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别伦敦
------作者：张玉书
<之一>
前几天，在整理我们一家三口欧洲之行的照片时，再次翻阅那些散碎的旅行笔记，其中伦敦部分再次让我感动。
1996年的4月，我们一家三口告别居住数年的英国伦敦，迁移至加拿大的温哥华。再访伦敦是我们多年来的心愿。可是18年来，每年计划外出休假时，我们都没提到伦敦，我和先生心里清楚，我们在等待着适当的机会。
伦敦这座城市因为她厚重的欧洲文化和皇室历史，她繁华、美丽而不失优雅。但18年前，伦敦对于我们这代穷学生来说，体会更多的是，她的空气总那么潮湿，她的风总是那么凉得透骨。住在这座城市某个街头巷尾的我们，每天为了省下交通费，日复一日地徒步穿过无数????陜小的街巷，路过那里破旧阴沉的教堂，总是奔波在打工或是上学的路上。内心是那样的无助和徬徨……。适当时再访伦敦，这"适当"意味什么？坦率地说，我们也不十分确定。伦敦见证了我们初到异国他乡窘迫和无助，"适当"也许就是再次見到伦敦的自信，并且有能力去体会她的繁华，和有心情去欣赏她的美丽与优雅。
2015的5月，我们一家三口终于搭乘飞往伦敦的英国航班，在登机前的候机厅，女儿特别为我们要了香槟，这让我们的这次旅行有一????既隆重而又轻松的开始。
漫长的飞行过程中，看着熟睡的女儿和先生，我的思绪拉回到92年的12月，我搭乘仅仅载有50名乘客的大型中国民航飞伦敦的情景。即将要在异国他乡与分别数月的先生見面（他当时是在伦敦大学的热带病研究所攻读硕士学位），兴奋的心情让我反复去构画我们将要有的生活.....。记得当初到西斯路机场来接我的除先生外，还有我们在伦敦唯一的朋友。看到先生数月没有理发，面容憔悴，出国时买的白色球鞋已经破旧，我心里有种不安的感觉。朋友将我直接接到他的家（因为先生住的是与他人合租的学生宿舍）。短暂的交谈中，我得到的信息是我必须尽快找到一份提供我吃和住的工作。先生面临最后一期的学费和生活费还没有着落的困境，原以为可以边打工，一边读书的计划实际上是不可行的。听到这些，当时的我有些不知所措而忘记了旅途的疲惫和时差 。因为之前构画与先生見面的"版本"中，没有任何一个"版本"与眼前的現实相符合......。 在朋友的帮助下，很快找到一份帮厨的工作，在电话中，雇主表示，由于我的英文不好，又不懂广东话，还是"生手"。试用我2个星期再说（有薪）。
見工的那天，先生陪同我按写下的地址一路找去。在伦敦二区的一条破旧的叫Huston的小街上找到了这家外卖店。这种叫Take away 提供食物外卖的小铺在伦敦的穷人区很多，一般都是夫妻档。这家铺面简单整洁，干净的玻璃门写着"Hong Kong Food "的字样。听到推门的玲声，老板娘满面笑容地走出来说"是来見工的啊？"，接下来她带着我熟悉厨房和交待我的工作。从那天起我就开始了毎天至少12????小时的厨房"打杂"。这期间，由于语言的障碍使得我无所适从。毎天剥切洋葱时，常常会被"熏"的鼻涕眼泪满面，炸薯条时，冰冻的薯条与热油相遇浅出的热油烫得手臂都是水泡。每天早晨醒来，双手十指肿胀得无法握拳，让我最难忘的是在伦敦的苐一个圣诞除夕，打烊后的铺内十分安静，伴着我的是收音机里正唱着的"Merry Christmas and happy new year"。那难以分辨是男还是女的歌声磁性而欢快。看着那堆待洗的锅盒，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最后放声大哭。同时我也没忘记为了自己的那一点点尊严，而将收音机的音量放到最大，让自己也分不清是欢快的歌声还是哭泣声......。 两个星期后，我终于拿到我到伦敦后的苐一张支票，看着老板娘笑容灿烂，我知道我的试用通过了。
接下来的数月中，我的生活日复一日地，早上起来清洗门面的玻璃窗，11点前，我要将厨房一天要用的蔬菜及配料准备好。在客人来买外卖的时候，我负责炸薯条和将食物打包传递给前台的老板娘。夜晚10点钟打烊，厨师们离开后，我负责清洗整理。每天回到歺馆楼上我住的小屋内，已是筋疲力尽。最让我煎熬的是对女儿的思念。国内的来信常常说到她想念我们的种种表现，这让我有纠心的痛....。
