好料,曰“无香三日”,与太后“软筋散”相同之处为,皆是无色无味。中“软筋散”者,一个时辰后苏醒,武者内力全失,若无对症解药,终生如此。“无香三日”则只要睡足三日三夜,药放甫过,万事无碍。
  这是我在为秋长风两次解除药性时,“药”传递我知的。
  无香三日。秋夫人想在这三日里,为爱子觅出个万全出路来,好魄力,好胆识,也好凶险。
  “长风见过太后。”
  “风儿,你……”三日未到,爱子神消气爽的现身,意外不可避免。
  “禀太后,长风离京途中,与一伙行踪可疑人遭遇,值此多事之秋,自当宁枉勿纵。一经拷打盘问,方知这伙人竟是授意于秋远鹤前来刺杀吾皇的无耻逆贼,且听其口吻,是已得手了。长风惟恐吾皇有失,不敢怠慢,星夜返京,匆忙间疏忽了法礼,望太后恕罪。”
  “……风儿能来,哀家不胜欣慰。快去里面看看皇上罢,他昏迷之中,一迳呼唤的,是长风的名字。”
  半年后。
  “海儿,过来,到这边来,娘娘在这里哦……”
  “啊哈!”长长的绒毯上,我顽强的儿子扯动他的胖手胖腿,如一只大肚青蛙般,吱吱哇哇爬来。
  那个肉肉的身子刚到近前,我就抱个满怀,“海儿好乖,娘亲亲哦。”
  “啊哈。”儿子大张着一对像我的眼睛,挣着小脑袋瓜向我胸前钻磨。
  “啧啧,巫族妖女,摆这副母慈子爱的模样给谁看呐?”
  嗤,嫉妒。我懒和那些看不得别人幸福的人计较,头不回,声不应,眼中只有我儿子的柔嫩小脸: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可爱的东西呢?
  “巫族妖女,你就这么放心,让秋长风一个人呆在那个花红柳绿的宫墙里?听说秋长风已立襄阳郡主为后哦。”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海儿,笑一个给娘看,娘喜欢。”
  “嘎!”我儿子咧开空空如也的小嘴。
  真是……可爱到日月无光呐。只不过,婆婆说小娃娃到了四个月头上就有生牙的了,我儿子都已经七个多月,怎半颗还不见?
  “听说,秋长风和秋远鹤在不久前有一场大战,二人都负了伤。”
  “哈嘎!”
  我儿子在说什么?是我多心么?怎听着吱哇出儿子小嘴的,恁像“活该”两字?
  “有人说,这一场大战,是最后一次,秋远鹤已现颓亡之势,无异强弩之末了。你家秋长风的那个大位是坐稳了。”
  “卟卟卟……”
  儿子,你不能总让娘误会,这听来听去,又像是“呸呸呸”呢。
  “秋长风还趁势将战局推到了各属国,趁乱收了各属国的国玺。属国国君中不服者,欲投秋远鹤阵营,却均死在了投奔路上。你家的秋长风不计前嫌,为之收殓发丧,在百姓中博尽了仁君之名。”
  “嘎哈嘎哈!”
  假的假的?我疑惑地盯着儿子脸儿,与那双大眼睛对望,“海儿,你对你爹爹很不满意是不是?”



  67
  第六十七章

  纵是与太后母子间并不和睦,昭景帝对自己的母亲亦是毫无防备。是以,那杯“无香三日“饮得如平日的每一盏,只余涓滴。待他神志昏迷,“太后”掷杯为号,安排在旁的刺客出手刺中皇上肋下,引得宫堂大乱。顺理成章地,“太后”连夜密宣重臣进宫商计国之大事。所谓监国,所谓顾命,她都不曾放在眼里,只不过想让爱子堂而皇之地脱离那间密室的囚禁而已。
  在房顶睹得一切的秋长风,离宫门,出兆邑,堂堂西卫国君行捕快之职,在村镇间捉了五六名当街逞霸之徒,再返逃邑,进宫门……
  自然,这中间少不得我这位巫族妖女的推波助澜。带他移形换影,给歹人迷心催心,将行刺之事毫无破绽地推给了秋远鹤,助得狐狸母子唱圆了这场戏,居功至伟呢。
  另一些人,也少不得。
  “皇帝如今怎样?”
  “皇帝?哪家皇帝?“冷蝉儿明知故问。
  “你家皇帝。”
  “他当然好。”
  “他当真没有计较你那一刀?”
  “他……”冷蝉儿这个天字第一号的奇怪女人,此时际,颊上倏抹起了两团红意……害羞?“他说,他感谢那一刀。若非如此,我永远不可能和他相守。”
  “……真是个痴情皇帝呢。”刺中昭景帝肋下的那一刀,正是出自冷蝉儿的纤纤玉手,她便是那个刺客。那一刀,斩去了她与皇帝所有亘隔的心结,使她靠近他时,不必再纠缠于对妹子的欠负而却步。
  “他既如此痴情,连你的一刀都能坦然接受了,为何你设计秋远鹤谋反,他还要以一耳光外加趋你离开来招呼?若是以前,还可解释为,江山于他比你于她来得重要,但明明……”
  “他是在吃醋,他气我将自己设计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下。”冷蝉儿鸠笑,“还有,他的母亲若知是我逼反了秋远鹤,必定会杀我,那样的罪名,是任他如何阻拦,也阻拦不住的。他只得先赶我离开。”
  “嗤。”我气音对之,“此时甜得发腻,那时为何要寻死觅活?”
  冷蝉儿笑得更加娇媚,“你是在嫉妒罢?他为了我,早早就不想要那个皇位了。太后寿宴时,他欲以秋长风腰牌谋秋长风罪名,就是想借他反噬交出皇位。河州城下,他当着几十万兵士之面,拿你作胁,就是为败坏自己的名声。可惜啊,你家那只狐狸偏偏不领情,非要自己夺过来才算过瘾。”
  这个,我无话可说。臭狐狸的确有些许……变态。察悉皇帝的心思不是一日两日,非要周旋恁久,以“夺”来过瘾。
  “我家皇帝初萌退意时,即在秋长风、秋皓然、秋远鹤三个人中掂量许久。秋皓然有辅君佐世之才,但不足以独挡一面。秋远鹤能力卓着,驭人有术,但心性寡仁,过于戾狠。秋长风……你也该了解你家狐狸了,无疑成了最佳人选。”
  “呿,把你家皇帝说得如此伟大,好像事事都在他掌握中似的。”
  冷蝉儿立即就摆出了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儿,甜兮兮道:“他的确早有部署,但我也不领情啊。他让出来的有什么意思?就要别人夺过去的才作数。虽然,最后还是他自发写了禅让书,但想想看,病榻前颓力举笔“逼宫”的意味就十足了是不是?而且,如果没有那一刀,纵算我和别人联手设计走了他的江山,也无法安然接受他的拥抱。你那位婆母大人真是让人喜欢,让人喜欢得不得了哦。”
  “你那位婆母大人呢?她如今情形如何?”
  冷蝉儿摊手,淡淡道:“她很恨。恨她的儿子,恨我,恨秋长风,恨所有人,最恨的是……”
  “她的妹妹。”
  “你的婆母。”
  早有预料。她那样一个喜欢呼风唤雨、喜欢掌握时势的人,猝然间失去了长久罩于己身的那层荣耀,必定是恨的。而这其中,最不能原谅的背叛,必定是来自那个以为永远不会背叛的人。且可想而知,依她心性,不会反省自身,不会去设想对方何以致此,能做的,仅有将所受“委屈”无限扩张,于是,恨意与之同涨。
  “你劝劝秋夫人,近期内别再去探望她了。此时去,她只会当人去看她热闹,只会将恨意积累更多。”
  好罢。看来我只能把儿子借给秋夫人多玩一下,让他缠住他那位美丽祖母的脚步,少去那处自找气受。
  “实则,你家狐狸还是该感谢太后的。如果不是她处心积虑将先皇的皇子们都养成了废物,我家皇帝纵算要禅位,也轮不到秋长风这个堂兄弟是不是?”
  那么,这便叫人算不如天算了罢?太后处心积虑,为自己的儿子扫请了登帝路上的障碍,到头来,反为他人做嫁衣?她以一本名册,转移了咄咄目光,保住了儿子帝基得稳,却也使得秋长风这个强者更强?就连那本原本不曾存在的名册,秋长风也没有浪费——
  “皇上信任长风,病榻前禅长风为帝,长风不胜惶恐。长风受命于多难之际,愿与各位同雨同舟,共度时艰。为示长风至诚,长风愿将这本先皇授予的名册在各位朝臣面前焚之一矩,让它追随先皇而去。自此我大陇皇朝君臣无欺,坦荡一心。”
  这话,是秋长风接了昭景帝的禅让书后,在金銮殿上磅礴所云,且当场将一本教百官忐忑了十几年的“名册”掷于香炉内,化作一抹青烟湮去。直赚得一干王公朝臣跪伏于地,山呼“万岁”……
  “话说回来,你当真放心让秋长风一个人呆在皇宫?”
  “以他脾性,若当真有了别的女人,必然是他爱上了。我在与不在,有什么分别?”
  冷蝉儿明媚的眼珠滴转,“可是,你并不一定要离开,既然离开,总是有原因的是不是?”
  这女人如此聪明作甚?“远东王这个人,你听说过么?”
  “秋长风的盟友之一。一度风传是冷千秋的生身之父,其后才知是一场乌龙。”
  “你既然了解,总该晓得他好色成癖罢?”
  “何止。据闻他还有些令人发指的恶习,如饮食处子之血,夜御多女等……”冷蝉儿美眸倏瞪,“不会罢?他……看见了你?这还了得,那种色中魔王,若是见了你……”
  “当年他到大苑公府为客,曾一夜消受了数名美婢。他以为,凭着秋长风过往的慷慨,我这个爱妾也当不吝赠予。”
  冷蝉儿同情地,“他要完了。”
  “我和秋长风在书房,他恃着功高,直冲冲闯了进来,我避之不及。他向秋长风开口要我,是他的随行谋臣看出了秋长风瞬间转变的脸色,当下以他醉酒之由告罪,把人拉走。我为免再生事端,又想带秋夫人出那个高墙散散心怀,就带她和儿子回来了这巫界。”
  “这样说来,你家狐狸立襄阳郡主为后,是为了让襄西王安心,帮他牵制住远东王,以备日后有暇剿之了?”冷蝉儿自问又自答,“该是如此没错。那个远东王哦,死得不要太惨。”
  那时,若不是费得多及黑白无常全力拉着,远东王怕在那刻就没了性命。甚至因瞒我失踪之事,秋长风把人家莹郡主骂了个狗血喷头。那只臭狐狸,可是我儿子的爹,疼我疼得紧呢。
  “海儿,海儿!”
  我回首,眺见夕阳之下,我娘和秋夫人手牵手,跳跃着奔来。我这个娘啊,自己如少女般快活也就罢了,把雍容高贵的秋夫人也一并拉下了水,比我和冷蝉儿还要活得恣意。
  “小海,该把海儿给我们了罢?”秋夫人盯着我怀里的儿子,馋诞欲滴。
  “他睡着了。”海儿肉鼓鼓的小脸偎在我心口,睡得正好,哪能打扰?
  “睡着更好,比他醒时可爱,给我玩啦!”不由分说,娘抢了人,拉着秋夫人就走。
  唉。我这儿子有个怪癖,除了我,对谁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姿态,哪怕是娘有一张和我几乎相同的脸,也唤不起我儿子的热情相待。但偏偏是他那张冷板板的小肉脸,惹得娘和秋夫人心痒难耐,爱不释手,常以和我夺人为乐。
  “秋夫人被你带来巫界,她家老爷呢?你把人家夫妻拆了?”
  “那又怎样?“秋夫人自从和娘见了,越发年轻美丽。她那个不讨人喜欢的丈夫,扔了也就扔了。
  “你家的狐狸虽做了皇帝,但要平定天下,还需废个一两年工夫,你就在此独守空房?”
  “不然,你是要建议我红杏出墙么?”
  “那倒不必,你家狐狸用起情来还算专一,你若不守妇道,未免不厚道了。”
  “……”这个女人!“你到巫界已够久了,该回家陪你那位前皇帝,以守妇道了罢?”
  “我是想告诉你,你家狐狸一旦大事底定,必然要以正仪迎娶你,你甘心让他安安稳稳的把你娶走?”
  “……你有更好的建议?”
  “照我说啊,你何妨如此……”



