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异型婚姻》2

来源: 2010-11-14 14:04:58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当护士奉了我的命令去下达有关手术的通知时,我自己却要按照常规到病房里与我的病人第一次亲密。趴在办公桌上打瞌睡的实习生侯庆生一听说有急诊手术,马上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跳起来问:“老师,病人在哪?”


    他这是问我呢,我已经给他当这所谓的指导老师半年了。他在我面前一直很巴结。你想,他敢不巴结我么?他的实习结论和工作评价都是我说了算的,这将直接影响他的毕业问题。何况他还有个完全可以告人的目的。那就是实习结束后回到学校拿到毕业证,然后再杀回我院谋求一个职位。据说他那身为某处处长的父亲,已经托人活动卫生局长那里了,如果我能给他一个上上良好的实习评价,就等于我跟局长里应外合上下串通地帮了他的大忙。所以,对于我的指导,他向来只有一句话的回应,那就是:“谢谢老师的教导,我一定牢记在心。”对于我的吩咐和指挥,他也向来只有一种反应,那就是屁颠屁颠地落实我的命令。


    可惜我当年实习时没有他这么高的情商,不懂得死呢活呢地巴结我的指导老师,否则,我这堂堂的高才生今天就不会到这个省级的第一医院供职了,而是留在了上海的那家大医院。那也就躲开了我妈和我外婆的唠叨,也躲开了我爸爸的那些烦心事儿……


    闲话少说,当我在一个实习医生和两个夜班护士的前呼后拥下来到病房时,却发现病人是一个孤家寡人。他独自一人侧卧在病床上,右手捂着自己的右下腹,作痛苦状。身边再无他人。


    我马上给他一个训练有素的职业性的微笑,问他:“哪里不舒服啊?”(这不是废话么,明知是急性阑尾炎,还问人家哪里不舒服。但我必须这样问,若开场便直接问及阑尾病变,会有诱导病人口供之嫌,一旦发生误诊或医疗纠纷,又要找我的罗嗦了)


    他并没有抬头,只是轻声回答说:“右下腹疼。”


    我一听,顿生好感,因为这回答比较规范,最起码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只笼统地说肚子疼。中国人所说的肚子范围比较大,往往把胸部以下都称为肚子,让你闹不清他到底是哪个部位痛。当然他的这种半专业性回答也许和门诊的初步诊断有关,经过门诊医生的问答,他在回答医生问话方面已经得到几分钟的强化训练了。


    我又问他:“疼多久了?”


    两三个小时了。


    其他部位疼吗?


    不,先开始时肚脐眼周围疼,后来便固定到右下腹疼了。


    病历呢?


    “交了。”他刚说完,我伸手向值班护士,护士马上将手中拿着的病历递给我。我一目十行地看过去。病历里写着病人的自述,和门诊医生的检查结果,处理意见。里边还夹着一张加快出结果的血象检测单。


    我一看,白血球的指标和门诊医生的诊断很吻合。但我还是例行手续地对他说:“躺平了,让我看看。”


    在我的命令下,他挣扎着抬起屁股把裤子脱下去了五十三公分半,露出我需要检查的部位。这种脱法很规范,不用我第二次要求了。一般病人都是只脱四十公分左右,让医生不得不再次要求:“再往下脱一点。”


    我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直奔麦氏压痛点,使劲儿往下一杵,两秒钟后猛然放开,病人便哎吆了一声,并且不满地说:“你能不能轻点啊?门诊医生没有这么狠啊。”


    “不狠测不准。”说着,我给他一个抚慰似的微笑,以弱化他对我的不满。接着便吩咐他起来去手术室,还问他:“去手术室有六米远,你自己能走吗?不能走可以去推你去?”


    他犹豫着问:“是你给我做手术吗?”


    我优雅地点头。


    能不能换个年龄大点的大夫啊?


    我立刻有了合理性联想,心里咬牙切齿地骂道:“什么世道啊,找女朋友嫌我老,做手术又嫌我小。真是做人难呀,做女人更难,做大龄未婚的外科女医生尤其难啊。简直没有活路了啊。”


    还没等我将自己的两条不够极致的美眉皱起来呢,我的实习生侯庆生便插话了,他说:“喂,先生你搞明白啊,我们刘大夫除了换头术还没把握之外,其它各种手术都脚轻手拿的,至于这阑尾炎手术啊,当然小菜一碟了。”


    听了这话,病人居然嘿嘿笑了,那笑似乎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他的下腹部明显随着他笑的进程而颤动着。这种颤动带动得两个护士也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我想,瞧实习生这马屁拍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让马屁培训班老师打分,肯定是有争议的。我本该扑哧一笑的,但一想到这样有损我的威严,便马上用我曾当过共青团员的非凡毅力将这扑哧一笑压了下去,并当即用嫣然一笑置换了它。


    他依然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我当即立断,收起自己的嫣然一笑,改用了皮笑肉不笑对他说:“你考虑好,到底做不做,如果执意要换大夫,我可以打电话联系。但最快也要在一个小时后才能来人,到时候你穿孔了我不负任何责任,你签字吧。”