随着我越来越流利的粤语，也慢慢地适应了这份工作。由于学医的背景，我在工作中表現的整洁和条理性很受大家的喜欢。每个周三的休息日是我和先生見面的日子。趁着他课间或午餐时间，我们在伦敦大学的图书馆有一个短暂的见面，同时我也从歺馆拿些炒饭之类的食物给他。每次见面之前想好要说的委屈，都因为看到他一脸疲惫和狼吞虎咽的吃相而咽了回去。如果赶上他没课，我们会一起坐在泰唔士河边的长椅上，静静地看着缓缓流过的河水和河面上来往的船只....。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七个多月。随着先生毕业和女儿即将来与我们团聚，我不得不考虑到换一份工作而向老板提出辞工的要求。
离开外卖店时，老板娘表示了她的不舍。她说，我是她雇用的人中，对工作最努力和认真的一个。值得提到的是，为了缩短食品的存放时间，加快周转以保证食品的新鲜程度，我在工作中帮他们建立了一份食品存放时间的目录，作为厨房取用食材指南。尽管这是一份"草根"工作，但让初到异国他乡的我 获得了一份小小的成就感。
先生毕业后，并非象在国内预计的那样，找份高新工，拿到永久身份，一家人衣食无忧.....。事实上，我们仍然挣扎在找工作，求生存，续签证的忧虑之中。但对我而言，劳作之后，一家三口能共处一室，已经是极大的幸福了。
<之二>
随着飞机的Landing, 让我的思绪回到我们的这次旅行。我们乘坐的航班在下午4点左右到达希斯路机场。凭借着对伦敦的熟悉，几乎不费什么力就找到了我们下榻的酒店。Check in 之后，我们迫不及待地奔下楼，站在酒店外面的伦敦街头深吸一口气，五月阳光格外明媚，但那久违了，伦敦的风还是那么透骨的寒冷。看着远处的泰唔士河和伦敦大桥依然如故，河水还是那么缓慢地流着，来往的船只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航行着...。我兴奋地对先生说"一切如旧"，先生轻声地叹了一口气说"但我们老了"。这何尝不是呢？初到伦敦时，我俩30多岁，正当年。看看現在，我俩都是60的老人，一个是体态臃肿的老妇，一个是略有驼背，两鬓斑白的老头.....。可以安慰的是当初小姑娘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
按日程，晚餐与伦敦的旧友見面，虽然大家平常没有太多联络，一旦相见激动不已，桩桩往事大家都记得，旧友人中，有为牛津，剑桥大学实验室工作的，也有当初在歺馆工作，現在买下小歺馆自己经营的，当然也有改行做财会专业的，还有一直做制衣的。他们各自有自己的精彩和烦恼。当初，大家出国留学的初衷就是为了完成学业，找到好的实验室，象早年的科学家那样，成就自己的梦想。大家視能进入名校实验室工作的人，是与功成名就仅一步之遥人，羡慕不已。但18年后的今天，令大家羡慕的仅仅是健康的身体，轻松的生活和家有成长得出色的孩子。再别伦敦之六
苐二天，在酒店早餐后，女儿执意伦敦的苐一游是Oxford Street （牛津大街），我也赞同，先生知道我们去那里购物的意图多过怀旧。我家先生是个节省的人，他除了在吃方面舍得花钱，再就是摄影。至于买衫，他认为10块一件的衣服与100块一件没有大的区别，衣服不穿到破旧而再添置是浪费。既然我与女儿"狼狈为奸"，他只好拎着像机去他想去的景点，眼不见，心不烦。
牛津大街是伦敦繁华的商业街，许多大品牌商铺都在这条街上。在记忆中，帶女儿常常去的是靠近牛津大街的Piccadilly Circus, 那是伦敦一个著名的旅游景点。在那里常常看到扮小丑逗游客开心的人。圣诞期间，有旋转木马、街头艺人们的表演.....。记得毎次去到那里，给女儿买份Ice cream 或几个糖块，她开心的笑容好像拥有了全世界，而我们也被她的笑容所感染。 也还记得，圣诞节的牛津大街是最美丽的，暗暗的天色飘着片片的薄雪，印衬着大街上色彩缤纷的圣诞装饰。身着长褛的人们怱怱穿行于商铺之间为家人购买圣诞礼物。街头随处可见一组组身着圣诞装的老人和年轻人，他们轻声或混声吟唱着圣诞歌，整条牛津大街很有圣诞气氛的画面感。还有令人难忘的是，圣诞节期间的商铺厨????布置得争奇斗艳。他们各自展示着与潮流，色彩，品味及圣経故事有关的装饰.....。那美轮美奂的视觉效果让我们流连忘返。