  番外 之父女相亲

  场景一地点:议事殿人物:父与女,及若于
  “爹爹!”
  “爹爹,爹爹!”
  “爹爹,爹爹,幻儿来了,爹爹在哪里哦?”
  这一串串呼唤,糯糯嫩嫩,甜甜蜜蜜,恍若天籁般,由远及近地拂到了男人心尖上,酥麻的痒感随之传达四肢百骸。
  “幻儿!”在满室文武重臣惊异的目光中,男人欣然站起,大步迈如流星,迎出门外。脚步才到阶下,一个小小躯体就撞进了臂弯里。
  “爹爹爹爹,幻儿想死爹爹了~~”
  “幻儿……这个娇软小人儿,他五岁的女儿,心尖上的嫩芽,男人牢牢托着,眸光里映出那张雪团揉成的小脸,男人严凛的五官融在一汪柔波里,就连眉间那道恶剑如刃般的立纹,也抹了锋,敛了芒,仅余满满的温情荡漾。
  “爹爹!”雪做的小人儿倾家幻儿先呶起红艳小嘴在男人颊上连亲几记,一双嫩藕般的胖腕绕上男人颈项,“幻儿好想爹爹,爹爹有没有很想幻儿?”
  “想,爹爹很想幻儿。”
  倾幻儿歪着小脑袋,“幻儿想爹爹,是很多很多很多的想,爹爹想幻儿,也有很多很多的想哦?”
  “爹爹想幻儿,不止是很多很多的想,还是很多很多很多的想。”
  “很多很多很多哦?”幻儿眸儿登时瞪得更大。
  “对啊,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特地,又加了一个“很多”。
  “爹爹真好,幻儿爱爹爹,幻儿最爱爹爹!”小脸儿释放出世间最美的笑靥,在男人颈间肩上蹭着磨着拱着转着,把爹爹威严天成的龙袍染上满襟奶香,“幻儿爱爹爹,有很多很多很多。”
  “爹爹爱幻儿,也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不知不觉,又多加了一个,只为了换爱女那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的晶莹笑串。
  这时际,男人心里眼里,只有被他托在掌心的小小人儿,至于身后一干重臣亲随们的情绪,彻底忽略。
  暂且莫提那些新晋要位的科场新贵受到了怎样的惊吓,纵是对这等事看得太多听得太多以为司空见惯的费得多、秋皓然之流,也忍得万般辛苦:恁多肉麻到极致,甜腻到极致,粘缠到极致的话,陛下为何就能讲得而不更色,流畅自若,仿佛练习了千百回般的信口说三道四来?难道,陛下一点也不会担心如此出人意表的演出,会让他的臣子轻者受惊过度、重者吓个三长两短?届时谁供他趋使,让给他料理国家大事?
  场景二地点:书房人物:父与女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奶声奶气,至此处,忽戛然而止,小小人儿苦皱起雪团脸儿,“唔,爹~~”
  对案而踞的男人自蛮、胡两族首领将至京城的报折中倏然抬起头来,“怎么了,幻儿?”
  “上上有爹爹,有娘娘,也有哥哥,还有明月伯伯,还有天伯伯、山伯伯……”右手上的小指头掰到完,再攥拳控诉,“没有幻儿!”
  “嗯?”纵是男人神通盖世,一时也难领会小女儿这天外来语的真义,把异族异国的大事推开,伸出掌心,“过来,拿给爹爹看。”
  “喔。”幻儿嘻咧开小嘴,举起小腿,爬过宽大书案,先把身子安置进爹爹胸前稳稳坐牢后,再拿小小指头点着握在手里的小书,“这上上啊,没有幻儿。”
  男人逐字读过,很是肃凛地点首,“没有幻儿,就不算好诗。”
  “幻儿要有幻儿啦,哥哥都在上面,没有幻儿……”小嘴弯出委屈弧度,墨中含绿的大大眼眸内,泪意点点。
  每当女儿这副模样,纵使她开口索要天上的太阳,男人也会让自己化身后羿,举弓射日。何况,那诗里,有人的存在的确碍眼,遂执笔下书,一气呵成:
  云海茫云霄,长风游长空。
  风海但相逢,心魂且相从。
  心魂归一处,幻海得相成。
  天荒地未老,绵延尽苍穹。
  “这下,有爹和娘,也有幻儿和海儿,喜欢么?”
  “唔……”小人儿的大眼睛在爹爹写成的笺间骨碌来去,点着领儿,“爹爹喜欢娘娘比喜欢幻儿要多多哦。”
  “……嗯?“男人失笑,“幻儿从哪里看得出来?”
  “爹爹和娘娘写得近近,靠得近近,幻儿和哥哥远远。”
  古怪精灵的小东西。“那是因为,只有爹爹和娘娘在一起,才能有你和哥哥。爹爹爱幻儿和爱娘娘一样多。可是,只有你娘娘生的幻儿,爹爹才会爱那么多。或者说……不是你娘娘生的,就不是幻儿。”
  这话,不管年幼的女儿能否领会得出,他仍郑重而言。他所珍爱的儿与女,只有她生的,也只能是她生的。
  “幻儿也喜欢娘娘啊,娘娘漂漂,幻儿也漂漂。”
  “是,你们都是这世上最美丽的人儿。”男人点了点女儿吹弹可破的雪琢小颊,“看在娘娘给了你一张如此美美的脸份上,不和娘娘计较了罢?”
  脑袋瓜儿摇了又摇,小嘴告状好忙,“幻儿不会啦,娘娘才爱较较,幻儿不会!”
  小东西!男人越发的忍俊不禁。
  场景三
  地点:寝殿人物:父与女,及……看热闹人群
  “爹爹,幻儿困困哦。”正午时分,小小人儿吃饱喝足,又在太监宫女陪伴下玩耍一气后,跑进寝殿,对正在暖玉榻上闭目养神的男人道。
  “爹爹哄你睡。”男人当即起身,伸臂要将女儿抱进怀里呵哄。
  “不是啦~~”小小人儿声娇娇,语甜甜,睫眨眨,瞳转转,“爹爹~~”
  难得地,男人面时女儿时犯了迟色,“一定么?”
  “爹爹~~”
  “……好罢。”男人咳一声,墨眸扫过殿内侍立宫人,“都下去罢,未经传唤,不得进内。”
  “爹爹最好最好最好了,幻儿很爱很爱很爱爹爹!”
  寝殿外,有两人徐步行来,被太监阻住去路,“太子殿下,阮阳王,请止步。”
  “皇上在安歇么?”
  “这个……”太监颔首,“皇上口谕,未经传唤,不得进内。”
  秋皓然眉梢一动,“谁与皇上在里面?”
  “这……”
  “是幻儿公主罢?”秋观海问。
  “是。”太监鼻观口,口问心。
  很默契地,叔侄两人在互觑过后,齐齐举足抬步。
  “太子殿下,阮阳王,您二位……”
  “皇上只命你等勿入,并不包括本王和太子殿下,是不是?”
  “但……”
  “放心,这点担承本王还有,罚不到你头上!”秋皓然拨开太监,秋观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排打闼而入。入目来的一切,使两人确信,纵算因此丢掉一年的俸禄还是被发到西北苦寒之地练军行伍,亦无憾矣,须知这等戏码,可不是天天都有眼福观赏得到。
  威风八面英雄盖世的皇帝陛下,沿着宽阔殿宇,四肢匍地,爬走正欢。背上,挥臂吆喝“大马”快行的,是他五岁的小公主……



  68

  巫界里,巫山终年积雪,巫山下俱是花红柳绿,是以,对时光荏苒,身处其内的人不似外界清晰。
  我只看得到我的儿子由小小一团向上抽长,再蹒跚学步,零星有语,对着我喊出“娘”……“一年,两年,就如此过去。
  这两年里,快到三岁的儿子不见了婴孩时的胖手胖脚,身量比同龄孩子高出大截,腿长臂长,眉隽目清,鼻挺唇薄,活脱脱小小秋长风,照冷蝉儿的话说,是妖孽端倪初现。
  这两年里,我和秋长风偶有团聚,但因牵挂儿子,来去匆匆,少有长久停留。
  而我,正因有儿子,正因是可将天涯化成咫尺的巫女,与那些“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的闺怨,从来不曾发生联系。
  我喜欢上了这样生活。
  这年春时,格外鸟语花香,到巫界探望我的管艳带来了外界的消息:秋皓然领军平荡最后一股反军,秋远鹤兵败后生死不明,不知所踪……
  我想,秋远鹤那个人,就该有那样的结局罢?他是一个绝对可以问鼎天下的人物,如果对手不是秋长风,或许人生就是完全不同。但若容他好好的生,未免对不起天下苍生?若是单纯的死,就未免不够幽远神秘。那样,最好。
  管艳却说,他那样的人,就算没有死在万马军中,也不会容忍自己活下去,没有了权势,他会把最后的残忍用之己身。
  残忍用之己身?就如秋长风为留住我,将琴弦刺进胸腔么?
  可是,作过如此联想,却让我不解:一个什么都不要只要权势的人,怎么就输给了秋长风那个什么都要握住的人?
  “我想,我也误会秋长风了。秋长风并非什么都一定要握住,他分得清主要和次要,他幸运的是,他的主要和次要没有令他作难的加以选择,所以,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我想,他这一辈子惟一不能接受失去的,是你罢?”管艳如是道。
  这场鏖战,历时三年,人命殒失难以计数,但我仍要庆牵,管艳并没有拉着秋远鹤走向不归之途。
  这些年,引她高度兴起且致力不疲的,是与冷千秋的父母抢人。她不喜欢天叶堡,无意入主其内,更是早早便放弃了讨好公婆这项劳心费力的苦差使,冷千秋将她掳回,她逃,冷千秋追来,正合她意……如此住复,以致最后,是冷千秋疲于奔波,索性在她最喜欢的苗疆另置家当,并以苗族婚仪娶她过门,伴她长年居外,回堡必是二人偕行,致使冷家双亲几度扬言要与不肖子断绝亲缘……
  “小海,秋长风如此疼你,难道你不想恃宠做一些什么事么?”
  “……呃?”
  “你想啊,秋长风何以能全心全力地在外面打江山拼疆图?还不是因你太让他放心?你必须让他明白,他也不能太春风得意,是不是?”
  我付着,她想说的,将与两年前冷蝉儿说过的如出一辙。由不得我要怀疑,秋长风在上一辈子,可是欠下了管氏和冷氏这两女人的巨额绩务?
  “首领,有外人入侵!”
  “入侵?”在此春光明媚之际,听见如此突兀消息,绝对教人扫兴。
  “是。”躬腰来报的,是我从巫界巫人中择优选出顶替四长老中黑衣长老的卫界使。“我巫界自上一回受侵,已改了结界出入通道。但来者在外盘桓稍久,居然准确寻到入口,且一行人吹吹打打,高鼓鸣锣,像是压根儿未把我巫界诸生放在眼里般,喧闹而入。属下特来请示首领是否予以反击?”
  如此高调的入侵者,还真是闻所未闻。若非是张狂到着实没把巫界放在眼里,就该事出有因。
  “你家狐狸也真是心急,叛乱刚平,就迫不及待地接人来了,小海,别让我们失望才好。”管艳凉凉道。
  是秋长风么?
  是秋长风。
  距上一回出界探望,我和他有近半年未见。这当下,恁多人随着我,也有恁多人随着他,但他攫来的目光,放肆到让不知害羞为何物的我也要脸红耳热。如果不是有旁人在场,他能做出如何邪恶的事,不难想象……这只狐狸!
  我又恼又气的暗笑之余,冷、管那两个女人的撺缀,不期然浮来,心念动了。
  “我不会嫁出巫界。”说出这话,如愿睇到秋长风神采飞扬的眉眼一顿,更加坚定心头打算。这只臭狐狸的志气,的确该杀上一杀。
  “小海。”他且轻且浅地,“你说了什么,可否再说一遍?”
  “我不会嫁出巫界。“说一遍就说一遍,怕你?
  秋长风勾起薄唇,鞭然而笑,一张脸刹时琼光瑶彩,端的是祸水到极致。“小海,把这句话解释给我听。”
  “秋长风,你做了皇帝,脑子倒退化了不成?我们小海的话,何时难以理解到这种地步?”苍山懒洋洋搭声,“要不要我一字一字讲给你听?”
  秋长风寒嗖嗖回之:“我们夫妻说话,何时轮得到外人置喙?”
  “在这里,谁算外人呢?”
  “在我和小海之间,你是个道地的外人没错。”
  “一个外人向我巫界首领求婚,姿态别太嚣张哦。”
  “一个外人插嘴别人家夫妻之事,未免不识趣了。”
  “夫?妻?”苍山怪声怪气,“正因不是夫妻,方需求婚,若成夫妻,何必多此一举?”
  如果我坐视不理,这两个人是不是要如此相亲相爱的斗到天荒地老去?我的确想一试,若我的宝贝儿子不来凑场的话。
  “娘。”海儿子掀着小小长腿,灵巧迈过到有他身量半截高低的门槛,无视大堂内其他人等,直到我跟前,托高手中物什,“海儿给娘拿点心,娘吃。”
  “海儿吃了么?”
  “海儿想和娘一起吃。”澄黑流丽的大眼睛举起,精致小脸上,带着我每每见着每每都要空前虚荣的孺慕热芒,“今天都是娘爱吃的,海儿拿来给娘。”
  “海儿是娘的心肝宝贝!”如此孝顺,如此乖巧,如此可爱,如此……的极品儿子,谁能生得出来?我把他抱到膝上,让小脑袋瓜舒服地枕上我肩头,一人一口,分食捧在儿子小手上的盘中精点。
  “……小海。”
  我将一块酥饼,先喂了海儿,再将另一半递进自己嘴中,不紧不慢地抬眸,“做什么?”
  “请问,你在做什么?”
  ……难道真如苍山所说,臭狐狸做了皇帝,脑子就退化了不成?
  “小海在喂海儿。”苍山很善良的为他释疑。
  “这些年,你从来就是这么对待他的?”
  “小海特别疼爱儿子,和海儿从来都是共寝共食,有什么奇怪?”苍山依旧善尽代言之责。我嘴中正忙,也乐得如此。
  “同寝同食?“秋长风特地把这几个字挑出来反复低念,唇上眼里明明都是笑意隐隐,却无端使得偌大巫族的议事堂内寒意陡生。“海儿过来,让爹爹抱抱。”



  69

  海儿瞥去一眼。
  “过来。”
  海儿一眼未瞥。
  “过来!”
  海儿睬也不睬。
  “臭小子,找打!”
  劲风来袭,我抱儿子移形换影,顿时恼怒,“秋长风,你做什么?”
  “把这臭小子放下!”
  “我为何要把我儿子放下?”
  “……臭小子见了为父不知行礼,难道不该打?”
  这个……按礼节,海儿是确是欠了一个拜见。“海儿,去见过爹爹,按娘平时教你的,要行大叩跪礼。”
  “是,娘。”海儿双手过顶,跪拜叩首,“海儿拜见父亲。”
  秋长风冷哼一声,“站在为父身后,不得妄动!”
  “不要。”海儿应得斩钉裁铁。
  “不要?”
  “不要。”不愧是我的儿子,秋长风那危险低蕴的声线连我都要犯怵了,我儿子仍是笃定不移。
  “臭小子……”
  “你打海儿一下,我们十日就不要说话。”在他举掌落下前,我道。
  秋长风凶神恶煞地盯来,“臭丫头,你有胆再说一个字。”
  “本首领乃一界首领,请阁下慎用言辞。”
  他迈前一步,低首切声,“臭丫头想让我罚你么?”
  臭狐狸!我自然晓得他的“罚”是何意,每一回久别重逢,他都打着惩罚之名,做尽邪恶之事……这个时候,打转在他脑里的,到底是些什么念头?
  “带上儿子,换上凤冠霞帔,随我速速离开这个地方!”
  “不要。”
  “不要?”
  “不要。”我的儿子都能无畏对抗,做人娘亲岂能中途怯场?
  咬牙切齿的声响清清楚楚递进耳窝,“给我一个理由。”
  我总不能告诉他我受了好友蛊惑罢?“莹郡主如今如何了?”
  “死了。”
  “啊?”我悚然一惊。
  他抬起我下领,拇指粗糙的指虽摩过我唇,“她为救夫代受刺客一创,伤重不治,香消玉殒,谧封端烈皇后。”
  “假的?”
  “当然。”他墨眸俯近一分,热息徐徐拂上我颊,“今后,她就是明月的责任,是合是分,端看他们自己的意愿和老天爷安排的缘分,与我们再无关联。”
  “她的那个……儿子……如何了?”
  “那是她男侍卫与女侍卫的非婚生子,一直以来被诊有孕、接受疗补、临盆生子的,都是她的女侍卫。”
  这个,莹郡主早早就对我言明的。“那……”
  “四个月前的一次遇袭,那对侍卫为救莹郡主双双殉职,是真的死了。我已收那娃儿为义子,赐名秋观岳。至于众所周知的前皇后所生子,我会另找由头安排消失。”
  “名义上,他已是你的儿子,为何另认义子?为什么要安排前皇后所生子消失?”如此大费周张,不嫌麻烦?
  他捏在我下预的手一紧,“臭丫头,我是什么身份?我的长子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么?”
  “对喔。”在众人眼里,那娃儿是前皇后嫡生之子,若不早作处理,只会给日后徒增纷扰。“那……你爱海儿对不对?”
  “当……,他面一沉,“这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这个!”他唇覆下,将我嘴儿狠狠地吃进了他口中。
  至这般时候,我才承认,我想他,他专注凝视的眸,柔软火热的唇,还有这相濡以沫的甜蜜,我都想……
  “娘,娘,娘……”
  “你娘……在忙。海儿,随山伯伯到外面去玩。”
  “不要。”
  “那你要怎样?”
  “我要娘!娘,娘,喂海儿,不要喂他!”
  我儿子叫我不要喂谁?
  “臭小子滚开!”
  ……秋长风?我蓦地把眼前这只史上脸皮最厚是无赖的臭狐狸推开,“你你你……”在恁多人面前,还不打紧,而且是在儿子面前……“臭狐狸,你休想让我嫁出巫界,休想!”
  在巫界,要躲开秋长风,轻而易举。任他再如何神通广大,也大不过我这位一界之首。可是,臭狐狸就是臭狐狸,他追了我几日,眼瞅难如所愿,便镇日在他娘和我娘面前卖乖讨好,以静制动起来。
  他反其道而行,我也不会自投罗网。反正聚少离多的日子业已习惯,他远在天涯我都能悠哉度日,他近在咫尺时更没有理由思念。
  巫山,依然是积雪皑皑,阳光齐于赐临的阴冷之所。那顶伴我成长的茅庐,盛着我十四年的少女岁月,孑然独立于巫山之顶。
  人生际遇,变如沧海桑田,曾几何时,除了冯婆婆,除了这满目苍白,我再无他物,瘫软在床上时,那扇窗口便成了整个的世界。恨意,便在那时滋生。
  我恨我身上的血。曾经,恨到想将它们从我体内除得涓滴不剩。
  我恨巫山。曾经,恨到深恶痛绝,恨到心心念念只想将它摒弃在生命之外。
  但娘来了,海儿来了,我的血肉,承自娘,并传延至儿子,我爱上了我自己的每样存在。这一处纵是阴冷依旧,也再也不能令我感觉寒冷。拂不到头顶的阳光,在心中升起。巫山于我,成为过去,也成为崭新开始。
  “这里就是巫山,你长大的地方。”
  秋长风来了。夕阳那揉了雪色的淡金色光线,镶上他面颜。一袭淡蓝长袍,随风招展。颀长身影,被拉长后映射在皓白雪上。巫山之顶,忽多了别样风情。
  “对,是我长大的地方。”我和他隔窗相望,“你怎么来了?”
  “你在,我就会来。”
  “无论任何地方么?”
  “无论任何地方。”
  “不会嫌烦嫌累么?”
  “再多的烦累,也不及生命中没有你来得令人恐惧。”
  我伸出手,他牢牢握住。四目流转的,是幸得彼此的感激。冥冥中,不管是谁安排了我们的相遇,我们,都心存感激。
  “小海,嫁给我。”
  “好。”
  “明日我们就启程!”
  “为何要启程?”
  “啊?”
  “我说过不能嫁出巫界的。”
  “可是,你适才……”
  “我是要嫁给你没错,但是,是要你入赘巫界,不然,倾家也可以。”
  “……你再说一次。”
  “入赘。如果大陇天子不肯屈就,小女子不会勉强。”
  “……我会宰了姓冷和姓管的那两个女人!”
  “也好。”无疑,臭狐狸是在迁怒。纵使这主意的确与那两个女人的煽动不无干系,但最终决定付诸实施的,是我。
  “若我不答应呢?”
  “你就这样想让人家妾身不明,没名没分的随你一生?”
  “你这个臭丫头!”
  在茅庐里,他对我用哄用吓用骗用诱,用尽各种手法手段,由天晚到天明,天明再到天晚,若巫山有神,怕也要被我们行径惊得脸红心跳,掩耳疾走。但我说不依就不依,说不改就不改。若不能入赘,一切免谈。
  “好,入赘。”
  “当真?”我赢了?
  “入赘可以,应我几个条件。”
  “说来听听。”
  “第一,海儿必须由我带在身边调教。”
  “你打我儿子一下,我就十日不和你说话。”以我文不高武不成的资质,的确不能教给儿子什么,他那样聪明,浪费不得。
  “第二,你必须常陪在我身边,就算你不想现身,也要陪我。”
  “我想出去玩的时候,就要自由去玩。”只要不是镇日呆呆板板地呆在那座宫苑深墙,穿一身宫装效仿木头人模样,这一条,也可以商量。
  “第三,我是要你陪我,不是要你陪儿子,我每年会腾出假期带他看你,除此,你不能见他。”
  “为什么?”
  “母亲的疼爱恰如其分就好,多了,会弱了男子气概。”
  “我不……”要?何必和臭狐狸以硬碰硬,他不要我见,我便不能见么?
  “第四……”
  “怎还有第四?”书里戏里,不都是事不过三?
  “第四,你不陪我时,常住地必须是倾家,而非巫界。”
  “你还是讨厌巫界?”
  “傻丫头。”他把我发丝揉乱,“第五……”
  第五?
  “第六……”
  第六?
  “第七……”
  第七?
  “第……”
  第……?
  这场仗的最后胜者,是他是我?
  不管是他是我,秋长风入赘之事终归得成。我以巫界首领之尊,“娶”他过门。那日,我一身火红嫁衣,他一袭艳色喜服,在巫界精挑细选的俊男俏女人手一根红线绑系成的喜绳下,他被我牵到巫山之顶,那顶茅庐成为我们的洞房。
  巫山,纵是阴冷不改,纵是积雪不化,暖意早已来临,颜色早已更替。
  兹此,他成我夫,我成他妻,我们的岁月,在我们身后延展开来……
  大陇史载:昭景帝禅位于族弟,立号为昭武。昭武二年秋,后薨,谥端烈皇后。武帝与端烈后两情甚笃,后去,帝伤之思之,经沧海,难再为水,后位空悬。且远女色,专朝政,造就大陇空前盛景。
  大陇史另载:端烈后生有一子,自幼体弱,长及四载,随后薨去。帝为大陇血脉传延,再诞一子,讳“观海”,取水河澹澹以观沧海之意,势甚阔达。此子三岁成诗,五岁成文,十岁可开铁弓,且形容伟美,恍若天赐麟儿,为万民视为国之祥瑞。
  大陇史再载:……
  史非事,史后的故事,有谁知?



