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珍贵的照片

来源: lepton 于 2015-08-19 06:08:15 [档案]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次 (7212 bytes)

妈妈去台湾看望外婆，翻拍了外婆外公上个世纪40年代初的结婚照，email给我，问我能认出几个人。

我仔细地端详照片里的每一个人，他们是我的先人，亲人－－我能认出后排从左是我外婆的父母和外公的父母，姑婆；前排是我的姨婆们和舅公。

照片里二十出头的外公外婆看起来那么青葱，innocent。我忍不住揣摩，他们都在想什么呢？他们为什么都不笑一笑？

我的两位太婆端庄美丽，两位太公们则看起来有点严肃。外太公是民国元老，在北京大学读书时领导五四运动，带头火烧赵家楼。毕业后他从事教育，而后当选监察委员，从政四十年，毕生正直清廉。在台湾的外婆家，有一尊他的真人大小半身铜像，头像上还驾着他的眼镜。在台湾读中学的那几年，我每天进出客厅，对他的印象也仅仅止于那尊铜像。一直到前几年回台湾看外婆，在家里读到外太公的自传，看他写火烧赵家楼的细节，即使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当年那一群激情青年火热的理想，愤怒，跃然纸上。原来，新中国历史上重要的一章，有我的先人直接参与编写的一笔。

两位太公是亲家也是大学同门学长学弟。我的另一位太公没有显赫的政绩，但同样方正不阿，令人敬仰。他毕生倾力于办报，但可叹，在中国，这样刚直的文人下场就是残酷的逼迫和死亡。我去台湾的时候只有十四岁，也许父母觉得我太小，这样悲哀的故事不要太早告诉小孩，他们对我提到的太公也仅仅止于模糊的生平大概。后来去到台湾，大概因为那样沉重的话题实在太悲情，外公外婆从未提及这最最痛楚的一段。

大学毕业那一年，我回台湾过暑假，这是最后一个长长的夏天，我每天陪外公晚饭后散步。夏天的傍晚总要下一场雨，雨后的山峦轮廓温柔。我们顺着四分溪慢慢走，祖孙两个有说有笑。已经二十出头的孙女，爱娇地拉着他宽厚温暖的手，有时候很调皮，有草坪的地方，我一定要外公拖鞋光脚，感受小草的抚摸；然后绕过那溪头，才在月色下慢慢踱步回家。就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回家的路上，外公告诉我，大学刚刚毕业，外公就被太公送去台湾工作。彼时台湾刚光复，机会众多；而大陆内战愈加激烈，政局飘摇。外公说，他还清楚记得，站在船上，太公说，“你先去，我随后就来。”没想到那一幕竟然是生离死别！太公也不是不想去台湾，不过人生多半有牵绊。。。可叹，最后留下来的结局竟是这般凄凉可悲！在我的印象里，外公永远是那么谦和可亲，但是那天晚上，当他告诉我这一段故事，他说，“我至今记得太公当时的模样。”他镜片后的双眼压抑着愤怒，声音里堆积着遗憾和伤痛，几近哽咽，我被深深震撼，外公对太公的爱和思念，是这样长远而深切！

再看这张照片，没有一个人在笑。这是婚礼呢！连新娘新郎看起来都这么正经啊－－不过，我猜想他们两个当天一定紧张得要命，外公外婆的婚姻是包办婚姻，记得外婆说，照片看一看，章子盖一盖，寄来寄去就是订婚了。要和一个陌生人共度一生，是多么大的赌注！拜托，新婚的两个年轻人，要马上从见面行礼到晚上熄灯后就全垒打，实在太不可思议。上次回台湾，外公已经过世了，外婆给我看她和外公的正式结婚照，说前一天晚上下大雨，差点毁了她新烫的头发。她是个美丽的新娘，事实上，大小姐出生的外婆，即使经历了逃难，骨肉分离，和岁月的无情，永远都保持着端庄优雅的姿态。

这张结婚照的下一章是属于那个时代的许多磨难和不幸－－内战，分离，永别，逃难，胼手胝足打拼，在国外的艰辛。。。但外公和外婆仍然享受了幸福而长久的婚姻。我只要一想起他们，耳畔就回响着外婆亲昵的称唤外公“世民世民”，家里总是充满外婆欢快的歌声，至今90高龄的外婆还是四分溪合唱团最高龄的团员。而外公在国外的那十几年岁月中，即或后来外婆出国短暂旅居的日子，写的书信也饱含深情，开篇“颖根吾爱”。。。记得我还在高中时候，外婆就教我，“将来你交男朋友，一定要观察他对别人怎么样，才知道这人是不是心善。”而上一次回台湾，外婆告诉我，原本她因为自己有肺结核想悔婚，但外公不同意；结婚后，看外公的日记，才看到，他是因为不忍让外婆遭受悔婚的羞辱。外婆斩钉截铁地说，“你外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照片里的外公外婆，太公太婆，离我好遥远，但当我仔细思寻他们生命的痕迹，却又觉得他们如此地贴近。个人的得失和宠辱，命运的跌宕起伏，在历史的洪流里，也许只是一粒微小的尘埃；但对我而言，他们的挫伤和坎坷，他们的悲欢离合都是那么真真切切地发生过，他们的血液流淌在我的身上，他们的精神传承在我的家庭。不论多么不起眼，每一个人都是珍贵的，先人的点滴，吉光片羽都是我的无价之宝。

我想起那个气清景明的夜晚，我的心里无尽渴望牵着外公外婆的手，牵着太公太婆的手，多想倾听他们的遭遇和悲欢，也好想要告诉他们，我的世界这样丰盛满盈。我想告诉外婆，“我听了你的话，找到一个最心善的丈夫，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贝贝和弟弟围过来，“这是谁啊？”大眼睛忽闪忽闪，满是好奇。“喔，这是我的太公，我的太婆，你的太公，你的太婆。。。”但愿岁月慈悲，人生静美，有一天，他们也会拿着这张照片还有我和老公的结婚照，告诉他们的孩子，孙儿，“这是我的太太公，我的太太婆，你的太太太公，你的太太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