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虽不住在海边，可打小起就喜欢鱼腥，妈说我像只猫，当然说的是馋猫。那时家住在后海北沿（也算和“海”沾上点儿边吧），一放暑假成天就和伙伴儿泡在水里，游泳、捞虾，浑身晒得焦黑，邻家奶奶一看见我就说，“小泥鳅来啦？” 湖里的鱼是不让钓的，捞虾没人管也容易，铁丝或竹杆儿做成的方的、圆的框子松松地罩上纱布作网，中间放几根骨头，四角拿绳吊着，沉水里等着就成了。当然还有耐心和时机，隔壁张伯伯最在行，常常夜里出行，早上回来一准儿收获满满，透明的小虾倒在盆里活蹦乱跳，一会儿张阿姨就会洗净了、调味蘸面炸成又黄又脆的虾饼给他下酒吃，那香味哟！在天津的表哥是潜水好手，每次来一定带我去湖心深处捡蛤蜊，憋口气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泥里、石缝里找，半天上来时总有惊喜。妈妈有时心疼我们，说别总往水下钻了，眼睛都红了。蛤蜊捞上来了就放在清水里养着，我喜欢盯着看它们“吐舌头”，更喜欢那股子野野的泥腥味儿。当然了，待会儿搁锅里炒的香味儿更迷人。
那时候好像什么都能吃，都好吃。春天的榆钱，夏季的槐花，秋冬之交的大白菜心儿——当然是偷摸吃的，家家户户的冬储大白菜就摆楼道里，人家到时包饺子发现白菜心儿没了难保不会骂人。最爱吃鱼。因为是首都，北京市面上多少还有供应。在我记忆中儿时的黄花鱼是能馋死人的 ，光躲一边儿看妈妈做都受不了、等不及：热锅、滚油，妈小心翼翼地把鱼放下时一声爆响让人心惊 ，我每次都会本能地将身体向后一仰…….调料早备好了，葱段儿，姜、蒜、花椒、大料、酱油、醋，小火慢炖……那慵懒的、带着醋意的鱼香不觉间就让时间放慢了，跟她走就像跟着一个不紧不慢的老太太，心急也过不去..….然而那香味儿渐浓，终于满楼道鱼香四溢，仿佛谁在大声宣告，仿佛回响整个音乐大厅的、辉煌的交响乐终曲…….
二
那香味里还有一丝甜意。那时筒子楼里住了不少南方人，做鱼做菜时糖多糖少就把南方北方一下子看分明了。后来出国和同宿舍的上海哥们儿搭伙做饭，每次都要讨价还价——不为价钱，主要是加糖尺度，到底是半茶羹还是一汤匙，那可是革命的根本问题。
可在上世纪70年代，根本问题是您先得有的吃。市场里的黄花都是冰冻的，哗啦啦一大筐倒出来，眼巴巴的人们蜂拥而上，按住那条算那条，按着的是欣喜，当然也可能是争执。有一次大姐就在地安门副食店和人一块儿抓住了一条大个的。谁都想要，也没啥好商量的，上高中田径打球样样都棒棒的大姐泼辣勇猛，生生夺之，“什么你的，我的！” 那时的人朴实，可很难说朴实与野蛮就完全脱了干系。还记得那天她买鱼回来学给我们听时的一脸兴奋和自豪，在我眼里，她是英雄。
有鱼吃当然是奢侈，那属于加餐打牙祭了，连米饭妈都掺了一毛八分一一斤的好米，平时哪舍得呀，只给一毛五分二的籼米，一毛五分七了不地了。白白的米饭看着油亮亮的，有点儿粘，烧鱼的浓汁浇上头，你还能说什么呢？吃吧！房间里安静极了，每个人的嘴里或手上都闲不下来。黄花的肉不碎，夹起来好像蒜瓣，白白的鲜而不腥，嫩儿不面，不泥，如海风拂面。尽管吐刺有点儿麻烦，你得小心翼翼，让舌尖去感觉、去分辨、去分离，把肉送下去，把刺顶上来交手里捏着放在眼前一小块儿撕下来的旧报纸上。大一点儿的脊骨每次挑捡出来还都恋恋不舍，还要拿牙咬咬，嘬一口上面的味道和里面的骨髓…….后来吃西餐，每皮没骨的一块儿净肉，吃起来虽无后顾之忧，却总感觉少点儿什么，没劲，好像吃没皮的瓜子，抓着一大把往嘴里扔，都不知道扔的是什么。
回想起来，儿时的黄花鱼是神圣的，是一个传奇，后来走南闯北不知道尝试过多少美味，却再也没有当初的感觉。难道那味道在记忆的长河里发酵了？不再真实啦？或者根本就不存在。亨利福特说，历史是骗人的鬼话。是不是记忆也是？或许从来都是。