  番外 秋长风(四)

  她是个巫女。
  不知她是巫女时,我已认为她必定是向我下过蛊的。蛊惑着我,一步一步溺足深陷,积重难返。
  在我眼前,望着她被快刀手阿三一刀穿透时,就使我相信,她一定在我体内种了一些名为制约的东西,否则那个刹那间会有彻骨的寒意冰凉了我四肢?
  但她是真正的巫女。
  这样的她,我该如何对待?
  不止是为她平凡的样貌下,有一张倾国倾城的颜容……
  而是,她是个巫女!
  祖父是我最亲最敬的长辈,命殁蛊人之手,兹那时,我即发誓,要灭尽天下邪术之人,蛊人、巫人皆如是。
  而她是巫女。
  我坐在榻边,盯着那张被无云大师的符帖打出来的雪肤花貌,举起了手。
  我以为,我是要扼住那只雪颈,杀死她。但我看到了自己的手在她眉间颊上轻缓巡移,就似对一样最心爱的珍奇般的抚挲……我甚至还在担心,指间力道稍重一点,指上温度稍热一些,她会不会就此融化不见……
  她向我下了蛊,下了蛊!
  我再度扬手,劈向她喉咙。可再度地,我又看到了自己的手在她唇上颈间小心谨慎的抚摸,而且,爱不愿释……
  数度举手,数度如此,我终于放弃。
  我杀不了她。
  于我,被人追杀和杀人,如同吃饭与呼吸。当我杀不了一个人时,我只得让自己明自,我在这个小丫头身上所投注的,比我自己以为的还要多,甚至已能与我对祖父的崇敬相抗衡。
  臭丫头,你何德何能?!
  我不会让自己吃亏。既然我已经让自己委屈至斯,她就要拿她的一辈子来陪,一辈子。
  可,臭丫头显然没有这个自觉。
  常言道,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而本公子向来以为,以本公子的耐性,有一就已经不能容忍,有二算是开破天荒,遑论三、四?
  但是,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她怎就能如此?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请辞,不厌其烦的不辞而别,不厌其烦的转头离去,不管哪一种方式,都以一去不返的决绝姿态让我体会何谓真正的失去。
  我怎就能如此?如此被一个人一次一次考验我的骄傲,如此近乎放弃了自尊的去爱一个人?那么,除了骄傲,除了自尊,我还要为她放弃什么?
  “我的丫头呢?”
  “你的丫头?你哪个丫头?“我母亲大人的口吻和皓然如出一辙。
  “小海。”我无意多做迂回。
  我不会再让她躲我。回到兆邑,她擅认我母为母,与秋皓然纠缠过多,我都不和她计较了,今天来,就是要把她揪回去。既然想来也气,看着也气,索性就让她在我眼前让我看着气,至少气不过时,还能把她的腮帮掐来解气!
  “她走了。”
  “又上街了?”
  “走了。”母亲站起身来,“今儿一早,向我辞行,她走出了这栋高墙,走向她的高山阔水……”
  “什么意思?”
  “风儿,你很明白什么意思。她不属于你,不属于这栋高墙,让她走,也放她走,好不好?”
  “不好。”不好!很不好!那个丫头不在这栋高墙里了?她去了哪里?哪里?这一回,我要用几两银子,几十两银子,几百两银子,几百万黄金才能找得回她?
  “可是,她和为娘不同,她该有她自己的天地,她……”
  如果,如果眼前这人不是我的母亲,不是生我的那个人,我个……”你认我的丫头做女儿,你放她离开,你做任何与我有关的决定时,都不要经过我的同意么?”
  “风儿?”
  “你从来没有试过做一个好母亲是不是?在你和父亲夫妻失和,你放弃了你们的夫妻之情时,就已放弃了我。既然如此,为何不放弃彻底?为何要干涉我的事?我宠一个丫头,想要一个丫头,可曾碍着母亲什么了?”
  “……风儿,娘只是……小海她是娘……”
  “你只是无聊!你嫌你荣华富贵的生活太无聊,你把小海当成了你派遣你无聊的物什,你兴致所来摸摸她的头,兴致尽去就打发她离开!你还想趁此告诉我,你还是有本事操纵我的生活,操纵我!”
  “风儿!你怎么能如此说?小海她是……”
  “我知道她有怎样的身份!我既然不计较,你何必多事?”
  我晓得,我语气或许太过,理智或许偏激,出口或许太伤人,可如……那个丫头离开了,连一次面都不向我打,就如此走了。这个事实,如雷一样击中我那根最脆弱的神经,一时间,我难以承受,也不想承受!总想找个人一并分担,哪怕对方是我的母亲。
  “风儿,她是你的丫头没有错,但她不在奴籍,她是自由之身,不能你说要,她就要给!”母亲的声线骤然拔高,浮漾着歉意的眸光遽转冷定,“若她也喜欢你,愿意做你的妾,娘断不可能从中作梗。可是,她不愿意!”
  她不愿意!母亲这话,像携冰的冷泉浇灌到我头顶。
  “没有傲气的人,并不等于没有傲骨,她身份是丫头,心却不是。你不妨想想,若她是一个任你予取予求,就像这府内任何一个丫头般的丫头,还会打动你么?”
  不会。但……“纵算如此,又与你何干?”
  “风儿……”
  “既然你并不擅长做一个母亲,就请不擅长到底,今后,我娶谁休谁,请大苑公夫人莫再干涉!”话到此,骤闻臭丫头离开时积蓄在胸中的郁气,似乎抒发大半。母亲灰败的脸色,使我起了一丝愧意。
  “我会把她找回来。希望在她回来后,娘莫再插手长风之事!”
  我甩身要走,娘拉住我的衣袖,“风儿,你对小海,是势在必得?”
  “娘可以设想,如果长风胸中无心,会如何?”
  此言出,母亲一怔,我也一怔。推门离开,门外是怜星和惜云更加怔愕的脸,尤其怜星,苍白娇弱不胜。我应该安慰的,但一个犹处盛怒中的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越过她,阔步向前。
  我要找回那个臭丫头,这一回,看我如何罚她!



  番外(恶搞) 此兄妹与彼兄妹

  “哥哥,哥哥,你等等人家嘛,人家追不上,人家脚酸啦~~”
  这等的娇弱柔嗓,就算铁石心肠的人,也要动容。但行到前端的锦衣少年,听若罔闻,照旧的健步如飞。
  “哥哥,幻儿累啦,哥哥,臭哥哥,幻儿不喜欢你啦!”
  少年嗤之以鼻:最好别喜欢。
  “哥哥,你再不等幻儿,我要哭哦,很大声的哭。”
  少年脚下步子微顿,但走势未停。
  “我哭,我会边哭边说,你没良心,始乱终弃,见异思迁,朝秦暮楚,风流成性,人家都是你的人了,你……”
  “倾、幻、儿。“少年驻足回首,俊眸冷厉,切齿道。
  “嘻嘻。”倾幻儿立即弯出纯美笑靥,颠着小步跑近,挎起兄长一臂,甜甜蜜蜜道,“兄妹同行,就是要亲亲热热才好嘛,不然适才我们走路的样儿,可不就像极了痴情女子苦追负心情郎?哥哥你只顾自己走得高兴,也不心疼你亲爱小妹的脚,你亲爱小妹会伤心哦,伤心了难免就会口不择言。再说,人家本来就哥哥的妹妹,归哥哥管,让哥哥疼,就是你的人啊……”
  秋观海忍无可忍,冷道:“你需要人等么?”
  小妮子承袭了娘的骨质,自出娘胎就带着巫术,更莫说还有娘的悉心教导,需要人等么?
  “嘘。”倾幻儿一双美眸忽闪着无辜纯真,“哥哥,娘说过幻儿的本事不能声张的,哥哥是要娘骂哥哥不成?”
  这个哥哥,完全继承爹爹的敏思睿智,不是一点半点的聪明,习文习武习政,都如天助。而软处也和爹爹一样,就怕娘哭。在娘的假哭中,英雄盖世的父子害地赔款无所不成。她幻儿可是深深不以为然呢。
  秋观海恨道:“你动不动拿娘压我,以为我拿你没有办法?”
  “哥哥最好了,幻儿要和哥哥相亲相爱到永远!”
  狠狼瞪她一眼,“走了,慕飞他们该等急了。”
  “好!”挂着哥哥臂膀行路,的确省力多了,嘻~~
  “宝儿哥哥,看样子,你看上的人,人家已经名花有主喽。”
  在外人眼中,宛若一时天造地设璧人的少男少女在一家茶楼前行经而过,临窗对座的,恰也有一对出色男女。男子面如冠玉,书卷气浓。对坐者,是一个桃红衣衫的垂髫少女,吹弹可破的肌肤,与一对骨骨碌碌的大眼睛相映成趣,圆润的小颔上,鲜红的唇儿宛若一颗樱桃般逗人,娇俏如海棠绽放。
  在看到那一双男女拉扯而过的瞬时,良詟的眉间已起阴霾,而妹子的话,无异火上浇油。
  “良绾,你闭嘴!”
  “我就算变成哑巴,事实还是事实啊。”
  “你再多一个字,我就当真让你变成哑巴!”
  “……唔唔唔,啊啊啊。”姓良名绾的少女有意紧闭双唇,却仍吱唔有声,把兄长的脸色气得更阴更重。
  “河阳那趟货你自己看自己验,本少爷不管了。”良詟很不够君子的撂下威胁。
  “……啊?”良绾苦垮了娇俏脸蛋,无奈地颔首,“好罢,自己就自己了。顶多,被那个色色的王老板多摸人家的小手一下,多吃人家的豆腐一点……”
  “你给我打住!”
  良绾苦情戏继续,“如果运气好,碰上他那个风流成性的儿子在家,大不了,就喂人家一碗***,将人家如花似玉的青春给葬送了……”
  良詟起初听得恼怒,恨不能将这个堂妹兼表妹掐死当场,但随着她唱作俱佳,愈演愈是上瘾,一个念头忽如灵光闪过,唇掀浅哂:“你当真想让我陪你去?”
  “宝儿哥哥如果不想,人家也没有法子啊。”
  “想让我陪你,就得应我一事。”
  顿时,良绾花容失色,嫩白掌心掩上樱桃小嘴,“杀人放大,欺女霸男的事,人家可不干。人家还要正儿巴经地娶夫生子,做良家妇女的。”
  良詟想,如果说,自己对女子有恶感的话,与这位小祖宗肯定不无干系。
  淡柏客栈。
  “观海,你能来真是少见,敢情是被幻儿缠得受不住了是不是?”
  “有这样一个妹子,观海,我同情你。”
  娄珏和倾慕飞一左一右,一唱一和,看似安慰,实则幸灾乐祸,中间的秋观海俊脸不动如山,听之任之。
  “幻儿,你把观海带来作甚?你明知每有他在,咱们便不能尽兴玩闹。”另一端,冷霜不满抱怨。
  “霜姐姐,纵算你眼里只有清哥哥,也不能这样讨厌幻儿的亲哥哥嘛。”
  “你也不看看你那个亲哥哥的脸,冻得有三尺厚,有他在的地方,不用愁着大地回春,要不讨厌他,不容易罢?”
  “我哥哥生得好看啊,比清哥哥比珏哥哥比慕飞哥哥比好多哥哥都好看。”
  “那是你爹和娘的功劳,又不是他自己挣来的,有甚稀奇?”
  “唉~~”幻儿这哥哥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要貌有貌,怎就这样不讨人喜欢?照此下去,要讨个心甘情愿的媳妇儿是不是都不能如愿了?唉,当妹子的,真是愁呢……
  “店家,我们要住店吃饭,快来候着。”丽影一闪,一道桃红颜色闪进店内,美眸顾盼间,扬嗓清唤。
  “对不住了,小姐,咱们这店今儿个……”曹掌柜的话,在瞅见随后进来的客官时,打住:怎这难缠的主儿又来了?
  “怎么,今儿个又不对外客么?”良詟笑意晏晏,“贵店三天两头的如此,大违经商之道哦。”清湛目光不加任何避讳地直盯向那张绝世雪颜,“幻儿,我们又见面了。”
  “你是……良詟?”不知怎地,那个名字就出了口。
  “还记得我?”良詟心情更好,“幻儿真乖,不狂詟哥哥这几日,对幻儿朝思暮想了。”
  “阁下何人?”秋观海眉峰略蹙,起身相问。没有一个哥哥会在别人对自家妹子出言调戏时坐视不理,纵算那妹子是个让人头痛脚痛的小麻烦也不能倒外。
  “阁下又是何人?”良詟问。
  “是在下先问得阁下,阁下当先作答。”
  “在下是幻儿的朋友,而且是好朋友。幻儿,是不是?”
  “是。”倾幻儿甜笑。
  “好朋友?“秋观海横了妹子一眼,“你哪来那么多好朋友?”
  “就是好朋友啊,哥哥莫非是在嫉妒幻儿的人缘比你好,朋友比你多?”
  当那双澄黑明眸转向他人时,良詟是忍了几忍,才忍下不将佳人脸儿扭转过来的冲动,耳边恰传来——
  “人家年纪比你轻,长得比你俊,作派也绝对高贵,宝儿哥哥,你胜算渺茫呢。”在适当的时候落井下石,是良绾为人处事的准则之一。
  “你……”切齿一咬,良詟仍旧春风满面,问“阁下是幻儿的何人?”
  “他姓秋,幻儿姓倾,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妹妹。”冷霜凉凉道。
  一个姓秋,一个姓倾,情哥情妹么?良詟挑眉,“幻儿,既然是朋友,不请朋友到里面坐?”再从牙缝内挤出微声,“绾儿,记得我们的交易么?还不快些实施?”
  “我要江北那批丝。”
  “你趁火打劫?”
  “人家不介意你骂人家是奸商。”
  “成则有,败则无!”
  “成交。”良绾迎着秋观海那张冷寒的俊脸嫣然一笑,缓缓起步,“这位公子,我家哥不懂礼数,请见谅了。”姓良名詟的大奸商,生平第一次意动情萌,居然没看出对方这二位是地道的兄妹,并立一起时,那双眼睛可谓一模一样,眼耳鼻唇间也多有相似之处,他竟还在那里烧那股无端的醋火,真是……
  不过,这位哥哥可真是极品,她良绾笑纳了。



