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我妈的病房门一看，她正在打电话，我听她说：“那好，那好……俩老的都没事儿吧，我这也没事儿，那你在家休息吧，星星来了，她明天休假……好，再见！”显然这是在跟我我爸通话呢。
我急忙问：“狼崽子叫我爸出去干什么？”
我妈说：“我虚惊一场，他来没说什么，只是把你爸叫出去吃了顿饭，还表示感谢你爸爸的养育之恩，又给你爸爸口袋里塞了五千块钱，说让我补身子……”
哦，是吗？他很有良心啊。
趁这机会我介绍一下我爸我妈那感天地动鬼神的爱情经历吧，都跟这狼崽子有关。
我妈口中的这个狼崽子，就是我爸原配妻子生的儿子，也是我爸养大的儿子，现在却是别人的儿子。要不，我妈怎么称他是狼崽子呢?读者可能觉得我说话怎么这么弯弯绕呢，还是听我慢慢说吧。
记得我开篇就挖了几个坑，其中有个坑就是说我出生不能报户口也不能跟我爸姓。现在该是我填这个坑的时候了。
我妈十六岁，我爸十九岁那年，当年的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巨手一挥，我妈我爸他们就全部打起背包奔赴乡下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去了。我妈我爸由省城下到同一个县，又被分在同一个知青点。我妈是五个女生中最出众的一个，我爸也很出众，在五位男生中算是亚军。
我爸下乡前读了一年高中搞了两年文革，我妈下乡前读了一年初中搞了两年文革。下乡后，他们接受劳动锻炼艰苦生活的再教育，以加强和完善他们在接受革命教育方面的薄弱环节。同时他们也私下寻求谈情说爱的启蒙教育，以补充他们在这方面接受教育的先天缺失。
三教育两教育，悟性很高的我妈情窦初开了，同样悟性很高的我爸也成熟更快了。而跟我现在一样漂亮一样柔媚的我妈，就成了当年也还算英俊的我爸的荷尔蒙使用对象了。
据我妈曾经如痴如醉地，眼含热泪地，痛哭流涕地对她的一个闺中密友回忆说，我爸当年追求她可是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曾给她写过长达三十多页的情书，把一本学生作业本都写完了还不够。那本作业本原是学校发的，后来不上课了，便用来写了学《毛著》的心得体会，然后又被我爸在反面写了情书。当年他们的劳动日值低，他买不起白纸和信笺啊，只好他凑合着写，我妈凑合着读了。
据说我爸写的那情书代表了当时情书的最高水平。从思想意义上说，他站在历史的最高点上，也站在世界的最高峰上；从格调上说，既是古今贯通，又是中西合璧。一会儿把我妈捧为毛主席的好学生，林副主席的好战士；一会儿又把我妈誉为天上最亮的星星（我的名字就摘自我爸给我妈的情书啊），人间最美的铁姑娘；一会儿又说我妈坚贞能比苏联女英雄卓娅，勇敢赛过古时候的花木兰，关键时刻能做刘胡兰。幸而我妈姓刘，若姓杨，我爸可能就把我妈吹捧成杨开慧了。
我爸的情书中还一会儿将他跟我妈的关系比成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一会儿又比成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一会儿又比成是宋庆龄和孙中山。据我爸后来对我妈口头说，本来还想把两人比成是毛泽东与杨开慧呢，但怕惹出什么政治麻烦来，所以最终还是舍弃了这一比。
我爸不但呕心沥血写出声情并茂的情书，平时还像跟屁虫一样粘着我妈，两人一同下地去干活，一同回家来吃饭，晚上学毛著又用着同一盏煤油灯。只是碍着其他男女知青的眼睛，两人不敢在一张床上睡觉罢了。