    侯庆生连声说:“唉呀,穿孔了会引起弥漫性腹膜炎的,弄不好会有生命危险的。”


    他被吓住了,连声说:“做!做!马上做……”


    谁在手术单上签字?我问。


    我的身体我负责,我自己签……


    几分钟后,他已经被刮去了腹部的汗毛,像梁山好汉孙二娘店里的客人一样,被赤身裸体麻翻在手术床上。我的纤纤玉手拿着那寒光闪闪的手术刀,朝着那预定的部位脸不变色心不跳地一层层切下去,接着便小心翼翼地从切口里往出掏他的肠子,掏出一截,没有发现阑尾,再掏,再找,终于看见了。那原本应该是空瘪瘪的一个小肉袋,现在却充沛饱满,盈盈欲破。毫无疑问,它里边充斥着战斗力极强的浓菌,一旦让他们破囊而出,顷刻间便会在腹腔内爆炸式地增长,那种后果不亚于美国投放到日本的原子弹。


    我迅速割掉它,清理消毒后将切口缝起来。像我外婆做针线一样,还要将那缝好的毛茬子抿进去,外层再缝一道工序,以保证毛茬子不会与腹壁直接接触,以免发生粘连。然后将掏出来的肠子都塞进他的腹腔里,接下来便是缝合外切口了。至于那些被我弄乱了秩序的肠子什么时候能神归原位,那就是他自个的事儿了。


    手术室护士将病人送进了病房,我也回到了办公室,要过实习生手里刚刚填写完的病历看了看,有关资料如下:姓名:田园,性别:男,民族:汉,年龄36,住址:新二区永康制药厂……  


    这时我突然想到,这人怎么会独自来医院呢,难道没有家人没有同事没有朋友吗?按理来说,此时我暂时不需要到病房去关顾,但好奇心让我起身去了病房。


    这病房有三张床,现在只有两个病人。田园是6床,另一个是8床。8床这阵儿也被吵醒了,两人居然自来熟的聊上了。我在门口听到8床问田园:“你的刀口用什么缝的?”


    田园迷惑地说:“不知道啊。”接着他反问6床:“你的呢,怎么缝的?”


    我是用钉书机钉的。


    啊,订书机能缝合刀口?


    8床卖弄地说:“有好几种呢,有用钉书机的,有用线缝的,还有的用胶带一粘就行了。”


    看到我进去,田园急忙问:“刘大夫,我的刀口用什么缝合的?”


    常规方法,用线缝的。


    各种方法有什么不同?


    各有千秋吧,一两句说不清楚。你这会儿感觉如何?


    没什么感觉。


    我用手敲敲他的刀口处,他没有任何反应,我朝他一笑说:“麻醉状态还没有解除,过会儿会疼的,疼了就打铃,给你挂个止痛棒。”


    疼了忍一忍就过去了,止痛药会过敏呕吐的。


    你不是没有做过别的手术么?


    我家里人做手术时有止疼针过敏现象,我见过,呕吐得很厉害。


    哦,不是所有人都过敏……你亲属呢,怎么没陪你来?说着我又给他一个微笑。


    家里人……离得越,天亮时我会打电话让我手下人来的。说完他的脸色晴转多云了。


    手下人? 看样子是个肉食者啊。不过我没表现出任何惊讶来。有钱有势的病人我见得多了,省长来也不敢得罪我们手中的刀子……一边想,一边认真地观察了一下他,那张脸也就一般般,没什么特色,只有两只眼睛有点特别,似乎含着一些深沉或者说忧郁。至于他的躯干部位,我没有观察,因为刚才在手术床上我已经一览无余地看过了,那是一付经过良好锻炼的,很有质感的男性体魄。


    你现在需要上卫生间吗?我让男医生进来。说着我又给他一个微笑。


    谢谢,暂时不用,需要时我打铃。


    我转身走了,临推门时又回头看他一眼,只见他笑着目送我,那眼神依然是忧郁的。这次我却没笑,因为我已经给了他三次微笑了。当年唐伯虎点秋香,也不过得到了三次微笑。


    呸,看我,这是哪跟哪呀。


    回到办公室,我吩咐侯庆生:“田园没有亲属陪床,待会儿如果他打铃,你去帮他一下。”


    田园?我的实习生不明白地问我。


    哦,应该告诉读者,我们没有称呼患者姓名的习惯。患者到了我们这里,就像犯人入了监一样,只有代号而没有姓名。我却反常地直呼其名了,难怪实习生会诧异呢。于是,我补充说:“就是刚切了阑尾的那个6床……”


    第二天交班后,我就回家休息了,我压根没想到,在这个替人值班的晚上,由我亲自给他做了手术的这个男人,此生将注定要进入我的生活,给我带来五味杂陈的感受……


    而我回到家里,却看见刚起床的我妈与我爸,像两只斗架的公鸡一样,互相伸着头,逼视着对方。而我的一个外婆和两个外公却都颤巍巍地,散乱地在外围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