  番外 秋长风(完)

  “表哥。”
  我转回身。
  “你爱小海,是么?”
  “是。”
  “胜过爱怜星么?”
  “……不同的。”
  “如何不同?”
  “怜星,我会娶你。”在怜星的泪眼凝视中,说那些话时,我是笃定的。为义,为情,我必娶无疑。但,所有的笃定,抵不过小海离去时的一个转身。
  那日,我醒过来,是皇上的别宫。我略加思忆,概因听到了有刺客意欲刺君的消息,特从西卫赶来护卫,杀了人,也救了人,如此而已……可是,当真如此而已么?
  我胸中似有一块堵,又有一块空,有堵得难通处,亦有空得难受处。我抬眼望四周,一切景物仍如先前所观,一切人事仍如先前所度,所有谋划,部署,按部就班,未有异变……既如此,为何要有一股子空虚无处排遣?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份莫名形状莫名端由莫名起因的空虚,并未随着时日推移而弱去,反时日愈久,心头愈惶,每日似都在担心着什么东西就要失去。纵算在我夜中梦时,也不曾放过我。在梦境里,一个人在我面前一次次转身,我却从不能看清其脸面,我伸出手,想使其和我正颜相对,但梦中的人,只有转身,再走远……我想,若看清了梦中人的脸,就诠得清那团乱绪的由来了罢?
  “公子您吩咐。”听见那句话后,是夜梦里,我看清了她的脸。小海。
  我怎么一点也不好奇呢?
  这个名字,我不陌生罢?我在别宫时,秋皓然就曾问过,怎舍得放“小海”离开。我其时只觉他不知所谓,冷冷给予叱绝。皇帝拐弯抹脚的打听,我越发反感。回到西卫,得多、得满提起这个名字时,受胸中厌恶情绪所使,命他们在门外罚站一日。更莫提,一个在我印象里不过是无意搭救的小子向我问起她时,瞬间激起的恚怒,让我将他驱出宫门。
  但,在母亲苑中看到那张脸之际,我奇怪自问:我为何要把如此极端的厌恶放在一个如此平常的丫头身上?
  因着这个不解,我走进了母亲室内,一探究底。但几番言语来去,仍是未解。
  而当夜,我的梦给予了解答:那个在我面前不厌其烦转身离开的人,是她。
  一个被诸人以一副神秘神色提在口里的人,一个令我百般厌恶的名字,一张在我梦里招摇来去的脸,当我见到时,却心绪平淡,无惊无澜,这……可以视之为正常么?
  答案,当然是:不。
  她和秋皓然往从甚密,甚至谈婚论嫁;她对我这个昔日主子没有一点卑微屈从,眉目间净是叛逆……她引得我探究的地方,状似颇多,本公子若有闲暇,必定要从头桴过。
  这时,另一个女子出现了。云沧海。
  她立在那里,一袭雪衣,一头乌发,一张雪砌玉雕的脸,一双澄黑如湖的眼,艳丽无双的唇,正吻着一个男人……不必他人引荐,第一时间,我就猜出她的姓名,将要与皓然联姻的巫界首领,云沧海。
  无疑,云沧海的美,是惊世骇俗的。纵是览遍后宫,也怕找不到一份可与之相衡的丽颜。那是任何男人都要掠来收藏的极顶之色,哪怕为了点缀江山,哪怕是为了男人的虚荣脸面,也会有许多男人前赴后继的掠而夺之。可是,掠夺与欲望是如影随形的么?目睹她与苍山的亲近,我纳罕胸中那份不能抑止的撕扯是为了哪般。
  这夜,我要了她。
  她是秋皓然的未婚妻,与秋皓然的亲近是天经地义,但看着她在我眼前,如此闲适自在地与皓然眉来眼去,我……忍无可忍。
  我以为,只是欲望的,虽然这欲望来得太凶烈,太反常,教我一时也忍不下去,但总归是欲望,抒解过了,便会作罢……她不是处子,也许还不止一个男人,我无须自责……我须承认,这时的心态,有些龌龊,有些卑劣……
  但是,我料错了。一夜缠绵,疯狂索取,翌晨拂晓,仍不想把她放开。在最巅峰的极美中,我向她许诺过什么,清晰可忆。我,竟然也成一个被美色所惑的肤浅之徒了。
  既是肤浅之徒,就有肤浅之徒的行事准则,在我还要她之前,她就不能归属别的男人。想嫁人?想联姻?……做梦!
  太后在想什么,皇上在想什么,我都能窥得先机,出手先发制人,就算是一场别出心裁的太后寿宴,我也能让它另拓机缘。但她在想什么,为何如此费人疑猜?
  我已经告诉她,若想保住巫界,就要离开别的男人,她为何执意与皓然联姻?若她只为了巫界,难道她不明白我比皓然更能让她依撑?
  如斯只是为了反抗而反抗的举止,与另一个人怎就如此的像?另一个人,是小海。
  她们的姿色,差了十万八千里,但看着一个人时,总会无端联想到另一个。若她们不都是与皓然相识,若她们不是从不曾司时出现,若没有恁多的蛛丝马迹……我或许可以告诉自己多心而已。
  我愈来愈肯定,她们必是有着紧密的联系,这联系,源自一个“巫”字。
  沧海和小海……如果,小海是巫女,所有的结,便迎刃而解……
  “现在,我只能告诉你,我和你,的确有一段不属于主仆的纠葛,而你和沧海,也另有纠缠。因为三个人的牵扯太让人痛苦,我才对你设下了一些障术,沧海也有参与……”
  “……我和沧海都是巫女,怀着不同的目的,一个是明,一个是暗,到了你身边。可是,我们都爱上了你。而你,也喜欢上了我们两个。”
  我找到倾天在兆邑的行院,找到又与另一个男人行动亲近的她,兴师问罪时,她如是道。
  话完,她主动送来了她的唇。我以为,就如对大苑公府内的那些投怀送抱的丫鬟一样,我会推开不要……我很喜欢。我的手在我的心之前,已经抱住了她,她肌肤的温度,她小小的腰身,她柔软的躯体,都让我的手留恋不已。而我的嘴,更不能自己,与她唇舌相接的刹那,贪婪索取。仿佛拥着她吻着她,是我生于此世最该做的一样事……
  “明日此时,就在你的疏柳斋,我和沧海将一起出现,合力为你释疑。”
  弹着那把无云大师赠来的绿绮琴,我等到了她,是……她们?
  那个沧海,的确是沧海的脸,不仅是形,连神也酷似,但是,她不是我要的那个沧海。一张皮相,还不足以迷惑我。那双眼睛,也不足以让我沉溺。至少,不会让我连一夜都不等不及,便在太后的寝宫底下大做文章。
  一股甜甜淡淡的麦芽糖味儿钻入鼻孔。我按着它的指了,抱住了小海。
  就是这种味道,比任何催情香都要蛊惑,这个味道,沧海身上也有……我要她的那夜,就是被它缠绕着,难以歇止。
  我一手抱着小海,再将“沧海”揽来,甜味越发清楚,只有小海,唯有小海。
  小海她又在对我设障,她要鱼目混珠,再从我身边逃离。
  她择人假扮沧海,她推“沧海”代她受戮,她让“沧海”在我而前香消玉殒……她到底是如何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我,如此的费尽心机,如此无所不用其极?
  我以绿绮琴弦毙了那妖人性命,盯着假沧海的尸身,想分瓣她是用了怎样的诈死机关,此时惊觉,那股甜味却越来越远,她又要逃……好狠,她好狠!
  她既然把我对她的爱意洗去,却为何不将我杀我?杀死了我,我不必与胸中时而空虚时而堵痛时而无从排解又叱之不去的乱绪作战,不必徒劳地在梦中追逐她的脚步,不必每晨醒来,再度陷进无以名状的巨大空虚里”
  她不做,我替她做,第二根琴弦,在如此想时,就喂进了我的胸口。
  如果我的死都不能留住她的脚步,那,不管从前是以怎样的心情爱过这个女子,她都不再值得我留恋毫分!
  可是,若她当真没有回头,当真置我不顾,我是宁愿将这颗曾爱过她又被她消洗过的心给碎作两半罢?
  我拿性命当赌注,拿她凝望我对那脉难以遮掩的爱意作赌资,赌她的不舍,赌她的回头……
  我赌赢了。
  我没有爱错她。她值得我推翻所有的既定,值得我撇开对怜星的负疚,值得我做所有事。若时光重溯,我仍愿太后在我十二岁的生日宴上对我施用算计,我仍愿那些刺客纷至沓来,仍愿受那些或轻或重或危及性命的伤,只要,在苗疆返回的途中,认识她。
  小海,我的丫头,我的妻,一世不离。



  番外 那一年

  秋长风醒了过来。
  咚。咚。咚。一如每日,很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
  “公子,奴婢进来喽?”
  “进来。”带着初醒后的惺忪,秋长风靠着床柱,闭眸懒笑着,想着等一下,如何将那个娇小人儿逗出一脸敢怒不敢言的假恭假敬。唉,他这个当主子的容易么?镇日还要设法讨自己的丫头开心,辛苦哦。
  “早,公子。”门被推开,轻浅的脚步,伙同着晨时的阳光,一并走了进来。
  “早,小海。”眸子仍未睁开,秋长风一迳笑得春风荡漾,虽晓得将这个不解风情的丫头迷得七荤八素不太可能,但让她的心疾跳那么两下三下,也是聊胜于无了。话说……迟钝得可与顽石媲美的臭丫头会么?
  “公子,您睡得好么?”
  “臭丫头,过来。”他招手,有些日子没在她小小肩头上打打哈欠醒醒盹了罢?
  “是。”脚步声近,他熟悉的麦芽糖味也近了,只是,臭丫头的声音里带出一丝……颤抖做什么?怕他还是厌他?这臭丫头是越来越没胆还是越来越长胆?
  “过来,坐这里。”他指得,是自己的臂弯。
  “公子!”那声音简直是在欢呼了,虽然不乏娇羞,但仍是欢呼没错。随之,一个矫软的身子扑进了他的怀抱。“公子,奴婢……”
  这麦芽糖味怎浓郁到让人恶心?柔弱的躯体怎腻味到让他厌恶?……臭丫头做了什么?对,一定是臭丫头做了什么,她她她……她走了!
  秋长风倏然睁眸,抬臀将当真如麦芽糖将自己粘住的躯体甩了出去,“你是个什么东西?”
  “公子,奴婢……奴婢……”地上的丫鬟惊惶失措,公子前一时要自己,这一时推自己,是哪里出了错?
  “你是个什么东西?“秋长风眸光恶噬,“谁让你那样敲门?谁让你那样说话?谁让你敢应小海这个名字?谁允许你身上带着那股味道?谁允许你接近本公子?得多,把她拉出去,扔出府门!”
  侍立门外的费氏兄妹无奈互觑后,费得多听命迈进室内,但又忍不住要替地下的丫头说上两句公道话:“公子,是……”
  “把她拉出去,扔出府门,再颁下告示,整个兆邑城都不准用她为婢!。
  “公子,您饶命啊,公子……奴婢还要养家糊口,还要拿回银子给娘治病,请您饶了奴婢,饶了奴稗!”
  丫鬟生得清秀可人,哭得梨花带雨,但遇上一个不知怜香惜玉的男人时,着实是无济于事。秋长风面冷如铁,“得多,还不把她提出去!”
  “公子,您……”费得多咽了一口唾液,虽惧于主子威严,但天生耿直的秉性仍驱使他忍不住仗义执言,“小买她有错当罚,但错不至此。”
  “什么?”秋长风一眉微挑,间茁雷霆之怒。
  “是公子您!“费得多大着胆子,一口气道,“是公子您让她那样敲门,是公子您让她那样说话,是公子您让身上带着麦芽糖,是公子您招手让她接近!至于她敢应小海这个名字,还是您,当初听见总管喊她占小买,对,您才特地要到跟前使唤。小海,小买,如此接近的名字,听错了也算寻常!”
  费得满在心中为兄长的莽撞暗叹了一声,又不想兄长一人独担不敬罪过,未唤自入,道:“公子,小买也只是一个像小海一样需要讨生活养家的年幼孩子,您念在她是初犯,饶过她这一次……”
  “本公子做什么事何时轮得到你们说三道四?”
  “……属下知错。”费家兄妹跪倒。
  “算了,你们下去,让她也下去,和管家说一声,把她调到别的院子去侍候罢。”
  秋长风忽觉无力。
  始作俑者,的确是他。
  小海走了已近半年。
  这半年里,他发动了所有能动用的人脉,觅她下落。初时的信心满满,在多时的寻找未果后,他难以自禁的自付:如果终其一生都寻她不见,如果兹此后那抹娇小身影只在梦中出现,如果不知多少年后的不经意重逢,她已经绿村成荫子满枝……
  那些思忖,渐成一缕惶惧,极轻极微,却无孔不入。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如果不想让臆想中的不堪实现,便要早一日把那个丫头收回怀中。
  可是,找回她以前呢?
  这半年里,没有一个娇小人儿会在每日开始时,拿甜美的嗓儿,披着室外的阳光张一双闪闪亮亮的大眼,给他一日的明媚。更不会有一个人儿,在受他欺负时,腹诽的话千千万万,嘴边的笑仍是淡淡甜甜,那样儿勾得人心痒难耐……
  她走了,室外的阳光竟也似不见,每日的开始,再也没有何事何人值得期待。他叫来小买,也只想自己为自己制造出一脉阳光而已,但,终归不行。
  “公子,皇上今儿个已时在阳春苑召见您,您需早作准备,眼前还是让小买帮您打点罢。”
  “不要。”他不要再骗自己。所谓睡眼惺松,所谓似醒非醒,都是骗。小买不是小海,创意的刮练打造,也不会有第二个臭丫头。既然骗不过,就不骗了。
  皇上召见,是为命他赴任西卫国君一事。西卫那个地方,在各属国中虽不算最贫最弱之处,但也绝称不上富庶之地。想来这项决议,与太后脱不了干系。
  不过,他乐于从命。早在获悉自己有可能成为属国国君之际,他便对各国民生民情做过一番探研,西卫的富处,他心中有数就好。
  “长风,你去西卫,为何不带怜星同行?你登国君之位时,不是要一并册封王妃的么?”秋夫人赶到疏柳斋,为即将远行离家的儿子送行,也为另一桩悬于心头的大事。
  秋长风略加沉吟,道:“暂且缓一缓罢。西卫前国君暴虐治国,惹得民怨载道,长风去后,必定要为前任之失操心忙碌,还要处理各地民乱,怕是无暇照顾怜星。待一切底定后,再来接她不迟。”
  “话是如此没错,可是,怜星的年岁已然不小了,再耽搁下去……”
  “在长风不能确信自己足可保怜星安全无虞前,不宜成亲。”
  秋夫人默然。儿子的话,句句在理,但是……若此时让他娶的是小海,他可有这层顾虑?
  “表哥,怜星不需要你费心照顾,怜星嫁给表哥,是要照顾表哥的。”不知何时,楚怜星也姗姗来到,并将厅内母子的对话听进耳中。“让怜星随你去,好不好?”
  秋长风摇头,截然道:“不行。”
  “表哥……”
  “你需要被人照顾,更需要被人保护,若离开了人,你能否独自生活?若遇歹人,你能否设法躲过?”
  楚怜星娇颜一白:表哥是在指责她么?是在说她毫无用处么?
  “表哥。”相随来的楚惜云不以为然,“女人本来就需要男人保护,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那么就乖乖的听男人的话。”秋长风话落定音,“我意已决,莫再多说。”
  带楚怜星同行,他不是没有想过。只不过,她是他的未婚妻,有她同去,意味着在他的拜王大典上,要册她为妃……虽然,男人的三妻四妾本属平常,但,压藏在潜意识中的那缕惶惧提醒他,一旦他成为人夫,那抹娇小身影,就只能在梦中拥抱……
  那一年那一日,他独身上路。