除了黄花鱼那时市面上比较常见的还有带鱼，价钱依宽窄薄厚不一。上等的大宽条，三毛八一斤还要凭票买，买回来刮鳞（一层银灰色的“涂层”），去头剪边儿取内脏，洗净了，切成一寸长短，晾干红烧。便宜的没限制，两毛二、甚至一毛五一斤的，小、窄、薄，看起来猥琐丑陋，让有身份的人不齿，称之为“无鳞货”。可小民喜欢，物美价廉，买回来拿盐腌一晚上，第二天沾上面直接用油煎，出锅时连鱼骨都是酥的，就粥就馒头吃与山珍海味无异。妈妈倒是瞧不上商场里的咸带鱼，死咸，腥，一进菜场就能闻到那股子标志性的臭带鱼味儿。当年高英培的相声《钓鱼》里，那个一会儿吆喝媳妇儿（二他妈妈）烙糖饼，一会儿和隔壁老太打嘴仗的牛轰轰的老兄，不是差点儿把咸带鱼钓回家吗？吹牛呗，反正咸带鱼多的是。
这又好像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皇城根儿底下保障供应，不见得全国都是。家里亲戚从东北来办事，回去时每次都不忘尽可能多地采购些副食品，其中就包括二三十斤带鱼。买了就在小厨房地上摊上报纸拾缀，那不是什么无鳞货，是好东西。这种感觉后来我们自己也切身感受到了。文革结束，改革开放了，北京也不再特殊，断了供又还没学会自己搞活，市场上一夜间竟变得空空如也！不对，还有一种“橡皮鱼”，不过到现在我也没搞清那是什么鬼，只记得难吃，真难吃，爸爸绞尽脑汁变着花样做，还是不好吃！
三
第一次吃上一条新鲜的淡水活鱼是在我上高中的时候，记得是条白莲，鱼刺虽多点儿，但是肉真嫩啊，那种嫩的感觉，和以前吃的冻鱼不大一样。稀奇从来都是美的。记得那是在80年代初的一个冬天，听人说西单来了活鱼，正好是周日妈就派我和姐姐从南城赶去看看。下了105路电车，眼前一字三百米的长队证明消息属实，忐忑的心立马充满期待。那时人有时间，好像也不介意排队，排队至少意味着希望。希望，即使是希望，也能让时间变得温暖、柔情。说笑的、看书的、背外语单词的…….不管干什么，我想队里每一个人的心里一定都装着一条鲜美的白莲或者草鱼，还有一家人快乐、幸福的笑脸。
后来去南方读大学，又是改革开放最前沿的广东，情况就不一样了。养殖业、种植业是最先被当地农民挖掘的金矿。市场上活跃而丰富，活鱼当然不在话下，在北京哪见过呀，顺便学个新词儿，“生猛”，虽然是说鱼虾海鲜，可我总觉着说鱼贩更贴切：快刀，快手，指哪儿打哪儿从不拖泥带水有一丝含糊。刀在舞，鱼在拼，水花、鱼鳞和血光在飞，那飞溅的更像是直白的、迷人的钞票。这是一个不同的世界。新奇、不齿、震惊、兴奋…….记得张良导演的那部著名的《雅马哈鱼档》曾把这里人张扬的、毫不掩饰的对财富的渴望和热切表现得淋漓尽致。三十多年过去了，国家已然天翻地覆，回想起来，一切，也许正是从那份渴望和热切开始的。
然而这里的“生猛”却比北方国营店里空洞的霸气亲民的多。什么都卖得细致、周到，帮你加工不说，还任您挑，想要哪段买哪段（是“段”不是“条”！）。称好了，搁小塑料袋里（这也是新奇的）或干脆穿根草绳给你拎着走。女孩子下班，路过菜市哪怕沿街的小贩，捎上一小段鲩鱼、一小把空菜绑车把上、骑回家晚饭就有了。那是一幅美丽的图画，清凉、性感、朴实平凡而从不缺诗意……..多少年来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定格着。那就是我记忆中的广州，有着浓郁生活气息的广州。
四
可能是最早的华侨多来自广东福建沿海吧，初到北美的时候我发现华人超市里的鱼档也都似曾相识。无论是老城区拥挤狭窄的作坊式的小店，或者郊外新区宽敞、现代的大型超市，都少不了一个琳琅满目的鱼市。淡水的，深海的，养殖的，野生的……刀光水影犹在，血雨腥风依然，真不是谁都能比的。有一年去“Metro” (大型西人超市)，看到海鲜水产区居然立了一个小鱼缸，养了些一两磅大小的虹鳟，惊喜之余想都没想就向掌柜的白人大妈要一条。谁知道人家听了一脸不乐意，捞鱼时一边翻白眼，一边在胸前画十字，再反复说你们先去买别的，收拾得花点儿时间，一会儿过来取…….那意思是别盯着她看。没想难为人家，心想杀个鱼也不是什么难事，就说，您啥也甭弄，称好了给我带走就成。谁知大妈听了更气，“不行，那是违法的！” 这事儿闹的，为一己之口福，还陷他人于不义了！罪过。