我妈晚上跟别的女生轮值看守庄稼，我爸牺牲宝贵的睡觉时间陪着她；我妈跟别人有点小摩擦，我爸铁定护着她。轮到我妈给知青点做饭，那水缸肯定被我爸早早挑满了。谁都想着，我妈迟早会被我爸这个幸运的小子娶为新娘。我妈我爸自己也互相坚信：“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谁也没想到，有一天，我爸突然被大队支书请去吃饭了。那饭是用过年腌起来的猪肉包的饺子，菜是家里腌的酸菜，掺上红辣椒，用猪油炒了，这都是上品饭食啊。那支书还破天荒地拿出珍藏的曾经招待过工作队的半瓶散装白酒，来款待我爸爸。
那晚我爸一夜没回来，我妈在女生窑洞里侧耳凝神倾听着隔壁男生窑洞里的动静，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我爸回来了，却躲着我妈不说话。等他终于说话了，却说的是：“对不起，我跟支书家的女儿订亲了。”
我妈当时就不省人事倒在土炕上了。等其他知青连掐虎口带掐人中把我妈折腾醒过来，我爸扑通一声跪在我妈面前说：“我这辈子是没法子跟你做夫妻了，但愿下辈子能给你做牛马。”说着，他重重地一叩头，二叩头，三叩头。
我妈妈凄厉地叫了一声：“天哪！人都像鬼一样啊？世界上还有谁能让我相信啊？”
这一声，叫得几位知青掩面而泣；这一声，叫得我爸站起来抱头鼠窜。
后来我爸自己给同学透露，说那天他被灌醉以后，就住在支书家了。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一个女人钻在自己怀里，他还以为是我妈呢……第二天酒醒之后，发现支书家的女儿只穿着肚兜躺在自己身边，哭哭啼啼说我爸强奸了她，要为她负责一辈子。
一个月后，我爸成了光荣的预备党员，又一个月，省城粮食局招工，出身工人家庭的我爸，凭着硬邦邦的政治条件和大队党支部硬邦邦的推荐，被招回省城了，到一个粮店里当了开票员。又一个月之后，我爸爸跟支书家那个叫兰花的姑娘结婚了，又过了五个月，狼崽子出生了，是早产，比该出生的时间早了近两个月。
狼崽子出生的那一个月，省城教育系统招工，我妈被大队党支部推荐上报（也算是那位党支部书记补偿我妈吧）。招回来后，分在一个中学里当出纳。半年后她就灰心丧气地，匆忙地嫁给了一个保密厂的工人。又半年，我妈的丈夫在一次实验事故中丧生了，我妈刚做了新娘就成了寡妇。
从狼崽子出生后，那个兰花就跟我爸在省城过日子了。粮食不够吃，我爸爸身为粮店的工作人员，可以走后门买一点仓库里打扫出来的土面（这种带土的面粉光要钱不要粮票），凑凑合合过日子。然而两人却从没有和谐过，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到后来，家里整天都有声浪爆炸，吵架的频率比吃饭的频率还要高。我爸爸提出离婚，兰花一哭二闹三上吊。我爸爸便不给家里钱，妄想逼迫兰花就范。
那兰花“论”是不会的，“持久战”却天生就会。不论你说到天上地下，提到离婚，她只说一句话：“泥菩萨搞破鞋——没门”。
她才不怕我爸不给钱。她瞅准了我爸发工资的日子，直接堵到粮食局财会室，哭得两行鼻涕两行泪，说我爸是坏了良心的陈世美。不但提出离婚，还想饿死她娘俩。
这个兰花，眼泪下来用袖口抹，鼻涕下来先擦到手指上，再抹到鞋后跟上。等到袖口上的眼泪抹了十层，鞋后跟上的鼻涕涂了八层时，我爸爸单位领导就出离愤怒了。他命令出纳员，以后直接将他的工资让他老婆领走，看他还敢不敢当陈世美？饿瘪他了，他自然就乖乖地跟老婆过日子去了。
那时，没有组织上的批准，你要离婚是万万不能的。从此，我爸单位分的一间小平房兰花娘俩住着，我爸的工资和粮票兰花领着，我爸没有没有零花钱，渐渐也不愿回家吃兰花做的饭，便只能回家啃自己的老妈老爸。可是我爸是最小的，他的老爸老妈都是靠他的几位哥哥养活的。我爸回家去嘴上抹石灰——白吃，他几个哥哥极度不满。我爸的老爸老妈也夹在中间为难。没多久，我爸的老爸老妈就双双因病去世了，别人都说被我爸气死了。我爸便无处投靠了，但却对那兰花更憎恨了，更不愿回家了，日子也过得更加像乞丐一样了。