  番外 少年观海之烦恼(恶搞)

  不对劲,很不对劲。
  秋皓然目光投向侧案后神情恍惚的少年,问:“观海,赣南的赈灾粮你筹到了?”
  “筹到了。”
  “如何筹到的?”明明,户部拨付的那批购粮银子还放在国库纹丝没动。
  “取当地户籍志,择家财万贯者百户,命其开仓放粮,官府记录在册,于今后税款中折抵。”
  “高啊。”如此以来,省了长途运输的耗资,也能最快解灾民燃眉之急,这小子,实在是聪明。可是,仍是不对劲,很不对劲……
  “观海,你没什么事罢?”
  “……没事。”
  回答得稍有迟缓,就是有事了?“观海,你我不仅是叔侄,对不对?”
  “还会是未来的君臣。”
  “……”小海,你家的儿子很不可爱。“那么,在成为君臣前,我们应当更好一点。不去管什么辈份身份,你我该算是相交不错的朋友罢?”
  “……算是。”
  算是?还给迟疑了一下作答,这小子!“王叔毕竟比你多活二十春秋,你有什么事,不妨对王叔说说,看看王叔能不能为你排遣排遣。纵是不能,也省得你一个人憋在心里是不是?”
  说出来罢,说出来罢,你小子从小到大都聪明成熟到不像个“人”眼下好不容易有了烦恼的迹象,当然要说出来以飨王叔。
  “……就是……阮阳王叔,你被人喜欢过么?”
  这是什么话?“当然!”
  “喜欢过别人么?”
  “当然!”
  “你如何断定你喜不喜欢说喜欢你的那个人?”
  嗯?秋皓然眯起眸,深感事情好玩起来。“你就是为此烦恼?你……”
  “一个朋友。”
  “朋友?”
  “就是朋友,他拜托我予以解答。”少年俊美如雕的脸有些别扭的别向他处,“阮阳王叔如果不能解答,那就算了,我并不一定要给他答案。”
  “谁说不能?”好不容易你小子像个人了,本王岂能放过大好良机?“那说说看,你那个朋友是喜欢别人,还是被人喜欢?”
  “……啊……就是一个小女子说喜欢他,打听到他能出现的一切地方等他……缠着他……”
  “嗯。”继续。
  “我……我那个朋友一再让那个小女子离他远些,小女子就是不听……”
  “嗯嗯。”继续继续。
  “……啊就是他对她从无好脸色,也说过一些重话,小女子还是缠他不放……”
  “嗯嗯嗯。”继续继续继续。秋皓然脸上的笑花已愈开愈大,有跑出整张脸之势了。
  “……我……那个朋友为了赶她离开,听从朋友的建议用了一个法子,小女子就当真不缠了,也不再在他周围出现……”
  “嗯嗯嗯嗯……”
  哈哈,有意思有意思,还以为这小子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成了精,让他这位老人家每每相对都得提出十二分精神以免着了道儿。没想到啊没想到,面对情事时,竟是如此的呆板呆滞,迟钝到教人发噱,哈哈哈
  难不成,这位高龄已至十八岁的太子殿下还是位……童子鸡?无怪乎前些日子暗听到了一些小话,太子东宫里的宫女窃论她们的太子殿下是否患有隐疾。想啊,莫说皇族男子,这世上稍有些地位财富的,到十六岁若还是童子之身,就已成咄咄怪事了,遥想他阮阳王当年可是在十五岁时就拉过贴身小婢……咳咳!
  “……啊就是……就是很让人郁卒……她说要缠的时候就缠,说不缠就不缠,连个影子也让人找不见……昨日方知,她是外域人氏……既然如此,她当初就不该打扰别人……乱了一池湖水后,她无事人般地掉头走了……也不管别人在她身后如何辛苦……”
  “那个小女子,好看么?”
  “好看!”
  “比后宫的宫女们都好看?”
  “当然比她们好看!“她们,他压根儿没有看过好不好?哪像那个小女子,眉眼慧黠,鼻唇灵动,一举手,一投足,都可入诗入画……虽然,她的性子麻烦了些,调皮了些,但有幻儿那样的妹妹,他从来就不怕麻烦……
  “她长得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眉毛是弯的,像是新月的形状,脸不似幻儿那样雪色,而是……像极了粉红的桃花……一双眼睛如同被水浸过的西域黑葡萄……”
  哈哈哈哈……秋皓然掩着肚子,憋笑到肠痛肝痛胃痛全身都痛。
  “这个……” 他深吸一口气,忍住因抑笑过度而微现上唇角的痉挛,“你……你那个朋友对人家小女子说过怎样的重话?”
  “……啊……就是说一个女子抛头露面,对男子公开示爱纠缠,行为失检,有辱妇德之类……”
  “还有呢?”
  “我……那个朋友说他身份非同一般,寻常女子难与之成就姻缘,叱她知难而退,莫再徒费时间。”
  “……还有么?”
  “……说她受别人一再拒绝,仍不知退却,脸皮怎恁厚,恁不知自重。”
  “……”话都放到了这份上,那小女子仍执着不去,委实是强人。“那你是做了怎样的事,让如此执着的小女子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沉浸于自身情绪,秋观海无暇纠正阮阳王叔话中的诟病,只把长眉皱成川字,“观岳说,让一个女子彻底死心,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诉她,不喜欢她,讨厌她。”
  “你告诉她了?”
  “没有……”那话涌到嗓处,对着那张桃花面时,竟是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他忖着,他是顾念女孩家的脸面,不想伤人太深罢?
  这位太子殿下,居然从未想过,他以往说过的话,又有哪个不狠不重不伤人的?
  “没有说,就是做了什么喽?”
  “……啊就是……就是慕飞领了他表妹来,我对她引荐说,那是我的未婚妻,她若一定要嫁我,以她的平凡身份,仅能是个侧室,入门前还要学会诸多礼仪,以来伺候丈夫与正室夫人,让她从此跟着倾家表妹接受调教……”
  “好狠。”那样的小女子,敢直言无畏地追求男人,能在饱受冷言时犹自坚持,必然是源于对自身的充分自信。而那样的性子,多是在宠爱和欣赏中养就,非富即贵,却被人这样嫌弃贬损,情何以堪?
  “……狠?”
  “是啊,我若是那个小女子,会恨死你。”
  “啊就是……阮阳王叔,观海说得不是自己!”
  “随你的便!反正,王叔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女子在没有死心前,你做任何事都有可能获得原谅。而一旦死了心,你做任何事又都成了徒劳。她从你身边消失,极有可能是从你生命中消失,且是永远。”秋皓然正颜道。
  “……永远?”
  “你年纪太轻,或许无法法体会永远究是多远。那就是,她会仿佛从来没有在你生命中出现过一般,再不出现。”
  “可是,她出现了!”
  “可是,她可以永远不再出现。”
  “那那那………”
  “你若不能接受她永远消失,便要付诸努力。”
  “如何努力?”
  哈哈哈,臭小子,你也有今日?“你对她的身家底细了解多少?”
  “她是外域玉夏国人氏,其父家母家皆是巨贾豪门。她到此,是为经商,与我大陇朝多家巨贾都有生意来往。”
  果然。秋皓然摊手,“既是如此,你还在此烦恼什么?”
  “啊?”
  臭小子发呆犯傻的模样真是够看,待出了这书房,他要仰天大笑三声。“她不是没名没姓的小户人家,你找她就不会是大海捞针,你只须……”
  “我晓得了!”只肖找上与她家有生意来往的那些巨贾,获她下落又有何难?生在皇家,便有这点好处是不是?
  “傻小子别高兴太早,找着是一回事,找着了以后如何安抚又是另一回事,你啊,任重而道远呢。”
  “……啊?”真的么?是哦,那日,她是红了双眼含着眼泪跑走了的,识她以来,不管多少的冷面恶语,她都是一张羞惭桃花的笑颜,但那日……
  “阮阳王叔,观海再说一次,观海所说得是一个朋友,并非观海自己”
  “啊就是随你便啦,臭小子,能不能抱得佳人归还是未知,你硬撑个什么劲儿么?哈哈哈……”不必出得书房,秋皓然已是仰天大笑。
  另一旁,少年观海烦恼依旧。



  番外 秋凉如水蝉自鸣(上)

  我姓冷。
  这个姓,不是源自那个生我的男人,他根本不配让我承袭他的姓氏!他嗜赌如命,在赌光了所有田产家当后,把我们的娘也赌了出去。娘被人拉走的当夜,就悬梁自尽,而在我和妹妹哭得死去活来时,那个不配做人丈夫更不配做人父亲的男人,又把我和妹妹当成了赌注,结果,自然仍是输。
  那一夜大雨滂沱,那个烂醉的男人说完翌日会有人来带我和妹妹走后,即睡得鼾声如雷。我给妹妹披了件蓑衣,牵着她离开了那个不能称之为家的家。
  尽管雨把我们浇得又湿又冷,我仍感谢那场冷雨。若非是它,我和妹妹当夜就会被拉走,成了青楼里的两个小倌,早晚都要迎来送往。还是若非是它,我们就不会在村边的破庙遇上一队避雨的镖师,身幼体轻的我们钻进镖货里,躲过了父亲和要债人的追拿…
  冷,是我七岁时人生留给我的最深体悟,也成了伴我终生的姓氏。
  在下一个城镇时,趁镖师歇晌的当儿,我们钻了出来,沿街乞讨或拣人剩羹的日子于焉开始。我七岁,雀儿五岁,两个面黄肌瘦的女娃能讨来什么呢?但我是姐姐,我必须把妹子养活,是明讨也好,暗偷也好,甚至打比我更弱的人手中抢食也好,为了活下去,我可以做任何事,任何事!
  在如此的颠沛流离中,也过去了一年。这日,我还是让妹妹呆在我们常落脚的城隍庙里,自己到外面觅食。今儿个运气好,出门不久就碰上了一家老来得子的财主施粥施饼。我怀里揣着两块热饼,脚不沾地的跑回庙里,急着让雀儿吃上一口久违的热食。谁知,迎进眼来的,竟是那副场景:我年幼的妹子,被一个大汉压在地上……
  我扑上去,骂他踢他咬他抓他,被他一只胳膊就给甩了出去,着落处,脑袋离一块尖厉的石头仅有半毫之距,但他仍在欺负雀儿!那到那,我眼前仅余一片血色,举起那块石头,尖厉叫着,将它砸上了那个畜生的后脑,一下不够,两下也不可以,我不停的砸,不停的打,那个脑袋在我眼前四分五梨,再成了一堆腐烂的血泥……还是不够,不够,不够!
  直到,我用光了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再也握不住那块石头……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杀人。
  “你要不要跟我走?”一个从头到尾都在一旁负手观看的男人问。
  “跟你走,能吃饱饭么?”这个时候,就算当真是青楼妓院,我也要去了。虽然娘说那里是吃人的魔窟,但外面也是啊,与其饿着被吞,我宁愿是饱足以后再被人分食。
  “非但能吃饱饭,还能养活你的妹子,有钱治她的病。”
  因我回来的早,雀儿并没有真正失贞,但她被那个畜生,还有……我,先后的惊吓,此时神志失消,缩在角落里连我也不能接近,的确需要医治。
  “行,你先让我和妹妹吃一顿好的,我就跟你走。”
  吃了一顿从出娘胎也没有吃过的饱饭,又抓了一付收惊的药让妹妹喝下,那个男人告诉我,跟他走,是要杀人。
  “就像我杀死那个畜生一样?”
  “的确是要如杀死他一样的狠,但,我教你的,是漂亮的杀人方法,有时候,甚至不必流血的。”
  这个男人,是江湖第一杀手组织的首领。在他的精心培植下,五年后,我跻身江湖杀手榜。十年后,我成了江湖五大杀手之一。一度,冷蝉儿三个字,代表着索命和死亡。
  时间,成就了一个江湖顶尖的杀手,也拉开了我和妹妹的距离。
  我以为,我把自己投身那每一场都可能是无命之途的追杀,把雀儿安置到一个普通人家如普通人般的长大,她该明白我的苦心。可是,我错了。我每一次见她,来去匆匆,只是留下大把银钱,所谈的话儿寥寥可数,我错过了最能纠正雀儿的时期,等我发现自己有了一个虚荣肤浅的妹子时,已经不及。我说的话,她在起初还能做到明顺暗违,及至后来,不管明着暗着,她都是一味的驳斥违抗。忍无可忍时的一耳光下去,更打出了她的叛逆,在我再一次回来时,居然听那家户主说,她勾引了这家女儿未过门的夫婿,让人家女儿投河寻短,幸抢救及时……
  我问她,到底想要什么。她对着镜子里的花容月貌说,想要以这张脸,为自己博一个灿烂的前程。
  那一创,我颇感无力。我杀得了武功比我高出几倍的武林高手,却奈她无何,难道,我能杀死她么?
  但是,她还是死了。
  只因她爱上了一个永远不可能爱上她的人。秋长风。
  我是了解那个人的。曾经有不尽的重金请托找来,让首领取他性命,首领都推拒未接。首领说,那个人天命强盛,我们杀不了他。组织中也有人因此不服,私自接了请托寻上他,却非死即伤,我也是其中一个。
  雀儿进秋府为婢时,并未和我商量。我后来得知,想想也无不可。让她劳劳力吃吃苦,也许会懂得几分人情世故。但万没想到,她会爱土她的主子。当从雀儿嘴里听到秋长风的名字时,我厉声叱她:“他不会爱上你,你若不想伤心,不想跌个头破血流,就尽快回头!”
  但雀儿回我的是:“你嫉妒我,你嫉妒我比你娇柔,比你妩媚,比你会讨男人欢心!”
  我气得离去,就让她跌个头破血流也好……但,终还是不能真正狠心,她是我的妹子,是我这世上惟一的骨肉亲人,我如何置她不顾?
  我找到了苍山,那个玩世不恭的男人。
  我承认,我喜欢他,他是第一个让我心跳加速脸红耳赤的男人。但我并不准备告诉他,那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不是么?我找他,只是想到,既然我可以对他动心,雀儿也该不难。
  “你让我勾引你的妹子?你的亲妹子?”他听了我的话,表情如吞了一只苍蝇般的突兀,“你确定?”
  “我对你说了,自然就是确定,你耳朵有问题不成?”
  他摇头,“冷蝉儿,你真让我开眼呢。”
  他答应了。我暗中看过几回,蝉儿和他相处时,笑口常开,像是极为高兴。我以为,目的已成。但苍山却说:“你那个妹子只是享受被男人包围的乐趣,且她天真的以为,和我走得近些,能惹出秋长风的醋火,更晓得她的珍贵。”
  我只当他是胡说八道,骂过一通后,放心离去。
  但一个月后,苍山捎来了雀儿离世的噩耗。
  我不能相信,在刀尖剑锋上来去的我,大伤小伤受过无以计数,犹能活着,雀儿远离这些江湖凶险,怎就没了?我们已经不必再饥饱无时,不必贫寒度日了呀。
  我问苍山雀儿死因,苍山言间多有回避,语焉不详,更使我生疑。我请了江湖中专为人搜集消息的鸳鸯楼着手调查,十五日后,得到了最详尽的资料。我那个从小多灾多难的妹妹,就如此被权贵间当成了一样便宜好使的工具,做了最无价值的牺牲品。
  当夜,我潜进皇宫,从一个老太监嘴里逼出皇上寝宫所在处再送他归西,秘潜寝宫房顶三日。三日后的午夜,把在寝宫侍候的一个小宫女打晕运出宫门,我则易成她的模样替而代之。
  “绘香,将那盏烛灯搬近些。”
  “是,皇上。”我端起烛大,一步一步,走近那个正在挑灯夜读的男人。他是这大陇皇朝权力最大的男人,是九五之尊,更是我的杀妹仇人!
  “这位晁御史真是怪僻,专爱写一些蝇头小字,是考验朕的眼力么?”他一面说,一面端起旁边的茶盏,但看得太过专心,茶盏打翻,茶永淌溢上了他的袍摆。
  我记得自己时下的身份,抽出腰间巾帕,弯腰为他擦拭。
  “……绘香?”他在我头顶低唤,声嗓内隐透出异样。
  我怔:他可是发现了什么?
  “你想为朕侍寝么?”
  侍寝?那是……
  “虽然朕休谅你年幼进宫,有意让你在入宫期满后以清白之躯出宫嫁人,但你如此热情相邀,朕也不想硬拂美意……你的手,还要再摸下去么?”
  我的手,我的手……“啊!”我仓惶退下一步。
  十年的杀手生涯,面对多么强大的对手,经历多少生死之际的绯徊,我都不曾如此……如此……无措,纵使未悉男女之事,我也明白方才在我手底下的……是什么……
  “绘香,你把朕的‘兴起’逗起,还想会身而退么?”他立起身,眯了眸向我走来,“朕本来还在为今晚去哪个宫里安歇犯愁,既然此刻有你,朕就宠幸了你罢。”
  这个……这个好色的卑劣男人!“奴婢去请张公公,为您端侍寝……”
  “朕说过,朕今晚不想翻别的牌子了,朕今儿个就要了你,如何?”
  “……皇上,奴婢不敢,奴婢适才并非有意冒犯,请您饶了奴婢。”
  “你那个眼神是把朕当成了什么?朕记得,你一直都想借着近水楼台的便利为朕侍寝,是朕记错了么?”
  是么?三天的暗察时间实在是太短,我并没有见着这个绘香如何邀媚讨宠……不过,如果趁他近身来的当儿取他性命,我也不必在乎这副皮囊罢?