其实这里人除了野生湖鱼，很少吃淡水鱼的，料理方式更是大相径庭。我不知道到底是鱼的种类决定了你该怎么吃，还是烹饪的方法决定你去找什么鱼！大个儿的几十上百磅，如西海岸比目鱼，智利海鲈鱼，阿拉斯加黑鳕鱼，太平洋或者大西洋三文鱼……小一点儿的海青斑，海银立、黄尾鲷，甚至小不点儿沙丁鱼…….烹饪上无外乎熏、腌、烤，普罗旺斯海鲜汤例外。腌的很有意思，用柠檬汁（Ceviche）或者糖和盐(Gravlux)，辅以各种香料，一两天就可以吃了，生着、或者说腌“熟”了吃，味道和口感都别具特色。
烤，是主题。简单的撒上椒盐、挤点儿柠檬汁儿就算行了，稍复杂一点儿，肚里还塞上菜蔬香料。至于精致的就没那么容易了。好多功夫：去皮，去骨，去头，连肚囊上的肥肉也去掉，——要的就是一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没皮没刺一寸见方的净肉。先煎再烤，华氏350度，4到6分钟，烤好的鱼外焦里嫩少有水气。可问题来了，什么都去了，那鱼还有味道吗？按咱的标准没有。
但还有其他的。配菜，滚水超过的蔬菜经橄榄油翻炒3秒，加少许盐和胡椒调味出锅。这时候硕大雪白的热磁盘上，绿的芦笋，红的萝卜，黄的辣椒，一两颗樱桃西红柿，两片豌豆，几颗手指土豆………焦黄的烤鱼就搭在上头，然后浇汁，明黄的柠檬奶油汁、金黄的藏红花奶油汁…….嘿，精美绝伦！吃的时候自然也讲究，银叉白布，雪亮挺拔，配陈年勃艮第霞多丽或新酿的马丁布什长相思…….桌布上不见鱼刺，晶莹高挑的水晶酒杯上却印上一抹调皮而的、带着挑逗的口红，映衬着您微醺的眼睛和绯红的双颊…..
美而优雅，优雅得让我欣赏、惊叹，更优雅得让我想家。朋友说，你看人家吃鱼，多文明。也许是，至少形式。可形式有好多种，你有你的，我们不是有我们的吗？记得那年在杭州天外天吃鱼，是清蒸的鲈鱼（不是西湖醋鱼），鲜美无比，吃完了，服务员端上茶水 ——莞尔一笑让您洗手，再递过热手巾。我一直都忘不了那个形式，那形式几乎就和那条鲈鱼以及穿着斜襟绣花缎子小袄的服务姑娘一样美。
说到洗手，不禁又想起当初立顿袋泡红茶引进国内时的情形，记得有句话挺流行，叫做“立顿入口，龙井洗手！” 现在想起来，多么的可笑？这和七十年代末北京前门第一家也是全世界最大的一家肯德基快餐店开张时，人们排着大队等吃一样可笑。其实也不可笑，还是那句话，稀奇的总是美的。除了温饱的焦虑，还有好奇心让你有一颗开放的心 ，于是就有了彼此间的交流和借鉴。尝试人家的，也重新认识到自己文化的价值，或者不足。置身国外，感触尤深。对于现代西方高档餐饮来说，如今光用纯正来形容已经不够了，你会发现愈来愈多迥然于传统的，甚至其他民族、菜系的元素和影子闪烁其间，即所谓fusion cuisine。当你在一家享有极高声誉的“正宗”法餐厅看到菜单上的“西贡小姐牛排”，或者“椰奶咖喱玉米浇汁”的时候千万别以为自己进错了门，相反你该会心一笑，因为你生活在一个多么丰富多彩的世界。
可我还是忘不了我的黄花鱼。虽然心血来潮也积极尝试不同的种类和不同的做法，有的适合配米饭，有的则开宗明义：今儿个西餐，没有米饭，主食土豆面包。很多时候受欢迎，有时也会遭遇阻力甚至抱怨：“I’m Chinese，I want Chinese food!” 小儿子吃着不香，自然不会假装捧场，虽然他中文都说不利落。我说，好，赶明儿，红烧带鱼、辣子鸡丁，甭嫌刺儿多！知道我费多大劲才把刺给你挑干净吗？！心里骂又觉得好笑，虽说丫有点儿叶公好龙，可偏就爱那一口，就跟他也过过咱那苦日子似的！
想起来，当初的苦日子，挺美的。
2018年7月于多伦多
首载美国《侨报》2018年8月16日刊，“文学时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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