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个晚上都开会，总算把各级职称评定结束。当然，每次职评结束，都有未能如愿的人去院长那里闹腾，那就不是我们能管的事儿了。不管是骂街的，还是哭诉的，或者是口出狂言威胁的，自有院长去应对。
我们的职权只有这么几天，完后该怎样还怎样，老老实实上你的班，仔仔细细做你的手术，认认真真开你的处方写你的医嘱。再也没人来巴结你了，也没人来烦你了。尤其是我这种点缀式的评委，今年让你点缀一下，明年就可能把你忘到远远的角落了。像陈主任那样的资深评委，有时会保持好几年。明年的这个时候，她便会重新忙碌起来也重新头痛起来。
我正想着，田园说他还有两天就回来了，我也该跟他好好叙旧了。哪怕我们之间可叙的“旧”是很有限的……同时，我也该跟他好好谈谈别后的思念了，尽管他每天不是电话就是短信，我们从没中断过对思念的表白，但那毕竟是有限的时间，总不如我们一天几个小时的泡在一起那样甜蜜（尽管我们这样泡在一起的日子只有一天）。
总之，只要想起田园快要回来了，我就愉悦得钻到被窝里还在偷偷地笑，我的梦境也格外的美，给家里做饭也格外有积极性。短短的一个月，我的厨艺已经是史上进步最快的了。我学会了做醋熘土豆丝，醋熘大白菜，北京炸酱面等三四个饭菜种类。这都是田园这个半北京人半山西人爱吃的饭食。我想等他回来，我要给他一个惊喜……那么，他又会带给我什么样的惊喜呢？
说要带外婆去看病，结果也没能顾得上。这天晚上，我外婆的一个闺中密友，我们过去的一个老邻居赵奶奶，在孙子的陪同下来转乘两次公车，来看我外婆，我外婆高兴得头脑都比往日清醒些了。赵奶奶比我外婆小三岁，今年也七十九岁了，两个八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坐在我家客厅里，你一言我一语地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
我俩外公不愿参与这种纯女人之间的会谈，便去干那种纯男人的事业去了，也就是说到他们自己的房间里下象棋去了，正好赵奶奶的孙子也是个棋迷，就跟过去观战。我爸妈都还在外边忙他们的挣钱事业，剩下我一个，只能拿一本书陪在我家的大客厅里，离两个老太太远远地坐着。一边看着我的业务书籍，便于应对第二天李钧的清教，一边添水续茶伺候着两个老太太。听到我感兴趣的内容，我便假装专心看书，支楞着耳朵倾听她们的密谈。
两位老太太真有意思，自己耳朵聋了，以为别人也聋了，谈到少女不宜的话题，她们只是略微降低一点点声音（降得太多她们自己就听不清了）。她们以为这样我就什么都听不见了，结果我这年轻的耳朵已经把她们的谈话内容清清楚楚地听进去了。下边就是她们谈到的那些少女不宜的内容：
赵奶奶说：“老姐姐，你怎么不见老呢？你看你这张脸还照样红是红，白是白的。哪像我这张脸，黑片片满脸都是（老年斑），还粗得都像榆树皮一样了，自己摸一把都嫌疙疙瘩瘩，洗脸都能把毛巾挂得抽丝啊。”
外婆：“你说的是啥话？我照样老了，不老的话，那不成了妖精了?”
赵奶奶，你以为你不是妖精啊，一个女人迷倒了两个男人，你不是妖精这是啥呀。
外婆：“我知道你不服气，嫌我多一个男人。我不是没办法才这样的么？有一点办法能活下去，我能这样做么？你不服气你就勾走一个男人吧，勾哪个都行，我还嫌那两个老家伙讨厌呢，年轻时，我身上来了（月经），他们也不让我歇着啊。这个说憋得慌，那个说胀得慌，我就那样被他们两个轮流糟践啊。”
赵奶奶：“这你就没说心里话吧？你能舍得让别人分走一个男人？你有两个男人轮拨儿滋润着你，当然不老了。男人的那个东西可是世界上的宝贝啊，比什么人参补药都补人。要不，怎么一个男人娶几个老婆，自己被吸得腰酸膝软的；一个女人有两个男人，就被滋润得肥屁股大脸的。你这辈子享受了双份男人的滋润，这会子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可是守寡几十年啊，所以这张脸才会这么老啊。”
外婆：“老妹子啊，咱是关起门来不说外面的话。你守寡几十年？鬼才信呢，暗地里还不知有几个男人滋润你呢？要不，那会子人家怎么批斗你呢？批斗会上，你不是还三行鼻涕两行泪的斗私批修么？”
赵奶奶：“唉，倒是有过一个相好的，可那都是今儿有明儿没的啊，有时候一年半载也没有。哪像你，夜夜都少不了。”
外婆：“各有各的难处啊。刚解放那会儿，组织上宣传婚姻法，也动员他们俩，留一个，走一个，可他们谁也不愿走，都要守着我。”
赵奶奶：“命啊，命啊，都是你命好，我那死鬼男人，要不是去武斗被打死，我也不会守寡这几十年啊。他娘的，那时候他咋就鬼迷了心窍呢，非要去保卫革命路线，结果他死了，自己的老婆都没有人来保卫了。他同一个派的头头说我是战友的寡妻，隔三差五来照顾我，对立派的头头又说，我要不从他，他就要把我那死鬼男人定为反革命，让我当反革命家属，天天批斗我……我怕他，也只能隔三差五地接待他。结果我自己真正相好的男人，倒吓得不敢来来了……也怪我当年长得细皮嫩肉的，又爱干净，四十岁的人还像个三十岁的，那造反派头头才欺负我啊……”说着，赵奶奶老泪纵横，泪水沿着脸上那弯弯曲曲很不平整的，粗大稠密的皱纹，断断续续地流淌着。赵奶奶用她的袖口不停地擦着泪水，我递过去的纸巾，她看也不看，接也不接。