  番外 秋凉如水蝉自鸣(下)

  他识破我了。
  我应该发现的,在他噙着邪笑迫过来时,我就该有所警惕。可是,我太想杀他,他和我以往为任务杀过的人不同,他是必须要死的……便是如此不容有失的心态,让我有了片刻迟疑,失却先机。当被他压到床上掀下那张人皮面具时,我后悔,没在方才的一瞬间出手。
  “你……”他眼里掠过的,是惊艳罢?在每个看过我的男人的眼睛中,我知道自己是美丽的,也曾利用这美丽杀过人。但是,他一个拥有六宫粉黛的帝王,也会认同这张脸么?
  “绘香在朕还是太子时,就进了府里。她是朕最看重的一个小丫头,她就如朕的女儿,朕不会调戏自己的女儿。”他勾笑,“你扮她的确扮得很像,步伐、神态、语声都足以以假乱真。”
  那……是哪里出了破绽?
  “朕说过,她就如朕的女儿,那孩子体质不好,朕赏了她一颗暖香珠。她常年带着,身上有股暖香之气,而你没有。”
  好罢。是我大意,怨不得人。
  “你想杀朕?”
  “是。”事到如今,我否之也无用。他掌心所按,是我腕间重穴,只须稍一用力,我即会筋脉错乱,周身血液逆流。
  “谁派你来的?”
  “我。”生平第二次为妹妹杀人。
  “嗤。”他掀唇轻笑,“你以为朕会相信?”
  “信不信由你。”
  “如果你不说,朕会折磨你。”他的脸俯近,吐息间,呼吸可闻。这个时候,我居然还有闲心发现,这个男人颇英俊。
  “我想杀你,你当然可以折磨我。”我很平静的道。
  他微怔,“你当真如此以为?”
  “难道你会以德报怨,还是愿意配合我引颈待戮?”
  “……当然不会。”
  “那还废那么多话做什么?“我闭上眼。不管是火烙、鞭笞、棍罚……在我成为一个合格的杀手前,那都是不可或缺的训练科目,重温一下,又有何不可?
  “敢情,朕不止遇上了一个最美丽的刺客,还遇上一个最别出一格的尤物么?”他低笑着,握在我腕上的手力未松,唇落了下来,在我颈上重重啃吮着,“就当是老天爷送朕的礼物,朕笑纳了。”
  他是要……我蓦地睁眸,“你……”
  “对,朕想做的,就是你时下所想的。”他笑语。
  “这就是你的折磨?”
  “就算是罢。”他一只手,开始慢条斯理的解除我的衣衫,“告诉我,你的名字。”
  “冷蝉儿。”
  他又度微怔,“朕还以为要知道你的名字需费一番工夫。”
  “你志在必得,我顽抗有用么?”
  “呵……”他把头闷在我颈边,沉笑良久,“朕相信,你当真是老天爷送给朕的……”
  “那老天爷必定也恨极了你。”
  “你恨我?你杀我不是受人唆使,而是因你恨我?”
  “你杀死了我的妹妹雀儿。”
  “……雀儿?她是你的妹妹?”
  不愧是皇帝,果然天赋异禀,说归说,笑归笑,手里的动作须臾未止,解得开的就解,解不开的就撕,一只手把我连皮带里的剥了个干净,“那个雀儿会有这样一个极品的姐姐?”
  “你不脱么?”我是想,他脱自己的衣袍时,总要两只手并用的罢? 我是不是就能有一线生机?
  谁知,他摇头,邪声:“有些事,不一定都脱了才能做。”
  ……其后发生的事,验证了他所说。
  我以为,他在“折磨“我过后,会叫人拖我出去,下到深牢大狱,还是斩首示众,都属正常。可是,他一次又一次折磨我,直至我筋疲力尽,睡死了过去,也没见他有那样正常的打算。
  从始至终,耳边除了他压抑的低吼,好像还听过一句,“你身上这些伤疤是怎么来的?”
  “打的。”我答。
  “你执意为妹报仇?”
  “对。”一个杀了我唯一亲人的男人,非死不可。
  “朕可以现在就杀了你。”
  “好。”杀了我,正好一家团聚。
  “真是倔强。”他叹,“这样罢,朕给你机会杀朕。”
  “什么?”这人别不是做皇帝做傻了罢?
  “朕给你机会杀朕,随时随地都可以,但能不能杀得了,端看你个人本事。”
  “你太无聊了么?”
  “的确。”
  这个男人做皇帝做得太无聊,所以来找死?不过,他既然如此慷慨,我也不能客气。
  我和他,开始了长达数年的纠缠。
  我没想到,一个锦衣玉食的皇帝,武功会如此之高。我明刺过,暗袭过,不管是趁他与人游玩兴浓,还是夜间独憩龙榻,各样的情形,各样的氛境,我每一回不遗余力,每一回都以……失败告终,且,每一回都让他扔在床上好一番尽兴。
  “从明天起,你随时呆在朕的身边罢。”又一回,他把我吃干抹净后,说。
  “什么叫呆在你身边?”
  “你既然想报仇,不是呆在朕的身边更能得手么?你扮成朕的侍女也好,太监也行,呆在朕能看到的范围里,省得……”他将我抱到他身上,“你每一回稍长时日没有出现,朕就会以为你就此消失了。”
  “你还没有死,我怎可能消失?”
  “唉。”他佯真佯假地叹息,“这是朕的报应么?那些温顺婉从的嫔妃朕看不在眼内,偏对一个口口声声要杀朕的刺客用了心,真是……”
  用心?哼,无非是兽欲而已。
  “蝉儿,说好了,从明日起,你就一步也不能离开朕喽。”
  “我凭什么要……”
  后面的话,被他吞声。
  这晚过后,江湖上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冷蝉儿消失,深宫大内多出一个深受圣恩皇宠的福仁公公。
  “你说的话当真?”
  “当真。”我立在玉阶之下,并没有抬眼仰望凤位上的那位大陇皇朝最尊贵的妇人。
  “你说你是一个刺客,而皇上也对你的身份知根知底,却还是要把你留在身边?”
  这位妇人,要我说几次才信?“对,他对我的一切都渍清楚楚。”恐怕连身上几根汗毛都数过。
  “你好大的胆子,敢以‘他’来称皇上?你以为,哀家会容你妖孽误国么?”
  “傻子都不会如此以为。”何况,本姑娘不傻。
  “你——”太后冷笑,“本来,哀家只以为你是一个有点贪欲有点不知轻重的小太监,叫你来,也只是为了稍加惩戒。没想到……但你如此坦承,哀家也会给你一个痛快。赏她一杯鹤顶红!”
  鹤顶红,大内禁药,入口即随血脉流经全身,无药可救,必死无疑。
  我举起那杯天下至毒,心知自己是一定要喝下的。我的武功再好,在如此多的大内高手环伺下,也逃不脱生天,与其最后尊严丧尽的被人灌饮,我宁愿是自己喝下。喝下去,我就能与娘与妹妹团聚,再不必在这冷世上孤独求生……”
  “笨蛋!”
  一记重吼在耳边炸开,我递到嘴边的手一窒:他来了。
  “笨蛋!”下一刻,他如旋风般到我跟前,一手夺过那杯毒物,“你当朕是什么?朕在你心里,就如此无能?连自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
  “你……”这是何必?但在望进他血丝纵横焦灼欲焚的双瞳时,戛然无语。难道,他对我……他对我……不止是欲?
  “皇上。”太后勃然大怒,“您别忘了自个儿的身份!一个妖孽……”
  “母后,儿臣不想多说,儿臣一定想护她的,只问母后,放还是不放?”他背挺如山,目光接住其母送来的冷厉双眸,“放还是不放?”
  太后凤颜森冷,“皇上,请您把手中的东西还给她。”
  “儿臣明白了。”他握住酒杯的手缓缓动起。
  他他他……他是个混蛋!他既然不能救我,就不该来,我死在那个妇人手里,死在自己手里,我都是无怨无悔,可是,不能是他,不能是他!
  不争气地,自从和妹妹携手讨饭那日就再没有光临过双眼的眼泪突然涌出,模糊了视线,看不消就看不消罢,我也不想看清了……
  “皇上!”
  疾厉的唤声由上至下,紧接,一记脆鸣,一声碎裂……“为了一个要杀你的女人,你居然……居然要在生你养你的母后面前寻短?皇上,你……你……”
  太后虽声含哽咽,但字字消楚,他他他……
  “哀家问你,若哀家没有打掉它,皇上是不是当真要把那杯鹤顶红喝下去?”
  “是。”他答。
  “好,好,好皇上,好儿子……你真的不怕你的母后伤心是不是?”
  “母后是这世上最坚强的女人,只要有母后,大陇皇朝便可以江山稳固,儿臣在与不在,无关要紧。”
  “你——”太后气急攻心,疾咳不止。
  他恭下腰去,“母后,您保重凤体。”
  “……你是一定要护这个妖孽了?”
  “儿臣可以带她走了么?”
  “你……走!给哀家走,哀家不想看到你,走!”
  “儿臣告退。”他依言退步,手里扯我同行。
  “你是白长了一副聪明相儿么?你是个笨蛋么?她要你喝,你就喝,朕让你听话你怎就不听话?你脑袋是哪里坏掉了是不是?”初步出太后寝宫大门,他即奉给我一通淋漓尽致的大骂。
  我任他骂。
  我想,就是在那时,他便征服了我。也从那时,我不再是和他斗,而是和自己斗了罢?
  “外面天凉,也不知自己加件衣服的么?”
  身上多了件厚袍,身边多了一个男人,我的男人。我将头倚在他的肩上。
  “方才在想什么?我在旁边看你又是笑又是叹的。”
  我凝视着他在月光下英俊无比的脸,“在想你。”
  他笑,刮了我鼻尖一下,“我可以把这视作你的甜言蜜语么?”
  “在想我们的过去。在想,那时,你怎就如此认定我?”
  “这可麻烦了。”他一脸愁容,“我也一直在奇怪呢,像我如此出类拔萃卓尔不凡的男子,怎么就稀里糊涂的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了万里江山?唉,悔啊,悔之晚矣。”
  “是啊,的确晚了。”我把颌垫上他的肩,借说话的当儿,偷亲了亲他的耳垂,“人家秋长风做得风生水起,万民称赞,你要夺,都难了。”
  “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法子呢?只得从你这个媚君祸国的红颜身上讨回来了!”他说最后一句话时,面上已布满邪气,探臂将我抱起,“走罢,去讨债!”
  我揽上他的颈,“清儿睡了么?”
  “那小子玩闹了一天,当然去睡了,接下来的时间,是他的父亲母样为他创造一个弟弟还是妹妹的良宵吉辰,不得打扰。”
  我爱看他这个模样。他掌心发烫,眸光也发烫,一副急不可待的急色样儿,仿佛,我永远是他的新娘。
  “秋伯昶,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什么?”
  “……”还是不要说了,以行动代之。我抱紧他的颈,吻上了他,迅速,被他以百倍的热情反噬……
  秋凉如永,蝉已消声。但若有热情如夏,蝉自可欢鸣依旧。