有一天傍晚，我妈到公园散心，发现我爸躺在公园的长椅上，我妈难过地躲开了。一连去了几天，都碰见。我妈恻隐之心大发，便将我爸爸带回自己的那两间小平房，从此我爸便开始吃软饭了。下了班就到处转悠，转到天黑以后，才敢人不知鬼不觉地溜到我妈家里。有时周末，我妈的同学来了，我爸便躲在里屋大气不都敢出。渐渐的，我爸我妈的同学们都知道这回事了，我爸也不再躲避了。
开始兰花还到我妈家闹，我妈毫不怯场地迎上去，指着兰花骂：“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以为自己是什么好玩艺，惹恼了我，我什么话不敢说，什么事请不敢做？把你那些不要脸的臭事儿都端出来，把你小*****弄到医院去验一验，说不上是哪个王八蛋的种呢。”兰花一听，立刻便偃旗息鼓了。
以后几年中，兰花不知是经过高人指点还是咋的，她不闹了，也不以重婚的罪名把我爸往监狱中告，我爸的工资和粮票却继续被她领着，我爸继续要求离婚，她继续不同意，我爸单位也继续不给开离婚介绍信，我妈继续无怨无悔地养活我爸。同时，我爸我妈的非法同居也使社会舆论对我爸更加不利，我爸的离婚更加困难，离婚官司打得我爸疲惫不堪，怎么挣扎都走不出婚姻的桎梏，我爸便死了心不要求离婚了，我妈也死了心养活他一辈子了……
那兰花跟我爸结婚之前原本是定了婚的。但当时我们这个省搞所谓的“民主革命补课运动”，兰花婆家爹在这场运动中被补划为地主分子，兰花的父亲身为党支部书记，便不同意跟阶级敌人结亲家了。他看中我爸爸，便设计让我爸钻入圈套，然后又利用职权将我爸第一批推荐回城，我爸又把他的女儿带到城里当了家属，虽然没户口，但总比农民强。他帮助女儿跳农门的工程便基本完成了。
兰花的前未婚夫后来到省城贩卖蔬菜，与兰花偷偷地恢复关系，只是我爸不知道。
我妈跟我爸也继续非法同居，我妈不敢生孩子，但我还是不顾她的为难，在改革开放的前夕，哭着喊着硬是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我妈是所谓的单身，我不能报户口，只能黑着。
我妈一个人的工资，要补贴我外公外婆，我妈一个人的粮票，要养活我跟我爸。因为穷，她曾偷偷去市场上捡别人扔掉的菜帮子，因为穷，她下班后去裁缝店里揽点锁扣眼的针线活儿干……这都不说了，还要被人戳脊梁骨，说她是抢了别人丈夫的坏女人，真可以说成了这世界上最艰难的女人了。不过我爸对我妈却越来越感恩戴德了，他无数次地向我妈表示，此生不能报答我妈，下辈子给我妈当牛做马。
直到我六岁那年，狼崽子已经十二岁了。有一天，我爸爸偶然在一个菜摊上看到狼崽子跟那菜摊的主人亲昵地站在一起，那卖菜的男人跟狼崽子的相貌像是一个模子里里做出来的一样。我爸大惊，立刻找上门去质问兰花，兰花无奈只好说了实情。原来，狼崽子就是她前未婚夫的孩子，怀孕近两月时，才在她父亲的逼迫下给我爸设了圈套……
我爸这一气，差点没当场倒下。他扑上去就给了兰花了几个大嘴巴，兰花的嘴角立马就挂彩了。我爸还恶狠狠地骂她：“你这个臭*****！把我害惨了，你把我这十多年的工资都给我吐出来！不吐出来，我要让你那小*****死！”。
我爸回来对我妈一说情况，我妈的反应跟我爸全然不同，她知道狼崽子不是我爸的亲儿子，倒有一喜，因为这就免掉了将来给他花钱娶媳妇的后患，等于极大地减轻了我妈的负担。所以她大度地说：“算了，吃掉的就不要让她吐了，能离婚就行了，这下她该没说的了吧？”
兰花第二天乖乖跟我爸去办了离婚手续。当听说不让她吐出吃掉的那些工资和粮票了，她居然感动得抽抽嗒嗒地哭了。不过这次不用袖口抹眼泪了，也不往鞋后跟上抹鼻涕了，而是一片一片地撕那种廉价的卫生纸来擦……