外婆又说：“要不是那俩家伙死的死，抓的抓，你的罪孽还不知到啥时才能结束呢。”
赵奶奶：“你说的没错啊，那两个王八羔子都没得好死，一个运动后期判了死刑，挨了枪子，一个被人暗杀了，到现在也没找到凶手。后来掌权的都是他的对立派，谁真心给他找凶手呢？”
外婆：“那是，那是……谁真心给他找凶手呢？”
赵奶奶：“被公家枪毙了，他活该，没人给他找凶手，他也活该，可是弄坏了我的名声，害得我想改嫁也没戏了，只能守寡到如今哪！”
我两个外公的棋下完了，都说自己是英雄对方是狗熊，半真半假地笑骂着从里屋出来了，赵奶奶的孙子也催赵奶奶回家了，赵奶奶才恋恋不舍地站起来。
外婆说：“有空多来啊，咱们见一面就少一面了，不是你被阎王请走，就是我被阎王叫去啊。”说着，我外婆也老泪纵横了。不过我外婆的脸上车道沟毕竟少一些，那泪水便顺畅地不断地流下来。我递过去几张纸巾都湿透了，看得我也唏嘘不已，我两个外公也一左一右地扶住我外婆，不停地劝慰着。
大外公说：“你就别难受了，赵家弟妹以后常来着点，陪你说说话儿。”
小外公说：“对呀，等开春暖和了，咱也去赵弟妹家里看看，一块儿好好说说话儿。”
我外婆的哭泣好不容易停止了，可那赵奶奶看到两个老头子左右两边扶着我外婆，这是何等的艳福啊？而自己身边却一个老头子都没有，只有一个孙子扶着，顿时悲从心头起，痛从脑中来，竟然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跺足捶胸，直哭得气息将绝，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就冲着我家的天花板骂道：“老天哪，你就这么不公平啊，你让我们都沾点雨露啊，凭啥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啊？”
我外婆很颤巍巍地走到赵奶奶跟前，劝道：“老妹子啊，谁都能咒骂，可不能咒骂老天爷啊，会遭到报应的啊！”
于是赵奶奶不骂老天爷了，又叫着死去丈夫的名字说：“大宽哪，我的大宽哪，我那日思夜想的宽哪，你怎么就忍心扔下我早早去了呢？这么多年，连个梦都不给我托……你好狠心啊，我的宽哪……我想你整夜整夜都不能安睡，在枕头上转过来转过去的啊。我转到左边，左边的枕头湿透了，我转到右边，右边的枕头湿透了……眼泪不光是把枕头湿透了，还把我的心都淹透了啊——”
她这一哭，我那刚止住了哭声的外婆又哭起来了。她边哭边说说：“妹子啊，老妹子啊，你不要哭了啊，我两个男人给你一个吧，我可怜的老妹子啊，我怎忍心让你老是这么孤独下去啊……”
赵奶奶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看我大外公，又看看我小外公，大约是想，真的给我一个吗？ 那么给那一个呢？看了看，却见我外婆再也没有更具体的态度了，于是赵奶奶明白这只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于是哭声重新震动着我家的客厅。
正好我爸我妈都回来了，老远听到家里哭声大作，焦急得他俩大踏步闯进来，还以为我家三个寿星有一个去了呢。
一看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两个傻老太太在发老来疯呢，于是我妈便将她的车钥匙递过来，平静地命令我开车送赵奶奶回去。
我送赵奶奶回家的路上，她靠在座椅靠背上，整整哭了一路，把后靠背都哭湿了。我一边开车一边劝她，但她孙子却不劝她，还对我说：“我奶奶这几年一直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哭，也莫名其妙地笑，我们也习惯了。知道劝是没用的，等她哭够了，自然就不哭了。”
等我回到家时，我外婆被赵奶奶勾起来的伤心还没有止住，她悲痛欲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回屋里去休息，我大外公看我外婆走路不稳，忘了自己瘸着一条腿，走路更不稳，居然抢上一步去扶我外婆。结果，自己的拐棍却从手里滑落了，这滑落的拐棍把我大外公绊倒了。谁想到，这一倒地，他就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不动了。
我妈整理东西时把我的听诊器挪地方了，我找了半会儿才找到，等我拿着听诊器慌慌张张从楼上跑下来给大外公做检查时，发现他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再翻开他的眼皮一看，已经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了，我便跌坐在地上呆住了。
八十八岁的大外公，就这样永远地去了，听了我的专业性和权威性的宣布，我外婆大声地哭了，我小外公小声地哭了，我妈和我爸也一个大声，一个小声地哭起来，我也大声地哭起来，我们全家立刻哭声大作。而这时，我家的电话也铃声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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