  番外 一抹艳色未倾城

  在我很小很小初懂世事时,我就笃定,自己是大侯爷的人。
  整座侯府里的人,也如此以为。
  是以,自小至大,来自同是奴婢的女伴或明或暗的嫉妒排挤,使我没有一个可以谈事叙话的朋友。于是,我对大侯爷的那颗心更加全力以赴,毫无旁骛。
  我拿最热切的目光仰望他,用最柔顺的姿态回应他,用最娇媚的容光面对他,我盼着有一日他会说一声“艳儿,做我的妾”,那样,他就成了我的夫,我的天……
  可是,他姬妾成群,惟独不纳我。
  他亲自教我习文练武,写字作画。
  他请伶人教我吟歌抚琴,舞技姿态。
  他为我独辟小院,并有三两小婢伺候左右。
  他对我,比对他的所有妾室都好,这使我总会觉得,我于他一定有什么不同,并在如斯的认定中,一厢陶醉欣慰着。
  “傻艳儿,我只愿你的傻对我就好,你能做得到罢?”在他酒醉时,偶有此问。我的回答无一倒外是个“是“字,曾以为,对他,我只会说得出“是”。
  那一日,我病了,冷蝉儿来探望我。
  如果没有认识这个女人,我或许认为,天下的女人都当以男人为天,仰视顺从不悖。但是她,居然是要去杀皇帝的,就算身子给了皇帝,也从无断过杀念,她是一个异类,一个女人中的异类。
  “说说罢,你这练武的身子为什么会病了,还病得如此之久?”
  “我……”她是我十六年来惟一可以谈心说话的朋友,我心底的事也必须有一个倾注的出口,“大侯爷他……他……”
  冷蝉儿笑得讥诮,“我就知道必定是和他有关。”
  “那日,他酒醉,我扶他进房,然后,他命我出去,因为房内,有一个总管为他安排来的舞姬,我脚还未完全迈出,就听见……”
  “嗤。”我说得凄切,冷蝉儿笑得不屑。
  我不指望这个怪女人会出言安慰,但也没准备承受她这昏模样罢?“你一直是看不起我的是不是?既然如此,你何必要和我做朋友,你……”
  “要想人看得起,你也要先把自己当成一个人才行啊。我会和你做朋友,是因为你身上有我所熟悉的同类气息,可是如果你一味的犯贱,还在此自哀自怜,自苦得冷风凄雨,我的确可以不要你这个朋友的,我冷蝉儿的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上一个犯贱的朋友!”
  “你——”我因在病中,经她的毒言毒舌攻击,气得头更昏,脑更重起来。
  “行了,你的大侯爷对你不错,用得尽是些上等药材,你也算锦喂玉养了,你就在此幽怨罢,本姑娘可没有兴趣陪你唱西厢。”
  她走了。
  那当下,我当真是恼极了她,也气极了她,发誓与这个人绝情断义的,且下了打算,今后随大侯爷进宫,就算和她打个照面,也要视而不见……
  可是,我并没有机会再随大侯爷进宫。
  我病愈后的一个睛朗午后,大侯爷将我叫到书房,揽我坐到他的膝上,柔声:“艳儿今年十六了是不是?该嫁人喽。”
  我能清楚听到心脏在自己胸腔里的疾跳,我以为,自己十六年来最期盼最渴望的一刻终将来临,我就要成为他的……
  “记得天叶堡的冷堡主么?”
  “前武林盟主的儿子。”我虽奇怪他话题转得突兀,仍知不无言。他经常和我共谈一些官场、武林中事,我也乐于如此。惟如此,会让我感觉自己和他的那些女人有更多的不同。“五年前接掌天叶堡,虽非武林盟主,但在江湖中仍握有大半的势力……”
  “艳儿真好。”他在我唇上轻落一吻,“就是他。他喜欢上了艳儿,要娶艳儿。”
  “他……”什么?
  “一个月前,他到府中,偶见艳儿,便思慕极甚,向本侯提出要艳儿。本侯想,他应该还配得上我的艳儿了,就给应了下来。”
  应了下来?他应了,他要把我嫁给另一个男人?一个不是他的男人?
  “我已吩咐总管为你采办了一份丰厚的嫁妆,嫁衣稍后就会送过来,你去试一试,不合身处还来得及修改。半个月后,我的艳儿就要嫁人喽,高兴么?”
  ……我第一回晓得,他的残忍是没有边际的。
  跟在他身边,看他杀过人,也为他杀过人,可是,从来不会有这一刻更让我休认到了他的残忍。他明明晓得我爱他爱到只余一缕卑微,他明明晓得我为何会病,为何会苦,他……一个人,原来会这样的残忍。
  他叫我来,并不是为了询问试探,只是宣布一个决定,一个不容违驳的决定。
  如他所愿,我嫁人了,嫁给了冷千秋。作为一个妾,被八抬大轿锣鼓喧天的仪仗来迎娶进门,我该欣慰还有这份重视罢?
  冷千秋对我很好。起初,在我的刻意奉迎,他的乍得心喜之下,我们过了一段如胶似漆的新婚生活。可是,时日渐久,他开始不满足于我给他的只是一具肉体,开始多方寻衅,处处刁难,且时不时眠宿其他妾室房内。
  我那时,是真的不在意的,还很庆幸,终有一晚不必做戏,有片刻喘息之机。
  但,人生并不能给我平静。
  冷千秋一个江湖好友魏子坤,偶至堡中坐客,因他喜唱昆曲戏剧,而我也稍精此道,不免相谈甚欢。我和他是在人来人往的后院亭中对谈,我自以为行为并无不当之处,可是,赶来的冷千秋却屈意误解,和好友大打出手不够,还指着我的鼻尖大骂“淫妇”。
  淫妇呢,那么多年,我对“女诫”奉为圭臬,我视我的男人如天,对我的男人畏畏诺诺,言听计从,这个“淫妇”之名凭什么落我头上?怒和恨积到了极致,我只想最有力的回击,拉过旁边的魏子坤,与之热烈拥吻……
  “管艳!”他厉嚎着。魏子坤在仓促间,把我推开,挡上冲来的他,却被他一掌击中胸口。“管艳,你好,你好……”
  你们三妻四妾,还要别人三贞九烈么?我偏不!我管艳发誓,从今天起,你有多少女人,我就要有多少男人!”那时候,我并不能肯定我骂得是谁,或许,这一句话已在心口憋了良久,早想喷发为快的。
  冷蝉儿说我身上有她同类的气息,她竟比我自己早一步发现被我以恭顺温从压在最底处的反逆本质。
  冷千秋手指颤抖,面色铁青,目色却充血般的红,“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我早该知道,襄阳侯肯把你让出来,定然不无因由,你居然是人尽可夫的,你不要脸!”
  “我就是人尽可夫,又怎样?姓冷的,你不是我第一个男人,这一点你在向襄阳侯要我的时候就已知道,此时又拿来说辞不觉得难看和幼稚?我现在不妨告诉你,你不是我第一男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管艳没有必要为你们任何一个男人守身如玉,你们都不配!”
  “我杀了你,管艳,我杀了你!”他嚎叫着,向我袭来。
  “管姑娘,你快走!”魏子坤抱住他,“在这个节骨眼,他真的会杀死你,你快走!快走!”
  我一点也不怀疑这句话,他那时,如一只被困押中的猛兽,一旦得机,必然把我撕成碎片,我不想死。
  我跳上屋顶,不去管身后的打斗咆哮,毫不迟疑的腾挪飞跃,离开天叶堡。
  天叶堡的护卫并未拦我,许是也不想我被他们失去理智的主子杀死,然后再看主子事后后悔自残罢。冷千秋对我还有迷恋,我知道,他们也知道。但是,他们的暗中跟随,我也不喜欢,为激退那些尾巴,我找了一间专供男倌的青楼,叫了两三清秀倌儿作陪,大醉三日。
  三日后,冷千秋找来。我从醉梦中睡醒,源于他扼上我喉咙的一只手。
  “你这个女人,到底想怎么样?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你这个女人!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人……”
  宿醉使我头际隐隐作痛,也使我对死亡的恐惧不甚鲜明,“你要杀就快杀,不然就让我睡觉,折腾了这些天,我累死了。”
  “你让他们碰你了?你真的……和他们……”
  “我……”,我抚着额间痛处,拧眉思忖稽久,“我记不清了。”是真的记不清了。酒醉至深,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一时哪想得起来?
  “你……管艳,我恨你,你让我恨你!”他耳光打下,我痛麻了半颊。“管艳,我恨你!”
  “你打死我也无济于事,不如写一封休书,把我休弃了罢。”我乏力的闭着眼道,突又想起,“对了,我忘了,我是你的妾,不是妻子,有没有休书并不重要,你一句话就好。”
  “你想让我放你离开,好让你回到你家侯爷的怀抱,是么?”他冷笑,伴之狂吼,“你休想,休想,休想!”
  “你……轻着些!”
  “我偏不,你是我的女人,我想要怎样就怎样!”
  他故意羞辱我,像一个嫖客般的要我。不得不说,我被他气着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放仿着欢场女子的腔调,“大爷,您好让奴家喜欢呶,大爷,奴家还让您满意么?大爷……”
  “你……”他手再举。
  我将眸媚眯如丝,笑道:“你再打我一下,我就找一个男人,打我两下,我就找两个男人,冷千秋,除非你把我杀死,不然,这顶绿帽子你带定了!”
  “你……难道你……我如何对你,你是瞎了眼还是盲了心,你看不到也感觉不到是不是?襄阳侯如果当真爱你,怎么可能将你拱手让人?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他咬住我肩头,咬痛了我。
  很痛耶!我挥臂想把他的头披开,两手却僵在当空:是什么流到了我肩上?他的口水?还是……
  “我打了你,你打我回来,一掌两掌十掌都可以,就是不能……”他抱紧我,“管艳,做我的女人真的那么不甘心么?我是真的……喜欢你。不然,我也不可能向秋远鹤开口……你不必太喜欢我,只要一点……你不要太小气。”
  在他抬起眼时,我特意深望,并未发现异常。我状似不经意地触上右肩,将仍残留其上的湿意点了送进舌尖:咸的。
  “如果你是生气前两天我睡到别人房里,我可以告诉我,我和她们并未做到最后……我也想,可是每到那时,你的脸就浮出来……以致,她们都以为我未老先衰……不行了。”
  不行?什么不行?我挑眉,待觑清他一脸的难堪懊恼时,豁然顿悟,“你……不行?是‘那个’不行?哈哈……”
  “谁说我不行!“男人啊,是不能忍受有人对他“那方面”有所置疑的,这不,他为了证明自己很“行”,正对我逞尽威风……
  经过此事,我和冷千秋打破了横亘彼此的一层无形玻璃,向各自的心间迈近了一步。
  尽管其后的时光里,仍有他醋心发作后的不可理喻,仍有我在两份感情间的挣扎困顿,但,我还是爱上了他。
  女人将一滴泪流在男人心头时,会成为男人心中一份难舍的牵挂。
  男人将眼睛滴落在女人肩头,牵挂则是一生一世。
  如果没有它在我肩头的重量,我在今后的几次生死关头,也许就会如此放弃生命。如果没有它时时将我牵绊,和秋远鹤几回的面面相对,我怕都已经走上与之俱毁之路。
  秋远鹤,是过去。冷千秋,是我的未来。我不后悔爱过秋远鹤,因若没有那份爱着他时的卑微仰望的休验,我永远不知和心爱的男人两情相悦且被他所珍惜所宠爱时,会是如何甘美醇厚。
  冷千秋这个男人,不够洒脱,不够豁达,不够温柔,不够……一个合格的情人,一个休贴的丈夫的标准,他终其一生也未必达到。
  同样,我也不是完美的,我这抹艳色,不是倾国倾城,不是国色天香,甚至,我还不是这个世间诸多男人都要命在乎的完璧。
  我爱他,他爱我,这就够了。



  番外 一家四口的“不和”生活

  “娘!”
  “海儿!”
  “爹爹!”
  “幻儿!”
  这几声喊,几乎是异口同声,而后,四道人影接近,女人抱住了男孩,男人抱起了女娃。
  “海儿,你又长高了呢。”
  “海儿给娘亲大人请安。”
  “幻儿,你变重了哦。”
  “哪有?人家只吃一点点啦,臭爹爹!”
  四个人,分成两拨,向那栋依山傍水所建的精舍走去。就连进了房,也各分两室,从始至终,女人未向男人看去一眼,男人未对女人施一个笑颜。家中的下人也司空见惯,将茶水吃食分向两室送去,不奇怪,不纳罕。
  左厢房,母慈子孝,一室温意融融。
  右厢房,父疼女爱,温意融融一室。
  每当这个时候,两小婢两壮丁在忙活过后,都会一人端一盘瓜子,坐在院中的丁香衬下,遥遥观望,对不对,三言两语对自家主子们这一年一回的大戏进展稍加推测。
  左厢房。
  “海儿,功课多不多?紧不紧?你那个不良老爹有没有打你?不要怕哦,告诉娘,娘会帮你出气。”
  “海儿很想娘。”
  “我的乖宝贝,当然会想娘嘛,娘也想海儿!”
  秋观海英俊小脸因被母亲大力搂在胸前,微显一抹赧色,“娘,海儿已经长大了,你不要这样搂海儿啦……”
  “谁说的!“当娘的沧海还是沧海,“你在娘面前,永远是小孩子,永远是娘的心肝宝贝,娘就是要疼你爱你亲你一辈子!”
  “可是,娘……”
  “海儿,你不诚实哦。”沧海拿一双美眸斜睨这个别扭的儿子,“你敢说,你不喜欢娘这样抱你?不喜欢娘亲你?”
  “……喜欢啦。”秋观海把一张红形彤的小脸扎进娘亲怀里,“海儿很用功的习武念书,就是想让娘以海儿为荣……”
  右厢房。
  “爹爹,这一次你隔了很久才来看娘娘哦。”
  “西北起了战事,爹派人斡旋良久才处理得当……”说到这儿,秋长风眉峥一皱,“小没良心的,为何会说爹爹来看你娘,难道爹爹不是为了看你么?”
  艳红嘴儿一噘,“幻儿发现爹爹啦,爹爹在方才一直用眼睛偷瞄娘娘,幻儿发现了!”
  “这……”既然如此,也不再费力遮掩,“那……娘娘她看没看爹爹?”
  “嘻~~”幻儿小手掩口,笑弯了一双水眸:爹爹硬撑的样子,好帅哦。
  “幻儿,说啊,娘娘她……”
  “嘻,爹爹很吃哥哥的醋是不是?”
  “胡说!”秋长风面色板起,“爹爹顶天立地,岂会有那寻常小男人的小家子气?吃醋这种事,永远不会与爹爹牵联一起!”
  爹爹还在硬撑哦。幻儿小脚踩在爹爹胳上站起,水汪汪的眼睛好是纯真欢喜,“爹爹,幻儿最喜欢看爹爹这个模样哦。”
  为人父者登时骄傲无比,“爹爹很帅罢?”
  “每一次,娘娘和舅舅坐得稍近些,爹爹就会吃醋,可是总要板着脸装作无事。可是,幻儿有发现哦,爹爹每回吃醋时,嘴角就会板得紧紧,眉毛中间的纹纹也会好深,爹爹还以为没人知道,幻儿都知道哦。”
  “……”秋长风对着女儿的如花小脸勾起和蔼笑意,“幻儿,有时候我很想你和你娘娘一样,稍微笨一点。”
  “娘娘笨哦?”
  “对,她很笨!”否则,哪有夫妻重逢,只抱儿子不抱夫君的?
  “娘娘笨,还能把爹爹吃得死死,那爹爹更笨哦?”
  “……”这什么逻辑?再说了……“谁说娘娘把爹爹吃得死死的?”
  “都在说啊。舅舅在说,山伯伯在说,娄伯伯也在说,还有,艳姨姨、蝉姨姨……”
  “他们都在撒谎。”某人抓住女儿还在掰数的小胖手指,面不更色的撒谎。
  “撒谎哦?那爹爹你在宫里有不是娘娘的女人哦?”
  “……什么?”这又是什么逻辑?
  “舅舅姨姨他们说,没想到娘娘能把天底下最狡猾的狐狐收得服服,哦,还有贴贴,让狐狐除了娘,不敢碰别的女人……那狐狐就是爹爹对不对?”
  “……”等一下,他一定要找那个笨丫头算账,居然让那些人来如斯污染他的心尖尖!“爹爹不是不敢,而是不想,因为……”有些话对女儿说起来或许为时过早,“当你想要一个人全心全意的爱情时,就要全心全意的给予对方你的爱情,这和敢不敢是两回事。”
  小嘴儿一撇,“那爹爹还不是被娘娘吃得死死的。”
  “……再说一次,没有。”
  “那爹爹现在不想去看娘娘哦?”
  “……不想。”
  “那爹爹不想知道哥哥有没有在娘娘面前说爹爹的坏话哦?”
  “……他敢!”
  “真的喔?”嘻,硬撑的爹爹怎么看都帅帅哦,幻儿喜欢。
  “……既然你如此想去见哥哥,那就去罢。”男人抱起女儿,满面大义凛然,步子迈得恁是理直气壮。
  左厢房。
  “海儿,娘对海儿很抱歉,娘不想去受那道宫墙的束囿,就把责任全部推给了你。你如今担在肩上的,有一半属于娘的。”因为有了海儿,群臣方会对当今天子以追思先后之名空置后宫的“情圣”风范予以容忍和体谅。
  “娘,您忘了,海儿是什么身份?海儿是太子。这天下有多少人生下来就能呼风唤雨,拥有这无与伦与的显赫?而海儿就是。我不会去羡慕那些出生在平凡家户中的小孩子,他们纵是可以街间摸爬滚打,长大了还是要为生计奔波,任何人,都有他该负的责任啊,海儿的责任比别人大,但荣耀也比别人多啊。”
  “但他们不必子时睡卯时起的辛苦,更不会时不时遇到行刺,被人窥伺性命。”生为皇家子弟,又是一根独苗,怎可能不引人歹意?昭景帝的那些异母兄弟,纵是个个庸碌无为,也少不了皇家的狠毒残忍,她的海儿年仅十二三岁,就已受过多少暗袭?
  “海儿今日的勤奋,就是为了那些在街间玩耍的人们在将来少受一些苦楚。至于那些窥伺海儿性命的,只会让海儿更加不能懈怠,强武强身,以能够保护海儿想保护的每一个人,保护娘,保护幻儿,保护……爹。”
  俯在门外倾耳“窃”听的男人眉梢微动。
  儿子少年老成,说话行事都远比同龄人成熟睿智,她这个当娘是娘是该欣慰还是该心酸?“娘教你的清心决你每日睡前可都会念么?你没有袭传娘的巫人体质,但你每日念它,可助你防毒强身,久而久之,对一些危验也会有些许的预感能力。”
  “娘。”秋观海捧住娘亲的绵软柔荑,郑重道,“不要担心,海儿真的很好。”
  “真的很好?你那个不良老爹没有亏待你?”这话,问得有些违心。
  分别的时间里,她并非没有去探望,对情形怎可能一无所知?所以没有露面,是因她赞成臭狐狸所说得,母亲太多的疼爱会使男子消磨士气,男子更多的意志,更多应该来自父亲。每次隐身遁形,忍到真正重聚时再来拥抱爱子,反而更多甜蜜呢。
  但,问问不为过罢?
  “父亲他……”秋观海瞄一眼从门缝间映到地上的依稀人影,“对海儿很好。”
  算你小子识相。男人薄唇得意抿起。
  “但是,有些话,不知当不当对娘讲?”
  “什么话?”
  “前些时日,胡族进献来一名舞姬,生得极是美艳,且能歌善舞,父亲将他安排到宫里的梨花园……”
  “臭小子!”门訇然而开,男人凶神恶煞般降临,将臂弯里的女儿寨进妻子怀内,一手揪起儿子衣领,“你对你娘胡说八道什么?”
  秋观海被身长臂长的父亲揪起脚离地面,便一张俊颜淡冷依旧,“海儿所言字字属实。”
  “你……”秋长风扬掌,欲对不肖子施以教币,。
  “秋长风。”柔软的轻唤响起。
  秋长风手势稍窒,转脸为自己辩白,“臭小子在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么?”绝美雪颜抹上浅笑,“海儿,你来告诉娘,你在胡说八道么?”
  “孩儿从来不会欺骗娘。”
  “你——”
  “爹爹,你后宫里有不是娘娘的女人哦?”另一张小上几号的雪颜爬满惊叹,“那个女人漂漂么?有娘娘漂漂么?”
  这两个小祖宗,绝对是上苍派来克他的!秋长风将不肖子甩开,把妻子怀中的女儿取出来按到桌上,抱起妻子,迅疾消失。
  “哥哥,爹爹又和娘娘去算账了喔。”
  “走开,小麻烦精。”
  “不要,人家喜欢哥哥,哥哥背人家玩啦~~”
  “小麻烦精,谁要背你?”
  “娘娘,哥哥不喜欢幻儿,娘娘……”
  “行啦,爱告状的小麻烦精,还不过来!”
  “嘻嘻,幻儿最喜欢哥哥!”
  “那女子的确擅舞,我留她进梨花园,是为了在中原发展胡系舞艺,强化两方交流。”
  “嗯。”
  “同时,也为了堵朝堂上某些始终不曾断了谏我充实后宫的大臣的嘴。”
  “嗯。”
  “我亲自视察两河讯情,暗访赈灾银发放实况,还有,西北战事,东南海防,这诸多政事正事,那臭小子一点不提,偏拿那点小事来挑唆,他该打!”
  “嗯……不行!”
  “说到你儿子,你才会理我是不是?”
  女人媚眼如丝地偎近气咻咻的男人,“那些事,就算你不解释,我也相信你啊。谁让你斗来斗去,还斗不过自己的儿子,他明明是成心为之,你却每次都要上当。。
  男人脸成赭色,“……还不都怪你!若你不做出那副神色,我岂会上了臭小子的当!”
  “咝~~”女人低笑,将脸儿在男人胸前磨着,“你也不想想,若是你真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依海儿的性情,根本不会那样来告诉我。他会先杀了那个女人,然后回来带着我离开。他是你生的,又是你教的,你居然还中了他的招,活该。”
  臭小子!不肖子!男人将儿子骂过千遍,“我这就去把他打上一顿,教会他什么叫尊长敬老!”
  “不要。”藕样的细臂缠上男人腰际。
  “你护着他!”醋夫模样毕露。
  “不是。”嫣然一笑,不胜娇媚,红唇在男人胸前巡移,“我是舍不得你离开,我们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嘛……”
  男人咆吼一声,“臭丫头,你自找的,后果自负!”
  帘幕内,登时燃起春意如火。
  院中衬下,少年背着女娃轻步缓行,睡熟的女娃有口水淌上少年脖颈,少年嫌恶皱眉,手臂却稳环依旧。