我妈我爸补办了结婚手续，我才正式入了户口。他俩办结婚登记的那天，抱头大哭了一场，给我入户口的那天，他俩又抱头大哭了一场。
粮票作废了，国营粮店萧条了，我爸也辞职了，用我妈千辛万苦积攒的一点钱，开了一家只有三张饭桌的小饭馆，专卖烩面炒面臊子面。后来，在我爸的吃苦勤奋精明的经营下，逐步发展成现在的大酒楼。
我妈凭自己的经济地位，在家里当统领者多年，早就习惯成自然了，到现在依然惯用恩人身份管辖我爸，还不时地重提他多年吃软饭的不光彩历史，目的是弹压着我爸，让他别忘今天的一切是怎么来的。结果事与愿违，反而促使我爸在外边找了个减压对象。
然而，我爸不论怎么减压，他始终不敢跟我妈撕破脸皮，他知道那样做等待他的必然是我妈的绝地反击。我妈是谁呀，我妈是从几十年艰难困苦和错综复杂的人生搏斗中趟过来的，必要时她真能天不怕地不怕，用肥皂制作炸药，也要把我爸炸掉。她要是拼命反击，结局必然是鱼死网破……
那兰花后来当然跟狼崽子的亲爹办了结婚手续，狼崽子也正式将姓改了回去。后来，狼崽子的亲爹不卖菜了，而是开了一家猪肉批发店，他家的日子也很快进入小康行列了。
狼崽子跟田园同岁（瞧，我不由自主总是想起田园），今年也三十六岁了，而且已经娶妻生子事业有成。现供职于一家大的纸业公司，并做到了中层管理人员的位置上。
我上大二那年的暑假，有一次他带着客户来我爸的酒楼吃饭，见了我爸，恭恭敬敬地叫着叔叔，我爸心一软，心底的父性被激发出来了，连他们的饭钱也免了。
记得那天，我爸回家对我妈一说这事儿，我妈气得跺足捶胸，数落了我爸整整仨钟头。骂他：“你缺儿子缺疯了，把那*****还当儿子来对待。咱家星星不是儿子，可她哪点比儿子差了？你说！你说呀……我一辈子没亏过别人，只有别人亏我，老天在上，什么都看见的！我的星星不但自己会很出息，而且必定会找一个比那*****好一百倍的女婿，让兰花那个烂女人羡慕死，让她那个用昧心钱养大的*****儿子羡慕死，让他那流氓爹也羡慕死……”
这一顿数落还了得，我坐在一边半天不敢搭茬。好不容易等我妈的嘴巴出现了空档，赶忙劝她：“妈啊，你老人家的语言太暴力了，有话就不能慢慢儿说啊。”
我这话更坏事了，我妈立刻委屈得涕泪交流，她说：“几十年的日子对我有多么残忍，你这小东西能体会到吗？我真是被揉搓过来又揉搓过去的啊，揉搓过来有刀子，揉搓过去有锥子，我往哪边滚都要被戳伤啊。我在钉板上滚，我在刀山上爬，背上还驼着你爸爸，所有的难，所有的苦，所有的委屈都是我在担待啊。买菜少一两我要跟别人争，扯布少一寸我要跟人家争，连自己的恋人都被别人抢走，还得我自己再抢回来，你说我能优雅得起来么？你没听说过么？千金小姐的绣楼上养不出泼妇来，洗衣房中养不出淑女来……你问你爸爸，我年轻时脾气是这样吗，是谁让我成了这样的？你爸爸他堂堂一个大男人，他担待什么了？这些年，如果有个男人把我护着，让我靠着，我不受穷不受欺负，我能这样么？”
我无言亦对了。
我爸大约自知理亏，竟然没敢替自己辩护一声，也没敢反驳我妈一句。他像是没听见我妈的千咒万骂一样，只是一个劲儿颤抖着手摸我头上的马尾辫儿，万千疼爱尽在手中，万千悔恨尽在脸上，万千愧疚尽在眼里……
我妈一看我爸这样，那喉咙里的怒火便熄灭了，眼里倒是热辣辣的了……她竟然柔声说：“星星她爸，你去休息吧。开饭馆最累人，你挣钱那么辛苦，以后可别这样傻了……狼崽子就是狼崽子，你怎么喂养它，它都不能变成狗崽子，没准哪天会咬你一口的……”
没想到这狼崽子不但没咬，还真有良心……哎，看来啥事情都是说不准的啊。
我的短信来了，我猜想是田园的。打开一看却是我的卧底发来的：“你现在接电话方便吗？我有要事要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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