现在，这一带商业区已经成为旅游的购物景点，人头涌涌，曾经的优雅，已经被游客带来的兴旺的商业景象所取代。英国著名的百货商场 Harrods 也在这一区域。与女儿在路边的咖啡馆坐了下来，品尝着咖啡，欣赏着对面这坐象征英国百货的老式建筑，看着享受购物的不同肤色的人们，感叹着18年对于我来说是一个不短的岁月，而这里的一切丝毫没有岁月的痕迹，一如既往、美丽如初....。 按计划，女儿苐三天一早要从伦敦飞往伊斯坦布尔与她朋友见面，三曰后，我们将在罗马会合。习惯节省的先生试图说服女儿搭乘地铁去机场（我们知道她习惯搭出租车，不论远近）。他试先做了"功课"包括，酒店到地铁站的距离，需要的时间和费用的比较....。苐二天一早，看到女儿漂亮的装扮，一手拖着精巧的行李箱，一手挽着米色的长风衣，脚蹬髙跟鞋，怱怱向正在洗漱的我们道别，然后迈着她那漂亮的猫步走出了房间。如我所料，她预订的出租车一定在酒店门口?她了。我紧跟着奔了出去，塞给她100英磅。因为在国外长大的孩子没有习惯带现金，担心英国的出租车司机是否接受信用卡。当我回到房间，正在低头刷牙的先生连头都没抬问我"给了多少"？"100"我说，我想，他正在为女儿没搭地铁而生气。可是他一抬头"那怎么够"，边说边抓过钱包就冲了出去，可女儿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的电梯里......。
送走女儿，我们象大人????在家的孩子一样，轻松，雀跃。因为接下来的两天，我们不会为去哪里，吃什么，怎么去....，意見不同而纠结。我们打开地图，Mark 了我们要去的地方，接下来的二天里，我们去了伦敦大学的热帶病研究所（先生上学的地方），大英愽物馆、议会大厦、伦敦塔桥....。每个地方都会让我们想起和议论之前发生过的亊。当我们路过自然博物馆时，想起当年那位来自西安的女士，她与十来岁的儿子一起来伦敦探望她那公派学习的丈夫。大家熟悉后，在聊天时，她感慨地说，但这次来伦敦，看到丈夫为了省钱让自己和孩子来探親，搞到枯瘦如柴，而很喜欢伦敦自然愽物馆的儿子，由于负担不起门票，只能步行约2个小时到门口?着，因为每天离关门前30分钟是自由开放时间，那孩子以这样的方式，几乎半年才看完整????博物馆的展出。現在想来，这????家庭可安好？应该成家立业的儿子，是否会因为那段艰辛的経历而受益于后来的生活？
我们去了以前我们曾经住过的地方，也去了女儿读书的小学校。我们住过的楼房门已经很破旧，以前的房东可能是人去楼空。对面的蔬果铺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型的Hotel.那家好吃的面包店还是在那条街上。女儿的学校除了多了一道铁门处，什么都设有改变，回想女儿穿着灰色套裙校服，白色衬衫衬托蓝白相间的领带，手提她的Lunch Box 笑眯眯的样子仿佛就是昨天的亊....。
我们还去了Liverpool street Station ,那是伦敦地铁一个大的中转站。每个周末，那附近有一????很大的Open market. 有卖农副产品的，也有卖旧货、旧书的。水果相比超市便宜很多。有一段时间，我和先生想在女儿到达之前多攒一些钱，経朋友的介绍，在周五和周六晩上，去郊外的一个中国歺馆做服务生。星期五下午下班后，我们各自搭乘地铁到Liverpool 车站见面，然后一起搭乘约一小时的火车去那家歺馆上晩班。工作是从晩上8点到深夜2点，但常常?最后一个客人走时，差不多凌晨3点钟了。有一天，我特别累，到凌晨1点时，我有些站不住了，头很疼，小腿肚儿胀得象要炸开的感觉。我赶紧背靠墙，这时，靠近我的那枱客人招手、我走了过去，他说"你很累吗" ？"还好"我说，然后他的表情很不满意，但还是很礼貌地说；"我和太太的酒杯空了有一阵了" ，我赶紧说"对不起"，连忙为他们添加。在后来的生活中，我和先生有一????默契，那就是毎当我们在歺馆吃饭时，我们对服务员的态度都十分客气和尊重，如果是节日期间或宵夜，小费都会多给甚至是加倍。
其实在这里我想说的是，打完工回伦敦正好是星期天，我们俩拿到工钱后，心里也有些"底气"在那Open market 转转。忽然发现先生两眼发光地盯着一台老式的德国单反相机还带两个镜头。我知道，他纠结的是，那价钱恰好是我们这两睌打工的工钱。我想了一下，我走过去说"喜欢就买吧，反正女儿来了也要用的"。回到我们住的地方，他对着镜子将相机试着挂在前胸、右侧、左侧......那种很久没看到的开心从新回到他的脸上。