  番外 亲家“相亲”

  “娘子,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好远好远的地方啊?”
  “因为,我们的儿子大了,要娶媳妇,可是,他选的这个媳妇又不是那么好娶的,只有劳动咱们来为他疏通疏通。”
  “疏通完了,就有媳妇要了喔?”
  “那也不一定啊,如果这两位准亲家太趾高气昂,就像杭夏国那位国君国后一样,珍儿可是不会为了宝儿那个小混蛋委屈自己的。”
  “喔,我们不为宝儿那个小混蛋委屈自己,宝儿是小混蛋,之心乖,珍儿只疼之心哦。”
  “臭呆子……”
  “秋长风,你必须答应我,一会儿见了良家的父母,你少给人家施脸色。”
  “凭什么?”
  “你……那你告诉我,你凭什么对人家没有好脸色?”
  “他们的儿子抢了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也抢了人家的儿子啊。”
  “我的女儿是宝贝!”
  “人家的儿子在人家心中也是无价之宝。”
  “一个小奸商岂能和我的小公主相比?”
  “你当人家一定会巴不得娶你的女儿是不是?”
  “那是当然……”
  “臭美狐狸!”
  为了自己的儿女,两对隔着千山万水的夫妻,各向前靠拢,相会在大陇皇朝与外域相邻的边境小城。这一处风光秀美,山清水明,正适合来谈一些花好月圆的美事。
  但约定的时辰早已到了,双方仍未得遇彼此,在三五游人中,几次失之交臂。
  “怎么还没见那对糟老头子和老太婆?这姓良的外城人,看来是不想娶我女儿了!”
  反观挽着丈夫手的小海,神态悠闲,好似游赏山水。
  “臭丫头你不急?这家人迟迟不到,摆明是不看重我们幻儿……”
  “嘘。”小海把双臂缠上自家男人的劲腰,“你不觉得,我们有好久没有这样一起外出了么?上一回你带我看山水,还是在江南,已经好久好久了。”
  “……是。”秋长风目光登时柔软,“我答应过你多次,但是,始终未牵着你的手再游江南,怪我么?”
  小海仰脸一笑,“对我好点,就不怪。”
  “臭丫头……”秋长风棒着那雪样柔颊,薄唇柔情覆下。
  另一头,良之心和罗缜也走得累了。
  “娘子,这里没有见长胡子的老婆婆和老公公啊。”
  “对哦,莫非这异国皇帝后悔爽约了?”
  “不来了喔?”
  “不来就不来,能不能娶,还看宝儿自个儿的本事,我们就当来踏春了,相公高兴?”
  “和珍儿在一起,之心在哪里都高兴……咦咦咦,娘子,那边有人在亲亲哦?”之心遥指长桥另一端,旁若无人拥吻一起的男女,“娘子……”
  “这边境小城异族杂居,民风开化,如此也没什么……臭相公,不行!”罗缜一见自家相公的眼色,就知他盘出了怎样的算计,“我们是来给宝儿谈亲事的,不能不知端庄。”
  “娘子,珍儿,你看那边还在亲亲啦~~”之心伸出一根指头好说好商量,“亲一下?”
  “一下也不行!哪有为儿女相谈亲事的父母在光天华日下做这种小儿女事的……臭相公,别用那种可怜的眼神……臭呆子,只一下!”
  之心欢呜一声,抱过娘子,如愿吃到了甘美糖果……
  “不是说只……”一下?……好罢。就知道,一碰到这臭呆子,自己便硬不起心肠,这一辈子啊,就如此栽在臭呆子手上。
  “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七月七么?天上的牛郎织女到人间相会来了?”
  “说的是啊,有一对还不够,还是两对俊男美女,这卿卿我我的,羡煞人呶。”
  “既然看得眼馋,还不赶紧回家抱着你那个悍婆子去?”
  “说得是,咱家的悍婆子虽然没有人家好看,但也是知冷知热打心底里疼咱,回家喽!”
  “哎,你这人,说回还真回,那我这个孤家寡人怎么办?”
  “这湖光山色的,找一个对眼的呗……”
  擦过耳边的窃窃人语,扰醒了沉浸在缠绵情深中的男女。
  秋长风把双颊酡红艳丽不可方物的妻子深揽胸前,一对在高位上冶炼过更形精厉逼人的墨眸冷冷向四围扫荡,迅疾地,方圆十几步外再无人迹。
  良之心被娘子推开,虽意犹未尽,也不敢再讨吃,只得掀起水红的簿唇憨笑,“珍儿,我们回客栈好不好?”回到客栈再来亲够娘子,嘻~~
  “你真当我们是来游山玩水了?”罗缜拉着相公向桥另一端行去,“若对方当真爽约,我们也要守到约定时辰完全过去方能回去,守约为商家之本。”
  “可是,没有见着老公公还有老婆婆啊……”
  “也不一定是老公公老婆婆罢。只是,中原的皇帝登基甚早,妻妾比咱们的国君还要多,那位幻儿公主既然已经到了十六岁,母亲可以是红颜未老,父亲必定是老态龙钟了……话说,这中原的皇帝会准许他的妃子出宫?”
  “早知道,就把缎儿叫来。“之心拧起两道好看的眉毛,道。
  罗镇止步,“叫缎儿做什么?”
  他们所停之处,正与另一对夫妻背背相对。
  “缎儿可以喊啊,就喊,中原的皇帝老公公快出来!”
  “哈,相公说得当真在理呢。如果缎儿随了来,说不定就当真把这中原皇帝喊出来,相公真聪明。”翘起行足,亲下额头以示奖励。
  “嘻嘻,娘子再亲……”
  “二位是……良家的父母?”有人迟迟疑疑地发问。
  罗镇回身,被眼前美若天仙的大美人惊艳得一时目眩,“你是……”
  “我的女儿叫幻儿。”
  “我的儿子叫良詟。”
  从彼此眼中,皆看到了惊异。对方的形容与设想中的相差太远,以致相对无言良久。
  “你……是中原皇帝的妃子么?”但这一派出尘脱俗率性无拘的气韵,那种深宫大内高墙深院是绝对熏冶不出来的。
  “我不是他的妃子,是他的妻子。”小海嫣然,“没想到,良詟的父母居然如此年轻,如此……”一个精美得如画中人,一个秀雅的如园中菊,好出色的男女。
  “彼此彼此,你们二位也大大出乎了罗缜意料……噫,相公,你怎么了?”
  “秋长风,你在做什么?”
  两个女子各问自家男人。但见得那二位正四目交衡,间有暗流汹涌。
  “娘子,之心在瞪人!”
  “臭丫头,没看你家夫君正忙着么?”
  两个女子面面相觑,一份默契在刹那间形成,“二位忙罢,我们暂且告退。”
  “你……”走进河边观景亭里,小海有感自家男人的可恶,“良夫人,我家夫君的脾气有点……良公子她……”那么精美的人,称呼“公子”没错罢?“您不担心?”
  “放心,我家相公看起来好欺负,可是,为了不让我心疼,他不会让任何欺负了他。这世上,能欺负他的,只有我。”
  “……”好羡慕哦。
  “秋夫人,我总算明白我那个儿子为何会对令爱一见钟情神魂颠倒了,令爱的容貌必然像极了您罢?”
  “我见过良詟,他生得和良夫人有几分相若,尤其气度,更是得袭良夫人良多。我不是没有见过大家闺秀,但如您这般的,还是第一回见。”不管是娇弱堪怜的楚怜星怜还是贵气十足的莹郡主,都没有这份仿佛被书卷浸泡出来的清雅书香气质。
  若非早知对方底细,她说什么也不把把眼前人与那个握着一国经济命脉的女巨贾联系一起。
  “这么说,对这桩婚事,秋夫人并不反对?”
  “我只是要幻儿喜欢就好,这一回来,也是受我那个刁钻女儿的所托,来看着他宠女成癖的父亲,免他从中捣乱。”小海绽出羞惭山间百花的笑靥,“秋长风那个人啊,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偏偏被我一对儿女制住了。”
  罗镇淡哂,“制住他的,是秋夫人。”
  “……呃?”
  她……不知道?罗缜忽然有点同情那位男亲家了。
  世人看她和相公时,只当相公时她百依百从,可是有谁会晓得,只要相公开口,她会做尽所有事,即使付出所有?好在自家相公乐天知足,一个亲吻就能让他欢喜镇日。
  眼前这位比范颖还要耀眼的大美人,竟也不消楚那位人中之龙的亲家是何等珍她爱她么?她不明白,如果那对儿女不是她生的,谁能制得住那样一个人么?
  “你的儿子很讨厌。”
  “之心的宝儿不讨厌,你的儿子才讨厌!”把绾儿气得哭哭。
  “我的海儿三岁能文,五岁能诗,七岁能开弓,十岁能练剑……”
  “之心的宝儿在五岁的时候就能一天赚进一万两银子,十岁被山贼掳走,五天后把他们都收服了,乖乖送他回来,还乖乖听他话……”
  这样么?那个叫良詟的臭小子当真有这等本事?秋长风质疑地打量,但他不得不信,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可能说谎,而眼前人绝对不会。再者说,良姓小子若没有一点斤两,也不能骗去他家幻儿罢?
  “再怎样,你家儿子也配不上我的幻儿!”
  “你家儿子也配不上绾儿!”
  “我们现在谈得是你家儿子和我家幻儿的事!”
  “之心就是要谈你家儿子和之行的绾儿的事!”
  “……”与心地单纯的人交涉,会这么累?“绾儿那孩子不错,我看得中意,但你家儿子,我不喜欢,讨厌极了!”一个是嫁来,一个是要把人娶走,差别很大的好不好?
  “才不是!”之心跳起,“之心的宝儿最好,最聪明,最能干,就像娘子!不准你说之心的娘子不好!”
  “……”我何时说你家娘子来着?“算了,你把你家娘子约上,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谈。”总要找个明白人罢?
  “中原皇皇,之心不怕你哦。”
  “……什么?”
  “之心不怕你!”为策决心,之心还举起了拳头。
  “我是说……”这情形,怎么看怎么诡异,“你叫我什么?”
  “中原皇皇啊。”
  “如果你不能分清这四个字的确定叫法,我姓秋,名长风。”都是小海那傻丫头,一再要他不能摆皇家架子,否则冷战半年……臭丫头!
  “秋秋哦?”
  “秋、长、风。”这三个字,是从牙缝内一字一句挤出来的。
  “还是秋秋啊。”之心大眼睛无辜眨巴。
  “……”
  这桩千里姻缘,是成是散,是聚是离?
  上苍自有安排,月老红线已牵。
  心中有爱,自有爱来寻你,不管,那个人,与你隔了千里还是万里。

  end

所有跟帖: 

like it very much, thank you -colakitty- 给 colakitty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5/18/2009 postreply 11:42:16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移除任何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