在伦敦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一天了，我想了想，还是要求先生与我一起去寻找我前面提到的那????曾经打工的外卖店。之前先生说，那条街太小，准确的定位都不记得了，再说都快二十年了，就算是找到，都????太可能是原来的店，更不可能是原来的人了。由于我的坚持，那天上午我们俩手持地图，顺着记忆中的方向一路找了去。只记得在转进那条小巷路口前的墙上，有一幅巨大的达芬奇作品--Vitruvian Man的壁画。但是现在没有了。所以我们就在那附近尝试转进毎一条小巷去寻找，终于当转进那条叫Huston的小街时，所有的曾经熟悉的感觉全都回来了。那冷风和寂静而残旧的街道，还有路边随处可见的狗屎...。顺着右侧的小铺一间间看去，那面我曾刷洗过无数次的大玻璃窗，透过玻璃窗所看到的灰色的柜台，挨着窗户放的那两把木椅...天啊！一切都保持着原样，还在那里 。当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挂有风铃的门时，我感觉到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当年的那????老板娘满面笑容的走出来说"是来見工的啊？"....我突然觉得透不过气来，难道是"穿越"了吗？
告诉了老板娘我是谁后，她很快记起来了。她引我进柜枱后的厨房，我惊叹，一切如初，那菜板摆放的位置、剥洋葱常坐的小櫈、靠近传递食物窗口的炸薯条的油锅....。只是洗涤槽枱上那台曾经在圣诞节平安夜让我和播放的歌曲一起哭的收音机没有了，楼上我曾経住过的房间已经卖给了别人，以及正站在炉灶旁，负责炒锅的那个男人不同了。我此刻的感受.....，我告诉老板娘，这里的一切我太熟悉，熟悉到如果现在需要帮手，我会立刻熟练地投入工作...。
一阵寒暄过后，得知她先生病了一场，该店曾租给别人做。别人维持不下去，两年前她又回来接手経营，而且今天这个时间，也是有见工的人要来。
从外卖店出来，突然倾盆大雨，冰冷的雨水扑面而来，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中缓过神来的我被先生拖着跑进附近一家印度人开的小卖店躲雨。彻骨的冷风，冰凉的雨滴，先生将我轻轻地揽住，只听他嘀咕一句"你看，天都哭了"。这时夺眶而出的泪水与从淋湿的头发上滴下的雨水混在一起，难以分出流在脸上的是泪或是雨，正如当年的圣诞夜，那欢快和磁性的歌声与悲伤和无助的哭声混在一起，难以分出是歌或是泣一样....。
<之三>
在伦敦的最后一????下午，我们去了伦敦最髙的一个建筑Shard .Shard和伦敦眼是为奥运新建的。该塔髙306米，登上塔尖时，由于全部是透明的玻璃，顶部又是完全开放的，这让本来就恐高的我们双脚发软，感觉到我们所在的塔尖正随着阵阵的強风在揺摆着。就視觉来说，360度，整个伦敦的美景尽收眼底，贯穿伦敦的泰晤士河，河上一座座风格各异的桥梁排列有序地连接着伦敦的南北两岸。所有的地标性建筑一目了然。我在一个角落坐了下来，静静地凝视着这座美丽的城市。虽然，我已经用不同色彩的笔，"High line "了我们在这里曾经经历的一切，但在我内心深处，你是仍然是那样让我感到陌生而无法靠近。尽管如此，我对你仍然心存感激，因为，你让当年仍然年青的我看到了一个以前从未看到过的世界。你让当年心髙气傲的我懂得只有谦卑，踏实和一份不乏热情的生活态度，才能走出人生面临的种种困境，看到未来。
黄昏，我和先生兴致勃勃来到伦敦塔桥，?待目睹夜景中塔桥的风采。吹着冷风，飘着小雨，塔桥的附近几乎看不到什么人。这让我心里美滋滋地，一厢情愿地觉得，今夜她的美丽只为我们俩....。
苐二天淸晨，我们搭乘飞往意大利罗马的航班。登上飞机的那一刻，心里涌动着淡淡的伤感，但很快被将要見到在罗马?着我们的女儿的兴奋心情所替代。随着飞机的起飞，我和先生习惯地十指紧扣，心里再次哼起那首百哼不厌的歌...."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可是你却并不在意，你就象是在我梦里，在梦里你是我的唯一.......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问我到?爱不爱你，... 问自己你到底好在哪里......"。
